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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到底是找替之术, 听见螺声的寻常人,无一例外都会心神恍惚,陷入魔怔。

    雪夜本就凄寒,此地阴气又盛, 那呜咽声一起, 周遭生气更显单薄, 更像鬼祟巢窠。

    一缕生气倏然蹿近,观其跌跌撞撞, 分明是被螺声蛊惑了神志。

    这并不稀奇,若是召不来生魂, 倒显得这行人大动干戈却能力不济, 巧的是, 来的生魂面容熟悉,竟就是白日在道观里上香的妇人!

    “难怪她脸上有水厄纹, 一副将死之相。”引玉惊诧。

    她本也没有守过什么慧水赤山的规矩, 缘已至此,不帮便显得她冷漠薄情了。

    引玉作势要走, 捂在她耳上的双手一松,转而将她拦腰勾住。莲升勒她勒得紧,她是一步也迈不开,被拘在了角落灰暗处。

    只见,妇人的生魂已跑到提灯者面前,只要她出手夺走灯盏的火, 便会成为那个替死的鬼。

    此时再拦,为时已晚!

    妇人猛往灯中一攥, 好似饿鬼夺食, 匆匆把幽蓝鬼火塞入口中, 用力往下一咽。

    吞了鬼火,她脸上水厄纹更甚,入腹鬼火好似还将她烫得难受,她嚎啕着,四处乱撞打滚。

    为首那提灯者回头说:“事已成,回去吃酒。”竟是心满意足,满脸笑意。

    引玉扯开莲升的手,“拦我作甚?”

    莲升平静如常,“这是在天道的眼皮下,不好左右凡人命数。”

    “我出手也算左右凡人命数?”引玉哼笑,“谪堕一事我已知晓,还以为离开那地方,便是一身轻松,逍遥快活。”

    “你可能不知道。”莲升又将她重新勒入怀,这回更是紧,“你虽离开白玉京,但仙辰匣上还有你的名。”

    仙辰匣?

    在梦中,引玉似乎听说过这么个东西,似是记录神佛生平和职务的玩意儿,承的是天道的旨意。

    莲升的气息柔润温热地落在她后颈,略显不解:“谁也抹不去你的名。”

    引玉微缩脖颈,微怔后竟展颜一笑:“天道不舍我?”

    她又拨开莲升的手,转身逼近,四目相对,挑谑道:“那又如何,来到这,您变得好拘谨。”

    莲升不恼,她知道这人又在步步为营地引她入瓮,从前是,现在也是,那落在她身上的浮浪目光,分明是天罗地网,叫她避不得、逃不开。

    她淡声:“拘谨是自然,此地叫慧水赤山,不是先前那个叫小荒渚的世界。”

    远处那行穿着丧服的人欢天喜地,成了事后,哪还像刚才那样齐齐走成一列,早分得零零散散,甚至没打算把妇人的生魂送走,全然没把别人的命当命。

    屋檐上啪嗒作响,似乎有野猫跑过。

    提灯的人没将这动静放在心上,摆手说:“诸位都到康家吃酒,不醉不归啊!”

    没人应声,方才还有说有笑的一行人,竟都惊愕失色地看向他。

    提灯人正困惑着,忽听见身后妇人的生魂发出厉鬼般的嘶嚎。

    如今这妇人是出魂之姿,又被刚才的海螺声蛊惑了心智,自以为成了恶鬼,得吃旁人命火才能摆脱亡灵之姿,所以才会出手夺火。

    既然将自己视作鬼怪,要是撞上威胁,像鬼那样嚎啕也不足为奇。

    可是,是谁冲撞了她?

    提灯人猛一转身,只见有一女子死死扣住妇人的魂,还硬生生将其咽下腹的鬼火从喉中抠了出来!

    那女子是从檐上飞身而下的,穿的是一袭黑裙,面容在明暗间模糊不清,经鬼火一照,才见她面上画了极浓的妆。

    粉面红唇,眸光又冷冽逼人,看起来是位凶悍的主。

    早在听见那屋瓦噼啪声时,引玉就觉察到有活人靠近,但没想到,此人出手竟如此迅捷。

    她还抵在莲升身前,寸步不让,睨过去后,对着莲升侧耳说:“来人了。”

    莲升索性不动,淡淡“嗯”了一声。

    那女子揉碎手中鬼火,往妇人背心一拍,妇人的魂就像气球般飞迸而出,硬生生被送走了。

    这一送,方才那些人全都白忙活,一个个怒发冲冠,酒是没得喝了。

    提灯的人显然认得这名女子,若非天太冷,想必已经七窍生烟。他猛将琉璃灯盏摔到雪上,厉声道:“怎么又是你,你三番两次坏我康家的事,到底图什么,给你黄金要不要?”

    女子不言不语,想必是不要的。

    见交涉不得,为首那人口吐秽语唾骂了一番,对身边人说:“给我把她捉住,我倒要看看这丫头片子到底有多大能耐!”

    众人纷纷出手,拔剑的拔剑,拿符的拿符,的确是修仙者才会有的打架阵仗。

    这场面倒是新鲜,在没来慧水赤山前,引玉可只能在电视里看见。

    康家的人粗算得有二十,统统散开后,把那女子围在其中。

    女子面不改色,依旧是一句话不说,腕一转,剑锋随之一侧,月光下寒芒凛凛。

    引玉心慵意懒地压在莲升身前,好似她才是那呼风唤雨的通天者,轻声说:“康家横行霸道,在晦雪天必是树敌万千,你看,路见不平的人这可不就来了。”

    莲升不但不推她,还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只是神色冷淡了些。

    听着身前人似有似无的呼吸声,引玉一颗心好似又潮了起来,说:“晦雪天以前有神仙护佑的时候,康家也是这样的么。”

    “不是。”莲升偏开头,在交汇的郁热气息中,寻到一缕不可多得的寒意,好凉去心中杂欲。

    引玉见这遍天的雪觉得熟悉,见这些错落的屋檐也觉得熟悉,这地方她不光来过,定还长住过一段时日。

    一定就是她吧,此前那护佑晦雪天,后来却了无踪迹的神灵。

    远处一众人还将女子围在其中,有人用了能召来火焰的符咒,那边顿时亮如白昼。

    女子的面容被照得一清二楚,的确是浓妆艳抹,甚至还浓得过于刻意了,再艳上一些,可就和台上唱戏的无甚区别。

    再看,她的身量似乎比寻常女子要高挑一些,显得有些古怪。

    康家那提灯引路者咄咄逼人,说:“真是个疯婆娘,我看你就是想替那女人来夺鬼火替死的吧!”

    女子不动声色,挥出手中长剑,剑气疾如掣电。

    “每回都是你,要不是你出来阻挠,我家少爷的病早好了,这次定要将你抓去……”那人话音戛然而止,斗鸡眼般盯住自己的额发,忽然呜哇一声大叫,只见寒芒一掠,自己的一绺额发飘摇落下。

    康家的人什么符咒都用上了,已是使劲浑身解数,偏偏这女子还一副应付自如的模样。

    见状,他们怒不可遏,干脆将手里符咒齐齐祭出,什么风雷烈火大杂烩般融在一块,场面混乱非常。

    莲升这才伸出手指,往引玉肩骨上轻轻一抵,作势要将她推开,说:“这康家不简单,虽说修仙者所画符箓可随心售卖,但价格俱不便宜,他们一下便糟践这么多,好似泼水洒米。”

    那点儿力度,若非引玉主动退让,又怎能被推得开。

    她歪歪斜斜倚在莲升身侧,看不懂那些花里胡哨的术法,说:“外人若真想把控住这晦雪天,想必还得靠康家,康家背后必定有人。”

    被围在其中的女子游刃有余地避开了袭向她的咒术,身形尤其轻巧。她手里长剑劈不开电光,却引得电光缠上剑身。

    那柄长剑倏忽间逼至提灯者颈侧,雷电一蔓,电得那人瑟瑟发抖,头发齐齐竖立,好似扎了个冲天辫。

    引玉一时没忍住,哧一声笑出。她和莲升不过是在贴在墙边灰暗处,说藏也不算藏,旁人只需往黑暗中瞧,便能瞧出蹊跷。

    笑声传开,康家那几人自然听到了,提灯人忍着头发竖立的羞恼,厉声问:“谁在那!”

    他身边一机灵小辈闻声转身,见女子的剑快要刺上提灯者心口了,忙不迭甩出一张灵符,御来狂风,想把藏在不远处的人抓过来挡剑。

    狂烈的风塕然扑面,卷得引玉衣袂皆起,人也不由得往那边倾。

    莲升伸手拦在她身前,自始至终,也未将那雕虫小技放在眼里。

    引玉手脚发痛,却在倾过去时,感受到了一丝古怪连结。她手脚关节咯吱作响,像发出共鸣那般,微微颤动。

    她眯起眼,只见康家人无一例外,面门上都有一隐隐约约的黑印,印子奇小,好像圆痣。

    怪事,方才明明还没有的。

    又见他们身上有几处笼着似有似无的阴邪之气,像是被缚住手脚的提丝人偶。

    那些个位置于引玉而言分外熟悉,因她身上常常作痛的,便是那几处。

    她甚至不用多想,便肯定那就是役钉所在,只是,为什么康家人身上也有役钉?

    莲升的手还在引玉面前挡着,引玉却一个歪身,好似误打误撞地避开了,她甚至还往风里一偏,恰恰被掳了过去。

    擒到人后,御风者沾沾自喜,丝毫不觉得自己手段下作,猛将引玉推至提灯人面前。

    女子堪堪止住伸上前的手,目光凌厉地望向御风者,还是不作声。

    明明是被擒去挡剑的,引玉的神色竟丝毫不变,眼里没有惧意,还借着这极近的距离,把康家这几人看仔细了。

    果真是役钉,除了持剑的女子,此处人人身上都有役钉。

    许是因为真身归窍,她甚至还能闻到役钉上散发出来的一股古怪霉味,带着点儿微不可察的腐臰。

    不是头一回闻到,此前在小荒渚时,她在神堂香灰里嗅到的,可不就是这气味么。

    真是巧了,那边的事还未捋清,来到这边竟又碰上。

    女子及时收剑,生怕误伤他人。就在她后避的一瞬,那些人见缝插针地使出咒术。

    康家人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提灯人手中符箓燃尽,空中无端端铿锵一响,一道长索凭空出现,将女子捆在其中。

    锁链倏然收缩,分明是要将对方身骨勒断。

    女子却连一声痛吟没有发出,只是脸上冷汗直冒,躬起身后站立不稳,扑通一下倒在雪中。

    提灯人大笑,“折了我这么多符,还不是把你擒住了,这次就看你要往哪逃!”

    他弯腰凑近,阴阳怪气地咦哟了一声,嫌厌道:“头一回这样看你,我还从未见过妆容这般丑陋的女子。”

    女子还是不说话,光是冷眼看他。

    提灯人嬉笑,“你说下回到了祭祀之时,把你送进厉坛如何,被活活烧死的滋味一定不好受。”

    厉坛是用来祭无祀鬼神之处,怎会用来烧活人?

    引玉明白过来,妇人口中的“糟践”,怕就是这么来的。

    可不论旁人如何威胁,如何秽语连天,女子也不曾说过一句话,连一个字音都不屑于发出,也不知是不是有喉疾。

    挡完了剑,引玉便被一把推出,趔趄着险些倒地。

    却见金光一晃,什么雷电咒术全被化解,就连捆在女子身上的锁链也随之断裂。

    康家人大惊失色,不料手里还未来得及用出去的符咒,竟也在顷刻间化作粉末。

    一只手横了过去,恰将引玉拦稳,那红白袖子间,一串菩提木珠依稀可见。

    引玉站稳身,懒懒散散地往后歪,装模作样地说:“他们抓我挡剑,真吓人。”这话说得何其刻意,指不定还是特地往别人剑尖上撞的。

    莲升不冷不热地呵了一声,“要给你出头么。”

    康家哪料到,大晚上的竟又凭空冒出来一个人,观方才那道金光,也不知是什么品阶的符箓才召得来的。

    提灯人咬牙切齿:“切莫多管闲事,否则康家定叫你们走不出晦雪天。”

    莲升目光一别,疑惑又寡淡地“哦”了一声,问:“晦雪天如今是你们做主了?”

    提灯人咧嘴笑了,指着足下土地说:“你就问问晦雪天的人,这里谁敢不敬康家,他们可没少受康家恩惠!”

    原还倒在地上的女子蓦地弹身而起,剑尖又朝那人指去。

    提灯遮见状趔趄退了一步,猛往兜里揣,可身上符咒全被那道金光毁了,此时连点儿防身的东西都掏不出来。

    边上的人连忙挡上前,喊道:“管事的,您先走!”

    那人还真扭身就跑,余下的人也纷纷拔腿四散。

    这些人虽也有样学样地“修炼”,实则连一口风都招不来,没了符箓,便连一战之力也没了。

    这行人跑没了影,女子也不追,甩出绸布擦拭剑身,随后往鞘里一插,转身就走。

    引玉眯眼看她,见这人身上没有役钉,看似又像是和康家打过不少“交道”,出声问:“姑娘,这康家天天在找替死么。”

    女子转身顿步,只字不答,却往袖口里摸索一阵,然后递出去一样东西。

    引玉伸手接住,才知那是只叠成了三角的红符。

    怪的是,碰到时她周身不适,尤其是被役钉扎着的那几处,虽不至于痛苦不堪,却酸痒难忍。

    引玉忙把红符往莲升那抛去,故作平静道:“接着,鱼老板。”

    给了符,女子一言不发跃至檐上,踩得瓦片哒哒离开,当真来去匆匆。

    “姑娘!”引玉仰头望向飞檐。

    可那女子是一步也没停,野猫似的,一下就蹿到了数十尺外。

    引玉揉起手腕,不想莲升又说她叫苦不迭,索性不喊难受,只扭头说:“鱼老板,看看这符。”

    莲升不以为意地说:“除晦的符,没什么稀奇的。”

    引玉心下一惊,纳闷道:“可为什么刚才一接这符,我就周身酸楚。”

    看莲升作势要把三角符往她手里塞,她连连退了几步,“鱼老板,我说疼,您还不信呀?”

    莲升轻哂,干脆把符塞到了自己袖中,说:“只是吓唬你。”

    引玉长舒一口气,碍于莲升把那符放在了身上,也不想往她那靠了,“不过,方才我有所感应,康家人的身上似乎都有役钉。”

    莲升神色一沉,“当真?”

    “真。”引玉又觉得纳闷,看向莲升袖口说:“那只符当真只有除晦的用处?”

    “自然。”莲升道。

    “这就怪了。”引玉把手腕揉红了,“那几人身上避祟的东西也没少带,怎就没受到一点影响?”

    莲升突然定定看她,神色变得极其复杂。

    引玉打趣:“怎么了,莫非我的役钉不一样?”

    莲升目光低敛,沉着中却好似噙了万千难言愁绪,她径自握住引玉的手腕,不声不响的为对方焐手。

    腕上一温,引玉那娇慵之意又无处可藏,意味深长说:“您老实说,您此前觉得我悄悄害人,却还体贴不改,是不是曾欠过我良多,如今想我欠回你,好借此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莲升扬着嘴角,用毫无起伏的声调说:“我欠你一个人情,怕是勾销不得。”

    “人情?”引玉戏谑,“这玩意又不能用数字衡量,抵消自然不行。”

    “那你说怎么算行?”莲升一副有商有量的样子。

    引玉手往身侧一缩,不给对方帮着焐了,两眼笑弯弯的,“日后再说。”

    莲升索性也收手,说:“役钉和妖邪有关,役钉钉得越久,里面的邪祟之气会浸入神魂,久而久之,便也会受到辟邪之物的影响。”

    引玉揉起手腕,下颌一努,“要不,您把刚刚那张符丢了吧。”

    “丢了?”莲升往袖中一番摸索。

    “不然呢,您带它在身上,我哪还敢靠过去。”引玉怀抱木人,看三角符在莲升手中碎成纸屑,才悠悠问:“我离开慧水赤山时,身上是不是就有役钉了?”

    莲升只说“有”,其他只字不提。

    引玉乏了,就算无人说给她知,想必假以时日,她也一定能想得起来。

    天上还在飘雪,当真如妇人所言,这地方四季如冬,雪是不会停的。

    到处是亭台屋舍,却没一家亮灯,四处静凄凄,有些商铺虽挂着牌匾,门槛上却落满灰,显然已闭门许久。

    引玉如受到指引,跟随着直觉抬手指去,说:“那边也许有。”说完,她自个儿先愣住了,才料到,自己比想象中更熟悉此地。

    沿途走去,没想到连四面钻风的亭台里也挂有空白画卷,想必这地方曾也文雅,可惜今不如昔。

    这么一路过去,当真见到有一家敞着门的客栈,客栈并未点灯,若非门前有个佝偻身影正在招客,她们许是自然而然的就路过了

    那人跟做贼一样,前后各望去一眼,畏畏缩缩又急不可耐地问:“两位,住不住店?”

    引玉朝门上牌匾投去一眼,又看此人鬼鬼祟祟,屋里黑灯瞎火,也不知这是不是正经客栈。

    出来的人似是眼神不太好使,近要凑到引玉面前,竟还是位老先生。他眨巴眼,朝屋里一指,又说:“住这儿吧,你们就算找遍整个晦雪天,也只有我们这还迎客。”

    谁知这人藏了什么心眼,引玉朝莲升看去,想让她来抓主意。

    莲升望着牌匾,眼里露出耐人寻味的怀念,颔首说:“就住这吧。”

    得了对方点头,引玉才冲那老掌柜笑,说:“劳烦。”

    老掌柜脸上挤出沟壑鲜明的笑,抬手就把人往里面请,等人进了屋,便搓搓手把门闩抵上。他走到柜台后慢腾腾点了油灯,翻起旧账簿问:“两位打哪儿来,住几个晚上啊。”

    “一个晚上,从外面来。”莲升说。

    掌柜没接着问,一双眼都快挨到簿子上了,蘸了墨写起字,絮絮叨叨说:“这地方好久没来客人咯,所以大多客栈酒楼都倒了,只我们这还开着门。”

    引玉自个儿抱着木人走到边上,抬头朝壁上看。

    墙上挂着一幅画,又是空白的,卷上一点灰也不沾。

    耳报神憋不住了,小声说:“这挂的什么,一点生气也没有,怪不吉利的,别说是什么皇帝的画卷,只有聪明人才看得到。”

    引玉笑了,回头见那掌柜还在写字,便暗暗抬手,捏住了画卷一角。

    和此前见到的画卷一样,俱是凉飕飕的,不像寻常纸。

    掌柜恰好抬头,眯起眼说:“那画上原先是有东西的,似乎是什么秋景图,具体画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

    “褪色了?”引玉问。

    掌柜沉沉叹气,摇头说:“晦雪天挨家挨户都有这样的画卷,画中景象各不相同,后来么,画里什么飞鸟花卉,什么山水美人啊,全都不见了。”

    引玉一愣,不紧不慢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有二十多年了。”掌柜寻思了一阵,恍然大悟般双目一亮,又说:“对,也正是那时起,这的天就变了,终日不见太阳,雪也一个劲地下,什么妖鬼邪祟也跟着多了起来。”

    “听人说,是因为庇护此地的神仙走了。”引玉朝柜台走去,往木人嘴边一点,省得这耳报神口无遮拦。

    掌柜合起账簿,提起灯从柜台后出来,说:“两位跟我上楼,那位……”

    他压低声,“神仙,不知是因为什么走的,走得无声无息。”

    引玉心觉不安,一颗心狂跳不已。

    掌柜手里那灯忽暗忽明,他将人带到房门前,感慨道:“以前这里好得不得了,谁知那神仙说走就走,也没个新的来接管,天一变啊,晦雪天就乱咯。”

    他推门进去,把房里的灯点上了,环视了一圈说:“虽然难得有客人,可咱们是一点也不怠惰,房间是早上时收拾过的,干净着呢,两位若是不喜欢,可以再看看别间。”

    “就这了。”引玉看不出什么名堂,反正没电没网,去哪都一样。

    掌柜挤出笑,“那成,要没什么事,我就下去了。”

    “慢走。”引玉坐下,把抱了一路的木人往桌上搁。

    等门合上,听掌柜脚步声渐远,莲升才看着她,放缓了声音说:“你知道以前庇护此地的神仙是谁么。”

    引玉托起下颌,懒散得好似心不在焉:“我么?”

    作者有话说:

    =3=

    第52章

    “是。”莲升推开窗, 平静看着渺无人烟的晦雪天。

    在慧水赤山,其他城廓此时大概还热闹非凡,只这一处,一到夜里就好像死城一座, 别说灯笼了, 怕是连柴也不敢点, 只星月作亮,不见烟火。

    观此前种种, 还有那点时不时涌上心尖的熟悉,引玉早有意料, 那位离开的神就是她。

    在之前的世界, 她随心所欲, 好像什么都不需要管顾,来了这, 虽有了归属, 却在无形中背负许多。

    引玉托住下颌,手指百无聊赖地往脸上碰, 言不由衷:“我是你们撵走的,这里变成什么样,我可不在乎。”

    莲升朝窗外某处指去,“那地方你以前常去。”

    引玉站起身望出窗外,看见了一座高得看不见顶的山,望仙山。

    山色浓黑, 与夜幕相融,顶尖又被浓云掩盖, 好像刺破苍穹。

    她此前走神, 恍惚中也见过这座高耸入云的山, 那时春山如笑,浮岚暖翠直贯云霄。

    那时,她还对身边的红衣仙说,曾在白玉京上见到有人登顶。

    “常去?忘了。”引玉实话实说。

    “你倒是忘得干净。”莲升说得慢,带了几分耐人寻味的劲。

    引玉笑了,眸光无遮无挡地从对方眉心花钿和眼鼻上扫过,落在开合的唇间,啧了一声,打趣说:“您好像颇有怨言,就那么希望我回想起从前的事?”

    “要真盼你恢复记忆,我也不会想你留在小荒渚了。”莲升并着两指,从窗棂上轻拭而过,回味般,“这客栈你也住过。”

    “住的哪间?”引玉问。

    “离望仙山最近那间,叫‘春山笑’。”莲升语气平平,合上窗,转身说:“明儿再去找那厉坛,今夜早些歇。”

    引玉好整以暇地看她,“对于我的事,您都记得这么清楚?”

    “你带我来的。”莲升坦诚。

    千思万绪被勾到心尖,盈盈心潮为之一荡,引玉故意问:“我带你来做什么?”

    这回说“忘了”的,成了莲升。

    时候尚早,换作是在小荒渚,引玉指不定凌晨三点还没睡意,如今屋里烛火晃晃,手边又没点儿消磨时间的玩意,坐上一阵便困得直打哈欠。

    “睡吧。”莲升把被褥都理好了。

    引玉失了记忆,如今和误入此地的异乡人没什么不同。她往床铺那瞥去一眼,捏起袖子一角,问:“这地方连个盥洗室也没有,叫我如何睡,不洗澡么。”

    莲升睨她,“平日也不见你这么讲究。”

    引玉环起手臂坐回凳上,一副不肯动身的样子,“鱼老板不知道的可就多了,您一定不知道,我不光少一日不洗就浑身难受,甚至还要不着寸缕地睡觉。”

    这话一出,莲升微微僵住,放下被褥一角,转身说:“我施个术,权当是洗过了。”

    引玉少戏谑一句便浑身不自在,状似无意地说:“那不就成您伺候我洗澡了,多不好意思。”

    莲升走到她面前,却是一副爱搭不理的神色。

    “生什么气。”引玉深知对方想听什么,她也不吝啬于此,慢着声说:“您菩萨心肠,劳烦您再帮我一回?”

    莲升不发一言地看她。

    引玉伸手,素净掌心一摊,双眼弯弯地问:“这术法要怎么施,我就这么干坐着不动么?”

    莲升头连低都没低上一点儿,只眼眸稍稍往下垂,好一个不近人情的天上仙。

    引玉索性收拢五指,仰头问:“要我怎么做,您给指条明路?”

