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戏言
进了雅间后, 赵冉冉压下各种猜想,跟着段征朝临窗的桌边坐了,一面夹桌上的冷菜吃,一面安静地听他两个说话。
一直到薛稷告辞出去, 她都始终没再抬头望他一眼。
“此人叫赵永年, 他今科虽落第却是个堪用的。我走访户部时偶然见了他, 是个身家清白的。”段征似是对他颇为信任,随口解释了两句:“倒被你说中了, 那叠石乡冯县令账目上早亏了千余两,这一回调那八百精兵,便伪造了二百两的花费去冲平账目。”
“上位者识人最是要紧,我不过是胡乱猜度,核查走访还是在于用人。”
他压了口茶正色看她:“此番确是你的功绩, 有什么想要的奖赏, 不如现在就说了。”
奖赏吗?她手上一顿, 抬头朝他看去。也不知怎的,便觉着他眸光烫人一般让她心生不安。恰好伙计敲门进来上热菜, 坦诚的想法到了嘴边, 转念还是改了口:“比起你这些日子的照拂, 还替阿娘洗脱罪名, 我回报尚且不及, 哪里敢讨赏了。”
这一句说完, 气氛莫名冷落下来, 段征放了筷。
推窗对雪,运河岸的青墙黛瓦上一片素白, 然而各家宅院边挂着楹联灯笼, 往来人语不断, 广陵城的冬日虽冷却丝毫没有北地的孤清。
楼下花船上又起了咿咿呀呀的唱腔丝竹,他深吸一口冰霜寒气,忽而自斟自饮了半盏,长眉一跳,撇撇嘴嗤了句:“无论什么酒,难喝都是一样。”
赵冉冉听了,虽有不同见地,也只是凝眉想了想,看了眼桌上那壶桂花酿,忍下了饮酒的念头后,淡然地‘嗯’了声。
桌上一时冷寂,她只好挑头又问了些浙南的情况。在得知闽地有求和的打算后,倒是立时起了兴致,话也多了起来,也不似先前总是回避他的目光。
段征含笑安静听了会儿,到的后来,他合着楼下的曲调有一搭没一搭地在碗沿上叩起了节奏,心下越发觉着眼前的女子有趣起来,说起家国朝事,竟比六部那些七老八十的糟老头子还能扯。
不过她的话少了许多引经据典的掉书袋,拐的弯儿虽多,却比那些酸儒说的要明白,便是不怎么读书的人,仔细听时也总有种醍醐恍然之感。
“叠石乡那百户乡民,后来是如何处置的?”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赵冉冉趁势又绕回了先前的话题。
“聚众挑头的十余年枭首,其余众人免二年赋税。方才你看赵永年这人如何?”
其实这一场根本算不上民变的事故,背后深藏的还是大乱方过的困蹇还有地方官吏的贪墨胡为。赵冉冉深知这个结果的合理,却依旧为那些被重典枭首的人心寒。
又听得他问起薛稷,虽则薛稷突然化名‘赵永年’的事必有蹊跷,她来不及细想,下意识地就陈述道:
“如今的世道,确实不该只拘泥功名,方才那人我不识得,只是言辞条理简略清晰,倘若叠石乡的事真是他查办下来的,应算个有能的。”
上回薛稷托人来信,丝毫没有提到‘赵永年’这个化名,今日偶然遇见,吃惊之余,她自觉也算应变的快,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既不刻意避嫌,也没漏出一丝一毫的偏重。
段征听的颔首,看了眼满桌没怎么动的精致羹菜,又抬手晃了晃几乎满溢的青瓷酒壶,他无趣地搁了筷。
\"不说那些。\"顿了片刻后,突然回头朝她一笑,眼里头盈盈脉脉,温和得似带层雾:“方才你说不要奖赏,还感念我的恩德?”
说着话,他信步朝桌子另一边行去,故作疑惑地半笑半忧:“算起来,从你我初见,危难之际我救了你多少回,噫,我怎么自个儿都算不清了呢。”
见他站到了自己身旁,她不自觉挪了挪身子,面上竭力淡然郑重:“那些事我都记着,永志不忘。”
“永志不忘么?”他刻意拉长音调,忽然俯身圈在她肩头,“既是要报恩,用你自己来偿还可好?若我不娶那安和郡主,就叫你陪着我过一辈子呢?”
耳后热意袭来,赵冉冉想也不想得朝侧面躲了,意外间竟然挣脱出来,她面上慌乱一闪而过,双臂搁在窗案上,正色回道:“嫁娶之事岂可荒唐,王爷莫要说笑了。”
难得如此剖白心迹,却未料她会有这般过激的反应。看着女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警惕神色,他看着空了的交椅,一股子无力空寂萦绕,慢慢得便转生作了阴暗暴虐。
他冷嗤了声,也觉着索然无味起来,再不看她一眼说了句:“吃饱了吧,外头也逛够了,回了。”说完转身就朝外头行去。
在他身后,赵冉冉兀自松了口气,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见段征丝毫没留意自己,便四下留意起来,在一楼唱曲的平台后,她终于瞧见了薛稷的身影,对方朝她肃然颔首,她心下安定,无声地回了一笑.
和谈了事半个月就做成了,赶在腊月二十三小年这一日,广陵城的街头巷尾都贴满了罢兵的布告。
另外还贴了对贫苦民户的授田令,昭告江南十郡,将于年后清丈田亩,往后试以资产和田亩为主要课税来源。官府在布告上还承诺,一旦实行新的赋税条目,亦绝不会对富户无度盘剥。
因了这两天布告,广陵城的街头,随处可见人们慷慨陈词的议论,更有贫寒无地者,听人念了榜文,竟纷纷在布告前就跪拜起来。
戚氏跨着个竹篮,里头已然放满了各色年节里的玩意儿。她另一只手挽着赵冉冉,神色间十分纠结。
“臭小子信里猜字谜似的,这条街就三两处生药铺,他不会困在浙南任上来不了吧?”
两个人立在一处剪纸摊前,赵冉冉取过张惟妙惟肖的蝶花红纸,正要安抚时,侧眸瞥见不远处一个鬼祟的女子身影。
那人不是二妹身边的一个小丫鬟吗!再一瞧那小丫鬟身后,似乎远近跟着好几个壮硕仆从。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好不容易找着机会能出来同薛稷见一面,这人没寻着,麻烦事倒是又先找了过来。
猜度着或许段征遣了人跟着自己,又看了眼街上来往的众人,她状似不经意地对戚氏说:“娘就去中间那家生药铺买吧,我突然想吃糖人了,一会儿就过来。”
戚氏好笑地轻点了她的额角,也没多想,只说了声快去快回便径自朝正中一间药铺走去。
前脚看了她进了药铺,赵冉冉立刻放下剪纸,疾步就朝右手边的一条巷子走去。
那条巷子尽头,是管事李崇的府第,若是他们硬来而街边又无人相助的话,那她至少还可以到李管事的府第里避一避。
然而还没等她拐进巷子,那群人就冲了过来,她正欲呼救时,小丫鬟上前说了句:“夫人令我等转告,她说手上有您的把柄,大小姐若不想见血,请您同我们走一趟,夫人摆了宴同您叙旧。”
听了那‘把柄’二字,赵冉冉脑子里嗡得一声,才耽搁着思量了顷刻,忽然后颈处传来剧痛,她眼前一黑。河道边停了艘乌篷,那群人瞬息间就带着人躲进了船篷下,船夫撑杆杵岸,几下就从繁华市井里消匿无踪了.
在一片悠长凄迷的歌调和船橹声中,赵冉冉抚着脑袋睁开眼,对上赵月仪那双得意的明眸时,她立刻强撑着从地上坐起身。
“外头唱的什么丧曲呢,叫他们换一个,莫碍了我同姐姐说话的心情。”时常跟着的芙蕖没了踪迹,一个眼生的丫鬟忙忙地应声出去。
吩咐完这一句,赵月仪竟绕桌过来,亲自将她扶坐到了绣凳上,而后她整了整衣衫,婉声道:“这么请姐姐过来,也是实属无奈。”
对她一反常态的和善,赵冉冉只作不见,环顾了一圈后,她意识到自己或许是被掳到了一艘花船上。
“我如今只是王府里一介仆从,当不起夫人喊的这句姐姐。”
桌上菜色颇丰,赵月仪竟然还与她斟了杯酒,便自顾自吃起菜来,一面还同她攀谈起来。
听着她没话找话一样地虚伪客套,赵冉冉惊诧之余,意识到先前小丫鬟说的‘把柄’怕只是个幌子,她暗自松了口气后,打断道:“你可是有事要问我?”
小时候,但凡赵月仪闯了祸要来求她时,也都是这般作态。
赵月仪愣了愣,收了笑仰头饮下苦酒,一转话风问:“他从前幼时在广陵,可有同哪家的娼.妇走的近的?”见对面目光茫然,她又恨声含泪道:“他近来时常彻夜不归,也不许人跟着,我怕娘亲知道,不愿同他闹。”
听得这话,赵冉冉先是懵了下,继而脑子里就浮现出一张少女模糊的面容来,她眉心飞速拢了下,很快平和道:“俞…大人一向苦读,没见过同哪家女孩儿走的近的。”
“你撒谎!”赵月仪嘭得拍桌起身,她怨毒地望着她,而后一连报出了数个女子的名讳。
从赵冉冉的神色间,她一下印证了先前的猜测,目的达成了一半,她忽的起身击掌,几个侍从鱼贯而入。
“天色不早了,这杯酒,你饮了吧。”
“酒中有什么?”赵冉冉上前就去拉她,“我早已经碍不着你了,你若杀了我,如何同父亲交待,何必自寻麻烦!”
见她朝着侍从使了个眼色,赵冉冉被两个人反手按坐回绣凳上,酒液灌入之际,房门再次开了,这一回却是进来几个油头粉面的伶人。
“我如何舍得杀你呢,就是疑惑的很,姐姐貌陋无势,是凭的什么勾的男人心动回护?我只想看看,你若连清白都没了,那位可还会眷顾?”
◉ 42、花船
“这几位都是刚登台的雏儿, 算不得什么名角。姐姐你……挑一个吧!”
赵冉冉渐渐有些站不稳,她晃了晃头,但见几个伶人一字排开,而她的好妹妹笑的娇俏。
“姐姐脸皮这么薄?依我看, 那就这一位吧。”她纤手一指, 旁边的仆从一把将个少年推出来, “好生伺候着。”
众人鱼贯退出,房门落锁。
热意窜动全身, 赵冉冉自觉有过从前的经历,对这等低劣妖媚的药酒有些心理准备。
看着少年已然解下两重袍袄,瞧他模样清俊,倒不似个凶恶之人。她忙撑着桌案压着呼吸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她许你的好处, 我双倍给你。”
少年穿着亵衣, 两步走到她跟前, 竟是跪了伸手死死圈抱在她腰侧:“奴一家老小皆在人手,万望小姐垂怜。”
“你…你先松手。”她试着拉开他, 想要再问的清楚些。
可是手上没劲, 扯了两下怎么也扯不开, 反倒是身子愈发软起来, 一下倒伏去了桌上。滚烫脸颊贴着冰冷木纹, 她撑着神志去看半开的船窗, 外头已然斜阳一片, 河岸宽阔,浆声水影里, 岸侧的行人渺远成群。
她被困在了这不知名的花船上, 眼下的情形, 无论怎样呼喊自救都是没可能了。
少年圈抱她的手掌开始不安分起来,倒是没有如何过分逾矩地迅速进入正题,可是,但因这般隔着衣衫的亲昵贴抚,赵冉冉也是渐渐红了眼眶。
很快的,额角便染了层薄汗,她已然需要竭力压制,才能将自己的不堪的声音隐去。
张口狠狠咬在自己掌心上,趁着少年分神之际,她一把推开他的头,顺势整个人后仰着连同绣凳‘嘭’得一声倒在了地上。
地上铺着颇厚的绒毯,意识到时辰不早,少年猛地扑跪过去,双手扯在了她的腰封上。
近距离地对视着,那双眼睛年轻而明亮,竟亦是透着悲切决绝的。
“对不住…万望小姐垂怜。”他再一次重复完这句话,而后下定决心似的,匍匐两步过去,垂着眸子再不迟疑地解起了她的衣带。
船舱忽然似被什么重物磕碰了,两个人也终是缠打在一处。
“你放开!”纠缠间,冬袄襦裙悉数被扯落,陌生惶恐的气息几乎要将她淹没,一时间倒把那横冲直撞的药性压了下去,她终是哭求起来:“便是你依她的话,怕是家人也未必能活命的,你我假意作一场戏,事后我想法子救你。”
这少年入行不久,平日里钻营讨好船主,本性里却是个温厚良善之人,此刻见她面上潮红间泪痕斑驳,不由得掌下一顿,就这么俯在她身上,再次犹豫起来。
就在这档口上,外头忽而吵嚷起来,在一阵由远及近的纷乱脚步声里,喝骂声刀剑声骤起。
下一刻,门扇哐得朝两侧墙面砸去,被两个荷甲武人一脚踢开,剑尖收了门神一般左右侍立。
段征进来的时候,正看到两人衣衫不整,被少年压在身下的女子泪盈于睫显然已是哭了多时了。
他心口狠狠一颤,怒到极处反而面上平和若水。
“你们两个,背过身去。”他咬牙说了这句,缓步便朝屋中行去。
少年虽不识得他,却也自觉事情算是败露,也就立时挪开身子,恭立到一侧。
很快的,他小心地抬头去看来人,望进那双嗜血无波的眸子时,不由得自心底深处起了阵绝望寒意。
抽刀的那一瞬,赵冉冉勉强拢衣起身,喘息着一手覆上了他握刀的左臂。
还没来得及说话,段征看也不看地轻轻一甩,摆脱她后刀柄一转,就要动作时刀刃上一沉,一只纤弱莹白的手竟握在了刃上。
稍一偏峰,鲜血就顺着寒刃一滴滴坠落下去。他这才沉着脸转头看她,右手亦迅速去挡她手指。
“发什么疯,手不要了吗?”
