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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一个莫名其妙的玩意儿, 邬引玉又怎会好好相待。她往转经筒上使劲戳了几下,转经筒沉,得花上不少力气才能戳得它轱辘转动。

    “你……用符水泡它?”鱼泽芝撑着床沿的手臂微屈,竟又靠近了些许, 沉着目光里带了隐约惊异。

    邬引玉伏下身, 托住下颌, 好整以暇地欣赏起对方的神色,那神色看似不假。

    她“嗯”了声说:“泡了, 我看这东西邪门得很,还以为藏了祟。”

    鱼泽芝神色几变, 欲言又止, 最后竟是一松眉头, 很轻地呵出了一口气。

    “您认识这东西?”邬引玉眯起眼。

    鱼泽芝沉默着,似乎在这顷刻间, 什么顾忌和质疑全都化作云烟, 眉目间只余下寡淡如水的疏远。

    半晌,她才说:“算认识。”

    “怎么认识的?”邬引玉问。

    鱼泽芝说:“见过类似的, 在以前住的地方。”

    邬引玉托着下颌,手指轻飘飘地往面颊上弹碰,说:“有时候觉得您什么都知道。”

    “抬举了。”鱼泽芝淡淡哼笑,问道:“能碰么。”

    “能。”邬引玉下颌一努。

    鱼泽芝拿起转经筒细看,说是认识,实际还不是得到处捏捏碰碰, 和邬引玉第一次见到时别无不同。

    “很沉。”她评价。

    “在医院门口时,您说我重, 重的其实是这东西。”邬引玉可不想被误会。

    寻常物件, 像转经筒这么大的, 再重也该有个度,但这只转经筒,比板砖还沉。

    鱼泽芝越看,眉心颦起的幅度愈深。

    邬引玉轻飘飘问:“里面是不是有东西?”

    “多半有。”鱼泽芝握住长柄,似是想顺着摇上一下,没想到转筒卡死了。

    她不再尝试,垂视邬引玉问:“试过打开吗。”

    “试过,找不到开关。”邬引玉微微耸肩头,捞起烟杆说:“我问过人,他说从未见过这样的转经筒,它到底是什么。”

    “一个容器。”鱼泽芝说。

    邬引玉闷笑:“您不如说,这就是个东西。”

    “用来囚禁魂灵的容器。”鱼泽芝补充,淡漠的眼中仿佛暗藏累世的忧思。

    “囚禁?”邬引玉看得一愣,听得又是一怔,心跳如雷道:“它起初是没有这么重的。”

    鱼泽芝平静得像是一听便了然于胸,问:“还有何异常?”

    邬引玉甩起烟杆上的红穗子玩儿,打量着对方的神色说:“里面偶尔会传出声音,吵得我夜不能寝,所以我才以为它藏了祟。”

    “什么声音?”鱼泽芝再度追问。

    邬引玉抬起手指往唇前抵,很轻地“嘘”了一声。

    见状,鱼泽芝举起转经筒,放至耳边静静等待,可过去许久,也没听到什么怪声,反而听到邬引玉扑哧笑了。

    邬引玉本就虚弱,如今一笑,眼都红了,眸光盈盈地望去,说:“鱼老板,这玩意不是声控的。”

    她又解释道:“它总是响得很突然,似乎没有来由,或许是下一刻,也或许是下下刻。”

    “什么样的声音。”被捉弄了一回,鱼泽芝也不恼。

    邬引玉眼中笑意一敛,正色说:“叫喊声。”

    “叫喊?”鱼泽芝皱眉。

    邬引玉目光往上一挑,慢悠悠说:“很多声音在一块儿,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是呼救,或是惊叫,也有哭闹。”

    这样的形容,听着倒有几分像两际海。在过独木时,可不就能听见海泽里的各种哭闹么。

    “您说这是囚禁魂灵的容器。”邬引玉话不敢说太满,“我想,里面可能真的藏了不少魂。”

    “合该越来越沉。”鱼泽芝淡声。

    邬引玉漫不经心地拨着烟杆的红穗,“声音太多,我辨识不出,五门失踪的人是不是也在里面。”

    “宋夫人为什么给你。”鱼泽芝吞吐而出的气息,有着与其主迥然不同的百转柔肠。

    温热的,柔软的。

    邬引玉撑起身,竟是又迎上去一些,说:“她说,这是我的东西。”

    她那水涟涟的目光,明目张胆地扫在鱼泽芝的面庞上,又说:“但我毫无印象。”

    鱼泽芝还是波澜不惊,气息止步不前,唇一动,竟道:“那便不是你的东西。”

    “不是?”邬引玉一愣,眼帘翕动着眨了几下,“鱼老板对上面的字形有印象么。”

    “有,认得一些。”鱼泽芝不遮掩了,淡声说:“ 是安康吉祥之意,不过这些字是反着刻的。”

    “如何反着?”邬引玉皱眉。

    “镜像。”鱼泽芝说。

    邬引玉是信的,起先在邬家地下室时,鱼泽芝不就用了这样的字来试探她么。

    她意味深长地问:“鱼老板从何得知,从古书上学的?”

    “生来就会,你信不信。”鱼泽芝又说:“宋夫人是怎么拿到的。”

    邬引玉说:“她说是我小时候突然把玩在手的玩意儿,不知从何而来,跟从天而降一样。”

    她还用了个拟声词,说:“嗖的,突然就到我手里了。”

    按正常思路,这可不就是天方夜谭么,若不是邬引玉在扯谎,便是宋有稚说了假话。

    “我听不到里面魂灵的声音,也不知道要怎么打开释放。”鱼泽芝把转经筒放回床上,直起身说:“收好,先出去吃饭。”

    邬引玉索性撑起身,把转经筒装回包里,扫了眼这满壁的魔佛,说:“吃完饭顺道送我回酒店?”

    “吃完饭回来休息。”鱼泽芝淡淡一哂,“酒店那么多住客,你也不怕害着他们?”

    这话还挺有道理,邬引玉想。

    出去时,鱼泽芝特地把那间客房的门锁上了,省得旁人无意闯入。

    鱼素菡在楼下坐了好一阵,檬檬就伏在她腿边。

    那狗儿上半身看起来蔫蔫,尾巴却摇得够欢。

    邬引玉下楼时一步一停,省得腿一软便又倒在地上,她可丢不起这个人。

    看见楼上的人下来,鱼素菡抱着玩偶跑至门边,急不可耐地想去吃饭。

    檬檬跟在她身后,和附在纸人身上时一样,绕着边上人的腿直打转。

    饭是去盛鲜宝珍坊吃的,那地方虽然离鱼家远了些,不过路上没碰上什么红绿灯,一路上可以说是畅通无阻。

    邬引玉想起,上回鱼泽芝可不就是约她在盛鲜宝珍坊见的面么,头一天说是一起吃饭,结果聊完鱼泽芝便走了,那桌菜只她一个人吃。

    盛鲜宝珍坊足够安静雅致,倒是谈事情的绝佳去处。

    点好菜,鱼泽芝没避开身侧抱兔子的丫头,一边清洗起手边的茶具,说:“刚才我试着联系了吕老和封老,但那边的通讯似乎出了问题,电话打不通。”

    邬引玉下意识觉得,吕冬青和封鹏起等人也遇事了。

    “上午来电时,吕老说牙樯滩那边失踪人口太多,冥簿上大半的魂都找不着。现在还说不准,那些魂是不是在那东西里。”鱼泽芝别有深意地看向邬引玉,用镊子夹住烫热的茶杯,往对方面前放。

    邬引玉睨了鱼素菡一眼,顾及到有小丫头在这,一些话不敢说得太直白,说:“高祖辈有人要害五门,也许也是从那一辈起,祖上便不让后人靠近牙樯滩。如今那边闹灾,五门和牙樯滩又陆续有人失踪。你说,转经筒是不是在救他们?”

    “所以我想下地再问判官,牙樯滩的失踪者是怎么回事。”鱼泽芝泡好茶,往对方杯中倒。

    邬引玉端起茶杯晃晃,说:“我去吧,你照看素菡。”

    “也好。”鱼泽芝竟不迟疑,毫不担忧般,轻易便交托于她。

    在菜上来后,茶托便被撤到了边上。

    邬引玉饿是饿,但吃得不多,还是没什么胃口。她这段时间,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不太想折腾自己的胃了。

    吃饭时,鱼泽芝看了她数回,干脆跟服务员要来一碗稀粥。

    邬引玉一看面前那寡淡的粥,愈发没有胃口,睨着边上的人说:“你怕是在折磨我。”

    “真折磨就不是这样了。”鱼泽芝打了一勺粥,递到她唇边。

    邬引玉直勾勾盯着身侧的人,用舌尖试了温,才把粥含进嘴里,咽下道:“服务周到,这待遇……我是头一个么。”

    “别人求不来。”鱼泽芝又打了一勺粥,说:“夜里实在难受,拿着那块玉睡吧。”

    “嗯?”邬引玉别有用心地把勺沿舐干净了。

    “有安神之用。”鱼泽芝面不改色道。

    红玉到手已有一段时间,邬引玉从不知道,那玩意竟还有如此妙用。

    只有鱼素菡一人海吃海喝,这丫头看起来瘦瘦小小一个,肚子却比邬引玉和鱼泽芝还能塞,吃完甚至还拉起鱼泽芝的袖子,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鱼泽芝会意,“有你的布丁,一会儿会上。”

    鱼素菡这才满意地松了手。

    既然是要下地,当夜邬引玉必不可能早早就睡下。正巧她也睡不着,便倚在床头一瞬不瞬地盯着已干净如初的墙。

    时间还差上一些,她干脆看了会新闻,得知牙樯滩那边灾害连发,失踪和死亡人数持续上升。

    她正看得眉头紧皱,忽然听见一声呼喊,可不就是从转经筒里传出来的么。

    那只转经筒就搁在昏暗台灯下,上面的漆和宝石俱是黑蒙蒙的,乍一看和墨迹无差。

    邬引玉立刻爬起身,想去敲鱼泽芝的房门,才刚穿上鞋,那喊叫声竟又没了。

    她只好恹恹地坐回去,拿起手机看起新闻下的评论,看见有人说,牙樯滩那地方本就不吉利,常有人撞鬼。

    这和祖辈的叮嘱有些像,也是说阴气重,阴魂多。

    思索过后,邬引玉还是和那人私聊了一阵-

    千真万确,我家祖上就住那,虽然我一次也没回过那边,不过听说那边有座草莽山,和牙樯滩挨得很近,进过山的人无一例外都会发疯。

    邬引玉倒觉得这像是编造出来的怪谈,哧地一笑,紧绷的肩颈随之松开。

    过了一阵,那人又说-

    听说以前发生过更离奇的事,有一批村民进山,回来的全都病死了,村里老人说,山里面有不干净的东西-

    我看这次的灾害,多半和草莽山脱不了关系,晦气!

    邬引玉半信半疑,却还是道了声谢,再看时间,离十二点已经差不多了。

    有了鬼牒,便不用辛苦施术,轻轻松松就能到两际海。

    过独木,见冥塔,冥塔上的灵灯万年不灭,铃铎叮铃作响,似有安魂之意。

    守塔的阴差在见到邬引玉的鬼牒后,便打开大门容她进入。

    上去后,邬引玉没见着判官,静等了一阵还是没等到,只好回到了塔底。

    塔下两名阴差俱在目不斜视地望着远处独木,没一个过桥的人能避过他们的双眼。

    邬引玉刻意挡在左侧那阴差面前,她一挡,阴差便歪了身,就算姿态别扭,也要紧盯住海上的独木。

    这阴差木愣愣的,只会歪身,不会斥责,比鱼家满屋子的纸扎还像假人。

    邬引玉登时笑了,问道:“知道判官去哪了么。”

    那阴差呆头呆脑地说:“让。”

    另一位阴差眼珠子一转,似乎比左边的更灵动些,他使劲地瞪眼,好像要口出恶言,偏偏嘴巴紧闭着,一个字音也哼不出。

    原来这俩阴差一个是傻子,一个是哑巴。

    邬引玉便朝右边那位看去,发觉右边的嘴虽然紧闭着,却像在咀嚼着什么,左努右努个不停。她定睛一辨,才发现这阴差被施了禁言之术。

    既然是在两际海,阴差嘴上的禁言术自然是判官施的。

    阴差使劲儿努嘴,眼瞪得跟铜铃一样大,加上他那张脸白惨惨的,看着有点瘆人。

    邬引玉哪是循规蹈矩的,当即从香囊里取了张符,用其将铜钱一包,挤到了这阴差舌下。

    这样的小把戏无法根除判官的禁言术,只能让阴差暂时得以开口。

    阴差应当是久不说话了,开口时一个字音也没咬准,叫人听得摸不着头脑。

    邬引玉仔细分辨,终于把那稀稀拉拉的字音拼凑成了一句话。

    阴差说:“大人去看磨了。”

    邬引玉怀疑自己听错了,但那阴差又重复了一遍,依旧是这么一句话。

    “什么磨。”邬引玉问。

    阴差摇头,觉察到符箓上的念力正在衰弱,又惊恐地瞪直了眼,连忙说:“小的无意撞见,有人往两际海丢了东西,大人怕我往外说,遂施了禁言术,如今小的终于能开口了!”

    邬引玉听得昏头打脑,追问:“丢了什么,什么人,何时?”

    符箓果真要失效了,阴差心急如焚,咬字不清地说:“十二面骰,女子,长相胜似五门鱼家家主,二十三年前!”

    “二十三”这数字就好像烙在了邬引玉的魂上,她浑身一震,还想追问的时候,阴差已说不出话,又一个劲瞪眼努嘴。

    一样的术法若是再施一遍,定会留下明显痕迹,邬引玉冒不起这个险。

    她神思恍惚地想,鱼泽芝果然来过两际海,又去了邬家托孤,难怪判官和宋有稚在见到鱼泽芝时,反应出奇一致。

    只是,不知道她的出世和那只骰子有无关联。

    判官还真在看磨,不在冥塔上,而是在塔下一隐蔽之地。

    那磨大得出奇,好似能用其将整个人间撬起。

    数不胜数的魂围在边上,竟都是五门人的模样,有还在世的,亦有逝世多年的,俱佝偻着背不知疲乏地推磨,就好像一群没日没夜辛苦劳作的驴。

    所有魂灵间都有一根殷红的线将他们牵着,那是五门间不可磨灭的牵连。

    不出所料,魂灵中既没有邬引玉,也没有鱼泽芝。

    判官突然明白,为什么他会觉得鱼泽芝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他在二十三年前便见过这人,陌生却是因为,她压根不是五门中人!

    他猛一甩袖,成千上万的冥簿浮在半空,书页全部哗哗翻动,听似大雨滂沱。

    倒是有“鱼泽芝”此人,但是冥簿中记载着的,与她的生平无半点交集,原该在“鱼泽芝”躯壳里的魂,早早就该夭折了,根本没有当上家主的机会。

    是二十三年前的那个女人,夺舍了那具躯壳,还瞒住了活死无常。

    判官烦闷至极,再度挥手,半空中悬着的冥簿全部不见。

    那两人的前世今生竟无迹可寻,他索性抬手,招来一本空白命簿,提笔将邬引玉的名字书下。

    刚写齐,那墨迹便渐渐消失,竟连写都写不出来!

    判官头痛欲裂,总觉得不光是人间,还是地下,有一些事正在脱离他的掌控。

    他索性离开,从地底出来时,一眼便看见了邬引玉的身影。

    来得正好,判官步出门外,故作镇定地说:“邬家人,若有事上报,便进冥塔来。”

    在下地前,邬引玉便做足了准备,给自己留了退路,她知道判官已在怀疑她的身份,根本不敢掉以轻心。

    稍作思索,她跟着迈进塔中,只是步子迈得极慢,闲适得出奇。

    落地纸灰纷纷变作白蝴蝶,呼啦一声撞上门窗。

    再上冥塔,邬引玉正想问牙樯滩的事,没想到判官先发了话。

    判官问得直白,说:“你和鱼泽芝究竟是什么人。”

    “您在说什么,难道鱼家家主的冥簿也找不着?”邬引玉故作糊涂。

    判官定定看她,转而说:“你在这稍等片刻,我去取一样东西。”

    “大人先忙。”邬引玉规规矩矩站着。

    片刻,判官端着一碗汤汁走来,往案上一放,说:“喝了,找不到冥簿也许是魂灵淟浊,断了牵连,这是净灵水,你且喝下,容我再试试。”

    邬引玉还是头一回听到这说法,却没有露出迟疑之色,只是端起时微微一顿,细辨这汤汁的气味。

    不是净灵水,闻起来泛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酸,倒像是解忘醧的苦水。

    她好像明白判官的用意了,判官是觉得她往生后忘事了,所以才取来这一物,想解去忘醧之效,好得知她前世究竟是谁。

    这东西轻易不能取出,人往生踏入两际海,就是一条路走到黑,哪能走什么回头路,要是喝了苦水记起前世种种,定会坏了因果循环。

    邬引玉还是喝了,如今她是灵体之姿,倒也没有什么能伤得着她,如果这苦水真能起效,倒也是一桩好事。

    判官戴着面具,估计眼也一眨没眨,不看着她咽完不安心。

    喝得一滴不剩,邬引玉把碗往桌上一搁,怪的是,这苦水入腹竟一点感觉也没有。

    “感觉如何。”判官又说:“一些人喝了净灵水会痛苦难忍。”

    就算这不是净灵水,喝了也该有些效果吧,可邬引玉就是周身轻轻,脑中空空,什么药效也体会不到。

    她哂着说:“看来我是例外。”

    作者有话说:

    =3=

    第42章

    喝的不是这里的忘醧, 此处的苦水自然也成不了解药。

    邬引玉心中仿佛有灵光一现,浓雾暗影般的迷惘被照得荡然无存。她了然,梦里的地方,才该是她灵魂归处。

    判官状似惶惶地退了数步, 跌坐在座椅上, 僵着声说:“起效或许会慢一些, 不如这样,你改日再来冥塔一趟, 今日照旧路回去,我便不送了。”

    邬引玉怎可能连个心眼也不留, 直接问:“可我没有冥簿, 此后该如何是好。”

    判官故作镇定说:“写上便是!”

    “现在能写么?”邬引玉追问。

    判官撘在桌上的手微一动弹, 却没拿笔,说:“此事工序甚多, 你等着就是。”

    邬引玉点头说是, 转身便离了塔。

    冥塔下,那两位阴差还是岿然不动得站着, 其中一位木讷如斯,另一位挤眉弄眼,像在求救。

    邬引玉哪救得了这阴差,她如今进退维谷,姑且走一步算一步,只能拂了对方的意, 不多看他一眼。

    上独木前,她料想判官不会善罢甘休, 但回头见冥塔森森, 还是踏了上去。

    起先那独木一点问题也没有, 边上黑蒙蒙的海水也和平日一样,水声滔滔,似是有无数魂灵在扑腾挣扎。

    乱腾腾的呼喊声此起彼伏,捣得人心乱如麻。

    “我下辈子不敢作恶了,求大人放过!”

    “想回去看一眼我的子女,看完那一眼,我必老实受罚!”

    “好烫的海水,好痛,我要被煮熟了!”

    “冷,冷死我了!”

    邬引玉无动于衷,她已不是头一次过独木,此时听到这样的哭闹,已是波澜不惊。

    走到近半,异象顿生,独木竟摇晃不已,像是海上扁舟,很快就要被大浪撞到支离破碎!

    这样的独木,又怎能容人站稳?邬引玉一个趔趄,心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鬼怪在水中备受折磨,活人要是掉进里面,也好受不到哪去。跌进去,活人魂极易和躯壳断开牵连,会再也回不了阳间。

    海水看似没有沸腾,也没有结冰,实则一侧滚烫,一侧寒凉,专用来洗去恶鬼身上的罪污,蹚过这海,才能到孽镜台前,过了孽镜台,才能往生。

    海上原本能落脚的地方也就只有两足宽的独木,如今独木晃荡不停,又没个扶手,分明是要将独木上的过客往死里折腾。

    水里恶鬼还跟疯了一般,齐齐露出骷髅利爪,作势要把邬引玉拉下水。

    若非判官有意,独木又怎么会晃成这样,恶鬼又怎敢拉人下水?

    邬引玉一颗心高高悬起,猛将腕上一串五帝钱捋了下来。她仰身一倒,背后是齐齐伸长的灰白手臂,近要坠入水中时,一道莲纹弧光倏然亮起。

    好亮,她近要睁不开眼。

    所有鬼怪呜呜痛吟,不约而同地收回手臂,齐刷刷躲进水底。

    整片海面静得出奇,竟连波澜也不见了,而横跨海面的独木也未再晃动,像是被人牢牢按住。

    邬引玉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甚至还没来得及扯断串起五帝钱的红绳,一睁眼便回到了现世。

    睁眼的一瞬,她猛朝床头看去,只见有未来得及隐退的金光从锦盒缝里渗出。

    须臾间,那光灭了,快得像是幻觉。

    锦盒是鱼泽芝放在她床头的,傍晚在盛鲜宝珍坊时,鱼泽芝还说,那红玉有安神之用。

    原来,是被动了手脚才有安神之用。

    邬引玉坐起身,心有余悸地呼出一口气,把桌上那锦盒抓了过来,慢腾腾掀开盖。

    盒中红玉静悄悄躺着,摸起来仍是凉丝丝,冻得她匆忙缩起手指。

    此时是半夜两点,虽然她素来没有扰人清梦的习惯,但此时各种疑问积攒心头,一刻也不想等,干脆爬起身,朝鱼泽芝的房间走去。

    邬引玉轻手叩门,没想到才等了数秒,门便开了。

    鱼泽芝站在门里,虽然换了睡袍,头发也松松散散,可眼里没有倦意,显然还没睡下。

    “方便聊聊么。”邬引玉环起手臂。

    鱼泽芝偏身容门外人进门。

    经这一遭,邬引玉倒是又弄清楚了一件事,比方说,鱼泽芝不会害她。

    于是她毫无顾虑地往对方沙发上坐,慢悠悠说:“好累。”

    鱼泽芝倒是平静,自顾自倒了杯温水,往她面前放,说:“从两际海回来了?判官怎么说。”

    邬引玉睨着面前的人,目光挟了几分质问,那嘴角一翘,便似笑非笑着,像在勾着对方全盘托出。

    “还是说。”鱼泽芝往她肩头轻轻一拂,将两际海鬼祟留下的指痕给拍散了,“判官什么也没提?”