    莲升轻叹,只伸出一根食指,拨开她收拢的五指,朝其掌心一碰。

    一点金光乍现,好像带着曼妙禅音,在引玉耳边嗡的一响。

    登时她周身如沐,什么乏意困倦都被涤荡得一干二净,身上是一点尘污也不剩。

    引玉堪堪回神,手脚绵软,整个人懒得提不上劲,轻舒出一口气。

    莲升已经退开,说得刻意:“你什么也不用做,我做就行。”

    “嗯?”引玉隐约闻到一股香,捏起袖子闻,才知被那金光一洗,莲升身上的气味也沾到她身上了。

    莲升转身往床褥上轻拍,说:“今晚你就睡这。”

    “您呢。”引玉问。

    “这客栈足够大。”莲升转身,作势要走。

    引玉连忙朝对方衣袂上一捏,眼波流转着,“要不您在这挤挤?多大点事。”

    “事儿大着。”莲升淡漠地睨她,刻薄道:“你刚才不还说,你睡觉时有这样那样的习惯。”

    引玉粲然一笑,“我忍忍就是。”

    衣袂还被拉着,莲升不得不留下,可没想到,引玉就算躺下,也还勾着她袖子。

    引玉枕着不算柔软的枕头,身下木板梆硬,料想自己也许闭一整晚的眼也睡不着。

    半晌入不了梦,她闭着眼说:“那掌柜有点奇怪。”

    “他身上有些许鬼气。”莲升说。

    “这该不会是个黑店吧。”引玉把那袖子勾得更紧了。

    莲升坐在床边,压住了床褥的边,说:“这是你留我的原因?”

    “我胆小怕事,比不得您。”引玉躺出了些许困意,字音变得含糊不清,“康家那些人身上都有役钉,您此前来过晦雪天的,可曾有所觉察?”

    “那时晦雪天干净。”莲升说。

    “看来是在我走后,才有人来投役钉。”引玉睁眼。

    莲升平淡道:“役钉是邪魔找替,为自己承痛的手段。”

    引玉眼里困意全无,“承痛?”

    “既然是邪魔,必定是逆了天道而行,自会有其因果报应。”莲升睨向那为了勾她衣袂,而特地探出被褥的手指,说:“所谓因果,便是周身钝痛、浑身不适,因此才需要找人承痛。”

    引玉皱眉,“难怪我时痛时不痛,又检查不出病因,也不知给我和邬嫌,还有五门、康家下役钉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莲升扯了被褥,将那根白生生的手指遮上了,转而又蒙上对方的眼。

    引玉眼前顿时漆黑一片,打趣说:“捂我作甚,不想我看您就直说。”

    “你睡。”莲升说。

    困意排山倒海而来,引玉眼皮沉沉,随即倒入梦乡。

    “莲升,不愿我多看你一眼就直说。”伏在莲池边上的人拨着水说。

    涟漪圈圈曳开,全往站在池中的那仙身上荡。

    引玉在这白玉京里是闲散惯了,就算到了这戒律森严的小悟墟,也没点正形。她手里甚至还捏着鱼食,噙笑着捻了捻,蓦地朝水中掷。

    鱼食恰好落在池中仙身侧,一众金红二色的鲤蜂拥而上,摆着的尾纷纷朝那仙身上甩。

    那仙穿着一袭红裙,身上内衫外衫层层叠叠,故而就算泡在水中,也透不出一点肤色。她不愠不怒,神色淡得似乎与岸边人全然不熟。

    引玉却是一副要好的样子,撑起身直勾勾盯着池里的仙说:“莲升,你怎么不说话,是刚化形,别个佛陀还无暇教你说话么。”

    莲升乌发披散,根根发丝在水中浮动。她大半个身埋在池中,也不知是不是化形未化出腿,竟寸步不离这莲池。

    “那我教你说。”引玉笑弯了眼,眼波盈盈地撑起下颌,嘴唇一张一合说:“跟我念呀,就先学念‘明珰’二字。”

    莲升还是不开口,但微微侧过身,连目光也别开了,分明是嫌烦。

    引玉登时兴致缺缺,把泡湿的裙摆从池里捞了出来,站起身说:“那我改日再来看你,明儿来教你说点别的。”

    池中仙道别也不说,好似无心无情。

    翌日,引玉还真又闯进了小悟墟,里边的沙弥司空见惯,看她冒冒失失前来,也不会拦上一拦,顶多是双掌合十地打声招呼。

    那莲池里的仙似乎往池边挪了一步,还是莲花傍身,身侧鲤鱼游来游去,她那张脸被大片莲叶一挡,便叫人看不真切。

    “莲升,今儿想和我学说话了么。”引玉悄悄带来酒酿,席地一坐,便把那白玉酒壶从袖子里拿了出来。

    按理说,酒肉这等东西是不能带进小悟墟的,偏没人搜她的身,她只需稍稍遮掩,便能带进来。

    池中仙还是一言不发,杵在水里一动不动。

    引玉自得其乐得倒了杯酒,抿着杯沿往池中瞅,悠悠道:“来日你要是能从池里出来,我就带你去晦雪天看看,那是我住的地方,那里酒多肉多,人来人往,从天明到日暮都热闹非凡。”

    她一顿,眼里灵光一现,说:“是了,今日教你说‘晦雪天’,省得你往后想去了,连问路都不知要如何问。”

    说着,她放慢语速,冲着池里的仙一字一顿地说:“晦、雪、天。”

    “跟我念呀,莲升。”她笃定对方一定会去晦雪天。

    偏偏池里的仙不跟她念,半晌兀自开口,说的竟是“明珰”。

    引玉听得一怔,她喝了一小口酒,酒是从晦雪天带来的,那里的酒极易醉人,光一口便能令她昏昏沉沉。她听不大清楚,哄着道:“莲升,你说话真好听,再喊我一声?”

    “明珰。”莲升说。

    引玉提起酒壶,壶口往池中一倾,她笑说:“好听,那我喂你口酒,这酒难得,是我好不容易才带上来的。”

    澄金酒液倾入池中,惹得一众鲤鱼纷纷逃窜,倏忽一下便躲到了池子的那一边。

    池里的仙还是没有动,淡泊的脸上却慢腾腾地浮起了粉霞,似是醉了酒。

    引玉把酒壶往岸上一搁,期待般问道:“怎么样,好喝么。”

    莲升哪会应声,本该站得直挺挺的身微微一歪,好似要倒。

    边上有沙弥经过,吸了吸鼻子问:“什么气味?”

    引玉往酒壶酒杯上一拂,那玩意便凭空消失了。她扭头说:“小师父闻到什么了,该不会是莲花香吧。”

    沙弥摇头,朝莲池望去,只见池中仙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诧异道:“哎呀,莲仙是怎么了。”

    引玉故作苦恼,却伏着不动,压根不像着急,说:“约莫是站累了,想歇歇。”

    沙弥琢磨不出个结果,就当莲仙真是站乏了,两掌一并便说:“说起来,那画了莲的绢帛,可要还予莲仙?”

    “再等等。”引玉拨着池水说:“等她能从池里出来了,你再给她。”

    远在小荒渚,两际海。

    判官见莲纹金光,又见天雷滚滚,差点被吓到抱头鼠窜,后来发觉天雷并非劈向两际海,才吁出憋在喉头的那口气。

    然而草莽山那处地动不断,有数不清的魂灵蜂拥而出,浩浩汤汤散向各处。

    判官连忙翻出冥簿,只觉得牙樯滩那边又有变化,再一掐指,此前算出的结果竟统统不作数,该死的没死,失踪的也有迹可循,一切忽然间回归了正途。

    他踉踉跄跄跑到塔下,撞见守塔的哑巴阴差,因他功力大减,那阴差已能挤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音。

    “放、放、放……”阴差吃力道:“放、我!”

    判官生怕天雷劈到自己头上,索性往其天灵盖拍去一掌,将那闭口的术法收了,扬声道:“去!”

    阴差还未来得及长舒一口气,就被大力掀开,浮萍般泊过孽镜台,落在了两际海上。

    过孽镜台,入两际海,他可就要往生了。

    阴差双眼噙泪,欣喜地扑入海中。

    送走那名阴差,判官仍是安不下心,连忙奔至冥塔之下,见到满室的推磨鬼。

    推磨鬼们夜以继日地“劳作”着,哪会叫苦喊累,也不知外边发生了什么事,仍在拉着绳,绕着那巨大的石盘艰难走动。

    判官一刻也不敢慢,朝石磨震出一掌,将其击成齑粉!

    石磨消失,麻绳也跟着不知所踪,推磨鬼们却还在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一步一步地走,走得倒是比此前轻快了许多。

    震碎了石磨,判官接下来要做的,自然是送走这满室的推磨鬼了。

    他鼓了一口气使劲呼出,遍室劳作的薄魂便都飘远了。

    被囚困在冥塔下的魂,全都回到了它们该在的地方。

    萃珲八宝楼前突然出现两个人影,正是吕一奇和封庆双,两人站立不动,听见萃珲的门被拍得哐当响,才回过神。

    拍门声越来越烈,吕一奇颤巍巍问:“不会是三胜吧?”说完,他拔腿跑了过去,硬生生把萃珲的门踹烂了。

    门里空无一人,站在边上的封庆双说:“让我算算,得给萃珲赔多少钱。”

    “无所谓,只要三胜能醒。”吕一奇说。

    接下来,不光吕三胜醒了,就连封家失踪的封雨燕也忽然出现在校园中,成了校园怪谈一则。

    还在牙樯滩那边的吕冬青接到了电话,欣喜到差点一口气没喘上,半晌热泪盈眶,说:“都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封鹏起却是一愣,此前他痛彻心扉,真当是鱼泽芝和邬引玉害了五门的几个后人,实在走投无路,才驭了小鬼前去阻拦。

    如今他得知喜讯,却笑不出来,过了许久才问:“泽芝和引玉呢,现在……联系得上了吗。”

    自然是联系不上,就连山下旅店的老板振和紫也打不通两人的电话。

    振和紫怅然若失,对前台的女生说:“那两间房,先给她们留下来。”

    女生连忙点头,握着鼠标的手忍不住发抖,磕磕巴巴道:“她们,一定能出来的。”

    ……

    晦雪天的清晨依旧是灰蒙蒙的,和傍晚也没什么两样。

    引玉蓦地惊醒,腰背被这床板硌得酸痛难忍。她慢腾腾坐起身,觉察手里好似攥着什么,一看才知自己彻夜未松手。

    莲升坐了整晚,看着却比她这睡了整夜的还要精神,只淡淡瞥去一眼说:“醒了。”

    引玉松开手里那角布料,轻轻嘶了一声说:“睡得难受。”

    莲升起身说:“掌柜半刻前来敲了门,道楼下备有茶点和米粥。”

    引玉往腰背轻敲了几下,磨磨蹭蹭地洗了漱。倒不是她真想这么慢,而是在此前的世界待习惯了,如今来了这缺东少西的,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出门往楼下走,得经过窄长过道。

    一侧的窗都支开了,寒风挟着雪呼呼往下刮,吹得人瑟瑟发抖。

    近要走到拐角,一个身影游魂般默不作声地出现。

    女子浓妆艳抹,脸抹得比墙皮要白,眉倒是画得细长柔美,腮上和唇上的胭脂却红得好似鱼家宅子里的纸扎人。

    昨天夜里看不大清,如今大早上的,才叫人看真切,这人的妆是真的艳,身量也是真高,竟比莲升还要高上些许。

    猛一看,引玉还以为谁把纸扎人搬出来了,稍稍后撤了一步,才说:“姑娘昨夜未受伤吧,是才回来么。”

    女子不答,眼里似有愠意,模样怪凶的。

    “姑娘来晦雪天是为了除祟行善?”引玉又问。

    女子依旧不作答,从她身侧擦了过去,推开房门兀自入内。

    门咚一声关紧,没给任何人留下打搅的余地。

    引玉冲莲升笑了笑,努着下巴说:“走呗,鱼老板。”

    底下那掌柜见有人下楼,眯起眼盯了一阵,看清来人后,才招呼道:“两位昨晚住得如何,还舒服么,小桌上备了吃食,还热乎着,二位随意。”

    自然是舒服不到哪去,毕竟引玉这腰背还酸着。

    偏引玉点了头,不光不急着去用饭,还往柜台前一杵,说:“刚刚进门那位是刚从外边来么?”

    掌柜短促啊了一声,随即才明白她指的是谁,点头说:“那位‘仙姑’啊,是从外面来的,同行的还有位男修士,他们是一对兄妹来着。两人在这住了有一段时日了,算下来已有半年。”

    引玉兴味盎然,“是来除祟的?”

    “是啊,不过……”掌柜摸摸头,朝外边投去一眼,手掩到嘴前,小声说:“那对兄妹得罪了康家,他们每每回来都蹑手蹑脚,许是怕连累我这客栈。”

    “在这地方,康家好像能够只手遮天。”引玉笑了,“我还以为您怕麻烦,会直接将那对兄妹赶走。”

    “哎呀。”掌柜不好意思地挤出笑,“这生意啊,还是得做,毕竟平日也没别的客人了。”

    “这晦雪天的妖气没法除干净么。”引玉慢着声问。

    掌柜一听,连连叹气摆手,“难啊,这地方没了神仙庇佑,天寒地冻的,二十年下来,城民里能搬的可都搬走了。天刚变冷那段时日,倒是来过一群修仙之人,来时浩浩汤汤,似是在找什么东西,还为了除妖去祟兴师动众的。结果么,姑娘你也看见了,没点儿用啊。”

    莲升闻声一个扭头,不咸不淡地问:“找东西?”

    这掌柜颔首,眯起眼徐徐道来。

    那是二十三年前,漫天鸦羽般的落雪倏然变白,晦雪天整座城雪虐风饕,落雪瞬间积了五尺高,连檐下都冻出了冰凌,人人俱是寸步难行。

    此前晦雪天四季如春,这一冷,半数的人都冻病了,庄稼无一幸存。

    这天变得太过仓促突然,不少人以为是恶鬼现世,纷纷去祭祀神佛,可都徒劳无获。

    那年晦雪天迎来了一群修仙之人,一行人浩浩汤汤,声称是要擒捉祸害此地的邪祟,几乎将整座城都翻找了一遍,就差没把泥地也掀起来。

    那伙人自称是修仙之人,实则不像,一个个妖里妖气的,若非探查鬼祟的罗盘一动不动,他们当真会被城民当成邪祟逐出去。

    偏偏他们还是有些能力,能竦身入云,又能御剑飞行,已有一半仙人之姿,什么风雷水火手到擒来,他们要入室搜找,旁人拦也拦不住。

    城里人问他们要找什么,他们不作答,姿态有些傲慢,砸碎了不少人存粮的瓦缸,敲坏花瓶,还撕碎墙上的画。

    找了数日也没见他们找出个究竟,不得已,他们在晦雪天住下了。

    晦雪天冷啊,半城的人又齐齐病倒,劳作的不能劳作,行商的不能行商,到处都是号寒啼饥的人,整座城奄奄一息。

    求神无用,一些人走投无路了,便去请那群修仙者出手,那群修仙者道,此处恶祟满地,游魂遍野,必须要想个法子除邪祟、安亡魂才成。

    所谓的法子便是设厉坛,必须设,否则期年一到,晦雪天定会连一个活人也留不住。

    作者有话说:

    =3=

    第53章

    厉坛自然建了, 建成那刻,城里游荡的鬼魂全朝那处奔去,撞得人仰楼崩,使周遭整片都变成了荒芜之所。

    不光晦雪天的野鬼奔涌而去, 八方游魂也闻讯前来。森森鬼气将飞雪染黑, 让这方寸之地好似回到转冷之前。

    众人探头望出窗外, 心怀一点期许,可晦雪天积厚的雪根本不化, 似乎还变得更冷了。

    建了厉坛还不成,有的恶鬼不吃这套, 只吃活人生气。它们还见不得其他鬼祟吃饱喝足, 变得越发猖狂, 捣得城中百姓叫苦不迭,有些人活生生被闯进屋的恶鬼开膛破肚, 死得格外凄惨。

    那些设厉坛的修仙者便说, 设坛不够,还得采生, 要采生才止得住恶鬼的怒火。

    采生是个什么,是把活人当祭品的玩意儿,活生生的人往祭坛上扔,让孤魂野鬼把他们生生吃了去!

    这等糟践人命的法子,竟是这些修仙人士想出来的。

    那时晦雪天怨声载道,谁也不想被逮去采生, 偏偏设坛的人又说,献了命啊, 这地方就安稳了, 上祭台的, 可都是救命的大活佛。

    一番言论动听无比,有人信,却没人愿意,谁爱当这活佛谁当,他们只想活命。

    有些人起了恶念,开始四处传谣,将仇家往火坑里推,说对方早被恶鬼夺舍,这样已算不得人,本就该赴死。

    被污蔑的人,便成了众矢之的,不想死也得死,逃都逃不掉,活生生被逮到厉坛上,后来便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惨死在厉坛上。

    那场面委实血腥,可在采生后,晦雪天还真安宁了一阵。

    这一安宁下来,就该祈福送晦了,于是那行人又造船烧船,船上摆放着供品,和一些恶鬼模样的纸扎。

    雪地里大火滔天,看着那船被烧成灰,众人才各自归家。

    烧完船后,那些修仙者便走了,走时雪不见停,遍地的妖邪鬼祟倒是少了一些。

    那时众人都迷茫着,不知这算不算好事。

    说完,掌柜长叹一声,望向门外,幽幽说:“那厉坛采生,也就那段时日有点儿用,过后不到一年,这晦雪天又鬼气森森,就当是点了一支驱虫蛇的香,烧完了,便该续上。”

    “后来还有采生?”引玉还是头一回听说,竟有人用采生来安抚厉鬼,这算什么,饲鬼么。

    木人眼睛转溜溜的,好似有满腹责怒的话要说,却碍于莲升在边上,只字不敢言。

    莲升鼻翼翕动,闻到一股味,狐疑却冷淡地睨向柜台下,说:“既然有人信,就还会有。”

    “没错。”掌柜眯起眼,回忆道:“后来采生的事,都是康家在做,只是他们不让旁人决断,就算有人想主动献身也不行。他们会精挑细选,一些犯下烧杀掳掠的人,会被他们逮到厉坛上活活烧死。”

    “这康家有意思,自己找活人作替,却见不得旁人做坏事。”引玉轻飘飘地调侃了一句。

    掌柜拨了算珠,哑声说:“康家是应了那些修仙人士的吩咐,帮半仙做事,神气着呢。”

    “不怕遭报应?”引玉冷哼。

    掌柜意味不明地笑了,摇头说:“报应,什么报应,你看他们在这晦雪天里活得多好,最无思无虑的就属康家了。做了这些,他们不光能立威,还能安抚城民,妙着呢。”

    听他这语气,引玉有些估摸不准,此人对康家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莲升往柜台上一叩,说:“他们离开时可有带走什么东西?”

    “东西?”掌柜抓耳挠腮地回忆了一番,摇头说:“他们好像没找着,是双手空空离去的。不过么,事情过去太久,我已经记不清了。”

    莲升朝引玉看去,目光挟了几分打量的意味,显得不冷不热。

    引玉还看不明白对方那神色么,当初那行人指不定就是来找她的,又或者,是在找与她有关的东西。

    当时她恳求莲升悄悄带她走,这看似把素持斋、奉公克己的莲仙还真答应了,愣是没让人找着她。

    规矩,确实早就坏了。

    “掌柜的。”莲升嗓音寡淡,总是一副无甚兴致的模样,说:“当初那行修仙人,为首者是男是女,是何相貌?”

    这更是为难人,掌柜来回走动,一双眼眯到快要彻底闭起。

    他脚步忽地一顿,伸出一根食指说:“记起来了,是位女子,她当时是僧尼扮相。我那时寻思着,修这一道的可真是少见,理应是大慈大悲才是,可没想到,设厉坛采生之法,就是她提出来的!”

    一听僧尼扮相,引玉自然就想到了邬嫌,这等事还真像是邬嫌做得出来的。

    掌柜神色不善:“你说她做这等事,真能得道成仙么,害不害己我不知,但当真害人,这罪魁祸首啊,理应除去才是!”

    说到“除去”二字时,他竟咬牙切齿的,好似年迈的身子又焕发出了无限活力。

    “是她了。”莲升眼里无甚愠意。

    引玉抱着木人,不巧低了一下头,猝不及防地迎上了木人近要转出虚影的双目。

    耳报神一个劲暗示,似乎格外认同。

    可惜,引玉看得两眼发昏,实在不忍直视,干脆按住木人的一只眼珠子。

    木人一只眼转,一只眼转不动,索性不暗示了。

    “两位。”掌柜浑浊的眼倏然睁大,“知道那人?”

    “略有耳闻。”莲升说。

    掌柜神色一松,哑哑地哼了一声,“她应当没有成仙吧,她要是都能当神仙,那白玉京得成什么样,说是魔窟也不为过,什么仙啊神啊,想来都自私自利,还不如地上一些孤魂野鬼来得有人情味。”

    莲升眉头微皱,横过去不咸不淡的一眼。

    引玉想起梦中种种,那邬嫌啊,的确是进了白玉京的,但后来还在不在十二楼中,她便无从得知了。

    “自会有天道替晦雪天严惩行恶之人。”莲升平静道。

    掌柜没好气地说:“这里的人积愤多年,天道要是个眼明心清的,早该显显灵了,至少,得让那个设坛的尝点苦头吧!”

    莲升望出窗外,没再应上一个字。

    引玉还杵在柜台前,意味深长地说:“那时设厉坛,寻常人能避则避,许是连那些修士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掌柜您知道的还挺多。”

    掌柜一哑,半晌才慢悠悠说:“那时候有不少人被逮去出力,什么搬砖砌石的,都要有人做。我也是去忙活过一阵的,知道的自然就多了。”

    他自知今日的话多了些,转而说:“哎,我光顾着在这说话,忘了招呼二位用饭了,两位快快上座,一会儿汤饭可都要凉透了。”

    引玉从善如流地入座,握起筷子朝坐在对面的莲升瞥去,说:“鱼老板吃点儿么。”

    莲升没拿筷子,倒是先喝了一口热茶,茶水入喉,才不紧不慢握上筷子,夹起一块柿饼。

    “我以为鱼老板回了这慧水赤山,就用不着吃这些凡俗之物了。”引玉促狭道。

    莲升往柿饼上小咬了一口,“并非不能吃。”

    掌柜走到门外站了一阵,看似感慨万千地叹了几声气,被风吹得一个哆嗦,才缩手缩脚地回到屋里,赶忙坐到柜台后烤火。

    怪的是,他任风在堂中冲撞,宁愿自个儿耐点儿冷,也不关门。

    隐隐约约的,引玉闻到一股味,有些腥臭,难以言说。

    待边上再无他人,耳报神终于憋不住话,义愤填膺道:“设坛的定就是邬嫌,邬嫌在那边作恶也就罢了,来了这竟还是罪状满身,真是丢人现眼!”

    它越说越憋不住气,后边四个字几乎吼出来的。

    那声音稚嫩尖锐,听起来和孩童没两样。

    掌柜似乎在白日更易困倦,夜里反倒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他刚往柜台后坐便昏昏欲睡,闻声猛地抬眼,迷蒙望了一圈,诧异问:“你们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引玉面不改色地捂住木人的嘴,从容自得地说:“什么?”

    掌柜侧耳辨认,却听不到了,不解道:“怎会有婴孩的声音呢,难道客栈进了鬼?这孩儿鬼,可是穷凶极恶的。”

    “许是风声,您听错了。”引玉夹菜。

    掌柜狐疑地看向她,“当真?”