“别…别杀他。”
她眼底水色氤氲,似是极为苦厄地在压着某种冲动,半张如玉的面庞上,醉颜酡红一般,尤是那眼尾的一点殷红血痣,此刻妖冶到惑人心扉。
想着这般模样被人看去了,他心底蕴起千重怒涛,却只是点点头,一张脸上平和沉静,甚至嘴角还俏皮得扬了下。他掀了掀眼皮乜那少年一眼,温声问道:“船上有伤药吧,劳驾。”
少年暂卸惊恐,叠声颔首答了句:“有的,这屋里就有,我这去就取来。”战战兢兢说罢,他便回身朝着一方立柜走去。
才迈了一步,一把匕首当胸而入,段征眼皮都没多抬一下,朝着身后的侍卫说了句:“拖出去,再将船上涉及人等一应查办。”
“是!”少年被曳着脚朝外拖去,匕首直入心脏却未拔出,出门那一刻,他的身躯尤在无意识得抽搐,地上却干净的连一滴血都没留下。
门扉阖上之时,那双暗纹流光的精致皂靴出现在赵冉冉眼前。
从他抽出匕首的瞬间,她就知道了这个结果,见他竟然没有一刀毙命,而是留着那人缓慢痛苦地死去,赵冉冉不敢面对,索性蜷着身子缩到了地上,集中精神对抗起药性来。
“不喜欢我杀人吗?”下颌被钳起,她被迫着仰首去同他对视。
她沉默地应对那双眼睛里的探究冷意。
然而意料中的诘问欺辱并未到来,段征蹲下身,拿出从立柜中翻出的药膏,掰过她掌心,一点点细细涂抹起来。
“我说过,要留你一辈子。”他敛眉温声,长睫在眼底投出一片浓密阴影,“旁人动了你,我自得要了他的命。”
花船上的药膏也是金贵,清凉滑腻的膏药抹在手心里,那起初只是掌间的一点子微麻,逐渐的,丝丝缕缕地侵入到皮下,顺着经脉血液,在四肢百骸里积聚起越来越炽盛的躁动。
很快的,她望着男人指节在掌心的滑动,神志也有些迷离起来,甚至于反常地已然从方才杀戮的惊惧里抽离出来。
熟悉的眉眼俊逸含情,近在迟尺的,她好像透过他阴冷残酷的面具,觉察到魂魄间的眷恋狂热。
“我…我去透一透气。”三年前的一些晦涩记忆扑面而来,包完了手掌,她一下推开人,踉跄着起身朝窗边行去。
斜阳打在她不断发颤的单薄身躯上,双手环抱着半倚在窗下,她张口剧烈呼吸着。
清冽冷肃的河风才稍稍缓解了周身热意,背后就被人拥了,隔着薄袄他单手就将她整个圈进怀里,歪着头将侧脸贴在她如墨发顶。
时近年关,远处河岸人头攒动,河面上往来客船却少了许多,孤零零的几只在斜阳里匆匆朝渡口靠去。
他歪着头亲昵地在她脑袋上偎贴起来,便是这么个温柔到骨子里的举动,反倒让她才缓下的气息,再一次凝聚窜动起来。
正以为他转了性,会任由自己挨过药性时,头顶蓦然响起一声短叹:“就在这处罢,今日,做我的女人。”
“你哭也罢求也好,我都不会停手了。”
一颗心顿时悬到高处,赵冉冉绷紧了身子,然而话音落下许久,那双手也仍只是在她发顶轻抚。
……
他的每一步动作都极为缓慢柔和。
几乎过了一刻,御寒的外袍都还未解开,他一手轻易将人制在窗栏边,另一只大掌则始终不紧不慢地在她脸颊颈项间游移揉捏。
就这么猎兽般的耐心等了许久,直到怀中人渐渐下沉。
在她彻底依着他站立后,他一把挥落外袍,扳着她纤弱颤栗的肩膀转过身来。
在看清她眼底无可奈何到绝地的羞涩惊慌后,他整个人似被定了魂魄,心里头绵绵密密地竟泛起疼来。
多少年来,他再难有过这种情绪。或许说,自八岁那年后,他好像失了常人感悟苦痛的能力,一直到遇着眼前这个半面胎痕的女子。
他原以为,她身上值得筹谋的是俞家的万贯家财,懵懂算计地同她相守了半载,及至后来她损了他右手尾指经脉,义无反顾地去投靠他人,那三年里,他每一次右手提刀出现偏差时,就会在心里恨她一回。
于是乎,有了重逢时的摧折刁难。他以为他可以一直那般没有弱点破绽地冷血下去,却一旦见了她涕泣的雾眸,一颗心就好像被神鬼紧紧攥住了,怎么也下不了手去。
那种肺腑血脉里的眷恋温热,虽然桎梏牵扯,然而杀戮场里血肉重塑,不得不承认,他孤清了太久,而赵冉冉让他再次体会到那种活着的真实感。
“别怕…三书四礼,还有什么纳采、问名,我以后都补你。”
天边的霞光映着悠悠河水,愈发炽热地正面斜照在他情动的眉睫边,两句话也透出他的微喘来,垂首一下噙住她菱唇,一触而拭的,他又在碎金般的光晕里抬起脸。
“从今往后,我待你好。”
说完这一句,他再难自持,将人按在绘着彩凤游鱼的椒红色船壁上,半压半抱的,俯身彻底沉溺了下去。
舱外浆声阵阵,不停息地在江水中摇动前推。
罕见的冬日霞光异彩漫天,透窗照入,墙边两道相拥的斜影缓缓倚落,席地铺设的厚实波斯毯上,那些中西交融的奇异图纹被融暖霞光照的纤毫必现。
◉ 43、浮尸
赵冉冉再次醒来时, 已是晨光熹微,她困累万分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睡在了蘩楼二层的暖阁里。
屋中地龙融暖,香炉里似是燃着安神香, 透过窗缝吹进一丝清寒晨风。
天光还没有亮透, 除了几串清脆的鸟鸣外, 四下里都静悄悄的。
她撑着床沿想要起来时,一阵撕裂般的痛楚袭来, 让她瞬间醒透,昨日黄昏时那贴面交颈,情动细语的场面,尽数生动鲜活地在眼前炸开。
她睁大了眼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唇角不住颤动着, 恍若连回忆都变得艰涩疯狂起来。
她竟然…同他…就这么成了事。
好一阵后, 她缓过心神竭力将那些残影挥去,忍着酸痛艰难地行到八仙桌旁, 唇畔发白干裂, 她抬手执壶一口气饮下了半壶冷水。
放下茶壶后, 她右侧眼皮突然毫无预兆地乱跳起来。
四下无人, 并不见段征的身影。看天色才卯初的样子, 这处是他常歇的地方, 这个时辰难道就去府衙了?
还有阿娘, 可曾如约见到了稷弟,寻不着她, 也不知是何时回的府。
心中一团乱麻, 觉是再也睡不成了, 她索性想要下楼去寻戚氏,至少先把稷弟的安排听一听。
每行一步,周身的酸痛都在提醒着她昨日的荒唐,只是走到木梯口的短短几十步,她都是强忍着扶墙而行。
“从今往后,我会待你好……三书六礼,问名纳采,以后我自补上……”
站在木梯口,不知怎的脑子里就又响起了这些零碎荒唐的承诺。她一时心口也跟着眼皮跳动起来,瓷白左颊上浮起可疑红晕。
男人情动时的眉眼摄人心魄,那些搜肠刮肚的温存话言犹在耳,她连忙晃晃脑袋,再不顾身上的伤处,快步就朝楼下行去。
才跨出内院的门,就遇上了嘴里叼着馒头的霍小蓉。
不等赵冉冉开口,她就两口吞下热腾腾的馒头,摸一把练剑后的热汗,鼓着嘴半是促狭半是天真道:“嘿,我今儿四更就起来练剑,可瞧见了,大当家的抱姐姐回来,外头裹着他自个儿的斗篷,姐姐单穿了双短靴,像是罗袜都未穿呢…”
说着话时,但见赵冉冉身子一摇,左颊边半红半白的,瞧着又是尴尬又是可怜的模样,霍小蓉忙上前将她扶住,她一边嚼着嘴里堵着的馒头块,一边觑着眼上下扫了她一圈。
“小厨房我热着红豆粥,姐姐快先坐坐。”霍小蓉年纪虽小,平日里也总是一派天真,只是山匪里长大,有些事还是比普通女儿家听闻的多一些。
她将人扶进小厨房,恰好灶火刚熄,随即舀了两碗熬的浓稠的红豆,朝其中一碗里又添了两大勺红糖,而后就将拌了红糖的那一碗端到了赵冉冉跟前。
气力正是消弭殆尽的时候,赵冉冉端起瓷碗,吹凉半勺咽下时,才觉出原来昨夜脱力饿过了头,此刻手足都有些微微发颤。
“小蓉,我阿娘几时回来的?”
“差点忘了,四更天你回来后,薛伯伯说伯母还未回来,急匆匆地就去央了李管事出府去了呢。”
听了这话,赵冉冉脸上忧色渐浓,右眼跳的更厉害了些:“那他…王爷呢?薛伯伯没遇着他么?”
“嗐,他才进的屋,骆校尉遣人来,像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就将人给拉走了。”冬日里粥凉的快,霍小蓉一口吞了半碗,察她神色不佳,皱起眉愤声问了句:“小冉姐姐,可是大当家的不要脸,那什么…欺负了你!?”
被她这直白的问话唬了一跳,赵冉冉赶忙摇头,知道同她说不明白,缓过神后,她垂眸加快了吃粥的速度,心事重重地想着等一会儿霍嬷嬷醒了,她得让人去寻戚氏.
“姑娘莫慌,我已遣了二十余人阖城去寻了,倘或今晚上还没消息,待王爷回来,便可令官府的人一同去寻……”
从霍嬷嬷嘴里,赵冉冉知道了段征夤夜离开的因由。她捧着杯热茶在东厢门前等着戚氏夫妇回来,一面便将那朝堂砥事想了一番。
先前段征同她讲过,他同闽地封了河东王的白松从来就是死敌,然如今家国当前,黎民亦乱久贫苦,双方皆是一面练兵布陈,私下里却都欲在今岁暂息。
如今好不容易和谈做成了,且那白松已应了上缴十万件兵器出来,可以说,算得上是一桩颇足称道的功业了。
怎么会在此时,那崔克俭联络几家士族大姓,一纸诉状递去御前,痛陈他镇南王结党营私,随意侵吞官员田产呢?
而今江南辖地渐渐恢复生息,而他又圣眷正隆,崔大人即便嗜财若命,此时上奏,岂不是反而容易引火烧身,得不偿失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实在是不大懂,依崔克俭那样的老谋深算,如何会于这档口如此行事?
