26、逃离
来人虽不认识, 可段征凭着多年识人的本事,当即心有所动地觉出了什么。按耐下不愉,他颇为和煦地笑道:
“原先的俞公子啊,不巧去秋他上京赶考时, 就将此屋卖与了我。你们寻他何事?如今天下乱成这般, 也不知他是去了何处。”
他言辞和善, 双手却依旧撑着两边门框,显然表示自己同俞家不熟, 也并不愿为旧主接待什么亲眷。
“那你家如今可有外客住着?”行商是个稳重人,说话一味含蓄谨慎,他老婆在旁连忙接过话茬直言道:“哎呀,这位小兄弟,咱们就想打探下, 近来可有个着面纱的年轻女子找来过?”
门前少年作沉思状, 少顷他颇为郑重地摇头道:“我夫妻两个此处住了大半年了, 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女子。”
说着话,他目露遗憾无奈地瞧着二人, 一只手却缓缓背了身后, 食指触了下袖箭的机括处。
那行商本也只是碰着运气来问一问, 此刻也并不纠缠, 拱了拱手递了张备好的纸条过去, 又客气有礼道:“我二人今日就要离开广陵, 世途离乱, 倘或往后有那样年轻女子寻来,还请小兄弟将这纸条交由她, 若真能寻着人, 我家主人必有重谢。”
说罢, 两人连道‘搅扰’也就颓丧赶着马车离去了。
马车还未驶出巷口,对面的一所门户开了,恰好听了这一段的冯六疾步过来。
冯六先是将手里挑好的两只硕大甜瓜交给他,而后便静听吩咐。
少年看了眼堂屋紧闭的槅门,压低了声调指着那辆马车:“你跟了上去,若他们今儿没出城的话…”他垂首摸了摸袖箭,添了句:“记着,做成劫财的样儿。”
冯六领命后,步履如风地就追了上去。
待人走远了,少年单手夹了两只瓜到院里,抖开手中的纸条后,他对着几行墨黑工整的小楷,才忽然想起,自己不识字啊……
他竟然忘了让冯六先替他读一读纸条上所写的内容了!
好歹学过几日千字文,他便试着从纸条上寻两个认识的字,满篇看下来,只看懂了一个‘大’字,一时间心下懊恼。
正要放弃时,他注意到一个字重复出现了数次,字形复杂而熟悉,差不多要把纸头都盯出个洞后,他一下想起这是个“俞”字,不由得冷笑了声。
“方才是谁来敲门?”赵冉冉见他去的久,索性换好了出门的外衫,推门入院时,便看到他一左一右抱着两只大甜瓜。
段征快步走到她身前,扬起甜瓜用指节扣了扣,笑说:“哦,一个贩瓜的老农,阿姐你听,新鲜透熟的。”
说完话,他抱着瓜走到井边放下后,用一个布兜子套严实扎紧了。
赵冉冉同他处的久了,常见他作一些自己不明白的事,也是十分好奇。知道他于吃食上总有些古怪的法子,她只犹豫了片刻,就跟过去立在井边问他:“你把甜瓜放这布兜子里是做什么,我能帮什么忙吗?”
少年躬着背摆摆手,拎起一根长竹竿连着的吊水木桶就朝井里沉去。
这两日井水涨的高,赵冉冉在一旁看他单手执竿,极为轻巧地一压一提,大半桶水就落在她脚边,都未曾洒出来一点。
她上一回打水时,压了半天那木桶硬是浮着也不愿下去,方才细观时,才发现吊水桶要朝一侧偏着压才行,其实许多这样不值一提的粗活,若是不掌握了技巧,也是没法胜任的。
这些日子衣食生活都是他在操劳忙碌,便是知道往后自己会酬谢于他,赵冉冉也不愿一直这么使唤他,她也想自食其力,不愿多占旁人的便宜。
段征将两个瓜挨个浮着水码放进水桶后,布兜两头绑紧在桶耳上,又小心执竿将浸着甜瓜的水桶沉到了井里。
绑牢竹竿后,他回头见她还朝井里望着,便朗声解释道:“这都没见过么,赵…咳,赵大人府上银子多,暑天都不用这法子浸瓜吃?”
赵冉冉一点即透:“端到我屋里时都是冰鉴里取出来的,井水也没多凉呀,会好吃吗?”
说着她又有些稀奇地看了眼井面上半浮半沉的甜瓜,疑惑道:“瓜直接绑着空木桶下去不行吗,何故吊一桶上来才沉瓜下去,不是麻烦了吗?”
这话似一下触着了他旧事,少年收了笑。
“那年大旱逃荒,我把阿娘偷来的瓜用井水去浸,那时候井水低的很,几个瓜太熟磕了井壁就烂了沉了……所以这是我家的习惯罢了。”
他面上云淡风轻的,倒把赵冉冉听了心下又堵了起来。
似看出她心思,他忽然凑近了就去拉她的手:“这瓜浸久些无妨,天气热咱们早午市就不去了,我作水皮子拌菜你吃吧。”
一直到跨进厨房,她才来得及挣开,心思百转到底也没去斥他。
看不见血腥了,她似是渐渐习惯了他这样温情絮叨的家常模样。
在段征捡柴烧水之时,赵冉冉望着他的背影,不由得浮现出他身上交错狰狞的伤疤。京中的公子哥们,这么个年岁哪个不是鲜衣怒马游冶骑猎。
而眼前这个人,煞神一样生死场上搏来功名,此刻却在这僻巷老屋与她洗衣做饭,甚至连缝补衣衫都做的精细完美。
灶上的水沸腾翻滚,他朝水面浮了个锡盘子,舀一勺面水定型,再用大勺整个压了锡盘入滚水。
赵冉冉没见过这个,一时看的有趣。
“水皮子也是穷人吃的,估摸着就是面水太稀了烘不成饼子,才想着这么个吃法。”说话间,他右手颠勺托起锡盘,左手指尖徒手稳了,朝一侧备好的凉水里就是一丢。
喘气的功夫,一张晶莹剔透的水皮子就从凉水里被扒了出来。
“顶不得饱,用甜米醋拌菜吃开胃用正好。”
见他几乎又要徒手去碰滚水里出来的锡盘子,她早放下了方才越界之事,过去伸手拦了。
“仔细烫疼了,你好歹拿块布帕替一下啊。”
其实这活只是用指尖稳个边,力道烫处都在大勺底下呢,关外妇人家也都这么做,手快些根本连皮都烫不着。
可是段征喜欢看她心绪外露的样儿,就把那话咽了,拂开人又一次抛了锡盘入凉水。
随口就编了个瞎话:
“咱这等人命贱皮厚,我手上茧子多,做多了烫惯了也就不觉得什么。”
又一张水皮子完好捞出,赵冉冉看得不舒服,便坚持自己学着做两张试一试。
灶台前,两人一个教一个学,这并非什么力气活,也就是试了两回,她就已经掌握了时机力道,虽是慢了些,也能基本取下完好剔透的皮子了.
也不知是什么缘由,本来说是要去东关街逛早市看龙舟的。段征做了一上午吃食后,只说天热困的厉害就回屋歇了。
她虽是想出门,只是自然不会让人困累相陪。一直到了日暮时分,两人才一同去了市集。
饶是端午晚市不及早市,江南名都的称呼也不是白得的,运河边的酒家摊贩比上一回更多了各色节气玩意儿,广陵府的百姓男女老少结对而游,天黑透时,两岸灯火煌煌如昼,置身其中,甚至叫人以为外头的离乱并不存在。
人头攒动着,他两个本质上都是荒凉里浸惯了的人,心底里实则都喜欢这样的俗世喧闹。
坐进霁月斋雅间,茶博士送好热巾子带着菜牌离去后,段征忽然从衣袖里摸出截先前在她房里顺来的另一条长命缕,拉过她手轻轻朝里一套。
赵冉冉顿时局促起来,黑着脸要去褪。
“倒巴望着战事一直这么着,阿姐回不去,咱们就在这广陵府一道过一辈子。”
他身子微微前倾伏低了些,软声说着,桃花挹露的目光有如实质地期盼地望着她。
像是走投无路的旅人,企望着得一个安身之所。
唐突而直白,那眸底的深切情意合着这么副朝气俊逸的相貌,又不至叫人觉出卑微来。
那双眼睛赤诚的好似能将人吸进潭底,赵冉冉一时也有些愣住,脑子里当即冒出前人的一句词来。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她一时间有些自惭形秽,手上动作顿住竟是就那么由着他拉着也未曾再去褪那长命缕。
成对的长命缕,端午日少年人左右依规矩带了,其中的寓意不言自明。
“方才饮的多了些,我想先、先去更衣。”
自小遮面,她遇了事也只爱逃避。
霁月斋每一层都在东西尽头设有两处恭房,走在人语觥筹声不断的连廊里,赵冉冉心绪纷乱地摸着右腕上的五色丝线。
方才雅间里的气氛让她几乎要透不上来,少年放大的俊脸几乎要同她额角相抵。
她从未被人这样近距离仔细地凝视过,就连同表兄私会时,也一直都是以礼相交的。
当少年温情炽热地说想同她在此地聊度一生时,她心里头激流拍岸也不知是怎么了,那一刻便只想夺门而逃根本不晓得该如何去应对。
这种心悸羞氖的感觉,是她从未从俞九尘身上觉出过的。
自己这是怎么了,赵冉冉晃了晃脑袋,避在恭房外头的雕花窗边,目带忧惶地看着长命缕。
正蹙眉出神间,身后一道黑影闪过,一伸手拽着她跌撞进了恭房里。
“嘘!莫怕莫怕,赵大小姐,您看看小妇人是谁阿。”
见来人并无恶意,恭房里也还有女客出入,赵冉冉便冷静下来去细瞧这妇人。
妇人有些矮小眉目五官也是寡淡,看了半晌,她虽是没认出来,也还是觉着有一二分眼熟的。
“大小姐,唉我不是原在您外祖薛大人府上看园子的郭善家的嘛!早年你母亲嫁去顺天,还是我家那口子郭善护送的嫁妆呢,我还同你乳娘戚氏一同伺候过俞姨娘……”
“都什么时候了,啰嗦这么多不要命了!”行商郭善捂着臂上的伤处探头进来斥了句,又神色紧张地避了出去。
郭王氏被他斥的一个激灵,连忙拉过赵冉冉的手深吸一口气蹙眉快语道:“大小姐啊,咱行礼也莫收拾了,现下就跟我们出城去,快的话半个月就能寻着俞大人了。”
这妇人原本口齿就不大清楚,一急起来话里赶话全揉作一团丢了出来,听得赵冉冉既心惊又怀疑。
拨开妇人要来扯她的手,她颇焦急地问道:“俞大人?难不成…是俞家远亲里今岁中第的那位吗?”