    邬引玉侧头看向那只手,距离太近,鱼泽芝腕上菩提木珠的香气已扑到她鼻边,熏得她心旷神怡。

    她双手交握着往膝上搁,说:“我没来得及问判官牙樯滩的事,还差点被他弄进海里。”

    鱼泽芝伸出食指,把盛了水的纸杯又推过去一些。

    “还好有人救了我。”邬引玉这才捧起纸杯,不喝,只是用来焐手。

    “什么人?”鱼泽芝面不改色。

    邬引玉盯紧眼前人说:“您知道么,您搁在我床头的红玉发光了。”

    鱼泽芝随之回答:“哦?难不成是它救的你。”

    “我差点跌进两际海,一道莲纹弧光忽然出现,不光镇住了水里的恶鬼和摇晃的独木,还把我带回来了。”邬引玉放慢语速,笑盈盈说:“我睁眼时,看见床头的锦盒里有金光一闪。”

    “原来那玉还有这等功效。”鱼泽芝神色极淡。

    邬引玉当即问:“鱼老板好像不惊讶,说来您身上也有一块红玉,您见过那莲纹弧光么。”

    “这倒没有。”鱼泽芝捻了下手指,是方才拂了邬引玉肩头的那只手。

    邬引玉目光一顿,就好像那被捻了一下的,是她的心。

    她不走心地哧了一声,慢声说:“二十三年前,有一女人到邬家托孤,托的是我。”

    “原该在照片里的女人?”鱼泽芝的目光压根不躲闪。

    邬引玉抿起嘴唇,寻思这人是不是和她一样转生后失了忆,故而问:“那鱼老板近日有没有做过什么奇怪的梦。”

    “不曾。”鱼泽芝答得飞快。

    邬引玉是一点话也套不出来,显然,鱼泽芝试探过后,决定将她蒙在鼓里。

    “平安回来就好。”鱼泽芝状似赶客,“夜很深了,回去睡吧。”

    邬引玉找不到借口留下,只好起身说:“祝鱼老板有个好梦。”祝得不走心,所以听起来不像好话。

    鱼泽芝没说什么,在走廊上目送邬引玉回房。

    在那黑蒙蒙的两际海中,判官心也不安,他本是想把邬引玉弄进海里的,没想到竟叫她躲过了。

    那莲纹弧光,他自然也有看到,辨出弧光中莲纹的一瞬,他心绪大乱,面具底下一张脸变得有些狰狞。

    他是见过那道莲纹弧光的,就在二十三年前,是在陌生女子掷下十二面骰之前。

    那时候,天上降下雷罚,齐齐堕下的掣电轰隆作响,就连阴间的天也被照得一片豁亮。

    他寻思那雷是冲着他来的,故而数日不敢露面。毕竟作为判官,他做了恶,天道必要罚他。

    那次的雷罚持续了三日,每每有天雷落下,都有一道莲纹弧光相伴,和方才出现的那道一模一样!

    判官坐立不安,心想既然莲纹弧光来了,那雷罚是不是跟着也要来,他二十三年前能躲过,如今未必还能。

    他磨磨蹭蹭又到了冥塔地下,看着那群五门的推磨“鬼”想,要不……全放走算了?

    推磨的全是不完整的魂,只知道被驱使着做事,压根不知苦痛。

    判官心绪大乱,不由得将二十三年前的神秘女子,邬引玉,还有雷罚一事联系在一起,寻思着,那日之事难不成是天道的试探?

    他那时当作无事发生,可不就着了道?如今冥簿出错,因果大乱,所以雷罚势必还会再来,他在劫难逃!

    判官心怀鬼胎,仔细回忆那女子的模样,那些模模糊糊的眼耳口鼻拼凑在一起,还真凑成了鱼泽芝的样子。

    他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撞上身前的推磨鬼,连忙挥袖,掷出一道鬼旨,想把去了牙樯滩的邬家人召过来。

    鱼家只余鱼泽芝和鱼素菡,他只能从邬家那几人入手……

    邬其遇已经往生,能问的就只有宋有稚了,也幸而还有人可问。

    牙樯滩的暴雨还没停,去了那边的吕冬青等人也被困在其中。

    沿江的楼房全被淹没,一眼望去泥黄一片,山上树木东倒西歪,还有土体在往下滑。

    就算是活无常,那还是有着血肉之躯的活人,哪经得住折腾。他们辛辛苦苦逮到一些魂,便已累得动弹不得。

    吕冬青和封鹏起年纪又大,即使身子骨再硬朗,也比不得年轻人,在去的第一天便齐齐病倒了。

    宋有稚正照顾着两位老人,忽然察觉一阵阴气扑来,再看才知是判官发来的鬼旨。

    吕冬青恰好睁眼,看见宋有稚接了鬼旨,那浓黑阴气在她手上展开,变作了文书一份。他哑声问:“可是判官大人来信了?”

    宋有稚点头,不明白为什么判官只召见她,而其他人俱未收到鬼旨。她心有不安,生怕判官得知她接受了女鬼托孤,撒谎道:“判官召我们所有人下地。”

    吕冬青皱眉,咳了几声,艰难撑起身问:“怎么只有一份鬼旨。”

    “可能判官知道,我们所有人都呆在一起。”宋有稚别开眼。

    对于如今的牙樯滩,他们有心无力,也是该向判官呈报的时候了。

    吕冬青虚弱地说:“那走吧,及早将牙樯滩的事告诉判官,拖不得。”

    封鹏起虽然闭着眼,但听得清清楚楚,在边上说:“把邬其醒喊回来,我们一同下地。”

    五人齐齐到了两际海,进冥塔后一路上走,竟没见到判官。

    吕冬青心急如焚,带着人回到塔下,逮住守门的阴差问:“可知判官去了何处?”

    两位阴差,只有一位开得了口,能开口的那位还木木讷讷的,张口只道:“等。”

    另一位僵着身,眼瞪得巨大无比,虽是阴差,模样看起来竟比海里受折磨的恶鬼还要阴毒。

    幸好吕冬青在这行干了数十年,什么样的鬼没见过,干瞪眼的阴差根本吓不着他。但很快,他便发现,这鬼瞪眼分明是在挣扎,挣扎身上束缚!

    两际海是判官在管事,阴差要是身上有缚,那必然是判官下的。

    如今判官虚弱,所以这阴差才有挣扎的余地。

    可这里的人都不是邬引玉,胆子大不到敢去除判官下的缚。

    那阴差的眼瞪得更大了,僵硬的身微微一侧,随之浑身颤抖,癫痫般朝塔内挪步。

    吕冬青看得惊骇不已,回头道:“这……”

    封鹏起也不明白,但看得出这阴差是想带路,连忙道:“跟上他。”

    阴差拿着戟走进塔里,在那有无数纸灰坠下之处,他矮身一跪,脑门狂往石板上磕,尤像请罪。

    吕冬青愕然发现,石板之下是空的。

    阴差已是游魂之姿,就算磕得皮开肉绽也流不出血。他转而挺起腰背,手指哆哆嗦嗦地在石板上戳,好似在画什么。

    吕冬青恍然大悟,环视了一圈后,蓦地抬手接住了飞扬的纸灰。

    未落地的纸灰变不成白蝴蝶,往手上一沾,便会留下灰迹。

    吕冬青蹲下身,照着阴差比划的走势,慢吞吞地画出来一个图案。

    随即一阵天旋地转,塔中站着的五门人竟被“吸”到了地下。

    吕冬青心跳如雷,没想到冥塔之下竟还有这么一个隐蔽之处。

    他欲寻判官身影,一个转身,一只巨大的石磨撞入眼中。

    石磨边上,有一群身上系着粗绳的魂正在费力推磨。

    那些魂单薄透明,但模样还是能看得清的,一个个的竟都眼熟无比。

    吕冬青看到了五门的祖辈,还有自己的儿孙,随之,还发现了自己所在!

    正推着磨的魂,似乎……全都是五门的,而判官就站在边上。

    判官没料到会有人闯入,被吓得差点魂飞魄散,扬声道:“你们怎么下来的!”

    五人都慌了,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古籍上曾提起过,两际海确实有一石盘大磨,若有人做了罪不可赦的错事,其子孙后辈都要舍下一魂在阴间推磨,其肉身也需为阴间做事以偿债。

    最开始的活无常,便是这么来的。

    吕冬青百思不得其解,他以为五门做活无常,只是自古以来的糊口手段,没想到竟是为了偿债。

    可是,五门的祖辈们又是做错了什么?

    判官猛朝宋有稚看去,他发出去的鬼旨明明只有一份,想必是宋有稚动了歪念。

    宋有稚瑟瑟发抖,紧握住邬其醒的手臂,哑声道:“是守塔的阴差教我们下来的。”

    判官戴着面具,神情难辨,但说话咬牙切齿,分明是动了怒,“你告诉我,邬引玉到底是怎么来的?”

    除了宋有稚,没人料到判官会问这个,四人齐齐朝她看去。

    宋有稚瞪直眼:“她……”

    “说!”判官冷声。

    宋有稚两眼一闭,颤巍巍道:“我二十三年前怀的是死胎,恰好有一个陌生女人来托孤,她在邬家暂住了几日,非人非鬼,我和邬其遇很是害怕,不得不收下。”

    判官倒吸了一口气,又问:“那位女子,是不是和鱼家家主长得一模一样!”

    宋有稚睁开眼,朝远处的推磨鬼望去,扫了一圈没见着鱼泽芝,鱼泽芝怕也不是鱼家的后人。

    她颤声道:“是、是有些像,她们身上都带着一块红色的玉!”

    判官抬手按住脑袋,什么像,根本就是同一人!

    鱼泽芝夺舍时,那具躯壳尚还稚嫩,此后长相受魂灵影响,便会与她本身越来越像。

    “你真是做了一件好事!”判官厉声,猛一甩袖,身上鬼气四溢。

    吕冬青连忙朝宋有稚抓去,朝封鹏起使了个眼色。

    两人纷纷掷出五帝钱,飞快烧去符纸,火烧火燎地将身边人拽出了冥塔。

    有一瞬,判官迟疑了,他不敢再触犯天道。就光是他犹豫的那阵,也已足够吕冬青等人离开阴间。

    五人惴惴不安地回到牙樯滩,相视一眼,都沉默住了。

    宋有稚急急吸气,浑身抖个不停,捂脸说:“我和其遇对不住五门其他人。”

    “替祖上偿债一事且先不提。”吕冬青撑起身,长呼了一口气,看着宋有稚说:“你把当年的事全部道出,不可再有隐瞒。”

    宋有稚不敢再瞒,把昔日种种,包括将转经筒还给邬引玉一事,全都说了出来。

    吕冬青哑声:“照此前卜算,以及判官的指示,五门失踪的人也许真是被引玉带走了,只是……这事一定也牵涉到五门的高祖辈。”

    半日后,牙樯滩的大雨终于停了,通讯基站也逐一抢修恢复。

    可是,吕冬青等人依旧联系不上邬引玉,这回,连鱼泽芝也联系不到了。

    夜里,邬引玉被呼喊声吵醒,醒来盯着转经筒看了许久,又把它拿到盥洗室,泡出了一池的墨汁。

    这回她得让鱼泽芝亲眼看看才是,她走出房门,差点被走廊上走动的纸扎人吓到。

    一个个花花绿绿的纸扎人跟阴兵似的,双眼俱是无神,漫无目的地游走。

    邬引玉舒了一口气,朝楼下看去,发现竟还有纸扎人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打开的电视。

    真是热闹,鱼家人一定从不缺玩伴。

    她走去敲了鱼泽芝的门,没进去,在走廊上勾了勾手指头说:“鱼老板,来。”

    鱼泽芝看了她几秒,不作声地跟了过去,进了那边的盥洗室后,一眼便看见了满池的墨汁,池里还泡着个转经筒。

    邬引玉抱着手臂,往门框上倚,努着下巴说:“我上回也是这么泡出墨汁的,泡完后,叫喊声就会有所消停。”

    “你猜到了吧,墨气就是从这转经筒里出来的。”鱼泽芝说。

    邬引玉嗯了一声,姿态仍是懒散。

    “你把墨迹泡化,出来的墨气会蒙住生魂,藏住他们踪迹,所以上回你泡了转经筒后,判官便给不出指向了。”鱼泽芝拨动水面,手指浸湿在水中。

    邬引玉一愣,没想到竟是这般,说:“所以它是在救人对么,它可是越来越沉了,会不会承载不住更多的魂?”

    “会。”鱼泽芝眉头紧锁,看向门边倚着的人。

    又是这样直勾勾的打量,邬引玉打趣道:“我上次还想将这转经筒拆开,好把里面的魂放出来。”

    “别拆。”鱼泽芝半个手掌探到水下,搅得水中灰烬沉浮。

    “我知道,省得害了那些魂嘛。”邬引玉一哂,“不过,前两天鱼家还不曾这么热闹,鱼老板怎么想的,让我刚打开门就看了一出‘戏’。”

    鱼泽芝捞出转经筒,解释道:“早上时,有人到我这找你了,用的是搜魂术,被我挡下了。”

    邬引玉不意外,“其他几门?”

    “嗯,明儿天一亮,我和你一起走。”鱼泽芝说。

    邬引玉眨巴眼,“那素菡怎么办。”

    “有保姆在。”鱼泽芝心倒是放得宽。

    邬引玉低低地笑出声,身不由得往鱼泽芝那边歪了点儿,说:“鱼老板其实不用跟我,我走就是了,不过有一事,我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得告诉您,省得您觉得我不坦诚。”

    “什么?”鱼泽芝放掉池中符水,不紧不慢清洗起自个的手。

    “判官找不到我的冥簿,他想方设法让我喝了解忘醧的苦水,苦水压根不奏效。”邬引玉直视鱼泽芝的眼,说:“我可能不是‘这里’的人,鱼老板,您呢。”

    作者有话说:

    =3=

    第43章

    您呢?

    她偏要推毁鱼泽芝层层叠高的壁垒, 偏要撕碎雾障,偏要让真相翻山越岭奔她而来。

    邬引玉神色轻佻,姿态懒散,话语却锐利如锋。

    她抬手, 隔空朝鱼泽芝心口指去, 说:“真心换真心吗?”

    水流下, 鱼泽芝的手蓦然一顿。

    她扭头看向邬引玉,沉默时一双眼无悲无喜, 和白玉京里诘问罪状时一样寡情薄幸。

    邬引玉就这么好整以暇地容她盯着,悠悠说:“判官已经发现了我的异常, 您也逃不过。”

    “你一定要知道?”鱼泽芝说。

    “真相很苦吗, 那也比被蒙在鼓里好。”邬引玉走近, 径自抓出鱼泽芝那还停留下水流下的手。

    她拿起边上的擦手巾,轻柔往对方手背擦拭。

    “苦。”

    少顷, 鱼泽芝挤出一个单薄字音。

    邬引玉为她擦手, 说:“您知道毫无归属感是什么样么?就像我这样。”

    “怎么说。”

    邬引玉捏紧毛巾,慢声:“我自小在邬家被当成鬼祟, 总觉得这天这地处处不合我意,可我并非愤世嫉俗之人,也不厌恶此地,只是常常会有一些古怪的想法涌上心口。”

    “比方说?”鱼泽芝把毛巾拿了过去,不紧不慢地关上水阀。

    “我不属于这里。”邬引玉覆上对方手背,她的手很凉。

    鱼泽芝静了许久, 定定看着邬引玉,目光寸厘不移, 终于说:“你的确不是这里的人。”

    邬引玉早有预料, 但亲耳听到时, 心神仍是微微一震,说:“那你呢。”

    “我也不是。”鱼泽芝目光下垂,反握邬引玉的手,拈住对方沾在腕上的一点灰。

    痒的。

    邬引玉五指一缩,她这二十年来的观念,一时间被撞得支离破碎。她用了些许时间来消化,这个人世不过只是她茫茫长路里的一个轮回。

    邬引玉哂了一下,说:“在那边,我原先是做什么的,也该有个身份吧。”

    鱼泽芝把擦手的毛巾放进篓里,不像撒谎,陈述事实一般,“我不清楚。”

    “你不清楚?”邬引玉眯起眼。

    “当真。”鱼泽芝看着她,“在那里,你好像什么都不需要做。”

    邬引玉轻哼,“那鱼老板瞒我这么久,图的是什么?”

    鱼泽芝总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此时亦然。

    她神色自若,可是许久才吐出了一句字音黏连不清的话,黏糊到像在挣扎。

    “我不想你回去。”她说。

    何其率性,何其不讲理。

    鱼泽芝转身迎向她,眉心紧皱着说:“那地方只会伤着你。”

    有一瞬,邬引玉气息停滞,心跳躁乱,她很想攥住鱼泽芝的衣领,将对方狠狠拉住身前,让这人的面上能浮上更浓重的神色。

    但她只是在心里想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谁伤的她呢。

    她哧地一笑,说:“我又不怕,鱼老板还替我怕上了?您是胆小鬼么。”

    鱼泽芝没回答。

    邬引玉又说:“那您说,这转经筒是怎么回事,里面藏了什么,为什么会渗出墨?”

    转经筒就躺在洗手台上,通体黑沉沉的,乍一看也看不出上边有没有沾着墨。

    “这转经筒……的确不是你的,我此前不曾见过此物,但你的东西被困在了里面。”鱼泽芝伸手拨动转经筒。

    她又说:“为什么会渗墨,因为藏在里面的,是一幅画。此前我冒昧地翻了你的卧室,在酒店时又肆意打量,就是为了找它。”

    这手摇转经筒也就这么点儿大,转筒一只手就能裹起来,这么点儿空间,怎么藏得了画?

    “画?”邬引玉自然是不信的,她有想过,里面也许藏了砚一类的东西,却没猜到过画。

    “我的?”她像被逗乐,很诧异地笑了,又说:“鱼老板在开玩笑,画怎么能吞魂。”

    鱼泽芝语气淡淡:“那得问画卷的主人。”

    邬引玉被难住了,她不知道什么画,又怎解释得清。

    “你还想知道什么?”鱼泽芝索性问。

    邬引玉环着手臂退开两步,又斜斜倚上门框,说:“我做过一些古怪的梦,梦里有白玉京,有大火和雷鸣。”

    她故意说得很慢,目光落在鱼泽芝腰间,此时对方腰侧空落落,想必红玉早被解下了。

    鱼泽芝眼底冷漠似被击碎,眸光很细微地动了一下。

    “还有一个不知名的人在诘问着我。”邬引玉刻意放轻语调,说:“她腰上系着一枚莲纹红玉,正是我前段时日,想方设法要把玉佩拿到手的原因。只是后来,我隐约觉得那玉独有一枚,所以才把其中一块送了出去。”

    她眼波一转,含情般笑,看着鱼泽芝说:“梦里是真是假,那人您可认得?”

    鱼泽芝唇一动,却未来得及挤出声。

    邬引玉自认为已经得到答案,又问:“天上是不是真有白玉京,你我同在京中?”

    “是。”鱼泽芝说。

    “那个有白玉京又有凡间的地方……”邬引玉琢磨着如何描述,问:“叫什么名字?”

    “慧水赤山。”鱼泽芝答得坦然。

    邬引玉听得一怔,她见过冰雕玉琢的楼宇,也见过卯榫搭载的木楼,唯独没见到什么赤山。

    要真说起赤色,那便只有诘问者衣裳上的那抹红,和对方跣足踏上的火。

    那样一个地方,竟然叫“慧水赤山”。

    邬引玉轻呵出一口气,“那我怎么来的这,因为天罚?还是说,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转世历劫?”

    “不是。”鱼泽芝摇头,朝门外微努下巴。

    邬引玉会意转身,走到沙发边上一坐。

    身侧微陷,是鱼泽芝坐了下来。

    打从邬引玉认识这人以来,好像还是头一回看见对方坐得如此不板不正。

    鱼泽芝翘起一条腿,往后倚着,冷淡的眼里浮上一丝复杂之色,说:“是我送你来,但为什么是此处,又为什么是邬家,那是我应了你的请求。”

    邬引玉没想到,到头来竟是自己瞒了自己。

    再一想,梦里她的确有过请求,只是从未听清。

    “你在这当中还做了什么?”她问。

    鱼泽芝徐徐道来:“我把藏了你魂魄的十二面骰掷下两际海,在你转生后把你找到,再将你托付给邬家,下了狠话令他们不敢将你遗弃,仅此而已。”

    她微作停顿,径自把邬引玉桌上的烟杆拿到鼻边闻。

    太近了,邬引玉指酥心麻,就好像对方闻的并非烟杆,而是她。

    “我么。”鱼泽芝将烟杆一旋,红穗飞扬,“我本是想随意投生一处,不料所到之地离你太远,便夺舍了鱼家夭折的小孩。”

    “那你为什么要在邬家上吊。”邬引玉皱眉,按住鱼泽芝的手,总觉得那烟杆再旋下去,她的心,就要跟着飞起来了。

    没想到,鱼泽芝手腕一转,那绿玛瑙烟嘴顿时朝邬引玉唇边逼近。

    邬引玉直勾勾看着这人,慢悠悠张开唇,露着牙把烟嘴咬住。

    “都说鬼死成聻,既然要假作威胁,那当然要演得够真,才能叫他们不敢弃你不顾。”鱼泽芝淡声。

    邬引玉咬着烟嘴笑了,这人果然里外两副面孔。

    鱼泽芝闻着烟窝,循着杆子逐至邬引玉唇边,陡然顿住,气息缠绵着说:“夜深了,明早天一亮我们就走,今晚早些休息。”

    邬引玉握住烟杆,松开说:“行,送您回房。”

    说完,她把鱼泽芝送到走廊,看着那扇房门关上,才从一众纸扎间穿过,再回到房中。

    约莫过去半小时,邬引玉房门一敞,里面蹑手蹑脚出来一个人影。

    邬引玉捧着转经筒悄悄下楼,在后院寻了块地,找来铲子挖出坑,把那玩意儿埋了进去。

    她知道这东西就是个定位仪,有这东西在,她根本没有藏身之所。

    但五门要是找过来,她料想鱼泽芝会有应对之法,届时,她们就完完全全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埋好转经筒,邬引玉汗涔涔地回了房,稍稍冲了个澡,后脑刚挨着枕头就睡着了。

    夜里,那琼台楼阁画卷般缓缓展现,冰雕的花乍然盛放,高塔铃铎齐齐晃动。

    邬引玉跪在千层塔下,如今再见到这掣电和烈火,心便了然,她又到梦里了。

    这回,那身着红裳白罩衫的仙又踏火而来,火光燎不着她的衣摆,也灼不伤她的皮肤。

    邬引玉看清了她的脸,果然和鱼泽芝一模一样。

    不得不说,还是这样的装扮更适合鱼泽芝。此时的她眉心有红色的莲花花钿,眼尾也用红线勾着,也许因为神态严肃,所以一点也不妖异。

    在听了诘问后,邬引玉不受控地仰头,听见自己说:“莲升,你不该怨我,你要谢我。”

    听起来,她与鱼泽芝之间是有一些仇怨,但又并非仇怨那么简单。

    “你杀害小悟墟众佛陀是真。”莲升道。

    邬引玉极不屑地嗤笑一声,“这事的确属真,可我的心意就有假?”

