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丑妻难追 > 30-40
    31、身份

    身上的重量轻了些, 又抽噎着干呕了两下,她试图将气息喘匀些,涕泪交纵地抬眼去看身上的男人。

    男人额角沁着汗珠,如画的眉目中蕴满侵略和不愉。

    后腰磕在八仙桌沿上, 冷硬着叫人不适, 可赵冉冉不敢妄动, 她只是用一种乞求卑怯的目光望着他。

    江南十月中的天气已经很凉了,饶是半下午的时辰, 照不见太阳的地方也是冷意催人。

    从松江府事发一路颠簸,她便没能正经吃过饭菜。方才又被女官从水里湿着身子捞起来,强行换上这么身全不御寒的露骨睡衫,就那么绑在木塌上候了半个时辰,此刻已然是手足冰冷肚里泛酸。

    “我那时…没想着那么害你。”被他的沉默骇着, 她强忍着泪, 脸色煞白地抖着嗓子呓语似地开了腔。

    每说一个字, 她几乎就要抽噎半下,见男人只是沉声看着自己, 她甚至大着胆子去牵他右手:“要不然, 你也砍了我的手……”

    像是被烫着似的, 段征突然抽回了压在她肩头的手, 俯身将人抱起:“通敌的罪名, 若是再重一些的, 知道依大楚的律例怎么判吗?”

    这一回他放缓了力道, 就像三年前在城北小屋那样,掀开帷幔将人小心放了进去, 动作间有种令人慌神的温柔神色。

    “若事涉军械或谋利超过十两, 主犯削手足耳鼻置木箱候死, 从犯枭首,三族内尽皆流放。”

    他含笑说着,语意淡漠平常,就好比在闲谈逸闻轶事一般。

    “你的户籍如今就是松江府农户了,大乱后,鱼鳞册重造是户部的事。看来,你那旧情人甚是想将你买回自家嘛。”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看着男人手掌从自己左膝贴抚而下,赵冉冉压下心头猜疑惶恐,拢好破碎的领口,垂眸答了句:“前尘往事都是一场空罢了,怪我自己识人不清。”

    左踝被覆上时,昨夜牢房正骨的折磨浮现,她一颗心悬了起来,下意识地想说什么告饶时,却在瞧见他手背伤痕后,抿唇阖眼只是放任他。

    一个刀尖上活命之人,没了执刀的本事,单这一事上,她的确是问心有愧的。

    意料中的折磨并未重复,段征只是伤了尾指经脉,他手法极快,看准了骨头方向,眨眼间只是两手一错,便将她左踝歪折之处矫正了。

    赵冉冉只是踝处一酸,甚至都没有怎么觉出痛来。

    致谢的话未及说出,就见他下了床去转到橱柜间寻觅。

    天光透过大开的菱窗打在他周身,只穿了条半长绸裤的人,身量较三年前更高了两分,线条流畅的手脚上,覆着层厚实匀称的肌肉,平肩宽背腰腹紧实,还是有些偏瘦的躯体上,那些新旧交错的骇人伤痕,昭示着他这三年来的遭际。

    荣华富贵,功名权势,哪一样不是以命相搏的呢?

    得来不容易,只是那些死物就真的胜过情义吗?

    她出神地揉着脚踝,以为他是放过自己了,才想关切询问两句时,床榻一沉耳边就是一句:

    “衣服脱了。”

    眼中泪水蓄起,她愕然得缩着手脚朝后避开。腰间被握住时,想着他方才说的话,她忽然明白过来,或许如今要救乳娘,所能求的人也就只剩眼前这个了。

    “你这样辜负我的真心,有没有想过,我还不计前嫌地救你…是为了什么?”

    掌下小腰细软,段征抬手解开她发髻,如瀑青丝云一样软和得洒落他胸腹,那股子从未息下去的热意愈发燃的厉害。

    抖开被褥将人环了,他一面探手进去,一面压低了嗓子喘息着问:

    “告诉我,你想以什么身份留在这处?”

    暧昧露骨的动作里,一股子疮药清香萦绕开来,觉出那带了重茧的指腹正在自己摔伤处抹药,赵冉冉竭力忽视另一只作怪的手,索性摊开了谈:“做饭洒扫我如今都会些了…王、王爷若是能设法救回我乳娘,为奴为仆结草衔环,若是军费不足,我或许…啊…”

    第一回听她同旁人一般这么唤他,段征心下烦躁,草草抹完了药,便在她腰间狠狠捏了把。

    “在我这儿作个丫鬟,岂不屈就赵大小姐?”他冷哼了声并不许她挣动,“财帛如今自有朝廷给,想要救人,你便……”

    私语靡靡,赵冉冉蓦得睁大眼睛,不过踌躇委顿片刻,她便做出了抉择,双目空洞地抬手褪衣。

    “忘了告诉你,本王下月大婚。”段征笑着制住怀中人,拉着她的手朝下探去,“王妃英姿善战,是本王此生挚爱,同她比起来的话,你如今的身份还是不配我的。”

    一番话,用尽了他这三年来所学辞藻,仔细观察着女子脸色后,男人发了狠似的,紧紧捏住她的手。

    事毕后,段征仰头将人揽在怀里,思量着自己或许真的应该答应安和郡主的逼婚。

    那怪丫头毕竟救过自己一命,既是那样不好言说的苦衷,他不如成人之美便应了婚事又如何。

    觉察到怀中人依然防备的动作后,段征蹙眉,冷硬起心肠将人一把推开,赵冉冉半只脚踩空,险些就要一头栽下床去。

    “告诉霍嬷嬷,今儿起你就从府里最低贱的丫头做起。”

    摸不着他变幻心思,赵冉冉忙掩好衣衫,要走时免不得还是垂头问了句:“我乳娘戚氏……”

    “滚出去!”斥完这句,段征扬手打落帷幔,阖上眼闭目养神起来.

    这处行宫算是新皇特地御赐的,镇南王正经的王府在应天,只是先前毁于战火,还在修缮重建中。

    行宫并不大,主要是左右四五处院落,运河支流贯通着,胜在造园叠石的工法遗世高明。

    方才那座三层攒尖圆顶小楼叫蘩楼,是三处院落里景致最美的,四面竹林掩映,推窗临湖,回廊虹桥,是一座半陆半水的楼宇,平日里由霍嬷嬷姑侄两个守着,段征来广陵便歇在这处。

    另有一主院衡潢阁,四进的琼宇巍峨,可他既未成婚也没亲眷,倒是空了下来。

    还剩下几处零星散着的,以及最后西北一处内外跨院,便是给婢妾侍女安歇之处。

    赵冉冉裹着件老妇的灰布袄子,如今便立在了跨院‘集福堂’墨黑的匾额下。

    “发什么呆呢,赶紧走,等着你的活儿可多着呢!”

    霍小蓉鹅蛋脸上一对杏眸带怒,宅院里养尊处优的日子并没有磨去她平生的匪气,说着话时,一双灵动的眼睛厌恶地打量人。她缠磨了姑姑半晌,才得来了这个差使。

    赵冉冉抱着两件霍嬷嬷给的旧衣,只当她就是小孩儿脾气,也就点点头,迈步朝集福堂外院去了。

    外院一圈二层屋舍四方连着,府里的厨房就设在东厢,此时正值申时初刻,婢女们来往着,厨下一片热火朝天的案板颠勺声。

    朝小蓉客气问了自个儿的住处后,赵冉冉便拎着布包,理所当然地想要先行去安置番。

    才走到门槛前,忽然就被人一撞,她脚下一歪绊着门槛便朝地上摔了下去。

    “走路不看吗,瞎了眼的东西。”侍女春杏一面刻薄说着,一面讨好地朝霍小蓉颔首致意。

    赵冉冉够到布包,回头扫了眼,见是个有些年纪约莫三十上下的长脸女子,生相有些老气,五官倒是端艳,此刻正一脸不屑地垂眸看她。

    “抱歉了,这位……”她撑着廊柱起身后,淡淡笑了笑道:“这位妹妹,不晓得有没有撞疼了你?”

    二十年来,她在尚书府练就的这一副为人处世和善婉转的性子,掩下心底荒芜,用来示弱博人缘,已经是刻入骨髓的本事了。

    果不其然,那春杏听了这一句诚恳的妹妹,把先前那些备好的刁难说辞就丢了,压着心头雀跃,哼声道:“小丫头片子乱叫什么,算了算了,我可还有事忙呢。”

    霍小蓉暗瞪她一记,又朝另一个叫秋纹的大丫头使了个眼色。

    秋纹过去拦下她,劈手夺了布包就朝地上丢了,而后抱臂从头到脚悠悠看她。

    “这位…可是此间管事的,若有急务但吩咐就好。”闹了这几日,方才又惊惧受凉,担心着乳娘戚氏的安危,赵冉冉强撑着笑意,面上依旧不骄不躁。

    “晚膳有三位知府要留,没瞧见大家伙儿忙的脚不沾地,还不快去厨房摘菜。”秋纹确是集福堂的一等大丫鬟,才十七八的年纪,相貌柔丽。

    半个时辰后,大丫鬟秋纹同几个姐妹一面在院里嗑着瓜子,一面闲极无聊便议论起来。

    赵冉冉替厨房摘完了菜,正要去井边洗手时,几个姑娘便神色各异地看了过来。

    她的身段颇好,饶是磨难后瘦去许多,也只是显着腰线更柔。松江府的三年,戚氏是舍不得叫她作太多活的,此刻赵冉冉蹲在井栏边濯手时,素手芊芊得还是带出了些世家小姐的意态举止。

    秋纹春杏几个已经从霍小蓉嘴里听闻了她下午的遭际,此刻见她被扁来作个最低贱的洒扫丫头,便笃定了是个勾引主上不成的狐媚货,一时也就都对她没了好印象。

    “打量要去做官家小姐吧,这么个洗法儿。”春杏嫉恨年轻姑娘的身段,翘着个二郎腿就挑起了话头,“一辈子丫头的命,有些人就爱拿腔作调的。”

    正濯手的赵冉冉顿了下,背着身子她没有接话,总归是些指桑骂槐的闲话,并没伤着什么。

    广陵府没直接遭过兵燹,这些女子看模样应当原就是此处官家的仆婢,也就是些小女儿罢了,她无瑕也无心同她们认真的。

    然而春杏见她容色淡然的模样,却是一下想起了自己一贯遭受的忽视,如点燃的炮仗一般,她甩手拍去瓜子皮儿,疾跑数步过去,一下揪住赵冉冉随手绾的散髻,抬手就扯了她覆面的粗布。

    侍女们皆是倒抽一口凉气,回过神后,各种或怜悯或嘲笑的议论声纷起。

    这两年赵冉冉右眼角的胎痕淡去许多,以至于带着面纱时,旁人不仔细都不太会去注意那处。

    春杏愣了半晌,当即口无遮拦地就嚷了起来:“这么个丑货,也敢去爬王爷的床啦!”

    作者有话说:

    作者菌抱头=-=  男主绝对C,万年C。

    ◉ 32、良人

    再淡然的人都有不可触及的死穴, 赵冉冉被她这一嗓子喊得心颤,梦魇一般无数漆黑过往交错凌乱地涌上心头。

    她被扯得微歪了头,神色悲屈地一一扫过院中看戏的众侍女。

    她不过是想有人真心相待,不受人欺的粗茶淡饭一辈子, 那般日子才过得三年不到, 怎么竟成了这样。

    头晕目眩间, 头发被人扯着的力道渐大,耳边嗡嗡作响, 眼前是春杏嘴皮翻动脂粉夸张的一张长脸。

    想着因了她无端遭祸的戚氏一家,赵冉冉心头急痛,挥手狠命打开女子胳膊,等她回神时,已然瞧见春杏卧在地上, 佯哭叫嚣着的憎恶神色。

    动静一时闹得颇大。

    前跨院的做活的侍女丫鬟们都围了出来, 七嘴八舌的, 有指着春杏笑的,更多的则是议论着赵冉冉脸上的胎痕。

    “抱歉。”她垂着头, 晃了下身子就要去捡拾春杏脚旁的面纱。

    她最怕被人这样议论的, 狼狈无措地避开旁人视线, 眼泪习惯性地上涌之时, 她又强自忍下了, 一股子对自己无用的愤恨骤生起来。

    或许她已经错过了救戚氏最后的机会。

    只要无畏一些, 先前如了那人的愿。

    通房也好妾也罢, 乳娘的身子那么不好,明明是那么简单的事, 她却为什么做不成呢?

    ‘啪’得一下, 一只绣鞋踩住面纱。

    赵冉冉愣了下, 仿佛被这只脚唤醒了神智。

    遮了那么多年,她又究竟在怕些什么?

