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恨意
他轻声说完了这一句, 举鞭挥了下就当先朝来路回去了,留下阎越山先是‘哦’了声,望了眼地上女子的伤势,指挥两个将士就要将人拖扶起来。
等回过味来自己方才听到的, 阎越山‘啊’得愕然惊叹, 铁蹄远去, 眼前哪里还有段征的身影,他随即回头, 目光不善地去看那女人。
夜雨滂沱,但见她穿的浅色夏衫上血色晕开又被雨水冲刷,夏衫脏污凌乱得贴伏在身上,显得狼狈孱弱。
就是这么个面貌有损的女子,却惹得那么个煞神栽了两回。
阎越山赶忙移开眼, 他跟着段征这些年, 战事上屡建奇功也非是等闲人物, 不过年过三十也没个什么爱好,单就是好些女色。那些莺莺燕燕的, 他看着喜欢, 拿来消遣正合适。
万花丛中过, 说起来, 像眼前这样满腹经纶的清雅女子, 他倒是还真没玩过。
阎越山心思百转, 只是万万不敢真的照段征的话去办。
他不耐地哼了声, 随手从战马侧袋里取了块冬天的毡布,阔步上前挥退左右军士, 将那块毡布往赵冉冉半破了的夏衫上一披, 大手狠狠地又朝她胸前系了个结。
而后, 他没好气地垂眸看她:“您请吧,赵姑娘。”说实话,倘若让他先一步寻着此女,那他或许真的会不动声色地一刀结果了她。
事已至此,赵冉冉抹了把脸,乌黑的鸦睫下,一对眸子无奈惶惑,却是拢了拢那块破毡布,感激地朝身前五大三粗的男人点点头,而后认命地朝前走去。
阎越山咂咂嘴,轻咳了声转过头故作不见,这个女人,虽说容貌不怎么样,如今在他眼里却已然等同是祸国妖姬般的存在,也不知大哥究竟是怎么想的,富贵权势都得了,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偏总要同这么个女子纠缠。
雨幕中,海浪阵阵拍打岸边的礁石,回去的路上,阎越山瞧着前头艰难行路的赵冉冉,他忽然觉着,这一回或许大哥会栽得更狠。
风雨里,女子背影孱弱踉跄,可他心里却觉着,那个从来未曾动过情的,向来持刀冷厉的少年,或许才是真正的可怜人.
去的时候,一行人除了百余先头部队外,另还有两船五百余人的援兵。原以为总要折损过半的,可回了蕉城一清点人数,死伤约莫只有三四十个。
虽说他们早就对应海岛山地的形势,操练过数种极为合宜的武器,狼筅、□□、□□、滕盾配合有序,然而这一回横舟的意外交锋,是连段征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战果。
回到蕉城后,又接到了闽地使节递来的求和文书,这样一路大捷至此,军士们自是丝毫没有畏战疲惫的情绪,甚至军中的士气到了从未有过的盛况。
段征难得的也觉出了志得意满的快意,他一高兴,下令重赏研制武器的匠人,同时许诺三军,待战事结束,定然上奏天子,依照军功对每一个将士赐钱论功。
“那议和之事?”手下几个心腹立在蕉城府衙的花厅里,正纷纷传看闽地来的文书,“河东王此番愿割地求和,甚至还说要送质子去京城呢!”
对于闽地开出的丰厚条件,几个人围绕北地旱灾、闵粤地势、甚至还大谈起了顺天的党争来,他们跟着段征大多也才三年功夫,虽然对他阴晴不定的性子颇为忌惮,却也知道,他们这位主将是个真正惜才的。简单来说,段征身上没有他们从前上峰那样的官僚习气,行事作风虽说酷烈了些,可只要他们有功业,这位主上,待他们算得上是忠义了。
因了这个,花厅里的这些人敢当着主帅的面,就那么毫无顾虑地说着自己心中所想,议论声不多会儿就成了争辩,而段征从始至终垂眸听着,看了眼天色已晚,他起身做了个禁言的动作。
“接下和议文书,让将士们就此好生歇几日。”他已然决定了的事,也就不需的再同旁人议论,心里记挂着另一头,他一面说一面就朝花厅外头去,到门槛前时,又回头对着那些主战派说道:“快马修书上京,若能讨得八千担粮,咱们十日后开拔,去灭了白松的老巢。”
背后应和声不断,出的花厅,他对着远处看守的暗卫一挥手,一道道黑影便似鹞子般翻下屋檐消匿无踪,事涉军机,他向来是粗中有细,从不遗留任何一种可能。
另一头,早已知道他这一个决定的阎越山,正占了蕉城县令的一处私宅,酒色温柔从昨夜起他就一头沉溺进去了。
玩闹了一整个白日,他醉醺醺得才起身擦了脸,正搂着两个美艳少女叫人摆饭时,院子外头响起仆人谄媚高声的迎合声,腿上一个绿衣少女迎面朝他又喂了口酒,他不及推开,段征就从外头进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人呢?”薄唇轻启,他一身月色常服,惹的两个少女只以为是阎大将军的哪个富贵亲戚家的公子哥,不住得频频偷觑。
阎越山心里说了句果然如此,压下酒气一手一个将少女赶了下去,起身同样面无表情却恭敬道:“昨儿叫人治了伤,大哥说了那是个玩意儿,我粗人一个倒没甚兴趣,所以就给了底下人,这会儿只怕是在哪处军营里吧。”
说话间,他抬眼细望了眼前头人,但见段征神色微变,到底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就要朝外头行去。
在他抬步跨过厅堂门槛时,阎越山深吸一口气,终是没忍住,朝着他背影高声说了句:“大哥!成大业者最忌讳有命门,你我兄弟这么多年,你今日点个头,就是个手起刀落的事儿,你不忍心,我帮你去做!”
段征脚下一顿,头也不回地只说了两个字:“不必。”
见他背影转过回廊,阎越山愤然骂了两句脏话,而后他一屁股坐下,仰着脖子咕嘟嘟饮完了酒壶。
“将军哪能这样饮酒呀。”绿衣少女扭着腰咯咯笑着,上前去他舀过碗甜汤,“咦,方才那人是谁呀,恁俊俏的呦,您怎么还唤他大哥呢?”
仗着两人有过几次鱼水之欢,绿衣少女说话也并不忌讳。
然而下一瞬,她发出声短促痛呼,甜汤‘嘭’得连碗砸到了她头上,还没来得及回神时,脸上劲风袭来,她就被阎越山一个大巴掌扇到了地上。
少女被打懵了,捂着脸颊抬起泪眼去看那昨夜还同她如胶似漆的男人,控诉的目光同他微一相错后,男人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冰冷杀意,她回过神连忙收起泪,当即伏在地上连连叩头哀求起来.
当段征快步到城南的军营时,天色已然半暗,因了他休整的军令,军营里头除了轮防值守的外,其余军士或是斗牌吃酒,或是围坐炙肉,还有的,自然是同城内几处花楼的女子寻欢呢。
他治军时严时松,只讲求实利,每每州县上有监军的文官来访时,就总觉着这处军队里透着股子匪气。
甚至因为这个,他还被参奏了几本,不过皇帝信任,也是丝毫无碍的。
入了军营,他看准了方向,脚下生风地就朝花楼女子所在之处行去。一路上,频频有参拜他的军士,他皆是挥手不语,脚下行路愈发快起来。
掀开花楼姑娘们的几处营帐时,那些日常好与女子玩乐的将士皆是一惊,他们颇为愕然地看着自家主帅,心里都在嘀咕着,这位向来洁身自好,今儿是怎么了,难不成转性了?
一连扑了几处空后,段征心下凝重,却又起了些微妙的猜测来。
他被她用药害成这样,曾想过但凡再见时,定要一寸寸亲手让她受尽痛苦而死,可是昨夜,他都试着下手了,却只是见了些血就怎么也进行不下去了。
似他这样,历经苦厄走过尸山血海,何曾有过这般难以自主的时候。
既然下不下死手,那便将她送去营中受辱。就当是回到原点,那一日,若是他们不曾相见过,或许他自己受些重伤依然能逃的命去,而她,应当早就该烂在营里了。
千人枕万人踏,这原就是她该受着的。
那般孱弱无能,那般烂好心,又怯懦面陋的一个孤身女子,在这样的乱世里,那才是她本来的命运。
他心下一遍遍同自己开解着,寻人的步子却是愈发凌乱暴躁起来,到的最后一处花楼的营帐外头,他已然怒形于色,甚至连相熟的两个将官见了,都未敢上前招呼,连忙避的远远的。
人还是没有寻着。
段征一言不发地自出了营帐,漫无目的地朝着西天边行去,天边乌云又起,这两日时近六月,南边的梅雨今年也来的早,他的心境也难以遏制得比天气更遭。
就她那副模样,若是当真叫男人欺负时,也不知会哭闹成何等样子。
眼前闪过一幕幕,有她闲坐树下看自己摘菜,有她眉目和煦笑意温柔得教他识字,更有她那一夜,泪眼朦胧得缠抱他颈项的瑟缩绚烂……
咳咳……
悔意还未升起几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又涌了上来。一想到她为了出逃,竟会给自己吃那等阴损的剧毒,段征心头升寒,一种铺天盖地般的孤寂荒凉将他整个人包围起来。
“王爷,您可是在寻赵姑娘?”正失落荒寂间,骆彪从后头追了过来,他似是跑的颇急,邀功般地就说:“阎越山那厮叫我处置了赵姑娘,就知道您舍不得,卑职将她安置在县衙后头,同我夫人在一处呢,身上的伤也都不碍的,王爷您可放心好了……”
“是吗?”带了怒意的冷然嗤笑骤然打断了他的话,段征回过头望他一眼,歪着头两只眼就那么错也不错地乜着他。
直到他将骆彪看得心头发毛,才自顾自收了视线,又恢复了淡漠平和,也不多说什么,只压着咳吩咐了句:“送她去死牢吧,你这么聪明,该知道关她去何处吧?”
“啊?”躲过了方才那遭,骆彪苦笑着,又在心里将阎越山狠狠骂了句,仔细思索了下,还是应了句:“卑职全明白,王爷但保重身子。”
“你…”听他语意里透着堪破一切本该如此的轻巧,段征忽然觉着脸上有些挂不住,“明白些什么,说与本王听听?”
局中人糊涂,不就是千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那点子破事么。骆彪心里腹诽着,嘴上却打着哈哈一句不敢提,匆匆应了句:“卑职正要去请秦大夫,王爷的吩咐,顺道我会照办的!”
一边说着,他一边脚下生风般的一溜烟就跑远了.
知道了她的去处,段征悠然回了府衙用饭吃药,夜里乌云褪了些,看着天色不错,他又骑马去了城外军营同将士们一处看了两处热闹喧天的大戏。
席上相熟的几个旧日兄弟都不在,他孤零零一个坐在台前最好的位置上,将士们虽敬重爱戴他,可这样私下休整的场合里,实在并不乐意见着他。
也是觉察到气氛有异,台上吹拉弹唱几遭儿折子戏过了,正唱至梁红玉击鼓战金山,段征忽然便觉着索然无味起来,心里头孤寂愈发纠缠着难以驱散。
他呼喇一下站起身,吓得周围将士以为出了什么事,先是离着近的两个副帅提了兵器跟着起来,而后潮水一般,一圈圈向外头漫开去,营帐外看戏宴饮的千余名将士尽数跟着起身,吓得台上唱戏的‘梁红玉’愣着眼也一并停了战鼓唱词。
没成想自己一个动作引来这么大动静,段征定下神,慨叹着朝一名副帅点点头,浅笑了下示意他无事后,便径直越过戏台,捡了条无人的小道就离了场。
那副帅只见过他杀伐冲锋时的狠劲,哪里见过他这般温和柔情的神色,一时间愣了好半晌后,简直以为自己是喝多了疯魔了,看着主帅走远了,他才狠命一拍脑袋,举刀朝天咧着嗓子喊道:“都他娘别站着啦,坐坐坐!今夜该咱们歇着,外头兄弟值守着呢,都坐下!”.
城东的牢狱离着城南扎营处不远,纵马过去加上守城盘查的时辰也不过是二刻多些。
段征下马时,早已得骆彪授意的一名部将过来牵缰,不待他开口,那人便秉告说:“骆大人说他夫人在县里候着他回去呢,人已经带来了,就在里头,王爷您去了就见着了。”
蕉城是闽北靠海一座大城,城东牢狱始建于前朝,除了地上两层官吏的办事值守处外,所有牢房都建在地底下,竟是一共造了五层,当时延请了最好的工匠,每层皆高二丈,通风豁口也造设的隐秘完备,依着罪行刑期的轻重,囚犯分属不同的地层,越是往下,便越是守卫重重,插翅难飞。
第五层地牢专供死囚所用,因着整间地牢的覆斗状形制,这最下一层也是占地最小,分了东西四处,不过寥寥二十余间暗室。
此刻,原本的死囚都早已被征发守城战死,赵冉冉缩在东南边最靠里的一间不大的牢房里,抱臂坐在墙角的枯黄脏乱的杂草上,正不住得开导安抚自己。
方才她进来的时候,在入口处的刑架上,赫然见到了昏睡不醒的薛稷。但见他身上也无伤处,可她焦急地连唤了好几下,也不见他动弹,也不知他们究竟是喂他吃了什么。
这处的牢房四壁被遮得严严实实,除了几个通风口外,只在朝着甬道的外墙上开了一道仅够一人通行的铁门。
暗室里空气逼仄,那些人虽对她还算客气,却连一盏油灯都未曾给她。
这里四壁空空,寝具桌椅一样也无,唯一的光亮便是从铁皮门用于递饭的小窗边传进来的火光。
她方才趴在门边,试图朝外看一看薛稷的位置,徒然惶恐间,倚着阴寒石墙坐下时,便在门上瞧见了许多陈年的斑驳血迹,似乎还有指甲抓挠的痕迹。
不难想象,这都是从前那些罪行滔天的死囚们,最后的怨气与不甘,那些人□□掳掠,杀人越货,或许大多都是穷凶极恶之徒。
环顾幽暗阴森的四壁,赵冉冉只是在此呆了一个时辰,胡思乱想间,心头便涌上森寒惧意。她不知薛稷是怎么落到了这处来的,也不知他一动不动的究竟是遭遇了什么。
置身于此,她能做的只有等待了。
想明白这个后,她强压下满腔的不安忧惧,迫着自己去草垛上靠一靠歇一会儿。
才刚坐定时,手上忽然一阵作痒,她恍惚着抬腕一瞧时,但见是一只寸长的百足虫,正扭捏着硕大的身子附在她手背上。
百足虫的速度实在是快,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已然从手背窜到了腕上,她从前最怕这些个,当即尖叫了声,跳起来拼命甩手。
死牢不大,这一声惧意十足的惊叫,在段征刚低头跨进门边时,完完整整得落进了他耳朵里。
越过刑架上的薛稷,他几乎想也不想地皱起眉,按刀阔步就循声到了最里头那间。
在狱卒开门的一瞬间,赵冉冉刚好将百足虫甩落到地上,吓得满目水色得惊讶回头,乍亮的火光刺得她水眸一掩,两滴清泪赶巧就顺着面额坠落下去。
对着这么张熟稔柔弱的面庞,段征没来由的就是心尖酸涩,觉察到地上的百足虫后,他适时得从她身上移开眼,收敛起那些起伏涌动着的心绪,抬眉冷冷地看向她,沉声道:“带她出来,陪着本王好好审一审通敌的贼人!”