    天上一道雷噼啪响起,震得人心惶惶。

    邬引玉醒来时,惊觉自己竟又是站在室外,想不通自己都已换了个地方住,梦游时怎还敢往外走呢,鱼家周边的路她可不熟。

    手上沉甸甸的,她困得出奇,半晌才低头看了一眼,只见十指沾泥,那只转经筒正在她掌中躺着。

    邬引玉差点就把这转经筒丢了出去,猛地把力一收,堪堪止住。

    “你在做什么。”

    邬引玉循声仰头,只见鱼泽芝在楼上推了窗。

    此时正是天光微亮之时,四处还黑蒙蒙的,在鱼泽芝问话后,其他的窗也齐刷刷打开,数个纸扎人探出头来。

    邬引玉看着手里的转经筒,坦白道:“我昨夜把转经筒埋进土里了,刚一醒来便看见自己把这玩意又挖了出来。”

    鱼泽芝还穿着睡袍,看起来刚睡醒,带着些鼻音说:“纸傀说了这事,我方还不信。”

    “在宋有稚给我前,它可不曾这么黏我。”邬引玉有点无辜。

    “转经筒的束缚之力渐渐消失,里面的画怕是要醒了。”鱼泽芝双臂撑在窗上,“有没有可能,并非它离不开你,而是你离不开它,所以你才会刨土挖它。”

    邬引玉后背一凉。

    在天半亮后,屋中的纸傀还是行动自如地玩闹着,一夜过去也不知疲倦。

    邬引玉整理好随身物件,等看见鱼泽芝从屋里出来,才说:“我要回邬家看看。”

    这次鱼泽芝身上连一点红色也看不见,那马面裙是黑金色的,头发还挽了起来,表面上看起来没那么洒脱随性了。

    “你要往枪口上撞?”她言辞犀利地问。

    邬引玉摇头,笑说:“我可以悄悄进去,我只去神堂。我想弄清楚,我当初为什么要托您把我送到邬家吧。”

    鱼泽芝没拒绝,只说了声“行”。

    “钥匙我是拿不到了,但鱼老板这么厉害,想必一定能把门打开。”邬引玉意味深长地说。

    鱼泽芝又说了声“行”,一副百依百顺的模样。

    邬引玉暂且不想透露,其实她回想起了不少事情,毕竟如今她连力气都使不上,还得倚赖对方。

    上了车,还能看见鱼家宅子里一群探头探脑的纸扎。

    此时不过六点,天还是湛蓝的,隐约透了些光。

    邬引玉看这开车的人一副无牵无挂的样子,倒也像极了那会在塔刹林里盘腿坐着的仙,只是……鱼素菡可还在屋里呢。

    她皱眉问:“就这么走了,素菡知道么。”

    “知道,昨夜和她说了。”鱼泽芝开车离开,又说:“保姆天亮时就来,现在屋里有纸扎守着,没什么好担心的。”

    这可真是把纸傀当人用,幸好鱼素菡自幼便看习惯了,否则定会被满屋跑的纸人吓出病。

    车哪能停在邬家边上,只能往临近的停车场一搁,再徒步走过去。

    在邬家老宅住了二十余年,邬引玉对这地方已熟悉得不得了,找着了个监控死角,便设法往里翻。

    她穿着长及小腿的旗袍,哪能那么容易翻墙,掖着裙摆磨磨蹭蹭地翻,还得鱼泽芝在下面托着她。

    邬引玉扭头看了眼,只见鱼泽芝正望着别的地方,跟个木桩一样杵着。

    她往墙上一坐,晃着腿伸手:“我的鞋。”

    鱼泽芝弯腰把那双小猫跟的鞋并着拿,给她递了上去。

    邬引玉笑了笑便跃下墙头,把鞋穿上了。

    邬家没那么探头探脑的纸傀,也就布了几个防贼的术法,但都是邬引玉此前布下,所以她轻轻松松就解了。

    这时候邬挽迎和宋有稚估计还在睡,整个老宅静得死气沉沉的,好像变得和她走前不太一样了。

    邬引玉不甚在意,只是极快地朝原先自己的房间瞥去一眼,扭头便对鱼泽芝说:“劳烦鱼老板帮帮忙,我没钥匙。”

    能把邬其遇和宋有稚吓成那样的,想必定是有些真本事的。

    邬引玉饶有兴致地等着,一双眼使劲儿弯。

    果不其然,鱼泽芝只是抬手往门锁上一点,那门就自个儿开了。

    邬引玉往门槛上一跨,看屋里确实没有鬼祟一类的帮着鱼泽芝开门,才回头说:“厉害啊,鱼老板。”

    等鱼泽芝进了屋,她赶紧把门关上,省得被邬挽迎和宋有稚看到。

    鱼泽芝扶住灵案,用力一推,没推动。

    这灵案本就沉甸甸的,且不说上边还放了那么多东西,没点力气还没推不开。

    邬引玉浑身酸乏,翻个墙就已是竭尽全力了,现在手软脚软的,哪帮得着。

    谁知,鱼泽芝吹了口气,她手还没攀着灵案,灵案便嘎吱嘎吱往边上挪,案上灵牌簌簌晃动。

    邬引玉想,饶是她觉得自己再有本事,此时和鱼泽芝一比,也不过是鸡蛋和石头。

    “鱼老板身怀神力啊。”她啧啧夸耀。

    鱼泽芝睨她一眼,翻出打火机咔地擦燃,慢步走下楼梯。

    邬引玉只好点出手机的手电筒,扶着墙小心翼翼往下迈,等她走到底下,鱼泽芝已经点亮了家谱前的蜡烛。

    整片家谱被照得发黄,其上画着的亭台楼阁用的不是一般染料,烛光一照,便亮晶晶一片。

    邬引玉循着记忆,找到了被蛛网和尘蒙住的那一角,指着说:“就是那,可惜够不着,真想抹开看一眼。”

    她话里满是暗示,一双眼还直勾勾看着鱼泽芝。

    鱼泽芝一个抬手,桌上的抹布便飘了起来,朝家谱上那处挥去。

    邬引玉又看愣了,“了不起啊鱼老板,此前您还说什么也不会,原来是装的,害我还耐着性子同您解释了那么多。”

    墙角那处蛛网被扫落,掩在底下的名字逐渐展露。

    邬引玉目不转睛地看,又说:“所以鱼老板在那慧水赤山里,算是什么厉害角色?”

    “寻常职务。”鱼泽芝答。

    要说活人和死人在家谱上的区别,只在于红黑二色,那这被掩在蛛网后的名字却是……暗金色的。

    暗金的名字上留有极宽的一道杠,分明是被除名的意思。

    邬嫌。

    是邬家的高祖,算下来,邬挽迎还得算是她的旁系玄孙。

    邬引玉仰头看着,缓步朝家谱靠近,手往上一按。

    她只需闭上眼,就能看见邬嫌最后所处之地,竟不在邬家,亦不在叡城。

    那里滩涂上满是碎石,有废弃的船在边上搁浅,桅杆上挂满了祈愿的红布条。

    是牙樯滩。

    但邬嫌没有在牙樯滩停留,而是一路往山中走。

    待她走进山林深处,邬引玉便什么也看不着了。

    那座山叫草莽山,便是吕冬青所说的,祖辈不让靠近之处。

    邬嫌果然是去过草莽山的,也路经了牙樯滩,一切灾祸,当真与她紧密相连。

    “看见什么了?”鱼泽芝问。

    邬引玉回过神,说:“草莽山,她路经牙樯滩,去了草莽山。”

    此行说是要离开鱼家,实则两人连个目的地也没有。

    邬引玉有商有量地问:“鱼老板要不要和我去草莽山看看?”

    作者有话说:

    =3=

    第44章

    “可以。”鱼泽芝仰头琢磨五门族谱, “正好也是要去的。”

    上次进禁室时唯独缺了她,如今进来,她不免多打量几眼。

    族谱暗金的笔迹上似有流光一晃而过,邬引玉心觉不可思议, 说:“为什么五门要划去邬嫌的名, 她那名字是后来才变成金色的么。”

    鱼泽芝看了片刻, 说:“在慧水赤山,登仙者的名会被天道漆成金色, 名字许是在此前就被划掉了。”

    邬引玉眼里露出促狭之色,不禁调侃:“鱼老板当真是什么都知道, 叡城赛诸葛, 就是您了吧。”

    鱼泽芝目光淡淡地睨她, 妥协一般,压根不辩驳。

    “这么说, 那慧水赤山当真有意思。”邬引玉敛了目光, 从衣兜里摸出一枚铜钱,掷到了香案上的三足小鼎里里, “有仙有神,热闹非凡。”

    叮铃。

    声一响,就当作她敬过五门,敬过邬家列祖,也敬过邬其遇了。

    邬引玉转身,双臂往后一撑, 倚在香案前,说:“你猜猜转经筒是从哪里拿出的的。”

    许是她的暗示太过明显, 鱼泽芝一下就猜中, “这里?”

    “没错。”邬引玉笑了, “这神堂没翻修过,禁室想必以前就在,没想到吧,你想找的东西曾也在你的眼皮下。”

    鱼泽芝不觉可惜,总是一副沉静缄默的模样,似是参透了世间因果。

    她淡淡一笑,说:“无妨,此时见到也不晚。”

    邬引玉伸手,干净的掌心往上摊着,“给我一枚铜币?”

    鱼泽芝打开包翻找,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找转经筒里的画么。”

    “为什么?”邬引玉还挺好奇。

    鱼泽芝终于翻到铜币,放到她掌心时没立刻收回手,而是隔着铜钱,往她手心轻轻一按。

    “它是你的一部分,我应了你的请求,原是要把你完完整整带到这里的,但我要带你走时,却发现你身上少了……”

    邬引玉心跳得愈快,从心下腾起的困惑便越像一头兽,在她胸口下鼓吻奋爪。

    她迟疑道:“少了什么,一些部件?魂还是魄?”

    “都不是,但也至关重要。”鱼泽芝淡声:“它属于你,所以它不管位于何种险境,最终都会回到你身边。”

    邬引玉手心上的力道一轻,她随即收紧拳头,转身后五指一张,把那枚硬币也放到了鼎里。

    牙樯滩必是要去的,但得等雨势小些才能过得去。

    出了邬家,两人又照着来路翻了出去。

    邬引玉意味深长地看向鱼泽芝,在上车时按捺着笑意说:“鱼老板是头一回做这种事吧,私闯民宅,这要是被抓到,鱼老板颜面无存呀。”

    “那怎么办?”鱼泽芝系上安全带,没表情地看向邬引玉,似是想讨一个说法。

    邬引玉不以为意地说:“我赔给您呗。”

    “怎么赔。”鱼泽芝说。

    邬引玉看向对方腰侧,下巴一抬,理所当然地说:“不是早赔给您了么,这玉可值钱了,还是说,您想要别的?”

    明明只是随口戏谑了一句,也不算开玩笑,偏偏鱼泽芝很淡地笑了一声。

    “想要什么?”邬引玉问。

    此时她不光目光含情,连嗓音也在散播着充满杂欲的暗示。

    她总是不遮掩,明目张胆地散播着自己不纯粹的心思,一言一行都是故意。

    鱼泽芝笑意渐敛,虽然转开了眼,但目光算不得冷漠。

    犯过戒的人,又如何能把控得了心神?此时的回避,在邬引玉看来,不过是挣扎罢了。

    邬引玉往座位上靠,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抱起手臂,懒懒散散说:“开吧鱼老板,路上如果要进加油站,那油钱算我的。”

    “不必计较得那么细。”鱼泽芝轻点油门,不紧不慢地开了出去。

    “我可不会把自己赔出去。”邬引玉慢悠悠说。

    从叡城到牙樯滩,就算马不停蹄,也得花上一天的车程。

    且不说,越靠近那边,天色越是阴沉。大雨淅淅沥沥,车窗一糊,就算有雨刮左右晃动,视线也还是模糊,只得再放慢车速。

    出了叡城便是高速,车才开出不到十公里,鱼泽芝眼前一黑,后座上鬼气腾腾,有东西倏然出现,遮了她的眼。

    邬引玉察觉有阴气逼近,蓦地坐直身扭头,只见一双灰白的手遮在鱼泽芝眼上。

    那东西上,带着……封鹏起的气息。

    邬引玉早有预料,毕竟离开鱼家时,她还是带上了那只转经筒。只要转经筒在,踪迹必会暴露。

    可她没想到的是,五门竟追得这么紧!

    通体灰白的小鬼就挨在主驾的座椅后,他模样尚还稚嫩,有点儿怯生生的。

    封鹏起看似比吕冬青要内敛许多,平日里话少,不怎么出主意。这样的人,好似苦闷委屈都憋在心底,使得胸中积郁愈来愈重,也让那双眼变得越来越阴鸷。

    再看,小鬼身上贴有符箓,那符箓上分明写着封鹏起的名,他是……被逼急了。

    被蒙住双眼的一瞬,鱼泽芝松开油门,平静道:“有东西。”

    “往前开,鱼老板稳住方向盘就是。”邬引玉伸手,不走寻常路地撕下了封鹏起驭鬼的符箓,冷笑说:“封家是想把鱼家取而代之么,还学旁人用起鬼傀了。”

    符箓一撕,那只小鬼便被邬引玉拍了一记额头,直接被拍飞出去。

    “不过是照猫画虎,用符箓的就该有用符箓的样子,御傀?那还得看鱼家。”邬引玉一嘁。

    她转而取出一枚铜钱,从发上抽出簪子划伤中指,再将渗出的血抹到了铜钱上。

    小鬼已经松手,鱼泽芝稳稳把着方向盘,是一点儿也没开偏。

    她重新踩下油门,扭头飞快瞥去一眼说:“你要做什么。”

    话音方落,邬引玉已掷出手里铜币。

    铜币飞快扎进小鬼眉心,他痛得翻来覆去打滚,吵闹得厉害。

    “定。”邬引玉悠悠地吐出一个字音。

    小鬼登时一动不动,双眼惶恐地瞪着。

    邬引玉满心舒坦地翘起嘴角,说:“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嘛,他要驭鬼,那我也驭,总归都是照猫画虎,谁不会似的。”

    她说得轻巧,这样的事似乎没少做。

    都说邬家小姐剑走偏锋,比吕家那走了邪道的吕倍诚好不到哪去,部分原因就出在这。

    小鬼被死死定住,压根动不得。

    邬引玉语气略显不屑,“比起鱼家的傀丝,封家的符箓限制性还是太大了,也太脆弱,他学不到精髓。”

    一顿,她又幽慢地说:“我没有不敬封老的意思,只是他急上头了,我也急了。”

    理由充分,鱼泽芝无从辩驳,只问:“这你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不知道。”邬引玉眨巴眼,无比无辜,“我天生就会。”

    说完,她打了个响指,冲那只小鬼说:“去跟封鹏起,别让他知道我在往草莽山走。”

    小鬼不得不鞠身答应,身形逐渐隐去,一会儿便没影了。

    “鱼老板那么厉害,不能将转经筒的存在屏蔽?”邬引玉睨过去。

    “里面是你的东西,我没那么大的能耐。”鱼泽芝倒是能沉心静气。

    邬引玉听得一愣,好笑地说:“这么说来,我以前也挺厉害?”

    “可不是。”鱼泽芝目不斜视。

    从叡城到草莽山,有近半车程都在雨中,路本就不好走,不巧这车还惨遭抛锚,荒废近一日才能重新启程。

    庆幸的是,后两日雨势渐小,车玻璃前的雨刮不再哗哗狂动,而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刮得好像有气无力。

    封鹏起到底还是不敢做得太绝,除了那一只小鬼外,没有再派出其他。

    鱼泽芝车上不放说书了,反倒听起了新闻,说是牙樯滩城区暴雨已停,道路很快就能疏通。

    邬引玉歪在座椅上,回想在邬家禁室中所见所闻……

    邬嫌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在牙樯滩和草莽山之间,有山有水,远远看着似是有个村落,村中楼房稀稀落落。

    暴雨虽停,就算洪水泄去,到草莽山的路仍是不好走。

    邬引玉本就浑身疲乏,一路摇摇晃晃,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但在察觉到车速慢下来后,又很及时地醒了过来。

    她睁眼看向窗外,只见天色已是半暗,道路坑洼,远处的滩涂上满是石子。

    “醒了?”鱼泽芝余光一斜。

    “要到了?”邬引玉缓缓坐起身问。

    “到牙樯滩附近了。”鱼泽芝把车速放得极慢,这边道路不好走,开快了会颠簸得叫人难受。

    “不用开到牙樯滩。”邬引玉看着沿路的滩涂,说:“起先得知牙樯滩附近有大灾,还以为出问题的就是这片滩涂,如今我才摸清大概,真正出岔子的,怕是草莽山。”

    滩涂附近本就人烟稀少,且又荒芜,和新闻里遭了难的城区相比,这地方似乎和灾前区别不大。

    从牙樯滩到草莽山,地势一路上拔。

    邬引玉原本是不晕车的,可她如今身体不适,这路又泥泞难走,车身一晃,便晃得她差点吐出来。她索性打开车窗,靠在边上呼气。

    车窗大敞,在车轮碾压声和呼啸风声中,隐约有锣鼓唢呐在响。

    起初邬引玉以为自己听错,待车又开得近了一些,她远远眺见一个被暴雨洗劫过的村子。

    耳边那不像哀乐,也不像祝喜的乐器声越来越明显,她才知,声音便是从村里传出来的。

    那村子的房屋和数十年前没什么不同,好像已被废弃许久。

    鱼泽芝自然也听见了,朝窗外斜去一眼,说:“村里传来的?”

    “过去看看。”邬引玉眯起眼,惊觉那便是邬嫌曾路经的村子。

    方向盘一转,鱼泽芝好似言听计从般,竟半个字也不说,便往那边开。

    也因沿途地势不断拔高,使得建在半坡石房错落有致的。房屋稀稀拉拉一片,野草和藤蔓肆意生长,一看便不像能住人的。

    待车停稳,邬引玉不假思索地推开门,刚往路上一踩,浅浅的鞋跟便陷进了软泥里。

    鱼泽芝熄了车,下去后望向村子深处,转而又循着声音传来处转身,抬手说:“在那里。”

    此处阴气浓盛,似乎有许多鬼物在外游荡。

    邬引玉艰难拔腿,极想把脚上这双鞋丢了,可鞋不穿不行,这满路都是湿泥,哪是她能忍的。

    鱼泽芝走在前边,从房屋前经过,蓦地一顿。

    邬引玉随即看向鱼泽芝望着的地方,只见这村中所有的房屋的门都是紧闭着的,门上无一例外,全贴着白色封条一样的东西。

    白封条俱是斜着贴的,其上写了字,但因为时日久远,又被日晒雨淋的,上边的字已不大看得清了。

    邬引玉又往前走了几步,停在某一户门前,那户门上贴着的白纸条倒是勉强能看清字。

    一看封条,便以为是有案件发生,在念出其上的字后,她才明白,这根本就是殃榜。

    殃么,祸害之意。

    在以前,家中若是死了人,就得在自家门上贴这玩意,殃榜上写的是死者的名字年龄,及其小殓大殓的日期,再详细点的,还会把家属的名姓也写上。

    人死后七日后回魂,回魂时会把阴煞之物带来,贴这殃榜,是省得不明缘由者路过或是造访,一时疏忽就遭了殃。

    可这满村都贴了殃榜,是各户都死了人么,这么看,此地确实蹊跷。

    认出殃榜,邬引玉又循着声过去,一路上没见着一个活人,也不知道那乐器是不是活人奏的。

    刚相识时,她还会问鱼泽芝怕不怕,如今得知这人城府颇深,反倒像在博信任和同情般,轻着声说:“这地方当真吓人,鱼老板厉害,可得带好我了。”

    鱼泽芝瞥了她一眼,在绕过房屋后,望见一祠堂前的地坪上,站了一群穿着戏袍的人。

    邬引玉随之停步,眯起眼仔细打量,讶异道:“在唱戏么。”

    村子都荒废了,祠堂的地坪上竟还有人在跳傩戏,这场面怎么看怎么古怪。

    跳傩戏的和吹拉弹唱的加起来有十来人,无一例外全都戴着栩栩如生的傩面具。

    那面具做得精巧,乍一看好像是他们原先的脸。

    邬引玉看了许久,见笑的一直在笑,哭的一直在哭,怒的不曾平息怒气,一个个神情全都僵硬诡谲,方知是面具。

    祠堂门外立了神坛,神坛上不光挂了神像,还放置了不少鸡鸭鱼果一类供品。鼎中有香,香快燃到了底,看来这出戏已经跳了有一段时间。

    唱的人抑扬顿挫,细细一听,已从请神唱到了送神,唱完这段,也该结束了。

    邬引玉不知道鱼泽芝懂不懂这个,习惯性地开了口:“这样的傩戏是用来驱邪的。”

    她说完一顿,两眼弯弯道问:“那个叫慧水赤山的地方,有这样的习俗么。”

    “没有。”鱼泽芝答得飞快。

    邬引玉不失望,只是越发好奇,慧水赤山除了白玉京,还会有些什么。

    唱完送神,远处祠堂前的傩戏就结束了,齐齐奉了香,又跪在蒲团上叩头,这才摘下面具。

    这地方常年没人会来,如今暴雨刚过,这关头上突然来了两个生人,那些跳傩戏的自然而然就注意到了她们。

    有人走了过去,身上花绿的袍子似乎年份久远,已洗得有点褪色。他盯着邬引玉和鱼泽芝,防备地问:“你们打哪儿来的,要上山?”

    邬引玉刚想回答,边上的鱼泽芝就先开了口。

    鱼泽芝神态自若地说:“前些时候就想上山看看,但忽然下了暴雨,好不容易等到雨停。”

    那人全然不信,眉头还皱着,说:“上山做什么,看你们这打扮也不像是徒步客。”

    “拍照啊,顺便做点直播。”邬引玉接上话,手指往鱼泽芝肩头一撘,又说:“听人说,这边挺有意思的,我们早就做了计划,却因为暴雨耽搁了,如今趁雨停,想去踩踩点。”

    邬引玉面容精致不说,还穿着身不便上山的水墨旗袍,确实像她说的那样。

    鱼泽芝不咸不淡地睨过去一眼,没吭声。

    那人倒是信了,却不耐烦地摆摆手:“别往里走了,那地方晦气,不想折寿就赶紧回头。”

    邬引玉料到能套出话,笑得眼波柔柔盈盈,佯装惊讶,忙问:“什么意思,看你们刚才在跳傩戏,这地方是闹鬼么。”

    过来说话的男人当真没什么耐心,也可能本就心烦,粗声粗气道:“你们一路过来没看到村子里的状况么,眼睛白长了?”

    “这不是没看明白,才来问您么。”邬引玉不生气,反而还笑得眼弯弯。

    远处有女人喊了一声:“崇子,好好说话!”

    振和崇就算放慢声音,语气里却仍是不耐烦,说:“是,闹鬼,牙樯滩那边如今是什么样子,你们该知道吧。”

    “知道是知道,可这里怎么会闹鬼?”邬引玉追问。

    振和崇那面相本就凶,一急起来就好像要打人一样。

    方才在远处喊了他的女人连忙走了过来,和气地说:“妹,要想知道啊,就先跟咱们下山吧。”

    邬引玉朝鱼泽芝投去一眼,点头说:“那劳烦您了。”

    “客气了。”女人摆手,回头喊道:“赶紧收拾,趁着天还没黑,快点下山。”

    天一黑,鬼祟就会一个劲涌出来,这地方要是真闹鬼,还确实得快些避开。

    远处那些人窸窸窣窣脱下戏袍,匆忙往箱子里塞东西,一刻也没敢慢。

    看起来,这女人应当是领头的,至少地位不低。

    下山时那群人走在前边,邬引玉和鱼泽芝跟在后,两人走得不快,却也没有落后太多。

    邬引玉压着声说:“怎么样鱼老板,我这招还不错吧。”

    “挺会诈。”鱼泽芝淡声评价。

    这听起来不像好评,但邬引玉只是哧了一声,没纠正对方的措辞。

    绕着山脚走了一阵,才知这地方原来是有宾馆的。

    小宾馆,看似是自建房改成的,连招牌都显得格外简陋。

    只是,邬引玉看见宾馆门前竟放了一只褐色的水盂,那水盂还是被砌在那儿的,搬都搬不动。

    女人回头看见邬引玉在看那只水盂,解释说:“那算古董的,得有百来年历史了,以前用来验冥币的。”

    邬引玉倒是听说过这么一回事,但不知慧水赤山有没有这样的习惯,索性对鱼泽芝说:“以前战乱,又或是有大灾大难,会死许多人,阴气一盛么,就能遮天蔽日,鬼也就不怕太阳了。”

    “鬼便能在日中出行?”鱼泽芝淡声。

    邬引玉往盂口上碰了碰,说:“没错,他们看似和活人没有两样,甚至还会拿冥币付钱,所以有的店家会在门前置一水盂,浮起且易碎易化的就是冥币所变。”

    女人在边上听得清清楚楚,惊讶道:“没想到你还知道这些。”

    邬引玉哪能露馅,不紧不慢地掰扯道:“我来之前查过资料的。”

    女人微微点头,眉目间愁云不散,说:“我们祖上就是住在山上面的,现在之所以没人住了,是因为草莽山总有疫鬼出来找替。你们可能不会信,但事实上,村子就是因为这样病空的。”

    邬引玉哪会不信,她想听的就是这个。

    女人面色恹恹,抬手说:“进去坐坐吧。”

    进了门,便见前台笑盈盈地说:“紫姐,你们回来啦,没出状况吧。”

    随后她才看到跟在后边的两张陌生面孔,登时收了笑,讷讷问:“还有客人啊?”

