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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哪个活无常有胆子借判官之力?怕是有命借, 没命使。

    邬挽迎紧闭的双眼倏然一睁,凛冽目光扫向邬引玉,“你……不怕死?”

    “怕,但你别担心, 我不拿性命开玩笑。”邬引玉开车回到邬家, 临下车前, 又说:“再跟你说个事儿。”

    “什么?”邬挽迎问。

    “我过段时间就走,你如果不能下地的话, 趁早让二叔回来。”邬引玉低垂着眼,抬手把散落在肩的头发一拨, 将簪子拿在手上。

    “为什么?”邬挽迎其实早有预感, 但他从未想过, 事情会来得如此突然。

    “这事三言两语说不完。”邬引玉关掉大灯,歪歪斜斜倚着靠背, “但我想过不了多久, 妈就会找上你。”

    邬挽迎揉按眉心,面上乏意更甚, 哑声问:“你打算去哪里。”

    “还没计划好。”

    当天夜里,邬引玉又梦见了那座白玉京。

    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梦到的还是莲纹玉佩摔碎那刻。

    哗的一声,殷红玉屑像染血星光,迸溅着开出花。

    梦里她并非浑浑噩噩,神志好似从未如此清醒, 她笃定这枚玉就是世上绝无仅有,但随它一碎, 原该严防死守的心竟好似被撕成两半。

    心该是痛的, 偏偏她嘴边噙笑, 轻松到好像能抛却一切,博了个清闲自在。

    “你要问我的罪?”她促狭一笑。

    “是你的,你理应受着。”那人的声音仍是如隔千里,虽然不清不楚,却听得出和鱼泽芝一模一样。

    “莲升,你被蒙骗了。”

    “你杀诸佛是不是真?”莲升问。

    她竟不辩白,只是哼笑一声,还勾起手指头,似是有事要议,“在你责问我前,我想托你一件事。”

    邬引玉的视线始终无法抬起,虽心知眼前人就是鱼泽芝,却始终看不清对方相貌。

    唯一能觉察清楚的,是对方落在她身上那冰刀霜刃一般的目光。那个眼神,在狠绝无情地撬破她的心房。

    “我只求你这一次,你不会,不答应吧。”

    邬引玉自梦中惊醒,正想下床接水喝,借着从窗帘外透进来的光,又看见了满壁的魔佛。

    她慢步踱近,抬手自墙面拂过,没想到那满壁的墨痕随之扭曲乱套,全化作水纹汇到她掌中。

    邬引玉站着不动,像被人扼住脖颈,呼吸不畅。

    又是魔佛,半壁栩栩如生的魔佛。

    活了这二十三年,她日子虽不至于过得稀里糊涂,却好像活偏了道,不论做些什么,都不能尽兴,都并非她真正所想。或许如今的她不是真的她,梦里的才该是她。

    十五那天,月亮圆如玉盘,绵软细雨飘摇落下,湿淋淋的石板路上映了月光,显得流光奕奕。

    既然五门要一同下地承鬼牒,所以时间也是约定好的。要是没有特殊情况,那鬼牒大多是半年一承,上回鱼家来承鬼牒的还是鱼响戈,这回却成了鱼泽芝,当真物是人非。

    在下地前一天,邬引玉特地电联了吕老,提的却并非借判官力一事,而是说:“我想问判官,吕一奇等人的余寿,及他们魂灵所在。”

    因为是电话里联系的,她琢磨不到吕冬青是何神色,只知对方沉默了许久。

    最后吕冬青还是答应了,毕竟他再找不到别的法子,不论如何,他都得把那两个孙子找回来。

    吕老年岁已大,其实已有六年不曾下地,但因为邬引玉要问判官,他不得不把承鬼牒的活儿从大儿那接了回去。

    对于此事,吕家自然颇为反对,毕竟吕老那身子骨已经不起折腾了。可吕老执意要下地,旁人是拦也拦不住,吕家只好嘱托别家的人帮忙照看。

    封家去的是封鹏起,封鹏起那岁数不比吕冬青年轻多少,吕家的人压根没有选择的余地,在这状况下,能倚赖的只有邬引玉和鱼泽芝。

    再观鱼泽芝是头次下地,哪能信得过,思来想去,他们还是拜托了邬引玉。

    邬引玉在电话里答应了,撑着油纸伞到了吕家,一眼就看见吕家门外的鱼泽芝。这回单是看到那身形,她便认出了人。

    雨幕朦胧,远处人影好像真成了亭亭出水的莲,不蔓不枝,凌波独艳。

    邬引玉还拿着烟杆,不由得捏住一旋,那红穗子跟着甩了一圈,鱼摆尾似的。她远远就打起招呼说:“鱼老板,来得挺早。”

    鱼泽芝没有打伞,就那样站在缠绵微雨下,显得洒脱而疏远,好像天上人,难以捉摸。她闻声抬眼,在看见邬引玉时很淡地“嗯”了一声,然后侧身进门,“等你许久。”

    邬引玉跟了过去,说:“来晚了,久等。”

    说起来,自上次在吕家一别,邬引玉有近两周没见过鱼泽芝了。

    如今靠得近,她闻到鱼泽芝身上有股极淡的幽香,歪过身问:“鱼老板用什么香水?”