    “当真。”引玉说。

    掌柜砸吧嘴,不知怎的,面上竟露出了些许遗憾。

    所幸桌上的饭都还热乎,只是吃起来像清汤寡水,味道属实淡了些。

    引玉倒不是真挑食,尤其如今天冷,不多吃些更容易犯冷。再说此地穷困,什么油盐酱醋的都来之可贵,厨子怕也不敢多放,只能将就着吃吃。

    她握着筷子挑挑拣拣一番,往嘴里塞了一截儿酸豆角,说:“您说,承役钉的人,能给旁人施役钉么。”

    “能。”莲升只咬了一口柿饼,许是食不下咽,便放下了。

    不爱吃的,她是一下也不愿多碰。

    引玉又挑挑拣拣地夹了点笋干,说:“如果邬嫌也下了役钉,是不是意味着她也入魔了呢。”

    “不无可能。”莲升抿了口茶,扭头问:“掌柜的,厉坛怎么走。”

    那掌柜手都抬起来了,似是想指路来着,可还未张口,就被制止了。

    楼上下来一身穿黑色长衫的男子,横眉冷竖地说:“厉坛不是什么好去处,体弱的,去了那边容易被夺舍,两位都是姑娘,理应避开才是。”

    引玉转头看去,只见男人面色惨白,唇上也毫无血色,偏眼底乌青明显,好似百八十年没好好睡过一个觉了,看起来跟游魂没什么不同。

    掌柜似是觉得有点道理,收起手改口道:“对头,两位还是别去看什么厉坛了,这晦雪天虽比不得从前,但好看的景也不少,哪处不比厉坛好。”

    男子的长相有些熟悉,眉峰很平,也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后来修的。他眉眼中带着些许戾气,目光和昨夜的女修士一样冰冷。再一看,两人的五官是有几分相似,就连身量也相差无几。

    引玉深以为,这位就是掌柜口中的,那女修士的兄长。

    男子下了楼,在楼梯下那避了光的那桌坐下,冷声说:“掌柜,来一壶茶。”

    “马上!”掌柜应声,匆忙走进厨房,先端了些茶点出来。

    看起来这整个客栈里,只有一个店小二能供他使唤,如今小二忙着,便知能他亲自待客了。

    坐下后,男子朝引玉那桌投去一眼,冷漠道:“想必你们已有听说,这晦雪天鬼祟遍地,还有厉坛一座,那厉坛附近的鬼祟更多,并且常年有火,你们一定不知,那里的火为什么从来不灭。”

    “为何?”引玉把手中长筷往碗沿上搁,好整以暇地听着。

    男子坐着笔直,在掌柜端来茶水后,倒上一杯吹开浮渣,说:“是因为厉坛附近有僵,故而逢七续火,专烧僵尸鬼祟。那地方虽然被烧得闷热,寻常人却还是不敢接近的。”

    火的确是能整治僵尸之物,毕竟僵那一物,犹像活死人,把它躯壳一烧,它也就蹦不动了。

    只是……

    引玉皱眉问:“逢七续火,难道厉坛附近的僵源源不绝?”

    “正是。”男人光是喝茶,喝完便续上,压根不碰碟中茶点。

    那得是死过多少人,又得用多少阴气滋养,才能有源源不绝的僵,就算是此前草莽山里的活死人,也不敢说是源源不绝。

    引玉心惊,她怀里那木人也快要憋不住话了,一双木雕的眼珠子就快转出火花。

    “倒是稀奇。”莲升眼也不抬地说。

    引玉回过神,重新拿起筷子。她端起碗吃上了几口饭,眼使劲朝莲升那边睨,眼波跟起了涟漪似的,盈盈润润地转动。

    莲升只和她对视一眼,便慢腾腾别开眼,说:“今日不就是要去厉坛么,旁人两三句话就能说服你?”

    “寻常人哪左右得了我。”引玉慢腾腾说:“只要鱼老板不拦。”

    莲升轻呵了一声,眼轻轻阖上,敛去眸中波动。

    坐在楼梯下方的男子喝完了壶中茶,转头对着柜台说:“掌柜的,烤红薯有么。”

    掌柜连忙说:“有的,但要等上片刻,待我去看看火。”说着,他便走进厨房。

    待那掌柜走开,男子取出铜钱往桌上一放,冷冷看向厨屋的垂帘,压低声说:“厉坛是二十三年前设的,那时筑基镂石的人中,并没有柯广原这一号人。”

    引玉本还想问“柯广原”是谁,留意到男子的视线,她顿时明白,怕就是那掌柜。

    说完,男子便起身上楼,压根不容多问。

    引玉托起下颌,说:“掌柜为什么撒谎。”

    “谁知。”莲升无心评判。

    少倾,柯广原把烤香的红薯捧了出来,却已不见那位客人的身影。他数了桌上铜钱,显然是算上了红薯的,连忙说:“我给他送到楼上。”

    他回头看引玉和莲升似要出门,又观两人衣衫单薄,差点就把自个的大氅借了出去,刚脱下便被莲升制止了。

    “不必。”莲升抬臂拦住。

    柯广原就这么目瞪口呆的,看着两位姑娘冒冒失失地闯进雪中。他寻思,这两人怎么就不怕冷呢?

    莲升撑伞挡雪,腾出一只手捏住引玉手心,省得这人又冻得浑身发痛,到头来还得她扛着走。

    引玉像被伺候惯了,伸着手心任对方拿捏,那热意沿着经脉一扩,周身暖洋洋,舒服得生起倦意。

    就算是白日,晦雪天出行的人也少,尤其这还是在城中,连个在外游荡的流民也见不着。

    那些流民应当是怕康家的,压根不敢往城中靠近,唯恐被擒到厉坛当祭品。

    康家能在如今的晦雪天有这一席之地,和当年设厉坛的人脱不了关系,他们手中各式各样的符咒,怕就是邬嫌给的。

    引玉倚着莲升,慢吞吞地踩着雪,竟还不是莲升带路,而是她在带路。

    莲升慢她一步,也不问什么要朝这方向走,打伞的手似是不会累。

    绕过鳞次栉比的屋舍,路越走越空旷,遍天的雪没能掩盖远处的火烟味。

    此时,只要目光往远处白墙上一眺,就能看见升腾的黑烟。

    厉坛近了。

    引玉眯起眼,在看见那袅袅灰烟时,馋劲儿又涌上心尖,也不知道她从草莽山消失后,烟杆落到哪去了。

    她停下脚步,捏住伞柄说:“跟着鬼气走的确没错,那厉坛一设,怕是百里外的鬼祟也赶着来了,鬼气聚集之地就是厉坛所在。”

    不远处传来火花噼啪声,这天寒地冻的,厉坛的火势竟一直不减,浓浓黑烟快要与天上乌云持平。

    “难不着你。”莲升说。

    引玉悠悠说:“小聪明罢了,只是我不明白,邬嫌为什么要把我的地方糟践成这样子。”

    莲升没应声。

    绕过斑驳白墙,才知那厉坛到底有多大,竟比草莽山里的石台宽了不止三倍,跟个广场似的。

    不同的是,祭台上大火刮刮杂杂,火烟浓黑冲天,炽光灼目,叫人压根看不清里边是什么样子。

    只定睛多看那烈火两眼,眼前便好似余下一团光斑。

    引玉忙不迭移开眼,忽然听见几声“啾啾”,似乎什么东西在叫。

    传闻里,僵被大火灼烧时,是会发出“啾啾”声的。那声音和它残躯败体极不相称,乍一听悦耳得好像鸟儿唱叫。

    这天寒地坼之地,人尚难存活,更何况是鸟,既然不是鸟,就只能是僵!

    只是,放眼望去烈火熏熏,厉坛周围没个人影,都说此地僵尸源源不绝,想来,那些僵或许还有个隐蔽的藏身之处。

    引玉本想迈近点仔细打量,肩头却被紧紧按住了,手里还被塞进来一把伞。

    莲升把伞给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祭台大火,说:“就在这站着。”

    “有僵。”引玉握住伞柄,在火光中寻觅,“但我看不到它。”

    “我知道,我看到了。”说着,莲升往火中一指。

    引玉循着那方向眯眼,什么人影也没见着,嘟囔:“鱼老板您这火眼金睛的,我比不上呀。”

    莲升好像听不出对方话里的阴阳怪气,站在雪中一个抬臂。

    顿时,远处大火就跟墙倒房塌般,火势往旁一歪,硬生生岔开了一条道。

    引玉还没来得及夸,便看见了莲升方才所说的“僵”。

    那身影蹿得飞快,看起来行动自如,哪像什么活死人,更别提对方还穿着一袭粉衣,身上不沾污浊,哪家的僵能有这么得体?

    可终究是只看到了一眼,她正想细看,那身影就不见了。

    怪事,大火中不光有来去自如的人影,竟还有一棵烧不化的树。

    那树矮墩墩一棵,枝又细又长,叶子不算繁茂,似乎是棵桃树。

    祭台的确被大火烫得热滚滚的,可到底不是三四月天,观这株桃树长得青翠娇嫩,属实离奇。

    引玉还在琢磨那株桃树,目光一别,便见莲升已走到十尺之外,那架势分明是要只身闯入。

    她一愣,连忙快步跟上,喘气道:“鱼老板要进去么,不妨带上我?也好有个照应。”

    谁照顾谁还说不定。

    莲升不发一言地看她,干脆把伞夺了回去,下巴往火里一努,意思明确。

    耳报神顿时有话说了,木眼珠转溜着说:“你们要看便看,别把我烧坏了。”

    “我护着呢,烧不着你。”引玉抱好怀中木人,在挨近祭台时,才感受到扑面的灼热,慢声道:“刚才那人影不是僵,鱼老板怕是看错了。”

    “乍一眼还以为是。”莲升不尴尬,连衣摆也不掖上一掖,就那么堂而皇之地走到火中。

    引玉拎着裙摆,既怕沾灰,又不想沾到火,走得蹑手蹑脚。

    “这火怎这么烫,我周身木头都要燃起来了。”耳报神稚声念叨。

    一些怨魂呜哇一声从火中钻出,玩闹般从引玉身侧掠过,挟来一阵寒意。

    这冷热交替的,当真让人难受。

    引玉眉心一皱,抬手挥了两下,把扑面的阴气给扬散了。

    说是采生的祭台,实际上台上连一具枯骨也不见,也许是被彻底烧化了,变成了遍地的尘埃。

    一路火墙夹道,走要正中时,才得以看清那株桃树。

    桃树长得苍翠,却无花无果,枝叶还嫩得很,看似是新栽不久的。

    引玉左右张望,却没能再见到刚才的人影,就那匆匆一眼,连对方身形都没看清。

    祭台上刻了文字,无非是些祈福的咒术,和草莽山上用来养疫鬼的截然不同。

    那刮刮杂杂的声音中,依稀又夹着几声“啾啾”,还飘出一些和烧焦味不同的腐臭。

    “莫非……”引玉掖着裙往下一蹲,只伸出一根食指,在土灰上划出一道曲线,“这底下还暗藏玄机?”

    火不是一般的火,因为她发现,这些尘土还真是尸骨所化。

    “啾啾。”

    又一声叫唤。

    这回引玉听清楚了,声音就是从脚底下传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3=

    第54章

    “有僵。”引玉退开一步, 不料耳边全是啾啾声,跟鸟群叽叽喳喳无甚区别,吵得双耳嗡鸣。

    地下一定有僵,它们再无别的藏身之处。

    僵循活人息而动, 一有活人靠近, 就会一股脑涌过来。但因为祭台上大火不断, 底下也炙热无比,僵如受火烤, 才会叫唤不停。

    莲升还在看桃树,那株桃树长得好, 枝叶不算繁茂, 却苍翠碧绿, 炽风一过,枝叶微动, 好似生有灵智。

    寻常树木哪能在大火中屹立不倒, 这棵树,想必真成了妖。

    “我听见了。”莲升说。

    引玉又捻了一把细碎骨灰, 抬手扬开,说:“死在厉坛上的人怕是有成百上千,这些尘都是人骨所化。”

    莲升拨动桃叶,“难怪这桃树长得这么好,活人作养料,哪是寻常林木享得到的。”

    “生灵了?”引玉朝桃树睨去。

    热气扑面, 桃树嫩生生的叶子也跟着曳动,要是离远了望, 定像极窈窕女子手舞足蹈。

    莲升捏上桃枝, 作势要折断, 那桃枝随之一摆,却像在随风摇曳,并非有意躲避。

    “阴气太浓,觉察不出。”她松开桃枝。

    引玉拂开脚底尘灰,企图找到机关暗道,说:“既然僵能藏在地下,那一定有下行通道。”

    石台上覆了极厚的尘埃,拂开时见台上刻痕奇浅,姑且算作平整,不像藏有机关。

    耳报神还被引玉勒在怀中,它被热气熏得头胀脑热,忍不住嘀咕:“这地方邪门,邬嫌当真没少作恶!看看地上这大片大片的,可都是骨灰,要么是活人直接被烧死在台上,要么就是有活人被困死在地下,化僵后企图逃脱,却没能逃过被焚烧成灰的结局!”

    “把僵养在地下,是想像草莽山养疫鬼那样,以阴养阴?”引玉琢磨。

    “气煞我也,不将邬嫌擒捉,不解我心中愤恨!”耳报神稚声喊道。

    引玉被吵着了,往木人嘴上一捂。

    耳报神嚷个不停,“你怎能用碰了骨粉的手捂我嘴!”

    “你又不是用这张嘴说话。”引玉松手,又抓了把尘灰,缓缓在掌心揉开,“不过,你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这厉坛之祭,也许不光有死祭,还有活祭。”

    活人祭祀在以前也不少,譬如一些王侯将相的,就喜用活人陪葬。那些婢子随从跟着下墓,逃脱不得,被活活饿死。

    引玉站起身,眯起眼说:“这底下会不会是陵墓?”

    莲升松开桃枝,眼是微微别开了,余光却未移走。

    只见那桃枝往后一摆,分明是有意避开。

    莲升轻呵,伸手不轻不重地掐住那截枝,手里桃枝扭个不停,连带着整棵树也摇曳不歇。

    “谁的墓?以前掌管此处的神仙么。”她淡声调侃。

    “哪能。”引玉哧上一声,她可不信邬嫌会给她造坟。

    邬嫌此人剑走偏锋,倒有可能做出些稀奇古怪的事,可就算是造坟,她也只会给自己造。

    “树怎么了。”引玉见桃树左摇右晃,也伸手拨弄。

    没想到,那葱翠的叶像极女子柔荑,竟从她手指间绕了过去。

    引玉微微一怔,但想到这里是慧水赤山,无奇不有,也就坦然接受了。

    只是,她没让那叶子逃开,逐上去紧紧捏住,甚至还拉扯了一番。

    可不论她如何用劲,这桃叶还是稳稳当当地挂在枝上,不离枝,也不现裂痕。

    照这么看,桃树要是没有生灵,可就解释不通了。

    引玉笑了,像在和这桃叶捉闹,叶子一缩,她便将其拽回。

    她弯腰说:“如果你听得见,就化形为我解惑?省得我还得在这苦思冥想。”

    桃叶不应声。

    莲升将那叶子从引玉手里解救出去,淡声说:“它要是长腿,此刻怕是得离你百八十尺远。”

    解脱后,桃树学聪明了,不再随风曳动,就这么纹丝不动地扎根此处。

    腿?必不可能有。

    “栽桃树在此,用意为何?”引玉用手背拂去脸上的尘。

    一根红绳被莲升捏在手中,绳上有焦迹,分明是被火燎过的。红绳下系着一物事,但那玩意已被烧得看不出原样。

    黑沉沉一块木头,看其残余的边角,有点像寺庙里用来祈福的木牌。

    引玉干脆捂住口鼻,省得把别人骨灰吃了。她眯起眼细看,才知桃树上竟不止这一根红绳,还有许许多多断绳系在上边,掩在枝叶间,炙风一过,便跟着曳动不已。

    乍一看,好像桃树垂下数道红泪。

    耳边嗡一声响,似是铃铛晃荡,像檐下铃铎在摇。

    引玉连忙扭头,四处寻觅宝铃,扭头那一瞬只觉得头晕目眩,好像被火烟味堵住了喉鼻。

    “是幻术。”莲升蓦然开口,两手翻花般掐了个诀,莲纹弧光从手中绽出。

    引玉冷不丁被那道金光刺痛双目,正想闭眼回避时,突然发觉什么头晕目眩的症状全没了,口鼻也畅通无阻,连气都喘顺了不少,大抵是术法已去。

    “区区幻术。”莲升一勾食指,莲纹弧光凝成“金珠”一粒,归入她掌。

    “还得是您,鱼老板。”引玉定睛望向桃木,只见桃木边竟有个明晃晃的缺口,里边有层层延伸而下的石梯,末端被埋没在黑暗中。

    桃树顿时狂曳不已,那些枝条仿佛成了三头六臂,齐齐朝站立缺口边上的人甩去。

    引玉后仰着,堪堪避开,边上另一段桃枝却甩了过来,近要甩上她侧脸。

    她不过是勉勉强强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什么神术仙法还都一窍不通,哪有回避的手段。

    那桃枝没挨着她的脸,半路被截住了。

    莲升拨开桃枝,拉起引玉的胳膊说:“走。”

    引玉被拉着闯入地下,被扑面而来的阴气给撞得差点不能喘息。

    她咳了几声,眯眼打量四周,脚下差点踩空。

    身后桃枝还在挥动,不是胡搅蛮缠,倒像是不想她们下去。

    台阶下,扑鼻的阴气带着特有的腐臭味,也许因为顶上炎火耀耀,还挟有几分呛鼻的焦臭。

    引玉捂住口鼻,傍在莲升身侧亦步亦趋地走,前边黑蒙蒙的,她什么也看不见。

    “我当耳报神上百年,还从未见过如此森冷之地。”耳报神哪会轻易收起一口三舌的“神通”,又稚声稚气地说起话,“这可比草莽山要阴冷多了,如果真是邬嫌所做,我非得替邬家列祖打断她的腿不可,真是丧尽天良!”

    没人应它一句,它自得其乐地说:“嚯,竟还有拦路禁制,此等禁制,我还是头一回见到,邬嫌学到了不少本事啊。”

    只见前边洞口上缠满走势错综复杂的红绳,红绳上有符箓穿过。

    引玉尚未看清符箓上写的是什么,便见莲升掐出莲纹弧光,赤金的光好似长剑,猛朝红绳劈去。

    被金光一撞,红绳上传出鬼祟哭嚎声,穿在绳间的符咒齐齐摆动,一张张巴掌大的鬼脸从符上冒出!

    既是要拦路,那红绳便得覆满整个洞口,密匝匝的,像织锦那样。一根绳穿一张符,所以挡路的符箓也数不胜数。

    如今数百张灰白鬼脸齐齐冒头,好像厉鬼成群结队涌出阴间。

    “恶灵!”耳报神喊道,“邬嫌把鬼祟困在符中,把他们当成了拦路灵!”

    莲纹弧光再降,狰狞攒动的鬼首全都动弹不得,齐刷刷缩回符中。

    浮荡的符箓顿时静止不动,扮作平平无奇的符纸。

    耳报神“嚯”了一声,不由得惊叹:“邬嫌的伎俩在你面前不过尔尔,看来你就是那个能替我擒住邬嫌的人,我跟你,跟对了!”

    引玉心说,她怎就不能把这木人捂昏过去呢。她戏谑道:“怎就是你跟我们了?你有选择的余地么。”

    耳报神不说话了。

    莲升直接将红绳扯落,毫不在意地丢在脚边。

    系在绳上的符箓,连带着被揉碎撕裂,里边的鬼首刚冒出头,又熄火般隐了下去。

    “鱼老板好手段。”引玉看得瞠目结舌。

    莲升的确是厉害的,遇术破术,遇门破门,一路畅通无阻。

    什么符咒禁锢,被她掐出的莲纹弧光一照,都化作虚无,就连拦路石门也轰隆倒地,碎作齑粉。

    门破开的瞬间,那些呼号声变得清晰无比,一些灰黑影子排山倒海般狂涌而出。

    那一个叠一个的,根本就是僵!

    怕是连数十年前晦雪天的集市也不比此地热闹,那些僵摩肩擦踵,挤得丁点裂缝不剩。

    它们面色灰白,全然没有神志,全凭着对活人气息的觉察,齐刷刷转身,熙攘着挤去。

    顶上就是火,这地下能舒服到哪去,空气又流通不得,自然是又闷又烫。

    数百只僵口中发出啾啾声,步伐僵硬地挪动,口齿大张着,磨利的牙好似钉耙。

    饶是引玉在小荒渚当过二十来年的阴阳客,下过无数次两际海,也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她猜到地底下的僵只多不少,却未曾设想过,会有这么多。

    门已碎成齑粉,黏都黏不回去,哪能堵住喧拥而来的僵。

    引玉微微一惊,默不作声往莲升身后躲,没在怕的。反正这点儿僵,肯定难不倒莲升。

    果不其然,莲升一个弹指,那些僵通通站立不动,只口中还在流涎。

    引玉长舒一口气,却见那过道被僵堵得水泄不通,挤也未必能挤得进去,哂着说:“总不能让我从他们头顶上爬过去。”

    “真要爬,也行。”莲升轻哂。

    引玉立刻往对方袖上一捏,惺惺作态地说:“有鱼老板在,哪还用得着我爬,您说是不是。”

    “你是怕身上沾了尸气。”莲升一口道破。

    可引玉不认,她偏要说:“哪里,不过是想沾沾鱼老板的光。”

    莲升不和她贫,像之前将大火分开那样,轻而易举就分开了拥在一块的僵,令它们让出了一条窄道。

    正要过去,忽听见一声呜咽。

    这里死气浓重,乍一听,引玉还以为是鬼祟在哭,循着声音仰头,才知那黑铁吊灯上竟攀着个人。

    活人。

    莲升也抬了头,盯着那人默不作声。

    吊灯实则是个火盆,中间能放火炭,但火炭早不知在什么时候烧尽了。

    攀在上边的人战巍巍地往下看,半晌才道:“我知错了,我知错了!求二位放我出去,我日后洗心革面,一定好好做人,来世为二位做牛做马!我要是做不到,那下辈子我当猪给人宰了吃!”

    他鼻涕眼泪齐下,嚷得是一个声嘶力竭。

    引玉此前便猜想,这厉坛之祭里,怕是还有活祭这一环,但没想到,下来后还真能碰上活人。

    还是个新鲜的活人,饿得不算久,否则哪有力气说话。

    男子痛哭流涕:“求二位转世菩萨行行好,我真的撑不住了!我当初脑子是被驴踢进粪坑了,才敢用这贱命顶撞大人们!如今我、我清醒了,我给二位下跪磕头!我给康老爷当脚凳,康家叫我往西,就算是要淌火海,我也绝不往东!”

    看来,此人还是被康家推进来的,这康家果真和厉坛关系不浅。

    引玉仰头看他,轻笑一声,说:“做牛做猪的就不必了,不缺这几两肉吃。”

    那男子一听,哪还敢求饶,呜哇一声哭出声,连哭都哭得沙哑无比,连点儿尊严也不要了,更加大声地求饶。

    到底是个活人,莲升又听得两耳生茧,索性施以援手,但她没把那人好生生地托下来,而是打个响指,令火盆晃荡不停。

    “不要晃了,不要晃了!救命!救命啊!”男子攀不住,咚地摔在一众僵的头上。

    他眼都瞪直了,手脚并用地爬了下来,看其□□,竟已经……尿湿了。

    引玉半步不想靠近这人,抬手往口鼻前挥了几下,只因那人身上的尿骚味比鬼气还浓。

    “多谢两位,大恩大德,来日必报!”男子两腿酸软,作势要往外跑,可他还没来得及跑出去一步,就被叫住了。

    “慢着。”引玉说。

    男子又崩溃大哭:“姑娘,我该死,我真该死,可我还不想死啊!”

    挤在两边的僵跟木雕般站着一动不动,却露牙又流涎,脸全朝向正大哭的男子。

    “是康家把你送下来的么,你犯了什么,他们要让你当祭品。”引玉问得直白。

    男子形销骨立,浑身又使不上劲,模样狼狈不堪。他抹了一把眼泪,诧异道:“你、你们……竟不是康家人,你们打哪儿来的,莫非是仙姑!”

    引玉似笑非笑地看他。

    男子颤抖不已,不知是激动还是惊诧。他眉头还紧皱着,硬是挤出了一点笑,仓皇说道:“是、是康家,我不过是夺了一老太的粥,那施粥的康家人就把我打了一顿,还送我来此,我是罪有应得,可是罪不至死啊!这地方好可怕啊,康家真不是东西,还请两位仙姑行行好,送我出去!”

    这么听,这男子也挺不是东西。

    引玉未置可否,只觉得这事古怪。

    厉坛明明是邬嫌设的,如今却是康家在管。看起来,邬嫌似乎在借康家的手不断害人,可她要那么多的阴气,要那么多魂魄,当真只是为了修行?

    “真是康家送你进来的?”莲升冷声问。

    男子跺脚道:“我骗二位好心人作甚,就是他们将我七捆八绑地送进来,我虽被蒙了眼,但认得他们声音啊!”

    莲升若有所思,淡声说:“行了,跟我们走。”

    男子近要崩溃,颤抖道:“我、我还不能回去吗,我不骗二位,我的命就是两位给的,我、我在外边等二位也不成吗!”

    “不成,等会我俩自然会送你出去。”引玉抱着木人说。

    耳报神眼里是见不得一粒沙,用稚嫩的声音斥责道:“连老人的粥都要夺,果然恶人自有恶人磨!”