    “给客人倒杯水。”振和紫坐了下去,精疲力尽道:“其实我还是头一次在祠堂前跳傩舞,我爸妈那一辈往上数,得有好几代没在那跳过了。幸好我们一直在学,没敢荒废,这可不,派上用场了。”

    邬引玉状似开玩笑,说:“那么久了啊,难道上一次跳是高祖辈?”

    振和紫沉默地望了过去。

    “我猜的。”邬引玉说。

    振和紫摇头说:“记不清了,老实说,疫鬼找替的事,我也是听老一辈说的。后来山里的疫鬼被镇住了,直到我们这辈,才重新到祠堂跳起傩舞。”

    “难道又有疫鬼出来找替了?”鱼泽芝总是能一言中的。

    振和紫瞳仁微颤,她明白这事要是同别人说,别人定会觉得她疯了,此时好不容易碰上两个信的,不由得敞开心胸道:“数月前,有人进了草莽山,出来便染了治不好的病,不久就病死了。”

    她舔了下干燥的嘴唇,眸光沉沉地说:“后来这附近陆陆续续有人生病,全都检不出病因,我们怀疑是不是山上的疫鬼又跑了出来。再后来么,我们请了师傅来看,那师傅才看一眼便扭头要走,说这地方阴气极重,指日必会发生大灾。”

    那师傅倒是没说错,阳气一弱,什么天灾人祸都会纷纷赶至。

    邬引玉幽声说:“不光疫鬼往外跑,怕是草莽山的阴气也在往外溢吧,这山果然有点东西。”

    她目光一偏,看向鱼泽芝说:“鱼老板怎么看?”

    作者有话说:

    =3=

    第45章

    “这么说, 病是从草莽山传出来的?”鱼泽芝坐下,捻起腕上的菩提木珠,那修士般的姿态让振和紫想到一个人。

    振和紫瞳仁微颤,只当是巧合。

    鱼泽芝朝振和紫看去, 说:“也许因为多年前的禁制衰弱, 所以才引发了如今种种怪事。”

    振和紫正是这么想的, 提心吊胆地说:“现在我们这还有个病着的客人,他和你们一样, 是来拍照的,进山后他和我们断了联系, 再见到他时, 他便已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那人现在还……”邬引玉坐到一边, 心知这话可能不中听,却还是说出了口, “活着?”

    “活着。”振和紫眉头紧锁, 叹气连连,“但状态极差。”

    “能让我们见见他么。”鱼泽芝已站起身。

    前台的姑娘恰好端来纸杯, 见鱼泽芝起身,也不知这水还该不该递。

    鱼泽芝径自接了过去,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

    见状,姑娘才把另一杯给了邬引玉,挤出笑坐了回去。

    振和紫迟疑着,料想这两人也许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大概还觉得她是在编故事吓唬人,干脆鼓起劲说:“我得先问问那位先生的意思。”

    “劳烦。”邬引玉塌着腰朝鱼泽芝倾过去, 仰头建议:“不如我们在这住一晚, 恰好天也要黑了。”

    “可以。”鱼泽芝低头看她, 没有异议。

    振和紫见她俩没了再上山的意思,终于露出笑,转头说:“给两位客人开个房间,如今洪涝刚过,不知道明儿还会不会下雨,给客人算个八折吧。”

    “老板娘好心。”邬引玉笑说。

    前台那姑娘握住鼠标点了几下,一边问:“客人带身份证了么,来登记一下信息。”

    自然是带着的,出远门必定要证件齐全。

    待她们开好房,振和紫也上楼问好了那位病着的客人,下来说:“那位先生同意了,现在就能见。”

    邬引玉拿了房卡,慢悠悠登上楼梯,踩着的小高跟看似不堪远行,好像是来度假的。

    她把房卡往包里一塞,说:“那就趁早见见吧。”

    那位先生住在靠尽头的房间里,他似乎无力起身相迎,所以门还是振和紫开的。

    振和紫推门进去时,一股干枯腐败的气味狂往外涌,像是能具象化成张牙舞爪的怪物。

    她首当其冲,却没有丝毫不适,神态自若地踏入房中,在看见床上的人时,连脚步都放轻了许多。

    跟在后边的邬引玉被那股气味熏得咳个不停,捂着口鼻适应一阵,才慢腾腾地挪了进去。

    “您要喝点水么。”振和紫问。

    床上的先生虽是睁着眼,却躺着一动不动,瘦如干枯老树,皮肤蜡黄,似乎成了干尸一具。他连眼睛也没眨上一眨,只死死瞪着天花板。

    那腐臭味并非来自他,而是出自伏在他身上找替的一只疫鬼。

    邬引玉刚进门就瞧见那只疫鬼了,他衣着褴褛,体态却比床上躺着的人要丰盈许多,正一动不动地攀在住客身上。

    一缕青白的烟从住客口鼻中逸出,被疫鬼尽数吃下,那所谓白烟,就是活人的生气。

    躺在床上的客人已是瘦骨嶙峋,面颊往下凹着,脸上已不剩多少肉。他的生气快要被疫鬼吸干净了,又怎健康得起来。

    “喝水吗?”振和紫又问。

    听见振和紫问话,床上住客吃力摇头,过一阵才煞白着脸使尽全力说:“你们就是老板说的,想进山的人吧。”

    “您是从山里出来就病了?”邬引玉走上前,双眼紧盯着的却不是说话的住客,而是伏在他身上的疫鬼。

    “病得很突然,从山里出来的第一天就没办法走路了,后来才从老板口中得知,以前这附近有过不少像我一样的人。”病人气息奄奄,“他们……都死了。”

    伏在他身上的疫鬼压根不看旁人,不做别的事,只光顾着吸生气。

    住客一动身,溢出来的生气就会越多,但毫无例外,全被吃干净了。

    “看,我没骗你们吧,那地方真的不能去。”振和紫苦涩道。

    邬引玉想逮住这只疫鬼,她已摸向身侧锦囊,却还是慢了一步。

    鱼泽芝伸手往疫鬼额前一弹,那鬼便唔呀一声,被那轻飘飘的一股劲弹了出去。

    疫鬼离身,被附着的人周身一轻,好似突然活了过来,连气都喘得顺了不少。他怔了片刻,猛地直起身,深吸了一大口气。

    躺了数日的人突然生龙活虎地坐起,把振和紫吓得不轻。

    振和紫看不见疫鬼,只瞧得见鱼泽芝手指弹出的那一下。

    很碰巧,在鱼泽芝弹了那下后,床上奄奄一息的人便鲤鱼打挺地坐了起来。

    振和紫原先就觉得奇怪,洪灾刚退,如今天色可算不得好,这天阴沉沉的,能拍出什么好看照片,且不说如今山路泥泞,难走得很,这两人却偏要挑这时机上山。

    坐起身的住客急急吸气,惶恐地张望了一圈,他察觉得到,身上压着的那股劲……没有了!

    “这、这是怎么了?”振和紫还在吃惊着,后知后觉,这两位不慌不乱,明显就是有备而来。

    住客吸气太急,涎液许还咽错喉了,剧烈地咳了起来。

    振和紫来不及管顾其他,连忙扶住这人,帮着他顺了几下背,着急问:“喝点水吧?”

    客人咳得正起劲,一张脸涨红,压根回答不上。

    振和紫径自倒水,一边给他送到嘴边,目光却是惶恐地落在那两人身上,颤巍巍说:“喝点儿吧,小口点喝,别急。”

    喝了水,坐起身的人不再咳了,方才还木讷的眼竟灵动了不少。

    振和紫怕得紧,盯紧了邬引玉和鱼泽芝,嘴上却在询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要去医院看看吗?”

    “我……”客人吐出一个不清不楚的字音,纳闷却欣喜地说:“好像好多了。”

    振和紫看他双目发亮,的确像是好起来了。她定睛盯住鱼泽芝,牙齿打起颤,“你们是做这一行的啊?”

    疫鬼还在屋里,他只是被弹飞,并非是被弹到魂飞魄散。

    鱼泽芝余光睨向那疫鬼,不大热络地回答:“抱歉,方才是有意隐瞒。”

    她的坦白倒是很自然,把振和紫的话都给堵了回去。

    疫鬼手脚并用地趴在墙上,冲着邬引玉龇牙,不为别的,就因为邬引玉手里捏着一枚铜钱。

    邬引玉捏紧铜钱,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不论那鬼怎么张牙舞爪,都没有露出惧意。她甚至还耻笑出声,飞快将铜钱按向疫鬼额头。

    一段时日下来,这只疫鬼吸到不少生气,顶多觉得眉心烧得厉害,却并非痛到不能反抗。

    随即,疫鬼啐出一口阴气奇盛的唾沫,四肢状似蜘蛛地在墙面上爬,作势要跃出窗外。

    “小心。”鱼泽芝出声。

    “区区疫鬼,不必惊慌。”邬引玉取了张符纸把唾沫挡住。

    她抛出红棉线,硬生生扼住此鬼脖颈,再往回一个猛拽,把他硬生生拽回跟前。

    振和紫看不见鬼,却看到邬引玉掷出的红线倏然绷紧,好像正勒在什么东西上。她不敢做声,料到屋里有些不干净的东西。

    “逮到了,鱼老板夸夸我么。”邬引玉睨向鱼泽芝,三两下就把这鬼魂揉成一团,包到方才的符纸里,让这玩意和他自己的唾沫呆在一块。

    鱼泽芝淡声:“这于你而言,不是轻而易举?”

    “比不得您,和您一比,就是小巫见大巫。”邬引玉把揉成团的符纸掷到桌上,握住玻璃杯朝其猛砸数下。

    符纸中的疫鬼头昏眼花,把吃进肚子的生气全吐了出来。

    青白袅袅的烟慢腾腾升起,只听病者一咳,那点儿生气全回到了他身上。

    振和紫还扶着那人,眼睁睁瞧见对方面色倏然一红,还是有血色的红,和咳红的大不相同。

    住客手也有力气了,急切地接过振和紫手里的水杯,咕噜声灌了几口,惊疑不定:“我、我好像,好了?”

    疫鬼已把生气尽数吐出,邬引玉却还没有展开符纸,反而把纸团往腰侧锦囊里塞,装起来了。

    “那你想我怎么夸?”鱼泽芝看到,邬引玉砸杯子时磕红了手腕。

    原该浅淡的一抹红,被越揉越深。

    怎这么容易红,怎要将它揉深?

    “要好听的。”邬引玉把通红的手腕伸了过去,“鱼老板给吹吹?”

    鱼泽芝不动声色地垂眼,她指尖刚一动弹,邬引玉便把手收回了身侧。

    邬引玉刻意把手背到身后,往绸缎料子上轻蹭数下,悠悠道:“您还是省口劲吧,省得被疫鬼吸走生气。”

    这话多少瞧不起人了,鱼泽芝只是很淡地笑了一声,看向床上住客,说:“胆子大是好事,但也得敬鬼神,否则必会出事。”

    “当真是你们救的我?”客人神色讪讪,目光闪躲不停,“我、我真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了。”

    他口齿不清地吞吐了半天,又说:“你们原来就不是要去拍照的吧,是、是要去山里驱鬼吗?”

    这正也是振和紫想问的,她想起此前自己劝返的那番言论,有点儿不好意思。

    鱼泽芝看出她的赧然,说:“该说抱歉的是我们,此前多有隐瞒,振老板见谅。”

    “喊我紫姐就成。”说完,振和紫急得摆起手,“我辈分摆在这儿,可不是要占两位便宜的意思。”

    “那还是紫姐好听。”邬引玉把锦囊的系绳拉紧了,说:“先前我要是直接说我们是干这行的,您一定不会信。”

    振和紫尴尬点头。

    邬引玉浑身酸乏,径自往座椅上坐,翘着腿问:“大哥您此前进山时,可有撞上什么奇怪的东西。”

    “我……”房客犹犹豫豫,“其实我是看见有人影,才追了进去的。我不熟山路,靠跟着那人进的山。”

    振和紫惊道:“还有别人在山里?”

    房客点头,吞吞吐吐说:“那人姿态有点奇怪,浑身僵硬,偏偏走得飞快,我一时跟不上,就走丢了,费了很大劲才从里面出来。”

    他面露窘态,挠头道:“后来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从山里一出来,我就病了。”

    “那你看到的,不一定是人。”邬引玉揶揄。

    这话可一点也不好笑,房客打了个冷战,讷讷问:“我见到的不会就是你们口中的疫鬼吧。”

    “不是。”邬引玉往腰侧锦囊上一拍,“那疫鬼缠了你许久,你连影都见不到,又怎会是他。”

    “也许是僵。”鱼泽芝语气平平。

    这玩意比疫鬼好不到哪去,房客更慌了,怵声问:“僵尸的僵?”

    “悟性挺高。”邬引玉打趣。

    住客面子发白,瑟瑟发抖。

    看这房客刚脱离苦海,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鱼泽芝转身说:“人见着了,也问完了,走么。”

    “走。”邬引玉轻声打了个哈欠,“睡会儿,明儿再进山。”

    “你们还要进山啊。”振和紫跟了上去,关门前还有些后怕,特地朝那位先生身侧多打量了两眼。

    邬引玉姿态懒懒散散,有气无力地说:“可不是么,这事要是不解决,往后还会有灾。”

    振和紫哪还敢阻止,在走廊上紧跟了一段路,踌躇道:“你们如果需要用到什么,尽管和我开口。”

    “现在倒还想不到。”邬引玉拿出房卡,对着门锁一刷,扭头笑说:“这几天如果有人问起,老板别说我们在这就成。”

    振和紫顿时萌生许多联想,但还是答应了。

    进门后,邬引玉见鱼泽芝挤了进来,兴味盎然地问:“鱼老板没自己的房卡么。”

    鱼泽芝两指间夹着窄窄一张门卡,微一用力,卡就旋到了房间的床上,说:“现在手上没有了。”

    “准头挺好。”邬引玉循着那卡转头,莞尔道:“怎么,想和我换房间?”

    鱼泽芝却在往邬引玉腰边睨,说:“不拿出来看看?”

    邬引玉好整以暇地坐下,取下锦囊往桌上搁,转而拿出烟杆说:“我就抽一口。”

    鱼泽芝亲自解开锦囊,发现囊中竟还装了不少铜钱,所以看起来才会鼓囊囊的。

    有铜钱,疫鬼待在里面可不好受,被放出来时变作蔫蔫的一团,那张牙舞爪的气势是一点也没有了。

    邬引玉捻了些烟丝,推开窗往窗台上伏,轻轻吸了一口。

    白烟被风卷远了,只余了些许气味逸进屋里。

    鱼泽芝从她背后靠近,作势要把窗关上,说:“不是浑身不舒服,还吹风?”

    “怕熏着您。”邬引玉一个转身,便与她正面相对。

    见状,鱼泽芝微微停顿,却还是靠上前,要闻的却不是邬引玉手里的烟杆,而是对方含过烟的嘴唇。

    邬引玉一猜就猜出来了,她可不会觉得,鱼泽芝是想亲她。

    她哪肯让鱼泽芝如愿,所以鱼泽芝近上一些,她便往后多仰上些许,腰险些折断在窗台上。

    房里的疫鬼欲逃,四处乱撞着。

    “鱼老板,这劲儿够么?”邬引玉抿了烟嘴,终于对鱼泽芝做了她从未做过的事。

    她朝着鱼泽芝那张冷淡漂亮的脸,轻轻地吐出了一缕烟。

    鱼泽芝蓦地退后,取了红绳将那只疫鬼捆起。

    邬引玉一看烟窝,烟丝已经烧完了,不尽兴地垂下手,调侃道:“他跑不了的。”

    疫鬼被捆成一团,灰白的眼死死瞪着,喉中时不时传出嗬嗬声。

    看这鬼身上的衣着,的确有上世纪的感觉,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五门高祖那代变成疫鬼的。

    邬引玉走上前,掌心往疫鬼额上覆,丝毫不在意这玩意丑得有多磕碜。那一瞬,她眼前闪过数个陌生之景,那是变作鬼村前的牙樯村。

    那时村子还未如此破落,虽还是砖土房,可因为墙壁上绘着各色的画,而不会显得太单调寒碜。

    村民四处走动,乍一看人丁还挺兴旺,有老有小,各自快活。

    这疫鬼生前还是个挺壮硕的男子,对着远处扬声喊:“邬老板,又来了啊。”

    透过疫鬼的眼,邬引玉得以瞧见那被划出五门家谱的人。

    邬嫌。

    她长发束起,穿的还是一身土色长袍,倒有点像庵中女修士的扮相。扭头时,她一张不施粉黛的脸露了出来。

    不算漂亮,五官乍一看有些平庸,是会让人觉得舒服的长相。

    此人,和邬引玉梦里那个穿着僧尼长袍的女人一模一样。

    就是她,邬嫌。

    邬嫌果然是成了仙的,她到了白玉京,还进了小悟墟。

    可惜,在看见一众村民跟着邬嫌进山后,邬引玉便被迫从回溯中抽离,只怪时间太过久远,疫鬼的记忆太少。

    “看见了?”鱼泽芝皱眉。

    邬引玉摇头:“看到的不多,他的一些记忆好像被刻意抹去了,不过村民们的确跟着邬嫌进过山。”

    “在山中回来,才染的疫病?”鱼泽芝不大确定。

    “是吧,我们果然还是要进山看看。”邬引玉往烟嘴上一咬,挥手说:“把这疫鬼掐了吧。”

    鱼泽芝只是取出打火机,把捆着疫鬼的红绳烧了,继而拿出事先做好的纸人,贴到疫鬼身上。

    纸人一动,疫鬼便跟着动,一纸一鬼齐齐步入镜中。镜中世界,此鬼会自行解开心结。

    邬引玉周身不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地方阴气太重,她如今连呼吸都很是吃力,关节也痛得愈发频繁。

    “哪儿难受?”鱼泽芝放下打火机。

    邬引玉转动手腕,不解道:“这一路过来,越靠近草莽山越难受,我这病又不是在这落下的,你说……”

    她眯起眼,刻意压低了声音,活像是怕被别人听到一样,“五门这病,不会也和邬嫌有关吧。”

    她寻了张椅子坐下,腿往鱼泽芝那边撩,说:“这事儿你清楚么。”

    鱼泽芝眉心微蹙,朝撩过来的那条腿瞥去,犹豫了三秒有余,说:“不清楚是不是与她有关。”

    邬引玉收回腿,咔地推开烟丝盒,“算了,明儿进山,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送走那只疫鬼,鱼泽芝没理由再逗留,捡起房卡,回头说:“我去把车开过来,一会我让他们帮忙拿行李,你歇着。”

    恰好邬引玉也不想动,软绵绵歪在座椅上说:“劳烦鱼老板了,下回换我给您做牛马。”

    “牛马就不必了。”鱼泽芝关上门。

    邬引玉抿着烟嘴等了一阵,她忘了问鱼泽芝那叫慧水赤山的地方有没有烟丝,要是没有,她可怎么办。

    她能回忆起来的旧事明明还那么少,却有种感觉,她一定会回去。

    所幸起先她们停车的地方离这不算远,从鱼泽芝走过去再开过来,用了二十分钟不到,没过多久就有人敲门送来行李。

    拿到行李,邬引玉匆匆洗了个澡,其余什么也不想做,刚往床上一趟,嗅着不舒服的被套味便睡着了。

    一晚上也没梦见白玉京,倒是这二十来年发生过的事,走马观花般在脑中一晃而过,这些年记得住的脸面一一展现,好像临行前的终章。

    邬引玉在半夜热醒,才发现被子盖厚了,而这房间的空调还不是自动开启的,硬是把她焐出了一身汗。

    她起来看了眼时间,半夜三点,难怪不光热,还饿得起劲。

    刚把灯打开,一团黑影猛地扑了过来,吓得她忙往后仰,却还是被扑了个正着。

    墨香。

    嗅到这气味,邬引玉下意识朝箱子看去,因为转经筒就在箱中。

    箱子锁得严实,转经筒里的叫喊声也被捂了大半。可当邬引玉打开箱子,那幽咽和哭叫便齐齐传出,显得吵吵嚷嚷。

    邬引玉堵着一只耳朵,从盥洗室里找出一只洗衣盆,不加珍惜地把转经筒丢竟盆中,烧符纸盛水一气呵成。

    墨汁洇开,那点儿声音又听不见了。

    邬引玉费了好大劲才捞出转经筒,那看起来不过巴掌大的玩意儿,如今沉得跟兜了千斤石一样,压得她差点抬不起胳膊。

    她琢磨着,总不能因为离牙樯滩近了,这东西吞魂愈发方便,所以斤两也跟雨后春笋似的,长势喜人。

    再度躺下,邬引玉却睡不着了,索性做起了扰人清梦的坏事,给鱼泽芝打去电话。

    响了不过三秒,那边就接了起来。

    邬引玉伏在床上,没力气地说:“鱼老板忙么,过来陪陪我?”

    “陪你做什么。”

    “进山。”邬引玉翻身,那隐隐约约的呵气声全传进了手机里。

    作者有话说:

    =3=

    第46章

    旅店门扇单薄, 走廊上的脚步声清晰入耳。

    没等鱼泽芝叩门,邬引玉便拧动门把露了面,笑得是一个心慵意懒,说:“鱼老板也没睡?”

    “睡不着。”鱼泽芝往里打量, 在嗅到那股未散尽的墨香时, 目光微微一滞。

    “闻到了?”邬引玉鼻翼翕动, 费劲嗅着,没力气地说:“刚才墨气忽然出现, 接着转经筒里传出动静,里边的东西好像坐不住了, 我也等不及了。”

    鱼泽芝连衣服都是整整齐齐穿在身上的, 没半点松垮, 还和白天时一样,似乎做好了半夜出门的打算。

    她看向邬引玉, 倏然抬手, 屈起食指往对方面颊上一刮。

    邬引玉愣住,微微往后仰身, 却见鱼泽芝手指上沾了墨。

    鱼泽芝神情难辨,就连微抿的唇角间,也凝满化不开的冷淡惆怅,像是对局势失去把控,而变得不知所措。

    可她就算迷蒙不解,也仍是冷若渟泓, 不久轻呵出一口气,妥协般开口:“你越来越虚弱, 我就知道, 这只转经筒要废了。”

    “上面的念力更弱了?”邬引玉侧身眺向屋里那只行李箱。

    鱼泽芝淡淡“嗯”了一声, 说:“那幅画怕是又吃魂了。”

    “是又沉了点。”邬引玉会想方才手中的重量。

    鱼泽芝看着她,捻散了指腹墨迹,说:“这地方留不住你。”

    “莫非。”邬引玉狎笑:“您原本还想留我在这?”