◉ 52、刑罚
从来带人犯尤其是死牢里的, 狱卒们就没将他们当人看过,见自家主上看死人一样地看那姑娘,两个牢头一咬牙,便依言将人拖行着赶到外头。
饶是他们已然收了气力, 被一把掼到地上时, 赵冉冉仍是一下磕伤了才包好的左腿。
伤处隐约觉着有些崩裂, 可她忍着疼一仰头时,一眼就看见了绑在十字刑架上的人。
关心则乱, 她来不及多想,本能地就从地上强撑着爬起,两步扑过去:“稷弟!你醒一醒。”
抖着手朝他鼻息下探了探,她长出了口气,此时才觉出后背那一道有如实质的凛冽目光。
她咬着下唇迫着自个儿回过头去。
“不过是各自为主, 你给他吃了什么…弄成这样, 又如何能审出些什么?”
她并不知道五个月前段征遭遇了什么, 只当他或是嫉恨自己又一次设套打他眼皮子底下逃脱,对于薛稷, 或许只是转嫁这等私恨罢了。
似乎是看出她眼中所想, 段征阴沉着脸冷嗤了下, 地牢的火光幽暗明灭得在他清瞿艳丽的脸上晃动着, 将他的眉眼五官勾勒得愈发精致起来, 只是, 也不知怎的, 那淬着毒一般的苍白神情,仿若是冥府行来的鬼魅。
他抬眸忘了眼一侧的部下, 那人连忙陈述道:
“不过是些化功散罢了, 赵永年食我大楚俸禄, 于户部司农任上却向闵粤传递军情机密,铁证如山,只是他一介举子,短短数月享此官爵,背后定然得有靠山。”
赵冉冉越听越是心惊,化功散是一些异域方士传来的邪门药剂,听说服下后不可逆转,不止是武艺尽废了,若是不好时,连带着身子也得折损。
“哼,就为一个低贱无能之人,心疼成这样?”段征上前两步,一把将她从木架边拽开,在她跌过来前,他却又侧身避开,任由她一下伏去地上,“操的什么心,你家这位么,也就那点子本事,没甚可惜的。”
在她起身回答之前,他横下一颗心,突然暴怒般得喝令左右:“将她一并也绑了,本王要一同审问!”
不去理会身后熙索低哑的痛呼之声,他退到远处的观刑的交椅上,端着一碗枣姜茶,安然而坐。
垂眸看着浅红褐的温润枣汤,他知道这是骆彪特意备着的,视线一直胶着在那润泽微温的茶汤上,略晃了晃汤面,他在里头看到一个破碎无情的自个儿,并不去瞧一眼,眼前正施展开的一幕。
下一瞬,他想明白骆彪的用意,‘嘭’得一声淡然扫落了白瓷茶盏,而后,如同往常一样,冷着眼看向刑架上的一对男女。
赵冉冉被高高吊起,双足凌空数尺,骆夫人给的香云纱衣垂落,影影绰绰下勾出她一弯纤袅惑人的身段。
或许是这些年审惯了各色犯人,此情此景,段征倒是一下子醒悟过来,他指节扣了扣桌案,声线无情冷然:
“二刻之内,将这些伶仃蟹脚后头的主事,问出来。”
“这、这不知是用鞭还是用棍合适呢?”行刑之人自是早被骆参将知会过些内情,此刻刚系好了抽结,平日粗粝凶悍的一张脸上竟是陪笑着出声。
这事闹的,分明骆大人嘱咐了,说着姑娘是他们主帅的心头肉,那可是天大的贵人。如今,这主帅亲口吩咐了,这可叫他如何应对。
“随你。”段征不满得皱眉,一记森寒视线扫过去,“你往日没审过犯人?”
这一下,那行刑人唬的立刻拱手称是,心里哀叹一声,磨蹭着走向墙面,苦着脸觑眼看了遍,挑了根最细的软鞭出来。
当他捏着软鞭站到女子面前时,心里头不住地骂娘。
软鞭以赤铁为柄蛇皮牛筋为身,饶是刑房里最不起眼的一件,他在心里腹诽着,那一鞭子下去也得是皮开肉绽,可万万比不得贵人们闺房之乐的器具么。
他哭丧着脸,缓缓抬起手来,就要落下之际,一侧木架上隐约传来声响。
“稷弟!你身上可有不好的?”赵冉冉第一个转过头去,半是欣喜半是忧惶地看向那个渐渐醒转的男子,一面不断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段征眉梢微挑,看了眼行刑人一指薛稷的方向,示意他可以动手了。
行刑人当即送了口气,腾腾腾几步走到才醒转的薛稷跟前,说了句:“同你勾结为你递信之人是谁,说!”
软鞭狠命挥了几下,血色立刻半透着涌出衣袖,而薛稷只是皱眉略嗯了两声,睁开眼便同这一室的人对上。
“阿姐!你快放开她,你不是喜欢她么,凭什么绑着她……”
话音未落,带着倒刺的钢鞭在女子骇然惨烈的低呼声里一下子就抽打到了他身上。薛稷才及抬眼,就对上一双恨意彻骨的无神双眸。
皮肉一寸寸被刮去,剧烈的疼痛之下,他被抽打得连带着木桩都发出了吱嘎的声响,耳边似乎有女子不住的哭喊声,眼前人呢却越发抽打狠辣起来。
终于,二十鞭过后,对着眼前的血人,在段征歇气之际,他抬眸转向了一侧被高高吊起,已然哭到失态的女子。
“我、我知道主事者是谁,你来问我!我都告诉你。”
赵冉冉抽噎着,喊叫着说出了这些话,她的声音有些过于凄厉了,以至于幽暗昏黄的牢笼里,漾开一道道沉闷的回响。
终于,她看到段征提着染满血肉的铁鞭缓步过来。看着他立定在自个儿身前,不由得睁大了眼同他对视,素来柔婉的声调里也染上些凄然血色来。
“你若恨我,何必牵累无辜。”她眸色坚决,语意里又透出些哀婉的柔色来,“要杀要剐,都随你。”
倒刺铁鞭高高扬起,她终是畏疼的紧闭了眸子,然而下一刻,料想中的剧烈疼痛没有到来,反倒是手上一空,麻绳断裂,她整个人猝不及防地一下摔跌至地上。
眼看着那人噙着残忍嗜血的冷厉神色过来,她下意识地撑手后退了两步,还未开口时,但听那人吩咐道:
“留一□□气,别弄死了,再给你们二刻,务必让他开口。”
说罢,段征扔下鞭子两步上前,俯身一下将人扛抱至肩头。几个部下狱卒皆惊诧会意,各自板着脸让出条道来,而后回身便将薛稷围了起来。
甬道幽深曲折,赵冉冉倒转着视线,一路被他扛着朝里去时,知道挣扎徒劳,也就只好心胆俱裂地告诫自个儿,一定要沉住气,她同他不过是些不起眼的龃龉罢了。
应当是事涉两国朝事,只要一会儿他冷静些,她还是有把握说服他的。
这样的笃定并没有持续多久。
转过几道曲折幽巷,好几处墙头的火把都被灭尽了,他步伐急促地带着她一路朝里,最后,还是到的最东南角的那处囚牢,她被他狠狠得朝脏污草垛上掼了。
“一介不得事的举子,你好好想…别…”
然而段征似根本不愿给她说话的机会,他扛着她重重摔进这处囚牢时,回身一脚踢拢了牢门,一言不发地两步上前,就将她手脚制住按在了地上。
而后是绢帛撕裂和女子惊呼颤抖的抗拒。
他扬手将她钗环全部打开,揉碎一头青丝,指节向下探去时,心里头那份孤寂荒凉终归是稍稍减了些,遂不可遏制得,想要将身下柔腻身躯全然揉碎进骨血里。
最后一层遮蔽褪去前,赵冉冉听着远处闷哼审讯的声音,壮着胆子一下子环上了他宽瘦背脊,泪眼朦胧盛满惊惧。
“不要…我好怕…”眉睫颤动无依,仿若三春水色地望进他眼底里,“别这样…求求你…”
天下莫柔弱于水,那一刻,段征却觉着,他的心好像叫水珠滴穿了似的疼,他哼笑着探手触了触,觉察到干涩时,面上当即不愉浮现出决然的狠厉来,他嗤笑着将她牢牢制住,轻声吹息去她耳旁:
“是不要打他,还是…莫要同你…”后头的话隐没在一阵威胁似的折腾里。
赵冉冉觉出了疼,眼中却流露出些微希冀的光芒,她伸手去扣他十指,眉目哀婉战栗道:“有些话,我先前未及说过,你放了他,我一样样同你排摸。”
泪珠儿不住得从她双眸溢出,成串得没入脏污草垛,顷刻间又消逝不见。
听着远处已然低沉衰弱的闷哼声,他情热之际,终是起身一脚踢开铁门,对着外头喝了句:“带着人都滚出去!”
在他掀袍再次坐下前,整个第五层瞬息间只剩下他们两个活物的声息。
一个炽热疯狂,一个瑟缩胆寒。
“过来些。”燎原之火有时候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难以克制,哑着嗓子,眼前一幕幕尽是花船那一夜的缠.绵欢欣。
“我…我、来葵水了…”花船那一夜她不过是中了c药,迷惘中,许多记忆都早已羞怯淡去,她齿关发紧地推在他胸前,试图作着最后的努力:
“身上难受的紧,你、你若想着…过两日可好……”
说着话,她眼中泪珠儿不住坠落,在那些毫无爱意的摩挲欺辱下,终是崩溃着试探求和道:“不要,不要在这里……好不好。”
◉ 53、刑罚2
不知道沉睡了多久, 颠覆过几多幽深漆黑的梦魇,直到指尖微痒渐渐向上蜿蜒,在一阵剧烈扯痛中,赵冉冉慢慢睁开了眼。
低泣着惊叫一声, 她甩手挥开了正在自己光.裸小臂上快速爬动着的两只百足虫。
空气里是潮湿腥臭的, 夹杂着不知名的气味。
额间俱是虚汗, 环顾四周,视线定在那铁皮小窗上的微弱火光时, 猛然间,她呼吸急促地睁大了眼睛,晕厥前那些哀戚残酷的可怖场景,潮水般得一点点漫延出来,压得她愈发喘不上气来。
这是他们的第二次。
也是一场真正单方面的掠夺。
夏衫本就单薄, 此刻破碎不堪的, 几乎连勉强避体都做不太到。
她试着动了动身子, 想要靠去墙上倚坐着,也好离着地上的血污和爬虫尽可能远一些。
可是, 挣扎着试了好几次, 周身的疼痛却压得她连爬起身坐正的气力都没有。
又一次脱力般地趴倒在潮寒斑驳的砖地上, 就着这么个姿势, 耳边再一次响起昨夜男人嗤笑胁迫的话语。
“本就该是沦落营-妓的命, 以为自个儿是个什么东西, 不想要我, 呵,明日就送你去伺候我那班弟兄。”
“阿姐这是什么眼神呢, 真是叫人心寒……你若敢寻死, 本王自有千百种法子, 叫外头那个,生不如死!”
一室幽闭,赵冉冉伏在地上闭上眼,这些话余音不断得在她耳边回响来去。她喘息着将脸面静静贴在砖地上,尽量用地上的冰寒去分散些心口的酸涩痛楚。
她一直知道,那人弑杀冷血,一直以为像他那样修罗场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煞星,对她是从贪图新鲜,而后也日久生情地有了些真心。
如今才明白,原来,他先前待自己,已然是破天荒的善待了。他若是存了凌.辱胡来的念头,只不管她的死活便是,是多么容易轻巧的一件事。
狠狠抹去面上泪水,她撑着一口气,麻木地忍着周身的难受痛楚,终是晃着身子一点点挨靠去了石墙边。
残存的半幅裙摆顷刻就被血色漫过,地牢里寒气厉害,这么一醒转,小腹骤然滞涩生疼起来。
周围除了散落的衣角和枯黑的稻草外,也寻不着任何可以清理身子的物件了,她盯着小窗透进的微弱火光看了许久,而后忍着身上不适,拼尽全力抵着石墙,抱着双膝,将自己缩抱成一团,眼眶里最后一点泪水打着转,终是未曾坠出来。
海风猎猎,十字巨帆挂起,广袤无垠的碧海蓝天在眼前浮现。
外头的世界天大地大,只要他愿留着她的命,这一次,她定然也要全身而退,然后,彻彻底底地斩断过去一切不堪隐忍.
死牢中的时辰模糊,赵冉冉昏昏沉沉地睡了又醒。除了一日三顿的饭菜能让她数出日子外,便连个说话问询的人都没了。
说是饭菜,其实也不过是馒头咸菜,同囚犯毫无二致的吃食。
没有人来与她伤药衣服,死囚这一层也始终静悄悄的,甚至都没有新的犯人下来。
送饭的每日到了点,就从那个巴掌大的小窗里,或是扔一两个馒头,或是用细麻绳将一只盛满清水的陶罐吊进来,有时甚至直接将一只漆黑的大铁勺伸进来,就那么直接将白饭倾倒下来。
起初她试着同送饭人问一两句话,后来也就放弃了,那人因是得了吩咐,每每从那小窗里完成了任务,多看一眼都不曾,就逃也似得步履匆匆地离开。
这样黑暗无尽的等待里,几乎要将人的心智摧毁。
数着送饭的顿数,她拔下发簪,在墙上刻着日子。
第十日的时候,身上的伤大半结了痂,草垛里的爬虫也看得习惯了,而心里的恐慌燥乱却是最炽盛的时候。
一连十天惶惑不安的枯等,让她在黑暗阴湿里,渐渐生出种漫无边际的恐惧来,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忽然觉着,或许这就是段征刻意所为,说不定这才是他真正的惩罚,就要将她在这处,关到老死了。
无边的孤寂未知让她状若疯魔地失笑起来,而后捏了捏已然被血水浸的干硬发臭的裙摆,开始快步在这方才丈宽的暗室里兜起圈子来。
小窗再次开启,她看也不看地上掉落的糕饼,跌撞着立刻起身奔到东墙边。
觉出意志的溃散,她惊骇地晃了下脑袋,又抽出了发间的银簪。
这一次发簪没有刻在墙上,她用力刺破了指尖,以指为笔,在墙上画出第十一道血痕。
就这么没有光亮,无人问津得被关在狭小的暗室内,时日长了,对寻常人来说,本身就是一种酷刑。
从第十一日开始,赵冉冉开始强行给自己定下能做的事项。
第一顿饭时,她照例将四书五经轮番背诵。第二顿饭送来后,她则小憩片刻,而后围着暗示规定自己踱上五十圈。第三顿饭再来时,她则拿自己用稻草编制的简易棋盘棋子一个人对弈。
其余时候,则尽可能得多睡些。若是实在惶恐睡不着时,她便效仿僧众,盘膝默诵佛经,后来又用银簪有节奏地叩击地面,以此来模仿木鱼的声响。
……
一直到第二十三日的夜里,第三顿饭迟迟没有送来。赵冉冉正一面叩击地面,一面默诵《金刚经》。
她身上的血痂全部硬结脱落,蓬头垢面的并不比要饭的花子好上多少。
然而这些,都比不上她濒于崩溃的心念。
究竟还要关她多久,她甚至隐隐盼着,那人不若回来,一刀一刀凌迟于她,也好过如今。
银簪叩乱,诵经声不由得也响了起来。
“阿姐念佛经,是盼着给我超度吗?”‘吱嘎’一声门响,蓦然间火光大亮,幽闭了二旬的牢门就这么突兀地开了。
来人的身影熟悉又模糊,赵冉冉立刻以手掩面,久不见光亮,她的眼睛一下子有些难以适应。
下一瞬,颌角被重重捏住,她被迫着直视火光里的男人。
“怎么脏臭成这样了。”他的眼里是不屑嘲笑,捏着她脏乱的脸颊来回看了看,忽然哼笑着就一下子甩开手去,背着身子喝令道:“将人弄干净了,一个时辰后启程。”.