朝野中事,她到底都是从纸面得来,是以这一整日,她心神不宁的,一边等霍嬷嬷寻人的消息,一边也盼着他回来说话。
只是,一直到金乌西沉,蘩楼里依然静谧一片,两边都没有着落。
弹劾之事倒可缓缓,然而戚氏如今还未有消息,赵冉冉再也坐不住了,随手披上那件浅藕色大氅,拖着酸软的步子就朝院外疾步而去。
或许是霍嬷嬷真个将人都派了出去,她一路行至行宫巍峨的门前,才恰巧遇见从外头送礼回来的秋纹,后者见她脸色不好又似要出门的模样,即刻将手上的一块绢绸交与身后的小丫头,上前扶了她就对守门的侍从喊道:
“没瞧见姑娘要出门子?还不等等关门。”
秋纹素来在下人面前有些体面,然而她这一句娇斥过了,那纵九横七的朱红大门依然重重合上了。
“上头的令,赵姑娘也是知道的,还请恕罪。”
这是半月前段征许她出府时定下的规矩,为防她再次逃走,她同戚氏夫妇三人,必须始终留下一人。赵冉冉知道这个,她亦知道此时同守门的侍卫纠缠无用,遂一脸凝重怔然地拉着秋纹回了头。
天幕彻底暗下来,秋纹心思敏锐,看出她身子有异并不说破只是好生扶着,两个一边走时,一边说些闲话。
赵冉冉只觉右眼皮跳得愈发快起来,她用力揉了下眼角,转头瞧见小丫头手上抱着的两匹苏绣时,随口问了句:“年关就到了,买这么薄的衣料,是留着开春制衣吧?”
秋纹一笑,扶着她跨上挂着宫灯的抄手游廊,一时找着了话头,连珠儿炮似的就将今日上头交待的事儿说了。
“…那桂大将军实在喜欢王爷送去的珍宝,这不非要留着李管事与骆校尉用膳,我们这些作奴婢的也一并沾了光,正巧桂将军的姐姐在府上,随手竟赏了咱们这苏绣一人一匹呢……”
这一处抄手游廊横跨过一片溪水,曲折蔓回,走的慢时,足要行上半刻才到的了尽头,秋纹后头的话她都没有多听,脑子里渐渐萌生了一种有些荒唐的猜测。
什么时候,段征竟同桂家交好了?这一层关系,又存在了多久,总不至于……
然而这些隐匿琐碎的猜想还没铺展,游廊后头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秋纹和几个侍婢当先转头去看,有两个侍女比赵冉冉高一些,是以宫灯虽亮,奔走而来的两个仆从并没看清她。
秋纹眼尖认出了其中一人,拦住人就问他何事急躁。
“哎呦霍嫂子让咱寻人,人却从城南运河里捞了出来,泡了一日,脸上身上都肿的不成样子,惨呐!”
赵冉冉脑子里嗡得一声,跳了一日的右眼皮终于是停了下来,她一口气哽在喉间,不自知地晃着身子倒退几步,小腿撞着一块湖石,漆黑天幕倒转间,她甚至都不曾惊呼一声,便坠入了数九寒冬的溪水里。
顷刻间,冰冷刺骨的水流淹没她的五感。
◉ 44、替死
一把打开侍女端着的汤药, 赵冉冉赤红着被高热熏热的眼,她哑着声坚持问道:“王爷呢,我方才分明听得有人喊他。”
侍女蹲下身收拾碎瓷,仍是一脸恭敬而冷漠:“是姑娘听岔了, 王爷从昨夜就去了府衙, 并未回来。”
昨夜被刺骨冰水泡了, 她一直高烧昏迷到了今日晌午才清醒,本就是前儿被折腾的狠了, 下头伤处被寒气侵了,外加陡然得知戚氏惨死的消息,她整个人虚弱恍惚到了极点,五内如焚的,素来温婉的眉目都变的狠厉狂躁起来。
“滚开!”又有一个侍女端着粥碗趋步上前, 她抬手抢过瓷碗撑着床榻喊道:“他不来, 那我自己出府去!”
好端端的, 戚氏莫名被人推去运河里溺毙,迷离间她更是通过这几人的窃窃私语, 意外得知了薛大伯因殴伤贵人被定为死囚之事。
从前在尚书府时, 戚氏性子泼辣, 嘴里刻薄护短, 原本就不讨桂氏母女的喜欢, 那时候有外祖薛家撑腰, 她才得以在尚书府里陪她长到十二岁。
前日她被截去花船, 此事是何人所为,大体上已经是不言自明的了。
薛大伯同戚氏感情甚笃, 如今她无瑕伤怀, 务要冷静下来, 先将活着的人救下再说,那对母女是怎样的性子,她是最清楚不过的。
“谁敢再拦我!”嘭得一声抬手将粥碗远远掷出去,竟一下将屏风也砸倒下去,趁着侍女乱作一团,她翻身滚落下床榻,拾起离着最近的一片碎瓷抵在了项上:“都让开路!”
就在侍女们面面相觑无所适从之际,眼看着锋利碎瓷都已然划破了皮肤,门外适时响起了男人的说话声。
“速速收拾了,你们都出去吧。”在侍女们俯身收拾鱼贯而出的档口,段征只是皱眉望了她一眼,而后又转身同门外的骆彪慎重低语了两句,待人皆走完了,他缓步走到桌前,朝她伸出一只手:“别闹了,冉冉,你在流血。”
他神色瞧着极为疲累,眉睫间亦是少见的愁虑。
可是赵冉冉并没如何觉察,这个新的亲昵称呼,让她一下子回到了前日黄昏,自然也想起在繁华热闹的广陵城内,那竟是她同乳娘最后一回相见,如今她陈尸含冤,她恨不能手刃仇敌。
外头天色阴沉沉的,屋子里的几扇窗户又被人拉了帷幔遮了,此刻唯有一盏昏黄宫灯,映着赵冉冉一张高热潮红的脸,她眸光中是连自个儿都未觉出的痛心癫狂。
她半坐在地上,见他脚步动了,手中的瓷片却握的更紧了,想要开口时,却是未语泪先流,哽着喉咙剧烈地喘息起来。
京中的巡御史还等在花厅里,正同桂大将军的得力干将一起饮茶。
此次江南两派中,以崔克俭为首的文臣乡绅们因了将行的赋税新政,已然同他们这些新贵武将势不两立,动静越闹越大,惊动了天子。
这两日新仇旧恨一并发作,段征忙得焦头烂额,才知道镇守一方要用的心思,委实比行军打仗要复杂莫测的多。饶是有陛下信任,崔克俭此次上奏,他也务必得慎重处置。
因此,不得已的,才将同桂家的关系拉到了明处。
“你先将瓷片放下。”他驻足凝眉,目光恳切地紧紧盯着她手中之物,“地上凉,来,我拉你起来。”
回应他的却只有赵冉冉愈发不信任的泪眼,这节骨眼上,桂大将军的好甥女还偏生为两个小人物闹出这等事,他暗自握拳,也只好立在桌前不再擅动。
平复了些心绪,赵冉冉盯着他的眼睛,只问了两句话:
“你早已同桂家交好是不是……救薛伯伯出狱应是不难吧。”
旁的事情,她也猜得了大半,只是如今连问也不屑问一句的。
“好,我会谴骆彪亲去救人。”微末小事,他自是想也不想地就应了下来,“即便是为你乳娘报仇,过一阵子,也不是办不到的事。”
他一面诱哄着,一面试探着就靠了过去,提到戚氏时,见她手腕颤栗明显松了心神,他遂一个跨步上前,在她腕上经处轻巧一捏,那片锋利碎瓷就应声落地。
段征立刻将人拥进怀里,指腹朝她项间探去,确认伤处无碍后,便将人抱坐上塌。
“是我大意疏忽,你不必忍着,想哭就哭,外头的事我都会一一料理干净。”抬手来回顺她凌乱长发,段征怜惜地将人抱坐在自己腿上,说话间,听得外头脚步声,他目光冷然挑眉朝外看去。
得了肯定的答复,赵冉冉卸下一口气,不觉悲从中来:“阿娘…她停灵何处,我想去…看一眼。”
“还在府衙停着,我已叫人去接了,你好生睡一觉起来,再去看不迟。”他无奈叹息:“朝中出了些乱子,还有客在等,我叫小蓉来陪你吧。”
说完也不指望她回话,唤进两个侍女陪着,交代了两句又急匆匆地出门去了。
在安神香的作用下,床榻上高热不断的女子浑浑噩噩地进入昏睡.
衡潢阁花厅。
一个面白无须气质却极为俊逸的年轻宦者,正悠然拨动盖碗。
此人原是季国公府收养的一个小宦,名唤凌修诚,因是从小聪慧异常,算是个文武全才,这一年里替国公府为圣上办妥了不少疑难暗事,故此旁人尊称一声凌大人。
在场另一个是桂大将军麾下的一名何参事,他跟着桂祥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又是个话多的,一见段征回了花厅,便纵横捭阖洋洋洒洒地说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段征终于听明白了他的条陈。
江南即要推行新法,变法者同那些旧绅官商,总有一方是要流血的。
变法者首当其冲不就是他自己么,段征默然,离了骆彪和赵冉冉,出于藏拙的目的,他一直安静地听着。听完了,他一脸斯文和煦地笑了笑,挑眉看向凌修诚:
“不过是要些银子田亩,闹得喊打喊杀的。圣意如何,想必凌大人早已心中有数了?”
这话说的沉稳,可是他垂在桌下的手掌依旧无意识地捻动两下。
凌修诚抬眉点点头,他是个清寒的相貌,过往的经历练就了不动声色的本事,若非身上这御赐的特殊官袍,乍一看起来,就是个弱冠刚过的年轻士子。
“圣上的意思。”他将碗盖清脆一扣,视线扫过上首两人,缓生说了句:“崔大人莫动了,不过此番士绅上奏闹事,还得有人替崔克俭出一条命。”
何参事听完竟不掩饰地长出口气,一拍大腿立起身朝北遥拜:“圣上明鉴啊!”转头见同为武人又是此次风波核心的段征却好端端正坐着,何参事意识到失态,轻咳一声又坐了回去。
因着前两年征讨,桂家私底下早同镇南王府牵扯不清了,虽说远没同气连枝的情谊,可桂大将军同他们这班老将皆是年事已高,他们在江南田宅又不多,是以这一回自然是选择傍着镇南王府这棵大树了。
明白桂家已不会被牵连后,那何参事对后面的安排倒是漠不关心,自顾自喝茶吃起点心来。
留下两个话皆不多的人,花厅里一时冷清下来。
大局已定,段征沉吟了番:“与崔老大人一并联名上书者共有二十余人,这些人分属六部,官衔品级各异…”他心思一转,意有所指地同下首之人望了眼,不经意地又补了句:“除了崔大人外,官职最高者便是一位从三品的侍郎了。”
凌修诚心照不宣地点点头,轻声回道:
“杀一儆百,安抚从人,崔克俭死不得,就由那位侍郎替他。”
何参事回过味来,一口茶来不及吞下,直直当空喷出。
“咳咳…”他顾不得咳呛,急慌慌抱拳开口:“凌大人有所不知,您说的那位俞侍郎,是大将军甥女入赘的夫婿啊,还是换一个吧。”
谁料这一句说完,那凌修诚只是浅浅嗯了声,而后掀眼皮看了眼天色,离座回礼:“原也是圣意如此,参事大人见谅。”
言罢,何参事也晓得他看着面软实则说一不二的性子,连忙也起身,匆忙作别回家报信。
段征唤人进来送客,出了院门,凌修诚看了眼天边薄暮,驻足接过侍从递来的披风后,回头冷着脸问了句:“郡主的婚仪妝宼尽已齐备,应天府司礼监也一切妥当,王爷何时忙完,谴人走一趟司礼监,将婚期定了吧。”
段征一愣,而后沉吟许久郑重道:“凌大人安心,本王既应了郡主,绝不会食言。”
送完了客,他又令骆彪将王府幕僚同广陵城里一些心腹官员急召过来,一群人就方才议定的结果,往来争辩着,直商议到子时过了,才各自摊派了差使纷纷告辞。
下楼到蘩楼时,段征也没惊动人,只在净房胡乱擦洗了一番,就疾步上了木梯。
他已有两日未曾睡过,遣走侍女后,他坐到床边看了看赵冉冉檀口半张的睡颜,揉了揉额角,便走到三足香案前,熄了安神香后,轻手轻脚地躺进床里,一只手将人圈了,才及摩挲了下,顷刻倒头入眠.