妇人忙点头催道:“还能有哪个啊,就是俞九尘俞大人嘛,您快些跟咱下楼去,马车就在外头候着了。”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赵冉冉一下甩脱了她的手,平静下来又问:“他已然出仕了?现下又在何处?我现就在他家老宅里,还是待他自来寻我的好。”
“俞大人才刚补了户部郎中的缺,这会儿在闽浙勘什么鱼鳞册,赴任前他私下遣了些人出来寻您,若要他交差回来,且不得明儿过年哩!”
“对不住郭嫂子,我还是想在老宅等他。”
恭房外的郭善听明白了,见里头恰无女客逗留,他一个箭步冲到门边:“大小姐这是要信物才愿信咱。”
见她颔首,男人一面不住地朝外头张望,一面语速极快地沉声又问:“敢问您同那少年人是何关系?”
赵冉冉有些愕然,解释了半句后,郭善忽然一把拉过老婆,脸色极为骇然地说了句:“迟到立秋前,我带着信物再来接您吧,万莫提防您身边那小子!”
言罢头也不回地从旋梯就跑了下楼。
赵冉冉刚疾步要跟上去问个究竟,才出了恭房的门,一头就撞进了个熟悉的怀抱。
“许是吃的太腻,有些闹肚子。”退开两步后,她半垂着头神色不适地捂着肚子,“去的久,叫你等了。”
看见她右腕未及解下的长命缕,段征难得疏忽未觉出异样,倒是上前就将人虚扶回雅间后,又找来茶博士要了些姜糖水与她暖肠胃.
入夜时分,赵冉冉躺在床上,越是思量越是心有千澜。
辗转反侧后,她终是从床上披衣而起,点了盏油灯坐到书案前翻起了《资治通鉴》。
一幕幕纵横捭阖、阴谋颠覆在书册上铺展。
时近四更,正是天色最黑最沉之际,她正欲开窗透透气时,西屋的门‘吱嘎’一声极轻的开了。
几乎是想也不想的,赵冉冉猛地倾身吹熄了案上油灯,赶在开门声消逝前,她端坐回了椅子上。
似乎是料定她睡熟了,门外的脚步声极轻,但凝神听时,还是能觉出人在走动。
一动不动地,缓和着呼吸,她就这么静坐着。
漆黑寂静的夜里,脚步声明显朝自己所在的东屋而来。正当她紧张犹疑之际,脚步声在门前停了会儿后,也就径直朝外行去了。
堂屋的槅门、外头的院门依次开阖。
一直到整个屋子内外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再分辨不出后,她又在黑暗中端坐了整整一刻,才点了油灯到外头去查看。
西屋厨房都无人,段征果然是出去了。
丑正的天,就连卖朝食的摊贩还要一二时辰才起身,街市巷口都黑的死寂,寻常人绝没有这等时候出门的。
举灯立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她无意识地搓着右腕绳结精巧的五色长命缕,忽然有些后悔,或许今日在霁月斋,是该跟着郭善家的一道离开的.
端午过后二月,芒种夏至渐过,离着七月七乞巧节只有两日了。
赵冉冉一身浅灰薄裙,倚在丝瓜藤下饮枣茶,云烟般的半袖下,一截依旧系着长命缕的皓腕微颤,透着她此刻的心神不宁。
这两月来,她越来越觉着段征看自己的眼神不对。
是那种看似温柔,毋宁说是看珠玉财货,看死物的神色。
他夜半单独出门的次数也越发多起来,回来的时候总是很疲惫冷肃,甚至有一回下午才归,在他的衣袖上,她清楚地看到了零星血点。
真正让赵冉冉觉着不安的,是有一回深夜她壮着胆子跟了出去,才走了半截巷子时,一道人影就从巷口拐出来拦下她。
那个人,她认识,就是先前在百里集镇帮着段征一道杀人的冯六。
从那日被冯六横刀拦下后,她就彻底想明白一件事——那个唤她阿姐的人,以他曾经的势力,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
在这乱世之中,她既没了出身,又面目可憎到要以面纱相遮,试问,她这样一个全然的累赘,除了故旧哪个不会厌弃?
偏他就爱她无权无势,亦或还是爱她相貌丑陋?
眼前不由浮现出观音山上的那个藏宝洞,还有俞家在邬呈最后的祖宅田产。
敲门声‘笃笃笃’得响起,赵冉冉心口猛颤了下,惊起时杯盏倾倒,浅红色的枣茶浸透到地缝里。
前儿夜里段征就离开了,难不成是回来了?
调整完心绪,她一面拭汗一面去开了门。
门外却是邻居大娘挎着一篮子鲜鸭蛋。大娘热情地将竹篮挎到她手上:“你家郎君上回替我家老头接骨,医药费我没有,这点谢礼不许推辞。”
接过鸭蛋,对‘郎君’、‘相公’一类的称呼,赵冉冉已经听的麻木,她没再解释只是客气致谢闲话。
妇人絮叨着教她腌咸鸭蛋的步骤,临行前一拍大腿‘哎呦’怪叫了声,悚然留了句:“昨儿城外好像打仗啦,人家说西城门都给封啦。你两个近来可万莫出去乱跑。
同一篮子还粘着鸭屎羽毛的鲜蛋一同坐在厨房矮凳上,赵冉冉忧心忡忡的,还是有些担心起局势来。
她试着走出巷子,果然冯六立马就出现在身后。
听明白了她的忧虑,这个二十多岁极善追踪打探的阴沉青年第一回开了口:
“前几日北边周齐二国的确再起战火,广陵城外的倒并非大战,应该只是两家漕帮争船只渡口,嫂嫂勿忧。”
听完这似乎靠谱些的消息,她心中的不安未减反增。不仅是对段征的去向,表兄的安危,甚至不可遏制地有些挂怀起叛逃周国的父亲的处境。
坐在井栏边的矮凳上,她学着段征的模样,打了盆水开始一点点先洗净鸭蛋上的污垢。
或许是少年素来聒噪爱逗人,已经两日无人说话的赵冉冉,此刻越发觉着院子里空荡荡的,心里头的猜想忧惶比对着那人时还要多上一倍。
指尖触到一块硬物,并不是蛋壳的质地,她叹着气瞥眼一看时,却是整个人彻底呆愣住,继而抖着手将那只玉猪扒了出来。
拇指大的汉白玉雕就的一只小坠子,猪背上就着灰褐杂质雕成个斗篷模样,斗篷两个结可以栓绳子。
这头玉猪还是薛家一位舅母给的,如此别致的式样当今世上怕再无第二个了,她自个儿挂了几年,去秋俞九尘送她琴谱,她便将这玉猪转赠于他。
原来郭善家的说的都是真话,表兄当真已在楚国入仕!