    “忘了。”鱼泽芝答得很是敷衍。

    邬引玉也不挑破,把伞打至头发头上,尽管这人发间已缀满砂糖般的雨珠。

    不想,鱼泽芝抬手抵住伞边,硬生生让这把伞推回到原位。

    邬引玉眉一抬,“我好心舍您一半,您一声不吭地拒绝我。”

    “省得你的肩沾到雨水。”鱼泽芝说得平淡。

    邬引玉一愣,低低笑了一声,在走到屋檐下后,终于收起了伞。

    说是五门承鬼牒,来的实际上只有四门,毕竟柳家已经是个空壳了,没了血脉,断了传承,只剩几个帮工。

    邬引玉她那二叔邬其醒也到了,正站在吕冬青的边上,低眉敛目地奉茶。她目光一扫,恭敬地唤了一声“吕老”。

    吕冬青神色复杂,并未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引玉来晚了,这承鬼牒的事,误了时辰可不好,下次可得赶早。”竟是邬其醒先开的口。

    邬引玉冲邬其醒笑了,故作礼貌地说:“这不是没误么,倒是让二叔久等了。”

    连吕冬青和封鹏起都没说什么,邬其醒也不好说邬引玉的不是,他那眼珠子转得可劲儿麻利,说:“我担心吕老和封老等急了。”

    “喔。”邬引玉怪声怪气地应了一声,把烟杆往腰侧的盘扣上一别,说:“那是二叔来早了,吕老和封老都清楚,我是万不会耽误事的。”

    邬其醒的面色不大好看,但仗着自己是长辈,又道:“年轻人,怎能让长辈等。”

    “二叔教训得是。”邬引玉漫不经心地应声。

    “行了,开始吧。”在屋里摆钟响起的那刻,吕冬青杵着拐杖起身。

    恰到十二点整,正好是下地的好时候。

    吕家那院子又腾出来摆了五张灵案,但灵案上置的不是灵牌,而是三足小炉各一座,线香三根,香烛一副,还有铜铃一串,捆了足的活鸡一只,油灯一盏。

    五张灵案上的三足小鼎俱用红绳牵了起来,红线牵得很紧,其上串了许多用鸡血画了咒文的符纸。

    邬引玉站到香案前,看见鱼泽芝跟着站了过来,推起对方的肩说:“鱼老板站错了,一人站一桌,多了会不成事的。”

    鱼泽芝刚要走,她那长衫的袖子就被捏住了,长衫是纱质的,透了肤色,轻易能看到里边的绣了红花的吊带,还有过于凛冽的肩骨。

    “还是说。”邬引玉戏谑,“鱼老板怕了?”

    鱼泽芝怎么看也不该是会怕的,她太冷静了,冷静得不像第一次下地。

    邬引玉两指一松,还给鱼泽芝把布料捋平了,往不远处未站人的灵案一指,说:“您站那,一会儿眼前就是一片漆黑,您牵紧手里那根绳就好,不论听见什么声音,可都别回头,不然……”

    “不然会如何。”鱼泽芝问。

    邬引玉打趣说:“不然就会走丢,在那地方走丢,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回人的。”

    鱼泽芝抬手一拨桌边红绳,假装听不出邬引玉话里的戏弄,平心静气问:“牵哪根,是这根么。”

    “不错。”邬引玉颔首。

    鱼泽芝走至案前,在悬钟再一次响起时,听见了吕冬青的指示。

    “燃香!”

    “焚烛!”

    “割活鸡颈取血,抹于额前!”

    “点灯!”

    “牵绳!”

    “合眼摇铜铃,跟我诵念!”

    吕冬青器宇轩昂地站在香案前,闭起眼中气十足念:“三光洞明,百秽无遁形,天清地灵,照我顺行……”

    邬引玉听着吕冬青的声音,总觉得对方精神饱满得就像是“回光返照”。

    似乎吕冬青打定主意要把毕生精力都竭于此处,不把两个孙子找回来誓不罢休。

    呼啦一声,穿过红线的符纸好像被风掀起,下一秒,耳边静谧无声。

    邬引玉睁开眼,只看得见一尺内的事物,那就是被她抓在手里的一截红绳。

    那根红绳被五人捏在手中,跟在她后边的,是鱼泽芝。

    邬引玉慢悠悠往前走,闲适得好像在自家花园里散步,还有闲情嘱咐一句:“鱼老板,可千万别松手,也别回头,我在您前边呢。”

    一只湿淋淋的手碰上邬引玉的脚踝,在她开口后,原先的静谧被打破,边上水声不断。

    无数只惨白的手从水里探出,似要将桥上的人抓入水里。

    “稳着点。”邬引玉从那些细白的手臂上跨过,又说:“这可是独木桥。”