被人架着出了那暗无天日的死牢,她被带到牢房上头的府衙里,两个女侍一言不发地将她直接按进了澡桶,她们下手颇重,一连换了三桶水后,也只用了二刻就将她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净。
穿好衣裙朝外走时,赵冉冉只觉着,浑身的皮.肉都在发烫,然而重见天日的欣快畅意,让她根本已经不会在乎这些了。
外头天暮将晚,燥热的微风徐徐拂面。
低头走出衙口,便见骆彪带着队跟在一辆马车后头,对方同她颔首示意,赵冉冉明白意思,只是立在原地迟疑了一刹,虚着步子就朝马车行去。
垂帘一掀,里头露出段征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彤云斜照在他丰润的面庞上,桃花带露的一双眼里却分明淬着冷意。
赵冉冉有些怔楞地直视进他眼底,她还没能从死牢中的枯寂中彻底醒过神来,整个人反应还有些慢。
“上来。”他就这么含笑望着她,维持着挑帘的姿势。
她一下子移开眼去,垂下头攀着车辕试着要上去。可多日的幽闭让她手脚虚浮,撑到半空时一下子脱力。
眼看着就要朝下坠去,忽然胳膊被人捏住,她被一股力道牵了,当即朝着车轿里就跌了进去。
‘驾驾’两声,车轮滚动,马车箭一般就驶了出去。
这么一跌一晃间,赵冉冉只觉肩头一紧,她已经被人横抱上膝头,仰起头,她哀蹙眉梢,也不挣扎,就那么安静地望着他。
夏衫单薄,这两日又是极热的时候,便是此刻日暮天晚,她也能明显觉出身侧人的发烫体温。
被她这么瞧着,段征脸上笑意顿了顿,而后状似温柔地抬手去她鬓边顺发:“先前战事焦急,把你忘了那处,倒是瘦了许多。”
天光透过泛青锦帘,映照着车轿内,那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泛着些惨淡的柔白。
粗粝指腹触及侧脸时,她还是禁不住身子战栗了下。
黑暗所带来的麻木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换作了下狱那第一夜,眼前这个男人的折辱和暴行。
就是这样俊逸的眉目里,流淌着毫不在乎的恶意欲.念。
“你究竟想要什么?”她偏了偏头,想要躲开他的指节。
换来的自然是他的钳制,段征一下捏住她的脸,俯下些身子,笑意吟吟地同她额角相抵,他眸光流转,在她脸上逡巡:“阿姐不明白么?”
眼见的她瑟缩回避,他忽然歪着脸蹭了蹭她右颊上的胎痕,游移了片刻后,一口咬上她右耳。
“你待我心狠,我却舍不得。”尝着嘴里的腥味,他勉力压下些燥意愤恨,戏弄似地朝她耳中吹气道:“不若我们把那天的事再做一遍,阿姐就当明白我待你的心了。”
说着话,他手上也没闲着,竟是真的肆意游走起来。
腰际被揉的生疼,薄衫似乎也要被揉破了一般,透着微茫火光的脏污暗室里,那近乎灭顶般的慌乱记忆瞬息间涌了出来。
她齿关发紧,周身不可遏制得战栗起来,一双眼顷刻间就红了起来。
整个人陷在那一夜的撕扯中,自是错过了他话里的深意。
那两味安神香是她亲自试过的,今见他并无多少异样,自也不会无端猜测,赵冉冉觉着自个儿是扪心无愧的,也就将他所为尽数归位偏执残忍了。
马车颠簸着驶出城门,轿厢内的天光短暂得暗了下去。
“生死无常,我既被你寻着…”趁着短暂的晦暗,她飞速掠去面上泪珠,在天光恢复后,绷着一张清瘦面颊苍白道:“要杀要剐都只在你一念间,旁的事…由你罢了,我受着也没什么。”
最后半句话,语调里已经颤得不成样子了。
然而她始终强忍着,没有在他面前落泪。
赵冉冉原是个天生爱掉泪的人,只是,这一次被磋磨的狠了,也是知道眼泪没用了,心里头就生了些士可杀不可辱的气节来。
看着她红着眼圈惊惧可怜的模样,段征胸口微不可查得滞疼了一瞬,也是因着此番战事胶着,他如今念着朝事,一时间也就没有回嘴,一面思量着,一面两指轻轻抚在被自己咬破的耳垂上。
一路舟车,除了偶尔刺她两句,抱上一抱外,他倒也未再做些什么过激的举止了。数日后,大军就地驻守浙南,一行人又由水路坐船入了应天府。
六朝王气的金陵城,赵冉冉没有机会见识,她始终被段征带在身侧,从船头下来,脚尖还没踏稳时,就被他一把抱至马上。
等她看清楚四周时,才发现船竟是停在了一方内院里。
说是内院,园林山石映着粼粼湖泊,细一看来,不若说是皇家的御园。
“这处修缮扩建了年余才完工的,比广陵那处行宫大上十倍不止。”见她目光逡巡,段征难得耐心地揽着人一路介绍起来,末了,肺腑里又隐约难受起来,他压着咳眉梢皱了皱,声调复冷了三分:“你进了这处,往后就再没机会出去了。”
对着五步换景的亭台楼阁,赵冉冉沉默乖顺得听他一一说着,听得最后一句时,她无声阖眸,却背对着人安然点了点头。
望着她如云乌发下蜿蜒的一截纤细颈项,就那么不惧不躁地窝在自己身前,段征不觉心情轻快了些,又低声添补了句:“你若一直这么听话,我自也不会一直关着你,得闲了,带你金陵城逛逛,秦淮河边上可比广陵还热闹。”
蹄声渐快,越过河道边的渡口和几处园子后,便是一片沿着湖岸的开阔地带。骏马扬蹄飞驰,觉察到身侧男人有力而温柔的环抱,赵冉冉觉着时机差不多了,焦灼压在心底许久的一个问题终是脱口问了出来:
“你莫要生气…能不能告诉我,薛稷在哪里?”
那双手果然一下勒紧了,裹得她两肩酸胀:“他始终是我的家人,我一直拿他当亲弟弟看待,若是国事了了,还请你不要伤他性命。”
头顶传来一声冷笑,段征收了方才的和气,也不多说,突然调转马头就朝着南边外宅奔去。
半刻后,骏马嘶鸣一声驻足在一片竹林前,那竹林后头一扇月洞门,上书‘苗圃’二字。
赵冉冉心下不安地跟着他越过洞门朝里行去,踏过蜿蜒五彩的卵石路,但见一长排平屋后头,是数亩成片的花卉异株,远远的几个匠人或蹲或弯腰地在那儿修剪枝芽。
她好奇地一个挨一个看过去,目光触及檐下一个左腿扭曲的人影时,不由得倒退着朝后撞去。
◉ 54、金屋
“见着了, 人还活着,你拿什么来谢我呢?”
腰上被轻柔地环住,他将下巴搁在她肩上,用漫不经心的玩笑语气说着恶毒报复的话, 歪着头, 一双眼睛始终错也不错地细细察望她的神色。
如今那一点褐色胎痕, 他已经全然看惯了,眼中唯有她菱唇煞白, 眉目惧色震惊的模样。
那么脆弱,却又是那么容易勾的他喜怒叠起。
看清她眼底的痛色后,他心里头起了股报复后的快意。
“你、你何必如此…”赵冉冉呓语般得矗立着,他们立在廊下的阴影里,却能够清晰地瞧见那群人的位置。
才短短月余时间, 原本算得上是高壮的薛稷, 如今穿着短打拖着腿劳作, 竟已然称得上是形销骨立了。
他的左腿扭曲弯折,无力得拖在地上, 很显然是被人用重物硬生生敲断了骨头, 再细看时, 便看见他持花剪用的也是左手。旁人修剪花枝颇快, 而他却始终一只手艰难动作。
有管事催骂了几句, 便见他勉强伸出右手, 配合着抬起盆景时, 竟是避开了腕子,用小臂夹着瓷盆使力。
她低头恰好扫过段征右手背上的浅浅伤痕, 脑子里轰然一声, 再也忍不得泪, 一下推开他,快步走出回廊,就沿着来时的五彩卵石路朝回走去。
步子迈的愈发急促起来,满目皆是薛稷的惨状,以至于她都不敢上前去面对他。
曾经那样朗然的一个人,方才却是行尸走肉般的颓丧。
怒意渐渐积聚,走出这一方庭院后,她驻足立在竹林小径旁,听得身后那个熟悉的脚步悠然靠近后,她突然回身,猝不及防地扬手打在他脸上。
这一记用足了力道,清脆的巴掌声在静谧的竹林中显得十足突兀。段征原本是能躲开这一掌的,只是他从未料到似赵冉冉这样软弱怯懦之人也会动手,怔楞下,意外得也就挨下了这一击。
经久的日晒没能如何改变他透白润泽的容色,此刻那半张脸上,赫然就显出了痕迹清晰的指印来。
他眯着危险的眸子正要发作时,竹林后头却当先传来一声娇斥。
“这是要翻了天么!哪里来的贱婢,还敢对堂堂镇南王动手了!”
赵冉冉带着余怒惊诧回头时,正对上一个披着淡紫香云纱头戴缠枝莲金步摇的华贵女子。
女子相貌颇为英气,作这般柔袅盛装打扮实则有些违和。她身后浩浩荡荡跟着十余位侍婢仆妇,那些人都同她保持着数步的距离,唯独一个着月白常服的青年男子,几乎与她只差了半步。
眼见的女子就要上前动手,段征上前一步,撇撇嘴负手威严道:“季云阳!这是本王的通房。”
这个名字让赵冉冉顿时明白过来,知道对方身份贵重,她微敛了眉睫也不愿多生事端,当即拢手在腹前,躬身福了福柔声道:“民女赵冉冉,见过王妃娘娘,民女并非是什么通房,还请王妃作主。”
她语调平缓,收尽了怒意泪态,淡漠得像是在说旁人的事。
薛稷的模样已经让赵冉冉失去了理智,既然注定了要被折磨,她也无心再刻意注意言辞。
这话一出,不单是季云阳同身后那群侍婢仆妇们惊愕,就连一向淡然的凌修诚亦抬眉注视着他两个。
对方才那一巴掌的缘由,众人皆在心里犯起了嘀咕。
堂堂镇南王,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竟要强留逼迫一个民女。有几个仆妇偷觑着扫过赵冉冉面上的胎痕,垂下眸子或是惊骇自家王爷的喜好,或是鄙弃赵冉冉的不识抬举。
唯有凌修诚,想起了什么,倒是了然一笑。
听了赵冉冉这一句后,季云阳也是愣了片刻,可她反应过来后,便被一股子无名的怒意嫉恨充斥了,她本就是从小习过些武的,却并不怎么擅言辞,当下娇喝了声:“贱婢也不拿面镜子瞧瞧!”说着话抬步上前就要亲自动手推人。
段征下意识地扯着人就朝自己身边拉了把,想了想后,故意皱眉斥了句:“夫为妻纲,王妃哪有你这样当的!季云阳,本王的闲事你少管。”
这安和郡主性子泼辣单纯,金玉里养大的人却染了个好男色的毛病。
她原是意外机缘同段征有了些交情,本是出于掩护一桩实在不好公诸于世的私情,才同他假意成婚混个名分,未曾想,大婚后仅仅是在金陵王府里同住了数月,季云阳倒越发看他顺眼起来,已然是存了些假戏真做的念头了。
从小到大,何曾有人敢忤逆过她!
若非是段征军功彪炳,季云阳实在是很想将他一并收入自个儿在江南各地的私宅里去,听了什么‘夫为妻纲’的斥责,一时柳眉倒竖,竟是不依不饶地抽了腰间马鞭赶上去。
这一下就乱了起来,仆妇们唯恐自家主子伤了王爷,一拥而上地就劝告起来,闹得段征也一时无法夺下鞭子,只得曳着人左右躲闪起来。
“郡主既然动了这样大的火气,看来今日游湖听戏也不必去了,那便容卑职先告退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凌修诚忽然朗声开口,他容色淡雅飘逸,说起话来也是从容温吞,只是那温吞里,似也隐隐含了些不快。
说完话,他一拱暗金云纹的月白衣袖,掩了竹菊般清冽的眸子,转身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
就是这么一句,安和郡主当即收了马鞭,竟是极快地嘟了嘟嘴,英眸不忿地看了看眼前的男女,而后哼了声推开众人,提着裙子就朝外头追了过去。
一面跑时,一面也不避讳着人,扯着嗓子急急喊道:“谁说游湖不去了,小修,你等等我呀,走那么快赶投胎么!”
转眼间,两道身影前后跟着就从竹林边消失了。
一众仆妇见自家主子如此不知避讳,皆唯恐此间正主但凡生怒要拿他们开刀,遂纷纷告罪后疾步就朝竹林外跑去。
顷刻间,竹林里便只剩下他两个了。
一时林风漱漱,盛夏的黄昏也是炎热异常,他们站的这一处恰没有树影遮挡,赵冉冉虽也觉出了这位王妃的古怪,可见人走了,她也无暇再去多想,心绪皱缩着再次回到了自己同薛稷目下的处境里。
方才那一巴掌,她已经开始隐隐后悔起来。
见他神色不善地看向自己,她本能地退开半步,当下也不犹豫,敛容郑重地就朝滚烫的石子路上跪了:“你只该恨我一人,求你谴人治一治他的腿……”
“天晚了。”他撇开头扬声打断,若有所思地望着先前那群人离去的方向,声线倒是也染上了些温吞:“先陪本王用膳安顿吧。”
说罢,他也没回头看一眼,径直就朝来时原路回了。
赵冉冉撑着身子站起来,愁容深沉地回头望了眼‘苗圃’的匾额,而后闭眸压着颤声长叹了口气,一咬牙也只好跟了上去.