洗干净玉猪后,她才将整篮鸭蛋一个个尽移开,最下方一层的一张纸条上写着一句:
【乞巧日,东关街莲叶渡。】
还未及思索惊喜,院门‘吱嘎’一声开了,遥遥有人唤她:“阿姐,我回来了。本是去城外贩些山货药草的,谁想城门封了,竟耽搁了两日。”
“冯六说西城外不太平,你下回还是不要出去涉险了,为赚两个钱,何苦来。”
回过头时,纸条正悠悠朝井底坠去,赵冉冉藏好玉猪,竭力作出一副关怀忧怯的模样。
“平白无故,也不好总用你的钱。”少年脸色不大好,说话时也不及平日有力。
便是看起来累到无力,他还是走到井边,笑着指了指篮子说:“腌鸭蛋看着简单,盐巴时日差一点都不行,阿姐想吃嫩一些再淡一些的是吧。”
数月的朝夕相对吃喝同住,他连她的口味偏好都已然一清二楚了。
见他顺势就要蹲下接手,赵冉冉到底有些不忍,上前一步拦在他臂下。
两个人站在井边,她平复下心绪后抬眸看进他眼底。
“你是不是受伤了,不要瞒我。”
她眉目清澈哀婉,好似害疼的是自个儿,下一刻就要落泪。
被这样疼惜柔婉的目光望着,段征心口一热,甚至觉着周身流逝的气力又回来了些。
他低下头忍不住勾唇道:“还是没能瞒过你,确是受了伤,阿姐可是要看一看?”
原本只是揶揄逗弄的话,没成想女子只是略避开些,硬着头皮接了话:“若是换药不便,我帮你。”.
夜静蝉鸣,屋子里早早点了线香驱蚊,可这正是江南蚊虫最多的季节,仍是有三五只晕晕乎乎地在半空绕着圈,变着法儿地要闯进纱帐内进食。
两盏油灯并燃着挑到最亮,赵冉冉盘腿坐在西屋的床上,有些后悔地裁着一圈干净的布绷。
方才她洗漱完听他喊伤口疼时,便提着伤药布绷进了屋。谁料段征嫌外头蚊子多,非要在塌上换药看伤。
待她才要去掀纱帘时,被他一把扯得倒进了床里。
正要责问后退时,但见他看也不看自个儿一眼,一边嘟囔着南边蚊子大如苍蝇,一边仔仔细细将纱帐朝褥垫下塞好一圈,看模样真的只是怕夜里被蚊子扰了酣眠而已。
一步错步步错,赵冉冉奉承谋定而后动,当他开始褪衣时,即便觉出了危机,也因为盘算着后日的逃亡,并不愿忽然翻脸,引了他的怀疑。
桃源村的前车之鉴虽是反过来救了她的命,却也让她清楚地明白,眼前这个貌若春花的少年,老谋深沉绝不是好相与的。
褪尽上衣后,那旧伤遍布的身体却同他潋滟精致的五官反差颇大。
还未彻底成年的身体还带着些少年人的清瘦,只是他身材高大,臂间胸腹上覆着层薄薄肌理,蕴着经年习武征战练就的杀伐力量。
毕竟有过前几回的经历,赵冉冉并不真的担心他能明目张胆地欺辱自己,有些时候,她甚至暗暗胡乱猜过,或许这人还真的有些隐疾?
“在想什么?”耳边吹过热意,段征伤在右腹,却并不顾忌伤势,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阿姐不若今夜留下,别看我伤着,碍不着事。”
若是从前,赵冉冉定会大惊失色红着眼落荒而逃,不过如今她惯了他的为人,不过是木着脸微微紧张道:“你伤在右腹,往后只要掀起点衣角就好,病中的人仔细着了寒气。”
说着话就将旧的布绷拆了,又小心地揭开药布膏子,见到伤处并未触及脏腑,只是割得深些失血过多,赵冉冉顿时松下口气,仔仔细细又上了遍药后,又吩咐他抬手,不紧不松地朝他腹上绕了三圈。
才刚要起身后退时,背心处被人揽了,不由分说地就被人吻了上来。
面纱摇动起皱,她呓语着想要推开他,只是说不出话也挣不动分毫。
熟悉的低喘声入耳,先前的镇定筹谋全没了,她一下红了眼,泪水滴落迅速没进了面纱里。
下一刻,身上的桎梏松了,少年眸光温润映着昏黄,迟疑着伸手到她发间,解开了那张始终不离身的遮面绢纱。
段征始终直直地望着她的脸,在看到右颊胎痕时,他忽然觉着,不过是些颜色痕迹,哪里又有那么难看了。
被他目中的直白热烈所摄,赵冉冉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就这么看着他再一次凑近,在那双眼睛里,她清楚得看见两个小小的自己,面露愕然却沉溺地有些呆愣。
或许有情众生,一旦相望的久了,便自能从视线交汇处,看出些本来面目。
唇畔温软袭来时,赵冉冉克制不住心口的悸动暖意,于是她竟然躲也不躲的,就这么正襟危坐着。
从额角到唇畔,这一场吻浅尝辄止却连绵不断。段征动了念,动作间却干净怜爱,更像是小兽幼崽间同生同食的那种情谊。
就在那份温软即将落在那斑驳浮凸的胎痕上时,赵冉冉一下醒过神来,兔子一般踉跄着避退开,红着脸窜到地下,‘刷’得一下重重抛好纱帘后,趿着鞋子声若蚊蝇地说了句:“我回去歇了。”便头也不回地仓惶出了西屋。
出门前,她清楚得听到身后传来声轻笑,略有些得意的,也或许是她耳朵出了问题,那笑意里竟还夹杂了些羞氖?!
回了东屋后,她朝冷水里净了手便一头扎进了床上用薄被将自己裹成了球。
都是假的。
别信他,除了钱财你有什么值得人喜欢的?
杀人如麻的恶徒,何来的真心。
片刻后,她从那双眼睛的迷惑里彻底解脱出来,摸出项间的玉猪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里。
撑过这两日,乞巧日,或许此生她都不必再见这个恶徒了。
作者有话说:
◉ 27、乞巧
赵冉冉也猜着了上一回郭善家的来此寻她时所遭的横祸, 以段征的手段和冯六的追踪术,那郭善既能囫囵而退,这一次又是有备而来,桃叶渡上便定然是安排妥帖的。
而她所能做的, 便是在剩下两日里尽可能叫段征放下戒心。
她从未这样怀揣目的地算计他人, 古话说作戏须得先骗过自个儿才行, 赵冉冉就只当没乞巧的事,与他吃住相伴, 还故作沉痛怀疑,一个劲地探听他受伤的缘由。
七夕这日晨起,段征得知城外漕帮尽灭的消息,心情颇为不错。他养伤闲不住,照例是天不亮就起, 不好练刀出汗, 就哼着咿咿呀呀的江南小调一头扎进厨房里忙活。
不一会儿日头高了, 赵冉冉一身浅青夏衫出了堂屋,一进院子就听得厨房里传出四不像的音调, 跨进门舀水时, 听清了最后两句如梦令的词牌音调, 可词句糊成一团, 就如幼儿才学了话没一个字清楚的。
“怎的又天不亮起了?我瞧你睡得晚起的早, 伤口岂不长的慢。”
“大热的天, 躺床上长蘑菇, 今日得空,一会儿我包馄饨中午吃冷食。”
在厨房的架子上赵冉冉兑了热水用牙擦子抹了粗盐漱牙, 一面看他盛粥又刺啦两下另炒了小青菜。
桌子上面粉撒着, 几个大碗里, 一个是揉好的面团,另几个则是备好随吃随拌的菜肉陷,洗净了的韭菜、芽菜、烫好了的口蘑,碧绿生青色泽诱人,肉糜搅的却极少,明显是按着她的喜好做的。
在家时她早起并不立刻吃朝食,总要缓上二、三刻时候,喝两口清茶醒神,依照四季饮碧螺、香片、桂花、麦冬。国乱之后,路上连吃饭都成问题,一直到在这处彻底安定下来后,才又恢复了早起饮茶的习惯。
虽是没了在府里的讲究,这种日子若能同自己喜欢的人就这么过下去,也算安逸。
赵冉冉倚在窗边喝茶,看着他三两口呼啦啦地就把自己那碗粥喝尽了,才又单独去捡小菜吃。
她压了下茶盖,忽然垂首问他:
“你…是不是又在外头做那些事了?”
这一句问的突然却也应和了她前两日的心神不宁,段征面色沉静地抬眉看她,想了想停筷朝她走过去,无奈笑道:“那么多兄弟,我不叫他们聚起来一处谋生路又怎么办?这世道吃人,你别不信了,刀枪里流血死的,可没佃地刨食死的多。”
她放了茶盏朝桌旁挪了步避开他,言辞有些尖锐地低声辩驳了句:“打家劫舍容易,耕织稼穑实难……”
耳边一声轻嗤,她没再辩驳下去,蹙眉带忧地仰首望他:“江南如今殷富,若是有足够的银钱,供你富贵闲散地活一生,你…能不能莫要再去做那些事。”
既然今夜后再无缘相见,那她不如一次还清他。
晨曦映过蓬窗,斑驳土墙上两个影子交叠在一处。
听得她又主动说起钱财时,段征有些意外,心想这事若问他,怕是无底洞了多少也不嫌多么。
富贵闲散过一生?那他这些年做的又算什么?