第二日天光才透窗而入,他便枭鸟般猛地睁开双目,替身侧人掖好被角后,他穿好衣袍走过香案前,低着头系好玉带后,又将那安神香燃上了才迈步出去。
不过晌午未到,六部里几个心腹就已将俞九尘占田害民的罪证罗织完毕,效率之高令人瞠目,一个礼部的小吏甚至连陈罪弹劾的檄文也写好了,笔端犀利辞藻俨然。
段征展开看了看时,发现檄文的十个字里他能有三五个不认得的。
可他看得高兴,同时也未免旁人看出他的拙陋,他特意将檄文夸了两句,顺手赏赐了那小吏。
底下人见状,以为这事关乎王府运命,更是各自审查找来的罪证,力求不遗余力地将罪名做死。
诸事齐备,段征想起了戚氏的丈夫薛兴伍,那人不自量力地跑去袭击桂家寻仇,他想了想,也不耽误去侍郎府戒严的进程,另遣了个随从同时去狱中提人。
然而一个时辰后,两队人马同时回来传信,却意外得俱不是什么好信。
一个是薛兴伍早被桂家提走了,人并不在死牢里。
而另一个消息,让段征当场掷碎茶盏,咬着牙死死盯着地上随从:“你将方才所说,再同本王复述一遍。”
那随从深知他的秉性,惊恐万状地伏在地上打着摆子说道:“是、是…俞侍郎早上出门未归,我等入府后,在内院瞧见…见到桂将军的甥女,人、人已经死透了!”
◉ 45、决心离去
“姑娘, 真的不能进去,王爷在处理政事呢!”
远远的听的侍女阻拦的劝告声,段征立刻对那随从使眼色,随从也是个反应快的, 当即领命率先快步出去安排。
等赵冉冉跨进院门, 恰好同那行色匆匆的从人擦肩而过, 她对这人有些印象,知道他算是段征的心腹了, 观他神色一时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兆。
“都退下吧。”段征从里头快步出来,接过侍女手上的披风,一把将人裹了起来,“天晚风大,不睡着出来乱走。”
轿子已经停在了衡潢阁门前, 她是一路跑着过来的, 此时出了一身虚汗, 却也只是顺从地跟着他上了轿,也懒得去解下披风。
天色昏暗, 行宫里华灯初上, 轿厢萱软布置绮丽, 合着外头江南名园的景致, 实在衬得上第一等的人间富贵温柔乡。
轿厢晃动, 置身其间的两个人却各有心思。
赵冉冉也不绕弯子, 当先开口便问:“薛伯伯可在大牢寻着了?”
“寻着了, 不过还得过明路销了案底。”段征说起谎来眼皮儿也不掀一下,他牵过她的手握住, 觉出汗意后随手又将披风解了。
见她还要追问时, 他将人朝怀里一带, 故作不经意道:“赵月仪已死,你的仇算是报了,事情做的隐秘,桂家的人查不到我头上。另外…还有件事我亦自作主张了,你乳娘的尸首我已遣人寻了处风水宝地,怕你见了伤心,已然,埋了。”
一席话言简意丰,赵冉冉却只停在了第一句上。
反应过来后,她兀自出了半天神,想要问明白时,终只是张了张嘴嗫喏叹了声:“桂家不是好相与的,善后之事……”
“只管安心。”他伸手眷恋地抚她发顶,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慢慢触上她浅褐右颊,几缕散乱青丝磨的他颈项微痒,想了想,他还是压下了心头热意,“这两日城里不太平,今夜我还有公务,不陪你了。”
站在蘩楼院门前,两个要走时,赵冉冉忽然上前拉了他的衣袖轻声道:“崔克俭弹劾的折子,我总觉着不大对劲,你若摸不清门道,莫要擅动,只管如实上奏等着圣意,私下里再查一查他们。”
见她说中了自己先前办妥之事,段征先是一愣,继而勾唇看了眼那只牵着自个儿衣袖的苍白小手,回身拍了拍她,免不得牵出些真心来:“过两日等风波平息了,我陪你一同去祭拜你娘。”
她心下一疼,眸中泛出脆弱,两行热泪倏然滚落。
“迎风哭伤身。”踌躇着放了马缰,他皱眉又两步回去,粗糙指腹轻按两下,将她颊侧泪珠拭去,“等我回来。”
赵冉冉点点头,泪却流的更凶了,也不知是怎的,或许是最亲的人没了,她在他面前难得如此克制不住心绪。
“快些去吧,不要耽误了公事。”目送着男人策马扬鞭的背影渐渐淡出视线,她回头眼中迷茫空寂,对着一院暮色冬景心口莫名溢出种无名的恐惧荒寂,遂忍下泪勉强朝着侍女:“夜饭我实在吃不下,劳烦再点些安神香罢。”
这一夜她在蘩楼无梦,广陵城里阖城大索,几乎要掀翻了天去.
十一路人马寻着可能的线索,从广陵六处城门奔袭而出,段征也亲自荷甲持刀带了一队,杀气腾腾地一路朝城外搜捕。
直搜了三日整,到了腊月廿九,眼看着再有一日就该除夕了,段征只得下令城内通行,随便提了个死囚出来,在广陵大街小巷贴满了布告,通牒了户部侍郎占田害民,抗拒新税的罪行,并定了年后问斩。
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是他为匪从戎十载以来,早已践行的道理。
这一回借着浙东士绅闹事,段征确存了些报私仇的念头,在凌修诚带来确切的旨意后,他就想好了,避过崔克俭,单只拿俞九尘抵罪。
为了将他赶尽杀绝,他连桂大将军的示好宴请都推了,更别提去救薛兴伍的事了。
廿九这日傍晚,他急匆匆地赶回府衙,问的薛兴伍依旧没被压回死牢时,不得已只好亲去了趟将军府。桂祥才死了侄女,面上只看不出丁点伤怀,甚至为了俞九尘的事,他招待段征时,难得放下一贯的严肃,尽是恭维客套。
本以为救薛兴伍不过是小事一桩,然而当段征不紧不慢地随口提起时,桂祥脸色一变,沉默了许久答道:“我那长姐痛失爱女,嗐,妇人家疯魔了,此事请恕老夫实在无能为力。”
段征心道麻烦,起身告辞之际,又好奇多嘴问了句:“你那甥女,当真是姓俞的毒死的?”
一提这个,桂祥不由也怒火中烧起来:“说起来都是家丑,俞九尘那小子,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不单同浙东那群人走得近,要与老夫唱反调,听说在家中还动过手,要不是月儿拦着,老夫真该早早一刀劈了他!”
抱怨完,桂祥立刻又回到了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一路客套寒暄着亲自送人出府.
这一头段征盘算着薛兴伍的分量,只不知后宅里头这两日出了些事。
就在昨儿半夜,赵冉冉被人摇醒了,面前站着的正是最早绑过她的管教女官。沈女官一改平素的刻板,容色焦急地塞了封信与她,并嘱她立刻看完就烧了。
才看了两句,赵冉冉就清醒过来,她抖着手看着熟悉刚劲的字迹,那是薛稷的亲笔。寥寥数行,信中却将他潜进侍郎府杀人救父之事说了个清楚,最后一句则说,他万事都已安顿好,但问她可愿出府。
三年的相处,薛稷的为人她是极为了解的,他是个稳重谨慎的性子,没有十足的把握就不会行事。
因此甫一看完这信,她虽然不知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却还是选择无条件地相信他。
这世上谁人都会骗她瞒她,唯独戚氏一家不会,如今戚氏遭了横祸,她也就剩那两个亲人了。
是以她脑子里只是略闪过段征的眉目,在沈女官还未出门前,就低声唤住了她:“我跟你们出府,烦请姑姑嘱他万要小心。”.
段征跨进院门时,已经是酉正时分了,冬日天暗的早,外头凛风颇大,吹得廊下宫灯摇曳摆动。
原本只是想胡乱吃些应付,可当他走上二楼暖阁时,却见到一桌酒菜,而赵冉冉神色虽然还苍白着,精神倒好了许多,似乎是在等着他用饭。
女子凭栏倚窗的模样让他心头一动,她左眉一点殷红血痣神色哀愁清冷,恍惚间,尤如倒退了十余年,他想起了死去的兄长娘亲等他吃饭的场面。
他一直没有告诉过她,他兄长眉角也有一点这样的红痣。
那时节天寒地冻,娘亲病了,他去外头摘野菜回来,哥哥就守着炉子煮稀汤熬药,见他回来,就跳起来替他暖手。
“回来了?”一声低唤将他拉回现实,赵冉冉轻咳两声,快步过去拉起他手搓了搓:“外头像是愈发冷了,我听李管事说,朝堂上的风波都平息了,特意备了桌菜等你同吃。”
屋子里地龙烧的旺,段征解了外袍,以为她是要央着自己救人,也就并未觉出什么异样。
或许在他心里,以自己如今的权势身份,又待她算的上用心,赵冉冉本就该是这样温存小意。
“往后不要等我,才两日,就瘦了一圈似的。”他朝八仙桌旁坐了,决定过了年就好好守着她过一阵,“人活着,不管遇着什么,饭菜总也要吃的。”
说着话,他将另一边的椅子拉到跟前,看着她坐下后,扫了一眼桌面上的吃食,便率先与她舀了碗羹。
有些事总是避不过去,当赵冉冉望着他问他薛兴伍何时脱险时,段征踌躇了下,竟是看着她的眼睛,说了句实话:“其实他并不在牢里,我也是今日才得知,已经派了人去赵府,倘若明的不行,索性截出来也罢。”
这个答案倒是出乎赵冉冉的意料,通过薛稷的信,她晓得段征先前都不过是搪塞于她,而今薛兴伍实则已被救出,这人倒肯对着自己说实话了。
汤盏被推到眼前,他又诚恳地叹了句:“你要信我,先吃些东西。”
见她吃的心不在焉实在太慢,他想了想提过酒壶,朝两人杯盏里都倾了些:“天大的事情,哭一场过了就是过了,你不是喜欢桂花酿,饮些无妨。”
赵冉冉压下心头紧张,举杯怅然:“第一回饮此酒,还是阿娘偷带我去霁月斋吃得的,桂花酿香甜,阿娘怕我饮多了,自己倒喝去了大半盏。”
事情过去了多日,她已然哭不出泪来,面上瞧着凄然。
“往后都无事,我陪你饮。”段征一向厌恶饮酒,当下也不讲究,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这一回的药赵冉冉昨日就试过,她也不想再害他第二回。薛稷给的药颇为高明,分开下在酒里和香炉里,二者皆是验不出的,而一旦相遇时,初时不觉什么,一个时辰内便会让人自然陷入昏睡,足够睡上一整个昼夜的。
方才黄昏,她先服下解药,亲手将昨日试过的药分别安置好。
酒过三巡,菜也多被段征吃进了肚里。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已过了大半个时辰,可段征只是眉梢晕染开些浅红,甚至一扫疲累,精神瞧着倒比回来时还要好些。
他自唤来人收拾了桌案,待房门阖上,两步上前忽然就将她横抱起来,径直朝着床榻而去。
◉ 46、第二次离开
温热带着重茧的手一寸寸在她面额上周游, 今夜或许是饮酒的关系,他的眼睛格外的亮,蕴满了水色风情,让人想到了四月山间的桃花精。
不得不承认, 段征的眉目不仅是生得好, 一旦褪去了肃杀凛冽, 端的是眼波流转,却又澄澈若海丝毫显不出轻佻俗媚来。
“怎么, 倒是比上一回还怕?”他一掌打落床间帷幔,勾唇一笑间,带出种摄人心魄的侵略意味。
然而那双手始终老实地挽在她腰间,他凑近了,呼出些桂花酿的甜香, 倒不急着动作, 似是压抑着涌动的嗜人念头, 只是一味地用面额唇角与她亲昵。
到了这么个节骨眼上,赵冉冉轻轻晃了晃脑袋, 悄声回了句:“没什么…好怕的。”
计划就在夜半, 她明白此刻或许顺从些会更稳妥。
闻言他扬手抽走她发髻上的钗环, 枕上一时青丝如瀑, 段征轻笑一声, 忽的翻身将人压在了身下。
指节在发间穿梭, 下一刻, 后脑被人一掌托起,再不压抑铺天盖地的吻落了下来。
莹白下颌被一口咬住, 几日前花船上的癫狂倏然而归, 身上的伤莫名痛了起来, 她禁不住微微发起颤。