华灯明彻,三进院的湖心小筑最里头最顶上的一间内室中,赵冉冉独自对着满桌的酒菜,看着最后一丝天光隐没在阔大的湖面下。
湖风凭窗拂入,让本就置了冰鉴的屋子愈发凉爽。过去的这些日子里,因着食水骤减,湖风吹来时,她却是觉出些冷意来,只是也未去添衣,就这么枯坐着静等。
从糊了高丽纸的菱窗里望出去,东南边王府里错落有致的殿宇,巍峨里也透着江南水乡的绮丽,先前天还亮着时,湖岸边夏花绚烂,各色苍柏翠树间鸥鹭晚归,夕阳日暮时,实在是一派壮丽撼人的景致。
然而她看得愈发心冷,恍惚间明白,这一处湖心院落,怕就是那人为她准备的囚笼。
正焦躁忧惶地呆望间,楼下响起侍女问安声,她眉心一抽,在脚步声次第上来前,狠狠掐了把自个儿手心,在门开的一刹里,起身恭立在桌边,拢手福了福柔声道:“王爷回来了,可曾用过膳?”
暖黄色的宫灯映着她半面秀丽,一轮满月恰从她身后的菱窗边露了头,明辉暖色交织在她清瘦的身子上,愈发显得整个人沉静平和。
才解决了临时公务中脱身出来,段征面上指痕愈发鲜研,他压下心底的眷恋暖意,不自禁低低冷哼了记。
门边侍女立时跪倒,伏着头不敢作声。
见赵冉冉亦要跟着跪时,他扫过一桌未动的酒菜,及时出言道:“起来罢,撤了这一桌,下去换三五样新的来。”
两个侍女手脚迅速地撤走了满桌旧菜,不多会儿,几样精巧的荤素小菜并一壶冰镇的桂花酿就被摆了上来。
屋门阖拢,段征信步走到桌案边坐下,径直从铜鉴里取过锡壶,对着锡杯注了一盏花酿,这个动作行云流水,似是多了些他从前不曾有过的贵气。
从换菜开始,到如今他落座斟酒,赵冉冉都始终恭立在桌旁,身子发寒着却始终未曾挪过一步。
“一口也不吃,想饿死自己?”他将锡杯推倒她那一侧,音调里辨不出喜怒。
拿定主意,赵冉冉移步过去,捏过杯子也不管腹内空空,仰头饮尽了锡杯里的花酿,一阵冷涩从肚子里泛起,她赶忙又夹了筷云丝塞进嘴里,抵过最初那阵不适后,抬手执过酒壶,低眉顺目地问他:“王爷可要饮酒,奴来伺候。”
段征失笑,摇了摇头,只是径自挑了两个菜肉丸子来吃。
见他似是饿了自顾吃着,也并不再吩咐什么,她垂眸顿了顿,忽然掀去锡壶的盖子,鸦睫沉沉地将壶口递到自个儿嘴边,轻转壶首,就那么缓缓地将整壶花酿饮尽了。
见她这般饮酒,他下意识地就要去拦下,薄唇张了张,视线落在两滴蜿蜒颈项而下的浅色酒液时,却是怔楞着没有开口。
锡壶放下后,赵冉冉莹白半面肉眼可见得染上霞色,她撑着桌案平复了下,微启的菱唇不再干涩皱白,而是在水色浸染下,有种春日枝头花蕊般的柔艳。
没有犹豫,下一刻,她伸手到自己领口边,解开了第一粒盘扣。
◉ 55、金屋2
盘扣才解开两粒, 夏衫斜斜敞着,便露出了颈项下覆着苍白纹理的清瘦骨相。
那滴浅藕色的桂花酿,顺着弧度,缓慢而肆意地淌下。
看在段征眼里, 愈发觉着, 这项间的隐隐的青色血脉, 瞧着是那么的脆弱。
颈项之下,肤质匀净到令人神往。
不得不说, 眼前女子虽然面目有缺,那天然袅娜的身段,又兼杂着股子读书人的韧劲清贵,实在是别有一番风姿。
段征原本含笑的眉目敛了敛,桃花眼尾不自觉地上扬, 错也不错地直视着眼前女子的动作。
三分冶艳, 七分侵略。
他喉间微动, 停了筷,身子朝后头的圈椅里一靠, 除去那一双眼里掩不住的复杂情绪外, 他就那么面无表情地望向她。
衣带散落, 外衫除下后, 便是绣着可爱鹧鸪的小衣。
胖鹧鸪脑袋圆润, 男人英挺长眉终是皱了皱, 极为短促的, 沉浸到了些久远的往事里。
这只鹧鸪是意料之外的巧合,却将他的心思催的愈发杂乱微妙起来。
一室昏黄氤氲, 佳人半面染霞, 素来秋水般柔和明净的眸子里, 随着酒气升腾,从无畏执着,渐渐的,就映出些凄怆浅笑来。
地牢中的摧折,让她本就偏于孱弱的身板愈加瘦削起来,再借了灯火斜照着,更显单薄。也不知是想着了什么,叫他瞧得心头猛一皱缩。
桃花酿回甘绵长,却依然是有些烈度的。
赵冉冉不过是盘桓片刻,再抬手解衣的功夫,酒意就已然顺由肚肠漫了上去。
在那之前,天知道,她是如何克制着自己心底的畏惧屈辱,尝试着用这般方式同他交换。
然而酒气一上来,乾坤日月都可颠倒,又何况是这些子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热意涌到面上,她晃着步子上前,踉跄着一下撑在了桌案边,视线微俯时,便正巧同他迎面相对。
两人之间,不过仅有一臂之距。
眼前男子,若撇开那一双眼里的光晕,那样面无表情到堪称祥和的面目,只让人更为明白地细细看清他的眉眼五官。
实在是精致端研到令人惊叹。
灯影憧憧间,鸦睫琼鼻都投射出一片温柔浅影,薄唇俨然,他分明该是个不悲不喜的神态,唇畔却自然微微上扬,似笑非笑间,说不出的沉重怪异。
他的唇色,不同往日鲜研,却有些半白。
赵冉冉一时间看得有些怔楞,她略略偏头凝眸,撑着身子灯下细望。
她脑袋里昏沉,只觉着,上苍造物颇为神奇,这般霁月光风的皮囊下,如何又能寄居着那么一个狠戾残暴的魂灵呢。
“王爷倒是该多用些酒菜。”赵冉冉垂眸又启新酒,故作落拓地笑了下,出口的话毫无遮掩:“天色才晚春宵也长,缓缓来。”
她本是江南女儿的温婉长相,这么一笑时,本该显的锋芒却一毫也无,一只莹白皓腕弯折着,偶尔颤上两下,似是提壶的气力也有些不足。
紫玉酒盏由葱绿指尖轻推,浅金色的醇厚酒液在段征面前晃了晃。
“你这人倒怪,山匪行伍里养出的,倒有这滴酒不沾的毛病。”见他并不动酒,她醉话絮絮,顺势又夹了两只菜肉圆子到他碗里,而后挨靠着桌沿凑近两步,并不介怀地伸出三根指头,拈了酒盏回来。
酒香纯冽,她轻置鼻尖嗅了嗅,扬唇笑了就要饮。
“别喝了!”一直旁观的男人骤然开口,扬手重重捏上她细瘦右腕,烈酒颠簸着洒了些许出来,淌在二人交叠指间。
他两个,一斜站一正坐。
站着的那个本能地稳住杯盏,而后她半红着面颊,侧头的瞬间,一双醉眼忽然清明了一般,眼角凄然得坠下泪去,眉睫压抑得轻皱着,她看着他问:“可以吗?”
这一句,声调极轻,段征却一下就听懂了其中的乞求无望。
他心口重重一沉,偏开视线掩下心绪。
这酒要比桂花酿烈的多,虽是他刻意吩咐人备的,此刻见她看破自己心思,反倒生了些悔意。
“咳…”肺腑间不适再起时,他就那么捏着她的腕子不愉地咳了两下,平复下来后,臂间微一使力,就将人整个拖抱进了怀里。
坐在他膝头肩膀被牢牢捏住,赵冉冉先前还护着的酒盏,烈酒泼洒于地,早就倾覆的半滴不剩了。
“这么热的天,用锡杯喝了冷酒也就行了。”段征按着指腹下的柔腻,伸手取过紫玉酒盏后,有些急促地便朝桌上随手一丢。
几声脆响后,那玉盏摇晃着一路掠过桌面,最后‘镗’得一声滚落去地上。
他避开她的眼睛,也不再多话,揽抱着人,俯身就去亲近。
掌下瘦骨生香,亲腻间,他只觉着偎贴畅快,渐渐的,好像疯魔了似的,便去她唇畔不住地来回索求。
他一向最能隐忍受苦,可自己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偏偏就对眼前这么个人,有那般灭顶般的渴求贪恋。
算起来,他两个实在并没多少相契之处。
他从前耐心想要弄个明白,而今,便只想听从本心行事。
俊逸的青年眼角隐隐发红,他呼吸渐粗,掌下的动作也愈发不注意力道。
怀中女子却是不可抑制得瑟缩发颤,只是,原以为的挣扎哀求并没有,觉出她呼吸不畅时,段征终是克制着微退开些,一缕乱发顺着眼尾坠落,落到她褐面上。
撞进她盛满惧意的醉眸的瞬间,他连想也未想的,哑着嗓子温声说了句:“不会再像上回那样了,那样没趣的很,你不必害怕。”
话既已出口,他轻叹一记,也就不再收敛情绪,果然将动作放轻了许多,伸手不无怜惜地去触她半面霞色。
而后他扬手挥灭了两盏灯烛,一室昏黄中,衣衫也不褪,便揽着人从头到脚得亲昵偎贴起来。
并没有丝毫轻薄凌.辱的意味,更像是在用掌下的温度,在同人诉说离别的衷情一般。
人非草木,于言语之外,这样情真意切的举止,又如何觉不出。赵冉冉虽醉犹醒,静下心来后,自也是惊诧于这番举止间的情动缱绻。
青丝垂落,在他又一次五指穿梭过她发丝时,低哑着嗓子唤了句:“阿姐…”
而后,俯身横抱着人向拔步床行去。
淡雅床帐打落,赵冉冉顿时陷入了一片更为暗沉昏黄的所在。
在男人凑身过来前,她抬手抵上他汗湿的胸膛。
眼前不断浮现出地牢中的场面,那些伴着痛楚屈辱的嗤笑谩骂挥之不去,叫她也不禁呼吸急促起来。
“不管你想做什么,先给他治伤。”
压下那些不堪恐惧,赵冉冉壮着胆子,迫着自己收泪正视眼前的男人,在他逐渐寒下的眼神里,她犹自坚定地又重复了遍:“求你放了稷弟,往后我留在此处,随你如何都好。”
在不动声色地端详了她的眼睛许久后,段征忽然自嘲似得嗤笑了声,他退开了些抱臂仰靠在床侧,偏着头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片刻后,当肺腑间再次作痒起来时,他指节紧扣着竟是强自将这一阵压了下去。
长长的鸦睫在眼下投射出一片阴翳,剧烈的不适取代了酝酿已久的情动热切,他状似不经意般地拂去额角薄汗,皮笑肉不笑地勾唇再次抬头望向她,桃花眼里淬着临阵对敌时的浅淡冷意。
“随我如何都好么?咳…”压下唇间溢出的轻咳,他又敛下眉眼,指尖抚了抚右掌背上的伤痕。
赵冉冉不自觉得一颤,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她抿唇咬了咬牙,只是思量了一瞬,而后便在床榻间跪坐起身,抬手去项后,一言不发地解起了最后的衣带。
这一回,段征没再拦着,相反的,他只是冷笑着看她动作。
小衣的衣带似乎是系的过紧了,赵冉冉解了半晌,愈发觉着指尖发软,到最后终是解开时,她高举着的两臂,已然抖得不成样子,一张小脸只是绷着,半点泪意也无。
“过来,替本王宽衣。”头顶蓦然响起不含感情的命令,她木着脸半躬着身子在锦缎间膝行过去,指节才刚触到衣带前,声音再起:“罢了,褪衣穿衣也麻烦……”
话音未落,天旋地转间,她便被人拦腰抱起,又是重重一掼,‘嘭’得一声便摔跌去了床尾。
华贵的衣料摩挲着皮肤,耳边传来男人带着恶意的轻笑:“别怕,说了不伤你,我不食言的。”
……
夜至中宵,湖风清冽,段征只是略整了整衣袍便从拔步床上起身,他兀自垂眸掸了掸褶皱的衣襟,看也不看一眼床榻间的人,阔步开了门,便径直朝楼下去了。
当小舟载着他刚刚到主院的岸侧时,湖心小楼里的两个侍女就指挥着仆妇们将热水抬进了三楼内室。
“赵姑娘,水来了。”侍女多燃了盏宫灯,见无人应答后,又轻唤了声:“姑娘?”
帐内仍旧没有动静,她犹疑着回头望了眼管事的,那婆子得了段征的令,清咳了声板着脸说道:“爷说了不用避忌,你们三个一并过去,将人抬抱出来,洗涮查验干净就是。”
问话的侍女应是,她两步过去掀开床帐,待看清了里头人的形容,不由得心下一跳,暗暗咂舌又发起愣来。
“小蹄子还不快些!”管事的同两个妇人皱着眉头也多瞧了两眼,一面吩咐将人弄进桶里,一面又说:“寻个接生过懂行的,一会儿给她瞧瞧。”
有多嘴的侍女便小心问道:“瞧着倒也没有流血,毕竟是主子,姑娘醒了不晓得会不会怪罪?”
那管事的横她一眼,却是当着一屋子七八个人肃然道:“方才爷临走交代了,她算不得主子。”
作者有话说:
审核爸爸,都是情绪场景描写,真的没有那啥啥啊啊啊!球球过!