被他围在角落里瞧得有些不自在,赵冉冉放了茶杯撇了人自去吃朝食,一面吃着脆甜的小菜,一面就直言道:“再陪我去一趟观音山吧。”.
出城北一路顺当到了观音山,赵冉冉还是让段征候在山谷入口处,她则依原先的路再取了金银,斟酌之后,又从一口宝箱里择了条颇为名贵的东珠佛串袖好。
外头牵马背刀候着的少年没有异样,她出来时,但见他只是坐在一处土坡边,望着一丛蕊黄灿烂的野花出神。
等两人回了老屋后,时辰就有些晚了,已经是午正过了,段征肚子饿的直打鼓,进院后便连取了多少金银的事都没多问,从井里打了两桶水放在树下后,就径自朝厨房搬馄饨出来包。
“馄饨皮要比饺饵薄许多,前儿王大娘送过咱们些,我拆了一个看明白了,这也是头一回包。”
这处老屋虽破旧,屋前屋后乘凉的去处却多。此时正值盛夏酷暑,院里石榴树冠盖正挡了石桌井栏,凉风习习,可比厨间闷热舒服多了。
段征在石桌上摆开阵势后,扑上那块他特地买的大案板,他开始叮叮镗镗地剁起了各色菜馅,依次码进大碗里。又拿瓢舀了一大勺水,对着石榴树两下冲净案板,用备好的干布拭干水珠,扬手洒一把面粉后,发了劲的揉面擀皮。
一串动作行云流水,赵冉冉在旁看着,回想这些尚算太平的日子里,好像这人若是不舞刀弄剑时,就真的只是对做吃食上心了。
凉风袭过,将将要吹落少年额角沁出的汗时,他随手拿起一块长布巾,折成个细条后便朝额上绑了。
苦夏里蝉鸣扰人,赵冉冉本是瞧着学,看着看着目光就凝到了少年身上。他垂头正把一个大面团擀成同案板一样大小的皮子,额带上还沾了些面粉,乍一看时,就以为哪处酒家新招揽来个颇俊俏的后生。
就好比那当垆卖酒的胡姬,酒香人亦沁润耳目。
脑子里莫名浮现出这人老去的场景,廉颇饭否?他若掉光了牙,会不会每日闲的发愁?赵冉冉忽然想起这人倒也还有个爱好,便是去茶棚瓦肆外站着听两句戏,不过她晓得他压根是听不懂的。
“阿姐想什么呢,笑的那么开心。”冷不防的,少年揶揄着抬眸,正将她脸上神色收入眼底。
“我何时笑了。”她在面纱下撇嘴,收回了方才神游安然的心绪:“观音山那处,我上回说只取了百之一二并非是哄你的。”
她从竹筐里提过布袋,将一袋子碎金银角倒在了石桌另一侧,同几个刚包好的馄饨对立着。
“二百金?”段征手上不停,只是抬头扫了一眼,有些敷衍地笑了笑,“市价再贵,一顿半素馄饨也至多二两银子,阿姐取这么多能吃几年了。”
“日子还长,那些刀尖上舔血的事哪有好的。我不瞒你,那洞里约藏着的财货,约莫总有四、五千金,待我寻着了家里人,将这些尽给你,局势总要太平的,那洞中之物难道还不够你过一辈子了?”
饶是段征早就知道当年俞秉则留下的决不止这一点小财,也知道她现下还有所隐瞒,也提防着自个儿,可是几万两白银,就这么白送上门来,他心里还是颇为触动的。
舀起的馄饨馅被放了回去,她抬起头看她,容色肃然中无奈道:“这么早将身家都透露了,不怕我擒迫着用你换更多吗?”
这句话并不作假,只是被他自己拖延着还尚未施行罢了,半真半假间,少年眸色清冷,细看时,藏了两分嗜血的凉薄。
赵冉冉稳住心神,只照原先想好的排演,她又从袖里将那东珠佛串取出,十八无畏、珠色圆满,她继续劝道:“月满则缺,外祖母说过,金银满山时,尸骸遍埋处。”
她将手串摊在掌心抚触,忽而展颜:“我如今信你。黄白之物总是俗气,这串佛珠权当与你平日避灾防身,莫看这些珠子不大,要寻来十八颗成色光晕这般相近的,也是不易。你若不喜欢带,便卖了它,将来待我寻了家时,或者谴人再与你打一把好刀。”
她垂了头,只是轻声细语地絮絮展望着,并没去留意对面人。
待最后一句话未说完时,耳边听得脚步,忽然间腿上一热,腰上被人环了时,低头一看,但见少年蹲在地下,竟一副眷恋依恋样儿歪着头靠在了她双腿上,而两只尤沾了面粉的手正交握于她腰后。
粗布额带下,他眉眼氤氲着只是平视她腹心处,近看时依旧潋滟如画的五官在这个炎夏酷热的正午被散射的日晕映着,上挑的眼尾因为侧躺着的角度,蜿蜒着从眼头内双波澜着翻作昳丽开阖的两层,美则美矣,瞧起来却意外间多了分脆弱。
也不知怎的,日阳正烈,赵冉冉竟从他身上觉出种久远深切的孤独,一时忘了动作,甚至于感同身受的心底里莫名悲酸,抬手不经意间,差点就欲抚上他发顶。
指间东珠被捂得发暖时,她才伸手推了推他的肩。
“阿姐是真的待我好,你说的在理,只是…我也得说服了底下那般兄弟。”
听他这么说,她心下倒是真有些欢喜,拿过张裁好的馄饨皮,脱口道:“你若是转了意,往后也可跟了我一道家去,到时候跟我去邬呈,自办间茶楼饭庄岂不顺意。”
滚圆的馄饨冷水里一捞,洒了葱花香油米醋,这一顿散伙饭赵冉冉吃得颇合胃口。
只是许多年后回忆时,想起自己曾劝过这样一个枭雄于这样的乱世里弃武从厨,才晓得那是怎样的天真蠢钝。
吃过饭,赵冉冉照例擦了脸去歇中觉,在她身后,看着女子娉婷背影,段征忽然嗤笑了下,极轻地自语了句:“稀奇的很,赵扒皮的女儿,这般有趣。”.
半满的朗月斜挂柳梢,已经是酉正过了,天边的暮色还隐隐发着青,同东关街的十里华灯共照人间。
七月初七是神女同夫郎相会的日子,街面上拱桥边俱是成群结队的人群,年轻些的女子多是精心装扮了,依偎着自家郎君同行,更有许多小童在街上提灯穿行,叽叽喳喳地混迹于各色糖葫芦果饼摊上,央着后头的大人快些来买。
离着桃叶渡越近时,赵冉冉紧张得手心有些出汗。
桃叶渡如今已算不得渡口了,就设在霁月斋后头的园子里。同一般人流较多的渡口不同,它原本设在勋贵的内宅离,没落后被霁月斋买下,因是水道窄而曲折,要朝东多行二刻才得出城,是以平常除了白日里供食客悠游外,并没几只船在岸。
七夕日要步月扎蜡灯,段征苦出身得势后又山野里窝惯了,这一路,光是瞧那河岸边的浮灯都来不及,人堆里头,他时不时又能借故对她或拉或揽,一时间觉着有这么个痴傻温软的大活人陪着,实在是够闲逛上一夜的了。
他沉浸着俗世过节的喧闹,又兼右腕上系着长命缕和新得的东珠,并未注意到什么。
霁月斋前浮灯更多了,蜡扎的莲花、兔子、小猪、元宝、狻猊,一个个活灵活现地粘坐在油纸编成的小船上。
一盏盏巴掌大的纸船,烛火被乘坐其上的灵瑞蕴作红绿蓝紫,五光十色的飘在霁月斋西侧的河面上,一时间将天上的星光都遮尽了。
“他们放的什么东西?”段征好奇地问了句,眼睛里五色琉璃般,竟有些痴痴地望向运河岸的人们。
“蜡塑河灯,祈福用的,可佑来年阖家平安康健。”
桃叶渡就在眼前,只需从霁月斋偏门穿堂而过就是了。
竭力压下心慌,见运河边防浮灯的人更多,她主动牵了下他衣袖转瞬又放开道:“我从前只在园子里放过,咱们也去放两只?”
到了河岸边,浮灯倒映光景更盛,有特意候在这儿的货郎,挑着担子叫卖蜡扎浮灯,两人各买了一只后,边上两个老妇人还教着他们如何滴下蜡油将灵瑞粘稳在小船上。
素不相识的各家寒暄互祝,一些女人家聚在一处预备着乞巧步月,或许是段征的相貌实在生得好,同他们搭话祷祝的人颇多。
“蜡那么贵,这不会真的是蜡塑的吧?”