    她扬起脸收回了手,若有所思地目光直直盯着地上的春杏,带着右颊浅褐斑驳的胎痕,就那么与人正视。

    实在是累极了,无悲无喜的目光里带着审视疑惑,干净澄澈却让春杏被瞧得心里发毛。

    “头一日来就殴伤了人。”秋纹上前驱走了看戏偷懒的侍婢们,在两人面前款款踱了两步:“念你是初犯,今儿夜饭免了,先去后跨院把积攒的衣服洗了,待晚宴散了,就劳你替大家伙儿把碗碟锅灶都收拾了吧。”

    一番话说完,几个原本负责洗晒碗碟的婢子叠声朝秋纹致谢,春杏站起身倒还有些不依不饶,被秋纹拉了后耳语了句后,啐了口也就自去了.

    两个时辰后,天色擦了黑,赵冉冉蹲坐在井栏边,她的手已然泡得发白,擦伤抹了药的地方皱成一片,虎口跌的最厉害的一道纵伤,已然变了颜色,麻木到觉不出痛来。

    整整十余盆脏衣服,还剩下一大半没有过干净呢。

    朗月高悬,集福堂里端菜的丫鬟们川流不息地往来着,得闲的侍女们三五成群地笑闹说话,猜度着今夜来府里造访的又是哪般贵客。

    这天底下,好像就留她那么一个,孤零零地做着永无尽头的活计。

    不过赵冉冉并不在乎,除了手上酸疼身子疲乏外,这种境遇她竟然并不觉着如何陌生。

    双腿蹲坐得麻木了,正一面思索着才起身要动弹伸展下时,春杏鬼一样得又从厨下走了过来,嚷着要让秋纹来瞧瞧,她是如何偷懒耍滑的。

    “赵姑娘,正厅里唤你过去服侍。”

    一群人诧异回头,但见王爷身前的红人霍嬷嬷抱着把琴,正一脸巍然地盯着春杏。

    老婆子同些穷凶极恶的山匪混了半辈子,不怒自威的仿佛天生带了种狠辣俨然的神色。院子里的丫头都是畏她如鼠的,此刻虽是一句话没说,把个春杏唬的当即缩手恭立。

    等赵冉冉擦干净手过去后,霍嬷嬷却立刻换了张脸,先是意外地看了眼她身上仍穿着的旧袄子,明白过来后,便随手指了个同她身形相仿的丫头,示意她去换身体面些的衣服。

    被点了名的少女虽是不情愿,却脚下生风,连忙拉了她进内室换衣去了.

    \"唉,姑娘暂先委屈两日,先前我不该叫小蓉那丫头送你。\"

    提灯走在鹅卵石铺就的竹林小道中,霍嬷嬷抽出自己一条干净素帕,递了过去示意她覆面用。

    赵冉冉眉宇间尽是疲累,明白这老嬷嬷全是好意后,她勉强扬了个温柔的笑,却是偏过脸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不想再遮掩了,也不愿只是糊涂逃避了。托付终身的良人她不再奢望,唯今要务,一则便是尽快用那人仅存的一点情意怜惜救回戚氏夫妇,二则,戚氏独子薛稷应考回来后,她要为他铺路,不管是用什么法子,得让他们一家有个安身立命的去处。

    的确,她能觉出,段征或许待她还有情意。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她无意去思量,只是要拿捏好了去用。

    “莫怪老奴多嘴,王爷今儿午睡起来,就着人追着流放闽地的官差去了,您听了这一句可只当作不知就好。”霍嬷嬷压低了声音,不知不觉地就挽了她胳膊。

    赵冉冉诧异万分地看向她,为自个儿方才还设法筹谋的事竟已有了定数,她目中含泪地颤声问:“嬷嬷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您二位的过往老奴不问,但有两句话…”霍嬷嬷抬眼看了下前头灯火通明的衡潢阁,“那孩子十二岁入山为寇,用命搏了主位后,待咱们这些妇孺老弱从没染指欺压过一回。……王爷…还推了陛下两回赐婚,芷兰汀里放着四五个美娇娘,他也没甚心思。”

    没问着正事,倒是听了这一串不相干的。赵冉冉心里奇怪,怎的这位嬷嬷对下月大婚之事分毫不知呢,还没问出口时,脚下却已经跨进了衡潢阁斗拱重檐的院落厅堂,远远的便听得一片丝竹缭绕声。

    她抱着琴被霍嬷嬷引了进去。

    隔着一幅半透的游鱼戏珠绢绣屏风,两个抱琵琶尺八的乐女一曲方毕,回头见了她时,面色微微一诧后便径自拐过屏风入了正厅。

    “俞贤侄啊,你是京中派来的户部主事,你同王爷好好说说,嗝…”一个上了年纪的声音打着酒嗝,搂过一个美人后,愈发大着舌头口齿不清:“咱十二府州就这么点税银,实在凑不了军饷,特别是军粮,您不如再上北边借借?”

    一番话说完,余下几人尽皆呼应称是。

    呼应完了,场面一时又静默得可怕。

    赵冉冉放了琴,端坐在琴案后。她手脚俱酸涩,透过屏风的游鱼,忽然认出了说话的中年官员。

    此人不正是从前常来自家府里,同父亲对弈游冶的兵部侍郎崔克俭吗?若是没记错的话,三年前他将嫡女嫁与了楚国一位皇亲,而那位皇亲便是当今圣上。

    “奏乐奏乐!一个个愁眉不展可真晦气。”崔克俭如今挂着兵部尚书的虚职,领着昌平侯的爵位,根本不把段征这个土匪出身的镇南王放在眼里。

    想着崔大人同父亲私下是至交,赵冉冉心底升起一线希冀,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转轴调弦,她长匀了一口气,静下心来后,指音浑厚,奏起了寄情山水放达悠游的一曲《醉渔唱晚》。

    乐入人心,一曲毕后,崔克俭当即推开怀里美人,举杯离席,不停地同主家道乐者琴技之妙。

    “臻于化境,老夫一合眼啊,就似已然立于烟波浩渺霞光万丈的江岸边。”他一面朝屏风走去,一面见众人又开始议论起军粮来,还不忘回头嘲了句,“呦,段贤侄府上恁好的乐师,怕是你也听不懂罢,要不就让与……”

    游鱼屏风被他挥手折起后,席面上俞九尘看了过去,才惊觉乐者的身份。

    他的反应被段征收入眼底,他曲腿歪坐在主位上,视线不住地在几人间打转。

    崔老大人望着琴案后女子脸上的胎痕,先是错愕,继而上前将酒盏塞到她手里后,放言道:“璞玉带瑕,明珠蒙尘,老夫怕一世再听不得这般意境。小丫头,你满饮此杯,往后便跟着……”

    “崔伯父久别。”无奈于他未认出自己,赵冉冉只得打断,起身作了个掩面的动作,像旧日一样朝他郑重福了福。

    这一下,崔克俭认出了人,惊得回头去看俞九尘。他毕竟是三朝元老,官场上的老油子,见故人之女如今衣着落魄,竟沦为宴席上供人玩乐的伶人,心知其中缘故定深,一时语塞也就又朝俞九尘身侧坐了回去。

    见几个府县主事还在推诿争辩,段征耗完了耐性,他蹙眉清咳了两声后,就朝那几个地方官作了个送客的动作。

    待人都走了个干净后,他亲自过去将赵冉冉拉到了席面上,当着两人的面,就那么将人抱坐到自个儿腿上,斟过一杯烈酒后,递到她嘴边,迫着她饮了下去。

    “我是苦出身,没有二位的见识,除了以命救过陛下外,朝中也的确没什么堪用的能人。”

    他笑意浅淡,说话间,已经是第三杯酒喂到赵冉冉唇边。

    似乎是不慎手滑,杯盏一歪时,酒液顺着赵冉冉的衣领滑入,她也被烈酒呛得咳嗽起来。

    “家表妹一介女流,不善饮酒……”

    眼见的俞九尘终是按耐不住了,段征将人放开任由她在一旁咳呛,神情肃然去看他的眼睛:“闽浙诸地的鱼鳞册,三年前就是俞兄去收的,本王不喜欢绕弯子,一句话,你将各地机要总目给我,我把人还你。”

    机要总目是历任户部官员私藏的,载的是各府州县富户商贾的真实田宅,一般逢了大的天灾战乱,封疆大吏们便各凭关系,弄来这一份密档后,再去与各州县立征粮征税的军令状。

    这样的命脉,也并非是每一任户部掌权者能成功藏备的,外加这图册是为打富户的秋风专备的,便连天子也绝不会贸然下令去征缴的。

    段征治民无心,理田税租调更是抓瞎,如今匪寨的弟兄里,也就一个阎越山在淮北封了辅国将军,他两个大老粗,身边堪用信任的谋士里,唯一摆的上台面的,便是他身边那行商出身的骆彪了。

    阎越山在淮北倒是太平,他镇守江南却直面闽地叛乱,新朝初立,朝廷已然拨尽了北地的钱粮,再多一分不能了。

    江南富裕,而要从诸府县逼出油水又不至激起民变,骆彪便教了他这么个法子。

    为今之计,不去劫那些勋贵,就务必要夺得户部的鱼鳞密档。

    段征治民不行,察人却是一把好手。

    从俞九尘疼惜的神色里,他耳边听着女子未息的咳音,不过是转瞬的沉默了,便捕捉到了对方的一丝犹豫。

    “大乱方平,鱼鳞册都尚有残缺待补,王爷实在高抬俞某。”

    拒绝的话说的坦荡,段征挑眉望了眼才平复下来的赵冉冉,后者脸上熏起红霞,低眉顺目的表情比席上两位还要寡淡。

    笃定了鱼鳞密档的存在后,段征再懒怠多看俞九尘,转头客气地对上了崔克俭:“听闻老大人这些年来,在浙东屯了水田千顷,依我看,明年就缴个五千担粮,本王也不另上奏朝廷了。”

    崔克俭见家底被人逮着抄了,一时半分威仪也不顾了,‘哐’得一声撞翻了交椅,跳起来指着主位,气的手指尖都在抖:“恁多王侯大吏,你个龟孙兔崽子啊!老夫何处得罪了你,偏第一个来薅我!”

    赵冉冉晓得这一位的脾气,官场上算是个能人,却同她爹一样,最是视财如命广占田宅的性子。崔克俭老迈的胳膊都快横到段征头顶去了,斩钉截铁地怒喝:“告诉你,一个子儿没有,想踏着我家田宅成就功名……”

    眼看着段征脸色愈发不对,左手已然沉到了后腰,在他指节触到匕首刀柄时,赵冉冉俯首晃了两步,身子一滚便朝他怀里摔去。

    最后阖眼之际,她虚弱地瞥过俞九尘焦急的面容,遥远又熟悉的,只是高山流水再入不了她心怀.

    从西南衡潢阁主院出来,要绕过一处大湖坐一刻轿子才到东北方的蘩楼。

    抱着人起轿后,段征本想立刻戳破她的,也不知是想事情入了神,亦或是那拂着颈项的鬓发太过缠人,他只是朝后半仰了些,两手托在她后背上,像是抱孩子一样的姿势,任由她靠在自个儿肩窝里。

    而赵冉冉放柔了身段,竭力稳住同他肌肤相贴的那种战栗。她不断哄着自个儿,只当是睡卧在乳母或是外祖母身上,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着一会儿该如何去面对。

    转到大湖岸,夜风吹动轿帘小窗,带着些微仲秋的萧索寒意。段征被她靠着,胸腹间暖融融的,触到她手心时,却是一片冰凉。

    他突口便低唤了句:“人都走了,还要装到什么时候。”掌下轻轻拍了拍,侧首去看时,却见她呼吸绵长,不知什么时候竟真个睡了过去。

    这是她头一回在他身侧睡过去,段征愣了愣,先前那股子求而不得未曾圆满的欲.念再度升温。

    恰逢岔路,帘外侍从扬声问了句:“爷,可要先送姑娘?”

    他想了想,小心调转了身子,侧挡住窗口夜风后,温声道:“不必了。”

    作者有话说:

    ◉ 33、交易

    赵冉冉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头, 她一忽儿回到年幼之时,桂氏方进门时将她搂在怀里安详哄着,一忽儿又是妹妹月仪同俞九尘新婚燕尔正冷冷看着自己的模样,转头时, 不知又是哪里冒出来山呼海啸般的列队甲士, 执刀投矛地追击着自己, 她两腿灌了铅似的拼命跑着,脚下一绊, 一头栽进沟渠里,迎面对上乳娘戚氏污血死灰的惨淡双目。

    ‘啊’得一声低呼,她捂着心口,在一片灯影朦胧半暗的光亮里满头大汗得惊醒过来。

    “醒了?”帷幔掀起,宫灯清辉顺着男人动作一下子映到床里。

    她被灯火耀目, 下意识得伸手去揉昏沉的额角, 视线停留在左手虎口处缠裹的纱布上。

    “既是醒透了, 就自己回该去的地方。”见她勉强立稳在地上,两只脚还没趿好鞋时, 段征冷硬着声调, 一面说时一面跨过槅门, 径直就朝外间书案上坐了。

    先前不慎睡过去前, 赵冉冉心里已然盘算清楚, 是要借机同他相谈的。然而夜色深沉, 对着眼前漆雕卓绝的黄花梨八仙桌, 她匆忙理完云鬓,趿着绣鞋走到槅门前时, 心头不受克制得再起惧意。

    白日里那一场, 虽终归未逞, 可他残暴狂乱的眸子,让她一想起便颤栗难抑。

    方才霍嬷嬷说过,他已然谴人去救乳娘了?