◉ 56、金屋3
后来一连三日, 这处雕梁画栋的金屋里,赵冉冉被这些素不相识的仆妇丫鬟摆弄着,一日三顿外加点心夜宵,没有落过。只是无人会同她多说一句, 无论她如何探问恳请, 伺候的人都只将她当个死物般对待。
吃食起居没一样可挑的, 同先前在地牢中的日子自是全然不同,可她的心境却较之地牢中, 更加焦躁恐惧。
戚氏在抚养她之前,原也算得是外祖家中得脸的妇人,跟着她娘去京城陪侍,又将她视如己出般养育了一场,最后却落得那般下场。
薛稷是乳娘独子, 实则也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了。
大暑天的傍晚, 赵冉冉捏着一只白瓷茶盏, 推开木窗,双眸凝重地望着远处金陵城外的隐约山峦。
湖风没了白日的暑气, 外头殿宇湖光如画, 可她心底的烦闷纠痛却丝毫也吹不散。
茶盏里是暮春上贡的新茶, 碧芽带露般脆嫩, 茶汤清香雅绿, 只是捏着茶盏的女子无心去饮, 她唇色泛着微白, 脸色在渐暗的天光下,也透着憔悴病弱, 明显是水米不进的模样。
就在赵冉冉出神地望着湖面思虑对策时, 外间的屏门发出了极轻的一声响动。
顷刻间, 茶盏里的汤水便晃动起来。
她知道,这个开门声,是段征来了。
他虽是个武人,寻常说话做事倒总是轻声细语的,尤其是存了心事的时候。
对他的一些习惯心性,赵冉冉还算了解。
“吃饭。”清冽低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过来坐。”
他今日说话声格外的轻,不经意间似又回到了从前。
定下心神回头,她只是略一颔首趋步过去,因着拿不准他的心思,也不主动多说什么,敛了眉目就朝他身侧的凳子上坐了。
侍从鱼贯而入,端来几道简单羹菜。
段征掀眼皮瞧了她一眼,但见她面上似是愈发清减了,倒是不显露情绪。他收回视线,径自先吃起饭菜来。
一时间,屋子里便只闻得碗筷轻碰去湖风拂窗之声。
“既吃不下东西,把这碗酸梅羹喝了。”
他用手背将一个琉璃盏推至她面前的桌案上,是不容置喙的命令语气。
琉璃盏里的酸梅羹熬得浓稠,在宫灯下泛着莹亮的光泽,触手温凉,不烫也不冰,赵冉冉鼻尖闻得一股酸甜,虽觉着有些过于腻人了,执匙的指尖却是顿了顿。
她原本颇爱甜食点心,却向来有暑天没有食欲的毛病。从前他两个逃难初至广陵时,在俞家的旧宅里,他便总是弄些酸甜可口的羹菜,与她夏日里开胃所食。
那其中,便也有着一道酸梅羹。
她在心中低叹了记,举匙舀了一勺入口,顿时便觉口舌酸甜生津。不过她心底焦灼,还是无心饮食,尝了这第一口后,也就三两下便将一盏羹吃了个干净。
放下琉璃盏才要说话时,段征恰也吃好了,击掌唤来从人将席面扯去。
待底下人都退干净后,他忽而一笑,抢先问了句:“王府里厨子的手艺,阿姐觉着,比我如何?”
这一问和煦如春风,又兼称谓上的突然变化,叫赵冉冉紧张之余,也觉着有些莫名。
她暂且搁下要说的话,极快地同他视线相错了下,继而认真答道:“方才的酸梅羹虽然更讲究些,不过有些清淡,我倒还喜欢再甜一些的。”
“哦…”段征点点头,将凳子拉近了些,又问她:“那阿姐可还记着,我从前哪几道菜做的最好呢?”
赵冉冉眉尖飞速轻皱了瞬,却自然不愿将心底情绪遗漏出来,她虽觉着奇怪,也只好耐着性子同他闲话家常起来。
……
“敢问王爷!”一刻后,她终是气息不稳地扬声将他打断,“可有依言替他治伤?”
下一瞬,屋子里除了窗纱声,一片寂然。
段征敛了笑意,起身直接走到她身后,扶着她的两肩将人带了起来。
“一个落魄的残废而已。”他将脸颊贴靠在她发顶,用最温存的气息吐着残忍的字眼,“索性无用了,我倒想着不如将他手脚身子剁碎了,鱼塘菜地里扔了埋了才好。”
说这话是,他坚实有力的双臂将人牢牢桎梏在胸前,同时侧着头,刻意笑吟吟地说话,仿佛就是为了激怒她而已。
赵冉冉心下一紧,却立时反应过来,僵直着身子木然立着。
身后男人的气息像是一张紧密的大网,箍得她有些喘息不得。
她望了眼泛青的天际,背对着人冷着眼柔声道:“既是个残废,得饶人处且饶人,还求王爷不要再迁怒。”
听她竟将剧毒之事说成迁怒,段征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冷哼了记便将人重重朝怀里一按:“我留着他的命已是难得!”
听得怀中人似被他按疼了般压抑得低吟了声,他略松了松手,止住了话头。
想着自己命人混于汤羹中的烈性方药,段征微佝低了些身子,把两手移至她腰际,阴沉着嗓子咳了声道:“算起来,前两回都不尽兴,还是第一回在那花船上的好,你若让我高兴了,明日我心情一好,兴许也就放了他。”
等他将手掌暧昧地去她腰间比划完后,却是突然歇了亵玩的心思,话音一转蹙眉道:“行了,我不杀他,明日会叫厨房多送些菜,你挑喜欢的吃些。”
这样猝不及防的温柔叫赵冉冉一时愣住,当那双手触到自己腰封时,一股子热意猛然间从胸腹间升腾而起。
熟悉的,随着他掌心的游移,那股热意蔓延开时,却又似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汹涌。
见她分明还存了压制的柔怯意态,侧面看去,秀气的鼻尖上积了颗透亮的水珠,段征忽然觉着心底里静谧柔和到要化了一般,他很快甩开这等心绪,舔了舔唇角,垂了头诱哄:“就像第一回那样,我想听你…”
……
事毕后,段征依然只是略整了整衣袍,便阔步出门离岛,余下的事照例还是交由那些仆妇去做。
往后连着一月,他几乎夜夜都来,每一回都是送上一盏酸甜可口的汤羹,而后食髓知味般地同她缱绻痴狂。
每一次事前,他总是温声哄慰。
而夜深事毕后,他便按着她的身子靠一会儿,而后冷着脸拂袖离去,也从来未曾多留过一次。
而赵冉冉虽心有戚戚,可听他承诺已然治了薛稷的伤,她自也不敢盼着,能让那折断的手脚恢复如初,她了解段征的为人,知道上一回薛稷帮着自己逃脱,此番落入王府,能留条性命已然是不易。
暑气渐收,被当作物件摆弄的日子过得久了,兼之那烈性的药物服的多,她不再惧怕床笫之事,甚至于,日益沉浸于那样的巫山之乐,有时候,还会攀附着需索。
可她眼里的光也在渐渐混沌消匿。
入夜时越是纠缠的浓烈,天亮后越是自惭荒凉。
湖心小筑无书无画亦无琴箫,被欲.念和耻辱轮换着占据,白日里,她望着窗外发呆出神的时间也越发长了起来。
第一个月过后,夜里才终是冷落下来。
中秋那夜,仆妇们冷着脸为她端上了满满一桌淮阳名菜。
她侧眸瞥了眼,并没有甜羹。
那意味着,今夜他不会过来。
外头朗月高悬,在仆妇们退下前,她哑着声问道:“有酒吗?”
或许是多日无人说话,嗓子嘶哑得连她自个儿都惊了瞬。
外头仆妇默然,互相瞅了瞅后,有心肠软些反应快的的连忙说了句:“当是有的,姑娘且等等。”
赵冉冉回头朝那人笑了笑,清清嗓子温声说了句:“劳烦你。”
待桂花酿送来,人皆走了个干净后,她朝能瞧清楚月亮的那扇窗下摆了张绣墩,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握了根银筷子并一只空杯。
将空杯置于绣墩后,她仰头喝了一大口酒,而后边击箸唱曲边靠在窗侧仰面看起了无垠天际。
她小时便爱听曲,只是在尚书府拘着,实在也并没听过多少,此间一无所有,她便只好随口捡了曲《桃花扇》轻吟起来。
天幕如洗,叫明月清辉映作深蓝。
曲子咿咿呀呀并不完整,只是词记得清晰。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见他楼塌了……”①
且饮且唱,末了朗月低垂,她已是清泪满面。
回想这一生遭际,着实爱离别、怨憎会,过多坎坷了。这些日子,也有碎嘴的小丫鬟嬉笑着议论过王爷对此间的厚爱,甚至背地里说她不识好歹。
可赵冉冉心中透彻,她们口中的厚爱,不过是男人对敦伦之欲短暂的沉迷罢了。
不论是她的母亲薛氏还是外祖母俞氏,当年也曾同意中人恩爱不疑,待最初的热切褪去,到头来,也终究修不成正果。
何况,她的情况更要坏上十倍。
她像个物件一般被人关在这处,指望亲密之事做多了,男人便会心软动情,那是天真烂漫的闺阁女儿的臆想。
俯视湖面开阔,灯影憧憧的宫灯倒映如画。
看着看着,她忽然喃喃说了句:“数步之外,地水火风,四大皆散。”
也许,湖面之下,反倒才是安宁的归处。
作者有话说:
引自《桃花扇》
女主不会自尽!
◉ 57、风雨欲来
一阵沁凉湖风拂入, 明月隐入薄云,稀稀拉拉的蝉鸣尽数湮灭,赵冉冉被这一阵风吹得心神一凛,连忙撑着窗辕急退两步。
眉头缓缓皱起, 直到将那些不甘愤恨在整张脸上尽数展现。
她轻出一口气, 放了酒壶回身朝桌边走去。
既然这样眷恋她的身子, 那么,她就得利用好这一点才是, 这些日子,饭食也的确是用的太少了。
这么想着,她勉强吃了几筷荤素菜肴后,便觉着胃里头鼓胀起来。
看着还半满着的一碗白饭,她还是将筷子伸向了桌上的一叠桂花糕。
桂花糕香糯粉嫩, 较一般的糕点要甜腻上许多。
因是独食, 碟子里也就码放了三块糕点。觉着颇合胃口后, 她一连吃下两块,满颊香甜好似能冲淡些心里的愁苦, 趁着微醺, 她径自用手拈过那最后一块来, 想要掰开芯子, 好仔细瞧一瞧里头豆沙馅的颜色。
软糯糕点黏连着被掰作两半后, 一张布条子从里头掉了出来。
短暂的怔楞后, 她连忙丢下糕点, 俯身将那张条子捡了起来。
尾指宽的布条上写满了极细小娟秀的墨字,饶是字被缩小了数倍, 她也是心头一惊, 一眼就能认出写字人的身份来。
密密麻麻的墨字一路看下来, 赵冉冉脸上震惊、喜悦交织着转换,最后她一脸凝重地起身,快步走到灯盏旁,扬手将布条燃作灰烬。
小心收拾好,她捧着灰烬再一次来到窗前。
云褪月明,细碎的灰烬朝窗外扬去。
望着在夜色中悄无声息没入湖面的碎屑,她嘴角忽然便勾出了一个恍然又决然的浅笑来。
大厦将倾,她既然意外被卷了进来,不若就做一回推手也罢.
初秋的天气十分爽朗,赵冉冉由侍女陪着在王府里头赏花闲逛。
自从那夜收到了柳烟的布条,得知薛稷是刻意入府,其中另有内情后,她也就提足了精神陪着段征,仿佛是认命了一般,不仅绝口不提出府之事,温存缱绻皆是不在话下。
如此这般才过得数日功夫,他的态度也全然缓和下来,虽说夜里的折腾是少不得的,只是白日里公务繁忙时,也会带着她出岛陪在身侧了。
到了今日,从书房出来后,段征因着要会客,甚至放任她由侍女陪着,在府里闲逛一圈后再回去。
路过湖边一处假山时,赵冉冉瞧见了布条上说的石砖,就在她苦恼着不知该如何支开侍女时,前头安和郡主拐过小道,赶巧就要碰上了。
他们这一处贴着湖岸,并没有旁的能够退避的路。
侍女知道这位的脾气,头一个反应过来,远远地就迎上前去,挡在赵冉冉身前,笑颜明媚地就朝那处请安道:“奴婢见过王妃!”
眼见的自己该是在一处死角的位置,赵冉冉提起一口气,略蹙了下眉就挨着那方砖跪了下去,她抖开广袖,毫不迟疑地用袖中的一张信纸替换了方砖下的油纸包。
“参见王妃。”做完这一切时,季云阳将将拐过假山,她便收拢袍袖,立刻也学着那侍女的模样行礼问安。
安和郡主今日一身骑装,愈发显得英姿飒爽起来,若是身量再高些,以她那副气派,便说是个女将也没人不信的。
季云阳这两日因着别院男宠之事,已经同凌修诚闹翻了,正是心情不爽,这才带了几个宦者,才刚从外头游猎回来。几个人刚将猎物递去厨房,身上皆还染了几分血腥气。
看着眼前问安的二人,季云阳哼笑着绕过侍女,径自走到赵冉冉身侧踱着步子居高临下地俯视起来。
她是真正千娇万宠着长成的,练就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势头,颇有些顺昌逆亡的放纵心性。
季云阳眼角额染着彤云,还带着狩猎而归的薄汗,她负手踱步,似笑非笑地绕着地上人。
上一回竹林初遇时,她并未认出赵冉冉,回去后倒猛的想起了赵尚书家的那对姐妹来。
尤其是赵冉冉,曾因面貌有损而又颇有些惊才绝艳,在京中贵女里,也算是独一份的名气。
而听闻这位赵府嫡小姐早已殒命于乱军之中了,谁又能想得,兜兜转转的,竟会以一介通房的身份,出现在段征这样一个新贵的府第中呢。
儿时在京中,她与赵二小姐赵月仪起过些龃龉,那小妮子竟敢同她来争一支金钗,最后还是这位赵大小姐画了好几幅绢画递去她府上赔罪的呢。
季云阳性子骄纵为人处世也出格,因着赵月仪的关系,厌屋及乌,她原本听得姓赵的一家就烦。
如今自己对镇南王有些假戏真做的意思,而他竟情愿去禁锢这么个丑妇,对自己的示好倒是不待见。
听底下人风传,湖心小楼里几乎是夜夜中宵都要叫水的。
‘真是有眼无珠!’季云阳心头暗哂,一面在肚子里骂段征,一面又朝地上人走近了两步。
“赵冉冉。”金纹云靴停住,少女声调尚算缓和,瞳仁里闪着高傲思量的光,“想不到咱们还有这等缘分。”
听她已然认出了自个儿,赵冉冉眉头微敛,眼角掠过精巧云靴上的几点血渍,她审慎低语:“郡…王妃恕罪,非是冉冉刻意,实在是……,我微贱之躯,不敢攀附。”
头顶响起一声哼笑:“你是赵府嫡出的大小姐,京中有名的才女嘛……哎呀,错了!三月前赵同甫已被圣上革职下狱,好像连你那填房继母桂家都牵连上了。”
说完话,季云阳得意挑衅地睨着地上人。
看着赵冉冉并不动容的神色,她微眯着凤眸死死盯着赵冉冉项间的一处可疑淤痕。
片刻后,季云阳终是没了耐性,她凉凉地看了眼身侧跟随的老嬷嬷,缓缓说了句:“九年前你曾作过几幅山水绢画替你妹妹来换金钗,那几幅画本郡主很是喜欢,只是不甚弄丢了,今日忽然又想观摩了,你再画一遍罢。”
“多谢王妃抬爱,只是不知您最爱哪一副?”青苔湿痕将袍角染得有些潮冷,赵冉冉依旧跪在湖岸小道边,守礼有度地细声询问。
“有十余幅吧,本郡主都爱。”说完了这一句,季云阳便打了个哈欠,施施然便转身离开。
侍女见状,便欲上前将赵冉冉搀扶起身,还未离地时,就被两个从人一把挥退了,又听那老嬷嬷沉声说道:
“咱家郡主等不得,笔墨即刻就来,烦请赵姑娘就这么着画吧……”
赵冉冉忽然抬头直视着老嬷嬷,她的眸色清冷,并非是愤怒亦非是乞求,而更像是一种了然失望的神色。
这样的一双眼睛,让久居宫廷的老嬷嬷亦停顿了片刻。
干咳着回过神,老嬷嬷移开眼,冷硬道:“也就是几幅画罢了,难不倒姑娘,您什么时候画完了,再起身不迟。给我看着她们!”