“这船能飘多久,你说是灯先灭还是船先沉呢。”
一盏浮灯不过三十文,其实只在灵瑞头上化一些蜡油。
段征蹲在河岸边,似是放河灯放出了瘾,陪着他连放了三盏后,见他还是放一盏,鹰隼似的就盯着那纸船看,一直等到彻底看不见了时,便又伸手再拿另一盏,停不了似的重复。
正在赵冉冉踌躇时,一群才及笄的少女挤过来,逮着年轻女子就要与人比浮针乞巧。
岸上恰来了个卖月灯的,少女们便缠着她一处去挑。同他随口说了声,段征回头看了眼身后不远的灯笼摊,笑着点点头竟没有同去的意思。
霁月斋的偏门约莫十丈,而十余步外的河岸边,少年正看着一盏颇为别致的宅院蜡扎悠游远去。
正在赵冉冉犹豫之际,许是天意相助,一大群七八岁的孩童追打嬉闹聚了有二十人的长龙朝他两个中间过去。
“这位姑娘,可否将此灯相让……”
最后看了一眼岸边犹自沉浸的少年,她将手里的灯盏送了身侧女孩儿,缓缓后退了数步后,便提裙穿过人群朝着霁月斋偏门狂奔而去.
二刻后,赵冉冉同郭善家的对坐在乌篷里,摇摇曳曳地晃过许多窄道青墙,当两岸人家终于依稀褪去,乌篷拐入运河向东的宽阔水道后,她一颗高悬已久的心才终于放了下去。
“嬷嬷,你方才说闽地鱼鳞册收不齐,那表兄可有说会累及他?”
乌篷里此刻只有郭善家的并俞九尘一个心腹撑船,妇人说起话来没有顾忌,便一面劝她吃些糕点定神,一面滔滔不绝转述起邬呈的情形。
郭善家的是个耿直热络的妇人,说话又快又急,虽是有些没条理,也东拼西凑足以安抚下她当下焦躁心绪。
正在赵冉冉卸下心神,挨不住她啰嗦捻过块豆糕才咬下一口时,前方三叉水路交汇的拱桥上,依稀缓缓走上一个人影。
只是略扫了眼,她手里豆糕掉在船底摔了个粉碎,才落地的一颗心呼得悬起,心绪翻覆间好似呼吸都窒涩住。
“快进船篷。”船夫是个会武的,在那人跃下时,呼喝着就从脚边拔剑相迎。
或许是实力相距悬殊,在少年飘然落于蓬顶时,船夫觉出不妙,持剑退了半步两厢对峙着。
段征不看那人,横刀在月色下寒光流动,他轻声说了句:“阿姐,你若出来跟我回去,今日这一切我只当没有。”
周遭人烟不多,他说话极轻,却也足够传到蓬下人的耳朵里,也不知是为何,明明听起来挺寻常的话,此刻赵冉冉听了,只觉着骨缝里都是冷意。
她张了张口,干哑着还未答时,外头刀剑声响起,只是慌神的功夫,船夫就已然抵挡不住,受伤痛呼了记。
“住手!”掀了乌篷的布帘,赵冉冉弯身而出,只是朝前看了眼便移开了视线。她看到他在笑,而那笑被月色染上霜寒,让她连多看一眼都发怵。
或许生平总还有些傲骨,她一把扯下右腕长命缕朝少年身上扔了,愤然道:“挟恩图报、口蜜腹剑,你心中所图我怎会不知。你我今日缘尽,若有怨怼,尽管一刀杀了我。”
捡起长命缕,段征脸上的笑彻底没了,他轻叹着‘啧’了声,忽然提刀朝那船夫袭去。
船夫且战且退,离着船篷近了,赵冉冉壮着胆子跃了过去,她只赌自己的金山银山在他眼里的分量。
千钧一发之际,刀锋险险偏过,段征被余力带出了空门,他还未及怒视,迎面只听女子喝了声:“你莫再滥杀无辜!”而后他回头亲眼瞧见她从袖间扯了块布帛出来,下一瞬夹杂着异香的粉末微尘迎面扑来。
手脚间的力道顷刻撤去,一旁的船夫借机提剑朝他心口挑来,凭着多年生死一线的本能,少年勉强避过要害,手背中剑后便被那船夫一掌劈进了水去。
河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涌入鼻息耳道,手脚用尽全力地划了两下,才刚透了气时便已力竭,浮浮沉沉间,他怨毒的眸子在水下睁大了,透过水面借着月色努力去看远去的乌篷船。
耳迹依稀听得女子熟悉慌乱的呼救声,当岸边有渔民跃下后,呼喊声骤止,他撑着一口气自个儿爬上岸后,扬头狗一样地甩去身上水珠,一面运气调息,一面目若寒潭地看着乌篷远去。
作者有话说:
◉ 28、发卖
三年后, 大楚乾熙元年,天下大势归一。新皇定都顺天,大肆封荫旧部功臣,均田地, 改税制, 轻徭薄赋, 开科取士。
松江府,一处素来静谧的渔村后山。
“人呢!窝囊废, 还不快给老子分开了去追!俞夫人费了多少银子,要是那女的跑了,仔细你们的皮。”
身后的追赶声凶恶急促,赵冉冉拖着已经崴了的左踝,忍着剧痛穿行在一大片麦浪金黄的稻田里。
见她被疼痛拖慢了速度, 一旁的乳娘戚氏扯着她使力的手抖的不成样子。
“娘, 我跑不动了。”赵冉冉揪着一根秸秆停下步子, 将她朝前推了把。
就在方才,戚氏的丈夫被那群人打成重伤, 然而为了救她, 这个妇人至今强忍着没有掉一滴泪。
“不许停下, 你快走。”戚氏个子很高, 她已有五十余岁了, 脊背有些微微佝偻着。
眼见的这么跑下去终是无用, 她空茫坚毅的眼里决绝一片, 横下心将赵冉冉朝沟渠里推了:“小冉,娘去同那群禽兽拼了。你万万躲好, 不许出来, 上京寻你稷弟或是赵大人, 往后自个儿保重。”
赵冉冉从沟渠里翻坐起来,摔得头面上都是泥水,晕头转向见她顺旧路跑去,一时间脑子里嗡嗡作响,惊骇下终是红了眼。
金秋旭阳照拂麦浪,她拼命地朝沟渠外爬,阡陌间的草香清冽如常。
三年来在这个鱼米之乡,同乳娘戚氏一家互相照应的日子和乐温馨,此刻历历掠过,想到那些人出手之重,她的心皱缩成了一团。
听得不远处的喝骂喧闹,她脚下使劲手掌攀着枯草根,掌心磨破的痛此刻竟分毫也觉不出来。
三年了,还要这样大费周折来害她,赵冉冉知道那人是谁,绝不敢将戚氏夫妇单独留下。
麦穗被一道道分开,在戚氏惨叫的第二下里,她高喝着一下扑挡上前,回头冷厉决然道:“你们主子罗织罪名,不过只是冲着我,我跟你们回去,你们积些德莫再祸及无辜。”
为首一人冷哼:“私卖粮食与贼寇,何等重罪,大小姐以为自己还是尚书嫡女千金?带走!”.
囚车用臂粗的栅栏围着,将他们沿江一路朝上游运去,最后跨江而过,回到了三年前她生活过的广陵府。
入了广陵府,又历经一番早已排演好的过堂定罪,薛老伯和戚氏夫妇被判了徙二千里,当夜就要再由原路被分配去闽地服苦役十年。而赵冉冉则因着年轻,被判了就此发卖为奴的结果。
就要被发卖的前一晚,看守狱卒一言不发地过来,开了牢门将她提了出去。
在一处密闭的刑房里,赵冉冉见到了她预料中的人,乳娘戚氏也被拖来,正忐忑惊惶地看着她。
“二小姐!如今这又是为何呀?您守着恁多家业又嫁得俞公子那样良女婿,求求您高抬贵手,放了大小姐吧!”
话音刚落,两个仆从便上前揪起戚氏就左右开弓地掌起了嘴,一直静默在侧的赵冉冉忙拖着伤腿上前:“三年前,我就说过不会与他作平妻,你究竟要干什么,月仪!”
“哎呀,姐姐卖粮与贼匪,可还是我从中周旋才保了命,我今日来也不过与你治伤嘛。”赵月仪容貌甜美,杏眸里却淬了毒似地含笑看她。
挥手间,果真一个中年大夫上前,掰过她崴了数日的左脚,动作粗暴地正起了踝骨。
见姐姐眉目有些扭曲,赵月仪才让那大夫停了手,俯下身笑道:“我公平吧,琴棋书画你样样都好,接好了骨头,明儿让他看一看,你到底值多少钱。”
来不及缓和痛处,就有狱卒来拖戚氏服役上路,在一声声‘吾儿保重’里,赵冉冉终是哭着去拉赵月仪的手,极尽悲屈地问她:
“五岁时,你乱画乌龟咒骂先生,是我顶缸替你受罚。七岁那年,你闹着偏要郡主的琉璃钗,是我连画了十余幅绢画同你换回。九岁那年,你贪玩落水,也是我,为救你落了虚症……”
“够了!”赵月仪眼底一红,重重打开她手,突然间歇斯底里起来:“你这个丑货!同你那个早死的娘一眼,惯会收敛人心勾引男人,说这些陈年老黄历,指望我对你感恩戴德?我呸!从小到大,你处处压着我,我娘本是正经的皇亲嫡女,你娘不过是赋闲官吏的一个庶女,自个儿命贱死的早,却哄得爹念念不忘许多年,如今你也是……”
后半段话戳到她自个儿心窝子上,赵月仪意识到失态,冷哼着收了气也就带着人出了牢房.