那一日前半夜她是神志不清的沉沦,实则欢愉也无痛楚也无,而那后半场,便充斥了难以承受的痛苦。
那般疼痛到了今日,也并没有全然好了的迹象。
而今日只靠着两杯薄酒,清醒之下,本能得就觉出了恐惧。
随着身上人动作渐渐无度,她还是没耐住,剧烈得瑟缩起来。
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段征停下攻势,略抬了些头,已然充斥着浓烈欲.念的眸子有些疑惑地去看她。
她一面瑟缩着,一面又强撑着没有推避分毫。
很快的,他明白过来。
在长久的凝视里,他将两手又撑回她肩侧,略偏了头去追逐她惶恐隐忍的水眸,勉力喘匀了气郑重道:“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那些害过你的人,我早晚也都会收拾干净。”
这一句当即又将赵冉冉拉回了戚氏惨死的阴影里,这世上待她最亲的人就那么没了,还是死在自己同父异母的姊妹手里,然而还不及她去申冤报仇,凶手却又离奇死了。
这些日子,她从悲绝到空茫,生死一梦,乳娘陡然离世,一夕之间就好像将她从前岁月里的那一毫光亮也彻底磨灭了。
甚至于,她从未有一刻,像这样深切凝重地直面过生死,幻灭虚无,没了就是没了……
“冉冉…”
思绪飘荡间,段征只以为她仍是在惧怕,不由得对自己上一回的放纵隐隐后悔起来。他再次翻身侧躺到她身旁,半敞着衣襟,隐隐已然有薄汗在宽厚胸膛沁出。
忽然一阵困意袭来,段征凑上前又轻轻吻了吻她,打定了主意,他一把捏住她的手,扯开些衣领贴上自己胸膛,压着粗气温言哄道:“不动你了,冉冉,帮帮我。”
说罢,竟出奇地没有再动,只是目色赤红地望着她,那神态里的破天荒得带出两分希冀乞求来,像是个素来顽劣的稚童,面对着一件易碎却不属于自己的玩具。
被他这么望着,赵冉冉似一下又跌回尘世里,清楚他的意思,她的脸色倏的红起来。
腕间传来试探的拉拽,触着指下几道陈年旧疤,她心口微动遂掩下眸去,并不再推拒了。
……
二刻后,窸窸索索的动静止了,困意骤然山海般席卷而来,段征拧了下眉,却是依旧撑着精神,忽然将脑袋朝赵冉冉项间拱了拱。
她只觉项间一阵热腾腾的薄汗,抬头时正对上他笑意困倦的眼。
她微微一怔,知道是时辰到了。
两个人靠在一处,段征虽是困极了,只因长久也未曾歇好,也没起疑。借着宫灯映照,他啰啰嗦嗦地同她讲些有的没的,怀中女子乖顺柔怯,他虽是未曾尽兴,心里头却安然缱绻。
说不出来的因由,他近来只觉着眼前人愈发顺眼起来,尤其是他从前最不喜的娇怯无用的模样,如今倒是望一眼就觉心热,恨不能将人揉碎在怀里。
床笫之事么,听说女子初时确是不惯的,这等事,还得待他往后徐徐筹谋了。
这么想着,他困倦的眉眼里又显出些灼灼热意来,赵冉冉事先尝过这两位药合二为一的厉害,知道他绝撑不了多久了,她避开眼,忽然目色平和地抚上他右胸上的一道寸长的疤。
“万世虚无,忘川苦寒,也不知人死了是哪一种呢?”指尖微颤着一点点细察过他上身几处旧疤,又一路逡巡着还是回了最初右胸的那道短疤。
这道疤看似只有三指长半指宽,远瞧浮凸着一层颜色也只是略比正常皮肤深一些,可近触时,位置极近心口纵深也绝非是皮肉伤。饶是赵冉冉这治伤医药的外行,也可猜度出当时惊心动魄的险境。
再错毫厘,怕是他早已作泉下白骨,又何来如今这乱世为王咄咄逼人的枭雄。
“你怎么就不怕死呢?”她蹙眉胆寒,忽的抬眼同他相望:“以你如今之势,往后运筹千里,合该多觅些堪用的心腹,一方主帅,遇事不该只以命相搏了……”
手腕被牢牢握住,段征先是随口调笑了句:“是在心疼我?才这么两回就这样,往后你可怎么办呢?”
见她仍是皱着眉头,他拍了拍脑袋,‘啧’了声带了些轻蔑地脱口道:“承平盛世你以为那么容易?乱世就该有乱世的法子,你觉着我不怕死?哼,战场上若有什么退避求安的心思,但凡起了一点,那就是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三年前你就说错了,现下又来乱教……”
一口气叙了胸意,见怀中人愁眉愈深,他意识到自个儿话说的重了,忙睡眼惺忪地转了话锋道:“我不是要同你争辩,人各有命,你不通军务,往后得闲身子好时,就与我看几份文书奏报,若是烦了吃吃喝喝歇着也罢,这一世,凭我的本事,我总能待你好。这世道呀,不挣命就是地狱,哪里有我歇气的地方……”
见他喃喃着阖上了眼,赵冉冉亦被那番话触动,想着同这人也算不得什么孽缘,这一回走了,只怕是真的老死不相见了。
她退开些凝望他睡颜,伸手半是怜惜半是叹息地轻轻同他掩了掩衣襟,以为他听不见了,遂呓语般述了句:“海外有仙山,民渔猎躬耕,丰俭互济,几十年来无战火催扰,无忧无怖,无苦厄命蹇……”
在床上偎着又伏了半个时辰,更漏恰滴在子末时分,听得耳畔除了绵长呼吸外再无旁的响动了,她屏气起身,极为小心地为他掖好被角,又目色平和地最后看了眼,遂翻身下床罩上件墨色长袄,袖着手就朝外头蹑足而去。
赤足穿过一院冬雪,夜色中跨过重重昏黄幽暗的月洞门,一道海棠一道宝瓶又一道如意,江南园林的毓秀似都一股脑儿得蕴在了这蘩楼里,飞檐彩绘,楹门雕梁,饶是这空无一人的冬夜,也依旧绮丽温软,似将外头世道的诡谲尽数遮了。
可这终不过是一场幻梦,她也终只是梦中一过客。
在经过霍小蓉所住的外院时,赵冉冉驻足,从袖间取出两只尾指细长的青竹节小筒,这是她在香炉和酒里用的,即便是在自己身上用过一回,出于谨慎,她也不愿平白欠他什么,便将这两只青竹筒留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 47、忧心
从蘩楼往行宫东偏门的路上, 赵冉冉走的心惊胆战,可直到躲到了东偏门一旁的竹林里,她都没有碰上哪怕一个人。
说起来,这所行宫被赐与镇南王不过年余, 人手布防有漏洞不奇怪, 可如此顺利地就让她到了东偏门, 赵冉冉一时犹疑起来,心里只觉怪异, 觉着依照沈女官的位子,何来的这般手眼通天的本事?
中宵冻夜,一阵朔风吹过,她冻得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还不及深想时, 一辆灰扑扑的驴车从小道旁笃笃行来。
驾车的是府里每月末外出赶早市采买鱼苗的伙夫, 时辰在丑初时刻, 同他们约定好的几乎分毫不差。
赵冉冉赶忙从竹林里走出来,赶车的汉子见了她也是毫不惊异, 后车的青布帘子掀开, 沈女官的脸露了出来, 示意她上车来。
上了车后, 扑面一股子浓重腥臭的渔腥味, 可到底是暖和了许多。
沈女官是个寡言之人, 她两个本就不大熟, 又是在偷逃的档口,是以接了她上车后, 沈女官只是交代了两句, 袖着手就依着腥臭轿厢闭目养神起来。
见她如此笃定, 赵冉冉心下那点子疑惑不由再翻了起来。
今日就是除夕了,为了安抚民心,广陵城宵禁撤了,到了城门口,守城的将士也只是掀帘略察望了下,不等赵冉冉紧张完,也就放行了。
一出了城,沈女官立时睁开眼:“再行二十里,到一处庄子上,就能同大人们会合了。”
说罢她面上神色松快祥和,径直掀帘就坐到了轿外去。
赵冉冉听了会儿外头两人熟稔的对话,惊讶地发现他两个竟是夫妻,隐约听得他们说起多少年未回乡,甚是想念家乡的鱼糕鱼饼一类的。
二十里地并不长,驴车被赶到了最快,一路颠簸晃动间,她伤病将愈,虽则起初还忧心被追上的可能,到后来也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那股子腥臭味道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好闻的草药香气。
“山路太颠,把阿姐颠醒了?”
一声‘阿姐’让她心口禁不住颤了颤,等看清了眼前的人时,她几乎是立时红了眼眶,沉痛到当即落了泪:“稷弟,是我对不起阿娘。”
眼前的人生得一双虎目,眉眼轮廓都与戚氏酷肖,生得十分高壮,乍一看时颇似憨厚无拘的武人,实则内里却生了副七窍玲珑的心肝。
到底是打小没被戚氏带过几日,薛稷除了那日敛尸时哭了两滴眼泪,后来又用计向凶徒们一个个复了仇,此刻也是再难起多大的波澜。
“阿姐胡说什么,是我没用,没能依娘的意思早些救你们出来。”
见她哭得愈发肝肠寸断,薛稷长叹一声,将人扶坐着靠在自己身上,单手捏开灌着苦药的瓷瓶,拍了拍她的后背劝道:
“多冷的天,你病成这样,连鞋也不敢穿一双就跑出来,看来姓段的也不是什么好人!前头路都不稳,阿姐仔细哭伤了身,快先喝药发发汗,逝者已矣,娘要是见了你这样,又该骂我了。”
一番话说完,赵冉冉也不知触着了什么,却是愈发哭的厉害,抽噎着要去够瓷瓶时,冷不丁想着小时候戚氏喂自己吃药,每每龇牙咧嘴得小心模样,不由得哽了哽喉咙,痛不能抑得嚎啕起来。
薛稷皱眉看她,张了张嘴也只好先扣好瓷瓶,一个劲得将人靠在肩头拍哄。
直等了盏茶功夫,期间他有些不安地将马车帘挑起条缝儿,朝外头什么人望了眼。
似乎也是觉察到马车外人不少,赵冉冉把宿日积压的空茫苦痛对着薛稷一股脑儿哭完后,倒也不用他照拂,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药瓶,仰头将苦药饮尽。
“你爹呢,你是怎么救他出来的?他与娘总角相识,也不知…”
一时又说着了痛处,眼看着她眼中断续着又要落起泪来,薛稷连忙打断道:“男人大丈夫,既然仇也报了,他比咱们先行一步,时日长了,自也得想通。”
药极苦,赵冉冉心里略定了些,也清明了些,遂问他:“你不是投在…王爷麾下,官职不过是户部司农,怎么来这通天的本事?又为何化名赵永年?”
“夜里扎营再同你细说。”薛稷俯身耳语了句,为怕她追问,也是为了调转她的伤情,他忽然退开了些,板正着面目,一本正经地同她作了个揖。
赵冉冉愕然无语地看着他,他两个毕竟从小相识,又于松江府家人一般朝夕相对了三载,这样的举动实在怪异。
她收了泪,倒是好奇他能说出些什么来。
薛稷再一揖,似乎也是犹豫,半晌后他朗声道:“阿姐如今式微,年岁也不小了,估摸着往后也不大好寻郎君…这世上良人甚少,嗯……”
外头似乎有马蹄声近了些,他挠了挠头,重重‘哎’了声,破罐破摔似的,一口气俱倒了出来:“罢罢罢,想来想去,你还是嫁了我算了,五年十年的,你我有夫妻的名分,我也好照顾你一辈子。”
赵冉冉脸上泪还没抹尽,听罢只是沉默无言地看着他。
她鲜少有这等不屑无语的神色,还没开口作答时,轿帘猛地被人用长剑挑开了,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眼前。
俞九尘不会用剑,此刻解了装样的佩剑在马上低着头,一脸霜雪地看着车内二人。
“不嫁,你小时候挂着鼻涕挨揍,哪一回不是恶狠狠瞪我。”赵冉冉在心里暗抽了口凉气,不动声色地同帘外人点点头,恍惚间越过他似乎还瞧见个青衣帷帽的姑娘,她未及细看,又回头乜一眼薛稷,斩钉截铁道:“失心疯了不是,分明打小嫉恨我,娶了我作一辈子冤侣不成!”