……
下弦半明,天幕彻底暗了下来,夏秋之交,湖岸边的夜风已经带了些微凉。
假山边的镇纸下已然放了六张风骨各异的山水画,正在提笔画第七张的赵冉冉明显有些跪不直身子了。
然而只要她略半歪些身子歇息,季国公府的两个从人便会用刀在侍女的身上划上一道。
她原本算着,到晚膳至多两个时辰罢了,自己画到第四、五张时,段征就该知道这一桩,就该谴人来寻她的。
只是,如今已过酉末,只怕他被牵绊住,根本未去湖心小楼里用膳。
思及此,她的脊背终是不可遏制得略微颤抖起来,挥毫的右手却是愈发动作快了起来……
一直到亥初时分,双腿已然痛到麻木,整个人也在虚脱的边缘了,笔尖最后一挑,赵冉冉放下羊毫,两手撑在青石板上哑声朝两个看守的说:“十一张画皆已作完,还请呈与……”
话音未落,一个守卫上前朝绢画逡巡一眼,继而随意挑起一张,竟当着赵冉冉的面就撕作了两半。
月牙正中高悬于天,赵冉冉闭眸深吸口气,从方才这两位的举动来看,她猜度着他们不会伤自己性命。
几欲晕厥之际,她蹙眉回头瞧了眼惊骇万状的侍女。
似乎是觉察到厄运的逼近,就是这个还算照拂她的侍女眼中,此刻除了惊恐外,更多的却是看向她的那一份厌弃控诉。
赵冉冉不再看她,在守卫讥诮森寒的羞辱下,她垂着眸子看水中倒影的下弦月,突然伸手拔下发髻上的一根莲纹镂金长钗。
变故陡生,还不等她开口时,眼前那两个守卫便忽然应声倒地,就连身后被人压着的侍女也一并晕了过去。
借着月色,当她看清湖岸边来人的身影后,眉尖不禁蹙得更深了些。
“更深露重,姑娘此番委屈了。”凌修诚俯下身,将一件云纱外衣罩在她身上,见她似迟疑着要推拒时,他将人抱扶到假山旁,躬身竟是作了个揖,又两下趋步上前,附耳与她说了句:“我与季国公府有血海深仇,歌姬柳烟原也是我一手安插的。”
就在赵冉冉瞪大眸子震惊之际,凌修诚垂下薄薄的眼皮,只又轻声说了句:“再留一会儿,缓缓气。”说罢,他疾步悄声退了,瞬息间便在假山后头消匿无踪了。
一刻后,守卫较侍女早些睁开了眼,竟只以为自个儿是困累睡了过去,见赵冉冉依在假山旁歇息时,正要上前呵斥。
才刚要动手时,假山后传来急促脚步声。
那侍卫狞着脸朝着赵冉冉才要抬手,骆彪飞身上前,当胸一脚,便将那侍卫踹翻在地。
“不要命了!?哪个给你的狗胆子,还敢同主子动手了!”骆彪平日在行伍中一向是以谋士自处,轻易不与人疾言厉色,只是方才听报信的侍女说明,心里头倒替主上的家务事着急。
那安和郡主也实是欺人太甚,分明只占了个名分,偏要来惹这位心尖上的人。
“是王妃令我等……”侍卫忍痛还待解释,忽见一人从阴影里跨出,上扬凌厉的眸子只是森然瞧着他,就令他下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去。
主上不发话,两个侍卫垂了头后背沁出冷汗,场面便一时寂静下来。
夏末初秋的夜,湖风已有些冷意,几声稀拉喑哑的蝉鸣声,有些力不能支似的,隐隐已召示了所剩无多的衰残迹象。
地上的女子脸色煞白憔悴,却只是撑着手扶靠在假山边的湿冷青苔上,那样子淡然沉着的,连抬头看他一眼都不曾,好似今夜受的这一场摧折都只是幻影。
段征冷着眼觑着她半晌,直到两个平日高壮体健的侍卫都止不住得开始打摆子,他才轻启薄唇,对着身后的亲信悠悠说了句:“今日本王不想杀人,挑了他们手脚筋脉,赶出金陵罢了。”
赵冉冉下意识得蹙眉,在嘶哑尖锐的哀嚎声里,她垂下眼,到底也没有说什么。
“在怨我?”他示意仆从皆退,蹲下身就着清冷月色去翻看她双膝的伤,略扫两眼后,他克制着心口翻涌的不适,一下将她下颌抬起:“想不想…叫季云阳消失呢?”
月色恰好落在她眸底,疲惫无奈却依然是淡漠多过哀婉,更是并不见一丝儿的求告依赖。
被他挟持的颊侧有些微微发烫,男人近在咫尺的呼吸熟悉而温热,赵冉冉掩下眸子,试图压去莫名上涌的悸动。
搀了药的‘甜羹’,连着吃了月余,她的身子已经对眼前这个貌若春晓般的男人有了记忆般……
“郡主是您明媒正娶来的。”她竭力放平目光,不带一丝感情地望着他衣领上的金线纹饰,“这样的玩笑话,奴婢当不起……”
后腰处突然被握紧了,半句话噎回了嗓子里,她整个人被托抱起来。
湖岸的泥地青苔湿冷,而这个人的怀抱温厚和暖.
顺着小舟浆声缓缓前行,回去的路上,两个人无话,段征一直将她抱坐在怀里,时不时便去抚弄梳理下她的鬓发。
瞧起来,一个乖顺柔弱,一个疼惜回护,也有那么些神仙眷侣的样子。
然而,见她一直没有叫疼诉苦,男人半扬着唇角,心底里却空空荡荡的,落不到个实处,慢慢的,这份空荡也就化作了怨愤不屑起来。
‘哐’得一声后,小舟同湖岸礁石相碰,侍从还未将舟船挺稳时,段征便忽然俯身颇为粗鲁地将人扛抱过肩,足尖轻点一跃上岸,而后挥退侍从仆妇,大步流星地就朝寝屋而去。
被侧摔进床榻时,左膝狠狠撞了下,痛得赵冉冉变颜失色,可也只是床前人褪去外衫的功夫,她便又恢复了淡漠。
膝上的痛楚,却反倒让她心志坚定下来。
当男人滚烫手心扼住她双肩,她原本想说些什么,到底是作罢,而后闭上眼迎接那一场疾风暴雨。
……
良久,事毕。
或许是因着她清醒时眸底偶尔流露的软弱,这一回,未吃甜羹,段征却反倒有些沉溺。
并非是□□上的,随着她面上那些细微压抑的神色,他只觉着一颗心激荡百转,好似在进行着一场无可奈何必败的鏖战。
二八女子腰仗剑,金陵城内的那些容色如花的少女,他要多少没有呢?
却偏生,执念于这么个人?
今夜里,段征仔细万分地要去她脸上寻些契合意动,到的最后时分,他动作蛮横里带了刻骨的温柔,迫着她对视,桃花眼里潋滟彻红,隐隐竟已有了讨好乞求。
一时雨歇云散,赵冉冉蜷着身子背朝里侧,苍白潮红的左半面上很快又恢复了寡淡。
明知道他就在身后瞧着自己,可她阖着眸子,不愿说话,也放任一身狼藉。
在她身后,男人汗意未消,略有些慵懒地蹙眉只是瞧她,视线越过莹白残红,最后停在她眉梢眼角的那一点泪痣。
就那么出神地望了会儿,及至发现女子眼皮微颤,段征敛眉,随手披了件长衫下塌而去。
作者有话说:
这两个月工作太忙了=-=恢复更新了,大概还有20+章,一般隔日更,宝宝们可以10月一起看哦~~
◉ 58、死别离1
也不知是怎么, 自那日被季云阳刁难后,府上侍从们对赵冉冉的态度反倒是陡然转变作恭顺了。
且那夜里掺了药的甜羹,也再没了踪迹。
而变化最大的,还是段征的态度。
他每晚都来小楼陪她用膳, 外头秋风苦雨, 晚膳用过了, 他总是要多留一会儿,或是饮茶或是说话。
只那等事, 却是再没有行过的。
他是个不善言辞的,潋滟眉目间较从前多凑了些温雅,常常说着话,便要蹦出阵撕心裂肺又沉闷的咳嗽,总来打断他本就有些苍白贫瘠的言辞。
赵冉冉心里有了自己的计较, 也不去逢迎, 就任由本心的, 脸色衰柔寡淡,并不比外头湖面暖上多少。
偶尔在男人重重咳嗽时, 她的神情会不自觉得收紧。
“怎么…倒像是你记恨我要更多些嘛?”极轻而压抑的一阵肺音后, 男人嘴角泛过苦笑, 他再没耐性地搁下杯盏, 倾身上前将她的下颌抬起。
深秋夜冷, 赵冉冉顺势后仰, 半边身子便斜出了临湖的小窗外。
自那日朝假山旁递信遇着凌修诚, 她就已然确定了稷弟的安危,她也不会甘作笼中豢养的鸟雀, 只待时机一到, 这一回, 便好真真正正地同眼前人作个了断。
她无意害人,不过是穷巷掘门。
“你待旁人如何,待我如何,我自然分辨的清楚。”她眉睫淡扫过他,额间忽而沾染湿冷,是窗外又起了细雨,觉出颈项间的酸意,她便索性后仰高了脑袋,墨蓝无星的夜空顿时映入眼底。
青冥万古,她渐渐瞧得有些出神,却不知,方才那一句话和自己这副软硬不吃的态度再次激怒了眼前的男人。
大手缓缓下移,粗糙指腹来回地在她颈项边犹疑。
这样柔韧的脖子,他只需稍稍用上一二成力,就能叫她死个彻底。桃花眼眯作一汪狭长的柳叶,段征似乎还听见了自己齿关咬合的细微声响……
良久,他泄气般得嗤笑了下,俊秀眉目间重又染上笑意,将她拉回怀里抬手下了窗子:“明日下元,城里解了宵禁,你同我一起出府去逛庙会吧。”
他将下巴抵在她发间,任由自己那些不知从何而起却又泛滥深沉到没有边际的柔情一股脑儿倾泻出来。
什么时候,竟已经缱绻依恋到这般田地,明明自己是囚人的那个,却又时而为这温柔乡而患得患失,甚至于心生惶恐,总觉着要留不住了似的。
恶鬼修罗,竟也会觉着怕。
鼻尖萦绕着熟稔的淡雅甜香,他心意催动,只觉着就这么君子了十余日,这会儿子温香软玉在怀,便似渴了数日的旅人,下腹温热陡生,手上动作间,窥见赵冉冉脸上没来得及掩饰的羞窘,他顿时心尖颤动酸涩,也不再忍着了,一下将人凌空扛抱了,便朝塌边行去。
放下的时候,他像是对待一块易碎的璞玉,极尽温柔亲昵。
或浅或重的吻在面额颈项间流连,他隐忍着,始终不多进一步。
直到外头雨势渐大,赵冉冉避无可避,这样直白得倾诉衷情的方式,甚至让她觉着比直入正题更加难以应对。
直到她卸下心神,难以自主地生涩回应起来,身上的男人便骤然疯魔了一般,忙乱地去褪她的衣衫。
…….
从热闹喧天,人头攒动的庙会挤出来后,赵冉冉指间交握的力道才松了下来。
随行的护卫将两人迎到秦淮河最隐秘豪奢的一处酒楼前,天色向晚,描着吉祥字的各色灯笼将酒楼门前的连廊小道照得融暖。
天幕阴沉沉的,立在青瓦白墙的门楼下,外头街巷凄清,里头则觥筹交错宾朋满座,又因着往来皆是非富即贵,倒也并不喧闹,灯火雕栏间,显得颇为雅致。
伙计笑意喜庆得来迎门,问贵客想要何处朝向的雅阁,偏爱何样的茶点,伙计有些上年纪了,问话时避开为首之人,却是径直来问赵冉冉的。
赵冉冉微一错愕,眼见的段征无话,显是默认了伙计对女主人的态度。
她也就上前一步,先朝那圆脸的伙计客气和煦得笑了笑,放眼厅堂数层,正要答话时,楼上一个醉汉脚下一空,径直摔跌下最后两级台阶,踉跄着一步,猛地撞在赵冉冉左肩后,才扑出门外去。
“可有撞疼?”原本正在同下属说话的段征急忙阔步过来,一把将她揽靠在怀里。
视线相对处,他长眉紧蹙眸色略显慌乱,是毫不掩饰的疼惜,似是在懊悔自己的疏忽。
在这样的目光里,她只觉着心口处悸动不适,便偏开头去瞧了眼方才那醉汉。
一瞧之下,赵冉冉瞳孔骤然一缩。
这个人她从小便认得,正是兵部尚书崔克俭的一位心腹家仆。
此人是崔克俭在野地里捡来养着的,无职无衔的,外头人皆没见过,然而父亲私底下告诉过她,这人实则是崔克俭的养子。
“不碍事的。”收回视线,赶在段征发作前将人挽住,又放软了声调去他耳边低声催促:“今日行路多,我脚上磨破了。”
果然这话一出,男人即刻牵过她的手朝雅间去,也就没再多作计较了.