    或许她现下就该依言告辞,回去安分等着就好。

    驻足在槅门后头,赵冉冉蹙眉兀自摇头,戚氏一家是她如今几乎仅存的亲人了,无论如何,她都得尽一切可能确保他们平安。

    再者说,从内室到旋梯,也是必须要经过书房的。

    迫着自己跨进书房,她见段征临窗坐着,只着了件薄绸睡衫,正在那儿凝神看什么信件,信件旁放着那把用旧的匕首。

    他几时竟认了字了?

    一旁熏笼上搭着件玉色袄子,因见他衣衫单薄神色专注,她一时心怯,便紧走几步想去拿袄子与他披上说话。

    才从几案前轻声拐过,就要伸手向熏笼时,腕间一紧,一股子力道将她朝后拖了,再一旋身后,便失了重心跌坐去他怀里。

    “这么急着回去做丫头?”他显然是误以为她急着逃开,将下巴搁在她发顶后,掌下又开始不安分起来:“方才同那些人吃酒,怎么就假意朝我身上倒呢?”

    捏着她细软小腰,段征抬手有些烦躁地将信件翻了面。

    “崔克俭此人看似庸碌,却历经三朝根基深厚,你绝不该妄动他。”赵冉冉被他捏得作痒,忙按了他的手,也不绕弯子开口便是这么一句笃定陈述。

    “你认识崔老头子?”段征心头一动,压下烦躁嗤笑:“不过是家业大了些,裙带关系深了些,在我所辖之地,我偏动了他又如何了,你一介深闺女流……”

    “民以谷为命,而国亦然。”她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目光扫过几案上浙东府县的密报时,两下看了个究竟,继续沉声道:“你若强逼崔大人缴粮,可解一时之困,也并不如何,至多是与浙东府县官商乡绅们结怨罢了。可是,如今战事并非迫在眉睫,用此强权之策,实在不甚高明。”

    赵尚书是当世大儒,在继妻桂氏的监管下,膝下又仅诞二女。赵冉冉虽然面陋,却独承父慧,赵尚书无子可育,偏爱的是幼女,对弈斡谈天下时事,却都是与赵冉冉这个嫡女。

    因此上,于民政财司赏善刑狱,蒙个外行,她都能奏对一二。

    “不甚高明?”男人哂笑,眉宇间倒是肃然起来,“那赵大小姐倒与我说说,如今闽地三两年内贼寇难剿,江南诸府一年的税银钱粮,打一次仗就都没了,而这些漏缴的财主们却躲在后头享福,高明之策又是什么呢?”

    他将她身子抱着转了半边,目光游移地细察她右颊胎痕。

    “清丈田地,户部的鱼鳞密档是第一;逐年适量追缴富户勋贵的隐匿田税是第二;这些都是权宜急策,王爷可知,能长治久安的重中之重又在于什么?”

    说话时,她刻意收尽荏弱,迫着自个儿不去管他逡巡的目光,回忆着从前府上那些门客说话的样子,只是凛然而述。

    段征半俯下身,唇畔几乎要贴到她耳际,故作不在意地问:“从前怎么没发现,说起话来跟个老头子一般,说吧,重中之重在于什么?”

    她深吸了口气,抿了下唇略偏开了些,简略答了句:“均田养民、劝课农桑,就这八个字。”

    听了这个,他显然并不十分感兴趣。这八个字,听起来冠冕堂皇工整的很,好像先前也有哪个聒噪的小县县令同他提过。

    这些年,他识了些简单的词字,虽能听懂个语意大概,可他本质上就是山匪出身,要不是上回平叛差一点就断了粮,才懒怠去管那些名目繁多的头疼事。

    “说了这么多……”他哼笑着又去抚她有些干裂的菱唇,“你是要讨个县官去做?”

    “我、我可以做你的门客。”像是被蛰了般,她垂着头朝后避了,“还有观音山上藏着的金银,愿王爷及早为我救人。”

    流放路途不定,她也辨不清他究竟派了多少人去。

    终是听得她真实目的,段征当即扬眉收笑,思索着目光如炬地盯着怀里人打量起来。

    探子曾回报说,她同戚氏一家在松江安住了三载,那戚氏嫁的是薛老大人家的管事,两人育有一子名薛稷,与她同岁,听形容是个颇为俊秀能干的青年。

    “救人啊。”他刻意拉长音调,眉睫浓丽雾帘一样美好,却忽然一把将人甩了下去,支着下颌阴沉地望她:“说了那么大一圈,原来就为叫我去救人,既是求人,就该是有个求人的态度。”

    赵冉冉撑着几案才站稳身子,听得这话时,先是一愣,继而见他来回曲伸着右手尾指,尾指虚软着明显的不似正常指节,她一时从先前的斡谈里醒悟过来,再一次跌进了当下的处境里。

    求人的态度……

    难道她还不够困窘,除了身子尊严,怕也没有什么能被人再拿去的了。

    算起来,她这一生,好像也是真的未曾同人屈膝过。即便是桂氏母女,也从未用过这等低劣的折辱法子。

    她在心里嘲了番,想明白了后,扶着几案桌腿便利落地跪了下去。

    “观音山上的藏宝洞里,其实,并不止数百金,王爷若缺军费听凭取用。若是……若是还不够,便再赔上我这只手。”

    她跪的笔直,却战战兢兢地朝几案上的匕首伸过了自个儿的右手。

    皓腕如玉,才半晌,就遍布着搓衣劳作后的红痕。

    瞧着她如此,段征心下不由闷闷的愈发不快。他没有让她立刻起来,而是真个将匕首旋在掌心里,一面用黑纹冰冷的刀柄去抚她手背。

    顺着青葱指尖,一寸寸朝内腕滑去,停留在先前擦伤处。

    那处他原本已然上了药,此刻却被泡的发白起皱。

    “弹曲画画的手,也就是供人听个响看个热闹。”他居高临下地捏上那细弱腕子,眼风不善地乜着她道:“就这么求我,不嫌着太容易了吗。”

    果不其然,在她眸底明显起了阵瑟缩,一时间,便将段征心里头那点懊恼犹疑成倍地激了出来。

    从前他在山寨里也见过几个貌丑的女子,那些女子仿佛只要有人喜欢从没有挑的,便是改嫁也是常有的事。

    三年前,他费尽心思几乎用尽了平生没有过的耐性去善待讨好她,可她心里只记着旁的男人,竟是唱戏一般敷衍他的情意。

    而今她同那家人在松江过了三年,却又能为了那戚氏一家如此作态,谁知又与那个叫薛稷的小子有什么牵扯。

    思及此,不由得怒上心头愤懑叠生,‘铛’得甩开匕首,吹熄了灯盏后,扯起地上女子便朝内室跨步而去。

    等将人抱压去床榻间,对上那双惊惧带泪的眸子时,段征侧首恶狠狠地‘啧’了声,便只躺了将人揽抱进胸口,鼻尖贴着她耳后,急促地命令道:“本王累了,睡觉。”

    一刻后,段征于暗夜里睁开眼睛,只觉着白日都没这么清醒的,胸腹间的热意愈发上涌了,见怀里的赵冉冉始终乖顺的没有动静,他喉结滚了滚,实在是耐不住,便略动了动身子,两腿也朝前更贴得近了。

    谁知连摸索都还不曾,身前女子已然克制不住身子颤动,夜静无声细听时,竟似是齿关都在微微作响。

    才蕴满热意的眸子转瞬成冰,段征忽然朝后退开,将人一把推坐起来,寒声斥道:“滚去地上睡。”

    ◉ 34、地上

    这一声冷斥直如一把寒刃戳在赵冉冉心上, 本就在猜度忐忑之际,她被他这么猛然推跌起来,险些骇得心魂差点崩裂。

    反应过来后,她连忙扶着床栏, 小心迅疾地一下跨到地上。

    身后的男人斥完这句后, 便又安然躺下, 再没了半句声息。

    环顾内室四周,好在平日供人喝茶歇息的一方罗汉围塌上, 铺着一层羊毛绒毯。

    此刻正值子夜,外头静得只剩下秋风冷厉的呼啸声。

    窗外月色朗然,她光脚立在地上打了个寒噤。先前被段征扯进内室时,绣鞋就落在了书房里。

    就这么光着脚走到了围塌边上,看着勉强能睡下一人的围塌, 瞬息默然后, 她伸手抱起那层绒毯, 转身寻了个离床榻远些的角落,便过去将绒毯折作两层堆在地上, 一言不发地躺了下去。

    夜色中, 她睁眼望着地上如水月色, 将自己抱臂蜷成一团。

    费了那么一番口舌, 只可惜同他当年学字一般, 似乎只将民政当作琐事, 并没能说动了去。

    或许自己这具身子, 将是她最后的筹码。

    除开对男女之事的恐惧外,她更怕的是如今无依无靠, 一旦失了最后这点筹码, 或许就真的再无转圜之地了。

    高门大户里, 她听惯了那些始乱终弃的惨淡。

    未出阁的姑娘,常常以为同男子有了肌肤之亲后,纨绔者会收心浮浪人会改意,便都会重她、爱她、怜她、让她……

    而事实的结果,却是恰恰相反的。

    她生母薛氏当年海誓山盟下嫁父亲,后来又如何呢,听乳娘戚氏说,生母还有孕时父亲便与桂氏暗通款曲,薛氏性情荏弱心思敏感,后来郁结成疾,死时年未满双十。

    还有予她木镯宝藏的外祖母俞念嫱,原更是巨贾俞家嫡支独女,带着良田广厦嫁了刚得功名的外祖薛钊,外祖入了大理寺后,却新娶了上峰贵女,任由那家罗织罪名将俞氏打压成妾。外祖母因爱生恨,疯癫成疾,竟然抛家弃女遁入山林修行。

    世上的事或许大体相类,到了她这处,更是兵燹离乱还险些被养大自己的继母害了命。

    老天亦是将一个朗月高山般的俞九尘送到了她面前……

    “冉冉,你闹什么,哪位同僚又不是一妻二妾。举世浩荡,这世上只有你能懂我。”

    那一日,她也曾哭喊着责问他,失尽了全部教养仪态。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她看似荏弱表象下的锋芒。

    事实也证明了,她的抉择并无过错。

    鱼鳞册密档固然重要,可对户部官员来说,并非性命交关往往不过是站队晋升的筹码。自己如今获罪为奴,俞九尘却连想也不想就推诿弃了她。

    甚至于她今日所奏,崔克俭都辨出了意蕴,而他显然并没有。

    指尖轻转左腕木镯,漱漱清泪成串滑落,洇入绒毯湿痕一片。

    绒毯到底太薄了些,便是折了两半,地上冷硬的凉气依然不住地漫到她四肢百骸里。

    或许实在是累到极处,迷蒙困顿里,她再一次陷入到去松江府的头几个月,那一种锥心刺骨的伤痛。

    二刻后,一直躺在床上假寐的段征突然睁开眼,他耳力过人,就这么听着地上人微乎其微的动静。

    确定地上人睡去后,他翻身下床赤足两步走了过去。

    月影浮动,刚好透过窗子打在她紧皱的眉角。但见她猫似的蜷成一团,绵长呼吸时而随着眉心抽噎半下,仿佛正困在极为可怕的噩梦里。

    看了两眼,他不由得蹲下身,审视般地长久细究起她那副畏寒的模样。

    扫过那双莹润发白的赤足时,他忽然伸手拢了上去,五指合拢着将它包在了掌心里。

    月色映上他起伏眉峰,安静俊逸的面容少了白日的肃杀张扬,此刻他桃眸沉静安详,或许是连自个儿都未能觉察到的柔和。

    冰冷双足回暖,赵冉冉梦魇渐止,在彻底陷入黑甜混沌前,落入了一个温暖干燥的怀抱.