逢了十五日,广陵府菜市口处决犯人的刑台空了出来,人牙子十分精明市侩,将二十几个待卖的‘货’遮在后头临时搭建的蓬布下,叫她们前后挨个出来拍卖贩售,如此一来,年纪大些或是容色差些的无人比对,方能都得个最高价。
赵冉冉候在篷布门边,神色不忍地看着正站在台上的四岁小童。在看到台下赵月仪身侧的男子时,她目色微动,不可遏制得一下沉入到三年前。
“冉冉,他们哄我说你被叛军杀了,南楚新立,桂将军那人,你父亲也得罪不得。”
“今生今世,只有你才懂我,冉冉,我同月仪只是权宜,等桂氏败落了,我绝不负你!”
天光湛青和暖,三年后的今日,赵冉冉把当夜俞九尘说的话在耳畔回溯,心里头最后一点波澜泯灭。
对她来说,现下只想救回戚氏夫妇,戚氏独子薛稷正在顺天府应试,他一家原都是薛府世代家奴,薛稷为人刚直仁善,这三年来常常与她送饭讨教,她绝不能让他们因了她而家亡人散。
“三十两银子,这位老爷上前画押。下一个带上来!”
站在刑台正中,她脸上带着的面纱是人牙子给的,粉色绣着艳红的花卉,瞧着俗艳。
“怎么搞的,脸遮着看不清啊。”
在台下一众起哄的声音里,赵冉冉抬眸同俞九尘惊愕的视线对上。这个男人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儒雅沉稳有高山流水之态。
他似乎是全然不知情的,深邃的眸子里蕴着怒气,转头同赵月仪争论了几句后,两人皆是面露不虞,俞九尘看向她腕上的绳索,只觉心尖里闷疼。
“嘿!你带回去想怎么看不行啊。”人牙子百般辩驳,死也不肯揭去面纱,“眼睛嘴巴鼻子那都齐全,起价五两,一个子儿也少不得!”
俞九尘刚领了户部侍郎的衔,来此协同镇南王清查去岁数郡的军粮户策,他受桂氏一族掣肘已久,这两月才刚搭上闽地边将白松的线,在悍妻面前,他如今也还只得俯首听命。
“六两加二吊钱!”
“六两七钱!”
一个鳏夫同几个光棍汉逐钱加着价,这些人都是城郊最穷的汉子,寻常买个姿色平平的丫鬟也得十余两,他们出不起钱娶妻,便每个月十五都巴巴地指着来这处捡漏。
那一双双露骨渴求的眼睛不怀好意地朝她身上打量,终于在一个四十余岁的光棍报出八两银子的价钱后,另几个嘟嘟囔囔地打起了退堂鼓。
官商牙行的规矩,是要先签订票据,等一会儿叫卖完了,再一手交钱一手给身契领人。那光棍却是急的一刻不能等似的,掏出个脏兮兮的钱袋子,竟是当即跳上台去,就要去拉赵冉冉走。
一张咧着大黄牙的嘴靠过来,带着黑泥的指缝就要来揽她腰身。
赵月仪原是想听旁人出完价,再将她买回去慢慢羞辱,此刻见了买者嘴脸,她倒是改了主意,只不许丫鬟叫价了。
“一百两,本官出一百两买她,你这就将她身契与我。”俞九尘再也维持不了一贯的含蓄儒雅,忍无可忍地朝那人牙子开了口。
台下当即轰然乱作一片,一百两满可以去莳鸿馆随挑个姿色最好的清倌人,在这处地方的都是罪奴,普通人家家中缺人手妻妾的,便都来此处挑人,平常拍价最高者也没有二十两往上的呀。
再观那女子虽然眉目气质尚佳,可明眼人只要不瞎,便能从她右眼边上一片灰褐色里,推测出面纱下的情形。
一时间,围观者议论讶然,那光棍汉气得跳脚也只能离了场,还没买着奴仆的人家,也一并担心起后面的市价来。
就在人语声渐低等着看下一轮时,不知哪里荷甲持剑地来了队精壮护卫,从最外圈瞬息间就将人群分出了一条道来。
马蹄声渐近,就在赵冉冉移步要入篷布后时,一物堪堪擦着耳际抛落在她脚前。
低头一看时,但见是个手串,只因连日的遭际将她整个人折磨的恍惚,她瞧了眼后,觉着眼熟便欲回头去看。
身子才转了一半,耳边惊雷似的一句:“本王用这东珠买她,够也不够?”
人群里有眼尖的,终是从护卫的衣饰上认出来人,不知哪个喊了一声“是镇南王来了!”两旁百姓纷纷下拜,瞬息间就静得鸦雀无声。
惊骇中赵冉冉觉着自己呼吸都停滞了,三年前夏夜那一幕清晰浮现,恍如是水鬼在身后似的,她本能地跨步欲朝篷布里藏了。
“问你呢,够也不够。”段征不耐地抚了抚刀柄,眼神锐利地看向人牙子。
人牙子哪里见过这阵仗,当即跑过去曳了赵冉冉腕上的绳索,讪笑着将人就带了过去。
她没敢抬头,有侍卫捡了东珠塞到她手里,从摸出十两银子交给了人牙子。
“通敌叛国的逃奴,哪里值的了百两。”
他分明语带轻笑,可赵冉冉听着,只觉着冷意一下蹿遍周身,最后一点子气力也被恐惧尽数抽去了。
深吸一口气试探着抬头时,那人却已经掉转马头,一身滚金绯袍如火,身形似是较那年渐长。
“既是如此重罪,将她绑在本王马后!”
作者有话说:
◉ 29、行宫
赵冉冉被人推搡着撵到台下时, 恰好一名侍卫长高声让行礼的百姓们都起身来,一时间,视线遮蔽着,她见那人牙子就在自个儿身旁, 想也没想的就将那串东珠塞了给他。
“我见叔叔是个有福报之人, 劳烦您行个方便, 给里头姐妹一条生路。”
这些罪奴里有好些个都是像她这般被家人累及的无辜之人,尤其是几个十四五的少女, 生相颇为清丽。来的路上哭哭啼啼的,听的她心里难受。
“行行行,你还先是自求多福吧。”人牙子压低声音,心一横也就将那串东珠收了,拽着绳子紧走几步后, 就毕恭毕敬地站在了段征马后。
果不其然, 直到他把绳索一端系好在马鞍边, 马上那贵人也只是在同侍卫长说话,连头都未曾再回一下。
也是, 那样随手抛落的物件, 便是价值千金, 对勋贵而言, 亦不过是随手可弃的。
骏马扬蹄, 赵冉冉一个踉跄, 险些就要一头栽了去地上。好不容易稳下脚步, 疾走着跟上时,人群里不知哪个喊了声:“闽地白家军杀人不眨眼, 我妻舅一家子在浙南都死绝了!这女子通敌该杀!”
这一声呼喊起了, 百姓们好些个醒悟过来, 有胆子大的拎起手边的菜蔬就朝她扔了过去。
饶是这群人顾忌着官家人,烂菜叶子、生鸡鸭蛋还是一股脑儿地朝赵冉冉头上砸去。
也不知是哪个富裕,竟是解开一大包□□水蛇,声嘶力竭地呼喝着就洒了出去。
一时间,不仅是赵冉冉被撞得跌落在地,后头看守的侍卫也遭了殃,七手八脚地将身上的活物扒拉下来。
而赵冉冉双手被缚,一开始还沉浸在混沌不可信的过往里思绪恍然,这一下摔跌下去,骏马收势未及,仍将她往前拖行了二丈。
整个左半边身子都火辣辣得疼着,而待她睁开眼,试图撑着地爬起时,掌心触着水滑蠕动的一长条,定睛一看时,竟是条三指粗半丈长的圆头黑蛇。
她顿时吓得惊泣,肩头胳膊还挂了两只□□半截斩断的死蛇,可她双手被缚,颤着手甚至无法去打开它们。
侍卫长朝主上望了眼,连忙下令维持秩序,还不待他过去拽起地上跌着的女子,人群里突然跑来个玄袍玉冠的男子,一脸痛惜地拨开护卫就冲了过来。
还不待他近前替她拂去身上东西,一把二掌宽的长刀赫然就横在了面前。
"下官俞九尘…见过王爷,这女子是下官远亲,罪名怕是……"
话音未落,俞九尘就被侍卫长骆彪给请了前头去。
骆彪原是闽地行商,一大家子机缘巧合为段征所救,因他心思细腻通晓南边风情地貌,这一年来渐渐的成了镇南王府的头号宠臣,段征到哪儿都带着他,民政上的许多事也都先要问他。
骆彪为人谨慎守礼,对着官衔比自个儿大的俞侍郎,说话极是注意分寸。
等赵月仪带着仆从赶过来时,两旁的百姓差不多都被驱散,段征正听得不耐烦到极点,凌空肆意劈了个刀花:
“俞大人口才好,就当此女没有通敌,可若本王说,她曾行刺于我呢?”