“久别了,冉冉。”俞九尘浅笑,适时移开了话题:“前头这样路还得走上百里,赵司农,我看不如请柳姑娘进来照顾冉冉?”
薛稷方才松下一口气,听了俞九尘的话,却是挑眉,皮笑肉不笑地不客气道:“柳姑娘另有马车不坐,爱吹风也是她自个儿的事,还有,莫忘了你我是平级,此番还是我顺道救的你,赵司农这个称呼,俞大人再叫,可觉着合适?”
俞九尘敛眉加深了笑意,本就生得儒雅的一张脸在霜雪中愈发显得超凡脱俗起来,他深望了眼赵冉冉,悠然道:“前尘磋磨,等安稳下来,我再同你解释,当心身子再多睡会儿吧。”
说罢,他自知不会得到怎样真心的答复,也就收了剑垂帘马蹄声又复远了些.
他们走的全是僻静人少的山路,除夕夜连远处村落的爆竹声都渺远的很,一队人显然都是薛稷的手下,直纵马跑了三个昼夜,期间都没怎么停过。赵冉冉倒是车一晃就犯困,迷迷糊糊得每日里多是睡着养病,许多事,她心有疑惑,只是当下还惧怕着广陵城的追兵,薛稷没有多说,她也就无暇一气弄明白。
几回下车透气时,她倒是发现,他们一路似乎都在朝东南走。
第五天傍晚,当他们翻过一座山岭,来到一处村落时。村口石块上坐着两个柱杖老人,沈女官同那早先赶车的伙夫见了,突然神色激动,过来对着薛稷无言连叩了三个头后,一脸欣然地就朝村口快步跑去。
赵冉冉身子好透了,下车时听得他们相拥而泣。
听清了村人的口音后,她神色凝重起来,因为,他们说的是闽地的方言!
先前薛稷只说了会带她去海岛,浙东沿岸岛屿颇丰,如今他们却马不停蹄地跨过边境,直入了闽地?
她无声打量了一圈护卫的人,又皱眉看了眼沈女官的方向,脑子里已然有了些猜测。
有些事,似乎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难怪他只是举人的功名,就作了户部司农,甚至化名赵永年,连王府的耳目都能避过去。
两个月来纷纷繁繁,纸片一样的线头在脑海中纠缠梳理。
她转头回看背后的苍茫山岭,视线触及正跨马而下的俞九尘时,陡然间什么,心口处难以自抑得皱缩起来。
这一路,她带他都是客气却疏离,此时见她望着自己出神,俞九尘怔然间不由想起些过往,遂笑意温雅地缓步朝她走去。
他的样子似乎一点也没变,抛去了隐忍贫寒,从前那种谪仙般的气度被放大到极致。
忽然数列甲士列队奔来,齐刷刷跪倒在路旁,山呼道:“卑职奉二皇子之令,恭迎大人回朝。”
这群人黑压压约莫百人,一下便同薛稷带着的二十人阵势不同。
见他只是略应了声,依旧不停步朝自己走来,赵冉冉心口越来越闷。
崔克俭以卵击石般的奏折,
河东王投诚和谈,
俞九尘又替崔家顶罪?
她就这么看着他,心口越来越紧,终于连敷衍也省了,她快步走到薛稷身侧,拉着他就朝村里走。
见那群人并未跟上,她沉声想了一圈,事涉兵燹国朝,有些事她也知道薛稷并不该答她,开口时便捡了句最不要紧的问:“廿九那夜…就是那两个青竹筒,是你亲手调配的,还是旁人给的?”
作者有话说:
◉ 48、旧情
听她突然这么一问, 薛稷心思数转,陡然‘嘶’声惊问道:“阿姐!你不会用自己试过药了?!”
见她面色凝重,他便明白过来,连忙将人拉着反复看了几圈, 而后似是颇为气氛地郑重说:“姓段的何德何能, 他连个名分都不能给你, 你还替他着想,还好那药是我亲手配的, 也就是有些伤身的安神药罢了。”
赵冉冉放下心头这桩大事,终于直言问他:“你是何时成了河东王的人?那崔克俭…”
四下无人,薛稷也无意瞒她,便将自个儿如何回了松江府,却被告知家人都获罪流放, 而后又如何意外同河东王白松长子相识, 二人引为知己, 借助白松的势利,他暗地里访的了爹娘的下落, 恰好被镇南王府捷足先登, 后来便顺势化名赵永年, 借由崔克俭, 成了户部司农。
而今他与俞九尘看着共事一主, 实则分别效力于河东王两子手下, 是亦敌亦友的关系。
听完了这一通缘委, 两人刚好走到一处驿所前,远远的见俞九尘领着另一对人马也赶了过来, 薛稷连忙改口道:“我已为你安排好了去处, 这些事听过就算, 姓俞的心狠手辣,你莫多理他,咱们歇一夜,明日我让柳烟陪你离开。”
原来闽地和谈是假,那崔克俭真的已然另事他主了。
赵冉冉望了一眼来人,心底里思量万千,面上只丝毫不显。她看着俞九尘跨马下来,玩笑般地问他们:“你姊弟两个感情深厚,倒有说不完的话,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呢?”
跟在他身后,下来个身姿矫健眉目却柔婉的女子,名唤柳烟,她年岁比赵冉冉还要大上三岁,跟了他们一路,明眼人都能瞧出她待薛稷的情意。
薛稷抬眉扫了眼柳烟,正视着俞九尘的眼睛,似是有些挑衅地回了句:“阿姐明日就同咱们分开走了,我自是得嘱托她几句。”
俞九尘敛了笑,没有回他,却一脸淡然地去看赵冉冉。
“我有些倦了,柳家姐姐不如也一并进去歇息?”赵冉冉只当看不着他,径自过去挽过柳烟的手,两个就一并入了驿所大门。
原来这柳烟本是河东王养在广陵的暗桩,表面上看去柔柔弱弱的,实则是个功夫绝顶的。这些天来,赵冉冉偶尔同她相交,已然发现她是个性子极为单纯的,也因此被上头觉着一无所用,渐渐的真就成了广陵城里接客的烟花女子,薛稷好心救她出苦海,她便一门心思地要跟着他了。
同柳烟说了会儿话,赵冉冉愈发觉出她私底下的好性情,甚至于经历过这一场不算好的人生,她还是动不动就爱笑,一笑时左颊边就会有个浅浅的笑窝。
一见忘忧,或许说的就是此等人。
她忽然有些明白,薛稷会特意安排这人陪着自己去岛上避祸的原因了.
第二日天不亮,赵冉冉便惊醒过来。
见柳烟还在睡,驿所内外也静悄悄的,她心头挂着事,烦乱间也就独自一人到外头逛了逛。
这处村落依山傍水占地极广,约莫有百八十户人家,说是村落倒比一般小县还要繁盛。此处临近边界,民风彪悍,天还有些黑,就有保甲民户在村头列队操练。
绕行了一大圈,天光熹微,她望着远山仙境般的蒸腾晨雾,不由得劝慰自己——世道离乱兵燹不绝,观此地百姓尚算富足,那河东王治闽地,听说倒似比新楚的皇帝还要勤勉清明许多。本就该有能者得天下,朝堂诡谲,段征若是连江南也守不住,那也是天意。再者说,她都走到这一步了,也不可能回去自讨苦吃吧。
既然思索无用,微末之身,不若活的畅快些。
晨曦绿意映着薄雪,晴光渐渐爬上连绵山头,赵冉冉思索明白,正要往回走时,转身时冷不丁撞进一人怀里。
“身子好些了?”久违的温润声线一如往昔,两个人离着极近,从前种种记忆恍惚间袭上心头。
她连忙从过往中醒悟过来,撑着胳膊抽离出那个怀抱。
印象中,他们从前私会,也总是这样亲昵的举止,家中曾有好心的婆子撞见过,曾直言不讳地告诫过她男人的劣根性。可那时候,她只觉着俞九尘是不世出的君子,并长久地认定了,这个人会是与她相守一世的良人。
算起来,发乎情止乎礼,这一点上俞九尘比起段征来,确实算是个君子了,只是这些年来他做的那些事,用冷血无情来说,或许都算是轻的了。
“已然大好了。”她退后些淡漠着同他点了点头,“出来的早,一会儿柳姑娘该寻我了。”说罢,作势就要回去。
“表妹厌我至此,竟是连说话的机会都不愿给了?”
在她抬步之际,俞九尘骤然开口,他一身雅白布衣也没有佩剑,只松松挽了一半头发,此刻温言含笑,如竹菊般清浅的眸子里,却带出一丝忧惶动容。
三年前他说要娶她作平妻时,亦是这样的神情。
那时候,她一头跌进污黑的泥沼里,几乎是肝肠寸断的心痛。
而今日,赵冉冉驻足默然,她不再避讳,心如止水地抬眉望他。
“你心中有什么不妨明示,如今我一无所累,厌透世路,只想寻一处安身终老,俞家的祖业我亦都给了赵家,以你如今的成就,应当也是看不上了。”
一串话缓缓而述,尽数发自本心,没有一丝藏匿,也是不屑再为他有任何波澜动摇。
俞九尘愣了下,这样坦然直白的态度,实在是出乎他的料想。原本想好的各种说辞,一时间也都显得苍白无用,对上那双昔日含情而今漠然的熟悉眼眸,他张了张嘴,从来未有过的词穷起来。
关于他杀妻叛逃之事,赵冉冉也不愿再多提,始终是自己心动过的人,兜兜转转走到今日这一步,对着这张从前朝思暮想过的脸,她也到底是有些不自在的。
“就此别过吧,替我向伯母问安。”
见他只是矗立着,她勉强和煦地笑了笑,释然般地轻叹了声后,便同他颔首告别,越过他就要回去。
擦身而过的一刻,左臂却被人一把握住。
他垂着眼,没有看她,口中低声却强硬地说道:“河东王是位真正的明主,二皇子年幼贤能,再有几年,我必在闵粤位极人臣,再不会有过往那些不得已。冉冉,你跟我走,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人比你更能懂我。”
“我从来不懂你。”她斩钉截铁地回了句。
俞九尘一双眼脱尘忘俗般的明净,忽然抬眸深切含情地去看她:“从前负你的,余生我赔给你。”
那双眼里情意叫人心悸,他无比怀念从前那个乖顺相知的她,这种不可掌控甚至被无视的感觉很是不好,不自觉地,就加重了掌下的力道。
左臂传来一阵压迫疼痛,赵冉冉心下更是冷静,她也不呼痛,反倒再不回避地转头对上他的眼睛,言语间不再留一丝情面:
“承泽哥哥。”手上力道松了些,她淡笑着语出惊人:“当日我俞家无嗣,而你是家道中落的贫寒远支,你改名九尘,并非是因喜欢道家的玄谈清净,其实那时候,就是为了讨我太外祖的欢心,而后桩桩件件,年年岁岁,一言一行皆是刻意接近,筹谋着将来科举无望,也好得嗣俞家祖业……后来,你去薛家拜谒,听了我的身份,特意于家宴后留下与我巧遇。”
说着说着,她还是有些催动心肠,深吸一口气又继续道:“还有你也并不真的喜抚七弦,不过也是个筹谋的手段。再后来,顺天府城破,你大约是被我母亲说动了,明知我会去等你,却将我独自一人留在乱军之中……”
“不对!”男人忽然厉声打断,一下将人拉近了,他颤声道:“我哪想的赵尚书会被继室瞒着,竟连女儿也糊涂丢下。我若是知道…我若知道!当日绝不会任你一人留下!”