    第二日辰末时分,她发现自己并不在地上,而是独自一人睡在床上,身上还盖着颇厚的锦被。

    拉着锦被发了会儿呆后,她忙忙下床一面绾发一面便试探着朝外行去。

    一直到下了楼过了净房站在花厅里时,她都没有见着段征。

    “姑娘醒了?”霍嬷嬷跨进门来,脸上似有无奈道:“王爷一大早回应天了,走前他吩咐说,蘩楼正缺个洒扫丫鬟,就请姑娘过来住。”

    从霍嬷嬷欲言又止的脸上,赵冉冉也能猜出,段征的原话定然不是这么好听的,她感念霍嬷嬷的和气,便依礼福了福温婉笑了,也不怯生上前就搀了她说话。

    说是洒扫丫鬟,蘩楼分了东西内外四处跨院,霍嬷嬷却直接带着她住在了主楼内院的一所东厢里。

    这似乎原是待客的厢房,桌椅几塌博古架美人靠,一应都是现成的。只是行宫里人员实在寥落,整个蘩楼也不过是霍嬷嬷姑侄同两个管教姑姑分住着东西外院,此间许久无人来住,贵重精良的木质箱笼上都积攒了一层薄灰。

    “您昨日说的,谴人去追流放队伍的事儿…”赵冉冉自是无心关注居所变动,眼见的薛嬷嬷要走,她还是唐突着问了出来,“王爷他…真的能将人救回吗?”

    “此事就是老身熟识之人去办的,如今外头也乱,姑娘只管安心等着,有了消息我定第一时间来说与你。”

    说罢,霍嬷嬷便说寻两个人来洒扫置办下,不等她推拒就匆匆出去了。

    半个时辰后,赵冉冉正自归置屋内箱笼,外头来了两个女子,却正是昨日欺过她的春杏和秋纹。

    两人许是被霍嬷嬷责令嘱托过了,此时竟恭敬地朝她行礼请安,而后执帚绞帕地就开始内外洒扫起来,哪里还有丝毫昨日的刻薄针对。

    赵冉冉也不说什么,只是淡着脸轻道了句谢,一并同她们合力归置打扫。

    就在三人默然来回间。

    “凭什么!”突然外头响起了一道蛮横娇斥,“她一个下等丫鬟,凭什么同我们一桌用饭!”

    声音渐大,霍小蓉跑着进了内院,到了门前叫嚣着指向她。

    听得这话的春杏当即不屑地冷笑了声,同秋纹两个对望了眼后,便佯作擦拭妆镜暗暗期待着一场好戏。

    才从后头追上来的霍嬷嬷气得直骂,两姑侄一言不合,一下子又似回到了从前匪寨里的日子,竟是满院子就追打怒骂了起来。

    霍嬷嬷毕竟年纪大了,眼看的愈发喘得厉害,却一把抄起墙角扫帚并不服老。

    “这位小蓉妹妹。”赵冉冉看懂了缘委,两步上去拦在了她们中间,扬起脸目光柔和:“你这般厌我?”

    “姑娘你别管她,这死丫头跟个七八岁娃娃一样,狠抽一顿她没有不好的!”

    她朝霍嬷嬷摆摆手,回头依然毫不回避地去看霍小蓉的眼睛。

    霍小蓉是打小习武的,才刚及笄的年齿倒比赵冉冉还要高上两分,她生得圆脸杏眸比一般同龄的女子瞧起来,多了两分矫健洒脱的爽朗气质。

    霍小蓉瞧着凶悍,只是但凡仔细看,那双眼睛里此刻却是带了伤痛的。

    “你这般厌我?”她又问了遍。

    \"是!我就是讨厌你!\"霍小蓉怒目圆睁地逼近了步,“要不是姑姑拦着,我恨不得把你直接丢到外头去。”

    丢到府外去?若是有那本事,她倒是也想。

    赵冉冉心头苦笑,面上依然八风不动:“既这样厌我,敢不敢同我单独说话呢?”

    避开自家姑姑袭来的一帚,霍小蓉扮了个鬼脸:“你能追的上我,你就来。妖精不成,我还怕听你讲话。”

    ……

    半个时辰后,霍小蓉坐在湖岸边的巨石上,眼泪鼻涕抹了一帕子。

    “就这样,我母亲临死那日有了预兆,她便叫乳娘燃了几个炭盆子,把经年书信,日常穿戴连同惯用的脂粉钗环都丢进去,烧了一整夜,屋子都尽空了。”

    “日.他爷爷的!你爹也太不是人了,呜呜呜…你娘莫不是瞎了眼铁了心要远嫁这等禽兽。”

    湖岸晴光垂柳,一片粼波浩渺。

    被她脏字连篇的话震惊了,赵冉冉有些哭笑不得,缓了口气突然说了句:“你们大当家的…确是个有本事的枭雄。不过,他说下月,接了御旨便要大婚了。”

    说完这句,她听得耳边女孩儿忽然沉默下来,望着浩渺烟波,不由得心下也是期待沉重。

    倘若他真的大婚回来,而戚氏还没能救下来,届时,她或许会比眼下的情形更麻烦百倍。

    往后的半个月里,除了忧心戚氏外,赵冉冉反倒被霍小蓉黏上了,几乎日日被她催着说故事闲玩,日子也过得平顺。

    快十一月的天气渐寒,在霍嬷嬷终于探得戚氏下落后,段征突然也回了广陵,同他一并回来的,还有陛下赐婚的谕旨。

    ◉ 35、亲亲

    府里人都在说, 陛下谕旨赐婚的那位安和郡主,家世身份如何尊贵不寻常。

    赵冉冉听了两日,倒是想起那位季家嫡女季云阳来。那家在大齐时便是开国元勋,几代人出的皆是武将, 到这两辈上, 却只挂着个公府的名号, 着力经营起南洋海贸,在闽粤一带俨然一方豪强。大齐没了, 季国公家也丝毫没受任何牵连。

    而季云阳其人,在京城贵女中的名声,很是不好。

    “小冉姐姐,大当家的要娶妻了,你…怎么也没有不高兴啊?”

    十一月初一这日, 负责仪仗婚事的礼部官员又来正式传了回旨, 霍小蓉从衡潢阁前厅偷看完了, 连跑带奔的一头汗地便扎进了东厢。

    “以他的身份,这本就是常理。再说了…”合上案前书册, 她将那句‘再说我早晚也要离开’的话咽了回去, 两个人说笑了会儿, 霍小蓉急着去瞧晌午的菜, 招呼了声一溜烟地又没了踪影。

    赵冉冉过去掩了门, 便又回到案前凭窗出神。

    她这间屋子就在蘩楼内院, 段征回来了两日, 进进出出的,每日里都要去前厅会客, 瞧着是公务颇多。她只稍略略注意着点, 就能极轻易地避免同他碰着。

    两日来, 他两个也不过匆匆见了一面,她躬身喊他‘王爷’,他驻足望她一眼,倒是客气地点了个头也就错开了。

    或许因着安和郡主,先前也出够了气,他已然放下了那些零碎过往?

    也不知州县官吏是不是真的能改判,将乳娘和薛伯伯平安放回来。

    她撑着头反复揣摩思索,想着自己是不是该适时去正面问一句,又唯恐行差踏错一步,又要坏事。

    暖阳渐收,天际浮过一大片乌云,巳正时分,园子里瞧着就是一派萧索。

    她将手拢进衣袖里,正要去关窗时,恰好瞥见段征一身靛青袍子从廊下过来,云间隙光斜照在他高大侧影上,他步态较往日慢了些,在阴沉的回廊下莫名显得有些孤清。

    下意识地她便避去了窗后,再觑眼去望时,只剩了空荡荡的孤松芭蕉立在院中。

    “十一月初一,那天是我八岁生辰,阿娘去山里采山货要给我做寿面吃……”

    脑子里忽然掠过这么句话。

    十一月初一,今天是他二十岁生辰啊。府里头却无人知晓,连霍嬷嬷姑侄都并不知情。似他如今这般的王侯,哪一位逢了这样的日子,不要百官庆贺,大操大办一场呢。

    然而赵冉冉知道缘由,段征曾对她说过,十一月初一既是他的生辰,亦是他娘亲同兄长的死忌。

    立在窗前思量了片刻,她便有了主意。

    掩好门窗后,她先是将身上杏色缎面的长袄脱了,而后开了箱笼翻找起来。自从她搬过来后,霍嬷嬷多方照顾周全,还特意请了成衣铺的师傅过府,为她量身作了七八套的冬衣。

    因着对方盛情真意,她也无法推脱,霍嬷嬷到底有些粗豪,连颜色花样都非要替她作主,择了一沓色彩鲜亮的时兴款式。

    翻找了一通后,她终于从箱底里扯去了件还算素净的对襟长袄。这一件是月白发灰的底子,只在领口对襟绣了些八宝团花的墨蓝纹样,式样宽松直筒又自带了圈颇厚的立领,瞧起来过于素净老成了,往常是上了年纪的官眷老妪惯穿的花色,连四五十的妇人都嫌弃。

    这料子是上好的绸布裹白棉,是成衣店积压了许久的旧货,原只是捎来看个花样,就被赵冉冉以极低的价格截留下来,省去了一件新衣的花销。

    她一穿这件时,霍小蓉先是打趣喊她‘姥姥’,后来又喊了回‘嫂嫂’,实在叫她缠烦的紧,赵冉冉也就将它收了箱底。

    上上下下扣紧了一圈纽子,又对着铜镜拍了两下褶,若是不看脸面眉目,铜镜里的可不就是哪家上香去的老妪吗

    赵冉冉心下满意,开了门便朝外院的小厨房去了。

    蘩楼和主院前厅的正饭平日都是集福堂送的,不过这处毕竟是前朝皇族行宫,每一处院落都自带了所小厨房,以供主子们临时起意好弄些宵夜吃喝。

    白日里小厨房无人,虽然厨艺不佳,她也没请人帮忙,就一个人和面备菜。二刻的功夫,就做了碗青菜口蘑面出来。

    看着火候有些过了的青菜,她将面条放进托盘里,蹙眉想了下,还是径直端了出去。

    虽然过了三年多的乡野生活,可她几乎也并没有多少机会能够自己下厨的。好在戚氏不许她动手,她也常跟着一并打打下手。

    有一年戚氏用一小团面扯成长长一根连绵不断的,给她做生辰面,她看着有趣,倒把这里头的窍门给学会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她推门入楼,轻手轻脚地寻摸了圈只没见着人。正犹疑间,路过净房时朝窗外一瞧,便见那袭靛青背影席地坐在湖石上。

    踏过蘩楼后院小门的碎石小径,赵冉冉在老树下驻足片刻,而后迈步朝着湖岸走去。

    “快要下雨了吧…”

    走到他身后时,段征微挪了下身子没有开口,她只好沉下气尽量显得平常一些,将托盘小心放到他腿边,“生辰面不断,寓意平安长命、生息绵长。”

    “平安长命……”段征回头沉吟了下后,举筷夹起面条一头,细察了一番菜蔬的色泽后,看着那厚薄不一刀工粗陋的口蘑,他倒是全没嫌弃,张口两下就将面条吃尽了。

    远处黑云渐深,将湖岸开阔处也压得逼仄萧索。天光、水色阴沉沉地融合在一处,他回头将一碗只剩了口蘑的面汤递还了她。

    不发怒时,他眉深目滟,薄唇被热汤催得殷红,桃花眼微微上扬着,合着这一身靛青玉带的长袄,颇有些世家公子的清韵矜贵。

    “知道我阿娘是怎么死的吗?”只是一开口时,便瞬间将他这一身的清贵压了下去。

    他的皮相生得太过美好,而整个人却如一把淬血带毒的利刃。

    “王爷说过一回,说是…垦荒时被山匪所杀。”她将残羹朝一处高些的湖石上搁了,束手去看远处低矮的天幕。

    “那回我没说全,想听吗?”