他言辞冷厉,对官场之人来说,这样的语气已是近乎于翻脸了。
这一句出口,骆彪和俞九尘脸上都不好看,后者显然更蕴了股莫大的怒气。
赵月仪却是听的心花怒放,人都知道,镇南王同新帝生死之交的情谊,而此人虽为新贵杀伐手段狠厉,寻常御下却比一般武将要和颜悦色的多,此刻他这般说话,定然是恨透了那女子。
几个人对峙着,时不时传出赵冉冉惊惧压抑的低呼。
“俞大人南巡之事办妥了?过两日,本王等你的帖子。”
长刀入鞘,侍卫长骆彪一面过去捏走赵冉冉背后最后一条水蛇,一面客套坚决地同俞九尘作别。
从始至终,赵冉冉没有去看他一眼,驱走了那些东西后,她便垂首肃立着,像是过了一世那么久,听得俞九尘终是告辞而去时的那一刻,她在心底长出了口气,残存的过往顷刻间俱作了云烟。
侍卫们列队,铁蹄笃笃得拖着她出了城门。
她疾步跟着,才正完骨头的左踝开始泛疼,前头人始终没有说话停顿,她一颗心惶惑无归,眼前不由得想起许多年前见他杀红眼的模样。
就在方才,他横刀出鞘时,她注意到了他用的是左手。
毕竟那时候他救了自己数次,除了叫冯六跟着外,还从未真正伤害过她,然而在乌篷船上,她却毫不犹疑地用未知的药粉去害他,害的他被船夫刺伤了手背,还险些落水丧了命。
城外官道宽阔,人烟愈发稀少起来,战马见了这等地方,立时焦躁不安地就要驰聘起来,只是被主人拘着,步伐快的有限。
尽管如此,赵冉冉疾走着也已然跟不上了,她被迫着小跑起来,才十几步,就极为勉强。
到了红叶遍染的山道边,骏马的脚程愈快,她撑着一口气,在脚踝的剧痛里,认出了远处错落琼宇是前朝的一所行宫,看情形他们便是朝那处而去。
巍峨起伏的主殿近了,她一面狼狈踉跄小跑,脑子里没来由想起从前他杀赵筱晴的场面,一口气哽着,整个人就朝前头扑去,磕得唇角顿时就破了。
前头马上人反应颇快,一曳缰骏马几乎人立,嘶鸣着只朝前拖行了两下就落地停住。
骆彪立时看出主上并不愿杀此女,他只当此女真的通敌或许还有价值,当即作势第一个从马上跳下去,疾步过去就要把人抱起来察问。
才将人半死不活地拖抱立起,还未朝自个儿肩上扛时,但见自家主上猛地从马上跃下,两步过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正要去解绳套的手。
骆彪同他处久了,哪里不晓得这是他蕴怒到极处的模样。他并不知道他两个过往,一时只当是这女子通敌害过主上。
“王爷,还是将她交由卑职吧,若是真个拖死……”
“都给我滚。”
陈述般的命令从他两片薄唇里安静地翻出,骆彪心头一凛,愣了下后忙扔了人回地上,再不敢多说半句,带着侍卫列队一溜烟地就先行一步了。
走之前,他眉头跳了跳,忍不住同情的望了眼地上蒙面的女子,暗自摇头,心想这姑娘瞧着温文,这年头怕是连好死都不能喽。
秋阳犹烈,芳草萋萋。赵冉冉扑在地上,本是力竭气虚已然晕了过去,此刻却在左踝的剧痛里又迷蒙着睁开了眼。
瞧见那双深寒刻毒的眸子时,她心下皱缩,本能地缩着身子就要朝后避,却一把被人钳住了下颌。
木然扬手掀去那张粗俗碍眼的面纱,段征终于开口同她说了第一句话:“真难看,我都还没动手呢,就这么难看嘛。”
突如其来的言语侮辱,含义不明以至于赵冉冉不敢动弹,也不知该回答些什么。她只是尽力偏开视线,姿势艰难地去望土路边一丛迎风盛放的花。
指节拂过唇畔磕破的伤时,她不由得扫过他腰跨的长刀,想到自己一会儿的死法时,还是再掩不住情绪,怕得发颤。
“生还是死,我给你一次选的机会。”
他语带温柔,声线里少了分从前的清冽而更多了成年男子的浑厚。
仿佛下一刻就要喊出‘阿姐’来,引得她心防骤然破碎,当即涌出无限悲酸。
明明她已经什么都不要了,放弃了俞家全部的祖产,忘却了尚书千金的身份,同乳娘一家在松江府,日子虽清苦总算也平静,爹爹立过誓要护她,怎么如今偏落到了这个地步。
“对不起,我原没想伤你……”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兵强马壮就是道理,成王败寇即是至理。
她忽然泪如雨下,念着乳娘戚氏一家,免不得低下头去,竟是就那么趴着,想要屈起双膝跪拜,被捆着的手腕合拢半举,这是个极尽哀求无奈的姿势。
段征移开手任泪珠坠落入土,他轻轻勾了下唇,皮笑肉不笑地凑过去:“当初推我去死,自个儿却要选生路吗?”
下一瞬,匕首出鞘,在赵冉冉闭眸退开间,他一下割断了捆缚她的麻绳,而后两臂伸了,极为轻巧的就将人横抱起身。
“既选了生路,那往后就得受着。”
说话间骏马扬蹄绝尘,他左手挽缰,右臂将人拥在身前,紧到她有种要被勒毙的错觉.
被扔进雕梁画栋的净房后,赵冉冉看着紫檀架上挂着的薄如蝉翼的睡衫时,她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地紧紧捏着脏破布衣。
方才她被一路抱进这座园子,那人在她腰际摩挲抚按的力道,她如何不晓得那意味着什么。
在将她扔给管事嬷嬷后,他只说了一句:“半个时辰,洗干净吃饱饭楼上候着,不必管她伤处。”
不该是将她下狱拷打,狠出一口恶气吗?
难道……他当年的情意是真的?
她思绪纷乱如麻,少了先前将死的惧怕,却又陷进了另一重更杂陈惶惑的境地。
“姑娘还请宽衣,不要逼老奴动手。”老嬷嬷眉间纵贯一道浅疤,瞧起来凶神恶煞的,脸上横肉垒着,只一双长眼清明有神。
被她这一唬,赵冉冉回了神志,退后一步客气福了福欲同她说理:“我自己洗就好,可否劳烦你们外头歇着。”
老嬷嬷还未回话,冷不丁的身后一个小丫头上前重推了把,‘噗通’一声直接就将人推进了碧玉汤池里。
恶意的嬉笑中,赵冉冉呛了热水,兵荒马乱地好不容易爬起来不停地咳嗽。
“叫你害咱大当家的,害的他废了右手!”
眼见的少女又要上前使坏,霍嬷嬷过去揪了她辫子斥道:
“小蓉!死丫头你不要命了,走走!”
一老一小两个争闹着出去,倒是留了赵冉冉一个独洗。她咳的肺腑嘶疼,许久才平缓下来。室内温暖氤氲,她摸到供人踏脚上下的玉阶旁,半浮着坐下后,就那么抱着身子无声静坐。
作者有话说:
◉ 30、暖阁
“姑姑!大当家的是不是要和里头那个好?”
“死丫头, 该叫王爷说几次才能改的了口。”
霍小蓉叉着腰鼓着脸,杏眸圆睁着犹指着里头扯着嗓门就喊:“我刚刚都瞧见了,大当…王爷抱她进来呢。凭什么啊!就凭那副柔柔弱弱的狐媚子模样?啊呸,恁丑的狐狸, 她也配!”
“三天不打你上房揭瓦, 午饭吃的跟个猪似的, 赶紧的外头消食去,回来还帮我翻地!”