    这声音一出,男子僵在原地,眼珠轻微转动,目光顿在引玉怀中。

    引玉面不改色地把木人的两片嘴唇捏住,问:“跟不跟。”

    耳报神腹语一般:“真该将这些不敬老的玩意儿全吊起来,晾个十天八天。”

    男子怎敢不从,蹑手蹑脚跟在后边,比起被困在尸群中,那自然是跟着活人好。

    穿过尸群后,才知又有一窄门。那门拦不了莲升,轻易就被破开了,就跟摆设一样。

    “说说那康家。”莲升忽道。

    男子抖筛子般,要不是扶着墙,压根一步也走不动,磕磕巴巴说:“康家就是晦雪天里最有钱那一户,房子有那么那么大,里面的人不愁吃穿,算是晦雪天的半个主了。”

    “这么厉害?”引玉回头。

    男子不敢与她对视,也根本不敢看她怀里的木人,连连点头说:“那是,就连城门也是他们守的,进出晦雪天都得看他们的意思,他们简直就是地头蛇!”

    “你对他们颇有怨言。”引玉笑了。

    男子瑟缩着摇头:“我可不敢,凡冲撞了他们的,都会被丢到厉坛里!”

    “那你知道,康家和设厉坛的人是什么关系么。”引玉早想这么问了,想必莲升也想听这个。

    “听老一辈说,是那群修仙的在给康家撑腰,否则他们哪来的那么多厉害符咒!”男子甚是不爽地抬高了声调。

    引玉微微颔首,这倒也能解释,为什么康家人用起符来一点也不怜惜了,极可能是旁人送的。

    门里门外泾渭分明,外边似是精心雕砌的,而里边却粗糙得很。

    石壁上挖凿痕迹明显,上下俱是坎坷不平,像是盗墓人临时凿出的一条道。

    “真是陵墓?”引玉讶异,一时想不通,这陵墓会是为谁建的。

    这又不是什么王侯属地,且还是晦雪天,一穷山恶水,就算要择福地厚葬,也不该择到这地方。

    “进去便知。”莲升径直闯入其中,两指一捻,掌中便升起一团幽蓝的火。

    引玉走时扶着墙,掌心下石壁干燥,且还粗糙硌手,但在一瞬间,她好像碰到了什么滑腻之物。

    并非柔软圆润,还是有些毛糙的,却比边上的石块要滑上几分,带着些油脂感。

    引玉蓦地顿足,在石壁上一阵摸索,企图找到刚才无意碰到之物。

    莲升跟着停下,问道:“怎么了。”

    “鱼老板,借个光。”引玉一张脸近要贴到石壁上,闻是闻不出什么了,得靠看的。

    莲升把手伸了过去,掌中幽蓝的火不算太亮,却也够用。

    只见石壁上露出一小片绯红的玉,可惜光线暗了些,也不知红得纯不纯粹。

    触感倒是熟悉,引玉心跳飞快,再一摩挲,心头萌生出一个念头——

    这该不会就是用来雕莲纹玉佩的红玉。

    梦里那摇曳的红玉,及它碎开花的场面,再度出现在眼前。

    引玉收回手,状似不在意地说:“如果能把这石壁里的玉全采出来,定能挣不少钱。”

    莲升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引玉看向莲升腰侧,那里空空如也,看得她心口发闷。

    跟在后边的男子怕归怕,一听石壁里有玉,也像门外的僵尸一样垂涎欲滴。

    看着两人继续往前走了,他暗暗捡起一块石头,往石壁上砸了几下,心觉能捡上点碎屑也算是赚到了。

    听见敲击声,引玉一个转身,“你在干什么。”

    男子猛地把石头丢了出去,挤出笑说:“我、我就试试,看看这石壁是不是砸出来的。”

    引玉百转千回地“哦”了一声,说:“别试了,跟紧点,否则一会后边的僵尸涌上来,先没命的可是你。”

    男子狂往前奔了几步,哪还敢落后。

    “离我远点儿。”引玉捂住口鼻。

    男子只好拉开了一点点距离,既不敢靠太近,也不敢离远。

    越往里走,里面阴气越是浓重,却没有僵啾啾叫唤,反倒静得出奇。

    引玉吊着一颗心,伸手捏住了莲升的袖子,扯了扯说:“鱼老板,这里面有古怪。”

    莲升淡淡“嗯”了一声,仍是不紧不慢地走着。

    后边那男子怕了,又觉得好奇,忍不住问:“二位……是来驱邪的么?”

    引玉和莲升都还没答应,便听见耳报神哼了一声,不耐烦地说:“专驱你这种大逆不道的恶鬼。”

    那脆生生的声音在洞中回荡,男子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

    越是往前,前路越亮,这路还是下行之势,似要通向地底。

    穿过这凿劈得粗糙的窄道,前途豁然开朗,鬼火洞明。

    那里边竟被挖凿了有十来丈高,一座石像静静矗立。

    引玉见过的,那是邬嫌的像。

    作者有话说:

    =3=

    第55章

    这尊像和草莽山里的极像, 却又大有不同。

    它比草莽山里的要高大威严,甚至还有几分像梦中小悟墟里灵命的像。

    邬嫌对灵命的敬仰,可以说来得是十分离奇。

    像邬嫌这样的,引玉本料定她绝不会仰慕任何人, 不会交托真心, 她的心该像她在草莽山里的像那样, 顽石一块,珞珞坚固。

    偏偏邬嫌对灵命敬慕至极, 初到小悟墟时,便已见不得旁人对灵命的塑像不敬。

    就好像, 灵命有恩于她, 解救她于火海, 是她的再生父母。

    邬嫌对灵命是那么的心驰神往,所以, 她给自己立的像有几分像灵命, 倒也不稀奇。

    此前都是从旁人口中听说晦雪天的种种旧事,若非亲眼见到这尊像, 引玉尚不敢确定,来此处设坛采生的人就是邬嫌。

    引玉定定站着,仰头凝视石像的脸。

    石像的眼珠显然还没雕好,该雕眼睛的地方平平整整一片。

    总不能说是工期紧张,来不及雕刻,厉坛可是二十三年前建的, 这尊像雕成也该有二十年,偏偏漏这眼珠子不雕, 摆明了是刻意遗漏。

    石像么, 就像纸扎, 不点睛的话,便凝不了神,只能当个没半点用的空壳子。

    “不点睛,就算有人行厉坛之祭,她也吃不到供奉。”引玉不解,眯起眼细细打量,“难道她的本意不是供奉?那她建厉坛干什么。”

    这事的确蹊跷,就连莲升也松不开眉心,淡声:“照草莽山养疫鬼那事看,她是杀伐入道,只能以阴养阴,什么功德供奉,于她来说,通通不足为道。”

    引玉迈近一步,隐约觉得石像耳后掉了些许漆,竟露出斑驳色泽,好像里面还有一层。

    她冷嗤一声说:“这石像该不会是个幌子吧。”

    跟过来的那名男子双腿颤抖,哆哆嗦嗦的,明明几日没能喝上一口水,如今被吓上几吓,又有点儿憋不住尿意了。

    他不敢看石像的脸,生怕冒犯仙人,赶忙低下头,说:“这里竟然有神像!我、我该不该拜?”

    男子喊得大声,声都喊破了,似要把生气全从肚子里吐出来。

    耳报神好不容易消停点儿,如今跟过来的,却不比它好到哪去。

    引玉听得耳朵疼,扭头看向身后男人,只见那男人扑通倒地,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男子指向石像脚边,嘴巴大张,跪在地上不能动弹,支吾了半天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此处怨灵邪祟的本就繁多,打从她们靠近厉坛起,萦绕在身侧的阴邪之气只增无减。引玉对此地阴气习以为常,未留意到,在男子喊出声后,石像下有一群鬼魂齐齐现身。

    鬼魂身影透明,全面朝着无嫌的像,背对闯入者。

    石像屹然矗立,似在俯视底下众人,而下面那一众鬼魂,尤像在参拜着它。

    高高矮矮的灰白鬼魂全都俯首屈膝,跪得齐齐整整,好似一列摆放整齐的提丝木偶。

    太像了,尤其在男子惊呼了一声“这是什么”后,一众鬼魂同时扭头,就连回头的幅度也相差无几。

    灰白鬼脸面无表情,死相各色各样,有些只顶着半个脑袋,但无一例外都鲜血淋漓。

    男子被吓到狂叫不停,双臂往身后一撑,飞快往后飞快挪开数尺。

    随之,一些鬼魂咯咯笑了起来,却依旧跪着没有动弹。

    引玉再一看,才发现这一众鬼魂之所以跪地不起,是因为他们的膝盖全被上了钉,足踝被粗绳捆住,粗绳扎入地下,微微曳动着,不知底下连到哪里。

    莲升冷声,“有人刻意将他们困在此地。”

    “那是什么,是在吸他们的阴气?”引玉从未见过那等缚鬼之物。

    显然不是,这些鬼魂的阴气不见稀减。

    引玉揶揄:“什么意思,只是为了让这些鬼魂做出参拜之姿?无嫌到底想做什么。”

    她又睨向石像耳畔,想知道底下到底是不是还有一层。

    众鬼魂七嘴八舌地说起话,那些杂乱的话语声一响,引玉两耳嗡嗡,差点听不明白。

    “问佛,我有几多愁?”

    “问佛,我何时能归家啊。”

    “问佛,岁月扰扰,何年何月才能入轮回?”

    “别问了别问了,这时候问有什么用?”

    一群鬼魂先是自嘲般笑,随后全哭了起来,哭得凄厉,惊天动地。

    “都怪我那不中用的儿子,想他多分我一口粥,他竟觉得我是在为难他,我是想要他死,可到头来,死的是我呀!我被他亲自送到康家手里,接着呀,我糊里糊涂的就到了这地方。”

    “我不也是么,我那丈夫想拿我换吃食,我不肯,我偏要逃。唉,可惜还是被他逮住了,他好狠的心,不顾往日情谊,把我送来这当祭品!”

    “你们都是后来的,且听我一言,我啊可是当年大采生时就丧命此地的,我不过是不愿将地亩分出去,就被几个好大儿说成是邪祟,是他们推我进的火坑,我被烧死时,可是人人都说好啊!”

    “那还拜神作甚,明明厉坛是这神设的,没有厉坛,我们用得着死?”

    “要拜的,要拜的,不虔心参拜,她不让我们出去啊!”

    鬼魂们吵得沸沸扬扬,还全都只盯着男子一人看,一张张灰白鬼脸泫然若泣,却半点不惹人怜惜,只让人胆战心惊。

    “那还是我那好大儿该死,造谣的都该死,罪该万死!”

    “怎不让害我的人直接冻死在晦雪天呢。”

    “就那样死了也不好,他们死了可是能入轮回的,我们呢,我们还得在这地方受尽折磨。”

    “那就要他们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那些责难变得越来越尖锐,地上的男子被盯得发憷,好似恶事做绝的人是他一样,他抱起脑袋抖个不停,呜呜咽咽道:“别看我,别看我了,你们说的人不是我啊,我、我也是被康家送进来的!”

    可那些鬼魂哪有移开目光,也不理会男人到底说了什么,只光看盯着他看。

    “那佛陀呢,佛陀怎还不来,不是说会来渡我们离开的么。”

    “我日日问佛,夜夜问佛,她怎就不来呢?”

    “要来的,要来的,石像的神不是下月就会来么,她每年都是这时候来的啊!”

    “可是她每次只渡三人,什么时候才渡得到我?”

    “该轮到我了,你们可别乱了次序!”

    “是我,是我!”

    听那群灰白鬼魂吵嚷嚷半晌,引玉快要辨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在盯了他们许久后,她愕然发现,这些魂的身上都有役钉。

    役钉显然不跟躯壳,是跟着魂走的。

    都怪这地方阴气太浓,光线又太暗淡,她留心起身后男子,发现他身上竟也有役钉!

    引玉眯起眼,对那男子说:“身上关节常痛么?”

    听对方这么问,莲升还不明白么,神色随之一凛。

    男子讷讷:“痛的,这晦雪天有谁是手脚不痛的,个个都痛!”

    引玉愣住,她此前真身和魂融得还不算多,压根看不出其他人身上有没有役钉,要是能早些注意到就好了。

    莲升眼里凝有愠色,“想操控整座晦雪天?”

    引玉摇头,挑起眉说:“是邬嫌想,还是予她役钉的人想?这役钉环环相套的,活像是大鱼吃小鱼。”

    这问题,一时半会是理不清了。

    引玉索性往莲升身侧偎,生怕对方听不清,说:“等邬嫌来了,一切必会真相大白,这些鬼不是说了么,她下月就会来。”

    莲升“嗯”了一声,垂在身侧的手一捻,捻出了一朵灿金的莲。

    若将这莲纹弧光放出,远处那群鬼必会被齐齐送走。

    但莲升把手里的莲捻碎了,反朝地上差点又尿裤子的男子睨去,说:“站起来。”

    男子又哭又笑,起身时腿抖得不成样子,差点又摔了下去。

    石像下的鬼魂见他起身,目光纷纷上抬,絮絮叨叨谈论。

    “他怎么尿裤子了,窝囊啊,就跟我那相公一个样!”

    “我起先以为他是来陪咱们的,这是要走的意思么?”

    “来了怎么能走呢,我从未听说来了还能走的啊!”

    “为什么他能走,我们就得留在这?”

    “留他!”

    男人惊恐万状,目光在引玉和莲升之间摆动,寻思着这些鬼一定是看出这两人身怀神力,所以不敢冒犯她们,只招惹他!

    他想爬去拉引玉的裙角,见对方捂住口鼻,又不敢抓上去,恳求道:“仙姑,仙姑!”

    众鬼见他要走,全都露出了恼色,齐齐张嘴,口中吐出鬼气。缕缕鬼气幻作游丝一捆,全朝他袭去。

    男子连救命都没来得及喊出,鬼气已逼到他眼前。

    一道金光亮起,游丝被齐齐整整削断,往地上一坠,倏然没影了。

    这回露出惧色的成了那群鬼,鬼魂们面面相觑,赶紧把鬼气吞了回去。顷刻,它们齐齐把头回正,又仰视起身前的石像,嘴上惊疑不断。

    “她怕还真是仙姑!”

    男子眨巴眼,半晌才回过神,打怵说:“多谢仙姑救命!”

    “她是仙姑?”鬼魂们又发话了。

    “仙姑比这石像的神厉害么?”

    “不知道啊,我不会死吧。”

    “说什么鬼话,神仙是会渡鬼的,哪会赶尽杀绝!”

    “可是有的坏神仙,杀你才肯渡你,你又不是没见过!”

    引玉被吵得心烦意乱,低头看怀里耳报神安安静静,头回觉得这木人如此顺眼。

    耳报神眼睛一转,慢悠悠说:“我可没它们吵闹。”

    莲升一个弹指,莲纹弧光逼了过去,倏然顿住,镇得远处诸鬼噤声不语。

    引玉诧异扭头:“要留着?”

    “邬嫌还得来,自然要留着。”莲升朝石像走近,抬手覆上其中一只鬼的发顶,问:“你说,将你们束缚在此地的人是叫无嫌么。”

    那只鬼露出苦笑:“你怎会觉得我知道,我不知道啊,我盯着这石像已有二十年,还不知道她姓甚名谁。”

    莲升又问:“她将你们缚在此地,为何还要来渡你们,还每年只渡三人?”

    “我不知道啊,我只知每年能走三人,大伙都排着呢!”那鬼抽噎不停。

    所问俱得不到解答,莲升索性往对方发顶拍去,那鬼僵住般,连眼珠子都不转了。

    遮了整个洞穴的莲纹弧光还未散开,使得此地敞亮光明,连阴气好像也暖和了几分。

    莲升转身说:“走吧,出去了。”

    引玉却朝石像耳边指去,说:“你看那。”

    可当她再望向那处,石像耳后露出的斑驳痕迹已消失不见,好像被填补起来了。

    她顿住,伸出的手指往掌心一蜷,皱眉说:“没事了。”

    莲升倒是投去了一眼,没看出蹊跷,继续往外走,说:“我会清去这些魂灵的记忆,让他们什么也不记得,否则邬嫌一来,定会瞒不住。”

    “好手段。”引玉跟过去。

    被吓尿裤/裆的男子紧紧跟在后边,生怕稍稍慢上一步,就会被留在此处,一边压着嗓喊:“仙姑们等等我,您两位可一定要把我带出去啊!”

    “真是聒噪。”耳报神老神在在。

    穿过粗糙地道,又撞见那群被定在原地的僵。

    一众僵在闻到活人气息后,眼珠齐齐转动,口中涎液流得遍地都是。

    莲升径直从它们中间穿过,回头朝引玉伸出手。

    引玉盯着那只好看得出奇的手,嘴上明明还戏谑着,手却撘了过去,说:“担心我怕到走不动路?是挺怕的。”

    莲升淡笑,不咸不淡道:“这里阴气盛,怕冷着你。”

    真怕鬼的男子低声抽泣着,步子僵硬到快跟这些僵尸一个样了。

    出了洞窟又见厉坛,入目又是炙红的火。

    周遭烟炎张天,男子刚上来便呛得不行,眯起眼四处打量,惶恐道:“就是这地方,我被他们裹着丢进去时,脚还被烫着了,浑身又热得狂出汗,我一寻思,他们定是把我带到厉坛了!”

    他被熏得眼泪直流,目光定定落在那株桃树上,诧异道:“可是……这里怎么长了棵树!”

    引玉出奇地喜欢这些生机盎然的玩意儿,之前住在闹市中,也正是因为闹市人来人往,她喜欢那里的朝气蓬勃。

    她靠近桃树,憋不住又捏上桃树叶子,那叶子又游鱼般绕开她的手。

    她不由笑了,屈起食指弹它一下,抬头看着树梢说:“桃树倒是有镇邪之用,不过,区区一株桃树,怎么镇得住底下那么多邪祟。”

    “或许只是不想让它们出来。”莲升说。

    倒不是没有可能,只是……

    引玉皱眉,“可桃树的灵精总有一天会被耗尽。”

    “不错。”莲升看引玉与那叶子玩闹得欢,也伸手把弄,说:“它看似生机盎然,灵精其实临近枯竭,否则也不会有僵出逃。”

    “耗尽后如何是好,再换一株过来么。”引玉左右端详,心里生出一丝恻隐之情。

    这株桃树,许还什么都不清楚,就要萎了。

    边上的男人本就怕,如今又听得云里雾里,一句话也接不上。

    “那就不知道了。”莲升松开手里桃叶,转身说:“先离开这里,别叫人看见。”

    男子喜上眉梢:“对对,先离开!”

    引玉抱着木人穿出大火,说:“您还怕被人看见?不是动动手就能让他们忘记么。”

    “是凡人的话,不宜干涉太多。”莲升语气冷淡。

    跟在后面的男人怕惨了,目光又一阵闪烁摇摆,哆嗦问:“二位……不是人啊?”

    引玉笑得意味深长,“是啊,出了这厉坛,我就把你吃了。”

    也不知男子是不是信了,差点当场跪下。

    每往前一步,身后烈火便拢上一寸。待那男子后脚跟离开厉坛,被劈开的火墙已全部合上。

    那火拢得很快,男子哎哟一声,又被烫了脚,可他哪敢喊痛,只能闷声受着。

    离开厉坛,引玉自然是要跟莲升回客栈的,可她们走一步,那被救出来的男子便跟一步。

    她睨过去说:“上赶着被吃?”

    男子连连摇头,小心翼翼说:“我不是说了要给两位做牛马么,不跟着走,如何做牛做马。”

    “那我也说了,不必你做。”引玉好声好气。

    男子苦着一张脸,既着急又害怕,“两位仙姑能不能带上我,我、我回不了原来那地方了,要是再碰上康家的人,他们非得再把我扔进去不可!”

    引玉可没那么菩萨心肠,懒声说:“再跟就真要烦了。”

    莲升只字不言。

    男人此前没跪,这会儿当场跪下,双膝沉甸甸往大雪上一砸,苦苦哀求:“求求二位仙姑带我走吧,我不想死啊,您二位菩萨心肠,再捎我一程如何?”

    这人当真贪心,引玉腹诽一句,朝真正菩萨心肠的那位看去。

    “我们还不会离开晦雪天。”莲升撑开纸伞。

    伞骨和纸面看起来弱不禁风,可不论狂风如何造作,那伞还是固若铜铸。

    男子眼泪狂飙,磕磕巴巴说:“那我、我还是想跟着二位,我……”

    “你叫什么名字。”莲升忽然问。

    男子一喜,连忙道:“回仙姑,钟雨田!”

    没想到莲升下一句竟是:“你命不该绝,时日还多,自求多福即可。”

    引玉笑出声,这的确是“鱼泽芝”会说的话。她偎着莲升,那狐假虎威的势头十足,眼一弯就说:“别上赶着寻死了。”

    虽然“时日还多”这种话算不上好听,但钟雨田哪愿意提早赴死,当即爬起身一个拱手,踉踉跄跄地跑远了。

    从厉坛出来,寒意又往身上拱,引玉抬手往掌心哈气,冷得骨头疼,说:“回去了,好冷。”

    莲升冷眉冷眼地吐出三个字:“立刻回。”

    引玉温温吞吞地调侃:“待我这么好,我要是投了情,您什么时候能合我的意?”

    莲升定定看她,半晌很轻地哼笑了一声,面上好似冰消雪融,说:“怕你吃不消。”

    这话暗味十足,引玉心尖痒,可回想起梦里种种,又不是万分难耐了。

    她握上伞柄,乖慵回望:“情这一字么,就像幽谷看风月,有花香,也有荆棘,苦不苦的,也得试过才知道。”

    可她不流连,看似含情脉脉是她,全身而退也是她。她就是瘠人肥己的庄家,只管自己如意,不管别人死活,收杆一般,转而努起下巴,说:“走么,鱼老板。”

    作者有话说:

    =3=

    第56章

    明知“鱼泽芝”不过是三千世界里一个不足为道的壳, 引玉还是锲而不舍地喊‘鱼老板’,莲升不得不认为,对方是有意为之。

    不喊“莲升”是为何,自然是她还抵不过小荒渚里的“鱼泽芝”。

    可她又能如何?不过是把伞遮到引玉头上, 迎着对方似笑非笑的眼, 抬手往自己脸上一碰, 说:“你这里,有灰。”

    引玉抬起手背抹灰, 不大在意,极粗略地擦了过去。

    莲升握伞的五指渐紧, 骨节吃力而泛白, 有着和她本身毫无出入的凛冽。

    她想, 她并非百发百中的钓叟,不过是水上萍、池中客, 引玉看似在缘木求鱼, 实则才是最得心应手的。

    厉坛边上寂寥空旷,如果有人出现, 一眼就看得见。

    此处阴气大肆浮动,晦雪天里只要有点道行的,一定能觉察得到。未几,远处有人气势汹汹走来,面容和身形极其熟悉,就是此前在客栈里出言劝阻的男修。

    于晦雪天而言, 这厉坛可算不上好地方,百姓怕是被生拉硬拖也不愿靠近, 会过来这边的, 除了康家人, 就只有那些艺高人胆大的修士了。

    男子提着剑冷眼走近,身上一袭单薄的长衫兜满风,硬是让他身量看起来健壮无比。然而他眼下还满是乌青,明摆着体弱亏虚,神色又凶悍,不像仙人降世,反倒像是吃人的恶鬼。

    引玉望了过去,当这对兄妹当真和康家有仇,妹妹不让康家找替,做兄长的,还紧盯着这处厉坛。

    “是他。”引玉抬眉,如今没有烟杆可拿,手闲着慌,只能往木人身上拍。

    耳报神忍不住开口:“拍我作甚,把老人家我当小孩儿哄?”

    引玉无暇与这木人争辩,轻“嘘”了一声。

    莲升淡淡瞥去,作势要走。

    可没等她们走开,那人已径直走来,拦在她们身前神色不悦地说:“此地危险,你们过来作甚,速速离去!”

    “那你怎么过来了,过来驱邪?”引玉好整以暇地问。

    “我觉察此地阴气波动不同寻常,才过来一探究竟。”男子负手而立,紧盯坛上大火。

    引玉将他上下打量,只觉得这人像个病痨鬼一样,也不知哪来的底气让别人走,说:“我们来此,也是为了一探究竟。”

    男子寒凛凛的目光猛地投了过去,冷声:“多少人在这里丢了性命,此处毛僵厉鬼频频现身,就算是修仙之人,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莲升撑着单薄纸伞,身侧狂风大作,鹅毛大雪簇簇而落,她却安站不动,带着些许困惑地“哦”了一声,说:“你敢来,想必是有把握全身而退的,看来对此地颇为了解。”

    男子皱眉不语。

    引玉接着那话茬问:“听掌柜说,你来晦雪天住了半年之久,想必不单单是为了驱邪,和康家有仇?”