    瞧他面色不对,似是少有地沉迹过往,赵冉冉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自然不愿去听,只是她依然轻声嗯了下便静听起来。

    “…我趴在积雪后头,看那几个山匪围过去,领头的那人塞给哥哥一把匕首,让他朝阿娘身上刺…”

    在他悠远冷肃的眸色里,低沉的阴云化作山间漫天的鹅毛飞雪。他看到哥哥刺伤了娘亲的背,而后有血柱从哥哥颈项间喷涌向天际。那几个山匪杀了哥哥后,便将他娘扯起来绑在了树上。

    他娘死的很惨,而他只是缩在山坳后头听着,一直到那群人走远了,才出去为二人收尸。

    “我背不动阿娘,就只好替她穿了衣,将她同哥哥一并拖到山坳里,用雪埋了。”

    他的话平直而干涩,可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击在赵冉冉心上,惊涛骇浪般得叫人透不过气来。

    一时间,无数碎片化的画面在眼前闪现。

    她忽然有些明白,当日城破时,自己被羽林卫欺辱时他施救的契机了,以至于他杀人手段狠厉的来由。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干哑着嗓子挪近了两步:“逝者已矣,若你阿娘见了你如今这般有为,定然欣慰。”

    段征收了怔松,忽然笑着就从湖石上起身,一步跳下来站到她面前。方才的孤清伤怀转瞬即逝,高大身影带着迫人的意味,只是含笑细看她。

    明明是丫鬟的身份了,可她如今的待遇同主子又有何异。对霍嫂子的自作主张,段征心里是不快的,不过是敬重霍氏昔日照拂,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各府州县的奏报,从明日起,你替我代看。”

    这一句话锋转的太快,赵冉冉愣了片刻,谨慎道:“听闻如今闽地密探尤多,难道不怕…”

    段征上前一步打断:“事涉军务的,自然不用你。”说着话,他忽然伸手去抚赵冉冉右颊,“不带面纱也好,不过这脸还是得治治看,这两日应天府过来位太医,让他给你瞧一瞧。”

    在初冬的湖边坐了这么久,他的掌心干燥温热,烘在她冰凉颊侧,她几乎想也不想地就疾步退开,‘哐’得一声脆响,后背竟不甚碰翻了高处的汤碗。

    眼看着残羹就要倾洒上她衣袖,后腰处猛然一紧,还不待她回神时,就被人朝前拥了,鼻尖一下碰上他胸口。

    靛青色的衣袍映入她惊慌眉目,段征将人牢牢扣住,附耳说了句:“你那乳娘寻着了,今日来报已经到了湖州官驿。”

    近在咫尺的桃花眼潋滟张扬,说完了这句后,男人只是揽着她瞧。

    “此番全仗你施救…”她挣了两下,鼻尖俱是他的气息,倒是清冽干净,“大恩不言谢,各府州文书,我定当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嗫喏绵软的细语似一把羽扇拨过段征心口,见她又是欣喜又是不敢退避地说着同那些酸儒一样的话,他出奇得意动起来,便把那些从前未成的巫云山雨俱幻演而出,禁不住俯下身子,一下噙住那张不住开阖的菱唇。

    轻捻慢转,才触上三分他就觉着魂魄沸腾起来,同战场上杀人时的痛快竟有些微妙相似。

    觉察出身下人的犹豫胆怯后,他忽然放开了手脚,一下将人压到后头耸立的湖石上,掌下游移间,眸子微敛越发觉着她这身灰厚袄子碍事起来。

    唇齿间的掠夺愈渐霸道情动,忽然舌尖一痛,他猛地退开半步,就要发作时,但见她雾眸带怯,慌乱却隐忍的模样让他想到晨间含露微颤的枝叶,一时心口热意更甚。

    “王爷既要大婚,合该诚心正意…好生待你的发妻。”唯恐惹怒了他,赵冉冉克制着言辞,“既是要看文书,那我现下就去吧。”

    转身时他却一把制住她的胳膊,语出惊人唤了声:“阿姐……若我说那婚事只是个幌子呢。”

    作者有话说:

    ◉ 36、抱她

    这一声‘阿姐’熟悉而久远, 将赵冉冉一下拉回到了三年前。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背着身子驻足片刻后,她闭眸深吸了口气,回头捡起碎成两瓣的汤碗, 正身恭敬道:

    “王爷孤苦草莽起家, 一路兵燹诡谲历经多少波折赌命, 才成就今日这番功业。”

    见他又信步过来,她暗自轻蹙了下眉, 稳住心神继续道:“婚姻媒妁无有戏言,安和郡主虽是前朝太后甥女,季国公经营闵粤海运一世,如今即便退隐,他家在闽地的门生故吏也是数不尽的, 此事陛下赐婚礼部颁旨, 王爷万莫草率。”

    一番义正言辞的话说的堂皇, 可她皱褶的衣领上,菱唇蕊红眸光挹露, 分明是气短慌张还强自镇定的模样, 同她说话的语气违和的很。

    乌云越发阴沉, 湖水阵阵拍打上岸边青苔。

    “赵同甫果然生了个好女儿, 倒是不枉我费心替你救人。”

    低垂风涌的天幕下, 再次将她罩在自己的身影下, 瞧着她紧张又故作堂皇的样子, 段征觉着有趣,如今的情形, 他只当她是再飞不出这府邸, 一时倒生了两分来日方长的戏弄心思。

    “你说的也对。”他又俯身去她耳侧:“待郡主进了门, 她若大度,本王便正经收了你作通房可好?”

    “多谢王爷抬爱。”赵冉冉心头不适,只是浅笑着半福了下,“奴婢告退了。”

    望着她一路缓步端方地踏过碎石小径,身影消失在青竹边的宝瓶门里,段征卸去玩笑,仰首看了眼即将大雨的天幕,忽觉心下空茫,好似顷刻又同这漫天的孤清相融。

    他冷着眼舐过薄唇,这种感觉颇为不好。

    晌午吃过了饭,那一场大雨终是湮灭般地落了下来。江南气候虽潮,冬日里也罕有这样的瓢泼大雨。

    赵冉冉正伏在书房里整理各县文书时,霍小蓉咚咚咚地踩着木梯上来,头上脸上都是雨水。

    “真是胡闹,这天气怎的也不打伞。”她忙阖拢书册,抽了方丝帕过去替她擦头。

    “姑、姑姑叫你去…去前厅…”霍小蓉毫不在意地一甩脑袋,拿起桌上一杯冷茶灌下去,喘匀了气语出惊人:“小冉姐姐,你那禽兽爹来啦!”

    赵冉冉一滞,手上动作也停了,放了丝帕她嗯了声便疾步朝楼下走去。

    “我瞧得真真的,哎呀,你爹边上那女人好大的架子呀,姑姑说大当家的出去了,她便说什么母女相见天经地义的,竟还斥责姑姑呢。”

    听得桂氏也来了,赵冉冉顿足在檐下,抬眼无言去看阶前淅沥雨幕,而后她深叹了口气,疾步就朝庭院外行去。

    “小冉姐姐!伞没拿呢。”霍小蓉提伞跟上前,递了竹伞嘟囔了句:“才说我不打伞呢。”见她面色凝重,也就没有再跟,只打算一会儿去前厅外头偷听.

    雨势倾颓,赵冉冉一路疾步走着,才走到大湖边时,绣鞋就湿了个透。

    可是她好像感觉不到一般,也根本不去看脚下,接连踏着水塘独自行路。

    三年前是爹爹赶来替她安排了退路,那时候桂氏未曾现身,只是她在爹爹的劝告苦求下,将生母在邬呈的产业也一并留给了二妹。

    那十余家铺子和百亩良田她可以放下,可她想亲口问一句桂氏,既然要杀她,为何早不动手,又何必偏养了她十九年。

    从蘩楼到正厅并不太远,可脚下的路却好似怎么也走不完似的。她心乱惨淡,不觉越发走的快起来。

    天雨路滑,过衡潢阁前院池塘时,不由得一失足,整个人朝前扑到了花圃里,她两手撑在雨水泥泞的地上,月白色的淡灰棉袍被泥水染得一塌糊涂。

    撑着地起身时,左踝传来一阵尖锐痛楚,竟是将半月前的旧伤又摔了出来。

    “哎呦,姑娘您这怎么跌进花堆里了,快快快,恁大的雨,先把伞撑了。”

    恰好管家李崇从正厅里换茶出来,他对这个半面胎痕的姑娘印象颇好,忙过去替她将伞重新打上。

    “多谢您了,李管家。”赵冉冉不似往日温文,一张脸上寡淡凝重,敷衍着谢了句,推开他的伞也不顾旧伤复发的左踝,拐着腿就朝跨院后的正厅行去。

    “说了等雨小些,迟些明儿过府也好,你这一到广陵拜帖都为递,岂不冒失,我这云裳轩才做的狐裘……”

    扶着廊下拐过去,还未进门时,她就听得继母桂氏熟悉的娇俏音调,不由得一愣,就这么站在了前厅门前。

    “冉儿?”桂氏率先瞧见了她,有些惊异地看着她周身上下的泥水。

    一阵堂风穿过,赵冉冉不由得瑟缩了下,看着她开口时却喊了句:“一别三年,爹爹康健。”

    “大雨的天,哪里去摔成这样的?”赵同甫面色震颤,他面相清瞿端方,一双清冷的凤眸同赵冉冉生得极像,到底是三年不见的亲生女儿,此刻他也没顾及礼数,两步过去把女儿搀住,“怎么摔得面纱也掉了?”

    三个人坐着说了会儿话,赵同甫将她这几年所历简略问了问,始终也没觉察到女儿扭伤的左踝。

    而桂氏在旁,也依然是从前雍容温雅的模样,看着她和煦地笑,甚至一脸忧色地问她怎么沦落到行宫作了丫鬟。

    赵冉冉压着胸中冷意,带着些恍惚地同他们温言对答,就如同曾经在尚书府里一般。

    “母亲…”她忽然抬眸看向桂氏,哽了半句蓦地落下泪去,语出惊人道:“羽林卫和薛嬷嬷…”

    “住口!”赵同甫当即厉喝,他长叹了口气道:“为父不是早同你说过,大齐亡国那日,是你屋里几个丫鬟说亲眼瞧见你同承泽私奔了,那时候京城乱成了什么样,你母亲险些为你忧思成疾!”

    又是这番说辞,三年前爹爹也是这般不信她。

    “我只问母亲。”她骤然拔高了声调,红着眼直视桂氏,“二妹未生之时,我记得母亲说过,将来要看着我识字习琴,还要替我觅一个比爹爹更有为的夫婿,倘若有人敢欺负我时,您便要叫桂家军去踏平人家的府第。”

    这些话模仿足了当时的口气,桂氏先还笑着欲解释,听到后来时,就偏了头沉默起来:“冉儿,没有凭据panpan的事你多说何益。如今承泽已同阿月成了婚,你同我们回去,为娘自会与你再安排个如意郎君。”

    坠雨轰然,正厅里一时无人说话,气氛尴尬中,三人都未曾注意到槅门后的小间里进来的人。

    “原来……女儿的命,还是抵不过俞家的祖产。”已然确认了真相,赵冉冉长叹着站起了身再没什么可多说的了,“雨天路滑,爹娘再喝盏茶歇歇好走。”

    才瘸拐着行了半步,身后赵同甫开了口:“你给我站住!为父一到广陵冒雨就过来寻你,你却说了半日连我们的来意都不问一句!我只问你,你如今在这处行宫是个什么身份?”

    这熟悉的苛责,赵冉冉脚下冰寒,忽然倒笑出了声,她回头看自己的父亲。

    “女儿无能,是被人买到此处的,既无财亦无貌,自然是为奴为仆,每日里与人洒扫庭院,作的是最低等的丫鬟。”

    “岂有此理,我赵某人好歹历仕三朝,文章笔墨为天下士子传颂,承蒙圣上尊儒厚待,荣衔正一品!若非认出你的是崔克俭,我岂非成了天下人的笑柄了。”

    桂氏上前替丈夫顺气,帮腔催道:“冉儿,车马就在外头,有什么事你先同我们回去再说。”

    撑着圈椅推开半步,赵冉冉摇头:“我如今只是一介奴仆,爹娘见过这一回,前尘诸般尽皆忘了吧。待乳娘流放回来,稷弟若是高中,我自也会离了王府,从此后自食其力但求温饱,天下人多饥寒,也无暇来笑您。”

    说罢,她再不看两眼一眼,强自拖着伤腿疾步朝门边行去。

    “混账,你…你竟敢忤逆父母!”赵同甫甩开桂氏,两步上前一曳女儿胳膊,劈掌作势欲打。

    这一掌高高扬起,却始终没能落下。

    惊惧犹疑中,赵冉冉睁开眼睛,一时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何时回来的,又不知听去多少。

    “赵尚书。”段征笑意悠然,挥手时却将他的手重重格开了:“才十一月,赵尚书不该是在顺天府,等着主持年后春闱吗?”