两个人的距离太近了,俞九尘丢下了惯常的冷然自持,几乎要将她贴入自己怀里去,他面露惶恐,说起多年前那一日,似乎还是后怕不已。
如此作态,只会让早已看透他的赵冉冉心中愈加厌恶。她挣动了两下,眼看着四下无人,知道此般下去激怒了他,反倒是要吃亏的,不由得又放软了声调,任由他抱着,诚心问道:
“多说无益,如今我已有归隐之所。你若真心,大可三年不娶,待得山河平复,再来寻我就是。可是…倘若权势与我,非要你择一个,你可扪心自问。”
见他果然怔楞,赵冉冉慨然笑道:
“百岁匆匆,世间事,还是功名好、权势好,有此二者多觅些娇花美眷,享些富贵荣华,已是无上的圆满,表兄该是知足,若是还念分毫你我过往的相交,今日你我好生饯别。”
俞九尘从前将她引为知己,常常自叹于科考之外,理辩杂论自己总是缺些灵气,便颇喜欢听她说话。此时这一番话倒叫他也沉溺,可他手上力气不减,片刻后不管不顾地将人揽抱紧了。
他在广陵时私交了多少名伶美伎,临走时尚可以冷硬心肠一个不念,可对眼前这人,冥冥中只有种预感,若是再错过,这一生纵是再极尽享乐,到头来仍只会索然无味的。
“我没有错!你身世清贵,又岂会懂我少时所历窘迫。酷暑严冬十余年日夜苦读,国朝动乱里用命搏前程,我不敢走错一步!冉冉,你跟我走,我待你好一世。”
最后一句,让赵冉冉心头一跳,在他怀里莫名出神了瞬,忽然间,俞九尘神色狠厉,俯下身就要去轻薄。
作者有话说:
明天男主就出来=-= 后面可能会狠虐一周,搓手手 0-0 不过玻璃渣里作者菌会掺些糖的!
◉ 49、横舟港
男人的气息愈发凑近了, 昔日种种生死磨难涌上心头,眼看着他鼻尖就要贴上自己,赵冉冉下意识地扬手就是一掌。
‘啪’得一掌清脆,在这无人冰寒的山脚下显得尤为突兀。
而比冰雪更冷的, 是俞九尘的真面目。
她怔楞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活了二十二年, 她向来性情和软与人为善,这还是她头一回动手打人。
面前人流风回雪的意态渐渐转作了狰狞不甘, 俞九尘两手在她双肩处捏紧,微眯了眸子强忍了会儿,下一刻,他将人一把推开,劈手就要朝她脸上还去。
君为臣纲, 夫为妻纲, 便是赵月仪那般骄纵蛮横, 都从不敢对他动手。以他如今之势,眼前这个女人, 敬酒不吃那就只好请她吃罚酒了。
对上他扬起的手, 赵冉冉立刻反应过来, 她不仅毫不后悔反倒颇响得嗤笑了声, 而后在他落掌之际, 她翻手抽出柳烟给她防身的匕首, 壮着胆子迎面举起, ‘啊’得一声痛呼,俞九尘收势不及, 厚厚的冬衣被那削铁如泥的匕首划破。
因着他下手时用了全力, 这一刀划得极深, 鲜血顷刻间染透了半只左臂。
“你!”疼痛让他清醒过来,捂紧了左臂,暴怒下,他想也不想地一脚就将人踢去了地上。
他虽是文臣,这一脚力气却着实不小,直把赵冉冉踢得半丈远,倒伏在雪地上痛得蜷起了身子。
然而她缓过气来,丝毫不惧地抬眼朝他看去。
被她眼神里的不屑鄙夷刺痛,男人怒气消散转而有些跌撞地朝她走去,隔着两步远他无力伸手又哄道:“冉冉,你听话些,起来同我走……”
“俞大人这是在做什么?”雪地上一阵枝丫折断的的声音传来,薛稷领着两个军士,急忙忙过来将人扶了,看清赵冉冉面色隐忍痛楚,他怒不可遏地讥道:“阿姐自是由我照应,俞大人对一介女流动手,传出去也不怕丢人。”
薛稷按了按剑柄,若非是奉王命前来,此刻他还真想在这人身上戳个窟窿出来。
想着此番人手远不如对方,他也就不多说什么,扶了人就要往回走,却不料被俞九尘伸手拦下了:“薛大人错了,她本就是俞某未婚的妻子,既出了楚国自该与我回去成亲。”
“哈哈,天大的笑话,若薛某未曾记错,在鲤城不是还有位世家闺秀在等着大人回去?”薛稷怒目扬手一推,直将他推跌在一株梅树旁,漱漱积雪飘落,见他还要来拦时,他冷然出言咆哮了句:“俞大人慎动!如此针对我阿姐,难不成是为敲山震虎,是私底下得了什么人的授意,要过河拆桥得将我等尽灭于此山?”
白松二子不合,在闵粤的朝堂上是公开的,只是如今外患为大,白松特意责令不可内斗,违者夷灭三族。
是以,听薛稷这么说,俞九尘心中一凛,两方若是才入境便于此地起了冲突,作为势大的一方,他恐怕绝没有好果子吃。即便要下手,也绝没有这样明着来的。
目送着两人远去,他眸色深沉,此番既是彻底撕破了脸面,那他也只好私底下行些暗事,不过就是再多等上些时日,三年都等过了,这几个月怎么就等不了呢?
回了驿所,薛稷即刻下令收拾细软,只包了些干粮,连招呼也懒得打了,一行人就匆匆策马出了村子去.
五个月后,北地大旱民乱,正值青黄不接的时候,河东王举起跨过闽浙交界,大战燃遍江东各县。
闽地西北一处府州,镇南王府的军旗与淮北辅国公的军旗终于相会,新楚收服了部分失地,一路越过了闽地边境。
“大哥,你旧伤未愈,咱还是再多扎营半日?”相识九年,这是阎越山第一次如此委婉相劝。
“此处地形不好,务必天黑前出去…咳咳”段征将长刀跨好,咳呛中他翻身上马,扬鞭时还不忘凉凉地瞥身侧人一眼,“你是温柔乡里待烂了骨头,忘了战场上的规矩。”
阎越山嘿嘿挠头,一面掩饰般地对后头的将官催喊。回头时暗自默然嘀咕:“自个儿叫个娘们屡次算计,还有脸说我。”
山间林木葱茏,各色野花异果开得正艳,闽地夏季来的早,不过五月上的节气,这天就已然热得犹如酷暑。段征打马跑在先锋队之后,一面打量四面山谷地势,对着烂漫山景,心头的警觉不安愈发浓重。
此番闽地突然叛乱,朝廷分遣六十万大军,兵分五路去各地抵挡,而段征所领的军力不过区区八万人。只因四月前的党争,他为皇帝见弃,若非有安和郡主力保,怕是连这八万人都未必有的。
而这五路大军里,偏偏却又是他们这一支以少胜多,不仅屡次告捷还率先攻入了敌境。
段征深知,此番自己一路险胜,除却仰仗从前匪寨里一些熟知南边地形的兄弟外,更重要的,是对一个人深重的恨意与执念。
他恨不能现下就直捣鲤城,问清楚那个女人狠心毒害自己的因由,然后他必要亲手将她一寸一寸折磨至死!
指节扣响缰绳几乎要嵌进皮肉里去,正思量间,远处黑压压铁蹄震动,他转瞬放下情绪,缓缓抽刀喝令道:“此战若败,今日此处,就是我等埋骨之地!”.
八百里急报将败绩传入鲤城时,一人轻叩桌案,得知段家军已然驻扎在闽东一处城池时,他眉梢微挑,悠然道:“先截断他粮草再只会崔克俭一声。最后么,养兵千日,也到了该用的时候,让薛稷府上的暗桩动手,想法子引着人去横舟港。”
三日后,粮草没有烧成,反倒是段征驻扎的城门前被扔了两口麻袋,巡防的将士踢了两脚后,发现里头尽是活人,将麻袋解开后,他们在其中一人的身上搜得了河东王颁的官印。
薛稷被反绑着扔进府衙时,明显是还昏沉着,当他睁眼看到面前站着的几个人时,不由得慨叹自己这是命途到头了。
“赵永年。”段征一面捧着碗凉粥,话音有些含糊,“前事不提,你若能告诉本王,她…在何处,或许,我尚能留你一命。”
他说话声颇轻,却听得阎越山在心里暗骂,他反手抽出腰间匕首,佯骂着就欲上前将人直接结果了:“问什么,依我看这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来上两刀怕是才能说话。”
薛稷始终垂着头,一副任由宰割的模样。
刀刃迫近项间时,背后赫然劈出一声厉喝。
“阎越山!”粥碗堪堪被摔在两人正中,“你再动一步试试。”
阎越山背着身仰天翻了个白眼,回过头时立刻一脸肃容地恭立在侧。
这档口,跪在薛稷身旁的那个仆从却边哭边开了口:“各位大人饶命啊,小人知道赵姑娘在何处!”
段征眸光一闪,两步上前就这么蹲在他跟前,眼带寒意地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仆从。
“阿福!”薛稷不可置信地看他,暗恨自个儿瞎了眼。
“小人家中还有八岁幼童,若是说了,还请大人留我一条生路,放我回乡啊!”说罢,那人涕泪横流地连叩了三个响头。
段征伸手制住他的动作,甚至掸了掸他肩头的脏污,点头轻声说了个“好”字。
在阿福抽噎着将‘横舟港’的位置附耳说了后,他只看到眼前的年轻贵胄勾唇阴恻得笑了笑,好看的眉目似悲似喜,却透着股让他不寒而栗的恐惧,下一瞬他项间骤然一热,顷刻间失了气息,睁大了双眼颓然朝一侧倒去。
若是有人细察阿福的眼睛,便会发现其中并无死不瞑目的惊恐,在最后一刻,先前那些伪装尽数卸下,不再有乞求骇然,那双眼睛里,是一心赴死的决然。
然而他生前不过一介不起眼的仆从,死后自更不会有人去细究他的神色了。
“背主忘义,该杀。”也不知是在说谁,段征拭净匕首,起身退开两步后,突然抬眸看向薛稷,“阎越山,挑断他的手筋脚筋。”
“你我所事二主,我与阿姐亦不亏欠你,你若恨她,今日不若直接杀了我!”
朗然厉喝里,段征又重重咳了两下,他烦躁地压下咳音,目光极快地扫视了一圈几个部下,忽然想着了什么,又转头朝阎越山下令道:“慢着!先将他关入死牢,没我的令不许擅动。”
阎越山屡次被叫停,敢怒不敢言地只得躬身应是。听外头报说随军的大夫来了,几个将领也依次告退而去。
“横舟港么…”他背着身子咬牙切齿地念了一遍地名,想着那地方不过离此处八十里,不由得捏紧了匕首冷笑出声。
秦老太医适时地听见了这一声,花白的胡子抖了抖,他只以为这煞星嫌自己治病不好,遂胆战心惊地绕过淌了一地的鲜血,颤巍巍地拱手唤道:“是老夫无用,亦实在是王爷中毒太深,当初化去您半身功力,倒让这咳疾一直延到今日……”
“秦太医安坐。”段征收了匕首回头笑着安抚,“咳…不知,本王这咳疾几时才能好透?”
“快了快了,不出三月,哦,是两月应当就能大好的。”秦太医并不敢坐,号完脉之后又小心地添了句:“只是王爷伤了肺脉,若要大好,还得静心调养,最好是去南边温湿之地生活……”
当晚日暮,八十里外的横舟港,赵冉冉目送着海外客商的远去,毒辣的日头终是暗了些,她扬手掀开遮面的帷帽,回头牵上柳烟的手,神色不安道:
“这两个月再不要往蕉城去贩货了,叫各处的渔船粮船暂且也歇歇,也先别往各岛上来去了。昨儿稷弟没来信,我总觉着不对,说不得外头乱得路途都断了。”
◉ 50、插翅难逃
交待完从人后, 赵冉冉谢绝了岛民的篝舞宴请,她同柳烟一起朝竹屋走去,面上神情凝重不安,是数月来不曾有过的愁虑。
天边乌云沉沉, 炎热的海风吹着, 难得的在申末时分就暗了天色。
横舟港终年无冬, 山峦隆起连绵着,称得上是一处山明水秀的海岛。
可以说, 在这处的短短五个月,算得上是赵冉冉生平里最放达无拘的时光。
它离岸只四五十里,可也因着山地多不宜耕种,古来多有战乱之际逃亡避难的人,果木葱茏, 然而并出产不了多少粮草, 朝廷便只是象征性地将其划归闽地, 历朝以来皆无固定的治所。
凭着薛稷留下护卫她们的人,她只用了五个月的时间, 就在横舟东岸扩建了港口。也是机缘, 正月末他们一来, 就恰好有一艘南洋的船只遭了海难, 迷航中在海里飘了月余, 顺着洋流意外间到了这处荒寂小岛。
那船上满载了一群吕宋商人, 又正有个落第的粤地老秀才。赵冉冉同那老秀才笔墨交谈, 定下了用横舟山里盛产的几种药材,同他们交换贸易。
短短五个月里, 横舟人守信好客的消息就传遍了南洋诸国, 几乎每旬都有客船固定来此商贸。
不仅是岛民们日子好了, 赵冉冉觉着自己心境都变了。
听说吕宋诸国开国八十载,据那老秀才说,其地花果丰美,一年只分雨、旱两季,终岁炎热,如今诸国皆臣服于张氏家族,正是一派太平盛世。
跟着那老秀才出海跑了一次琉球后,碧海蓝天的宽阔无垠让赵冉冉震撼,若是没有逃亡来此的奇遇,怕是她此生都绝难想象,还有这样一种活法。
原来老庄所谓的世间之大,是当真存在的。
她甚至得了些晦涩古书,靠自己修习起南洋诸国的哩语字母,心中已经计划着,待来年再同那些吕宋人混的熟一些时,索性想法子说动薛稷,几个人一并离了此地,去南洋讨生活才好。
爬上高高的吊脚竹楼,两人才一低头进门时,瓢泼大雨夹杂着咸腥海风忽然就下了起来,毡草棚沿上雨幕震耳。
见赵冉冉立在门前出神,薄麻的衣角也被渐起的雨水打湿了,柳烟飒然一笑,开口劝她:“不过是耽误了一次信件,你这人,旁的都好,又聪慧又周到,就是太多虑了,他这回又不冲锋陷阵,别多想了。”
“你说的有理,希望如此吧。”这么说着,可她眉宇间的思虑分毫不减。
从藤篮里端出一碟猪油糕,一道拌凉菜,几个蛇皮果,这些都是南洋来的做法,口味偏甜,往日里是赵冉冉最爱的吃食,可是今儿,她只是随口吃了两筷凉菜,又问了许多后几日海船该来的数目,便再无胃口,早早洗漱了也就上塌歇息了.