    男子依旧不答,眼里涌动的焰火却暴露了他的思绪。

    “你强忍不适,也要留在此地,看来是有大仇未报。”引玉侧身,嘴边噙笑,“深入虎穴,必定硕果累累,那你一定知道,此坛与康家关系匪浅。”

    光是听到前半句,男子已如撞鬼一般。他双眼微瞪,猛地侧过身,冷漠道:“这晦雪天里谁不恨康家,谁不知康家守坛多年,借此厉坛犯下许多大恶。”

    合拢的大火烧得噼啪作响,任狂风如何猖獗,也吹它不灭。

    火中,忽然传出啾啾声。

    这声音一出,男子猛将长剑抖出裹满白布的鞘,扬声:“要出来了,走!”

    “僵?”引玉诧异,她蓦地看向莲升,明明那些僵都被定在底下了,怎么还有漏网之鱼?

    莲升也没思索明白,定定望向火中。

    观火势熊熊,那僵要是能出来,定也要变成焦炭一根。

    偏偏那僵就只叫了一声,此后便不吭不响。

    男子提剑指着烈火,头也不扭地说:“你们走。”那架势,明摆着是要和厉坛上的僵殊死搏斗。

    “你叫何名。”莲升依旧平静。

    男子是修仙之人,自然谨慎,姓氏名字和生辰八字若是泄露出去,怕是会白白遭殃。

    可莲升姿态傲然,状若轻云出岫,明明不长僧面,也不露佛心,却好像禅心不染。

    “说。”莲升淡声。

    “谢聆。”男子口中挤出两字。

    莲升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目中露出片刻迟疑,淡淡说:“倒是九转功成的命。”

    正如九转金丹,历尽千辛万苦方能出炉,一出世便能动天惊地,比凤毛麟角还要可贵。

    引玉一时琢磨不透,怎样的命数才称得上“九转功成”,神色一敛,只对谢聆说:“你自个当心些。”

    回去那一路,本以为碰不上人了,没想到在半路上撞见了一位穿寿衣的老叟,正蹲在桥边吃纸钱。

    那人背着身,身上笼了几处灰烟,魂上是有役钉的。

    晦雪天四处都是鬼,引玉原以为,这不过是一只平平无奇的祟,却发现这“人”身上没有阴气,似只是魂灵出窍。

    也不知是谁的魂被铃铎声勾了出来,真当自己成了鬼,在路上捡纸钱吃。

    这晦雪天四处都挂有铃铎,铃铎一响,便有人被勾得魂离躯壳,故而此地有鬼不稀奇,活人魂随处可见也不稀奇。

    引玉只觉得心闷,晦雪天本不该是这样,事情的根源该追溯到何时,是无嫌入小悟墟时,还是在无嫌还是“邬嫌”的时候?

    耳报神稚声斥责:“丧尽天良啊邬嫌,看看这晦雪天,可还有一点像活人住的地方么!”

    从那游魂身后路过,引玉多看了一眼,发觉那魂身侧竟挂了个如意算盘。

    怪的是,那老叟好像有意跟着她们,她们走一步,老叟便挪上一步,边挪边往嘴里塞纸钱,丝毫不耽误。

    引玉拉住莲升的手,蓦然扭头,才发现那张脸何其熟悉,不就是客栈掌柜么!

    两人长相一模一样,但神色不尽相同,一个是鬼祟古怪,一个哀色尽显。

    柯广原扑向引玉的腿,可他哪里扑得着!硬是从引玉身上穿了过去。他愣了一阵,老脸上眼泪纵横,这要真是活人,非得结成满脸霜不可。

    引玉顿住脚步,心觉诧异,明明她不久前才见过掌柜,出来不到两个时辰,这人怎么说出魂就出魂。

    “这是怎么回事?”她看向莲升,心里萌生出一个古怪念头,但尚不能确定。

    莲升撑伞,看向脚边那“人”,淡声:“看来晦雪天处处俱藏诡秘,那客栈老板也有古怪。”

    她眼里不见怜悯之色,弯腰往柯广原天灵盖上一拍,眉头随即蹙得更紧,说:“无嫌建厉坛,还放铃铎引出生魂,生魂所饲鬼祟,非凶即恶。”

    引玉捏住微宽的袖口,省得风一个劲往里钻,冷冷哧道:“故意引那么多活人出窍,除了饲鬼,我想不到其它缘由。”

    一个满是鬼祟的地方,魂灵离体意味着什么,躯壳会被鬼祟夺舍。到最后自个儿的魂无处可归,反倒成了鬼祟们的盘中餐。

    如此想来,整个晦雪天就是一个养鬼的瓮,四方鬼祟还会因厉坛齐齐聚来,城中阴气只会越来越胜,到最后能养出个“鬼王”也说不定。

    无嫌啊,真是要把晦雪天折腾成鬼祟巣窠!

    莲升若有所思地垂眼,“假以时日,晦雪天必成鬼城。”

    引玉心里杂绪繁多,这本该是她护佑之地,没想到竟变得如此荒芜凄凉。

    柯广原口不能言,因面露苦相而显得悲戚无比,见扑人不成,跪地便磕起了头,一下又一下的。

    引玉心觉古怪,柯广原的魂能碰上她们,绝非巧合。

    莲升神色微变,竟捏上引玉下颌,拇指压上柔软下唇,似是想迫使引玉张口,却没有用劲。

    她冷声说:“大意了,被落了‘标’。”

    引玉一听就明白了,鬼祟是能标记‘食物’的,只需稍稍施上一缕‘念’,便能成。那东西祟气稀薄,极难察觉,要是吃进肚子里,有活人生息遮掩,更是无从寻觅。

    这柯广原,怕是觉察到她们与夺他躯壳的鬼有牵连,所以才跟了过来,哪是什么不期而遇!

    “无妨。”引玉只觉得按在她唇上的手指有些烫,还带着一股香,那定是浸入骨的香。

    莲升松手,往引玉额上一拂,把那缕‘念’给去了。

    引玉唇上一空,不由得抬手捂住,暗暗回味那股香气。

    她眯起眼说:“客栈掌柜怕是早被恶鬼夺舍,这才是掌柜原先的魂。难怪我看那人神色古怪,原来是心怀鬼胎。”

    “穿进活人躯壳里,所以他身上阴气并不明显。”莲升淡声。

    “他怎么不能说话,可以把他送回去么?”引玉原是不想多管的,可谁叫……这是晦雪天呢。

    她嘲弄一笑,说:“此前那掌柜身上可没有役钉,照钟雨田此前所说的,这晦雪天人人都有役钉。夺舍掌柜的鬼,指不定还是从别处来的,这晦雪天,当真是群鬼荟萃。”

    莲升没应声,却捻了两指,手中陡然绽开了一朵灿金莲花。她只一弹指,莲花便落在掌柜眉心。

    可是,那莲花没能将掌柜送走,竟是渐渐黯了下去,变成一粒金光,重新归入莲升手中。

    引玉不解其意,忙不迭问:“怎么?”

    “那具躯壳上,覆了一些东西,我送不走他,所以他亦说不出话。”莲升捻碎手中金光。

    “覆了什么?”引玉眉心不展。

    “不知。”莲升沉思片刻,朝边上一空房看去,说:“你替我取一幅画来。”

    引玉听得云里雾里,循着对方目光望过去,哪瞧见有什么画。一顿,她惊诧问:“屋里那空白画纸?你要用来做什么。”

    “拿来就是。”莲升说。

    引玉一嘁,正要走,手里被塞进去一把伞。

    “把伞带上。”莲升又说。

    “鱼老板当真不客气。”引玉接了伞。

    莲升淡淡一哂,难得地吐了俩字:“劳烦。”

    这话还挺稀罕,引玉听笑了,撑着伞在雪中禹禹走远。她慢腾腾挪到屋前,费了好大劲才把那被雪掩埋了小半的门推开。

    屋中果然有画,画上果然也是空白的。

    她三两下就把画取了下来,卷起往肘弯间一塞,又执着伞走回去。

    “喏。”引玉递出那空落落的画,“你要用来做什么。”

    “这是你留下的画,我用来盛他。”莲升抖开画卷,头也不抬地说。

    狂风大作,刮得那画卷抖动不停,薄薄画纸似乎随时会被撕裂。

    引玉猜到这些空白的画也许与她有关,可想不到竟都是她的,她定定看着,说:“整个晦雪天的画都是我的?此前你为什么不说。”

    “以为你能想起来。”莲升弯腰一抓,柯广原的魂便被她擒了个紧。只见她硬生生把手里的魂按进画里,画上随之出现了一个惊慌的人影。

    可不就是方才还在猛猛磕头的柯广原么!

    引玉诧异,“是这么用的?”

    画中人影栩栩如生,这薄薄一张纸不像画,反倒像极了镜子。

    再想,这满城的画卷也许真就是这么用的,当时在小荒渚,失踪的人可不就是被墨气卷进了画中么。

    引玉捏住画纸,倾耳去听,说:“此前我听见画里传出声音,里面会不会有人?”

    “那得问你。”莲升卷好画卷,把引玉手里的伞接了回去。

    那幅画顿时变得沉甸甸,和先前的转经筒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耳报稚声道:“难不成画中另有乾坤,那岂不是和此前堵在我嘴里的那角绢帛一样。”

    莲升拿着画,承认道:“是,画中另有世界。”

    “现在想来,若非你们扯出绢帛,或许我还被困在那莲花池里。”耳报神咋舌,“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莲花池。”

    为什么是莲池,怕是只有当事人知道。

    引玉睨向莲升,抱着木人但笑不语,她缩起被冻冷的脖子,自顾自往回走。

    莲升手上打着伞,怎能不跟,只是忽然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在那小悟墟的莲池里,她浸在水中不能离池,是这人掷下鱼食,逗得群鲤拥近,往她身上轻啄。

    引玉的心思,从来不遮掩,且又游刃有余。

    客栈门庭冷清,果真是一客难求。进了门才知堂中空无一人,不知那“掌柜”走哪儿去了。

    柜台上放着翻开的书册,掌柜许是走得急,翻开的那页上还有未写完整的字。

    引玉径自捧起,看不出什么蹊跷,又给放了回去。

    此前掌柜和小二在时,不论外边有多冷,这木门都是大敞着的。如今见堂中无人,引玉又冷得直发抖,便把门关上了。

    引玉去看了壁上的画,还抬手碰了边角,画中空空,边角却像湿了水那样,纸质摸着很润,凉丝丝的。

    摸起来倒是和她怀中画卷一样,却与初次碰到时不同,上回她摸这画时,画纸明明还是干燥的,边沿摸起来有些毛糙。

    也不知是因何发生的变化。

    门关得紧,连带着堂里空气也不大流通,这么一来,各种气味也变得憋闷无比。一股味儿逸了过来,带着点儿腐臭,却又和阴邪之气有所不同。

    “什么气味。”引玉鼻翼翕动,抬手扇了扇,只觉得这气味实属难闻。

    莲升循着味走到柜台后,弯腰翻找,过会儿冷声说:“你来看。”

    引玉走到柜台后,正低头,便看见硕大木桌后竟藏着半个腐烂的猪头,还有睁着豆大黑眼珠的鸡首。

    连带着放在一块儿的,是一些好像要化作一滩浓水的瓜果,瓜果都已乌黑软烂,臭得熏人。

    引玉只看一眼便退开了,手捂在口鼻前,不愿多闻一下。

    这些摆放在一起的,分明是不知道多久以前的贡品,许还是从寺庙道观里偷出来的。

    引玉捂紧口鼻道:“晦雪天被鬼祟占据也不稀奇,什么庙宇贡品皆无,就算是有神仙路过,怕也不肯在此处逗留。”

    莲升也从柜台后出来,抬手一扇,说:“此地的人不敬神佛,神佛又怎会因此停留。”

    “那店小二日日打理客栈,怎会不知道掌柜的桌下藏了这些东西。”引玉走去把大门推开,风呼啦一声闯入屋中,把这满堂的气味撞散,她才吸了口气。

    “嗯。”莲升应声,平静道:“那小二极可能也被夺舍了。”

    左右等不到那掌柜回来,大堂又冷得叫人手僵腿僵,两人只好上了楼。

    在路过那对兄妹住着的屋时,引玉特地顿了一下。

    屋中竟连一丝活人生气也没有,那女修显然也出去了,两兄妹竟还是分道而行,未在一块儿。

    见状,莲升也朝那屋睨去了一眼,浑不在意地问:“怎么了。”

    引玉又往前迈步,说:“那两兄妹说亲也挺亲,说不亲么,又有迹可循。”

    许是客栈人少,所以来者皆是座上宾。这可不,晨起时既有茶点粥面,如今午时一到,便有人敲门说饭菜做好了。

    客栈里来来回回就两人,一个是“掌柜”,另一个自然就是店小二。那店小二来去匆匆,不光要打扫客栈里外,似还要在厨房里忙活。

    听声音,门外的不是掌柜,那只能是小二了。

    引玉前去开门,见一穿着短打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外,长得还算憨厚,手上袖子挽起,许是怕弄脏了,天再冷也没放下来。

    小二躬着身,挤出讪讪的笑说:“二位,饭菜备在楼下了,可要送上来?”

    引玉看不出这人身上的鬼气,若真是夺舍,有肉身遮挡,那还真不好分辨。她摇头说:“一会我们自会下去取。”

    小二笑得憨,竟嘿了两下,朝走道上一指:“那小的去忙了。”

    引玉叫住他,“掌柜回来不曾?”

    “还没呢,掌柜傍晚才会回来。”小二说。

    引玉点头,见那店小二走远,便把门关上了。

    话虽是那么应的,可她却没有要下楼的意思,谁哪知那饭菜里有没有加料。

    “下去看看。”莲升是不会饿的,唯恐引玉忍饿。

    看是得看的,引玉懒懒散散转身,没气力地说:“乏了。”

    “要我抬着你?”莲升嘴角微抬。

    “那得八抬大轿。”顺着这话,引玉打趣着说了一句,但她话音一落,又说:“还是算了,鱼老板分身乏术,怕是要长八双手才成,那样可就丑了。”

    “只中意好看的?”莲升语气极淡地问了一句。

    引玉睨着对方,似笑非笑说:“那也不是什么样的好看都行,我很挑。”

    莲升起身,说:“我给你带上来,你歇。”

    引玉没拒绝,往下一坐便伏到桌上,头发丝丝缕缕在脸侧盘绕,显得那张脸白得惊人,比玉版纸不知要白上多少。

    这一伏,引玉又跌入梦中,自打来到慧水赤山,她还是头回做梦。

    梦里并非冰雕玉琢的楼阁,而是木质的飞檐和黑瓦。遍天的雪亦是黑的,好似天仙泼墨,洋洋洒洒一大片。

    所幸黑雪遮不住日光,四处还是亮堂堂的,这雪也并非冰凉透骨,未落地便消失得一干二净,余下春风一抹。

    有人坐在她的边上,手中酒盅轻晃,醇香的仙酿溅了出来,洒上她手背。

    引玉抿向手背,不恼不嗔,反而还笑了起来,说:“故意的?怎么不洒我身上,洒手背有什么意思。”

    对面的人腰间系着莲纹红玉,是莲升。

    “出来了就不用守小悟墟的规矩了,跟着我开心么。”引玉噙笑问。

    莲升没应声,目光定定的,她将酒盅一倾,慢吞吞地品了一口。

    “我这晦雪天好看么。”引玉又问。

    莲升指向窗外,淡声问:“为何四处都设有画卷。”

    “自然是为了来去自如,庇佑苍生。”这话好似正气十足,偏引玉姿态闲散,还眼波流转地抿了一口酒。

    “不见有谁像你这样,对庇佑之地用尽真心。”莲升不胜酒力,光是轻抿一口,脸上已浮上红霞。

    引玉伏在桌上,冰凉指腹往对方酡粉的侧脸碰,说:“我明明有更用心的时候,却有人视而不见。”

    莲升虽还皱眉,眸色却已是醉得迷离,模样有些恍惚地握住引玉的手指头。

    ……

    引玉是被推醒的,她只在桌上伏一会儿便腰酸背痛,睁眼就看见了桌上的食盒。

    莲升打开食盒,把饭菜一一拿出,说:“掌柜不在客栈里,问了小二,说是出门了。”

    引玉睁着惺忪的眼,揉起眉心问:“上哪儿去了?”

    “不知,他每日都是这时候出去。”莲升把筷子往她面前一递,说:“我看过了,能吃。”

    引玉接了筷子,实则没什么食欲。她敷衍地吃了两口,咽下才说:“已是古稀之年的老人了,日日冒着风雪出去,那店小二不觉得离奇,果然也不是人了吧。”

    “又想吃生魂,又要挣活人钱?”莲升碰碰碗沿,示意她再吃一口,说:“倒也有意思。”

    大白日出去,总不能是去觅食,虽说这晦雪天阴气盛,但白日大抵还是有些阳气的,就算有活人躯壳作掩,也防不胜防。

    引玉勉勉强强再吃一筷,连咀嚼都很是强人所难。她把筷子往碗上一搁,说:“那对兄妹住在这,也许早知道客栈隐秘。”

    “你想如何。”莲升看她半晌,捏起帕子往她唇边按。

    引玉一怔,闻到了帕子上的清香,鼻翼微微翕动两下,说:“康家掳掠寻常百姓的米面,在这一方豪横跋扈,偏不来这客栈撒野,依我看,客栈‘掌柜’和康家,怕是背地里有勾结,要想了解康家和厉坛的事,不妨从那‘掌柜’身上下手,他昨日……”

    她一哧,说:“不还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么。”

    “明儿跟他。”莲升用极其端庄正经的姿态,语气极淡地说了一句。

    是夜,凉风习习,窗户被刮得砰砰作响,似有人敲窗。

    床板始终是太硬了,引玉极难入睡,便侧身朝窗户看去,冷不丁瞧见一张脸。

    整张脸都已经贴在窗纸上,却因为夜色浓重,而屋里又未点灯,所以只看得到黑黢黢一团。

    到底是见多了鬼怪邪祟的,引玉哪会怕,只是有些意外地坐起了身。她一动,床板就嘎吱作响,惊醒了偎坐在边上的莲升。

    莲升睨她一眼,察觉到她目光所向,很快便朝窗户望了过去。

    才与屋中二人对视上,那鬼脸嗖一下便降了下去,没影了。

    引玉哪会容它就这么走了,捏紧领口走了过去,猛一推开窗,顶着刺骨寒风便往外探头。

    莲升走到她身后,伸了根食指往她衣领后一勾,“你是一点也不慌?”

    引玉没找着遗留的鬼气,回头笑了,说:“在以前那世界时,我可劲儿担心您不怕,来了这,反倒成您关心我了,东道主呀?”

    莲升那手指还在她衣料上勾着,轻轻挨在她后颈上。她反手抓住那只手,嘶了一声说:“凉。”

    没想到莲升变本加厉,屈了手指,朝她后颈沉沉一刮。

    引玉被刮得心尖打颤,似笑非笑问:“干什么呢。”

    莲升收了手,走去推开门说:“下楼看看。”

    才下楼,便看见掌柜昏昏欲睡地坐在木桌后,一侧的门依旧是敞着的,风刮得他白发翻飞。

    察觉到有人下楼,掌柜连忙睁开一条缝,眯着眼问:“哎,二位怎么这时候下楼。”

    “掌柜的这么晚还不歇?”引玉问。

    “这不是在打瞌睡嘛。”掌柜叹气,“门得开着才行,要是恰好有客人来,那可不就是天上掉馅饼。”

    原先以为对方夜不闭店是为了生计,如今一听,味儿就变了。

    引玉眉一抬,说:“也是,谁不想天上掉馅饼。”

    “二位这是要出去?”掌柜诧异问。

    引玉颔首,已捏着领子步向大敞的门,“出去看看。”

    掌柜眼都瞪直了,讷讷道:“这时候还要出去么,夜里容易出事的啊。”

    “无妨。”引玉往门槛外一迈,被冷风吹得差点睁不开眼。

    莲升打了伞,往对方头上遮,不咸不淡道:“那鬼影挺会躲藏,楼上楼下了无踪迹,要想躲得这么彻底,那只能躲在活人躯壳里。”

    “你说,刚才窗外那鬼脸是店掌柜么?”引玉微微扭头。

    莲升并未转身,而是沿着长街望了过去。

    远处似有人吵吵嚷嚷而来,其中一人还哭嚎着,那哭声可谓是惊天动地,又熟悉至极。

    只见一群人绕过屋舍,架着一衣衫褴褛的人走近,那人可不就是此前在厉坛边上踉跄跑远的钟雨田么。

    钟雨田倒是挺会跑的,明明怕极了康家人,却偏要撞到那家人脸上。

    作者有话说:

    =3=

    第57章

    三更半夜, 这晦雪天大路上的落雪声被种种喧嚷捣得稀碎。

    康家似乎还执着于为家中病者找替,穿的竟还是一身白麻衫,为首者擎灯而行,跟在后边的人为了架稳钟雨田而手忙脚乱地挤作一团。

    钟雨田呜呜大叫, 可因为嘴巴被堵上了, 连哭声也变得含糊不清。他两条腿一个劲往前踢, 不一会便不肯走了,身使劲往地上坠。

    提灯的人质问:“说, 你到底是怎么出来的,要是不肯讲, 一会别想进厉坛里面了, 我直接把你扔进火堆!”

    钟雨田怕得一阵挣扎, 嘴里呜呜叫唤,声音含含混混地求饶, 压根不承认自己是怎么出来的。

    康家人见他不肯走, 硬是拖着他往前,他们一个个头戴白色兜帽, 聊胜于无,倒是能挡些风雪。钟雨田的头上却只有鸟窝般的头发,还因为盖了雪而变得白皑皑的。

    钟雨田两条手臂被架高,半个身在雪上拖行,幸好雪厚,雪中也没有树杈子, 否则他这一路定不好过。

    “帮你的到底是谁!”那提灯的人又发话了:“你此前可没有这么仗义,怎么, 突然痛改前非了?”

    “唔唔唔!”钟雨田发出三个音, 听起来约莫是“放开我”。

    “把他嘴里那团麻布给我取了!”擎灯者捅了捅耳朵, 实在是忍无可忍。

    后边的人只好把钟雨田嘴中麻布取出,还差点被他咬着手。那人连忙一缩手指,骂骂咧咧道:“妈的,这口牙一会都给你拔了!”

    口中一松,钟雨田也连连吐出骂句:“干你们爷爷,你们康家真把自己当城主了,天天在晦雪天横行霸道,伤天害理的事是一点没少做,还总喜欢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害人!康喜名,我惹过你不曾,我当时还帮过你,真是忘恩负义!”

    “如今可不就惹着了!”康喜名转向他,一副好言好语的模样,却跟毒蛇吐信一般,“你到底是犯的什么被扔下厉坛,想清楚再说!”

    “老子不过是抢了那婆子的粥,我不还跪下道歉磕头了么,你们怕只是想找个缘由抓我去喂鬼吧!”钟雨田面容狰狞,周遭寒风萧瑟,他却气得周身发热,脸都怒红了。

    一顿,他双目一瞪,一副抓着对方把柄的模样,变得好似器宇轩昂了许多,又说:“哈,被我知道了吧,你们康家就是在养鬼,那厉坛底下可全是僵尸!”

    康喜名面色沉沉,下巴一努,又叫人把钟雨田的嘴又堵上了。

    “唔唔唔唔!”

    “把他扛去厉坛烧了。”擎灯者道。

    客栈外再无别的动静,刚才窗外的鬼脸许还真是掌柜,否则他再无别的藏身之处。

    引玉站在雪中气定神闲地看,她已救过钟雨田一次,是对方不惜命,偏要往康家脸上撞,她可不想再白费气力再救一次,于是拉着莲升的袖子要走。

    那边康家人正气势汹汹地路过,客栈里忽蹿出来一个人影。出来的人手中寒芒毕露,出鞘的剑是又细又长。

    看对方长发盘起,又画了极浓的妆,便知是那对兄妹中的妹妹。

    这对兄妹当真和康家过不去,好巧不巧,又来截康家的胡。

    引玉看见这人影时还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扭头朝客栈大门望去,门里只看得见掌柜身影,谢聆压根没跟出来。

    这对兄妹当真奇怪,一个昼伏夜出,一个夜伏昼出,就跟轮班似的,两人怕是连面都见得少。

    女修提剑而出,从容不迫地拦在那行人面前。

    康喜名一看是她,火气噌噌上涨,脸色顿时黑得像炭。其他人也纷纷朝她看去,哪还管顾得了什么钟雨田。

    女修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拦在前边,沉默得好似心意已决,非要将钟雨田救下不可。

    康喜名已没有找替的心思了,只想好好治治这女修。他猛地把灯笼往地下一掷,也拔/出腰侧的剑,说:“我就知道这疯婆娘还得来!”