    若非桂家的军权,对于这样没有实权的空壳文官,他素来是不屑寒暄客套的。赵同甫也是颇为忌惮他,收尽了先前的愤慨强势,他先是好言解释了今岁恩科提前结束之事,而后才委婉地提出定要接赵冉冉回去的话。

    段征极不耐烦地听他絮言,待人解释完了,他只是淡淡哦了声,而后牛头不对马嘴地突然来了句:“下个月本王去应天拜访崔尚书,你两家府第不远,到时也一并来吧。”

    赵同甫当即变了脸色,斟酌着就要上前争辩时,就看到这戎甲在身的年轻王侯两步走到自个人长女身前,俯下身将人拦腰带起,顷刻间那些雨水泥点就映染到了他的官袍上。

    他却毫不在意地又将人揽紧了些,朝着迎面过来的管家丢下句:“送客!让今日当值之人,去刑房领二十鞭。”

    头顶连廊迂回,雨丝风片里的斗拱彩绘一路变幻。一直被他抱到衡潢阁门口时,赵冉冉才从方才那种铺天盖地的压抑荒凉里抽离出来。

    “不劳王爷…”指尖触到他胸前铁甲时,她冷得缩手,“我自己能走。”

    有侍从过来打伞时,段征随手将伞塞到她手里,吩咐道:“去备轿,着人去蘩楼递个话,让净房坐好热水。”

    作者有话说:

    ◉ 37、暖脚

    上的软轿后, 她才被放在裹了厚实褥垫的厢坐上。大雨中轿子平稳渐行,正待说话时,又听得轿外自个儿父亲同管家李崇间焦躁不安的对话。

    \"…她好歹也是我赵家嫡女,不是说做丫鬟吗, 王爷这般行径, 难不成小女竟成了…\"

    雨珠儿敲铜鼓一般落在蓬顶, 赵尚书的话越发模糊不清起来,转过一道月洞门, 便彻底听不着了。

    行宫的软轿虽算宽敞,却也勉强够两人并肩而坐的。

    眼前的男人将她抱上轿后,就一直掀着小窗垂帘,细听赵尚书同李管家说话,脸上不咸不淡的, 似就只是沉浸在雨中楼阁的景致里。

    然而赵冉冉毕竟同他朝夕相处过, 晓得他是个心思深成, 甚至于有些阴晴不定的人。

    这人上一刻对你笑的温雅,下一瞬那被他瞧的人, 有时候也就身首异处了。

    “王爷明鉴, 我父亲的田宅大多在北地, 在江南只略有些水田…”

    垂帘被打落, 段征望她一眼, 一手勾过她膝弯, 将她两只沾满泥水的双脚勾放到自个儿腿上。

    “…自是远不如崔家在浙东的田亩…”她气息减弱的补上这半句, 话音未落,脚踝又被他捏上了。

    赵冉冉闭了嘴, 颇为紧张地瞧着眼前垂首的男人, 因为抱她未及撑伞, 他的头发也被打湿了一片,几道水痕从他微长的鬓角洇湿而出,又骤然滑过那清俊光洁的下颌,而后,悄无声息地坠没进她鞋面上。

    狱中正骨的折磨叫她难忘,虽则上回他手法极轻,可被他这么握着脚腕,她总有些说不清的,好似被人提刀架在脖子上的惶恐。

    “别动。”捏着她的左踝反复细看了会儿,段征思索着上一回动手治伤的情形,心知这伤是没彻底养好:“倒正好来了两份急报,一会儿你替我看看。这伤处也得浸热了,再从头治一回。”

    说着话,还不待赵冉冉称谢坐正了,他突然将她两只绣鞋都扯落了,在她还愣神间,便连半黑的罗袜也解了褪去。

    方才她一路跑来,不知踏过多少水坑泥潭,鞋袜里早就已经湿的能绞出水来,初冬的天气,两只脚被雨水沤得冰凉,还沾着点点泥水。

    他将那双脚捏在手里,不经意般地替她拂开草灰泥点。

    热意顷刻顺着双足蔓延,从那种冰寒到麻木的痛觉里倏然解脱,赵冉冉有一瞬的失神。

    她的脚是平足,指节圆润齐平,瞧上去同她纤袅的身子全不一样,似两块椭圆的璞玉白胖莹润。

    此刻被他两手前后拢着,外头落霜冰寒,倒愈发觉出他掌心的温热来。

    在热意顺畅蔓上心头前,赵冉冉右腿曲起,双腿用力地从他掌心抽离出来。

    段征松了手,挑眉瞥了眼那双缩回裙下的玉足,竟是扁扁嘴叹了句:“怎么就这般怕我?”

    这番模样不由得叫赵冉冉恍惚间回到了从前,只是一闪而过的,他说完了话也不等她回答,脸色立时又冷漠下来,转开头就去瞧帘外的雨丝园景.

    蘩楼净房内,地龙环绕,碧玉池里水气氤氲。

    赵冉冉垂首坐在池岸边,一双脚浸去了池水里,她没敢妄动,裙摆绸裤被热水洇湿了,也并没有去管。

    在她身侧,段征盘膝而坐,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她左腕上的木镯子察看。

    这木镯子是她最后的立命根本,他虽说过如今缺粮不缺银钱,倘若见过了观音山里的东西,也未必不动心的。

    敷衍着说了两句木镯的来历,她故作柔顺地缩回手,板正了身子问他:“不是说有急报吗?不如请王爷取来一阅?”

    忽而一缕鬓发被他绕起,身侧传来意味不明的低哑应声。

    不好的记忆铺天盖地得袭来,她心头一乱,想要躲时又木着身子没敢动弹。半月前,就是在这处,她还记得自己遍体鳞伤得被缠绑在后头的短塌上,被迫着穿着薄透如蝉翼般的艳服,而后在楼上的卧房里……

    “是何处的急报……阿嚏!”她瑟缩着打了个寒噤,拢了拢手,又催问道:“若是不便与我看,王爷转述也可。”

    “是浙南叠石乡民变。”身侧的男人忽然撤开手,起身去身后的木架上取过只铜盆,径直往碧玉池里兜一盆热水后,他端着铜盆布帕便朝木梯而去:“衣服都在塌上了,二刻后我再下来,你安心泡个澡去去寒。”

    言罢他顺手还将一面巨幅折屏悉数拉开,碧玉池是临窗凿建的,窗外面对着大湖,这样三面环绕遮挡了,屋子里头不论从哪一处过来,便都瞧不见里头光景。

    听着木梯处脚步渐远,赵冉冉犹豫着抱紧了身子。

    她打小身体底子便较旁人要差些,尤其是畏寒的毛病,吃过不知多少副药,甚至连御医都来瞧过一回,也并没能寻着什么法子。好在只是冬日里难熬些,除了畏寒也没旁的病症,除了要往脚边多塞一个手炉外,也不大碍事。

    此刻窗户支开一线,依稀能瞧见远处雨丝瓢泼着落入湖里,天光云影里,裹着寒梅香气的冷风透入,同屋内的热气冲撞后,催得碧玉池中的水雾愈发浓重起来。

    长袄厚重,先前被雨水斜打着,一股子黏腻刺骨的湿冷笼罩着,她不由得回头瞧了眼段征离去的方向。

    如今的形势,倘若他真想做些什么,由得了她么?

    如此想着,她朝手心呵了口气,也就动作迅疾地解下了脏衣。撑着池岸一点点探入水中,整个身子齐肩没入之后,她长出了口气,倚在温度正好的石壁上,窗外景致如画,她将脑袋斜靠在池岸边的软枕上,听着连绵雨势落于万物之声,她心下渐生安然。

    江南园景曲折回环,绮巧古朴冠绝天下。此间的惬意闲适同外头的风雨全然隔开,人生几事,过往种种,或许只要她再过了这一劫,往后世道彻底太平了,什么尚书府镇南王,她便同乳娘一起避得远远的,也造一所园子,再置几顷薄田。

    ……

    迷迷糊糊间,她稍倚着眯了半刻功夫,那份短暂的安适褪去,只是随手朝颈项脸面间舀了两捧水,她就小心起身,预备着去短塌上够布巾衣衫。

    “这么快就洗好了?”屏风后乍然响起的说话声惊得她立时缩回手朝水里沉去,水声翻涌间,外头那人驻足,隔着屏风将两本墨黑奏报丢了进来,“再泡一刻出来。”

    不远不近的,恰好丢在她先前倚靠的软枕上。

    压下心中惊慌,随口应和了声,她拨开软枕奏报,自然是又要去够塌上衣衫。

    “时辰没到,是要本王进来陪你?”

    带着威胁似的音调,叫她不得不停下动作。毋庸置疑,她若不听话时,外头这位还真的就会进来陪她洗。

    作者有话说:

    ◉ 38、治伤

    见屏风后的那道人影推开两步, 朝一侧交椅坐了,似乎也是在翻看文书的动作。赵冉冉定下心神,趴在池岸侧,依言打开奏报也就看了起来。

    奏报上小楷墨书, 果然是浙南小县叠石乡百余户。

    一封奏报上讲的是, 这百余户因被催征租调而冲击县衙, 致使县府官员眷属十余人受伤的情况。

    另一封奏报则是县令朝府衙借了八百精兵,经过一日奋战, 现已将那数百户围困在乡里。

    从执笔人言简意赅的行文里,赵冉冉却仿若瞧见了千里之外的屠戮。

    “按照奏报所述,民变既已然平定,稍后抚恤奖惩应当也是有条例可依的。”她秀眉深蹙反复又读了两遍。

    段征放下手里另一本文书,走到屏风前:“我来问你, 自不是要依条例, 说你自个儿的看法。”

    “确是有些不合理之处。”她忙朝下缩了缩, 让池水淹到了颈项边,见他是当真在问自己, 不由卸下顾忌喃喃道:“百余户民变冲击县衙, 却只有十余人受伤?再以每户一到两名丁男来论, 统共一百余男子, 莫说外调精兵, 便是团练保甲几十人也该足以应对啊。”

    隔着屏风, 段征颔首称是, 浅笑着问她:“想不到你一个女儿家,连这等团练保甲之事也明白。”后半句‘不知是你父亲还是那姓俞的教的?’他咽了回去倒是没去刺她。

    碧玉池里影影绰绰的, 她似是点了点头, 也就没再出声了。

    短暂的静默后, 正当赵冉冉想要悄悄将岸上小衣拖进水里避体时,外头语出惊人。

    “叠石乡冯县令已经上奏,要将祸首十余人凌迟,余下百户丁男斩首,其余乡民流放西北终身苦役。”

    在听到要将百余户男丁尽皆枭首时,赵冉冉心思闪动,趟着水朝前疾迈两步后,急喊了句:“万万不可!”

    伴着一声低哑痛呼,她似是碰着了伤处,却依然强忍着分析起来。

    没成想才说了半句时,屏风后人影一晃,段征竟然径直拐了进来,对上她惊恐神色,他将视线转开,捡起塌上一条干净长袍,俯下身隔着衣衫就将人凭空托抱出来。

    她只是惊呼了声木然着都未及反抗,待她湿淋淋地被抱坐到塌上后,段征背过身去不屑道:“手脚这么笨,非要引得我进来不可。自己擦干身子换好衣服,我替你看伤。”

    她唬得连忙退开了些,并没瞧见身侧人悠然上扬的唇角。

    为掩尴尬,赵冉冉一面动作一面又接着同他分析叠石乡民变的古怪,待要穿衣时,不仅小衣远在碧玉池另一侧,塌上竟然只放了男人衣物,哪里有一件她的裙衫了?

    蘩楼里只有那两个女官偶尔服侍,方才听了传唤,自是如往常一样备水也自是只拿了主子的衣物,说起来,段征还是维持着从前草莽时的习惯,自己照顾生活,其实就连这件绸质睡衫,女官们拿的也是他平日不穿的。

    赵冉冉自是不敢过去捡小衣,无奈下也只好将那绸衫先勉强穿了避体。

    “伸脚。”就在她系好腰带的一瞬,段征转过身来,开了药油的盒盖将她左腿抱至膝上,“此处没有旁人,你只管说心中所想。”

    见他垂首在自己左踝边轻按,她抱臂略佝了上身,接着方才的话就说了下去。

    脚边酸痛袭来时,赵冉冉沉下气说出了关键:“调八百精兵的靡费或许可以细究一下,眼见为实,该遣个胆大务实之人,去查一查那位冯县令的账目。”

    “试一试还疼吗?”收了药油后,段征才将注意力从她足踝边移开,回神将她方才那番话想了下,蹙眉问她:“民变事涉军务,怎么就要查账…”

    他一面凝神思量一面将固定用的布绷缠在她左踝上,到底也是攻疆略土见的多了,布绷掖好之时,他当即霍然,明白了这种情形的可能性。

    这事他也问过骆彪,可后者只说那冯县令处事太过狠绝,丝毫并未想着他有挪用军费之嫌。

    看来骆彪虽忠厚,他却还得另寻个更合用的谋士了。

    见他面色变幻,赵冉冉慢慢抽回脚去,用衣摆遮了后委婉出言:“自古以来,生民不到绝境又怎会□□,王爷可借故先调任那处县令,无论何方有错,自可慢慢查访……”

    被他凑近了凝神望着,她压下不安,作势起身又朗然补了最后一句:“土地兼并,战乱旱涝,除去还未收服的闽地白松,动乱之由究其根本,还在于养民之术未行。君不见历来大国开国初年…”

    随着两人距离的拉近,她每说一句,音调就要轻下许多。可是这些肺腑之言,昔年赵同甫教了她,实行起来却又是另一套,赵冉冉知道她爹圈地盘剥的那些事,是故如今遇着个有实权的,也就不吐不快了。

    “历来开国,开国初年……”但两人的发丝交缠,她被迫着后仰到塌栏边时,嗫喏着状似不经意地将一手护在胸前。

    呼吸交融,段征轻笑一声,觉着她这么副躲闪又凛然的模样实在有趣,眼见的人就要翻出塌栏了,他扬手环过她,环着她细弱肩颈:“开国初年,如何?”