    鱼泽芝没争辩,静默着承认了。

    “饿了,吃点东西再走。”邬引玉往腹上一捂,神色萎靡地说:“不然等会那一程,怕是得劳烦您背我。”

    这荒村野店,店长还睡下了,哪弄得到什么热菜,只能找些饼干牛奶之类的填填肚子。

    傍晚时摆脱了疫鬼的那位住客连夜离开了,多一天也不想留,毕竟他好不容易才捡回来一条命,总不能交代在这了。

    那人特地在前台留了信,让前台的女生帮他转交。

    下楼时,邬引玉特地放轻脚步,却还是把前台那姑娘惊醒了。

    女生惺忪双目一睁,回过神连忙叫住邬引玉:“唉,等等!”

    邬引玉一顿,扭头看了过去,只见女生拉开抽屉,窸窸窣窣地取出一样东西。

    “这是今天退房的住客让我转交给你们的。”女生伸长手臂,按捺不住好奇,一个劲往两人身上打量。

    她睡懵了,余光扫见玻璃门外明明是黑天,再一看表,才知此时竟是四点不到,讷讷问:“你们上哪儿去啊?”

    “进山,那位先生还说什么了?”邬引玉接过信封,没想到里面装了不少东西,鼓囊囊的,还挺沉。

    女生愣住,在明白她们身份非同寻常后,也没了劝阻的意思,只磕磕巴巴地说:“你们要是觉得不对劲,可得赶紧往回跑。那位先生,他倒是没说什么,就让我帮忙带句谢谢。”

    邬引玉打开信封,没想到里面塞的全是钱,连忙往边上一塞,烫手般交到了鱼泽芝手里。

    疫鬼是她主动驱走的,道上有规矩,这样的钱不该收。

    鱼泽芝被迫接住,索性撑开信封口粗略查看,然后将那信封往台上一搁,说:“这东西交给振老板,进山后,我们出不出得来还不一定。”

    “啊?”女生本还困得不大睁得开眼,一听这话眼都瞪直了,连忙对着地板呸呸了几声,说:“可别说这种话啊!”

    “信封你就别看了,交给紫姐就好。”邬引玉在边上说。

    女生只好收了回去,犹犹豫豫说:“可这是那位先生给你们的哎。”

    “那就让紫姐代我们保管呗。”邬引玉手里拿着烟杆,烟窝往信封上轻轻一敲,“什么时候我们回来了,再取走。”

    女生还是觉得这话不吉利,捏起信封一角说:“那你们可得早点回来。”

    邬引玉晃晃烟杆,就当做是摆了手,才要推门,又被叫住了。

    “哎,等等!”女生又喊。

    邬引玉顿住脚步,扭头眺了过去:“怎么了?”

    “想起一件事。”前台姑娘一拍脑袋,“老板怕打搅你俩,叮嘱我要是看见你们下楼,就马上给她打电话。”

    听起来,振和紫还有话想对她们说。

    “打呗。”邬引玉下颌微抬。

    女生连忙打了电话,才说上两句,楼上便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大抵是振和紫下楼了。

    振和紫着急赶来,喘着粗气说:“有一样东西,想给你们看看。”

    “什么?”邬引玉看见对方手里拿着个相框。

    振和紫走到两人面前,将手中相框一抬,说:“这是以前的照片,那时候村里来过一位老板,是她带着人进山,后来村中怪事频发。”

    像素奇差的黑白照片,又因为年代久远,照片中的一张张人脸已变得模糊不清。

    一位身穿长袍的女子站在正中,手里捻着珠串,许是因为眼里噙恨,目光显得冷而锐利。

    是邬嫌。

    “邬嫌。”邬引玉往照片上指。

    振和紫怔住,颤声:“你认得?”

    “不算。”邬引玉摇头。

    “那些人得病去世就是因为她,对不对?”振和紫发抖道。

    鱼泽芝推开旅店的玻璃门,淡声说:“现在还不能确定。”

    振和紫抱住镜框,左思右想下只叮嘱了一句:“你们可要早点回来。”

    出了旅店,便见鱼泽芝的车在外面停着。

    车一路能开到半山腰,再往里就得步行了,里面树木密集茂盛,沟壑又多,不是车能进得去的。

    到了半山,鱼泽芝没熄火就下了扯,借着车的大灯把山路照亮。

    车在身后呜呜作响,邬引玉回头看了一眼,“真不熄车?”

    “不用。”鱼泽芝手里虽拿着手电筒,却没有打开,手电筒哪有车的大灯来得亮。

    邬引玉踩着枯叶继续往里走,只觉得山间阴风习习,风过时的呜鸣声和身后汽车引擎的声音,像极了恶鬼哭嚎。

    越是往里走,她果真越吃力,身上几处关节像是被死死钉住,疼得几乎动弹不得。

    所幸如今夜色黑,鱼泽芝又在看路前行,见不到她咬牙切齿的模样。

    路过的溪涧上横着一木板桥,过去得见一石碑,上面的刻字用红漆填实了。

    草莽山界。

    经过时,那木板桥嘎吱作响,极不大牢固,底下溪水潺潺,石头上满是苍苔。

    鱼泽芝走在前,察觉身后人越走越慢,回头说:“要我背……”

    她话音一顿,停得很突然。

    邬引玉气息憋闷,双耳还嗡鸣不停,压根无心觉察其他动静。

    见鱼泽芝顿住,她才猛地扭头,惊觉石碑边上藏了个黑影。

    她们刚刚从从石碑边上路过时,那儿明明是空的。

    邬引玉连忙打开手电筒,不假思索往石碑上照,桀的一声,那影子倏然闪走。

    那声音尖锐,直接撞碎她耳边嗡鸣,显得清晰无比。

    “走。”鱼泽芝睨着那冰冷的石碑,说:“你走前面。”

    邬引玉不紧不慢走上前,嗅到一股腐臭腥膻的死气。在路过鱼泽芝时,她特意往对方肩上一扶,轻声问:“鱼老板闻到了么?”

    “是僵。”鱼泽芝笃定。

    那大难不死的住客可不就是跟着僵误入草莽山的么。

    邬引玉皱眉,闻着这极浓的臭味,忙把光往别处打,就连头顶也没放过,“刚才那黑影是僵?”

    似乎不大应该,那东西虽能飞天遁地,但周身僵硬,行动便捷不到哪去,方才石碑后的影子,可是一下就蹿没影了。

    “现在还说不准。”即便是鱼泽芝,也给不出一个准话。

    邬引玉继续往前,又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乍一听好像树叶在风中微动。她手腕一转,又猛将光打了过去,看见一个身影半掩在树林中。

    他歪着身,衣着和此前那只疫鬼一样破烂,但后背有长发掩盖,又穿着长衣长裤,叫人看不出他肤色是灰是白。

    大半夜无端端出现人影,如果邬引玉是误入林里的迷路者,必定会跟上去追问一番,偏她不是。

    她懒散姿态一收,周身虽然还难受着,却不得不认真了起来。

    那玩意儿可太怪了,周身僵硬不假,却并非寻常跳僵,而是双腿迈动着往前走,也难怪此前的住客会被蒙骗。

    他穿过两树间,脖颈似乎无力支撑,脑袋近乎要挨至肩上。

    风一过,便吹开了他身上的尸味,那气味浓郁难闻,要是此前那住客闻得到,也不至于跟了一路。

    邬引玉好奇,这僵是想把她们带到哪里去。她心中隐约有了猜测,不屑一顾地嘁了一声,说:“是因为疫鬼要找替,所以僵才把活人引过去么,那些疫鬼的排面可真够大。”

    “跟着看就是了。”鱼泽芝迈步。

    邬引玉手电筒的光一直打在那僵的后背上,僵竟不觉灼热,许是因为草莽山的阴气多到满溢,阴气一重起来,什么火啊光啊的,都伤不了他们了。

    她遗憾道:“可惜那位住客跟丢了,否则还能问问他,这一路走到底,能见着什么。”

    “从旁人口中听说,可没有亲眼所见来得有说服力。”鱼泽芝淡声。

    “倒也是。”邬引玉暗暗转动手腕,轻甩脚踝,走路越来越费劲。

    引路的僵径自穿过一片荆棘地,这也许是他衣衫褴褛的原因之一,大概也是因为这个,那位住客才会跟丢。

    邬引玉倒是不慌,打着手电筒找那僵的身影,寻到一条窄径,慢腾腾挪了过去,回头说:“鱼老板,这边。”

    草莽山本就大,没几个人进山,故而能走的路少上加少。

    那僵横冲直撞,活人怎敢像他那样钻,怕是还没被疫鬼找替,就先被这荆棘沟壑折腾个半死了。

    在山间走了近一个小时,弯弯绕绕了许久,把方向给绕迷糊了。

    邬引玉拿出手机,才发现这地方有点意思,不光没信号,就连方位指向也是乱的。她走得浑身酸乏,身越来越沉,活像那僵的本意就是想把她们耗死在这。

    她扶着树,喉头哽着一口气,压根不敢停,要是停下,就彻底迈不动腿了。

    鱼泽芝蓦地开口:“看。”

    邬引玉忙不迭抬头,只见幽深树林间竟余有一大片空地,其间绿草郁郁,一茬茬的足有半人高。

    草间似乎掩盖了什么东西,只一角灰白水泥露了出来。

    周边的树上竟爬满了疫鬼,乍一看还以为满是果实。树下一些僵在缓慢走动,抬腿时四肢钝重响着。

    邬引玉从未见过这么多的僵和疫鬼,就算是一串儿喇叭花,也开不出这么多,难怪草莽山的阴气如此浓郁。

    在一众死气中,她瞧见了些许青白的烟,那是活人之气。

    “活人?”邬引玉诧异。

    鱼泽芝目光微动,循着青烟来处望去,抬手指着说:“那呢。”

    不想竟有数个活人被困在此处,他们无一例外全被疫鬼缠住了,身上生气几近耗竭。

    这些大概是误入此地的登山客,有的看起来年纪轻轻,显然阳寿不该竭尽于此。

    邬引玉拉开锦囊系绳,取出一枚铜钱朝疫鬼聚集处掷去。

    铜钱挨近,疫鬼纷纷从活人身上退开,齐刷刷攀上树,横眉怒目地望向邬引玉。

    邬引玉手腕痛得厉害,能把铜币掷准已算难得,扭头说:“鱼老板不出手?”

    鱼泽芝索性抬手朝远处一指,所指之处竟开出金色莲花。

    不,哪是开花,明明是万丈莲纹弧光!

    那光邬引玉是见过的,就在上回,她差点被鬼祟拽进两际海的时候。

    邬引玉怔怔盯着,一颗心近要跳出嗓子眼,嗔笑说:“上次您还说没见过什么莲纹弧光,鱼老板,真会骗人呐。”

    金色莲花熠熠扬辉,其上细微纹路和玉佩上的一样,它就是一株倒生的尖瓣莲。

    辉光所及处,疫鬼落叶般自树上跌落,全都呼天抢地,痛楚不堪。

    邬引玉料想鱼泽芝本事不小,但没想到竟这么厉害,她语气轻飘飘的,“说话呀,鱼老板。”

    鱼泽芝解下腰侧的莲纹红玉,手伸至邬引玉面前,却不是要把玉佩给她,而是想让她看清玉佩上逐渐延伸的裂痕。

    随着裂痕出现,玉的赤红也愈来愈黯淡,最后嘭的一声,竟成了裂开的灰石。

    石块簌簌跌落,只余原先系在玉上的红绳还挂在鱼泽芝指上。

    邬引玉又一愣神,压根没想到两块玉之所以那么相像,并非因为它出处不凡,而因它本就是假的。

    鱼泽芝五指攥起,把余下那根红绳攥着,淡声说:“两块玉的确是我的手笔,是我故意放出去的。”

    邬引玉猜到了,慢声说:“我知道,为了试探我,是吧?”

    远处疫鬼哭喊,那些僵也好不到哪去,被莲纹弧光一噬,便化作了一具具站立的骷髅。

    鱼泽芝颔首,眼中有一掠而过的挣扎,状似飞鸟掠过湖镜,惊起涟漪阵阵。

    她的动容,像避世修者沾了人间喜乐。

    “我原以为,你记忆已经恢复,便拿玉佩来试探你。”她说。

    “我还道您有多实诚,人不可貌相啊鱼老板。”邬引玉慢声调侃,腔调无甚兴味,显得凉飕飕的,“还有呢?”

    鱼泽芝眼波微动,说:“你起先在邬家地下室看见的铁床,和上边的经文,也是我为试探你特意放置。”

    “费心了,鱼老板。”邬引玉又能拿这人怎么办,她打不过,又很理亏,毕竟她在小悟墟大开杀戒不假。

    鱼泽芝瞥向她后背布包,许久,语气凉薄地说:“转经筒里困着的,是你真身,它吞人,费的是你的心神精力。”

    这实在是耸人听闻,邬引玉做了二十多年的人,如今才知道,自己竟然是一幅画。

    她听得发懵,挤出笑说:“所以那些墨气也是因我,实则是我吞了那些人?不可思议。”

    “墨气承你转生前的念,做你所想之事。”话至此,鱼泽芝微扬嘴角,唇边噙了几分浅淡自嘲,像在认输。

    邬引玉摇摇欲坠,还是觉得牵强。她慢步朝远处野草茂茂处走去,说:“我托你带我来此,就是因为邬嫌吧。”

    莲纹弧光还在亮着,在这刺目神光中,她不得不微微眯起眼。

    鱼泽芝跟了过去,“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邬引玉踩到了一凹凸不平的玩意儿,脚下梆硬,不如草皮软。

    她弯腰拨开半腰高的野草,伸手往下摸索了一阵,果真摸到了冰凉的石块,皱眉说:“我早知邬嫌要做这些事,所以为制止她而来?”

    “得问你自己。”鱼泽芝半张脸映在金光中,却未被衬得温暖,因那辉光,好像还变得愈发遥不可及。

    邬引玉拨开草窠,倏然顿住,“鱼老板,您看看这是什么?”

    她语气转得很快,方还尖锐冷硬,如今又慢悠悠软绵绵的。

    鱼泽芝只好弯腰探手,沿着石上刻痕一寸寸摸,眉头越皱越深,说:“这或许是个祭台。”

    “祭台?”邬引玉又问:“祭的是谁?”

    “是邬嫌自己的名。”鱼泽芝一勾手指。

    满目的草过于碍事,只见莲纹弧光旋来,硬生生把它们削到了底。

    风遽然刮至,跟铲子般,把祭台上的草全推至了一边。

    偌大石台暴露在月光下,其上有刀斧落下的利落刻痕,其中还真的有“邬嫌”二字。

    邬嫌祭的不是天地,而是自己。

    邬引玉气力尽失,像是要三拜九叩般,咚地往下一坠,行了个大礼。

    鱼泽芝刚要扶她,就看见这人下巴一抬,眼底满是无辜。

    邬引玉没接鱼泽芝伸来的手,反而就着摔倒的姿势,摩挲起石台上的刀斧刻痕,说:“我不是要拜她,我是真站不住了。”

    “你拜她不合规矩。”鱼泽芝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邬引玉不解地“嗯”了一声,掌心沿着刻字的走向缓缓挪动,“难不成我辈分比她高,在这里,她可长我好几辈。”

    “辈分是你自己要乱的。”鱼泽芝不冷不热地说。

    邬引玉笑了,可不过三秒,她又笑不出了。

    像是回溯至旧日,她眼前徐徐出现了一些景,却和以往的回溯不大一样。

    所见之地色彩繁杂,此时的她像是一个旁观者,目睹到了这里发生过的事情。

    与此同时,她的手脚疼得更加厉害,后背的包里像是装了只兔子,在躁动乱窜着。

    可她包中哪有什么兔子,只有那只古旧的转经筒。

    天清日白,地上倒是置了个硕大石台,石台尚无刻字。边上歇了许多人,一个个席地而坐,抹汗扶额,似是刚忙完一阵。

    她所见到的,应当是祭台未成之时。其中有一人长得面熟,邬引玉认出,这可不就是此前旅店里被驱走的疫鬼么。

    在石台边上歇了一圈的,分明是牙樯村的村民,无一例外都是跟着邬嫌过来的。

    难怪他们将邬嫌称作“老板”,便是因邬嫌给了他们钱,他们为其办事。

    邬嫌自个儿坐在一边的石头上,还穿着僧尼的土色长袍。她身影孤寂落寞,却不可怜,因她神色锐利,脸上愤懑一点儿也不遮掩,有点愤世嫉俗的意味。

    村民还在歇着,忽听到邬嫌说:“你们都回去吧,明儿再过来,余下那笔钱我已经给村长了,你们回去分了就成。”

    听她这么说,村民一阵欢呼,纷纷道起谢,把邬嫌当成了活菩萨。

    邬嫌没笑,摆摆手令他们走,在石头上坐了许久没挪。

    她这一坐便坐至天黑,本来繁星漫天的夜陡然一沉,天幕似被撕裂,欻拉地堕下一道电光。

    雷电是邬嫌召来的,她一手纸符,引得那雷劈在石台上,留下道道干脆利索的刻痕,汇成了一些古怪文字。

    邬引玉不知怎的就看明白了祭台上的字,那分明是用来养疫鬼的咒术。

    最后一道雷劈了下来,咒术即成,邬嫌终于离开草莽山,让拉车的载她回到住处。

    那时行路多有不便,她回的不是邬家,而是一个旅店。

    巧的是,邬嫌刚到旅店,接待的侍者便告诉她,不久前有电话打来,对方姓邬,如今还在等待回电。

    邬嫌拿起听筒,不慌不忙地拨动转盘,待接线员替她转了线,才说:“找我?”

    “邬家待你不薄,你何苦折腾我们好不容易寻回来的亲女儿,你故意用歪邪门路教她下地,害得她被阴灵附生,变得疯疯癫癫!”

    “可她要是不回来,我的一切,就都还在。”邬嫌说。

    “你是我们当年抱错回来的,就算后来得知,我们也从未亏待过你!邬嫌,你当真要做白眼狼吗?”

    作者有话说:

    =3=

    第47章

    邬嫌目光低敛地倚墙, 余光斜向壁上电话机,忽然就笑了。也许因为她眼中总是挟怨,所以笑里似有万般苦楚。

    刹那,她瞳仁墨色扩开, 几乎填满眼白, 分明是魔怔的迹象!

    电话那边的人哪里察觉得到, 还在说:“明儿就回叡城,五门有事要议。”

    “在电话里说吧。”邬嫌完全不给面子。

    那头的人沉默良久, 咬牙切齿般:“你的确是五门里难能可贵的天才,可你走了歪路, 死不悔改, 我们决议将你逐出五门!”

    邬嫌嘴边苦楚的笑荡然无存, 眼底鬼气浓浓,原先微不可察的怨怒越演越烈, 好似又成了心灰意冷的灭世者。

    “邬嫌, 这一次由不得你。你此前养鬼一事,我不会再替你隐瞒, 如若你身上已有恶灵反噬的迹象,五门势必要将你活捉净化。”

    邬嫌浑身战栗,胸腔里的愤懑就像是烧开的热水,随时要顶破壶盖。

    她哑声说:“当时是你们要走了原属于我的名字,我说我日后单字一个‘嫌’,那也是你们同意了才写到族谱上的, 如今你们不光要去掉我的名,还要捉我!”

    “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犯错!”

    邬嫌拉风箱般倒吸一口气, 喉中嗬嗬响, 已是心如死灰, 说:“你们还要剥夺我的姓氏是不是?”

    那边的人久不应声。

    “划去我的名字吧!”邬嫌抬手遮住黑沉沉的眼,省得被路人见着,说:“不瞒你们说,我在牙樯滩呆了一段时日,动了些手脚。”

    “你做什么了!”那边的人立即发问,生怕她做了什么罪大恶极之事。

    “且先不说,再过段时日,你们必会知晓。”邬嫌挂断电话,低着头状似抽搐地哆嗦了一阵。

    边上有人瞧见,以为她犯病了,火烧火燎赶了过去,却见邬嫌一个抬头,极冷漠地从他身侧擦过。

    夜深时,邬嫌又进了草莽山。

    那时候的草莽山中还没有僵和疫鬼,静凄凄、冷清清,只偶尔响起几声虫鸣兽叫。

    邬嫌路经石台,径自往山中走,在耸入云天的苍翠大树间,得以瞧见一参天巨人。

    再一看,哪是巨人,分明是拔地倚天的石像!

    那石像身着僧尼长袍,双目圆睁,神色是愤世妒俗,左手掐诀,右手指向远处,所指朝北,分明是叡城的方向。

    哪有人亲自为自己立像的,至少邬引玉闻所未闻。

    临天亮时,牙樯村的村民陆续赶来,一到此地,自然也瞧见了石台上多出来的刻字。

    那些字笔锋锐利,刻痕尤深,像是电公雷母一挥而就。

    村民们识字本来就不多,更别提这些字长得也不大像书册上的。他们面面相觑,既不明白字里大义,也想不通,是谁深夜里悄悄来此,刻下了这些。

    拿钱办事,自然是要听凭吩咐,该做的和不该做的,自个儿心里都要有数。

    “邬老板没让咱们刻字啊。”

    “那这是谁刻的?”

    “谁大晚上不睡觉,来这糟蹋石台,邬老板看到了一定要生气。”

    “昨儿才回去分了钱,今天就发生这事,怎么办啊,钱是不是都得还回去?”

    “可是我、我,我已经花出去了!”

    村民通通急了,四处寻不见邬嫌的身影,只好站在此处等,总该跟邬嫌解释一句才是。

    有人问:“邬老板会不会在山里头?她前些天说要亲自雕石像的眼珠子,也不知道雕成没有。”

    “那先别去。”另一人拉住他,“邬老板可不喜欢被人打扰。”

    深山中,石像前果真静静站着一位女子。女子身穿土色长袍,捻动手里佛珠,嘴唇翕动着,看似是在诵经,以便清心净念,实则却是在念咒。

    是邬嫌!

    咒成的一刻,石台下轰隆作响,有东西似要破地而出。

    村民误以为地震来了,拔腿就跑,还未跑出山,就被一股阴气缠上腿。

    阴气钻入村民后心,将他们的印堂染黑,还在他们的后脑勺上结成印。

    是一黑痣模样的印记。

    回村后,村民才知哪有什么地震,分明只草莽山那一处出现晃动,别的地方可都是稳稳当当的。

    村民们当自己运气好才捡回了一条命,不论邬嫌此前给了多少钱,如今他们都不愿再进山一趟。

    可他们那命,邬嫌哪容得他们轻轻松松捡回去?

    过后不久,村里陆续有人发病,一传十、十传百的,不光青年人,村里连上了年纪的老人小孩也都一病不起。

    细究才知,起先发病那些人,无一例外都进过草莽山。

    草莽山离城远,好不容易才请得到医生,怎料医生也病倒了。

    村里一些为数不多的健壮村民,反倒是走得最早的。

    有些人家全数病倒,那叫一个无人生还,屋中尸气冲天了,也无人敢去打理,生怕沾了这晦气病,顶多替这户人把殃书贴上,让路过的人都知晓要避着些。

    真要治啊,那得知道病是如何来的才行。既然头批病倒的人都进过草莽山,便得再进山一探究竟。

    可是,谁去呢?