到了雅间,一等伙计放下茶点水牌,段征从侍从那儿要来金疮药,挥退从人,扯过屏风就将她鞋袜褪了。
“不劳你,我自己来便可。”虽说她四季足下无汗,可也有些不惯让他人作这样事。
刚要收脚时,却蓦得被人掐住左腰,那种似嘲似恨的神色再次出现在男人脸上,他倾身凑近,在她耳畔压着恨声:
“以为这样不冷不热的作态,就能让我厌了你?别再来试探我的耐性。”
声调在极低处戛然,他退开些身,放轻力气将她的磨破的那只脚搁到了自个儿腿上,低下头,目光俨然地用名贵的疮药去为她处理足侧一个不起眼的小水泡。
明亮柔和的灯盏照在他挺翘鼻尖莹润额角,不拿刀不生怒时,便显出他眉目间一等一的昳丽来,甚至于这样沉静萧瑟的神色,竟让他瞧起来更有两分少年人残存的秀美灵气来。
手上动作熟稔轻柔,垂眸开口时,却是冷过严冬深潭:
“告诉你,就算是本王厌了,你为奴为婢,也别想再走。”
这话来的突然,赵冉冉心下微滞,压下惊异烦闷,也是故意没有再维持着和煦温良的面容,反倒放冷了声调,负气般地张口只说:“随你。”
“你!”他忽然怒目抬头,一些话到了嘴边,又怕问出来显得自己气弱,也就是哼了记垂首,话调一转粗声道:“多说无益,阿姐先看看水牌。”
听他这么说,赵冉冉按耐下心底翻涌的复杂情绪,掩睫扫过水牌后,见他已经在为自己穿袜,便又随口问他吃什么,段征没多瞧,替她将厚绒绣鞋套了,喊来伙计,仔细将赵冉冉要吃的报与伙计后,只说再随意来两个招牌肉菜,也就让伙计收了水牌。
他这人颇有些心灵手巧,算是会做菜的,自个儿吃喝却常常麻木不讲究。
待一桌菜色上齐了,从他用菜风卷残云的模样里,赵冉冉看出了些痕迹。
看来是上回送去的信纸起了作用。
是的,那一回她压在假山边石块下,正是盖了王府印章的空白信纸。
原来薛稷是假意被俘,他带着河东王的密令,来同崔克俭递换军机。
闵地近来物阜民丰,这几年屡屡兵败,河东王白松早已将段征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近来也是有谋士献策,觉着楚国朝堂原本就派系颇多,既然战场上胜不过,那所幸来个釜底抽薪,来个巧宗,设法让他君臣离心,最好利用大楚皇帝的手,一举除去段征,届时趁乱挥师南都。
赵冉冉是个意外,薛稷让柳烟去与她商议,并未将谋划和盘托出。
只是赵冉冉一听让她窃出的是带私印的空白信件,再结合柳烟言辞中提到的一些人物,大致也将事情猜透了一半。
她从来是连只蝼蚁都不愿伤的。
可是,人在生死存亡面前,从闵地被擒回,经历了这数月的折辱束缚,赵冉冉只觉着心底里压着一口气,自己表面上故作接受了,那口气若是一旦迸发出来时,原来,连她这样的人,都可以去主动害人。
“王爷!”就在她神游之际,骆彪急匆匆地叩门进来,“京师来人了。”
连避讳都没有,骆彪为人沉稳,赵冉冉还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凝重急迫的神色,已然是近乎无措慌乱了。
很快的,听了他的一句耳语后,段征的脸色也终于变了,似是有十万火急的军机等着,他起身后犹豫着朝她看了眼。
“叫外头的送赵姑娘回去吧,等不得了,王爷。”骆彪催道。
段征蹙眉深思,良久,他回头望着赵冉冉的眼睛,温声道:“阿姐只安心再吃两筷,回府里等我吧。”
她抬眉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面上也适时地显出些疑虑忧色来。
许是事态实在闹得大,恍神的功夫,外头重门开阖,两人离去的脚步声听着颇为匆忙。
待人走远了,赵冉冉放下筷子,半张苍白颊侧亦是凝重异常,哪里还有半分吃喝的念头在。
朝着雅间逡巡一遭,这处雅间古朴开阔,屏门外守着王府的六个精锐,小窗对着楼下院子,也至少安插了四个暗卫。
赵冉冉立在窗前凝神去看那秋菊凋残的江南院落。
稷弟说镇南王府会遭难,趁着乱局,他便会随时谴人来接应。
今日崔克俭的养子喝醉撞了她,绝不可能只是偶然。
也不知京中来人,究竟是怎样十万火急的大事。
抓在窗栏上的十指青葱,此刻因着用力,不知不觉得略略泛白起来。
正在思虑之际,耳边骤然传来门扉移动的极轻的声响,她愕然侧目,只见墙上挂着的一幅山水画被人移开,本该是严丝合缝的墙体上出现了一扇半人高的过道。
一人静谧无声地翻身落地,抬起脸来,朝她作了个禁声的动作,赫然便是方才那撞倒她的醉汉,只是如今眉眼清明,半分醉态也无,朝着石洞作了个恭请的姿势。
见到此人,赵冉冉心下一沉,她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也猜度着对方会要求她做到怎样程度。
她戒备地瞧了眼这人,遂暗叹一声,借了他的力小心地越过了过道去。
待她在相邻的隔壁雅间落了地,过道合拢,一个熟悉而醇厚的声调响起:“世侄女,想不到你我二人竟还有今日的际遇。”
见她只是福了福身子并不说话,崔克俭含笑又道:“世侄女自小聪慧,且放心,这屋子嵌注有异,此间便是宴饮高谈外头亦听不着的。”
听他这么说,赵冉冉仍旧敛着眉睫,只是再次福了福身子,这一次她开口道:“民女见过昌平侯,不知…尊驾亲临,是要民女做什么?”
“世侄女何必如此见外?”崔克俭上前两步,竟到她跟前微一俯身,作了个相邀入席的虚礼。
崔家本就是江南的世家豪绅,崔克俭去岁刚过天命之年,此人虽是官场上的老狐狸,倒也还尚算是风雅之人,兼之生相清瞿,瞧上去自有那读书人清贵的君子之风。
崔家妻妾子女众多,只不过多是庸碌不堪用之辈,便是那嫁与天子的皇妃,在崔克俭眼里,也不过只是个空有美貌的躯壳罢了。
因此上,十余年前他同赵同甫交好,见着带着鲛绡面纱的幼童时,就颇为羡慕赵冉冉的才思灵慧。
如今世事周转,故人之女落魄,崔克俭心里头也是存了些欸叹悯惜的。
梨花木的桌案上只摆了几道茶点,昭示着主客之间不会长谈,然而崔克俭顾左右言他,两鬓风霜间,一双眼睛尚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采气韵,只是那频频笑看女子的神色,已然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惜才倾慕之意来。
“哈哈哈,世侄女不必菲薄,佛家也说红颜枯骨,天下间美貌女子甚多,反倒是……似世侄女这般慧知般若的,老夫平生仅见呐!”
说着话,崔克俭竟长叹一声,似情难自抑,又恐唐突佳人一般,迟疑着拉过她的手拍抚两下。
赵冉冉吓了一跳,忙抽回手理了理惊异心绪,继而也不再兜圈子了,她眸色柔和恭谨,开口道:“大人谬赞了,上回小女奏曲醉鱼,得您知音,便已是小女造化了。今日…大人亲驾,所谓何事?可是稷弟出了变故。”
点明了二者如今的关系,桌案边声息暂歇,原以为崔克俭还要兜圈子纠缠,却不想他再次开口时俨然换了肃然语气,而说出的话却亦是叫赵冉冉心下狠狠一刺。
“老夫若是不曾记错,世侄女自幼便有一桩本事,看过的字体,一夕间便能模仿个七八成相似。”
不待崔克俭说完,她蓦地抬首,便朝他眼底直视过去,礼数歇了个干净,声调几乎有些冰冷地抛出几个字来:“大人何意?”
“若是仿那镇南王的字迹,你有几分把握?”
心口上突然没来由得砰砰闷跳起来,她下意识地接口就答:“幼时自娱的把戏,怕是未必堪用。”
崔克俭眼中精光愈盛,只沉着声缓缓说了句:“你今日替我写一封密信,倘或堪用,届时老夫亲自送你出城,绝不为难于你。”
作者有话说:
◉ 59、死别离2
听崔克俭这么说, 她不由得心中一凛,胸间滞涩闷痛这一次来的明明白白——他的字原就是她教的,何止是能仿到七八分相似。
他们要她代写的密信,只怕不仅是要教他失势, 或许是直接想要他的命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开口拒绝, 然而话到嘴边, 她心念一转,佯作长叹道:“是什么罪名, 老大人可曾设想妥帖,莫要引火烧身。”
闻言崔克俭摆摆手,从袖中抽出一张笺纸递过去:“朝廷的事,你总是隔了一层,世侄女但誊抄一份, 旁的老夫自有计较。”
接过笺纸, 赵冉冉只扫了眼, 一场触目惊心的离间阴谋跃然纸上。
笺纸上前半段是以段征的口吻痛陈朝廷陛下的不公,尤言前几回被克扣士卒军粮, 自认是功高震主遭了忌惮, 日后一旦战事了解, 必要遭昏君弃置。而后半段, 便是告诉河东王自己会在两月后, 联合几名边将, 届时以佯攻闵地为号, 助河东王一举攻下整个江南。
纵使心间有惊涛,赵冉冉脸上亦只是浅浅皱眉, 思绪飞转, 随口说了句:“谋反叛国的罪名, 陛下能那么轻易信吗,大人稍等。”
说罢,她接过之前自己丛王府窃出的空白私印信纸,悬腕落笔。
世道离乱,总要先保住自己才好。
这个道理,不也是那人教她的吗?
此刻赵冉冉自觉心硬如铁,有些不认识自己似的,萱软鸦青的褙子厚实却也能勾勒出一段纤弱袅娜的身姿,她也不刻意去营造对那人的恨意,只是始终凝眉肃穆,好似在穷尽气力,尽可能将字体模仿的像一些。
崔克俭先是坐在太师椅上饮茶,半白的须眉下一双眼里没了克制,透着精光的视线半是审视半是觊觎地黏在女子身上。
须臾,他放下那只被把玩了几遭的鸡公杯,起身踱步到她身后,只隔了半掌的距离,去看她信纸上的内容。
一看之下,崔克俭压了压盛着精光的眉眼,当他再侧目去细瞧女子身上华贵的云锦褙子后,不由得抚着胡须呵笑了两声。
“‘陈璟小儿,当年亦不过只一个无能的空爵……’”他摇头揶揄地将信件内容念出,而后释然笑道:“果然是最毒妇人心,段征那小子似也没打你伤你,你这样将陛下的老底过往挖出来,只怕他连个好死都不得喽。世侄女竟还同小时候一样,看着温良,这脾性可是倔得厉害。”
崔克俭并不知当年新帝陈璟还是汝阳王时,段征曾舍身救过他一命,赵冉冉刻意在信中以辱骂的口吻提及当年,实则是知道他二人这些不为外人知的私交,为他最后留一处生门。
“好好好!这字迹真是足可乱真!”落笔之际,崔克俭一手收起信纸满意端详,另一只手却落在了赵冉冉肩头,“小冉,老夫是真心想引你作长久知己,你且放心,不论这事成与不成,我崔家都不会损伤,倘若…倘若他日老夫真个得势了……”
言及此,他已然有些沟壑的容长脸上竟罕见的起了些局促之色,随即定了定神,双手扳过她两肩,颇有些认真地说:“并非是老夫一时兴起要发那少年狂意,小冉你也知道,我丧妻也有十数载,确是一直再未寻着合心意的人,我一直都羡慕赵兄能得你这样一个女儿……你若点头,将来老夫三媒六聘,以匹嫡之礼迎你作崔夫人如何?”
因他也并不算逾礼,赵冉冉倒并不惊慌,想了想后才笑着退开了半步,行了个晚辈礼故作娇俏地答道:“世伯厚爱,只是小冉残躯难当,我如今只想快些泛海南洋,将来时局定了,只要世伯愿意,小冉定焚香扫塌,同您抚琴玄谈,如此,岂不比囿于俗人之交更好些?”
“这…”崔克俭本想解释他并非那等迂腐在意名节之人,可他也是聪明人,只略踟蹰了瞬,就晓得赵冉冉的话听着客套豁达,实则是不容转圜的推拒了,瞬息之间,他便想明白孰轻孰重,眉毛一扬淡笑道:“是老夫唐突了。”
说着话他径自便朝后退了步,一面将密信收了,一面朝屏风后击掌道:“出来罢。”
“稷弟!”赵冉冉连忙疾步过去,头一件事便是要去瞧他的伤腿。
然而‘薛稷’却只是抱拳一躬身行礼道:“小人见过赵姑娘。”说着话便抬手将脸上的易容猪皮揭了下来。
是一张同薛稷有五分相似的面庞。而身形嗓音举止几乎与薛稷一般无二。
就在赵冉冉要问清缘故之时,隔壁的雅间传来了侍卫的喊声,她蹙眉瞧了眼屋内二人。
但见崔克俭早有所料般地竟朝她欠了欠身:
“今日世侄女既与老夫无缘,那这一场计谋里,世侄女就少不得要再吃些苦辛了。”
话音才落,崔克俭笑吟吟地瞧着假‘薛稷’抓起她的手,破门朝外奔去,风霜清贵的一张脸上,似有不舍亦似在嘲弄。
假‘薛稷’脚下生风,赵冉冉被他抓的手腕生疼,三两步几乎是风一般得飞出了门外。
她心知不对却也是潜意识得斟酌着,自己无力操控局面,所幸她相信柳烟和薛稷——只要能重获自由,她不在乎多吃些苦辛。
“在那儿!”此间动静很快引来了侍卫的注意,他们略过崔克俭藏身的雅间,一路飞身朝楼下追来,“前头的站住,赵姑娘,得罪了!”
赵冉冉被人扯着像只断线的纸鸢,眼见的两人就要拐过回廊,朝水边而去,身后侍卫长急得高喝一声,也顾忌不得,但听数声尖锐啸音贴耳擦过。
身边人闷哼一记,拉着赵冉冉的左侧肩背上鲜血溢出,半截袖箭没入。
追兵赶来的一刻,她皱眉看着那人同薛稷一模一样的轮廓,看着他双目空洞得慢慢倒退。
“放箭!”瞬息间,三只铁箭越过她肩侧耳畔,当胸直入那人心肺。
‘薛稷’空洞双目在最后一刻转作无尽的依恋悲愤,他无力得朝水面倒去,那双眼始终死死地盯着她。
‘嘭’得一声重物落水,赵冉冉捏紧手心,呆立在岸边。
一直到她被人押进软轿,周身依然在不受克制般得轻颤,左手依然捏得死死的。
摊开手,里头是方才假‘薛稷’死前塞给她的丸药,赵冉冉看了看油纸上的两个字,迫着自个儿静下来。
片刻后,她猛然睁开眼,终是想明白了,自己在这一场离间里的角色。
她不想害人,可走到这一步,也只能演下去了。
软轿被抬进王府的时候,她的呼吸又骤然乱起来,只觉五味杂陈的,说不出得难受.
晨曦透过窗户纸才有些蒙蒙亮的时候,赵冉冉便低呼一声从梦魇里冷汗透湿得清醒过来。
她前夜被压回湖心小筑后,便同外头的一切隔绝了消息。
昨日有与她交好的侍女偷着过来,将王爷还未回府的消息告诉了她。
趁着他军务出问题的时候,处心积虑地私逃,还是伙同‘薛稷’,事不过三,赵冉冉几乎有些不敢去猜想,他这一次,又究竟会怎么对自己。
可她就这么苦等了一昼夜,段征也未曾出现,尤如利剑高悬,她在无尽的猜度里挨得辛苦。
“姑娘,用早膳了。”
屏风外侍女的轻唤惊得赵冉冉一下翻身坐起,她呼了口气擦了擦额间冷汗,也不曾披外袍,只拢了拢睡衫就下床朝外跑去。
“翠筠,且等一等,我……”
越过五彩折屏的一瞬,她系着衣带的手松开,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朝后连退两步撞在折屏边,半边云纱衣襟滑落,隐约现出最里头浅藕色的贴身小衣来。
“叫翠筠问什么,是问本王吗?”