见姑姑真个动了气就要来揪自己耳朵, 霍小蓉赶忙跑跳着躲避,绕着圈子在花厅里跑,跃出门槛时,还对着东屋净房高声呸了两回。
霍嬷嬷体胖一时撑着红木椅背喘气,等了片刻, 她支着耳朵朝净房细听后, 皱着眉便唤来了两个旧宫里送来的管教嬷嬷。
“让她换好衣衫, 若是不肯时,尽管使出你们的手段法子。只是一点, 王爷难得有个上心的人, 你们仔细些, 别让她寻了死。”
得令后, 霍嬷嬷看着她两个进去, 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姑侄两个当年被灭门掳了上山, 原来的大寨主极为好色, 专爱弄十来岁的童男童女。她提心吊胆委身一个头目护着年幼的小蓉,一直到大寨主被一个少年活剥了皮……
凭心而论, 在那一堆恶徒里, 段征简直算是淤泥中一朵莲花, 尚知些人伦情义。除了杀起人来手段骇人外,平日里对她们这些匪属,甚至称得上和颜悦色了。
便难怪侄女小蓉把他当大哥哥一样,喜欢爱慕这许多年。
不过,她霍家最后一根独苗要嫁的人,霍嬷嬷还是觉着,从前的段征不行,如今封王袭爵的镇南王更是不好。
听说陛下同王爷恩义深重,已经数次要将勋贵家嫡女指婚与他。
高处不胜寒,人心隔肚皮,她只巴望着世道再不要乱,而小蓉能寻个富贵良善人家,八抬大轿正正经经地作人家正头夫人,能一辈子这样天真随性地活着。
正思量间,她才坐外头喝盏茶的功夫,两个女官就回来复命了,只说“一切安排妥当。”霍嬷嬷点头挥退她们,寻思小侄女还气着,便捧着杯酽茶蹩进里头净房望了眼。
这一望她当即老脸一红,茶盏一晃刚泡的毛峰差点没尽泼出去。
但见女子头面梳了个古旧堕马髻,鬓边插了支碎金摇曳的步摇,一大片银线缀玉片的从美人尖处垂跨过右半面勾连到右耳,朦朦胧胧地堪堪将她右颊胎痕掩去大半,只是又分毫不碍着眉目五官。
头面装扮也还罢了,只是她被红绸缠绑在歇脚的塌栏旁,那件薄如蝉翼的纱衣紧窄贴服地单穿在她身上,红绸单只绕她胳膊腰腹,绑法实在精妙,让人瞧了血脉喷张。
“河东王前儿送来那两个,可有动静?”
霍嬷嬷正摇头叹息要出门时,迎面就撞上自家主上风尘仆仆地跨进来,被拦着免礼后,霍嬷嬷稳下心神答了句:“都在西苑养着,盯了半月了,一毫儿错处没有。”
自年初新帝封王后,各方势力都来拉拢结交,河东王即是闽地白松的封号,然而那白松同海上倭人勾结,闽地及南实则并未收服。
西苑里半月前使节送来两个美人,出于两方假意和谈的大势,镇南王府并无理由拒绝这般示好的‘礼物’。
“麻烦的很,再过两日嫂嫂寻个法子,药死缢死再请个郎中看一遍。”
段征方才见了润州、钱塘、松江等十余地知府县官,听他们诉苦今秋欠收之事,他心绪烦躁极是不佳,也不等霍嬷嬷反驳,就将人轰了出去,把门重重摔了一记。
前朝旧帝奢靡,行宫东苑这一所小院子,用料也极是讲究,槅门屏风用的木料,不是酸枝木便是黄花梨一类。
屏门沉厚,这一记重响,吓得小塌上半躺着的赵冉冉浑身一颤。
她眼看着一双云纹皂靴沿碧玉池边走来,因为晓得自己眼下的衣着情形,不由得低下头,两手背在后腰,动弹不得间,偷偷绞得指尖生疼,紧张到几乎要掐出血痕来。
“怎的将你绑成这样。”
看清楚小塌上的人儿,段征眸光深了分,缓步上前,方才会见地方官的烦躁顷刻散去,只觉得心底里炽热微麻着,似一根羽毛在不住地抓挠。
见她只是偏着头不愿面对自己,他轻笑一记,俯身径直凑过去,迫得她同他眉目相对。
“你…”俊朗精致的眉目陡然放大,赵冉冉避无可避,想要开口时,却发现两人近的吐息相融,遂紧张到只顾盯着他瞧。
三年了,他褪去了身上最后一点少年气,轮廓五官瞧着深沉了不少,身子骨也全然是成年男人的模样,不笑时那股子肃杀味道淡了些更多了分处变不惊的稳重。
“绑疼你了吧。”他忽然一笑,因是还穿着先前的绯袍,整张脸被灯火染得氤氲融暖,上扬的眉目一下子尤如墨画晕染生辉,鲜活生动到摄人心魂。
然而下一瞬,段征扬手撕碎红绸绢帛,放了她自由后,连多说一句都不曾,弯了腰过去一下将人扛抱上肩头。
乾坤颠倒,赵冉冉来不及惊呼,眼见着青纹砖地不断后退,及至到沿木梯而上时,脑袋被垂得更低,仿佛只要她一挣动,就会重心不稳得坠落于地。
到了二楼暖阁,段征紧走两步,将她翻身丢上了帷幕后的宽阔床榻。
他的动作并不算轻,赵冉冉扛摔得有些恶心,撑着床头才坐稳时,立在帷幔外的男人竟已然褪去了上衣。
她当即心慌起来,纵是隔着帷幔也能清晰地瞧见他上身矫健起伏的轮廓,随着他迅疾褪衣的动作,让人觉着无端得压迫。
“你…你究竟要…啊!”
帷幔扬起落下,男人用实际行动回答了她的问话。
她整个人被压制着,本能地抬手护在胸前,死死地抵在男人肩头。
薄纱勾勒出玲珑身段,若隐若现中更是引人遐思。段征不客气地上下扫视了圈,忽然想着她从前那件鹧鸪避荷的藕色小衣,不由得勾唇闷笑了声。
闷笑声联动了身子,赵冉冉清晰地觉出了什么,当即骇得眼眶一红,抵着手就要缩开去。
“怕成这样?”蜉蝣撼树罢了,借了重量的压制,段征几乎连用力都不曾,就将她牢牢桎梏住,“你那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表兄成婚了,你还为他守节?”
“你爹让你们藏身去松江府,你也真个连窝也不挪。”他一面说,一面喘息着在她左颊流连,“还叫我在这乱世里作良民,如今你通敌却到了这儿。”
原来早在赵月仪寻去松江前,段征就已然知道了,他本是想亲自去逮了人回来,却在得知了这一场陷害后,十分有趣地冷眼旁观起来。
到了此刻,他意欲将她作个玩物,自是不甚在意地拿这一段出来羞辱。
衣领被扯开,赵冉冉咬紧牙关,强自忍着泪迫着自己放松身子。
那些并不算善意的话同那粗糙游移的大掌,一并揉得她心下悲屈战栗,胃里的恶心积聚起来,她眉睫发着颤合拢了,劝告自己或许忍得这一时,便能央他设法救回戚氏。
段征素来反感男女之事的勉强,他摸索勾挑了半晌,底下人却紧闭了眼,一丝儿水花都没起的。
不由得心口微顿,想起此间床头似有油膏,长腿跨了伸手就要去够。
这么一腾空时,赵冉冉得了片刻松懈,望了眼男人宽厚的脊背,惧意瞬间聚敛,想也不想地起身撞了过去,意外地竟将人掀去床下。
她灵鹿一般从床尾跳下去,脚下一歪撑着口气发足踉跄就朝屏门边跑去。
才绕过黄花梨八仙圆桌,越过紫檀屏风,就要够着门时,段征却已然从另一侧绕过来,顶着额角血污竟比她还快了不少。
只是看一眼他点漆般黝黑的眸子,她就惊惧异常得后退着跑了回去。暖阁不大,她刚跑了两步,紫檀屏风迎面砸在脚下。
许是实在惊惧,分明早已是困兽,她却只是避在八仙桌后,似乎隔了丈宽就能让自个儿免了这一场欺辱。
“过来。”他左额磕在床栏脚踏上,血虽然不多却已然鼓起了个鸽蛋大小的肿块,上身光着,俊脸上平静无波:“你现下自己过来,我不弄疼你。”
赵冉冉被他神色骇到,哪里还敢过去。她才挪动了半步,对面人冷哼了声,直接凌空跃了过来,一下子擒住她拖着腰腹‘嘭’得就朝八仙桌上摔去。
这一回段征彻底没了丁点耐性,将她四肢桎梏压牢在桌案,动作间不留余力,带着些报复意味地去啃她额角左脸。
玉臂挥动,够着桌案茶盏时,她一口咬上他下颌,扬着白瓷茶盏就朝他头上砸去。
茶盏啪一声飞砸去了倒伏的屏风边,段征抬手扯碎她领口,指节拂过她肩头挫伤时,阴冷着声调笑的森寒:
“还等着作侍郎夫人呢,顺天城破的那夜,你被阎越山带回了,不过是个犒军的玩意儿,那时候你钻到我营帐里,难道没有这等意思。”
赵冉冉晃着脑袋躲避,手脚被捏得生疼,渐渐失了挣动的气力。
那时候,他从羽林卫手里救下她,满脸的络腮胡煞神一样扛把长刀,五浊恶世里,是她唯一不那么怕的人。
再后来,他绑着她过河,救她于歹人猛兽之口,教她包饺饵温声喊她阿姐……
仰躺在八仙桌上,她没有再动弹,瞥开脸哀哀低泣起来,转瞬间一面干呕着一面再没顾忌地大哭起来。
段征掌下一滞,呼吸不稳地半撑起身子,黑着脸沉默地盯着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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