    村里人你推我让,谁也不想赴死,可总不能叫老人和小孩去,只好由余下的年轻人进山探查。

    这一去啊,一个人也没能走出来,全成了僵那样的伥鬼,行尸走肉般,只知道在山林间徘徊,把不明所以的活人引进去。

    病死的村民成了疫鬼,都朝草莽山扑去。那里面有股无形之力,在勾着他们前赴后继。

    被困在山中,疫鬼只能不断找替,使得草莽山的阴气是源源不绝、绵绵不断。

    那些阴气无一例外都被邬嫌的石像勾了过去,未几,崭新的白石变成黑眉乌嘴,其上痕迹斑斑,好似经历了悠长岁月。

    邬嫌她,明显是在用疫鬼来养自己的魂精,以阴补阴。

    石像被鬼气侵蚀,邬嫌也免不了受噬,明明还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头发却灰白相间,就连嘴唇也沾了死色。

    这样已算不得人了,但阳寿未尽,又不能称作鬼。

    邬嫌拖着这不人不鬼的身躯下了两际海,在过独木时,海中众鬼竟纷纷噤声,无一鬼手敢探出水面。

    过了独木,便见鬼差。

    这活人带着肉身下地,鬼差们还是头一次见。

    拦么?自然是要拦的,可无一阴差拦得住她。

    此人身上的阴气,比他们这百八十年的厉鬼还要凶,还要恶,她的气焰又比判官还要盛!

    邬嫌登上冥塔,见一黑脸判官坐在案前,不论判官问她有何盼求,她一字不答。

    那判官倒是不戴面具,听声音与如今掌管两际海的也非同一位。

    判官猛地抬手,想将步步靠近的女子逼退,不料自己先被锁住了脖颈,鬼魂灵魄硬生生被撕成碎片!

    邬引玉看得冷汗淋漓,饶是她再大胆,也想不到邬嫌还做了此等恶事。

    邬嫌这是要……杀判官夺位啊。

    判官一死,邬嫌还真将其取而代之,稳坐在判官位上,翻阅起案上冥簿。

    紧接着,她又做了一件事,她从万千木屉里找到了一册冥簿,那薄薄一册书,和邬家失而复得的孩子紧密相系。

    冥簿碎作白蝴蝶,纷飞落地。

    她给撕了。

    撕了冥簿,就等于此人的命数都不作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篡了判官位,草莽山的祭台和石像还在,邬嫌不光能得供奉,还有源源不绝的阴气滋养着她。

    她得以窥见一抹灵光,那灵光引着她见到一世外之境,那是——慧水赤山。

    可两际海必须有人掌管才行,否则阴阳两界必会出大乱子,而邬嫌要如何“走”,还是个问题。

    原先被她杀死的判官,倒是有位兄弟,她借那位阴差的恨和怒,让其手刃自己,终于得以飞升。

    此世她是死,亦是生。

    新上任的判官脸戴面具,从不以真容示人,便是因为,他脸上被邬嫌刻了“杀神”二字!

    刻在灵魂上的印记,怎能轻易消失?

    那时邬嫌手握三寸短刃,讥忿道:“像我恨世人一样痛恨我,要恨它个铭肤镂骨,恨它个地老天荒!”

    话音方落,她魂飞魄散。

    新来的判官恨意滔天,就算手刃邬嫌,依旧不能解愤。

    也便是自那之后,五门被迫偿还孽债,门内立下规定,不得再让外姓人上五门家谱,此后也不得再收养外姓人。

    新任判官私心作祟,既然要让他们偿债,那便世世代代偿,只要五门香火还在,他们每一代人都需留一魂在阴间,至死操劳。

    又是无休止的地转天旋,眼前色彩混淆,如同斑斓墨色泼洒在一块。

    邬引玉忽然想起来,她的确是见过邬嫌的,在邬嫌刚进白玉京的时候。

    慧水赤山的确有天上仙宫,仙宫亭台楼阁高高叠起,其间霓旌绛节,云霞成绮,彩蝶翩跹。

    白玉京连酒酿都是甜的,不苦不涩,入腹后周身如受涤荡,神清气爽。

    她拎着一酒瓶,周身轻飘飘地往小悟墟走,轻车熟路的,就跟回自家一样。

    小悟墟,那可是佛陀住的地方,哪能沾酒气,偏她就要把酒气带过去。

    路上一天兵见着她,忙不迭单膝跪地,行了个大礼。天兵仰头,小心翼翼问:“上仙要往哪儿走?”

    “小悟墟。”邬引玉醉醺醺的,话音拉得老长。

    天兵登时慌了,犹犹豫豫地挡至她面前,说:“可上仙喝了酒,不如……晚些再去?”

    “不成,我如今就要去。”邬引玉一哂,眼珠子往下一转,打趣道:“这路不为我敞啊?”

    “不敢不敢。”天兵连忙避开,看那身影近要消失在眼前,连忙道:“今日小悟墟要迎来新佛,那位大人可能无暇见您。”

    邬引玉身形顿住,扭过头不以为意地问:“新来的,谁呀?”

    “似是从小世界来的,如今正要登仙籍呢。”天兵回答。

    邬引玉晃了晃手里的酒瓶子,意味不明地说:“小悟墟倒是好一段时日没迎来新‘法衣’了,新来的是以何道入的佛?”

    “不知。”这哪是寻常天兵能知道的。

    邬引玉索性摆手:“罢了,和我有什么干系,我还不是得去见莲升。”

    “上仙!”天兵慌道。

    可邬引玉的身影已经不见,转瞬就到了那万万千千的葫芦塔刹间。

    一众佛陀见她,纷纷并掌示好,就连为首的擎灯者也微一鞠身说:“上仙,别来无恙。”

    邬引玉的目光越过这一众佛陀,落至最后那新来的身上,对上了一双冰冷又略显阴鸷的眼。

    在白玉京至今,她还未曾见过这样的女法衣,这样六根不净的人,是如何得的道?

    这么凶戾,这样恨意满身,定是杀生入道吧。

    邬引玉打趣:“这样的倒是少见。”

    那擎灯引路者听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却不恼,温温吞吞道:“上仙慎言,得入小悟墟的,必是得了灵命尊首肯的。”

    灵命,便是这小悟墟里做主的佛陀,远处参天佛像就是照着牠模样雕的。

    邬引玉察觉那新来的正在看她,毫不遮掩地回望,说:“既然是灵命允了的,那应当不会出错。”

    言辞间,似与灵命僧平起平坐。

    擎灯者微微躬身,不再多言。

    “你们先忙着,我便不在这挡路了,我去寻莲升。”她眉眼弯弯,和这一众戒律甚多的佛陀比,她实在是太过跳脱。

    一众佛陀压根不拦她,随她在这悟墟禁地肆意走动。

    邬引玉在葫芦塔刹间穿行,就连路经那参天佛像时也没有行礼。她远远见一莲池,便飞身而去,斜倚在菩提树上,折了一张叶子去搔底下人的发。

    下面那仙跣足而坐,厚重宽大的红袍外笼着白纱衫,看似随性大方,偏偏她坐得板正,似乎不好亲近。

    她长发散背,只发梢用红绳系起,发顶上那叶片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搔着。

    “理理我呀莲升。”邬引玉道。

    莲升这才仰头,一张脸果真与鱼泽芝一模一样。

    她是鱼泽芝,亦是天刑时的诘问者。

    “莲升,今儿喜欢我了么?”邬引玉颇为期待。

    底下人却淡声回答:“不曾。”

    邬引玉不泄气,邀道:“去看水晶花么,你多陪我走走,多和我说说话,可不就能早点喜欢我了么。”

    “可我为何要喜欢你。”莲升问。

    “这样我会欢喜。”邬引玉理所当然地答。

    站在那草莽山的祭台上,邬引玉迷迷瞪瞪的,心想,原来这段情在一开始时,竟还是她求而不得?

    她再一定睛,还是在白玉京,眼前却已不是鱼泽芝,而是那满目阴鸷的邬嫌。

    往后百年,她还是常去小悟墟,也常撞见邬嫌,但她只惦记莲升,其他人如何向来与她无关,也懒得正眼相待。

    邬嫌即便升至小悟墟,还是穿着土色的长袍,站在灵命僧的佛像前说:“在慧水赤山,不论谁路过灵命尊的像,都要行礼。”

    邬引玉正要去找莲升,见状一顿,好整以暇地笑了,和对方那肃穆的神色一比,她散漫又轻佻。

    她哪会冲这石像躬身行礼,只是抬起下巴歪头打量,不大当回事地说:“说起来,我是有一阵子没见到灵命了。”

    “上仙。”邬嫌正色。

    “怎么,你还想拦我呀。”邬引玉没点正形,手指一弹,一缕墨气便逸了过去。

    邬嫌连忙仰身,唯恐这是什么要命的术法。

    可没想到,墨气从她耳边掠过,单单扑向了她身后的石像。

    墨气落在石像上,在“灵命”耳边开出了一朵黑色的花,倒是添了几分娇俏。

    邬嫌却见不得,眼里登时涌满了厉色,“你胆敢——”

    “你来这已有百年,怎会不知,连灵命都要敬我三分。”邬引玉一勾手,开在石像上的花随即拢起,变作一滴墨飞入她掌中。

    “你这是在冲撞灵命尊,灵命尊掌管三千大小世界,你呢,你在慧水赤山连个闲职都没有,你何德何能要尊者敬你!”邬嫌站在石像边,显得格外渺小。

    她戾气沉沉地瞪着眼,周身紧绷着,乍一看不像佛陀,只像邪魔。

    邬引玉却笑,慢声细气地说:“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邬嫌眼都瞪红,已是怒不可遏。

    “叫什么名?”邬引玉悠声问,抬手往掌心里吹,把那滴墨汁吹了出去。

    邬嫌本不想答,然而一道威压伴着墨汁猛袭而来。那墨汁沾上她眉心,令她不能动弹,随即她紧闭的嘴径自张开,道出二字:“无嫌。”

    入了慧水赤山,就得易名,这自然不是她原本的名字。

    “无嫌,倒是好名字,无人憎嫌,不被撇弃之意吗。”邬引玉饶有兴味。

    邬嫌的面色蓦地一沉,然而眉心墨汁仍在,她哪能说得出别的话。她越是反抗,紧绷的骨头响得愈烈,那咯吱声像极磨牙。

    这到底是小悟墟,邬引玉怎么也不会做得太过,过一阵便把那滴墨汁收了回去。

    邬嫌周身一松,猛喘起气。

    “无嫌,你心不净,灵命凭何留的你?”邬引玉道。

    邬嫌垂着头,过了许久才哑声说:“我知道你对那位有私情,你死缠烂打,这在白玉京是不允许的,那天道又是凭何留的你?”

    邬引玉却毫不在意,可她越是不放在心,姿态越是闲散,就越惹人憎愤。

    她全然不谈自己和莲升的事,只问:“你是靠杀生入的道吧,其实我查过仙辰匣,早知你名字,你从小荒渚来,定在那边做了许多恶。”

    “是他们先犯我!”邬嫌冷声,“我是灵命亲点的,就算是杀生入道,也不会被逐出小悟墟,你呢,你犯私情,能不被逐出白玉京吗?”

    再接着,邬引玉眼前便是那千层塔,撞入眼中的又是疾电和烈火,只是她心里明白,她被定罪可不是因为什么私情,而是因她……

    杀害众多佛陀。

    在行刑前,她看见了此前梦里出现过的画面,是她拜托莲升将她送至小荒渚邬家。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真身不见,魂又被困在十二面骰里,叫莲升难找。

    迷迷糊糊的,邬引玉终于在草莽山里睁开眼。

    她捉摸不透,她怎么会杀小悟墟众多佛陀?是因为邬嫌吗,定然不是,她可从未将那人放在心上。

    那她此行是为了谁,是因为邬嫌吗,也许有些关联,但一定不单单是因为邬嫌!

    远处莲纹弧光还在发亮,一众疫鬼还被困在其中,正苦苦哀嚎着。

    “腿不难受么。”

    邬引玉回神,看见鱼泽芝伸来的手。她定定看了数秒,才抬臂撘了过去,站起身说:“难受的。”

    “刚才怎么了。”鱼泽芝觉察她掌心冰冷,状似无意地轻捏一下,把指腹暖意渡了过去。

    邬引玉抽回手,许是慧水赤山的“莲升”太冷漠了,如今才回过神,还有些许不适。

    “磕着的不是腿么?”鱼泽芝眉心不展,对着面前人上下一阵打量。

    邬引玉哧地笑了,说:“是想说我把脑袋也磕着了?鱼老板,怎么还拐弯抹角骂人呢。”

    “你曲解我了。”鱼泽芝遥望这一众疫鬼,手腕一转,弧光中又生出烈火莲华。

    疫鬼在哪,红莲便开到哪,刹那间满山鲜红,艳若烽火连天。

    在莲纹弧光消失的瞬间,那些疫鬼全被带走了,连影也不剩。

    山野只余寂寥,那些僵的残骸啪嗒一跌,在地上堆成丘。

    “你把那些疫鬼送到哪了?”邬引玉眯眼搜寻。

    “自然是两际海。”鱼泽芝垂手,“他们本不会死,理应也还有来世。”

    “鱼老板果然菩萨心肠啊。”邬引玉打起趣,没力气地偎了过去。

    鱼泽芝睨她一眼,站着任由她倚靠,目光微微往下一垂,随之弯腰,把沾在邬引玉裙上的草屑给捏走了。

    “你还没说,刚才看见什么了。”她说。

    邬引玉却微微提起裙,腿露出来小半,慢条斯理说:“膝盖好像磕青了,鱼老板帮我看看?”

    “看不清。”鱼泽芝说。

    “不是有莲光么。”邬引玉还在勾着素色裙料。

    鱼泽芝一顿,垂视着改口:“是乌青了些。”

    “是要揉开么?我使不上劲。”邬引玉轻嘶一声。

    “会疼。”鱼泽芝敛了目光。

    “那不行,我怕疼。”邬引玉放开裙摆,避重就轻地说:“我刚才看见邬嫌了,这祭台是她的手笔,深山里还有一座她让村民为她雕的石像,她便是用这两物来养疫鬼,用源源不绝的阴气来助长修为。”

    一顿,她慢悠悠问:“您有没有觉得,她这名字有点熟悉。”

    “何意?”鱼泽芝定定看她。

    邬引玉展颜,“我看到她杀判官夺位了,五门便是因她才世代操劳。她是修恶道入的慧水赤山,在那里,她更名叫无嫌,你们同在慧水赤山,我以为您会听过她名字呢。”

    “有些印象。”鱼泽芝捻起手里的草屑,“还看见什么了?”

    邬引玉摇头,好似真心实意:“没别的了。”

    “邬嫌的石像在哪?”鱼泽芝望向山林深处。

    邬引玉转身,迟疑着朝林中指去,“那边?”

    两人正要走,脚底祭台忽传出悲鸣一声。

    作者有话说:

    =3=

    第48章

    像小儿啼哭, 呜哇一声,闹得山林晃荡。

    邬引玉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声音就是从脚下传来的。

    她一个撤步,差点以为自己踩着了什么东西, 可脚下平平无奇, 哪有什么婴灵小儿。

    又一声呱呱啼哭, 喊得是一个惊天动地。

    邬引玉忙不迭从祭台上退开,踩上地面软草, 也不知是不是因祭台特殊,她才觉察不到其他气息。

    “鱼老板听到了吗?”邬引玉半蹲下去, 摸起冰凉石台。

    “听得到。”鱼泽芝神色不善, 凝视脚下石板。

    刚才莲纹弧光照耀半个山头, 红莲又开了遍地,怎就遗漏了祭台之下?

    那些刀劈斧斫般的字迹上有流光闪过, 流转间阴气勃发。显然, 在那养疫咒的下面,还藏有其他隐秘。

    “待我一探究竟。”鱼泽芝气定神闲, 还站在祭台上,倏然抬手冲那流光奕奕的刻字拍去一掌。

    掌风带着金光,足以威慑八方。

    石台嘎吱作响,数道裂缝交错而现。草莽山似要崩塌,霎时间山摇地动,虫兽受惊, 齐齐朝山下奔出。

    这石台一裂,底下的啼哭便愈发清晰, 果真是小孩儿的声音!

    丘峦崩摧, 石台訇然碎成数块, 那轰隆声、簌簌声、咯吱声齐齐作响,震耳欲聋。

    邬引玉站不稳身,连忙扶住身侧同样摇摇欲坠的树,她丝毫不担心鱼泽芝会受伤,只怕自己扶不住。

    鱼泽芝左右无所倚,就那么孤零零站着,果然丝毫不受影响,好似在这天地间扎了根。

    她看向邬引玉,本是想走过去的,却被制止了。

    “我站得住,鱼老板顾别的去。”邬引玉抱着树挪也不挪,脸白生生,双眼还是笑盈盈,却好像疏远了些许。

    鱼泽芝顿住,只觉得那素来喜欢抛竿掷饵的人,好像要收线走人了。

    只见石台洞开,里边竟有一具小儿棺材。棺材只有那么点大,也就成年人半臂长。

    祭台破开,那些养疫鬼的咒文彻底泯灭,山也不再晃悠,顷刻间大地寂寂。

    邬引玉慢腾腾站直身,好像还处在地动中,走起路有些许不稳。她走上前,主动攀住鱼泽芝的手臂,往里探头,看清了祭坑里的棺材。

    “里面有灵?”她寻思着,有哭声,那必定有灵才是。

    鱼泽芝朝搭在自己手臂上微蜷的手指瞥去,然后弯腰,往棺上一叩。

    有一抹若有若无的灰烟,从棺材里逸了出来。不算至阴,但也并非活人生气。

    怪事。

    “站得住?”鱼泽芝扭头,意味深长。

    邬引玉索性松开对方的手,松得干脆利落,朝其肩上轻推,张口便使唤道:“打开看看?”

    这手说放就放,叫鱼泽芝猝不及防,她定定看了邬引玉数秒,然后才跃进坑里,作势要推开棺材。

    邬引玉唇刚张开又紧紧闭上,本还想叮嘱鱼泽芝小心,但想想,是她多虑,这么厉害的人物,哪会轻易伤着。

    到底,她只凉幽幽地吐了一句:“鱼老板胆大,换作是我,哪敢这么往下跳。”

    “腿不是伤着了?就算你有这胆,也轮不到你跳。”鱼泽芝淡声,“但我以为,你先前胆子也不小。”

    “这不是病了么。”邬引玉恹恹地笑,“脑子钝了。”

    鱼泽芝一把掀开棺盖,转而抬臂掩住口鼻,却见里面躺着的既不是活人,亦不是白骨,而是……一木头雕成的玩偶。

    雕工高超,可谓是鬼斧神工,乍一看真以为是具孩儿尸,眼耳口鼻粗看俱是活生生的。

    哭叫便是从这木人口中传出的,婴灵也正是附在了这木人上。

    却见木人口里还堵着一物,它身上衣衫都已泛黄,嘴里那布绢竟还白花花的。

    邬引没看懂那布绢的用意是什么,木人并非活物,这么堵可堵不住声音,诧异道:“这是什么。”

    “柳木雕的。”鱼泽芝捧起木人细看,那木人在她手中,还真就是婴儿大小。

    邬引玉顿时明白,说:“鱼老板听说过耳报神么?”

    “樟柳雕人?”鱼泽芝摩挲其眼耳口鼻,仰头见邬引玉在上边一个劲探头,也不知脖子累不累。

    她索性拿着木人从坑里出去,说:“听说过,取樟木雕人,赋灵作灵哥,换柳木便称作灵姐。”

    “没错。”邬引玉走上前,径自掀起木人的裙,只见其腹挖空,里边藏了一卷纸。她取出那纸,小心翼翼展开,省得撕碎了。

    纸上写的是“心肝脾肾肺”,还有婴灵的生辰八字,及木人雕成的年月日时。

    字是用乳朱砂写的,至今仍是鲜红胜血。

    “果然是樟柳神,说是‘神’,不过是一非人非鬼的可怜物。”邬引玉看完便把黄纸一卷,重新塞入木人腹中。

    她极轻地哼了一声,说:“有些人会将生辰合适的小儿咒死,取其心肝脾肾肺,再用柳木雕人,使得炼出的魂得以被禁锢在木人身上,这样做成的木人能预知未来,有辟邪之用。”

    “好阴毒。”鱼泽芝皱眉。

    邬引玉颔首,目光无法从木人口中那白绢上挪开,那玩意时时刻刻都在勾着她的心。

    她伸手拨了布绢一角说:“可我不明白,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鱼泽芝一抬手,竟就把布绢扯了出来,在展开时,她的手微微顿住。

    塞在木头口中的白绢并不完整,倒是能看出上边画了半朵莲花。

    旁人是往绢帛上刺绣,这却是用墨汁画的,但这墨非同一般,竟一点也不外洇。

    取出绢帛后,木人竟就不哭了,木头做的眼珠子还转了两圈,似是活了过来。

    那木人口中发出闷闷的呜咽声,转动的眼珠蓦地定住,就好像在看着鱼泽芝。

    木人尖声道:“邬嫌罪大恶极,休想将我擒住!”

    既然是樟柳神,邬引玉便料到这玩意会说话,可即使做足了准备,也还是被这尖锐叫声给闹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鱼泽芝大抵也嫌它吵闹,抬手在木人嘴上打了个叉,木人登时便发不出声了,只眼珠子转个不停。

    “又叫耳报神。”邬引玉揉起眉心,“净喜欢说些不讨喜的大实话。”

    木人并非活物,这梆硬的手脚哪动得了,也就眼珠子能任它灵活驱使。

    过了一阵,木人眼睛不转了,鱼泽芝才往它嘴边一碰,解了噤声术。

    木人似乎终于回过神,用孩童稚嫩的声音问:“邬嫌何在,我在一莲花池里泡了百年,怎一眨眼就到了这。”

    鱼泽芝便将它脸朝下拎着,让其看清坑里的棺材,说:“这百年,你应当不曾泡过莲花池,这才是你的居所。”

    “怎、怎会这般!”木人竟还不信,不依不饶道:“我这百年当真是在莲花池里过的,不信你看,我周身都是水,我所言不虚,我可是邬家的家仙!”

    “邬家家仙”四字,它喊到破音,撕心裂肺。

    鱼泽芝索性将木人裙角掀起,提到它自个眼前。

    那脏污的裙子分明就是干的,别说泡水,这可是一点水痕也没沾到。

    邬引玉怔住,勾住木人的衣领,将其拽至眼前,说:“你说的是叡城五门里的邬家?”

    “当然,邬家受我关照多年,在叡城混得那叫一个如鱼得水!”木人略显得意。

    邬引玉没想到,邬家消失多年的家仙,竟是被困在了此地,也不曾想过,邬家家仙竟是一只耳报神。

    木人又狂喊起邬嫌的名字,说:“邬嫌违背家法,将我縻困于此,还用绢帛堵我嘴,速将她找来,事成后,我许诺必会实现你等愿望。”

    邬引玉哪理会它,心扑通狂跳着,转而把鱼泽芝手中的那截绢帛抽了过去,细看后,更加觉得眼熟,这……根本就是她画的。

    绢帛上还遗有墨香,闻起来也分外熟悉。

    没错,是她的。

    邬引玉迷迷瞪瞪地站着,眼前陡然一变,好似摇身又到了那慧水赤山间,眼前是一大片葫芦塔刹。

    但她没见着莲升,只是百无聊赖地伏在莲花池边,眼前是一卷铺展开来的素白绢帛。

    绢帛散开,有一角垂进池中。莲池里有鲤鱼摆尾游近,嘴往绢帛上一碰,又蓦地游远了。

    她没拿笔,抬手时指腹下自有墨汁浮动,只轻轻一点,一朵墨莲跃然绢上。

    但这朵花瓣太少了些,瓣尖也不够精致。

    看了一阵,她还是觉得不喜欢,便抬手擦去了。

    邬引玉执着于画出一朵漂亮的莲,要亭亭而立,要不妖不寡。可因为自个儿看不顺眼,她来来回回画了十来遍。

    远处有沙弥走近,困惑问:“上仙在画什么?”