    这么个姿势,宽大的衣衫勾紧了,将她上身旖旎尽数施现。然而他笑起来眸中似含了星辰,那双眼睛里并没有刻意轻薄的意态,反倒和暖亲切。

    撞进这双星眸的一瞬,令赵冉冉有了种重回城北老屋相守的错觉。那时候,这人敛去血腥杀伐,唤她阿姐的笑模样,俨然阳春三月里的陌上少年。

    “开国之际,第一要务稳固朝纲,第二则是休养生息、与民宽简。”偏开头急语完这句话,她一把挥开眼前人,就要下塌:“我的伤,劳王爷费心了。”

    哪知道右脚还未着地时,整个人就被托抱而起,不容抗拒的力道让她转瞬间摔跌到他腿上。

    小心挡了下她的左腿,段征忽然抱着她起身,抬步就朝木梯走去:“第一回没治好,这一次,三日里不许下床。”

    上楼后,他也真就并未做什么,只是又接连翻出几处递交的文书,同她细谈起来。

    这期间段征一直陪在她身旁,就连喝水如厕,他都坚持抱她过去,却又始终守着礼。

    除去面纱后,鲜少有人能正视自己的面目,对他毫无芥蒂甚至堪称纯净的眉眼,赵冉冉不觉也卸下心房,只要段征不做出过分亲密的举止,她也渐渐放下了前些天险些被他欺辱的恐惧。

    就这么一直到了晚膳天黑之际,外头雨势渐止,她放下文书,再一次提出自己该回东厢歇了。

    八仙桌上才摆满了六菜一汤,按着她的口味,都是偏素偏甜的口味,甚至还放了一壶桂花酿。

    “以王爷如今之势,我一介微末,实在不宜……”

    “赵大人问的对,他家嫡女在我府上,该是个什么样的身份,你说呢?”

    突如其来的强硬伴冷厉诘问,同他先前的模样判若两人。赵冉冉一时不大适应,却依然硬着头皮答他:

    “身份权位固然该攀,然我只是一介罪奴,同王爷云泥之别,但求容身安命,实在不宜有旁的牵扯。”

    她扶着床栏说完这一句,但见他只是不断夹菜扒饭,瞬息功夫,一碗饭见了底,酒盏菜羹都未曾动过。

    段征心下乱麻如注,他面上不动,凭窗瞧见霍小蓉打院里过去时,他扬声喊了句。

    在木梯间响起咚咚咚的跑跳声时,他敛眉正色地看向桌边未执筷的女子,寒着脸说了句:“倒是会守本分,既如此,往后便依规矩来吧。”

    看着她低眉顺眼地应声退下,他推开碗盏,凭窗远眺了会儿雨后的园林景致,在那瘸拐的脚步声止息后,突然走到八仙桌旁,‘嘭’得一声扫落了那壶桂花酿.

    往后的日子,赵冉冉在宅院里同霍氏姑侄作伴,除了偶尔要去陪段征看文书奏报,倒也算过的平顺和乐。

    十一月十四大雪这日,霍嬷嬷将两个满面风霜的人带到了她跟前。

    分别了月余后,赵冉冉当即扑到了乳娘戚氏怀里,心头酸涩忧心皱解,一时哭得不能自抑,只是唤了声‘娘’便再也说不出多余的话了。

    戚氏的丈夫薛大伯朝她发间拍了拍,这个淳朴不善言辞的老翁就抱着细软自去宿处安顿,单留她母女两个说话。

    “小冉,我的小冉!是老奴无能,对不起小姐亡灵,护不了你周全!小冉啊,外头都说这镇南王杀人不眨眼,进府时我问了两个仆妇,都说你如今…如今正是…”

    戚氏本是个爽快人,这档口却也拉着她踌躇许久,又终是问了出来:“是不是为了救我们,你才…你才与王爷作了通房?!”

    赵冉冉脸上一滞,抹了泪后环顾左右无人,稳下戚氏后俯去她耳侧低声说了句:“稷弟得了功名回来了,前儿递信进来,已是在户部任了司农呢。”

    对于这个从小寄养的独子,戚氏虽然也算愧疚疼宠,却始终还是将自家小姐的遗孤放在首位。她听了儿子的官职,当即勃然大怒道:“个臭小子,我就说没那中第的天分,到底还是只得了个举人的功名。”

    ◉ 39、恩情

    要说这一对夫妇, 是一等一的良善忠厚之人。二十二年前,戚氏同赵冉冉生母同时有孕,那时节恰逢俞老太爷病重,弥留之际特意修书, 特遣戚氏上京照拂哺育他们母女。

    这一照拂, 就一直照拂到赵冉冉十二岁, 才被桂氏寻了个由头赶回了南边。那之前,戚氏唯有年节里才会回去看望丈夫与独子。是以, 赵冉冉私下喊她‘娘’,称其丈夫为‘大伯’,原本在邬呈的祖业也都是他两个在守着,后来她投奔俞九尘时,那祖业才被赵尚书要了过去。

    “什么?!赵同甫也来过了, 他怎么说的?”

    戚氏将包袱丢在案上, 也不去安顿。她是个泼辣人, 自从兵乱后就再也不对赵尚书用敬称了。

    守了二十年的祖业被夺,她甚至都没从获罪流放的惊惧里缓过神来, 跺着脚挨着个将赵家几个咒骂了遍。

    后来见赵冉冉沉默郁郁, 戚氏踢了脚丈夫叫他继续去收拾安顿, 而后在绣墩上同她并坐, 口风一转低声问:

    “其实进府时咱正好迎面碰见王爷, 哎, 我偷觑了眼他的面相啊, 倒也不像传闻那么不堪,听说他还未娶妻呢, 小冉啊, 你实话与我说了, 王爷他待你……”

    后头的话戚氏越发说的沉重,因是知道人在屋檐下的道理,她打心眼里心疼赵冉冉,实在不愿听到不好的话。

    “娘莫忧心,我如今还替他看文书呢,真的没有旁的关系。”

    因着段征这两回的行径,府中人私下议论纷纷。无论赵冉冉怎么解释,戚氏怎么也不信她只是个普通丫鬟的身份。

    无奈之下,赵冉冉苦笑:“娘你初来,未曾听闻他就要迎娶安和郡主了吗,陛下都已然颁旨了。”

    “哎呦!那起子那些烂舌根子的人,不行不行,那这王府里也不好久留的,老头子你收拾好没有,快些过来!”

    在蘩楼相邻的这所北苑里,三人闲话不断,说话间霍嬷嬷还带着几个人搬了手炉箱笼一类的过来,见了戚氏夫妇也是寒暄客气。

    午膳时,集福堂端了十二碟上来,送菜来的正是秋纹同春杏。对于她两个墙头草般的讨好恭维,赵冉冉心下不喜,面上始终只是不咸不淡的和气。秋纹认定了主上对戚氏夫妇是爱屋及乌,摆盘布菜时遂一个劲地说好话。

    戚氏狐疑地对着满桌的色泽鲜亮的菜点,不仅不为所动,面上还隐隐显露出不愉焦灼来。

    “姑娘脸上好了许多呀,这模样标致的,怪道咱王爷……”春杏忽然没头没脑地冒了一句出来,秋纹忙手肘击她示意她闭嘴。

    一句话引得戚氏夫妇都望过来,为她后半句没说完的话,赵冉冉却是蹙眉不语。

    场面一时尴尬静默,秋纹是个伶俐的,先前她两个那般落井下石地欺负人,哪里想到这位顶着半张鬼面,竟也能翻身改命。

    照眼下这桌菜的品相,将来便是府里来了王妃,这一位,就算不大可能作侧妃,至少抬个夫人,也是她们惹不起攀不上的正经主子了。

    她暗自看了眼赵冉冉的神色,盖好食盒放了,银牙暗咬,上前一步突然就朝她脚边跪去。

    “奴婢从前有眼无珠,春杏她嘴巴素来就臭,姑娘若是听了生气,不若连从前的仇一起报了吧。”

    说罢,她竟然重重朝地上叩起头来,而春杏一脸茫然地杵在一旁,还喃喃说了句:“我哪里就嘴臭了?”这么说着,她也莫名觉出心慌,有些不情愿地跟着一并跪了。

    随行几个丫鬟见状,皆是束手躬立着。赵冉冉被她吓了一跳,连忙俯身去挡她头,秋纹抬起头时,额角都红了一片。

    她是个和煦骨子里也有些孤傲的人,平日里虽看不起这些人捧高踩低作派,此刻见秋纹眼睛红红的,不由得心下竟也被染得酸涩起来。

    “你先起身来。”赵冉冉伸手去拉她,蹙眉温和安抚,“不过是些口角,何来仇怨。”

    谁知她这样淡然,秋纹却想的多,不但不肯起,推开她手朝后退了两步,脸色紧绷着煞白:“请姑娘责罚!”一下又重重磕了两个头。

    赵冉冉明白过来,两步蹲身下去,这一回她用力板着秋纹双肩,一双眼深深看进她眼底,思量了番后,她长叹口气。

    接过薛大伯递来的伤药,她就这么蹲在地上,仔细拨开粘在秋纹额角的碎发,指尖沾了些药膏小心匀开在那红肿处。

    没有过多的话,秋纹跪在地上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一面涂药,她展眉诚恳道:“宅院里多有污糟事,你可是怕将来我叫人害你?”

    她语意温和眸光悲悯,秋纹听了先是点头,又连忙摇头,眼泪一下落了出来,素来伶俐的口舌此刻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旋紧药盒,赵冉冉拉着人起来,抽过块干净丝帕轻轻擦了擦她面颊,玩笑道:“脑袋最是金贵,妹妹又生得这样貌美,这要是给碰傻了,将来你得觅佳婿,说自家爱妻脑袋不好使,岂不是要算在我头上。”

    她鲜少同人绕舌说笑,几句话却将后头两个侍女都引得偷笑起来,秋纹动容,她爹娘死的早,十七八的年纪,单靠自个儿手腕爬到大丫头的位置,侍奉过多位主子,却从未见过赵冉冉这样的,动容间亦真心生了愧疚,收泪又说了两句遂领着人告辞去了。

    待人皆走尽了,眼看着戚氏又要刨根问底起来,薛兴伍‘啧’了声忙去截她:“大小姐方才说到稷儿,你们…可是见过了?”

    薛兴伍不如戚氏同她亲厚,是以赵冉冉唤他一声‘大伯’,他却还是沿用了从前的称呼。

    被丈夫这么提醒了一句,戚氏才猛然想起这个儿子的用处来:“赶紧让他来一趟,我得问问他,既是只中了举人,可是遇着什么贵人,就被派放了户部司农的官职。”

    朝着赵冉冉碗里舀了碗鸡汤冬笋,戚氏哀叹自语:“得你指点了三年文章,还是个不够中用的,若能中了进士派放个再高些的官职,依我说,要那样时,那臭小子倒也算配得上你了……”

    “阿娘!”赵冉冉心下一惊,忙过去捂上戚氏的嘴。

    薛兴伍反应快,一面剧烈咳嗽两声,一面蹒跚着高胖的身子就过去关了门。

    “稷弟探了消息,月前借故便调任来了广陵,我没见过他的面,是他想法托人递信进来的。我将你们已然被赦之事告诉了他,也嘱了他好生为官,莫要妄动。”

    想到那条被她焚毁的绢帕上,薛稷信誓旦旦的言辞,赵冉冉是不安多过欣喜的.

    一晃又是半月过去,这半月里头段征公务颇忙,薛稷也一时没了动静,赵冉冉在院子看书习字,不仅有集福堂的名厨三顿送来精致羹菜,戚氏更是念叨她吃的少,早晚两回在小厨房里鼓捣些雪耳糕饼之类的点心。

    这般闲适的日子让赵冉冉脸上渐渐丰润起来,有时候不小心积了食,也是被霍小蓉缠磨不过,还会同她一道冒雪垂钓,甚至于她还学会了爬树安秋千。

    这日腊月初一,雪后初晴。霍小蓉爬上老槐把荡秋千用的麻绳挂得更高了些,而后就催着她第一个上去玩儿。

    “我再推高些啦?”

    秋千遥遥越过院墙,起起落落间,远处湖岸覆雪。赵冉冉扬声喊了句好,身后力道赫然加重,将她蓦地推向碧蓝澄澈的青空。

    她穿着蕊黄的褂子,两手捏紧了秋千绳索,似一片秋叶翻飞,在这般单调的重复里,却生出种天高地阔的畅快来,觉着自个儿下一刻就要跳出三界,凌空翱翔似的,脸上不觉现出些孩子气的神采。

    这么多年来,她还是头一回荡秋千。

    忽而推击的力道更大了,她未及喊停,又一次高高飞起,错觉中要腾空坠出去时,心下悚然,忍不住就是一记低呼。

    下一瞬,周身一紧,她便连人带秋千一并被人重重抱住。

    垂眼胸前,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耳侧吹来湿热气息。

    “在府里可是闷坏了,腊月里城中热闹,带你外头走走?”