    钟雨田身一歪,被后边的人扔到了地上,可惜他手脚俱被捆住,只能一拱一拱地爬。

    康家当真是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顿时祭出了符箓无数,什么雷霆暴风齐齐卷来。

    可惜符箓能召来的雷终究比不得引玉在梦里见到的,和梦中的一比,这从半空中劈下来的电好似绒毛一撮。

    女修士连忙避让,手腕一动,划出一道罡风,硬是把卷来的风雪给撞散了。

    几人如同斗法,在客栈不远处打得你来我往。虽说康家人多,但那女修还是未落下风。

    可就算女修再厉害,也是单打独斗,引玉不由得又回头朝客栈门里看,那掌柜在柜台后撑着下颌昏昏欲睡,压根没有别的人影出没。

    未几,女修的衣角被火撩着,袖子被烧去大片,手臂被灼得通红,谢聆还是没有出现。

    康家人歹毒,竟干脆融了这遍地的雪。雪水骤化,女修脚下打滑,扑通跌倒在地。

    融化的雪水还被康家人御起,化作数把银白的刀,朝女修的面庞猛袭而去,分明是要置人于死地!

    女修堪堪取出一张符,震碎袭面水刃,水花迸溅开来,打得她满脸皆湿。

    什么胭脂水粉随之化开,在她脸上糊成一团,她那模样登时比鬼祟还吓人。

    康家那行人哈哈大笑,见状又祭出符箓数张,企图将对方擒捉。

    引玉远远看着女修那张妆容模糊的脸,竟觉得百般熟悉,左右又找不着那鬼脸了,索性问:“鱼老板,你若不救她,我可就要出手了。”

    如何出手,自然是像此前那样,装模作样地歪过去挡。

    引玉搭着莲升胳膊说,挨过去说:“反正天上出了事,就算你出手左右凡人命数,天道怕是也无暇管顾,是吧,鱼老板?”

    莲升一捻手指,莲纹弧光从天而降,跟五指山般压着众人直不起身。

    引玉定定看她,不由得吐出一句:“又坏规矩了,鱼老板。”

    莲升侧头睨她,不发一言。

    引玉缩了下被冻凉的脖子,嘴角翘着,慢着调子说:“坏规矩的感觉,是不是很畅快?”

    康家全都跌倒在地,却都叫不出声,一看到那兜头落下的金光,喉咙便像被堵住一般。

    引玉也觉得那光刺目,还得微微眯起眼才打量得清远处状况,打趣说:“鱼老板这光怎么还敌我不分的,刺得我眼睛疼。”

    莲升侧头睨她,再一捻两指,遍天金光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引玉握住伞柄,像在拖着莲升那般,踩着雪不紧不慢往那边走。

    康家人这才像是被撕了封口胶,纷纷爬起身,不出意外地见到了引玉和莲升。

    康喜名当真是怕了莲升了,哪还敢用什么符咒,生怕手上符纸又全被毁了,他恍然大悟:“原来你们是一起的!”

    跟在他后边的人瑟缩着聚成一团,有些个后退时无意踩到了钟雨田身上,一个趔趄便坐了上去。

    钟雨田身上一沉,嘴还被堵着,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口中却只发得出“唔唔”两声。

    “今日暂且放你们一马,下月必会取你们性命,你们若是聪明些,趁着下月还未到,赶紧收拾收拾跑路吧!”康喜名带着人屁滚尿流地跑了。

    在他们走时,引玉微微眯起眼,打量起那几人手脚关节几处,那黯黯的黑气似乎更浓郁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役钉钉得更深了。

    隐约间,那几人面上有火光晃过,却并非吉兆,而是将死之相,和此前妇人脸上的水厄纹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引玉皱眉说:“鱼老板,看到了么。”

    “如果你是指火纹,那是有看见的。”莲升平静道。

    “那几人将遇火灾,也算是罪有应得。”引玉轻哼。

    钟雨田被落在原地,拱着身朝引玉和莲升那边挪,嘴里唔唔个不停。

    女修就站在他边上,还是一个字也不说,却弯腰把他嘴里的破布扯了出来。

    钟雨田躺在雪水里长舒了一口气,连忙说:“多谢仙姑!”

    女修压根不应声,提着剑反倒朝引玉和莲升走去,定定凝视她们一阵,擦着她们肩回到了客栈里。

    引玉也没想着将对方留下来,看对方那妆容模糊的狼狈模样,恨不得帮她擦擦脸。

    她们一走近,钟雨田立刻露出讨好的笑,和在康家人面前时分明是两副面孔。

    钟雨田嘿嘿地笑,拱着身说:“多谢两位仙姑出手救命,咱们真是有缘,竟又遇上了!”

    引玉轻笑,“要不是你撞到康家人手里,怕还遇不上咱们。”

    钟雨田扯了扯嘴角,眨巴眼说:“两位仙姑,能替我松松绑吗。”

    引玉刚要弯腰,便见一缕金光飘了过去,才往绳索上一落,那绳便自个儿解开了。

    “解了。”莲升淡声。

    钟雨田终于得以站起,但手脚被捆束了许久,他一时站不直双腿,还微微躬着身,说:“康家真不是东西,我不过是回去见见那老婆子,又被他们撞上了!”

    这人当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引玉呵了一声,“你找她作甚,想一雪前耻啊?”

    “哪、哪里!”钟雨田眸光闪躲,连忙说:“我不过是想看看那老婆子这段时日过得好不好,要是好,我就放心了!”

    “放的什么狗肺狼心吧。”引玉傍在莲升身侧,也不怕旁人对她如何,很是直白地点破了钟雨田心中想法。

    钟雨田还是不肯认,硬着头皮说:“我早就洗心革面了,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他悄悄打量起眼前二人,拱起手小心翼翼地说:“这么有缘,看来我势必要跟着两位仙姑的,我想好了,不论二位仙姑还要在晦雪天待多久,我也得跟着为二位效劳!”

    引玉哪是这么容易被糊弄的,但想起刚才窗边那鬼面,竟就点了头说:“那行。”

    闻声,莲升不解地瞥她一眼。

    引玉朝客栈楼上努了努下巴,语焉不详地说:“有用的。”

    莲升顿时明白,很淡地哼笑了一声,哪还像什么悲天悯人的菩萨。她撑伞转身,根本不看边上那钟雨田,只道:“雪大,回去避避。”

    引玉冲钟雨田说:“你也住客栈里吧,我让掌柜给你安排个房间。”

    钟雨田还不知道自己要被卖了,两眼蓦地一亮,笑得嘴巴合都合不上,“多谢二位仙姑!”

    回到客栈,掌柜见有新客,也没管对方穿得有多寒碜,满脸喜意地填了簿子,边说:“难得又有客人,想住哪一间,随意挑。”

    “随意。”引玉说。

    有住的就不错了,钟雨田哪还敢挑,搓搓手来回张望,在迎上掌柜打量的目光时,嘿嘿笑了两声。

    掌柜也笑,笑得眼角沟壑尽显,转而招来小二,让对方带着人上了楼。

    钟雨田连步子都轻快了许多,边走边说:“我知道这客栈,听人说,这家店开了有上百年了,在雪还没下之前,这里当掌柜的,就已经富得流油。更厉害的是,听说神仙也来这住过!”

    引玉原还听得漫不经心,可一听到“神仙”,两眼倏然一抬,“神仙?”

    “我也是听人说的,毕竟那已经是老早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都还没出世呢!”钟雨田跟着小二一路往前走,抬手把路过的木牌都碰了一遍。

    这客栈的房号取得都很文雅,不用什么天字地字,而是叫云山、雾村,白露秋和青山夜的,倒是和引玉梦里那二十三年前的晦雪天挺搭调。

    “传言里的神仙是什么模样。”引玉问。

    在路过那对兄妹的房间时,她又微微停顿,只见房里亮着灯,可惜看不到里面是何状况。

    钟雨田回头说:“那神仙啊,是来去无痕,以前这晦雪天还有茶楼酒肆时,她常去那儿坐,周身素白,听说是轻纱遮面,所以谁也不知她是何模样。”

    听着这话,引玉好像又想起了一些事,她的确是喜欢热闹的,所以此前还在小荒渚时,她也常往闹市跑,是丁点冷清也受不住。

    前边带路的小二头也不回,将人带到门前时,才抬手笑笑说:“您里边请。”

    钟雨田摸了摸脏乱的头发,却没半点不好意思,扭头一个拱手说:“多谢二位仙姑,要来我这坐坐么。”

    引玉双臂一环,站在莲升身侧似笑非笑地看他,意思俱已写在脸上,也不知这钟雨田的脸皮怎能这么厚。

    钟雨田挤出笑,推门说:“那我……便歇了?”

    房门还是小二替他关上的,只是在走前,那小二还敲了钟雨田的房门说:“一会儿小的给您把火炭盆送上来,您夜里要是觉得闷的,可得推窗透透气。”

    钟雨田在屋里扯着嗓子应声:“火盆是吧,我倒是不怕闷,但就怕夜里一开窗,就有东西钻进来,还是闷着算了。”

    “这里离康家近,城正中的鬼怪不作祟。”小二又说。

    钟雨田“哦”了一声,“是了,康家就在一里外,他们那的符咒灵着呢,有他们在,鬼怪是不敢造作的。”

    小二笑说:“您尽管放心,咱们掌柜天天在楼下敞着门,也没见有鬼祟上门。”

    “我要是撞鬼了,你们客栈赔钱么?”钟雨田眯起眼。

    “这事……”小二在门外摸头。

    钟雨田岔开腿坐下,哼了一声说:“果然还是会撞鬼的吧。”

    回去后,引玉脱了鞋袜,往床上一窝,拉高被子盖过脸,窸窸窣窣倒腾了一阵。

    莲升就坐在床沿,和前天晚上一个样,敛目凝神,圣人之姿。

    半晌,引玉探出头,借着昏暗烛光一瞬不瞬盯着床边人,光影间,她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地,是晦雪天,还是二十多年前的白玉京?

    是晦雪天,她得出结论。因为尚未破戒的莲升,是不蔓不枝的池中花,喜怒俱不行于色,唯独醉酒,才会被染得眼梢侧颊酡红一片。

    引玉把被角一掖,说:“鱼老板上这挤挤么。”

    “我原是住在另一间的,也有自个的床。”莲升不咸不淡地说。

    引玉躺着,一只手还捏在被角上,寒意直往怀里钻,说:“我这不是初来乍到,又容易招东西,得和您挤挤才睡得着么。”

    “你倒是金贵。”莲升往她床沿上一坐,却没有要躺进被窝里的意思,反倒把那被抬起的被角按了下去,说:“睡你的。”

    “往这儿躺吧鱼老板。”引玉往后缩了缩,腾出了点儿空。

    莲升没动,她便把手从被子里探出来,许是袖子缩上去了一截,露出来的手臂白得刺目。

    像画纸那样的白,白得不像活物。

    引玉拉了莲升的袖子,作势要把人拽过来,可莲升不动,她自然也拽不动。

    于是那手勾着勾着,就勾到了莲升的腰带上,灵灵巧巧又好似别有用心地把那腰带勾散了。

    莲升往她手上一抓,语气听着还算冷淡,“做什么。”

    “你不来,我自然要抓你一下。”引玉理由充分。

    莲升就这么垂眼看她,就着远处桌上那豆大的火光,看到引玉眼里似含了几分狡黠,那流转的眸光里仿佛噙了绵绵情意。

    她沉默了片刻才问:“我要是不依,你要抓我到何时。”

    “一直抓着呗。”引玉说得慢悠悠的,光听她那语调,也不像不依不饶。

    说着,她又把莲升的腰带拉开了丁点,拎到鼻边轻轻一闻,状似好奇地说:“鱼老板身上总是带着香味,是浸进骨子里了么。”

    莲升那根筋好像随着被拉过去的腰带,忽地绷断了。她神色不变,却掀开了被子,想干脆往里一躺,可才刚掀起被角,就看见躺着的人衣领敞着,姝色比雪。

    其实敞得不算多,只是未遮全那几寸锁骨,春光一泄,就惊扰了莲升的禅心,她便触机落阱。

    莲升半撑着身,挑起对方微散的领子,往其锁骨上按住,没多看一眼,别开目光说:“你就是这么邀我共寝的?”

    引玉带笑,“我都还不算光着睡,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有那习惯。不然这样,鱼老板您穿您的,我脱我的,咱俩互不打扰。”

    “好一个互不打扰。”莲升动也不动,似有些恼,“你一进再进,不留余地,要我能退尽退,才保得住你这句‘互不干扰’,可是,你容我退了么。”

    “我说着玩儿的,到底容不容的,哪需要言明,您门儿清着呢。”引玉伸手,往莲升心口上戳。

    莲升想,在把旁人心弦拨乱这事儿上,这人的确算得上是面面俱到。

    在边上人的注视下,她索性把外衫一解,拨了头发板板正正地躺下,冷声说:“还叫鱼老板?”

    “那该喊您什么。”引玉缩在边上,侧过身幽慢地说。

    “莲升。”

    那迷蒙过往好似又被劈出了一道缝,皑皑白光一个劲往里钻,把些许旧事捣了出来,让引玉愣了神。

    又是万千塔刹,一座座或高或低,像极凡尘中错落有致的屋舍,乍一看还挺有烟火气息。

    可小悟墟没有,它安静得出奇,时不时传出几声钟鸣,似在警醒着什么。

    那红裳白罩衫的莲仙好像是这塔刹林中唯一的美景,偏偏她和整座小悟墟一样沉着冷淡,让人觉得了然无趣。

    怕是只引玉觉得有意思,紧跟在后问:“莲升,常人都说小悟墟众佛陀无欲亦无求,就连里面的一草一木也是,可是小悟墟里的众生当真没有欲求吗。”

    “你就是特地来问这个的?”莲升顿步,捧着一尊小小的塔刹朝身后望去。

    “自然不是。”引玉负着手步步走近,也不知是在折磨谁,她身姿袅袅,闲闲散散,走得奇慢。

    走至莲升身侧,她自顾自道:“我倒觉得小悟墟处处是欲,一起一顿步是欲,回首和遥盼是欲,话里的一字一句也该有欲,既然身在这世间,怎能没有欲求,或多或少罢了。”

    “我呀。”引玉蓦地凑近,眉心的坠子一晃,又说:“是特地来看你破戒的。”

    作者有话说:

    =3=

    第58章

    她不是不动佛, 她心似飞絮,被那轻悠悠的气息一吹,便飘得不知身在何地,禅心如山倒, 坍得那叫一个轰轰烈烈。

    欲么, 谁会没有, 就算是小悟墟里正身清心的莲,也私藏着离经叛道的欲, 所谓无欲无求,不过是严于律己下的拿腔作势, 骗得过别人, 骗不了自己。

    莲升有欲, 但她的心不能为之一动,她听天道而为, 她的心也许属于上苍, 属于白玉京,但不能时时刻刻都从属自己。

    所以她看着近在眼前的人, 按住了对方眉心那摇摆不定的坠子,淡声说:“我不破戒。”

    引玉并非越挫越勇,她只是耐心十足,就好像是崖壁上不动如山的钓叟,持着竿子悠然闲卧。

    “那如果一定要破戒,你会选何时?”她饶有兴致地问。

    “容得我选?”莲升松手, 待对方那眉心坠不动了,她的心好像也不会被撩拨着动了, “该破即破, 身不由主。”

    引玉一笑, 看着莲升那双沉静的眼说:“你前言后语太过矛盾。”

    “不矛盾。”莲升移开目光,“我不愿破戒,与不得已破戒,并无相悖之处。”

    “小悟墟有诸多戒律。”引玉没完没了,负在身后的手未露出过一下,手里似乎藏了什么,“要是你不得已破戒,你觉得,你会犯哪一条?”

    莲升心里早有答案,她为此口舌干燥,固守着灵台中所余不多的一点清明。尽管小悟墟钟鸣杳杳,似有警醒之意,可她的禅心已经支离破碎,因欲而碎,碎在欲中。

    “那要看五欲六尘,哪一魔障会先破我法门。”她说。

    引玉拿出藏在身后的酒,晃晃说:“喝酒么,我从晦雪天带来的,上回给你尝过,你只喝一口,这儿就红了。”

    说着,她往颊上一指,“红云浮面呀,那颜色我喜欢,依我看,是‘色’欲。”

    “又在胡诌。”莲升转身。

    ……

    后半夜,钟雨田关着窗,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冻惯了,还以为自己会睡不习惯,没想到后脑勺一碰着枕就陷入了梦乡,睡得雷打不动。

    火盆里的炭烧得通红,但不知怎的,那火光的颜色有点怪,似乎冒绿光!炭上噼啪作响,跟时不时点燃炮仗一样,惊不醒钟雨田,却也没遮住那一声声的敲窗。

    晦雪天极少下雨,二十多年下来,雪倒是下个不停。可单单是雪的话,窗哪会被敲得这么响。

    偏偏钟雨田还是没醒,鼾声微微一停,砸吧起嘴来。他双手双腿俱是大开,也不知道梦到了什么,脸色突然大变,眉头紧锁着,似是受了惊吓。

    饶是如此,他还是没睁眼,只怪床褥太软,又太暖。

    他那窗还被敲着,借着屋外飞檐上的灯笼,隐约能看清那是一只手的轮廓,好似干瘦无比,指骨又尖又长。

    钟雨田睡得可劲儿舒服,连窗被叩开也不知道。在一团黑影潜进屋后,他才缩了一下肩,被窗外刮进来的风给冻着了。

    铜盆里火光骤变,红光成了幽蓝鬼火。

    潜入屋的影子,竟直接从盆上跨了过去!都说鬼祟跨不得火盆,细长影子却轻而易举地踱到了钟雨田床边。

    盆里的炭火陡然熄灭,噗的一声,就像是被浇了水,连一点火光也没余下。

    站在床边的鬼祟缓缓躬身,像要吸走他的阳气,竟贴到他脸前,这一人一鬼的鼻子都已抵上。

    一些莹白的生气从钟雨田鼻中逸出,轻轻盈盈的,被那鬼祟张口就吸走了。

    钟雨田开始睡得不踏实了,他是想翻身来着,哪料整个头好似被定住,手和身是拧过去了,可脑袋还正着。

    这一拧,他脖子嘎吱响,差点被掰折。

    钟雨田陡然惊醒,看见了鬼祟模糊的轮廓!

    此前在厉坛下,他之所以看得见,是因为那里阴气重,如今看得见,却是因为生气要被吸尽了。

    那黑影细条条的,躬着身立在他床边,还凑得无比近。他双眼瞪直,哇哇大叫,喊得地动山摇。

    虽说隔了好几间房,但那喊叫声太过响亮,引玉眼一睁就醒了,她迷迷瞪瞪地翻了个身,看见莲升已经坐起了身。

    “出事了。”莲升掀起被子,眼中一点困意也没有。

    引玉还窝在床上,她一个缩头,便只余一绺头发还在枕上,声音闷闷地说:“你去看他,我等会下楼瞧瞧。”

    过会儿,她听动静,莲升似乎还没走,索性掀开被子坐起身,腰带和衣襟俱是松松垮垮的,锁骨不遮不掩。

    莲升睨向别处,手却不歪不斜地往引玉那衣襟上轻点了两下。

    搁在桌上那木人用脆生生的声音说:“还搁这眉来眼去呢二位,人命关天啊,老人家我装了这么久的哑巴,可不是真哑巴!”

    引玉勉为其难扯了几下,把身上遮严实了。她起身拿来外衫,不大娴熟地穿上,因还带着困意,嗓音不免有些哑,睨着莲升说:“还担心我被别人看了不成?”

    莲升走到窗边,推开窗扇往外看了一眼,又紧紧关上,不咸不淡地问:“还想让谁看。”

    “别人可没这福气。”引玉拉长调子说话,故意的。

    莲升定定看她,哑火一般,禅心……禅心就算从头拾掇,也不复原状,她心上的边边角角,早被这人机关算尽地浸满了欲。

    从以前到现在,皆是如此。

    偏偏引玉就此打住,低头穿好鞋袜,努起下巴说:“走呀。”

    桌上那耳报神见状大喊:“我呢,怎么不带上我,就这么对待腿脚不好使的老家伙?”

    两人刚出去,一个人影气势汹汹地从远处走来,脚步沉得好像恨意满怀。

    这客栈里也没有别的住客,所以引玉一眼就认出,应当是那对兄妹里的其中一个。

    兄妹二人的身形实在是太过相像,光是远远一个轮廓,连男女也辨不清。

    原以为来的该是妹妹,待那声音一响,引玉才知晓,这二人的早晚“分班”倒也没有那么讲究。

    “怎么了?”

    嗓音沉沉,可不就是谢聆。

    谢聆披发走近,鬓边竟是潮的,脸上也带着未干的水痕,虽然神色恹恹,但不像才被扰醒,反倒像是深夜里才洗漱着准备躺下。

    这作息,比孤鬼更像孤鬼,也难怪他面色那般难看,眼底乌青好似积了有个十年八年。

    引玉拢紧外衫,说:“那边屋里有人在喊。”

    “我过去看。”谢聆紧皱眉头。

    引玉冲莲升使了个眼色,没跟着过去,自个儿下楼去了。

    钟雨田喊得那么凄厉,按理来说,楼下的人应该听得到才是,然而楼下门还敞着,掌柜和小二竟都一动不动,一个撑着下巴坐在柜台后,一个正坐在木板凳上。

    风一个劲往屋里招呼,吹得门上挂着的帘子唰唰响个不停。

    引玉没有刻意放轻脚步,踩得楼梯噔噔响,楼下二人竟还是没有丝毫反应。就连她已站到柜台前了,掌柜还是撑着下颌小憩,丁点反应也没有。

    她定定站了一阵,忽地伸手往掌柜袖口里碰,掐住了老人家那一截枯瘦的手腕。

    被冰冷的手圈着,不可能毫无知觉,可偏偏掌柜就是不动。

    脉搏还在跳动,躯壳显然还是活的,可里边的魂,不论是生魂还是死魂,都已不见。

    引玉抽出手,转而去探店小二的鼻息,躯壳一样是活的,但魂已不在。

    寻思一阵后,她转身走进厨房,取来了一只碗和一只筷子,在把碗放到掌柜身边后,便有一下没一下地敲了起来。

    大半夜敲碗,那是要引鬼的,尤其这晦雪天到处都是鬼魂,被这敲碗声勾来的鬼不说一二十,也该有个七八只。

    可引玉的预估还是出了些状况,她敲了半晌的碗,门里门外还是静凄凄的,连个不请自来的邪祟都不见。

    看来有康家在,别的鬼怪当真不敢在此地作祟,当时映在窗上的鬼脸,还真就是掌柜。

    楼梯嘎吱地响,有人下楼。

    谢聆走了下来,看向引玉手里的碗筷,了然道:“你想把惹事的鬼招来?招不动的。”

    许是察觉到堂中掌柜和小二静得太过出奇,他诧异问:“掌柜被魇住了么。”

    引玉倚在柜台前,无暇打理被风吹乱头发,开口:“你知道这家客栈有问题,别装蒜。”

    谢聆神色微变,快步走近,皱眉说:“我知道他们与康家有联系,也怀疑过客栈有鬼,但未怀疑过他们二人。”

    “也是。”引玉屈着食指漫不经心地敲敲碗边,说:“他们夺了原先那掌柜和店小二的躯壳,我猜,这晦雪天有不少人也被夺舍了,鬼城将成。”

    谢聆把剑往木桌上一搁,目色凛凛,“是康家做的?”