    邬引玉朝莲池睨去一眼,心疲手疲地说:“想给她画个新的肉身,她初到小悟墟,当要送上薄礼一份。这用莲池养的,终究是长得太慢了。”

    “那上仙画出来了么。”小沙弥探头问。

    邬引玉摇头,不情愿再往下画了,“画不好,罢了,让她自个儿长吧。”

    小沙弥看绢帛上那莲花画得精巧,不解问:“这朵也不行么。”

    “不行。”邬引玉指指点点着说:“不够灵动,细看不得。”

    小沙弥心觉可惜,小声问:“那这朵莲花能送给我么。”

    邬引玉随手把绢帛一卷,朝那沙弥抛了过去,说:“送给小悟墟了,日后她要是醒来,也让她看看,省得我白费心血。”

    小沙弥连忙接住,欢欢喜喜地抱了个满怀,说:“多谢上仙,我先代为保管,来日莲仙醒了,我定会为您作引见,再将这莲花图还给她!”

    邬引玉微微颔首,遥望着池中的某一朵莲,探手拨动池中水,说:“记着,我所画之物自成幻境,切莫定神久看,否则你必会陷入莲池幻象。”

    “明白。”小沙弥连忙应声。

    一个声音近在耳畔。

    “还想问它什么。”

    邬引玉陡然回神,眼刚眨上一下,便见那木人近乎要挨至她眼前。

    她伸手往木人胸口上一戳,将其抵远了,思绪乱糟糟的,虽还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给莲升画肉身,但大抵明白,这绢帛一角大抵是被邬嫌偷去的。

    木人身上衣裙确实干燥,它之所以误以为自己被泡莲池百年,其实是因为身陷幻境。

    莲池幻象啊,她的东西竟也这么厉害。

    “没什么要问的。”邬引玉说。

    “邬嫌已去慧水赤山。”鱼泽芝将木人从邬引玉眼前拿开。

    耳报神声音稚嫩,说话却像个小老太,絮絮叨叨道:“慧水赤山?我不知道什么慧水赤山,但她恶行累累,理应捉回来严惩才是!”

    “你们可知她的心有多腌臜,她竟将主家失而复得的千金引入阴间,害得对方被阴灵附身,落了个疯疯癫癫的境地。”

    “她不敬先祖,竟在擦灵牌时将线香倒插,引得先祖暴怒,害邬家时运不济。”

    “她生怕我散播不祥预言,竟还将我擒捉。”

    “那时五门对她已有极大不满,众家仙欲将她擒捉,不料,她身为人,竟以阴气为食,将自己弄得个不人不鬼的下场,还杀害吕家家仙!”

    “是了,她还企图造祭台,养疫鬼,其心可诛啊!”

    “那祭台在哪,可得毁了才行,否则天必会大变,你们速速毁去那祭台!”

    这耳报神聒噪得很,鱼泽芝一勾手指,地上的碎石便浮至半空。

    耳报神木眼珠一转,数秒才恍然大悟道:“原来祭台已毁,快哉!”

    它语气沉沉,硬生生端出了小老人的架势,说:“说起来,邬嫌身上有役钉,你们可识得役钉?似乎是被妖邪驱使才会有的东西。”

    役钉?

    邬引玉只觉得这二字有点熟悉,但一时半刻想不明白。

    耳报神说:“我看五门身上似乎都有役钉,你们要问我是如何得知的,那当然因为我乃耳报神,未卜先知。可惜我能力终是有限,不知这玩意为何要叫‘役钉’,也不知它从何而来。”

    “役钉?”邬引玉心跳不停,只觉得手脚又痛起来了,“役钉上身,会有什么后果?”

    耳报神冷声:“据我观察多时,被那役钉一困,便常觉疲乏,身上关节还会无端发痛。时间长了自然会弥乱心志,坏灵识,要么彻底被邪祟操纵,要么变得凶神恶煞,四处害人!所幸他们钉痕尚浅,应该还能补救。”

    五门手脚痛竟不是因为阴气入体,而是因为役钉?

    五门的役钉是何人所下,邬嫌的呢,她的呢?

    邬引玉不由得揉起手腕骨,扭头看向鱼泽芝。

    “役钉的确是妖邪之物。”鱼泽芝说。

    邬引玉皱眉问:“那要如何补救?”

    耳报神讪讪:“我只是有预知之能,哪晓得破解之法。不过,你们很不错,这祭台一毁,往后便不会再有疫鬼了!”

    鱼泽芝目光不动,“至今,我只见过一破解之法,此外便是死。”

    一时间,邬引玉的头晕得厉害,身还一个劲往下坠,后知后觉背包里的转经筒再度变沉。

    她拉开包,伸手往转经筒上一抓,被冻得掌心发凉。

    这转经筒变得重如千斤,一只手险些拿不住。

    邬引玉吃力捧着,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再一看,的确有浓浓墨气从转经筒的缝隙中溢出。

    那些浓黑的烟好似江流归海,源源不绝地往她掌心钻。她是想撒手来着,可双手却和那转经筒紧紧连住,动也动不得。

    “鱼老板?”邬引玉企图撒手,可根本甩不开!

    鱼泽芝惊神望去,只见转经筒里飞出数句逆转的经文,筒中墨气也狂涌而上,硬生生把经文撞碎了。

    “转经筒将废。”她神色复杂难辨,终究还是弹出一记金光,迫使那些经文碎得更加彻底。

    经文粉碎的刹那,转经筒竟被墨气推着顺向一转,它原本是……不能转转的。

    只是稍稍转了一圈,筒身黑色宝石齐齐碎裂,筒身和握柄如被瓦解,变成细碎粉末飞扬而散。

    “且看就是。”鱼泽芝神色淡漠,好似分外孤寂。

    碎屑间,一幅画卷陡然展开,卷中绘满各式各样的人像,个个神色不同,或惊恐,或困惑。

    但无一例外,他们穿着打扮颇为现代!

    “是他们。”邬引玉恍然大悟,因为她一眨眼便找着了吕一奇和封庆双。

    那两人被绘在正中,俱保持着在监控里消失时的姿态。

    这些人或是五门里中了役钉的,或是此前大灾中差点遇害的,生气都还未散,使得整幅画灵光熠熠,生机勃勃。

    果不其然,墨气不害人,分明是在救人。

    墨气秉承邬引玉此前的意念,她也正是为此而来。

    想到此前潜进邬家神堂的墨气,邬引玉心底发笑,那玩意也许是追着麻绳上鱼泽芝的残存气息去的。

    在慧水赤山时,她日日缠着鱼泽芝,墨气承她意志,自然也沾染了这习惯。

    鱼泽芝看着她,眼底掀起波澜一寸,就连气息也像雪化后的山泉,变得湍急了几分。

    “你……受着吧。”她说。

    一些墨气缠上邬引玉手臂,她如受引导,抬臂拂过画卷。

    她掌心过处,人影挨个消失,最后画上空无一物,变得纯白无瑕。

    叮铃。

    数枚纯黑役钉纷纷坠地,触地的一瞬,那些钉子像电视里的人参果,遽然消失。

    邬引玉想,这些役钉应当是原先在吕一奇他们身上的。

    天上电闪而过,一道雷闷闷炸开。

    鱼泽芝蓦地仰头,神色变得幽深,“天劫。”

    邬引玉一股脑把浮在眼前的画卷揽入怀,她猜,这天雷应该是因为她真身现世才来的,却佯装不解地问:“它要劈谁?”

    欻啦一声,云霄上惊雷猛驰而下,照得草莽山好似撞入了白日。

    邬引玉眼前花白一片,依稀看见鱼泽芝单臂接住了下坠的电光。

    鱼泽芝仰头观天,右臂高高伸着,五指一拢,竟将电光攥在手中。她一张脸被照得泛白,唇微微抿起,似乎应对自如。

    可邬引玉看得真切,鱼泽芝接了雷电的手可是被劈得焦黑,她半个身还状似天仙,半个身却宛若修罗。

    邬引玉滞了气息,瞳仁为之颤动。

    鱼泽芝却从容不迫地说:“小世界的肉身,果然是不大经用的。”

    邬引玉把鱼泽芝怀里的柳木人接了过去,摸起对方焦黑露骨的半张脸,看得竟是嘴角一勾,心跳快到前所未有。

    她的动心,从来不单是皮囊。

    只是,她很快就收了手,不多流连一秒。

    她弯着眼好声好气地说:“鱼老板,您能把我和木人带回慧水赤山么,这木人一定很想去述明邬嫌的罪状。”

    “我想,我自然想!”耳报神愤愤道:“必须将邬嫌严惩不贷!”

    鱼泽芝将手中电光揉碎,垂下已无知觉的手臂,说:“你先闭眼。”

    邬引玉从善如流地闭上双目,捏住对方衣角,不容身前人反悔般,还先提前谢上了一句:“多谢鱼老板。”

    “客气了。”鱼泽芝淡淡哂着,说:“又想怎么谢,还是做牛马?”

    作者有话说:

    =3=

    首卷完

    ☆ 诘我何罪 ☆

    第49章

    好似山崩地陷, 闭眼后邬引玉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雷霆轰鸣,还有大浪滔天。

    转瞬,又好似到了百花斗艳之地, 曼妙清香扑鼻而来, 有鸟虫在耳边啾啾鸣啼。

    随之是呼啸风吟, 寒意扑面,有沉闷脚步声缓缓靠近, 似是踩在厚雪里,显得格外吃力。

    是了, 有枝桠被雪压折, 嘎吱一声断裂, 浓重阴气铺天盖地,让这大雪天愈发酷寒冻骨。

    一切好像画卷, 徐徐展开, 图穷见匕。

    “睁眼。”

    邬引玉缓缓睁眼,见这满目雪白, 一时间还以为自己被灼瞎了。

    阴气随处可见,在荒原肆虐着,这和她想象中的慧水赤山完全不同。

    在梦里,她从未见过如此寒冷贫瘠之地,远远望见一些被雪遮去大半的屋舍,有些屋舍甚至只余下个屋檐, 若非檐下有铃铎在晃,单凭顶上积得厚重的硬雪, 许还看不出那是个屋顶。

    一股妖邪之气蹿了过去, 像玩闹般扑在一身披破旧大氅的路人身上, 那路人身一歪,慌忙四处张望,终是什么也没见着,大叫一身便跑开了。

    就算是此前那叫小荒渚的小世界,也不曾有过如此浓郁的鬼气,这可是慧水赤山啊。

    除开这些流民般的路人外,四处寻不见别的人影。

    铃铎叮铃作响,差点被风饕淹没,那只铃,远远望着倒是和白玉京里的有点像。

    邬引玉跌跌撞撞走了过去,大概因为刚从此前的世界过来,脑子还钝得厉害,目光涣散着,一副任宰任割的样子。

    雪积得厚,冻得好似平地,踩起来嘎吱作响,鞋履只微微往下陷了些许。

    哪需要什么梯子,她伸手就摘到了那只宝铃,只见铃铛里侧有刻字,字体看着熟悉。

    她明明认不得这字,可是光看一眼,就理解了大意。

    涅槃。

    这是小悟墟的字,译作“涅槃”。

    邬引玉站在雪下,迷迷糊糊地想起了一些旧事。

    养在莲池里的花终于开了,和池中其他佛莲相比,她出落得明艳端庄、神清骨秀,靠自己修出来的躯壳,终究是比画出来的要好。

    引玉就伏在池边,衣带落入水里也不管不顾,目不转睛看着一道莲纹弧光出现,绽放着化作人形。

    池中仙半个身掩在水里,拨开重重叠叠的莲叶蹚水而来,她身着红裳广袖,外笼的白纱衫浮在水面,神色冷淡肃穆,眉心却点着朱红莲花钿。

    引玉支起下颌,饶有兴味地凝视池中莲花仙,说:“我名引玉,表字明珰,守你半年有余,终于等到你化形。”

    池中仙鬓云如洒,那衣衫不整的模样好似不拘小节,随性而淡然,淡然是真的,但随性必是假的。

    这小悟墟里的仙和佛陀,哪个不是守着连篇累册的清规戒律。随性随心?怕是只有自顾自把小悟墟当家的引玉才敢。

    “那我是谁。”池中仙闻言问道。

    远处有个小沙弥跑了过来,欣喜若狂地合起双掌,躬了一下身,冲引玉说:“上仙,灵命尊听闻莲仙修出人形,要召见她!”

    “去吧。”引玉坐起身,把湿淋淋的衣带从水里拎出来,说:“你去见灵命,牠会告诉你,你是谁。”

    大雪中,鱼泽芝淡声问:“睁眼了么。”

    不,此时应该是莲升,那“鱼泽芝”,不过是她在小世界的一个“壳”。

    引玉还握着那只铃铎,堪堪回神,后知后觉手被冻麻木了,口舌发干地说:“睁了,这里好冷。”

    她一扭头,便看见一穿着层层叠叠厚重长袍的女子朝她走近,是莲升。

    莲升那身袍子看起来甚是宽大累赘,就和小悟墟里的烦文缛礼一样,倒是显得她格外从容稳重。

    和梦里无差,这才是“鱼泽芝”原本的样子,她眉心是红色花钿,眼尾还用红线勾长了,却因神色冷淡而不显妖异,不怒而威。

    引玉低头看了自己,才想起来,那只木人还被她抱在怀里,但画卷已不知所踪。

    “画卷呢?”她诧异道。

    莲升走来,往她眉心一点,说:“或许到这里面去了。”

    引玉眉心一凉,伸手握住莲升的手指,却丝毫觉察不到画卷所在。如若说画卷是她的本体,那本体归回,什么妙法神通都应该重新习得才是,偏偏她毫无感觉!

    “记忆还没恢复吧,怕是画卷还未融入神魂,再等等。”莲升抽出手指,拂去引玉发顶的雪,顿了片刻,竟忽然低头。

    一时间,那带着莲香的气息近在咫尺。

    莲升神色自若,亲热般逐上前,却没有落下一个吻,守着那点微妙的距离,只容气息缠绵亲昵。

    “果然闻不到烟草味了。”她退开。

    那温热气息让引玉的唇角沾上了潮意,她低低笑了,往唇上一碰,定定看向身前的人,半晌移不开眼。

    还是那双眼那张唇,不过是妆容和衣着变了,神色举止倒还是和“鱼泽芝”一样。

    像是吕三胜常玩的游戏,给小人换个“皮”,也不知吕三胜如今怎么样了。

    “看什么。”莲升淡笑。

    “稀奇。”引玉坦然,不禁多看两眼,看得明目张胆。

    她举起手里的木人,轻呵了一声,“还真把它也带过来了。”

    耳报神刚刚回神,木做的眼珠子转溜溜,稚声说:“哎哟我刚才就跟周游世界一样,把春夏秋冬都历了个遍,差点以为自己又被塞到什么幻境去了,睁眼看见你们都还在,也就放心了。”

    它眼珠又是一转,“这什么地方,怎么天寒地冻的,还鬼气冲天?”

    引玉也纳闷着,把手里的铃铎丢给了莲升,说:“这里面有字,你看看。”

    见莲升接了宝铃,她捏住袖子一角,打量完他人,便开始打量自己。

    在此前的世界生活了二十来年,要她习惯如今的穿着,还真就挺难的,但也好在她没再穿着那身旗袍,否则定会冻晕在此地。

    她穿了一身白,和这堆了遍地的雪一样素,周身找不出第二色,再一想,梦中被她拎出水面的衣带,也是白森森的。合着那画卷真融进她眉心去了,却还没有融完全?

    眉心有点痒,她抬手一摸,才知自己头戴银链,坠子恰好落在眉心。

    稀奇,这慧水赤山当真有意思。

    “所以呢,这着陆点是您给选的?”引玉又朝四处张望。

    风大雪大,天灰蒙蒙一片,也不知是早是晚。

    “这是晦雪天。”莲升握住那只铃铎,眉心紧皱,眼底郁色沉沉。

    引玉觉得,她大概是来过这里的,望了一圈,目光定定落在远处一高山上。

    也幸好天上浓云密布,不然这么望着天,定要被日光照得双眼噙泪。

    那山似乎顶天而立,山尖已穿过浓浓灰云。

    刹那间,她眼前一变,又看到了一些旧事。

    那时天朗气清,她倚在高楼窗边,窗正对着远处的山,得将头探出窗外仰视,才看得到那截儿山尖。

    她喝了口醇香的酒,悠声说:“在晦雪天呀,人人都想登到望仙山的山尖,坊中传称,望仙山是距白玉京最近的一处,在山上能看得见天上的亭台楼阁,偶尔还能看见仙人。”

    高楼下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不少路过此地的商贩还真会朝望仙山眺去一眼,对山顶之地颇为向往。

    那白纱红裳的人就坐在她对面,端坐着往窗外望,淡声:“那你在天上时,见过山上的人么。”

    “见过。”她意味深长地瞥了莲升,舔去嘴角酒渍说:“不是人人都有登山的本事,我只见过一次。”

    引玉猛一回神,哪还有什么往来的商贩,耳边哪还听得到什么喧闹人声,和记忆里的一比,这地方可太冷清了。

    这地方当然叫晦雪天,而她恍惚中见到的热闹市井也是晦雪天,只是,不知道在她离开的这段时日,这里发生了什么。

    耳报神聒噪地说:“这里怎么全是妖邪,连点儿人气都找不到,莫非是鬼祟巢窠?”

    “不是。”莲升淡声否认,紧皱的眉心依旧没有松开,“这里以前不是这样。”

    引玉睨过去,见莲升还在盯着手里的铃铎,说:“怎么样,看出什么了?”

    “有字,是涅槃之意。”莲升摇动铃铎,铃声清脆,衬得风雪更冷了,又说:“小悟墟的字。”

    “邬嫌来过这?”引玉联想到那人。

    “也未必就是她。”莲升又晃铃铎。

    引玉听见那声音便晕忽忽的,差点站不稳。

    见状,莲升五指一攥,那铃铎便在她手中碎成齑粉。

    “这声音……”引玉按住眉心。

    莲升拂去掌心碎屑,说:“有勾魂之效,身子不好的,会被勾得魂魄出窍。”

    “其心可诛啊。”引玉眯起眼,定住心神。心神是稳住了,可她身子却冷得一阵哆嗦。

    远处似有小孩哭喊,一阵纷乱脚步声传来。只见一群流民相依着走过,被护在其中的一个小孩儿饿得大哭。

    这情景和引玉梦里的差别太大,简直是天上地下,她忙皱眉心,“这地方原先不是这样吧?”

    “原来不是。”莲升也望了过去。

    引玉抱着木人直缩肩,可怀中木人也冻,哪容她汲得到暖意,她啧了声说:“我这头顶怎么这么凉呢。”

    莲升左右看了看,“先找个地方躲雪。”

    “我跟您走。”引玉一副亦步亦趋的模样,看起来对这地方半点不熟。

    这里的庙宇倒是不少,许多人恰就在里面躲雪。

    进了门,才知这寺庙竟还是荒废了的,炉里久未添过新香,案台上全是灰,连新鲜贡品也没有。

    神像竟还残缺不齐,像是被人故意损坏的,其上分明就是刀棍留下的痕迹。

    这可是大不敬,就算再不信神佛,也不该做出这种事。

    神像的断头边竟还围着一众流民,见有人来,他们齐齐望向引玉和莲升,神色俱是战巍巍的,有的还一脸谨慎之色,分明不欢迎生面孔。

    耳报神一看见这些被损毁的神像,便管不住嘴地说:“真是罪大恶极、罪大恶极,这等渎神之事也做得出来,就不怕遭报应吗?没有敬畏之心,可是要吃苦头的!”

    它声音不轻,还很是尖锐。

    一些埋头休息的人纷纷循声望去,却没见着孩童。

    引玉连忙捂住耳报神的嘴,可这玩意儿哪是用嘴说话的,捂住也没用。

    莲升停住脚步,抬手往耳报神嘴上打了个叉,不喜与人挤作一团,说:“去别处看看。”

    那耳报神顿时连一个字音也发不出,只木头雕的眼珠子转溜不停。

    引玉转身往外走,出去时察觉发顶一沉,眼眸上眺,才知是莲升在遮着她。

    她一哂,说:“鱼老板好心,此前答应的牛马还没做,这回又欠上了。”

    莲升不咸不淡地睨她,“想不到你还有这喜好。”

    “欠了不还怎么行。”引玉拉长调子,“我心里会堵得慌的。”

    “做什么不好,非要做牛马。”莲升裙摆曳雪,却不提不扯,侧头又说:“回了这,倒是不必再叫‘鱼老板’了。”

    引玉本是想笑的,牙齿却冷得一颤,说:“不喊鱼老板喊什么?”

    莲升边给她遮雪,边往外走,“你随意就是。”

    “您喜欢听什么?”引玉微微低着头。

    莲升没应声,留她自己琢磨。

    引玉头是低着,眸光却一个劲往天上斜。

    这地方果然和她梦里的不同,印象中,这地方应该四季如春,就连下雨,天上也该是蓝天白日的。

    如今天色昏沉,重云如盖,被这乌云一遮,整片晦雪天没点儿光。

    雪势又大,遥遥望见一盏灯,那灯笼在大风中狂曳,灯火奄奄一息。

    引玉揉起手腕,还是疼,她倒是帮着吕三胜他们把役钉给去了,可她自个儿的还稳稳扎着呢。

    “看看其他的寺庙道观去。”莲升面色不善,同样也眺了天。

    引玉打量她神色,抬眉问:“怎么了。”

    “离开慧水赤山前,我在白玉京留了一缕神识,现在竟然觉察不到它的去向。”莲升拖着那身看似累赘的长袍,却走得很是自如,又说:“如今晦雪天不同昔日,恐怕白玉京也有变。”

    “那怎么办。”引玉心惊肉跳。

    “先去那边看看。”莲升朝远处指。

    远远望见一道观,刚走到门前,却见门上钉了木板,被封得严严实实的。

    木板重重叠叠钉在一块,明摆着是要把去路封死。

    耳报神眼珠子都快转出虚影了,一副急于批评的样子,可惜出不了声。

    引玉光是看它的眼珠子,就觉得头晕眼花,索性把木人往怀里捂,抬手敲起木板说:“里边不会也被拆了吧。”

    这点儿木板哪拦得住莲升,莲升往门上一指,板上钉子纷纷坠地,木板随之往下一跌,门便开了。

    所幸这边地势要高一些,就连院里的香炉也没被大雪埋住太多。

    只是道中的幡全被剪碎了,里边挂高的祖师爷画像也被撕成了碎布条,所摆的神坛东倒西歪,被折腾得一塌糊涂。

    看来不光寺庙,道观也未被轻易放过,糟蹋此地的人似乎什么也不信,也不容别人信,甚至还深恶痛绝。

    引玉站在檐下,没往屋里走,虽说她不是来打砸的,但还是得划清界限,省得被迁怒。

    莲升却无所畏惧地走了进去,捏住殿前被撕碎的画像一角,淡声说:“看起来怨言颇深。”

    知道这地方和以前的世界不同,神佛都是会显灵的,引玉大胆揣测:“难不成是神佛做了什么令他们不喜的事?”