到的半夜,雨势淅淅沥沥的,她在一阵强烈的心悸中一下子惊醒过来。
剧烈的喘息中,赵冉冉起身去开了窗,湿凉咸腥的海风裹着雨点飘了进来,她试图平复起伏不定的胸口,终是从梦魇里醒过些神志来。
远处暗沉却开阔的大海让她渐渐安静下来,驱散心头那莫名的惶惑思虑。
或许柳烟说的对,一切只是她惯常的多虑罢了。
仰头对着远处的海天一线,她张口深呼吸了几次,垂眸神色温柔得笑了笑。
过往种种权作云烟,如今脚下的土地才是真实的……
然而她刚要伸手去阖窗时,忽然瞥见远处一艘马船靠了岸,正奇怪间以为是哪家客商夤夜而至,因着竹屋地势颇高,她穿戴齐整,不一会儿再去看时,眼见的几队人举着火把从海滩上过来。
只是再多看了两眼,赵冉冉脑子里轰鸣,开门的手抖了抖,知道事情不对。
寻常商户至多四五十人一船,便是半夜入港也最多扎了锚,遣几个人来接洽一下。
而这些人,密密麻麻列了数队,眼瞅着竟是小跑分几路沿山麓而上,步伐齐整敏捷,哪里像是普通客商的护卫!
她一路往后山保甲营奔去,偶然一个踉跄回头再往山下一望时,一眼就瞧见了那横刀马上的人影。
那一刻,赵冉冉呆立在雨里,几乎说不出话来。
“是楚国的军服!”柳烟从一侧钻了出来,一把扯住她催道:“来了至少百余人,我带底下人挡着,你快坐船出去避一避。”
说话间,两人已然跑至保甲营扎寨的开阔地,赵冉冉看了眼那三十余个日常护卫自己的将士,狠下心一把甩开柳烟的手。
见那些游龙似的火把已然近在咫尺,她眼里浮现起宿命般的无可奈何。
垂着碧眸深吸了口气,赵冉冉低头语意坚决:“你们不必为我白白送命,此处往西边小港只有一条道,若是咱们一齐走,定然一个也走不了。”
听她这么说,几个将士皆面露犹疑,而柳烟自然不愿,上前带了怒气地就要拖着她走。
就在两人僵持间,东边密林里忽然杀出一群甲胄精良的军士,赫然穿着闽地的戎装,两队人一触即发得刀兵相接,赵冉冉一行三十余人见状心生希冀,趁势就要朝山下逃去。
越过一处山坳时,只听身后一声冷厉喝声,竟是那人在喊她的名字。
那声音冷厉决绝,听起来莫名充满了恨意。
她忍不住回头时,睁大了双眸,愕然瞧见了又一个熟悉至极的身影,俞九尘被十余个闽地精兵围着,正策马旁观着一场实力不对等的对决。
雨丝连绵里,箭矢破空,赵冉冉连忙掩在山壁后,打算缓过这阵箭雨再走,顷刻后,她蹙眉再看不远处被包围的楚军时,他们竟已然扭转了被困的战局。
她的位置观战极佳,雨势大了些,火把一个个落地熄灭,恍惚间,她仿佛瞧见那人弃马而下,不要命地领着十余人,强行突破了包围圈,或许是这种突袭打法太过惊险,闽人未及反应。
她瞪大了眼睛,下一刻,她看见俞九尘脸上的淡然化作难以置信的惊恐,仓皇间,他从马上坠下,才要举剑迎敌时,一道寒光闪过,鲜血喷涌,右臂自肘处断开,凌空转了转就不知滚落到哪一处泥水去了。
主将凄厉的惨呼乱了军心,战局陡然逆转。
强压下心头不适,一行人才跑了两步,后头就传来闽人大声呼喝‘他们有援军,快撤!’的呼喊。
一时间两方混战的军士潮水般朝东边退去,将他们先前藏身的开阔地带显露出来。
一道无形的压迫视线扫了过来,让赵冉冉心头狠狠颤了颤。
电光火石间,她猛然一把将柳烟朝唯一西去的山道边推了,喊了句:“他不会伤我,莫留下碍事,反倒牵累!”
言罢,在身后闽人彻底退尽前,她朝着另一侧小路纵身滑下,顺着满地的泥泞枝叶,竟一下就滑出了十余丈,而后不管不顾地狂奔起来。
凭着对山势的熟悉,饶是她脚力不足,在参天古木间疯了似地穿梭中,一时间还真的将身后追击之人甩开了距离。
海滩已经影影绰绰,她连着跃过两片灌木,心里头开始存了些逃脱的希冀。
不由得脚下生风,甚至连一路蹭破的伤痕都只觉不到了似的。
五个月草衣木食的自由生活,让她有了从前想也不敢想的身体素质,此刻眼见的竟能从那人手里逃脱,她一颗心狂跳着,在恐惧之外,头一回有了种难以言喻的奋勇欢悦。
似乎生起了能主宰命运的心念。
前头海滩边有一片迷林,连同着西侧一处秘密港口,只要她能够避入那片林子,或许就真的能够在今夜逃脱的!
松软的沙粒被雨水浸得泥泞,她从坡上收势不及得滚落下去,左脚踝的旧伤传来一阵剧痛。然而一口气吊着,她几乎连缓和的机会都没给自己,两手撑在沙粒上,爬起身就朝迷林而去。
二十丈……
十五丈……
还有十余步了,她伸出手,仿佛就能够着迷林入口处那棵盘根错节,不知道矗立了几百年的大榕树了。那上面还有柳烟非要给她绑的巨大秋千架,日落时分,这处秋千对着大海扬起,就好像要一下融进那海天一色的幻境里去。
“数月不见,阿姐身子倒养的好。”
鬼魅般的低叹响起,下一瞬,一柄长刀破空袭来,她只听得耳边呼啸,随即左腿一热,刀身便直插入脚前,入地几达半丈,五尺长刀寒刃没入,几乎只留了个刀柄在外头。
赵冉冉呼吸一滞,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就被这一声透着阴冷的问候吓的心胆俱裂。
听得脚步响起,她软着腿却没有去答他。
瞬息间,撑着伤腿发了狂似地就朝前跑去。不仅是不愿与人为妾的执拗,更多的是对危险的本能觉察。
三年前她误伤了他,就被他曳在马后欺辱,这一回,她自己试过了药,虽应是不及上一次的程度,可终究是累犯,此次若是再同他回去,只怕今生今世都再难出来了。
迷林入口只有数步之遥了,身后那人却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直到走过那深入沙地的长刀时,他也没有停步动作。
最后一刻,一截软鞭携着劲风袭来,在她后颈处斜过,游蛇般朝她腰间灵活一卷,他轻抖手腕偏了偏力,她整个人就如风雨中的一片落叶般翩蠍着朝后坠去。
‘啪’得一声,她重重摔跌出去,反倒被他甩到了身后,赵冉冉被摔懵了,撑手间不慎碰过锋利刀刃。
她这才发现,自己倒地之处,正贴在那长刀单刃旁。
尾指外侧血珠溢出,还有左腿脚裸和膝侧,后知后觉般这才生起了被割伤的疼痛。
眼前的人玄衣如墨,高大的身影立在乌云骤雨的夜幕下,显着压抑颓唐。
她抬手摸了把左膝外侧,借着远处渺远零星的火光,也能在雨水冲刷之前,看清楚那满手多的可怕的鲜血。
怎会如此?她有些怔楞地又去抹了一把腿侧,却是愈发多的血沫,混着雨水泥污,依然红的刺目。
倘若他再偏上几分,自己岂不是就要跛了,甚至于…像表兄一样……
“捡起来,咳咳……”段征忽然一阵咳嗽,转过头来竭力平息之后,他目光似冰地看着她,指了指刀柄,又重复了一句:“捡起来。”
雨水将他一张俊脸浇得瓷白阴冷,昔日春和景明般的一双桃花眼里,此刻冷厉默然到几乎没有情绪,发丝黏腻在他额角边,唇下鬓边的淡青的须发昭示着他这些日子来的苦战。
这样一张脸,在武将里实在是清秀干净到了有些艳丽的地步,他甚至为了这个因由,每回接触新的同僚时,都会被误以为是好相与的温吞人。
段征不笑不怒时,琼鼻薄唇,一双眸子澄澈若水,黑白分明到令人心悸。
然而赵冉冉见识过他的残酷狠厉,从他那俊逸端和的神色里,她隐约觉着自己好像看出了杀意。
“捡起来,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他收了软鞭负手朝前迈了步,“只要你能伤我分毫,今夜我让你走。”
见她大睁着眼只是望着自己,他又朝前迈了步,足尖停在她腰侧三寸。
见他不似玩笑,赵冉冉爬起身朝后退开半步后,一咬牙就欲抽刀,然而她双手使出全力,那刀刃似乎是刺进了泥沙下的岩石层了,抽了半日,她手脚上鲜血直涌,刀身却连半分都未曾动弹。
只听得耳畔人冷哼一记,段征上前左手握牢刀柄,屏气略略一提,长刀破土。
两人视线交汇,她下意识得倒抽一口凉气,转身就欲逃离。
然而下一刻,她再次跌进泥沼里,后背冷刀袭来堪堪停在了颈项处。
见过太多回他杀人的场景,赵冉冉僵着身子,一点一点缓缓转过头去,仰躺在地上睁大双目看着他。
刀尖顺着她的后项,在她转头之际,连绵处一条长长的血线,到侧项时,血线还是避开要害,蜿蜒着朝下而行。
本就单薄的衣襟被挑破,莹白的半边肩头在夜雨中显得尤为惑人。
一丝危险炽热的光从他眼底闪过,接着又是一串止不住的咳嗽,刀尖晃动着略提了提,他压下心绪,转了转刀柄就来回地在她身上比试着,眯着眼仿佛是在想象着将她皮肉切开的样子。
赵冉冉全然被他这副模样吓傻了,缩在地上散去了先前全部的勇气,雨势已经大到遮蔽了视线,她却连动手擦一下面上水痕都不敢,唇畔颤动着,想要发问,只是冥冥中在那等濒死的恐怖里,有种要被活埋的错觉。
落雨倾颓,列队行军的脚步声踏着水泽齐整而来。
见了这一场,阎越山微不可查得皱了下眉,他方才血战而归,上前不以为意地一甩脑袋上的血雾,谨慎地低声问:“大哥,怎么了这是,我赶紧让秦大夫瞧一瞧她?”
长刀忽然应声入鞘,段征偏过头,神色鬼魅一般地盯着他看了看,牵过侍从递来的缰绳,纵马之前,他极淡地留了句:“阎越山,你也该试着换换口味,这女人,本王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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