    “康家应该没这能耐驭鬼。”引玉摇头,慢悠悠说:“他们连符咒都还要向别人讨要,自己拿什么驭鬼。”

    谢聆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你们兄妹二人和康家有仇?”引玉状似开玩笑,声音放得很轻。

    没想到,谢聆真点头说“有”。

    康家恶事做绝,又是找替,又是将人扔入厉坛,有些个仇家也不奇怪。他们能在晦雪天里站稳脚跟,免不了要树敌一片,看这晦雪天怨声载道的,许是人人都怨他们,可是谁也无从反击,只得在这苟且着过一日算一日。

    “此前客栈中的住客只有你们兄妹二人?”引玉把单只筷子往碗上一架。

    “没错。”谢聆也探掌柜鼻息,又朝其颈侧碰去,不解道:“生魂……”

    “被挤出去,不过那魂被我们找着了。”引玉没有隐瞒,把手边的碗推开,说:“我本是想招些个死魂过来,把这躯壳占了,好将原先夺舍掌柜的鬼引出,不想,这四处的野鬼还挺守矩。”

    她看向谢聆,本想凑近些看清对方鬓边水光,没想到被楼下冷风一刮,哪还遗有什么水色,鬓角面庞可都干干爽爽了。

    “他们可能打过你的主意,但知道你是懂这行的,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可钟雨田什么都不懂。”引玉说。

    谢聆猛朝楼上望去,冷声说:“我去看过,那屋中没有鬼祟。”

    “怕是躲远了。”引玉把碗筷一收,不屑地嘁了一声,转而好声好气说:“劳烦您替我看着门。”

    谢聆先是一怔,病恹恹的脸上浮起热意,目光里不由得夹上几分探究,“你……也是修士?”

    引玉回头笑了,摆着食指说:“你看我像是么。”

    不像,修士身上不带个几样法宝怎像样子,再不济,也该有宝剑傍身,身上再携点铜钱符箓一类,怎么也不会是这样两手空空,还一副意慵心懒的模样。

    引玉看那男修士抱剑坐在楼下板凳上,才提着裙往楼上走。

    钟雨田的房门大敞着,他惊慌失措地缩在床头,还捏紧了衣襟,要不是他口中大喊“有鬼”,还挺叫人想入非非。

    房中却没有鬼祟,那入室的鬼指不定已经跑了。

    引玉进门时,莲升正垂眼盯着床边的火盆,盆中炭火已熄,似乎已经凉透了,连点儿烟也没冒。她掩上门说:“刚才谢聆过来了?”

    “来过。”莲升说。

    钟雨田哭过一番,此时见到引玉,眼泪又狂往外飚,唉声唉气道:“两位仙姑,幸好你们及时赶到,不然我现在怕就只剩白骨一架了!”

    他声音嘶哑,连说话都有气无力,和此前骂康家人的样子迥然不同。

    莲升移开目光,食指朝钟雨田眉心一碰,淡声说:“你的生气被吸走许多。”

    “生、生气?”钟雨田目光摇摆,“我不敢生气,我怕啊,仙姑,我怕!”

    引玉走过去挨到莲升耳畔说:“指不定就是掌柜和店小二做的,我下去时,那两具躯壳都空了,敲碗也不见引得到鬼,那俩怕是早和康家串通一气了。不过么,康家那么反感那两兄妹,做掌柜的却知情不报,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我看也是。”莲升淡声,“他们许是想偷偷把那对兄妹吃了。”

    钟雨田不知这二位在说什么悄悄话,又气息奄奄道:“两位仙姑,那鬼擒得到么,它会来一次,决计会来第二次!”

    “怕是走远了。”引玉故意道。

    钟雨田顿时苦起一张脸,“这晦雪天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两位仙姑何时走,带我一起吧。”

    莲升没应声,朝脚边那只火盆又睨了过去。

    引玉留意到她的目光,这才发觉盆里好似藏了东西。

    “仙姑,求求你们了,带我走吧!”钟雨田还在哀求。

    莲升蓦地弯腰,素净的手朝火盆中探,拨得黑炭大乱。

    只见火光噼啪一亮,一个火星子快要跃出火盆,火光……是蓝绿色的!

    莲升五指一拢,将那火星子抓了个正着,只是稍稍用力,就见一黑影从她指缝间挤出,变作扭曲鬼影。

    钟雨田看呆了,这这那那了半天,是连个完整的语句也说不出了。

    那被莲升擒住的鬼模样丑陋,一看便是不得好死的,身上血肉模糊,眼瞪得比铜铃大,且不说他根根肋骨折断,惨状骇人。

    此鬼身上阴气浓重,以此种惨状离世,不成厉鬼还说不过去了。

    被擒住后,鬼祟挣扎不休,身上断骨竟跟藤条一般,猛地从皮肉间刺出,将自个儿勒成了细细的长条,像极顶着人头的蛇。

    他变幻得快,想从莲升的掌心中钻出去,可一道金光劈下来,便动弹不得了。

    莲纹弧光兜头落下,照得那鬼物如受洗涤,周身灿金。

    随着莲升松手,此鬼往地上一跌,不论露出何种凶相,也危害不到旁人了。

    引玉提着裙蹲下,嗅到了这鬼身上的气味,稍一辨认,就认出是那“店小二”。

    对一只鬼,实在是没什么好周旋的,她直言不讳:“躲得挺好呀,你们是康家养的鬼?”

    “这、这东西竟一直藏在火盆里?”钟雨田本就没多少精气神,两眼一黑就躺了下去。

    被莲纹弧光镇着,这鬼再怎么有能耐也不敢和这两人对着干,颤巍巍道:“是康家让我这么做的,那是从厉坛上捡回来的炭火,不辟邪,能藏身,所以我才、才藏得住!”

    “你掌柜呢。”引玉半点不觉得眼前这鬼可怕,还在直勾勾盯着。

    “他夜里要猎魂的,活人躯壳没了活人魂,生气迟早要耗竭,只能想点别的法子。”鬼祟跪在地上,身上骨头嘎吱作响,已维持不了好不容易变成的蛇形。

    “敲我窗的是你们么。”引玉困倦地站起身,轻打了个哈欠。

    “恳请大人饶命。”那鬼声嘶力竭,完全不输刚才钟雨田的那一声喊叫。

    “是或不是?”引玉又问。

    “是、是!是掌柜!”

    莲升若有所思,忽地问:“掌柜每日都会出去,去的哪里?”

    鬼怪摇得脑袋都要掉出来了,“他不说给我知!”

    “都是康家养的鬼,怎么还分三六九等。”引玉眼里噙笑。

    那鬼噤声不语,被莲纹弧光压地不大舒服。

    “我放你回去。”莲升淡淡扫去一眼,大度得好似慈悲为怀。

    伏在地上的鬼难以置信地仰头,眼珠子都快滚出来了,连忙抬手捂住。

    引玉狐疑扭头,“放他回去?”

    莲升还真撤走了那莲纹弧光,屋中顿时黑峻峻的。这光线一暗,旁人也就看不到她那翘起嘴角的模样,她说:“你替我盯牢你那掌柜,他和康家走得近,定也知道设坛的人下月何时会来。”

    鬼祟大惊,“您、您是想让我去探探口风?”

    莲升对这词略有不满,眉心微皱,却说:“也算,切莫打草惊蛇。”

    这慈悲心肠的倒是没说狠话,引玉在边上替她补上了一句:“否则有你好果子吃。”那狐假虎威的劲儿,当真被她演得十足像。

    那鬼连滚带爬,刚要变作灰烟潜出门,就被叫住了。

    引玉的目光横了过去,手指往唇前抵,轻着声说:“别惊扰楼下那男修,贴着窗走。”

    屋中已是一个鬼影不剩,钟雨田呻/吟着睁开眼,猛地坐起身,杯弓蛇影地四处打量,反复检查那扇已是关得严丝合缝的窗。

    明明窗里窗外都见不到鬼了,他还是怕,竟还求引玉和莲升容他卷席到她们门外睡。

    引玉哪里肯,轻着声说:“你是觉得我们好说话了?”

    钟雨田被那目光一扫,打了个寒战,不敢卷铺盖了。

    引玉打起哈欠,懒懒散散地踱了回去。

    屋里油灯将枯,窗缝合得不大紧,风贴着棂边潜入,吹得火光晃曳。

    引玉扯紧被沿,光坐着也不躺下,单薄的背已冻得紧绷,一双眼还净往莲升身上瞅。

    莲升才用手抓过盆中火炭,此时不紧不慢擦拭着,用的竟是此前从木人口中扯出来的那一角绢帛。

    因为看见了上面画着的莲,引玉才认得。

    “睡不着了?”莲升擦完手,因为有点癖习在身,又施出一缕金光,再仔仔细细洗濯一遍才安心。

    “我方才做梦了。”引玉话说得含糊,神色倒是清明的。

    “梦见什么了。”莲升把绢帛往袖中一揣,“此前在小荒渚时,不见有什么是吓得着你的。”

    引玉下颌往膝上抵,似笑非笑地睨过去,说:“那能一样么,鬼祟我是见多了,既凉不着我的心,也吓唬不到我,可梦里的那些什么情啊欲啊的,燥得我心慌慌。”

    黑暗中,莲升朝她走近,往床沿一坐,不冷不热道:“我以为你见多识广,又身经百战,燥不着你。”

    “你这样想我?”引玉一向是那闲闲散散的模样,在旁人看来,还真像是放浪无拘的。她早习惯旁人的闲言碎语,可这话从莲升口中道出,她越听越不是味。

    她掀开被子,往边上堆,按住莲升的肩说:“那我要是不做点什么,还对不起您这么想我了。”

    “睡了。”莲升侧头看向自己肩角上那只漂亮的手,轻轻一拨。

    引玉装聋作哑,耳朵递至对方唇边问:“什么?”

    莲升直视着黯黪房中的那一撮明灭火光,淡声说:“睡了。”

    后半夜安安稳稳过去,夺舍掌柜的鬼不知是何时回来的,此时正御着那躯壳在堂中小憩。

    白日里出行的人多,坐在堂中用饭时,时不时能看见有包裹严实的城民步履艰难路过。

    那店小二做事麻利,收拾好客房又擦拭起楼下桌椅,任劳任怨地忙碌着。

    大敞的门外有人结伴路过,其中一人纳闷道:“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死了呢,冻死饿死还好说,偏偏是淹死的。”

    作者有话说:

    =3=

    第59章

    大雪二十三年, 这晦雪天的河湖已是冰冻三尺,要想寻个能淹死人的地方,怕是只有自家放在柴火房里的水缸。

    不过,那也得把缸中人按牢捆紧了, 让那人冒不出头、喘不上气, 才淹得死。

    于如今的晦雪天而言, 这样的死法过于蹊跷,也难怪过路的人提起这事时, 都不免诧异。

    引玉和衣而眠,醒来时发觉床边坐着人, 便侧身支起下颌, 腔调里满是懒意, “你当真不累?”

    莲升静坐不动,沉着的眼倒是转了, 朝那侧卧在床的人睨去。

    “想哄你睡一觉, 怎么这么难。”引玉刚醒,一双眼似还雾蒙蒙的, 连挤出嗓的话音,都好似浸满水汽,带着潮意。

    那潮意一定是能挟在目光中传播的,莲升想。否则她的心怎像是跌进了海水里,扑通响个不停。

    “睡一觉?”莲升唇齿一动,隐去涌上喉头的隐晦悸动, 淡声说:“真只是这么想?”

    引玉故作无辜,说:“在这地方, 我天天都得倚赖着你, 可不怕你累了病了么, 哄你睡一睡怎么的。”

    倒也无可指摘。

    偏偏这人笑得狡黠,化在眉目间的零星怠惰,让她的撩拨变得漫不经心。

    这就够了。

    莲升已像极了崖下忍饥挨饿的鱼,哪用得着咬钩,禅心一乱,便要腾身跃起,自投罗网。

    莲升一直清楚,引玉向来很擅长乱她禅心。

    就好比那时在小悟墟里,那句“是特地来看你破戒的”。单是那么一句话,足以在她思绪中击起千层浪。

    “说起来。”引玉悠声,“我还不知道以前在白玉京时,我们是怎么相处的。”

    莲升定定看她,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不然,您给我说说?”引玉撑起身,“否则我连坏了咱们以前未言明的约定都不知道。”

    太刻意了,唯恐别人看不出她的算计。

    莲升丢了禅心,伸手把撑起身的人按回床褥上。

    引玉的后脑勺又挨着软枕,乌发如洒。

    莲升倾了过去,却未压身而下,可惜,从肩头散落的头发替她抹去了那点儿可有可无的距离。

    她眉心花钿如烧,红得刺目,偏神色冷漠,似还有所固守。

    “告诉我啊,鱼老板。”引玉又叫起那个称呼。

    莲升顿住。

    “还是说。”引玉刻意试探,“莲升?”

    莲升捏住她下巴,温玉食指往上一滑,压住她的下唇。

    引玉的唇是干燥的,在这风雪天里,她整个人又干又冷。

    莲升像是要把那唇揉润揉化,自暴自弃般,微微施劲,带着薄愠说:“这不是告诉你了么?”

    引玉看见莲升手腕上那串佛珠在跟着晃动,她多想,将那珠串咬住。

    但她已得了小逞,所以拨开莲升的手说:“饿了,下楼。”

    莲升眼里愠意更甚。

    下楼后,引玉自然也听说了那淹死人的事。

    淹死……

    此前碰见的妇人,脸上可不就有水厄纹么。

    那妇人此前将死,乃是因为被康家找替,后来康家没找成,妇人吞进腹的火被那女修抠出来了。

    如今妇人怎还是死了,难不成,她命里合该有此劫数?

    引玉推开窗,外边说话的人却已走远。她撑开伞追上前,冒着风雪摇摇欲坠,把瑟缩着路过的人喊住。

    前边一男一女齐齐回头,怀里都捂着热包子。

    女的叹气说:“你说那淹死的?那是曾家的媳妇,住兰水篙那一块儿的,丈夫前年就死了,她不顾婆婆,天天往外跑!”

    那妇人都死了,此人话里却不见可惜,似乎在这晦雪天里,谁都见不得旁人过得好。

    跟她一起的男人说:“我前些天还见过她,她怀里不知抱着什么,用布遮掩,鬼鬼祟祟。”

    “姑娘,你问她做什么?”女子诧异:“你是……外面来找她的远方亲戚么,兰水篙往那边走,过个山坡就是,她就淹死在那边的江里,也不知被人捞上来不曾。”

    “说起来还挺古怪,那江冻了好几年了都不见破,今儿不光破了,竟还有人跌进去。”男人皱眉,“其实说不好是淹死,还是冻死的。”

    “别是惹上麻烦,被人杀害了吧。”女子一瞪眼,像撞上瘟疫那般,扯上自家男人赶紧走,“走走走,这样的话,可别和她家的人扯上关系。”说完,还朝引玉睨去一眼。

    引玉撑着伞,噙着笑说:“二位慢走。”

    那两人跟撞鬼似的,马不停蹄往前路走,步伐越走越快。

    “问出什么了?”

    引玉回头,见莲升顶着大雪走来,雪中美人总会因这恶劣天气而添上几分脆弱,偏莲升不是,她不袅不娜,不容亵渎。

    “淹死的,应该是我们碰见过的那位,说是淹在那儿了。”引玉抬手指去。

    走前,莲升特地进了客栈,把店小二喊了出来,明面上是要店小二指路,实则,她把掌心往对方天灵盖上按,想知道店小二的躯壳上是不是也被施了术。

    什么术?自然是让原身的魂不能归窍,亦不能开口的术。

    莲升神色凝重,盖在对方发顶的手一动,食指循着店小二的鼻、口、脖、胸一路往下,最后悬在下丹田前。

    她皱眉说:“去了铛簧的法铃,想来掌柜的躯壳里也有。”

    所以柯广原的魂才连话都说不了,有家不能归,只能被装进画里。

    店小二瑟瑟发抖,眼使劲往客栈里瞟,生怕被“掌柜”看出来。

    莲升一收手指,说:“行了,进去吧。”

    店小二连忙走进客栈,冲掌柜说:“给两位客人指路呢!”

    掌柜没起疑。

    “是无嫌做的?”引玉听到法铃,自然想到了无嫌。

    “还说不准。”莲升轻呵一声,“不过做这事的人,的确想将晦雪天变作鬼巢。”

    引玉摇头:“此地不会变。”

    莲升没说话。

    要到兰水篙,就得出城,还得翻过个小山坡,路不算远,但因为积雪太多,走起来还怪累人的。

    白日里出行的人要多一些,离了城中,就连流民的身影也密了不少。那些衣衫褴褛者,成群结队往别处赶,也不知要去哪儿。

    路过的人无不往引玉和莲升身上瞄,观这两人穿着得体,看似是没怎么忍饥挨饿的,叫人艳羡,也让人畏怯。

    在这晦雪天里,吃不着苦的就只有强龙和地头蛇了,谁知这二人是什么来头。

    引玉特地跟在人群后面走,远远看见有人施粥,施粥的人里还有熟面孔,可不就是昨夜撵着钟雨田走的人么。

    这康家当真是一边作恶,一边行善,这积德犯恶加加减减的,可真让他们给琢磨透了。

    “是康家的人。”引玉侧身,不想叫康家人认出她。

    莲升没有老实站在伞下,抬手拂去满头的雪白,瞥去一眼便说:“走吧。”

    到兰水篙,还真看见一冻成冰的江。换作是在以前,这江应当是能通大船的,不行船还怪可惜。

    冰面上站了一些人,人群不远处便是被凿开的冰。那冰看着得有半人厚,也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凿破的,寻常刀斧轻易劈不开,许是动用了符箓。

    边上的人围成一圈,看来那妇人已经被打捞起来了。

    近看才知妇人的尸体被盖在一草席下,只冻紫的手脚露在席外,湿透的衣裳都已结起冰碴子。

    “她婆婆不来领啊?咱们就任她在这么。”有人问。

    “那能怎么办,你就算挖个坟把她埋上,也有可能会被人挖出来。要知道这里挨饿的人是多数,有些饿死鬼,吃人不吐骨头的!”

    “那也不能把她搁这啊,她前日还送我瓜果了,我……”

    “你不知道吧,那是她祭神用过的瓜果,晦气得很。城里的寺庙道观该砸的砸,该封的封了,康家都明说不许人祭拜了,她就算翻墙也要进去。那日我还在她家看见黄纸了,指不定就是康家要了她的命,你们敢惹康家吗,都不敢吧,就这还想帮她收尸?”

    “你怎么知道她翻墙也要进去,你、你还到她家去了?”

    “我撞见她拜神,她求我别往外说,我嘛,就去讨了点好处。”

    “什么好处?”

    “这死了丈夫的寡妇,模样又长得挺标志的,你说我讨什么好处?自然是男欢女爱的好处!”说话的人笑得很是得意。

    一冷着脸的男子撞进人群,朝那贼笑着的人啐了一口唾沫。他弯腰就把那尸体连草席扛了起来,怒红了眼说:“我他妈等会就来杀了你,什么龌龊玩意,你给我等着!”

    那人也啐他一口,口吐秽语道:“干,你怕也是她姘头吧!这女人厉害啊,对我百般不依,原来是欲迎还拒!”

    “我不是!你再污蔑她一句,我立马把你含了屎的嘴给削了!”说话的人扛着尸体就往外走,边上的人纷纷避开。

    众人看着他把尸体带走,没谁上前阻拦,有些个反倒还指责起妇人的不是,说什么罪有应得,没想到这女的如此不守妇道,难怪婆婆不愿来收尸。

    引玉远远看着,说:“我想去看看她的尸体。”

    莲升颔首便跟了上去。

    山中风饕雪虐,那簌簌声从未停过,走在前边的男子连有人跟在身后都不知道。

    男子把草席扛到山中,拿了个铁锹作势要凿开冻土,把妇人埋进去。锹子还未落下,他的手就像被绳子牵住一样,不论怎么使劲,都压不下去。

    他惶恐回头,才看见身后有两个人影,差点嚷叫出声。

    引玉把伞柄抵在肩上,食指往唇前一压,“别叫。”

    男子登时闭紧了嘴,双眼瞪得老大地问:“你们是谁!”

    两人俱穿得单薄,模样又长得跟天仙一样,怕是从别处来的仙姑。

    在这慧水赤山,修仙人不论走到哪儿,都颇受欢迎,偏在晦雪天不是,毕竟在这晦雪天里,康家要不是有修士相助,怕也不能稳当地头蛇。

    “我们前些天才救过她。”引玉蹲下身,把裹在妇人身上的草席拨开了。

    大概因为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妇人脸上结了一层白白的霜,那点霜色却掩不下她身上被冻出的紫。

    人已死,水厄纹自然就不见了,然而在引玉拨开她衣裳时,竟看见了一些绳索留下的勒痕。

    引玉还伸手触碰,点着那道勒痕说:“被人害的。”

    男子还受着制,铁锹高高举起,闻声一怔,红着眼说:“她,她是被康家人害的吗?”

    “多半是,康家歹毒,气量又小,那日栽了跟头,如今靠残杀弱小来平息怒火。”引玉冷声。

    她本想把妇人的魂召回来问,可手中既没有香,又没有铜钱和碗筷,连个最简单的法子也使不出,于是朝莲升看去,仰头问:“能找回她的魂么。”

    莲升掐了个诀,手中金光晃出去一圈便回来了。她似是不信邪,接着又试了一次,不想还是如此,皱眉说:“消失了。”

    “怕是被吃了。”引玉可不信那魂会平白消失。

    大鬼吞小鬼,这么下去,怕还真能出个鬼王。

    康家,无疑就是帮着养鬼的看门人。

    莲升神色沉沉。

    “什么吃了?”男子连忙问。

    引玉没答,把草席裹了回去,慢吞吞站起身,捻起碰过尸体的手指头说:“你们长住在这,知道康家找替一事么?”

    男子没说话,眼珠子往下一转,好似思绪繁多。

    “看来是知道。”引玉朝指尖呼出口气,又说:“那天夜里,她神魂受蛊,前去抢了康家找替用的鬼火。康家找替不成,她跑了,那之后,我还以为她能逃过一死。”

    男子双眼泛红,哽咽道:“她同我说遇到了贵人,猜贵人应当住在长天客栈,今儿要去登门拜访,邀二位一同看戏,那出戏她想看很久了,没想到……”

    引玉听得一愣,一时间说不出话。

    “将她埋了吧。”莲升淡声。

    缚住男子双手的金光陡然消失,他双臂沉沉落下,铁锹哐当一声砸至脚边。

    男子泣不成声,双手无力也就算了,好像连腿也跟着软了下去,膝一弯便跪倒在地,磕了个头说:“康家作恶多年,不知两位仙姑能不能替晦雪天铲奸除恶。”

    引玉慢声:“可我不是仙姑呀。”

    男子猛一抬头,双眼噙泪。

    “想来,来过晦雪天的修士应该不少,可这里的鬼还是不见少。”引玉还在捻着两根手指,“给康家撑腰的人应该本事挺大,寻常修士帮不了你们。”

    男子用力磕了几个头,磕完不发一言地爬起身,凿起厚雪下的冻土。

    引玉所言不假,康家背后的可是无嫌,无嫌是进过小悟墟的,凡人和神仙斗,那不是鸡蛋碰石头么。

    男子凿了半晌才凿出个窟窿,也不恼身侧那两人明明有“仙力”却不出手。他抬手抹汗,气喘吁吁道:“能恳请两位仙姑替阿沁做件事吗。”

    “你说。”引玉说。

    男子扭头朝她俩看去,哽咽道:“那戏怕是要开唱了,就在城中老染坊后面,两位仙姑……可否替阿沁去看上一眼,当是了了她的一桩心愿。”

    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引玉问:“城里所有人都能去看戏?”

    “是,那个戏班子从外面来的,连康家都请不动他们。他们不收百姓钱,在染坊后撘台,谁都能去看!”男子说,“那戏班子似乎有神仙护佑,来了这从未撞过鬼,有些人虽然对唱戏无甚兴趣,但想要沾沾神力,也都在往那处赶呢!”

    从外边来的戏班子,有神仙护佑?

    引玉答应道:“那我便去看看。”

    难怪今日街上的人那么多,原来是赶着去看戏。

    回城的路上,引玉拢紧衣襟,黑沉沉的眼一转,睨着鱼泽芝说:“换作是宅心仁厚的鱼老板,也一定会点头吧。”

    “鱼老板?”莲升不咸不淡地开口,对这称呼颇为不满。

    引玉改口:“仙姑?”就是不喊“莲升”二字。

    莲升干脆随她,平淡道:“去见识见识那戏班子身上的神力,倒也不错。”

    她沉默了片刻,语调平平地说:“不过么,换我可不一定会答应。我有过不助人的时候,也有答应了未做到之事。”

    明明只是一句半遮半掩语义不明的话,引玉却听得有点难过。

    城中还是热闹的,尤其是老染坊后边,那里临时搭了一个戏台子,城里不论是吃饱的还是吃不饱的,都来凑一凑热闹。

    台下座椅不少,却只有前排几张坐了人,后边全都空着,一些人宁愿在后面站,也不愿坐下。

    远远的,几个人穿过人群,为首者走到一身披大氅的男子身侧,躬身在对方耳边说了句话。

    男子听后往身侧座椅轻拍,允许对方入座。

    说悄悄话的人双眼放亮,规规矩矩坐下,说:“多谢当家的。”

    那身披大氅的,怕就是康家做主的人了。

    引玉看不出那人身上有何蹊跷,循着对方目光望去,看见了台后穿着艳色戏袍的花旦。

    她掩着嘴唇说:“看出什么神力了么。”

    “不曾。”莲升皱眉。

    花旦脸上浓妆艳抹,凤眼勾得炯炯有神,身上行当漂亮得出奇,似是这漫天大雪下开得最绚烂的花。

    人群中有人说:“这一整个戏班子都是大善人,早听说他们会在别地唱戏,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也会来晦雪天,还分文不收!”