    莲升摇头,往外边浓黑的天一睨,“神佛哪有这等闲情。”

    引玉又说:“那便是求而不得,恼羞成怒了。”

    莲升转头回望,轻轻哂着,“倒是有些道理。”

    引玉想起怀里的木人还被封着嘴,索性跟着走进屋里,把它举至莲升面前,说:“兴许这玩意能看出什么。”

    木人眼睛转悠悠的,心思全写在脸上——

    快放开我的嘴!

    莲升只好抬手,往它嘴巴一碰,把噤声术解了。

    那一瞬,耳报神口中的话好像流水那样滔滔不绝,用老人家的语气稚声道:“真是罪大恶极,难怪此地鬼气冲天,原来是罪有应得!”

    它冷哼一声,又说:“照我看,这里还要死许多人。”

    “看得出这里何故变成这样么。”莲升朝木人嘴边一点,示意它说点该说的话。

    “我只看未来,不看从前。”耳报神全然不认是自己能力不济。

    引玉朝那东倒西歪的神坛走去,把上边的三足小鼎扶正了,本想用回溯之法看看过去的事,哪料,来了这后,她竟什么也看不见。

    看来这慧水赤山,和此前的小荒渚还是不一样的。

    “再去别处看看。”莲升又往外走,近要走到檐外时,蓦地顿住脚步,往后朝引玉斜去一眼。

    引玉走得乏力,懒懒散散投去一个眼神,“走呀,鱼老板。”

    莲升这回没抬手,目光凉飕飕的,手腕一转,幻出了一把纸伞。

    “难不成您也有七十二神通?”引玉没见过这本事的,要不是被冻得快没知觉了,她定觉得自己还在梦里。

    “我没这本事。”莲升谦逊,打开伞朝引玉头上一遮,“走。”

    站在伞下,连肩背也挨不到雪了,引玉呼出一口气问:“刚才怎么不打伞。”

    莲升承认得倒是爽快:“在小世界呆太久了,忘了。”

    四处屋舍倒是不少,但极难见到一个人影。两人正找寻下一个庙宇道观时,忽见远处雪面上有一道脚印。

    照雪势看,脚印只能是新的,否则早被掩过去了。

    引玉只觉得那脚印孤零零的,很稀奇,挑眉说:“大雪天的,这人独自往哪走呢。”

    没几步,就看见地上落了张黄纸,似是那人掉的。

    这晦雪天的人都那般不敬神佛了,还随身带着黄纸,当真离奇。

    莲升循着那道足印往远处看,神色如常地说:“跟上去看看。”

    引玉磨磨蹭蹭地走了一路,在雪里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关节又在隐隐发痛。

    察觉到身侧人越走越慢,莲升扭头问:“怎么了。”

    当真是比不得,天都这么冻了,莲升的神色还是一变不变。

    引玉对着手腕呼了口气,慢腾腾揉了几下说:“天冻,走快些吧。”

    跟着雪上足印走了一路,没想到那人竟还是朝着道观去的。那扇观门是掩上的,进去的人担心有人闯入,还在里边用东西顶上了。

    莲升伸手推开,里边抵着门的椅子往雪上一歪,砸出了点儿沉闷的倒地声。

    踏进观门,引玉就觉得这地方不大一样,虽也有被糟蹋过的痕迹,但到底还算干净。

    至少撕碎的画像还被重新缝起来了,神像虽断了指,可比起别的,勉强称得上完整。

    一妇人站在香案前,小心翼翼把篮中瓜果拿了出来。大冷天的,瓜果难得,卖相看起来磕碜了些,但也算诚心十足。

    摆了瓜果,她作势要往蒲团上跪,似乎是听见了身后传来脚步声,忙不迭扭头。

    妇人受了一惊,半屈的腿匆匆打直,趔趔趄趄地退到了香案前。她张开双臂,状似是想护住案上的供品,发现来人似乎没有恶意,才捂着胸口问:“你……是来做什么的?”

    莲升走到檐下,从容地收了伞,朝殿中望去一眼,说:“你来做什么,我们便是来做什么的。”

    引玉跟着迈进门槛,揉搓起冻僵的手腕。她模样本就白,还穿了一身素色,方才在檐外时,好像和周遭白雪融在了一块。

    妇人被堵得说不出话,这才注意到还有一人,只是此人周身雪白,让她一时觉察不到。她观两人衣衫得体,又面生,胆战心惊地问:“两位是从外面来的呀?”

    这“外面”,指的自然是晦雪天之外。

    引玉把手腕焐热了,光看她扮相,还以为这才是不近人情的主,没想到一笑起来神情萧散,活色生香。

    被她这笑一蛊惑,妇人放松警惕,拍起胸口舒气,叹道:“两位走哪不好,来晦雪天做什么。”

    “这地方怎么了,一路过来没见着几个人。”引玉顺势一问。

    妇人朝外边半掩的观门望去一眼,急匆匆跑了出去,边说:“劳烦等等。”

    只见妇人扶起地上椅子,将那观门重新抵上了,才冒着雪走回来,上气不接下气道:“这地方啊,不好,两位要是没别的事,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如何不好?”引玉又问。

    她目光从妇人面上扫过,倏然顿住,如果没有看错,妇人面上有若隐若现的水厄纹。

    那是溺死之兆,面上如笼涟漪,莫名增显老态。

    妇人扯出为难的笑,这次终于放下心往蒲团上跪,冲着神像叩首,徐徐说:“这里的神仙很久没有显灵了,晦雪天原来可不是这样的。”

    引玉一颗心咚咚狂跳,佯言:“我们恰好路过此地,这里大雪不停,倒是稀奇,不知道原先是什么样。”

    莲升没有出言拆穿。

    “原先啊……”妇人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晦雪天也四季下雪,但雪是墨色的,落地即融,一点也不冷,看着只像是漫天黑绒散落。那时候天亮得很,是一片乌云也没有啊。”

    引玉如今一听到“墨”就联想繁多,问:“后来如何?”

    妇人神色恹恹,摇头道:“那时晦雪天有神灵庇佑,虽比不得其他歌舞升平的城池,但也算太平,后来神灵走了。”

    她又叩头拜了两拜,“没了神灵,寒意就来了,庄稼活不了,到处都是忍饥挨饿的人。那时还有一些人信神佛,但不论拿来多少贡品,都无济于事,有些人迁怒起神灵,既把贡品掳了,又砸起庙宇佛堂。”

    “哼。”一个稚嫩的哼声忽然传出。

    妇人慌忙扭头,见两人神色如常,当是自己听错了,接着说:“再后来,不断有人冻死,也有人饿死,还有一些啊,是被糟践走的。”

    “糟践?”引玉不解,“何意。”

    妇人抿紧嘴唇,微微发起抖,忙摆手拒绝答话。

    那稚嫩的声音又响:“难怪这地方妖邪遍地。”

    妇人这回听清了,寻着声望向引玉怀中,见到一穿着裙子的木人。她双目瞪直,磕磕巴巴说不清话,“这、这,这是什么东西啊!”

    作者有话说:

    =3=

    第50章

    耳报神不出声了, 佯装刚才说话的不是它。

    它自知不论在哪儿,木头都不该开口讲话,于是木雕的眼珠子狂转溜,一个劲给引玉使眼色, 盼着引玉能帮它解释几句。

    引玉哪知要如何解释, 甚至还想甩手扔了, 本以为这东西能有几分作用,不想来了这, 耳报神这也不知,那也不知, 还聒噪得很, 烦人。

    晦雪天妖邪遍地, 妇人来供神本就战战兢兢,这一吓, 使得她一个后仰, 趔趔趄趄退到了灵案后,扶着神像不作声了。

    如今观门堵得严丝合缝, 她若真要跑,还不太好跑得出去,大事不妙。

    “塞了发声符的木人罢了。”莲升倒是平静,伸手便把木人拿了过去,只屈起食指勾它后衣领,很不把这玩意当一回事。

    “发声符啊?”妇人立刻松下紧绷的肩颈, 长呼出一口气,讪讪说:“那些什么灵丹神符的, 在晦雪天可不多见。”

    引玉顿时两手空空, 听起来, 这晦雪天当真是穷乡僻壤。

    “我们来的地方,符咒随处可见,还有不少奇珍异兽,到了这反倒见得少了。”莲升不咸不淡地说。

    她张口既来,神色是一点不变,哪像什么小悟墟里守着繁文缛节不肯“就范”的莲花仙,还说:“此前听人说起,晦雪天热闹,黑雪纷飞,如今亲眼一睹,才知都是假话。”

    妇人扯出一丝勉强的笑,从神像后一步步挪出,因自己见识狭隘而倍感抱歉。

    她揣起袖子说:“没了神明庇佑后,这天寒地冻的,来的人越来越少了,倒是有修仙者听说此处有鬼祟出没,便想来收妖除祟,可来了没多久,就都走了。”

    “妖邪都是从哪来的?”莲升往木人嘴上一拍,又把它声音噤了,还到引玉手中。

    “我哪知道啊。”妇人眼里露出沮丧之色。

    她抬手把发撩至耳后,哑声说:“没有神明庇佑的地方,妖邪自然多,况且这边还有座厉坛,那玩意可太招鬼祟了。”

    “厉坛?”引玉莫名觉得,这样的东西不该出现在晦雪天。

    就连莲升的神色也微微一变,看着妇人问:“何时建起来的,何人所筑?”

    “二十多年前吧,从我记事起,它就在那了,听说是一群修士建的。”妇人估摸了一下方向,随手比划几下,说:“就在那边,往西,老大一座了。”

    她愁眉不展,叹气说:“说起来,糟践人的事也与它脱不开关系。”

    在先前世界,萃珲的地下原也有个厉坛,专用来投喂无祀鬼祟,省得他们为了觅食四处作恶。

    是能起到几分削减鬼祟怨怒的作用,但反倒会招来更多的鬼。

    后来萃珲改建成八宝楼,也就用不上厉坛了,地下就此荒废,到了祁羽非当楼主,那底下才彻底变样,成了灵衹斋。

    照这么看,对于本就鬼祟遍野的晦雪天来说,设厉坛只会火上浇油。

    “你不说清楚,我们要是遭了殃,可怎么办。”引玉慢声。

    那妇人神色大变,连忙呸出唾沫星子,抬脚碾上去,说:“这话可不能说啊,神灵是不会显灵了,可鬼祟都是有耳朵的!”

    晦雪天的人当真被鬼祟祸害惨了,对那些玩意儿又恨又怕。

    “所以那厉坛是怎么了?”引玉哪会善罢甘休,看着素素白白一个人,心眼比外边下个不停的雪还要多。

    “别问别问。”妇人摆手,“两位要是碰上厉坛,赶紧拐远,切莫靠近!”

    她拜完神像,匆匆忙忙把东西往篮里装,不敢看这两位姑娘,这两人一看就矜贵,多看一眼都显得不敬重。

    说着,她忽地后悔起来,往自己颊上轻拍,唉声叹气说:“早知道我就不同你们说那厉坛在哪了,我怎就这么管不住嘴呢!”

    真管不住嘴的耳报神还在一个劲地转眼珠子,话全被堵在心窝里了。

    妇人又说:“要是没什么事,你们赶紧离开这地方,身上若是带了值钱的东西,千万别露出来,省得被抢走!”

    “多谢,但今儿雪大,看起来天还要暗了,怕是走不了。”引玉不疾不徐地说话。

    妇人登时心急,往外边一指,说:“这地方的雪四季都这么大,停不下来的,两位要是想过夜啊,得往城中去。出了门直走,见小桥后便左拐,走一阵就到城中了,那边要、要热闹些,还有客栈。”

    “可我看,不少人都在道观寺庙里歇脚。”引玉把耳报神脸朝下捧着,不想看它转溜溜的眼。

    妇人频频叹气,收拾供品的动作一慢,说:“到了夜里,四处都是鬼怪,看两位姑娘也不是将就得了的,道观哪避得了寒啊。城中那边有户姓康的,他们会些辟邪的法子,所以城中鬼祟向来会少些。”

    “原来如此。”引玉眉眼弯弯,好似浓情蜜意全在眼中。

    莲升本还想说点什么,可观此人回了慧水赤山更是如鱼得水,脸上不见半点不适,索性就闷声不响地把弄手里纸伞。

    妇人可不好意思看那白生生的姑娘,把披风兜帽一拉,半张脸都遮上,摆手说:“我真得走了,你们要是不急着走,一会劳烦把门关严实了,晦雪天的人可是见不得旁人拜神求佛的。”

    她走到风雪下,忧心忡忡回头,又说:“你们能走即走,别在晦雪天呆太久。”

    “多谢。”引玉转身目送妇人离开。

    等那门掩上,莲升难得好心,再度解去耳报神嘴上的噤声术。

    耳报神的话登时跟泄洪似的,哗啦啦往外倒:“憋死我了,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怎么听起来和此前的世界大不相同?你们说的发声符又是个什么东西,难道这里妖邪遍地,连符咒也到处都是?”

    引玉偶尔还挺喜欢耳报神这张嘴,替她把话都说了。

    耳报神嚷嚷:“从未见过如此离奇的地方,和志异古书里的一个样,跟你们来这,给我长了不少见识!”

    “这里所有人都想成仙,所以到处都是所谓的仙门大派。”莲升睨向檐外,盯着从浓云中泻出的黯淡天光,说:“若是资质适合,寻常人也能踏上修仙之途,遍地符咒也不稀奇。”

    “要是人人都能成仙,那天上得挤成什么样!”耳报神叽里呱啦,“我看,天上也得像地上这么大,才容得下数不胜数的神仙。”

    “可不是人人都能成仙。”莲升敛了目光,斜向殿里那缺了一指的神像,淡声:“天上有白玉京一座,内有十二楼五城,修成者受诏便能登天,不过么。”

    “什么。”引玉提起神。

    莲升皱眉说:“我此前那缕神识不知所踪,再委派神识,京中无人回应,天上恐怕有变。”

    “你这么清楚,难道上过天,当过神仙?”耳报神又聒噪不停。

    莲升没应声。

    “鱼老板。”引玉往外一努下巴,呼出一口白茫茫的气,说:“先去找个住的地方么,把我安顿好了,您上天看看?”

    把上天入地说得跟吃饭喝水一样轻易。

    莲升走到檐下撑伞,等引玉过来,才和她并肩走到雪下。

    天当真是要黑了,这密云遮天的。原先的天色本就亮不到哪去,如今更是连路都看不太清了。

    因为此前留意到沿途屋舍下悬的铃铎有异,在往城中走时,引玉特地多腾了几分注意力。

    这地方檐下几乎都有铃铎,照这么看,它们似乎只是一件平平无奇的装饰,偏偏铃中刻有“涅槃”二字。

    回头。

    回头,回头看我。

    引玉猛地顿住脚步,只觉得有东西在勾她。她一拉莲升的袖子,扭头便循声望去。

    远处无人,只有一排被雪遮了大半的屋舍。这样的房压根住不了人,房中理应也没人才是,但她就是听见屋里传出了声音。

    引玉食指往唇上一抵,踩着厚雪一步深一步浅地走过去,试探般朝门上一推。

    门被积雪埋起大半,轻易推不开。

    “我以为你住了二十来年的邬家宅子,会看不上路边的白墙黑瓦。”莲升打着伞,淡声调侃:“想在这将就?”

    引玉心觉诧异,单听莲升那么说,便知道自己又碰上了怪事。

    她不推门了,改为推窗,推了数下才想起,这里的窗不像现代的,得支起来才是。

    一只手伸上前,径自把那薄木窗撑起。

    “这样。”莲升说。

    引玉探头朝里看,一个人影也没见着。

    屋舍中什么桌椅箱柜都是乱的,床上还搁着一只碎碗,显然是被洗劫一空了。

    怪的是,屋里的墙上竟挂着一幅画,画上空白一片。

    莲升循着她的目光望去,一勾手指,那画就被风卷了过来。

    半空中,那画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托着,画上当真空无一物,正反两面俱是一点痕迹也找不着,白得惊人。

    引玉往画上抚,异样的熟悉从心底钻出,皱眉说:“这不会也是我的画卷吧,这地方变成如今这样,莫非也和我有关?”

    她状似无辜地扭头,嘴上却哧地一笑,说:“那我真是罪大恶极。”

    莲升弹指,画卷便被送回墙上。

    待引玉从窗里退出,她才放下薄木窗,神色难辨地说:“倒也不必都揽到自己身上。”

    “我以为。”引玉虚虚倚在木窗前,伸出手指往莲升面颊上轻碰,比蜻蜓点水还要轻,“就算我不揽,也会有人往我身上推。说来,这晦雪天不是神灵走后才变成这样的么。”

    莲升被那冰凉的指头刮了下颌,抬手一握,要将其搓热般,微微用劲地捻了两下,才松手说:“我离开慧水赤山也有二十载,这里发生过什么,还当真不知。”

    “你就那样堂而皇之离开,不怕别人起疑?”引玉把被揉热的手指往唇上压,似咬非咬,将余温牢牢抿住。

    莲升定定看她,心知这人的一举一动都是精心算计过的撩拨,饶是磐石之心,也会被缝隙间生出的欲之花给崩得坍毁阤坏。

    她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硬生生将腾沸的心按牢,说:“我留下傀,代我执掌天上事务。”

    “坏规矩了呀。”引玉笑说。

    莲升抬眉:“早就坏了。”

    引玉放下手,转头看向身后的窗,抬臂捏住伞沿,借着这伞引着莲升往别处去,一边说:“可我真的听见声音了。”

    边上那一户的窗是破的,透过碎开的窗纸,能看见屋里种种。

    在看见一模一样的画卷后,引玉还以为碰上了鬼打墙,再一看,屋中摆设俱和刚才不同,相同的分明只有墙上那空白画卷。

    挨家挨户都挂了这么个空白的画卷,倒像是古怪的地方习俗。

    引玉双手搭上窗棂,皱眉问:“看出蹊跷了么。”

    莲升哪像她那样委委屈屈地打量,一抬手,把窗纸整片撕开了。

    风呼啸着往屋里钻,掀得墙上的画摆曳不定。

    莲升一瞬不瞬地凝视,未看出可疑之处,说:“是寻常画卷。”

    “此前鱼老板可有来过晦雪天,那时候这里也是挂满空白画卷么?”引玉越想越是惊疑。

    “那时候也有画卷。”莲升目露细微怅然,那点儿复杂情思,一瞬就隐下去了,“但卷上都画有山水人物。”

    晦雪天天黑得快,天色一暗,气温又降下许多。照如今这架势,想来在风雪里再怎么探查,也探查不出个所以,引玉索性放弃,提议先寻到落脚处。

    雪中,引玉被冻得周身疼,手腕脚腕快失去知觉。她朝掌心呼出气,用力揉搓几下,连声音都带了颤:“能帮暖暖么。”

    莲升那衣裳虽然层层叠叠,却也单薄,偏她抖都不曾抖上一下,就连风往袖口襟口钻也不动声色。

    引玉想起来,梦里那诘问她的红衣仙可是一步一朵火莲,哪是会怕冷的,于是哂着说:“您这样的,一定不需要暖床人吧。”

    “手给我。”莲升这才抬掌,声音里没点情绪。

    引玉把手放了上去,触及对方掌心温热,舒适到轻舒了一声。

    她不由得往莲升那边倚,又一副闲闲散散站不直身的模样,说:“手这么暖和,心是不是也热。”

    莲升心说,热么,那是因为谁。

    她不反驳,甚至还顺着引玉的话“嗯”了一声,说:“心肠热,不是你说的?”

    “倒也是。”暖这一下就够了,引玉收回手,转而往伞柄上握,把伞往对方那边歪。

    她说:“就算没有神仙护佑,这地方也不该变成这样,后面来设厉坛,挂小悟墟宝铃的人,一定没少当推手。”

    莲升淡淡“嗯”了声。

    “偏都是在我走后发生的。”引玉懒声,睨着莲升说,“看起来,有人原先就盼着我走啊。”

    话中的“人”,指的自然是旁人,可莲升还是沉默了,唇紧闭了一路。

    沿途屋舍无一例外,墙上都挂了空白画卷,画上无灵无祟的,也不知此前的声音是打哪儿来的。

    引玉手脚还在痛,这回真是痛得寸步难行,肩往莲升那一撞,咬着牙关半晌说不出话。

    莲升早把伞倾了回去,被撞得肩上雪一散。她突然停下脚步,定定站住。

    随之,引玉掌心被塞进一物,是被焐热的伞柄,又见边上人低了身,竟蹲到了她腿边。

    裙摆被拉起,那冷风是丁点不客气,全朝她腿上招呼。

    被风那么刮着,她踝骨竟丝毫不难受,只因被细长五指裹着,寒意受驱,也就没那么疼了。

    引玉弯腰,把伞往莲升后背上打,踝骨暖了后,那懒散劲儿沿着筋脉渐渐扩开,压根不想动弹。

    “好些了么。”莲升头也不抬地问。

    “好些了。”引玉被伺候得心安理得,慢悠悠说:“鱼老板屈尊降贵,我又欠您几分。”

    莲升站起身,不冷不热斜她一眼,接回了伞说:“省得你叫苦不迭。”

    引玉寻思着自己也没怎么喊痛,但如今示弱要紧,省得被抛在半路,连连点头:“是呀,鱼老板真是大善人。”

    晦雪天城中和外沿当真像是两个不同的地方,外边到处都是吃不饱穿不暖的流民,城中却灯火通明,连个乞食的人也见不着。

    寻客栈时,遥遥传来呜咽声,像是鬼祟哭嚎,再一听,哪是鬼哭,分明是螺号在响。

    大半夜的,吹螺可不是明智之举,是会招鬼的。

    引玉望向声音传来处,不明白这晦雪天到处都是鬼祟,怎么还有人敢在这时候吹号。

    还没听仔细,一双温热的手捂上她双耳。

    还能是谁,当然是莲升捂的。

    引玉侧头,不解地睨了过去。

    “别听。”莲升凑到她耳边,温热气息挟着潮意。

    引玉只觉得耳垂似被含着,明明滴水未沾,却已是湿淋淋的,连带着一颗心也变得水涔涔。

    她被拉着往墙边倚,只能偏头朝远处看去,看见一行人步伐轻快诡异地走来,看起来像在跳傩舞。

    但显然不是,那行人身穿白衣,样式看着有点像丧服,脸上也未戴傩面具,只是走得大摇大摆,所以看起来像在舞动。

    为首的人左手提灯,右手捏着螺号,那呜呜鬼咽就是从他那传来的。

    古怪的是,他手中灯盏亮着的不是明光,而是一丛幽蓝鬼火。

    对引玉来说,这场景倒不陌生,此前的世界里也有过这样的记载。

    这叫提灯吹螺,也算是一个找替死的法子。

    生人为病者找替,不是什么光鲜事,放在之前的世界,可是人见喊打的。

    偏偏这一行人声势浩大,不光没在半夜出行,还在大路上堂而皇之地吹螺号。

    想来在这人人都能修仙的世界,没人不清楚这阵仗的用途,可这行人吹了一路,也没有受到阻拦。

    作者有话说: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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