男人领口处裂开,锦缎的常服已经被污血浸得看不出颜色,他立在桌边,试了试粥汤的温度,扬手一饮而尽。
他回过头来,皮笑肉不笑地上下扫视一圈她,桃花眼里是怎么也褪不干净的嗜血残酷,冷到让人发颤。
用冷硬腥臭的袖口抹了抹薄唇,他卸下本就不多的笑意,木着脸两步走到她身前。
带着新鲜血腥气的高大身躯,叫人觉着压抑战栗。
她摒着气,竭力压制剧烈起伏的胸口,就在她以为折磨又要开始,作好了要承受的准备时,男人却突然在她面前蹲下身去:
“地上凉,阿姐又似上回一样,鞋袜也不穿呢。”
温润和缓的假象停留不过一瞬,他伸手捏上她足侧经脉,声调骤转冷厉如毒蛇吐信:“总这样岂不要害病,往后就不要下地了罢。”
◉ 60、死别离3
因着前日夜里亲笔写下的密信, 她不安愧疚,始终偏着头不敢去看他的模样。
直到左踝传来一阵钻心的痛,她才惊愕慌乱地垂首去看他。
她左踝有陈年旧伤,看他指尖落初, 竟似要活生生掐断她的经脉一般。
屋子里一阵静默, 熹微朦胧的晨光映射在两人身侧, 在玉石砖地上拉出两个一站一俯的影子。
若是光瞧这影子,好似男人在为晨起的妻子温柔地理顺鞋袜。
他的手就这么顿在她足侧, 始终没有再继续,好似陷入了长久的回忆里。
而赵冉冉睁大眼睛垂望着他,透过那一身杀戮过后的狼藉,眼前掠过相识以来这个人数不清的屠戮杀伐,还有他卸下伪装后, 一次次将她当作物件, 任着心意欺辱强迫的场景。
现在他竟要废了自己的双脚?
他是个说的出做的到的人, 赵冉冉绝不会以为,眼前这个恶鬼修罗般的男人会真的为自己心软。
可若是没有了腿, 她逃出去, 又该怎样生活, 更何谈继承外祖遗志, 泛舟南洋呢。
她抖着唇畔微张了嘴, 想着绝不能发生这样的事, 可许是过于惊骇, 以至于一时间竟有些失语。
似是觉察到她的反应,他指尖微松, 维持着这么个动作, 抬头去看她。
一大滴未干透的鲜血突然顺着发梢, 就这么沿着他额角眉峰缓缓滑落。
“都还未如何使力呢,看阿姐就一副受不得的样子。”那道鲜血在他脸上画出一条狭长弧线,他就任着血珠落地,忍着怒刻意摆出副天真哄慰的神色,放低声线温柔道:“我自是舍不得,放心,就痛那么一下。”
他是这样年轻俊秀,纵然罪业堆叠如山,笑起来的时候,却是明媚澄澈如陌上春风。
可赵冉冉却在这样天真赤诚的笑容里瞧见了残忍杀意。
因着熟悉,她知道他是在盛怒,笑得越好看,就代表越危险。
可是她不敢开口求他。
上一回她不告而别被抓回后折辱了那么久,她实在想不到,这一次,他凭什么会轻易放过自己。
“京、京师来人了。”电光火石间,她终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硬着头皮想要转移他的注意,“怎的弄成这样,你如今功高,万事该谨慎。”
话一出口的时候,她其实已经觉着失言,平日里她就有些气息不足,此刻,声调颤到断续。
见她身子晃了晃似有些站不住,段征从她煞白小脸上移开视线,笑意更甚:“朝廷的事干你何事,那些鼠辈暗地里想害我,岂能轻易得逞。”
纵然楚帝陈璟已经开始忌惮他,可他与陈璟是生死之交,每月大内都会有陈璟的亲笔信快马送来,至今如此,这层关系外人不知,也是他行事为官并不避忌的底气所在。
朝廷的事再凶险,又能比战场如何,到底只会令他烦忙罢了,他深恨的是,眼前这个女子,屡屡催动自己磐石般的心绪。然而他如今也认清了,树大根深般的,他同她,怕是分离不开了。
既如此留不得她的心,那今日他就狠一次心,彻底断了她离开的念想罢。
思及此,他突然用另一只手重重按在她膝上穴位,轻声道:“忍着点。”
指尖正要发力时,耳畔响起惊恐无端的泣音,赵冉冉崩溃地摔在地上,想哭又不敢大哭地抽噎着撑起身子。
嗫喏着去掰了两回他的手,发现纹丝不动后,脚踝处渐渐加重的刺骨疼痛彻底击溃了她的傲气无谓。
她卸下徒劳的对抗,忽然跽坐起身,整个人扑进他怀里,压着哭声求道:“稷弟都死了,我也逃不得了,我往后不走了,不走了!”
段征被扑得有些猝不及防,他几乎没有见过她这样失态的无助模样。长久的冷待淡漠让他有些不适应这样的赵冉冉。
胸膛处的温软让他心跳加速,纤弱肩头正抵在他心口处,一头散乱乌发垂散着,厚重微凉地一直落到二人脚边,柔和缱绻地将他掌背盖住。
他忽然想到薛稷被一箭穿心的尸首,既怒又怜地犹疑起来。
觉察到后腰被她紧紧环住,他指尖顿住。
本是下定决心要废了她的腿,此刻手上动作却迟迟不愿落下。
这般的纠结反复,他还从未有过,一时间恶念不甘再起,反手将她整个人按进怀里,就那么席地坐着,再不迟疑地就朝她左踝伸手。
眼看着服软无用,赵冉冉也来不及说旁的,危急间她只得从他怀里退开,隔着血痕两手捧住他的脸,略略仰头噙上他唇角。
鼻息间有血腥气传来,他唇形似菱蕊,柔软偏温,同他这个人的冷厉毫不相同。
原还盛满恶意怒气的眸子蓦然间放大,黑白分明的,是他短暂的失神迷惘。这一刻怔愣的神情,让他瞧起来犹如涉世未深的少年郎被心仪女子追慕时的模样。
这是她第一回主动亲吻。
女子半面浅褐在眼前放大,她眼中有怯懦惊恐讨好。
并不激烈的,浅尝辄止的,甚至于不带多少欲.念,更像是小动物间的交流亲昵。
女儿家极浅的甜香流连,半面芙蓉樱唇娇,因着不擅亲吻,蜻蜓点水的触碰试探后,她眸中盛满局促,还是退缩般得转了地方,一路蜿蜒着去他额头眉心。
他整个人似被施了定身术,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瞧,没有避忌的,目光侵略探究,好像连她脸上一丝表情都不舍得错过。
视线落在她散乱半开的领口,段征只觉着,心脏的位置难以遏制得狂跳起来,甚至于他什么也还未做,呼吸都明显得紊乱起来。
怯懦惊恐的神情他见过太多,可像今日这样的羞怯思慕,他还从未在她眼底见过。
他极力克制住这种沉沦,不愿让自己像傀儡一样被她牵着鼻子走。
热意涌上全身的同时,有凌冽湖风从窗缝侵入,一下子催动开他胸肺间的痒意,过往伤痛同如今幻象交织,似一把尖刀扎入他心口。
“爷,王妃遣人来请…请赵姑娘过去。”
屏门被轻拍两下,外头传来侍女小心翼翼的通报声。
地上两人动作微顿。
就在赵冉冉抬首迟疑之际,男人眼中狠意划过。
他迫着自己阖上眼,骤然发难,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紧紧按住,手下动作极快极狠地寻至她右脚筋脉处。
“啊!”突来的剧痛叫她忍不住叫出了声,而后瘫坐在地,一面拼命将还未受伤的左脚收回,一面惊恐万分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瞧。
男人敛眸垂眉,顶着一身血腥站了起来,开门让侍从进来后,他背对着地上人,压低嗓子不辨情绪地命令道:
“这几日本王不在府上,送赵……姨娘去王妃那处,好好磨磨性子罢。”
说完这一句,他再不看地上人一眼,头也不回地朝外跨去.
深秋辰初的庭院清寒湿冷,苔痕冰寒的水条砖地上,赵冉冉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了。
这是王府最东南,安和郡主季云阳的寝殿。
她被人压来这处后,就被喝令在外头等着,也无人来宣告她的罪行,也无人来告诉她该做些什么。
就这么忍着右足剧痛,没有尽头似得等候着未知的命运。
方才被人拖出小楼的时候,她已经试过了,右脚踝处一丝儿气力也无,应当是彻底没法走路了。
一路上,她都捏紧了藏在内衫中的那粒丸药。
从今后,不良于行。就算她依计彻底搞垮了他,最终逃了出去又如何?没有了右腿,一个废人,要怎么才能活好呢?
凄怆无措到好像天地都昏暗了,她只是紧紧地捏好那粒丸药。
这等仓惶落魄无能为力,或许也只有当年齐国城破的一夜了。
那一夜,她被爹娘妹妹抛下,险些被羽林卫□□殴杀,是段征救了她。
天下分崩大乱,他又一路护送历经磨难地陪她南下寻亲。她初以为他是动了真心的,后来却发现,他是觊觎俞家留在广陵城外的秘宝。
……
刺骨磨人的寒气从青砖地里不住地钻入她双膝,是非恩怨,她同他,不过识得这寥寥数载,却已经分辨不清了。
“姨娘…呵!”干涸嘴角惨淡勾起,脑海中的过往胡乱地穿梭着,她想要在混乱中抓住些什么。
太阳完全升起来的时候,她气息不稳地半撑着身子抬头,恰好瞧见,远处正殿阶前,安和郡主甩着衣角处的几根穗子,被一众侍女仆妇众星捧月般地拥着出来。
她看上去是那么的肆意活泼,心情颇好地正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女说笑。
听说安和郡主十六岁便在外头养了面首,季国公知道后也是听之任之,她上头几位兄长亦皆在朝中为官,族中文官武将皆有,商队货栈更是遍布南北。
国公夫人仅得了这一个女儿,将她作个金娃娃一般,自小千依百顺得养大。
日阳普照,殿宇上的琉璃瓦淌着金色的流光,耀得赵冉冉半阖起眼。
可她心里倒是清明镇定下来,季云阳有的,她一样也没有。季云阳能够活得如此随性恣意,她却要跪在这里任人鱼肉。
骨髓里的颓丧退缩在这一刻尽数破碎成灰。
出身皆是天定,可人之一世,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总还要为自己搏一场。
“这两日我心情好,想着,也该送姨娘一份见面礼了。”
头顶说话声响起的时候,赵冉冉收敛心神,听出了其中不怀好意的恶趣味。
见她一言不发,季云阳倒也懒得怪罪,只是令人架起赵冉冉,带着朝府外而去.
半个时辰后,他们到了金陵城关押死囚的府衙大牢。
在其中的一间死牢里,赵冉冉见到了她的庶母桂氏。
“本郡主还以为姓段的是个情种,看起来也是个俗人。”季云阳打着哈欠盘腿坐在牢门外的一张交椅上,歪着半边身子靠在椅背上,早没了先前迷恋段征时针锋相对的嫉妒。
桂氏与赵家虽算不得什么世家大族,在赵尚书这一辈倒也算是独自撑起些门第了。
季云阳打小就听国公夫人和太后姑母同她说些品级门阀的事迹,她瞧着虽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肆意,平日也能同面首侍女们玩闹,可骨子里却最是恪守门第家世。
可以说,便似段征这样的本无根基的,就算入了她的眼,本质上同外头养的面首差别也不大。
在她眼里,倒是赵冉冉有些不同,季家祖上甚至还同俞薛两家有过些交往。
“高楼轰塌南山石崩,这世间的富贵权势还真是变幻无常呢。”接过侍女递来的香茶,季云阳看戏般地随口感慨了两句,倒也存了些真心的感慨。
香茶清冽润心,瞧了会儿桂氏涕泪痴笑交错的疯癫模样,见赵冉冉衣衫上被擦到了各种不明脏污,季云阳终是嫌恶又无趣地放了杯盏。
“郡主小心。”侍女替她踢开地上的一只臭虫,适时恭维:“说到底还是赵家没有根基才有的这一场无常,死牢湿冷,郡主莫忘了今日还要出城赏景呢!”
季云阳‘呀’得惊呼一声,再无心看‘戏’,领着人浩浩荡荡地便出了死牢。
赵冉冉被人守着,先是同已然疯癫的桂氏对坐了会儿,而后,她的父亲昔日的赵尚书亦被人带了过来。
二刻后,赵冉冉被人扶着压上了王府的马车。
山呼海啸般的记忆涌来,将脚踝剧痛亦冲淡了去。
……
一直到五日后,来人通传说王爷过来用晚膳,搀了药的熟悉甜羹再一次被早早端了过来。
柱杖拖着右脚艰难地挪到桌前,她眸色冰冷决然地望着那碗熬得软糯稀烂的红豆桂花甜羹,眼前再一次显出那一日地牢的场面来:
在一众护卫仆从的围观下,她的父亲为了一丁点苟活的希望,对着桂氏拳脚相交,亲口说出了当年桂氏怎样将她生母迫害逼死,又如何在她三岁起日日在牛乳中下寒毒。
“冉冉!若不是为父救你,这贱妇为俞家矿山样的陪嫁,岂会容你活着?!冉冉!为父今日的性命可就在你手里啊!”
也不知她父亲哪来的气力,那日竟硬生生从侍卫手中夺了剑,当着她的面一剑刺穿了桂氏胸口。
桂氏张着鲜血淋漓的嘴,抱着剑尖一步步朝她行来,似乎是剧痛催开了她的心智,最后一刻,她拼尽全力踉跄着扑到赵冉冉身前,温言含笑地抬手捏上她的耳垂,咽气前留下句:“小冉,外头乱,去把你妹妹月仪找回来。”
……
赵冉冉抬手摸了摸耳垂,一手柱杖,另一手也顾不得烫,端过那碗甜羹拖着步子走到窗前,矗立望湖。
直到手上烫的再也拿不住,她扬手将粥碗对着远处湖面重重砸了过去。
也不管楼下守卫有没有听着,她扔下柱杖服下丸药,在意识昏沉前,纵身从窗口跌向湖面。
……
华灯初上,镇南王府已然乱作一团。
仆从们四散奔逃着,被亲兵驱赶着,又被刺客追砍。
湖心处燃起熊熊大火,一人守在岸边尸首旁,半跪着撑着长刀,任由侍卫死士喊他,高大身躯始终凝固如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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