    “我倒盼他们不要来,你看到康觉海那眼神了吗,我怕那花旦根本走不出晦雪天。”显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这晦雪天,外边的人是一步也不愿意踏进来,他们真是……”

    “看戏看戏,这戏班子在外头名望颇高,又有神力护身,康觉海未必敢下手。”

    “照康家那习性,我看他们没什么事是不敢做的。”

    引玉往莲升那边一偎,咬起耳朵说:“以前在小荒渚也看过戏,这样古色古香的却是头一回。”

    “依我看。”莲升轻哂,毫不客气地说:“你一个人就是一出戏,没必要还看旁人的。”

    “少不了您,没您搭戏,我哪演得下去。”引玉弯着眼说。

    台上,丑生已动作夸张地咿呀唱起,逗得人群频频发笑。本该坐在下面的康觉海却离了席,径自往台后走,有几个人跟着他,俱是一副不怀好意的模样。

    也不知怎的,台后忽然传来争执声,闹得那丑生都唱不下去,频频扭头往台下看。

    看戏的全都伸长脖子往台后看,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有的是好奇,有的是恼怒,不愿好好一出戏被那姓康的糟蹋了。

    台后传来女子的叫喊声,还似有东西被打砸,啷当作响,刺人耳膜。

    “别碰我,你这恶棍!”

    引玉眯起眼,却看不到台后状况,刚想走过去,便被拉住了。

    “别急。”莲升淡声。

    有人在阻挠,却因不敌康家而被打得痛喊不休,那棍棒在肉的声音,比风雪更甚。

    台上那丑角连忙跑下台,才刚要出手,就被两个人架住了,不论他如何拳打脚踢,都靠近不了康觉海一步。

    看戏的惶惶不安,没人敢上前帮手,这可是康家,他们要是出了头,往后的日子不要过了?

    离开晦雪天谈何容易,从这里出到外边,百里的风雪地,又要拔山,又要涉水,途中没口吃的怕是只能吃树皮草根,大的尚能捱一捱,那小的呢?兴许还没走出去,小的就病倒了。

    “快走快走!”

    有些个怕得不成样子,怕惹祸上身,一声不吭就走了,走时还捂住耳,不愿多听。

    原挤满人的地方忽然空了下来,显得何其冷清凄惨。

    那花旦跑得衣裳全乱,盔头掉在地上,一些珠玉不知迸到哪个角落去了。

    唱丑角的堪堪挣开,捡起边上花枪就往康家人身上招呼,那尖锐枪头一捅,几个上前擒他的人便连连后退。

    来看戏的人里就只剩引玉和莲升还站着,引玉冻得浑身疼,干脆往长凳上坐,抬手直往掌心哈气。

    “鱼老板,要出人命了。”她双手捂在口鼻前,含含糊糊说。

    莲升还不急,只是一勾手指,康家人衣袖里的符箓便随风飘了过来。

    那人光顾着拦那花脸丑角,压根不知道自己的符飘走了。

    看见那符,引玉站起身探头,符上咒文是用鸡血画的,一笔一划俱有洇开的痕迹,看字迹,竟和无嫌的不太像。

    “不是无嫌的?”引玉皱眉。

    “或许是她身边其他人画的。”莲升把符揉成一团,五指再一张开,纸屑随风散尽。

    康觉海大腹便便,似乎浑身都是油水,见状气得不成样子,往台上一站,把戏台上的一只木箱掀了。他似是还不解气,脚踹拳打了一番,把悬高的红布也给扯了下来。

    木箱上搁着个神龛一样的东西,神龛里的,是个白脸小木人。木人原是背对台下的,因那箱子一翻,它便从龛中滚出,落在台下,和康觉海打了个照面。

    那娃娃模样的假人一张脸涂得死白,把康觉海吓了一跳,他回过神,踹上一脚道:“什么晦气玩意!”

    木人又滚了一圈,画出的笑脸怪阴森的。

    “你竟敢……”丑角大喊,气得把花枪捅向康觉海。

    康觉海差点被捅着,幸好被边上人推开了。

    那一推,他后腰撞上台角,反手捂住哎哟叫唤,龇牙咧嘴道:“前段时日请你们入府祝寿,你们拒绝也就算了,却要冒着风雪在这唱,给你们脸你们偏不要?”

    花旦一声惊叫,右颊狠被掌掴。

    引玉弯腰捏了一团雪,冻得皮骨俱冷,抬手便朝康觉海的后脑勺掷了过去。

    康觉海吃痛回头,才知竟还有人坐在这边看戏,刚要发怒,火气顿时消作满腹饕淫,口吐狂言道:“哪来的臭娘们,上赶着挨……”

    他尚未说完,便唔唔了两声,瞪着眼一个字也吐不出了。

    莲升撑伞的手一垂,单薄素净的伞面遮起引玉的半个身,不让旁人多看。

    她也不说话,就这么好整以暇地看着身边的人。

    “准头不错,我也没料到。”引玉促狭一笑。

    作者有话说:

    =3=

    第60章

    引玉朝手背呼出一口气, 冻红的指骨竟比唇色还艳,看着是可怜,可这可怜相分明是自个故意折腾出来的。

    莲升冷着脸看她,话未说出口, 可责怪之意都写在了面上。

    “谁让您不出手。”引玉还先发制人, 捏着手指头说:“我可咽不下这口气。”

    莲升目光一敛, 不再看这乱她禅心的人,握伞的手却是一紧, 淡声说:“你就使劲折腾我吧。”

    “什么?”引玉故作不解。

    莲升不吭声,再应一句, 她眼底怕是就盛不住愠意了。

    伞一遮, 康觉海哪还看得着那朝他扔雪球的人, 只见另一人面色冰冷地执着伞,模样倒也是好看的, 却叫人心凛, 就跟檐下的冰碴子一样。

    康觉海刚要发飙,被他勒在身前的花旦便挣个不停, 手上的钗子把他的脸给划着了。他怒不可遏,无暇去擒那两女的,将花旦往戏台上一按,吩咐道:“去把那两人给我捉过来,生面孔啊,可得好好问问来路!”

    那夜在引玉和莲升手里吃过亏的几人都不在, 一众人未将两名弱质女子放在眼里,刀棍都不拿, 就那么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花旦被牢牢压着, 侧脸直往木板上贴, 哭得是一个梨花带雨,哪还管顾得了什么品性德行,当即骂道:“当真是恶棍,我看你们康家没一个活人,个个都是吃人的鬼!”

    康觉海在这晦雪天里横行霸道多年,压根没人敢骂他,这晦雪天里大多都是饿着肚子的,还得靠康家施粥才能过活,恨他的,也还得奉承他。

    他气得咧嘴大笑,按着花旦的脸,使得她抬不起头,逼近道:“再说几句听听,我看你这张贱嘴还能吐出什么花,听说你们这戏班子有神仙护佑,神仙呢?神仙怎么不来救你啊?”

    “滚,滚开!”花旦撕心裂肺地喊。

    “神仙不会来晦雪天的,你啊,还是老实点!”康觉海大笑。

    戏班子其他人见不得花旦受这般□□,那丑生更甚,也满口“王八蛋”骂不停,偏偏那康觉海好似不当一回事,越听笑得愈是张扬,越是起劲。

    “你再挣扎一个试试?我等会儿就把你这戏班子的人都杀了。”康觉海压低声音,“反正在这晦雪天里,你们就算死了,外面也没人会知晓。”

    花旦瞳仁紧缩,浑身一个哆嗦,哭喊道:“你饶了他们,饶了他们吧,你要什么尽管拿去,伤我一人就好,不要祸及旁人!”

    “晚了。”康觉海作势要拉花旦的戏袍,那只手刚碰着花旦那绣满缠枝的袖子,便哎哟一声,后背火辣辣一片,痛得不成样子。

    那边去擒引玉和莲升的人没能得手,他们袖里的符箓一张张往外飘,像是被风卷出来的!

    见状,一伙人连蹦带跳的,想把半空中飘着的符箓给抓下来,哪知刚要抓到,符箓又被风卷高,分明是有人故意把他们当猴耍!

    康觉海后背痛得厉害,不得不退开。

    那花旦双眼噙泪,还不明白这恶棍怎就放过她了,她听到一声“着火了”,忙不迭起身,才看到康觉海后背上火光晃晃,火也不知是打哪儿来的。

    康觉海啊啊大叫,手也不敢往后背上拍,一个劲在原地打转,喊道:“都愣着干什么,灭火,帮我灭火啊!”

    只见一张烧着的符落在他脚边,他连忙捡起,就着符箓余下那一角,认出这是一张“火符”,怒红了眼问:“谁的符,谁用的,谁!”

    没人敢应声,他们头顶上,符箓跟蝴蝶一样全在飘着。

    莲升重新将伞柄打直了,往引玉头上一遮,不以为意地朝那被火烫了屁股的人斜去一眼,问:“满意了?”

    引玉笑得双眼弯弯,“厉害啊鱼老板,借他们的符箓出手,当不是自己做的?”

    “这是他们该受的,不是我该受的。”莲升垂在身侧的手指一动,把术法收了。

    飘在空中的符箓齐齐落下,乍一眼,好像祭奠用的黄纸。

    那些人忙着为康觉海灭火,哪有空捡符,连符箓被自己踩在脚下也无心管顾。

    到底是符箓招来的火,哪是那么好灭的。

    那火不光灭不了,还越烧越烈,为了灭火,一群人操起家伙,直往康觉海后背和臀上拍,跟杖刑一般,拍了半天不见火焰消减,反而把康觉海打得龇牙咧嘴地狂叫。

    是挺有意思的,但引玉笑不出来,康家恶事做绝,照她看,这点惩罚压根不够。

    “主子,这火灭不了啊!”有人颤着声喊。

    康觉海到处乱窜,干脆往雪上一躺,使劲蹭动着,腰臀一块儿扭,目眦欲裂道:“到底是谁放的火,是谁放的火!”

    众人面面相觑,大家手里的符都一样,如今符箓又散了遍地,哪知道用的是谁手里的。

    没想到在雪里滚了数圈,火还是没灭,又被一群人这么盯着,康觉海脸面尽失,气得周身发抖,扬声道:“快扶我回去,用符,用符灭火!”

    “那、那这些人呢?”

    康觉海哪还管顾得了这么多,心里头那点花花肠子全被烧没了,滋儿哇乱叫道:“回去,回去!先灭火!”

    火覆了康觉海整个背,皮肉怕是都烧烂了。

    “今日暂且饶过他们,明儿把他们全部擒到我跟前,一个也不许剩!”康觉海大喊。

    康觉海的随从连忙答应,一群人面面相觑,不敢上去扶,怕把自己也烧着了。有两人被推了出去,不得不一左一右架住康觉海,将他抬远了。

    闹事的人一走,花旦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捂着胸口喘气不停。

    那演丑角的连忙跑上前,跪坐在她面前问:“怎么样,他可有伤着你?”

    花旦捂住被掌掴的侧颊,抿着唇摇头。

    台后,一年轻男子捂着胸口缓缓步出,边上跟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

    妇人惴惴不安地望着康觉海等人渐远的身影,长舒了一口气,朝男子心口一盯,迟疑道:“是不是……神仙显灵了?”

    旁人齐齐看向那男子,竟都不觉得惊诧。

    男子还是捂着胸口不松,掌下分明压了东西。他迟疑道:“可是它,此番并未亮金光。”

    妇人四处望了一圈,轻声说:“或许只是你没注意到,这一趟,我们果然没白来。”

    “娘。”男子神色挣扎,“要不这东西还是放您那吧。”

    白泠湘摇头:“是给你的,合该你拿。”

    花旦站起身,冲着远处引玉和莲升二人微微躬身,哑声说:“下回若再遇到这样的事,两位姑娘尽管走,切莫惹祸上身。”

    引玉坐下,还往身侧拍拍,示意莲升也跟着坐。

    莲升偏不坐,就这样站着打伞,朝远处睨去,问道:“晦雪天变成如今这样,外边的人应当都清楚才是,你们为何还要来?”

    这戏班子有男有女,有老有幼,大大小小并起来有近二十人,怎么也不该拖家携口来这贫苦严寒之地送命。

    花旦朝白泠湘看去,又望向白朝阳捂在胸口前的手,目光怯怯的,有话不敢说。

    另一穿着彩衣的半老徐娘走出来一步,说:“有故人在此地,想顺道来找,但他……如今不知还在不在。”

    莲升颔首,目光锐利凛凛,又问:“你们来时不曾听说康家在这地方只手遮天?”

    彩衣妇人嗫嚅道:“知道,但我们太想见到那位故人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白泠湘颔首,神色间若有所思,说:“金枝,他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霍金枝沉默了片刻,挤出笑说:“当年来时,我也不过二十岁,当时我当花旦,路上遭歹徒惦记,是他救我。时过境迁,如今再来,却已不知恩人身在何处。”

    她微微摇头,“听说康家有修仙者步了天梯,飞升入白玉京。他们背后有人撑腰,所以才如此蛮横。”

    这和坊间流传显然不同,康家蛮横,难道不是因为包括无嫌在内的,那一群设下厉坛的修仙人?

    “飞升?那可是大事,康家横行二十年,想来那得道的,当神仙也不过二十载。”引玉被冻得嗓子发干,咳了两声,嗤笑说:“康家此前邀你们去康家祝寿,既然是寿辰,那位飞升的仙可有回来?”

    戏班子的人面面相觑,又是霍金枝开的口,似乎她才是这戏班子里做主的,她道:“神仙的事,我们哪儿知道。我们又是外来的,对康家的事是知之甚少,不过倒有听说,此地已经有二十来年没来过神仙,那位飞升的,大抵没有回来。”

    引玉微微颔首,捏住领子,省得风沿着脖子往下钻,说:“你们倒是机警,当时要是应邀进了康家的门,怕是就不好出来了。”

    没想到霍金枝竟然摇头,目光一斜,便朝台下木箱上的粉面娃娃看去,轻声道:“不是我们机警。”

    那笑盈盈的娃娃已经被扶了起来,被人重新搁在了木箱上。此时那娃娃背对着众人,看不到脸,也就没那么阴森可怖了。

    引玉知道一些关于“大师哥”的事,此乃民间传闻里的“喜神”,被唱戏的称作大师哥,上台前上台后都需拜上一拜,台下不可直视其正脸,否则便会碰上灭顶之灾。

    霍金枝迟疑不定地开口:“其实是‘大师哥’不许我们进康家,我们撘台前特地拜了‘大师哥’,它给了指示。”

    可引玉看不出这娃娃身上有灵,壳内空空,许是什么东西附了上去,给了他们那指示。

    引玉眯起眼,“听别人说,你们这戏班子有神仙护佑,是这‘大师哥’护的你们?”

    众人面面相觑,既不点头,也不否认,心里约莫都藏了事。

    引玉想,看来所谓的神仙应该不是“大师哥”,或许……

    她看向男子紧捂在胸前的手,或许和此人捂着的东西有关。

    “回去吧。”莲升忽道。

    出了大半日,引玉也乏了,起身时撘上莲升的手臂说:“那就先告辞了。”

    如今一出戏没唱成,台前台后还被折腾成那样,这一班子的人无暇多聊,连忙颔首别过。

    回了客栈,只见柜台后空空,那掌柜定是又出去了,店小二贼眉鼠眼地往门外看,身前桌子都擦了有十来遍了,还在擦。

    进了屋,饶是里边再冷,引玉也不愿把门窗关上,省得被一些气味熏着。

    看两人回来,店小二连忙往她们身边凑,压着声说:“两位回来了,掌柜还在外边呢!”

    “打听到什么了。”引玉搓搓掌心坐下,看小二倒来一杯热茶,不紧不慢伸手捂上。

    店小二的一双眼光往门外瞥,压着声苦恼道:“掌柜不愿和小的说啊,他说我不够格,但只要做事够麻利,日后一定能成顶天立地的大鬼。”

    顶天立地的大鬼?也不知得残害多少人,当鬼的才能“顶天立地”。如此想来,康家能给的好处,一定和害人脱不了关系。

    引玉微微颔首,朝楼上斜去一眼,问:“那对兄妹今儿下楼不曾?”

    “今日还未见着人。”店小二眼珠转溜,目光精亮地问:“可要小的上去敲敲门?”

    “不必。”引玉低头喝茶,那暖意在心口一散,当真浑身舒坦。

    店小二连忙把热在锅里的吃食全端了出来,见两人不动筷,急慌慌说:“两位大人,咱们小本生意,万不会在饭菜里下毒的,安心吃就是。”

    引玉轻笑,好整以暇地抬头,盯着那店小二不说话。

    店小二被盯怵了,眸光躲闪地说:“此前是有,但你们不是没吃出问题么,这回的当真没有。”

    莲升拿着筷子朝饭菜中翻了几下,往碟沿轻轻一敲,淡声说:“吃吧,别饿着。”

    引玉这才拿了筷子,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店小二不敢在边上久站,看两位没有事情要嘱托,便灰溜溜退开了。

    “待会我要离开一阵,你就在客栈中和耳报神待在一起,切莫出去。”莲升只是碰了筷子,却一口也没往嘴里塞。

    引玉倒也不诧异,神仙么,有事要做也不稀奇。

    莲升自顾自道:“我和上面断了联络,我上去看看。”

    引玉应了一声,知道对方话里的“上面”指的是哪里,不就是白玉京么,说来她如今跟个凡人没两样,也不知进不进得白玉京。

    随之,她又想起梦里莲升的诘问,觉得应当是进不去的。

    等她吃完饭上楼,莲升便走了,伞也不带,只身走到大雪下,在那茫茫雪天中,身影逐渐模糊。

    引玉关上窗,往桌前一坐,和那耳报神眼瞪眼。

    耳报神躺在桌上,还是那木人模样,被炼成这物事时,它的魂便和这器皿融在了一块,压根分不得。

    半天不见人,这会儿看到有人回来,絮絮叨叨道:“终于回来了呐,是别人不同你交好,你才坐到我这老东西面前的吧。怎的,另一位怎么不回来,见我一面还委屈她了?”

    这稚声一出,却是老人家的腔调,引玉当真想把它唇舌堵上。堵是堵不住的,她索性说:“她有事离开。”

    “哼。”耳报神竟还挑拨离间上了,挑剔道:“我看啊,她是和你相看两厌了,也是,她那样冷心冷情的人,谁能在她心里占上一席之地,你可别把她想得太好了。”

    引玉弯腰拿起火钳子,捣了捣盆中的炭火,压根没多看那耳报神一眼。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耳报神尖声道。

    那巨大的火钳夹着块烧得通红的木炭,把木人的脸都给熏黄了。

    耳报神一双眼眨也不敢眨,明明只是个没有活躯的东西,却跟在屏息凝神一样。

    引玉把火炭放回盆中,慢悠悠说:“怎么待她,是我的事。”

    “你说的是。”耳报神声音颤巍巍的,“你们这些小辈,我是管不着咯。”

    它本还想说点什么,可木眼球一转,瞥见引玉坐在桌边动也不动,眼恹恹下垂,也不知是身子不舒服,还是心里不舒服。

    那只身步入雪中的人,眼前雪山冻土陡然变作晶莹剔透的亭台楼阁,顶上有金光洒落,光彩熠熠。

    是白玉京。

    可是不论她如何闯撞,都迈不进一步,似有一股无形之力在推着她。而那将她推远的罡风,竟好似有架海擎天之能,这绝非寻常仙神能使得出的,那只能是……天道了。

    再观白玉京中除了那琼楼玉宇外,是一个人影也不见,里边静凄凄的,好似变作死城一座。

    这是白玉京么,这能是白玉京么?

    半夜的晦雪天明明该是寂然无声的,这天却吵吵杂杂,若非看到街市上的人身上都有活人生气,引玉定会觉得,这是鬼祟在赶集。

    远处亮堂堂的,明摆着是烧了起来,那刮刮杂杂的声音把风雪哭嚎都给压了下去。

    引玉伏在窗边冷得直哆嗦,还把木人也捏在手上,省得这东西又喋喋不休。她思及此前在康家人脸上看到的火灼纹,那大火恰又是在康家的方向,想来是康家走水了。

    耳报神大吃一惊:“来晦雪天几日,头回见到这么多人。康家走水,这等大快人心之事,可不得出门逢人道喜么!”

    引玉拉了绳,那绳是牵到楼下的,她这边一动,底下系着的铃铛便会叮铃作响,不一会,店小二就来敲门了。

    店小二进了屋,看见贵客正斜斜一倚在窗边,当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小声道:“康家走水了,如今烧得正旺呢,好多人在睡梦中被捉走,康家压着他们去灭火。

    这还真是康家做得出的事,在晦雪天里,他们和土匪已没两样。

    引玉勾着木人的领子,凝视着窗外火光问:“掌柜呢?”

    “掌柜的又出去了,不知是不是去灭火了。”店小二道。

    说起来,康觉海回去的时候,屁股上那火也烧得正旺,但那火总不该烧到半夜才把房屋点着,莲升……也不像是会做那等事的。

    引玉轻盈盈落地,把窗往下一拉,又问:“知道火是怎么来的么?”

    “听说是从后院烧起来的,好像是打翻了灯台。”说着,店小二还忍不住吸溜起唾沫,约是康家烧死了不少人,他闻着味儿了,“大半夜的,火烧床头了才有所觉察,哪还跑得出来!外边的人倒是看到火势,但大伙就跟看乐子一样,谁不想康家吃吃苦头,谁愿意出手?康家造下的孽,都是要还的。”

    “这话从你一只鬼口中道出。”引玉笑了,“还怪有意思的。”

    “反正我是投不了胎了,也不乐意见别人好。”店小二理直气壮道,眼里满是馋念,好像魂飞魄散前非要吃一顿饱饭不可。

    引玉推门往外走,被走廊上刮来的风扑了满脸,冷得轻轻嘶了一声。

    “大人您上哪儿去?”店小二跟在后边。

    “去康家看看。”引玉慢悠悠走着,说话是有气无力的。

    店小二眼眸一转,连忙哈着腰说:“小的给大人带路,大人对这晦雪天定还不熟吧!”

    有人带路,引玉自然乐意,可才往廊上走几步,便看见远处一扇门倏然打开。

    引玉顿住脚步,侧头冲店小二使了个眼色。

    小二立刻直起腰,姿态收敛些许。

    从房里出来的竟是谢聆,谢聆惨白着脸,许是因为神色太过冷峻,使他那眼下那亏虚的乌青也不算难看了,只是整个人看似怀着血海深仇,显得死气沉沉。

    约莫是察觉到远处有人,谢聆冷着脸扭头。那他转身时,引玉往门上一贴,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没见着人,谢聆提着剑便往外走,他后脚跟刚踏离,引玉前脚就跟上了,走的竟是同一条路。

    店小二本还想给引玉指个方向,没想到这活儿半路被人抢了,他好不尴尬地跟在后边,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出来是为的什么。

    引玉想不到,谢聆去的竟也是康家,对方那模样杀气腾腾的,连踏步都多用了几分力,被他踏过的雪,留下数个深深足印。

    离康家越近,那火焰噼啪声越是分明,大火里有东西咚地倒塌,惨烈叫声此起彼伏。

    晦雪天本就没多少水,河湖又是结了冰的,得费不少劲才凿得破那三尺厚的冰层,雪中又不便前行,等把水带过去,康家的损失又已添上一笔。

    谢聆终于觉察到有人在后面跟着,一扭头就看见引玉撑着伞停在远处。

    被看见了,引玉也不躲,干脆踩着雪缓缓走过去。她脸上连丁点被撞破的心虚都没有,嘴边甚至还噙着笑。

    “巧了,你也来看火。”她说。

    她语气中毫无波澜,把“看火”说得跟看花一样。

    谢聆紧皱眉头,又盯向屋檐间逐渐黯淡的大火,说:“不巧,是你跟我。”

    “你和康家有仇,血海深仇?”引玉把伞柄往肩上一靠。

    “是。”谢聆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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