    背后神不知鬼不觉换了人,赵冉冉慌忙跳下来行礼,垂着眼避开半步。

    霍小蓉如今天天同她腻在一处,笑嘻嘻地两步跳过来:“冉姐姐出府玩?大当家的,索性我闲得慌,您忙您的,我陪着就行。”

    说着话就要挤上前拉人,段征也不介意她的称呼,板着脸扬手将她一把拂开,冷肃至极地乜她一眼,张口说了句:“滚蛋!”

    见他拉着人就朝楼里行去,还没玩尽兴的霍小蓉暗骂着啐了口,跺跺脚却也没敢真个追上去夺人。

    作者有话说:

    ◉ 40、失手

    算起来, 她被困在城南这所行宫也快要一个半月了,来时秋意正浓,如今腊月头上,广陵城的雪都纷纷扬扬都下过好几遭了, 她却连一步都未踏出去过。

    快要年关了, 虽说知道外头城里定然热闹, 但要同他单独出去,赵冉冉心里还是有顾忌的。

    “天寒地冻的, 你也去再添件衣服。”将她推进东厢后,段征径直入了主屋。

    站在门前犹豫了番,她想着还是不该拒绝,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等她添了件深灰的褂袄出来时,便瞧见院子里一身常服的负手而立的男人。

    方才他回来时, 穿着绯袍官服荷甲持刀。

    而现下, 他一身雅白长袄外罩天青色的坎肩半袖褙子, 垂散了一半的墨发,这是江南儒生冬日里惯常的装束, 穿在他宽肩窄腰的高挑身形上, 不仅毫无违和, 甚至给人一种荏苒风流的错觉。

    回头时, 雪后光晕折散在他脸上, 合着今日这一身装束, 愈发显得清俊出挑, 尤其是那一双神采斐然的桃花眼,若是笑起来时, 又不晓得要催断了多少小女儿心肠。

    如今他身在高位, 平日里不是戎装便是官服, 就是访友迎客时穿的常服,也都是偏贵气老成的式样。这样随性年轻的模样,倒看的赵冉冉有些出神。

    “怎的就添这么点?”段征回头,却是皱眉诘问,“霍嫂嫂没与你置件大氅?”

    看着门外侍从牵马而入,赵冉冉明白过来,她摇头解释道:“我日日就在这院里,估摸着也是无用…”

    话没说完,段征嗯了句,回身又去了楼上,待他下来时,手里头就多了件玄色披风。

    他将披风丢到她手里,接过缰绳一个翻身跨马而上,再从马上朝她伸了手:“坐轿太闷,咱们骑马去,二刻都用不上。”

    骏马沿着官道疾驰,一路上雪景壮阔,缩在厚实的披风下,赵冉冉整个人都被裹成了粽子一般。

    后背是男人坚实宽厚的胸膛,一路颠簸着被他那么紧紧揽抱着,叫她依稀似回到从前,那时候,四处皆是兵荒马乱的,他护着她南逃,缺衣少食的,吃喝用度也是样样都先照拂着她。

    远处广陵城起伏的城墙显现,她终是开口打破了沉寂:“闽地叛乱未降,王爷出府,不带侍卫也就罢了,怎么连佩刀也解了?”

    “关心我,怕我被人杀了?”他目视着前头不断放大的城墙,俯身挨近了怀中人,露出衣袖间的暗器,忽而朗然道:“就你我二人,不许再用敬称。”

    不许用敬称?那她该喊他什么?

    好像是能读懂她的心声,他凑身下去,侧脸同她贴面一蹭:“叫我名字也行,随你高兴。”

    右颊上的胎痕经由那位名医诊治,颜色虽是消不去多少,原本坑洼粗糙的肤质却是好了大半。方才面颊相触,段征也觉出了同从前的区别,想到那位大夫说的‘寒毒’之事,他不由得眸光一暗.

    三年过去了,东关街的绮丽繁华在雪后也丝毫不减,又兼是年关腊月,正值巳末饭点,车马喧阗,酒肆飘香,往来采买的百姓颇多,多有携儿带女的,提着各色油纸包裹的酥饼糕点。

    看着同自己手心交握的男人,赵冉冉心头恍惚。站在一个糖人摊前,她回想着这些日子,发觉若是不算最初被他买回去的那几日,这人待她,其实…同他的为人比起来,已然算是颇为善意温柔了。

    “真的什么形态都能捏塑?”段征环顾糖人摊上形态各异的动物神鬼,“那劳您照我两个的样儿塑一对。”

    她诧异愕然地迅速望他一眼,而后突然抽手:“不必了,这处风大,停着等怪冷的。”说罢,她疾步就沿着运河岸走去。

    意识到再往前就是霁月斋,她心下一凛,又转了方向朝南边大街行去。

    段征两步跟上前,恰好一阵河风吹来,瞧见她似瑟缩了下,他一指十字街头一家三层的巍峨楼阁:“这云裳轩名气大的很,你既不吃糖人,就随我里头暖暖身子去。”

    见他笑意渐淡,赵冉冉晓得自己划清界限的举动太过明显,他的耐性怕是快要见了底,于是她乖顺点头,也就再没提出异议。

    云裳轩开业百年,也是前朝就撑起的门面,算是广陵城数一数二的制衣铺了,店内不仅有成衣款式百千种,各季还能截到特供京城的锦缎衣料,裁衣刺绣的师傅们也是翻着花地推陈出新。

    段征是个不讲究的,他也不懂女儿家的喜好。进了一楼厅堂,见赵冉冉也不主动挑选,他心里不舒服,对着女伙计只说了句:“捡最贵的,带这位姑娘试几套冬衣大氅,能穿的都包起来。”

    女伙计当即笑靥如花,亲昵客套地就拉了赵冉冉去试衣。

    有眼尖的伙计注意到了,等她两个走开后,忙陪着笑过来一口一个‘公子’地要为段征陪看新出的冬衣。怎知他早就往行宫里买过几大箱了,自觉穿到下辈子也穿不完的,当即摆摆手,丢了锭银子过去,就被迎到屋后饮茶去了。

    青瓷杯盏里,普洱茶醇厚回甘。他小时候饿惯了肚子,后来入山为匪,多数时候都不能好生吃喝。这半载终是过起富贵日子,却也没那些武人嗜酒狎妓的喜好,也就是在这吃喝上爱尝新鲜。

    在普洱氤氲悠长的香气里,他闭目养神,思量起这两月来江南的局势。

    不多时,外头传来女子清脆的吵嚷声,他起身朝外行去,听得那女声愈发不依不饶起来。

    “大小姐呀,瞧瞧您如今的模样,这是替哪位主子试衣吗?沦落到这样低贱的身份,难为您不嫌给自家府上丢脸,哎,二小姐,照奴婢说来,若是寻常闺秀,早该扯根绳子吊死了事。”

    赵冉冉被几个侍女围住,她凝眉看向眼前笑容得意的妹妹,好似没有听到那出言辱她的紫衣侍女的话。

    紫衣侍女名芙蕖,她自小伴着赵月仪长大。上回桂氏从行宫回来,赵月仪听得母亲说镇南王对姐姐的亲昵行径,又是狐疑又是不甘,到今日在云裳轩凑巧碰上了,她见姐姐面色丰润,连右颊的胎痕也平顺了许多,便知她没有在行宫里受苦,心下不由酸痛愤恨,也就纵容芙蕖上前刁难。

    赵冉冉只当没芙蕖这个人,她盯着妹妹看了良久,想着陪自己来的那人,忽而一反常态语出惊人:“你那夫君曾同我山盟海誓,赵月仪,将来你若没了桂家,他又会如何?”

    缓缓说完这一句,她勾唇清傲,素来温良的眸光里竟藏了丝讥讽悲叹。

    到底是血亲,赵月仪一下就看懂了她的目光。

    的确,曾经的赵冉冉虽然貌陋,长久以来却都是压她一头的,尤其是才情文章,也不知是为何,她两个是姐妹,可偏生好像父亲全部的才华本事都叫她一人独占了。

    想着俞九尘的冷淡无话,赵月仪但觉被她那话诛心一样,气的指尖都抖起来。她最恨读书抚琴,为了讨好心悦之人,她废寝忘食地抱了许久佛脚,到头来那人只听了半曲,就推说府衙里事忙,连听完的耐性都没有。

    “你你都是一介贱奴了,哪来的胆子,何敢对我家侍郎夫人出言不逊!”还不待赵月仪发话,一旁芙蕖叫嚣着上前,竟是劈手就要去打人。

    “啊!”这一掌还没打下去,她猛地惨叫了声,捂着右眼就瘫倒去地上。众人回神时,才瞧见一枚箭矢钉在墙上。

    箭矢不偏不倚地射破了芙蕖的右眼,又堪堪擦过赵月仪身侧。两个女侍忙去搀芙蕖看伤,见那右眼瞳孔破裂一片血肉模糊,赵月仪惊恐中又看了眼地上自己的一缕断发。

    在芙蕖的变了调的痛呼声里,她一把扯过赵冉冉挡在身前,对着外头强作镇定地斥问:“何人伤我侍女!”

    这般变故赵冉冉也始料未及,芙蕖的痛呼声催的她心悸难受,反应过来是何人所为后,她望了眼赵月仪紧紧抓在自己肘侧的双手,倒是没有挪动身子。

    “一时失手。”男人轻笑着挑帘走出来,掖了掖衣袖收笑冷然道:“俞夫人见谅啊。”

    店里头客人不多,几个伙计也早躲了柜面后。赵月仪见无人说话,探了脑袋出来就要继续诘问:“胆大包天的狂徒,你……”

    看清行凶人模样后,她难以置信得连退数步,多一个字也再不敢说的了。

    知道对方是认出自己了,段征也不屑同妇人家纠缠,他朝赵冉冉一伸手:“过来。”

    在芙蕖压抑的泣音里,赵冉冉木然地走到他跟前,看着他摸出大楚新印发的宝钞清了账后,又留了李管事的名号预备下回谴人取货,而后他从一摞冬衣里挑出件轻软秀气的浅藕色大氅,当着众人的面亲自与她系了。

    “小姐…”瞧见他们就要走了,芙蕖哭着拉了拉赵月仪的袖子,却立时被她斥了句‘闭嘴’。

    这两句被正要离去的段征听了,他忽然松开赵冉冉的手,径直迈步过去。

    “啧,眼珠子破成这样。”嗤笑了声,他一下掐上芙蕖纤细的脖子,好似颇为快意地又说:“若是不剜了,怕是该全烂了吧。”

    说着话,他掌心微一使力,竟是捏着人提了起来,左右侍女皆惊惧着推开,赵月仪只是看着,也是没敢出声。

    眼看着女孩儿双脚离地,右脸上血污交纵着痛苦挣扎。

    “阿征!”赵冉冉看不下去胡乱喊了句,“快些走吧,我、我有些饿了…”

    嘭得一声,芙蕖应声被他摔落在地。望着他两个执手出去的背影,赵月仪难以置信地瞪大美目,在出门的一刻,她甚至看到姐姐甩开了镇南王的手,原来娘亲看到的都是真的,一时间,嫉恨不甘充斥她眼底.

    一直到上了霁月斋二楼,赵冉冉脸上神色始终都不大好。

    “不是饿了,那么早回去作甚,这一月你建言献策的功劳颇大,故地重游,咱们好好吃一桌酒菜,就把从前那些不好的都忘了。”

    段征自觉着近来自个儿行事过为仁善了,或许是闽地有了和谈的希望,他这两日难得闲了些,心境也就豁达忍耐许多。

    他是越发看赵冉冉顺眼起来,是以闲暇时,就爱来寻她消磨时辰。

    然而赵冉冉不同,她感念段征救回戚氏夫妇,为她延医治脸,可她至今还是不惯他视人命若草芥的样子,更有一层,宅院里的污糟事她不愿掺和,当年既不与俞九尘作平妻,如今更是不会留在王府作妾。

    她垂眉低眼地才应对了两句,前头蓦地见到一双匆匆过来的皂靴。

    那人拱手说了句:“下官方从浙南回来,拜见王…”

    这声音让她睁大了眼睛,抬眸看去时,只见是个高胖的男人,一双熟悉的虎目,瞧起来还是那样憨厚,穿着一身深墨绿的七品文官服。

    只是扫了一眼,她便收回视线压着心绪候着。

    “乱喊什么”段征摆摆手,示意他一同朝雅间去坐“叠石乡的事都查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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