    吕冬青和封鹏起都没出声,也许开口了,但距离太远,所以听不见。

    鱼泽芝拉紧手中红绳,近乎要贴上邬引玉的后背,约莫是因为下了地,连气息都显得阴阴凉凉。

    邬引玉一顿,后心却被推了一下,只好继续往前。

    “是不是不该说话,邬小姐。”鱼泽芝蓦地发问。

    邬引玉回答:“自然不该,但没个人在边上说话,您是会怕的。”

    “倒也不必把我想得如此胆小。”鱼泽芝对此已经反驳过数次,见解释无门,很轻地叹出气。

    从独木上经过,能听见的除了脚底水声外,还有死魂的惨痛叫声。

    各种声音混在一块,像是声势浩大却吵吵杂杂的交响乐。

    过了独木,便能看见引路的魂灯。远处城池耸立,门大敞着,边上并无阴兵把守,显得格外荒凉孤寂,和传言里的大有不同。

    待走到城门前,周围敞亮一片,不至于只看得清一尺内的事物了。

    吕冬青走在最前,竟不杵拐杖,腿脚也好像灵便了许多,走得健步如飞。跟在他身后的自然是封鹏起,再往后就是邬其醒,接着是邬引玉,随后才到鱼泽芝。

    串在红绳上的符纸迎风而动,还是完完整整的,只是当鱼泽芝的目光掠过邬引玉的手时,发觉她绕在指间的红绳略微发黑。

    邬引玉并未留心,正仰头打量城门,她心里纳闷,此前来时阴兵可都在的,还有引路小鬼,此番竟连个鬼影也不见。

    “手。”

    听见身后传来声音,邬引玉把空闲的那只手往后伸,说起笑来:“真怕了?想牵手就牵呗。”

    “不是。”鱼泽芝一顿,“让你低头。”

    邬引玉漫不经心地垂下眼,这才注意到,她缠在食指上的那截红绳竟洇了墨色。她目不转睛地注视了许久,直到吕冬青说要进门,才使劲揉搓了几下,沾了满手墨迹。

    但吕冬青看不见,确切来说,除了她和鱼泽芝,其他人都看不见红绳上沾着的墨,此前在阳间看不见,如今下了地,依旧不行。

    “走吧,进门了。”吕冬青说。

    穿过门,便能沿着劈得粗糙的石阶层层上爬,在爬石阶前,吕冬青先把红绳收了。

    吕冬青把红绳一圈圈绕起,恍然不觉自己碰着了绳上墨迹。他目光坚定,有种要破釜沉舟的意味,哑声说:“在领了拘票后,由我来跟判官提翻阅冥簿一事。”

    封鹏起点头。

    邬引玉那点儿毛病又犯了,也不管鱼泽芝听不听得明白,往后退了一步,退得近乎抵在鱼泽芝身前,压着声说:“拘票就是鬼牒,有了这东西才能当人间的活无常。”

    鱼泽芝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收好绳,吕冬青脚步稳健地往上走,在脱离了年迈肉身后,好似越发精神矍铄了。

    比起城廓,这地方更像是一座中空的塔,正中有纸灰飘摇落下,近乎抵地时化作数不胜数的白蝴蝶,四散着穿墙而出。

    顶上忽地传来声音:“进门者报上名来。”

    如警钟般在头顶敲响,一字一顿,腔调刚正不阿,有着与此境格格不入的凛然正气。

    吕冬青应道:“五门吕家,吕冬青拜上。”

    封鹏起和邬其醒连忙跟了一句。

    邬引玉屈起手肘,往鱼泽芝身前蹭去,低声说:“鱼老板先说,我殿后。”

    哪知,鱼泽芝说是说了,却比其他人少了“拜上”二字,显得好似敬意不足。

    邬引玉心觉古怪,看鱼泽芝好像没有要补充的意思,只好幽慢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可登楼。”上方又传来声音。

    吕冬青恭敬地鞠了一躬,稳步往上迈步。

    到了最上层,邬引玉才看见忙碌的鬼差,还有坐在高案前穿着古时官服的判官。

    判官脸戴面具,面前垒了极高的文书,将他大半胸膛都遮住了。面具红黑相间,赤目咧嘴,不像是该戴在判官脸上的,反倒像极修罗。

    地上杂乱无章地跪着一群穿着或黑或白丧服的鬼差,鬼差们多到快挤不下,个个都埋着头,不管来人是谁,一味忙着手上的活儿。

    一些在诵读手中文书,念诵的声音奇轻,一些在执笔誊抄,写出来的字还不如芝麻大。

    再看,塔顶墙边是高高耸立的柜架,木屉整整齐齐,数不胜数。几串红灯笼从塔顶垂落,透出的光暗而诡谲。

    跪了遍地的鬼差让来人几乎无从下脚,邬引玉下地数回,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

    判官扫了来人一眼,不发一言地将鬼牒抛出。

    轻飘飘的五张纸各归入五人手中,上边写了承鬼牒者的名,右下角还盖了个方方正正的红章。

    给了鬼牒,判官出乎意料地先开了口,道:“近段时日,我等在赶造冥簿。”

    这话一出,邬引玉微微一怔,在她的印象中,冥簿该是一年一造,就算阳间突有灾害发生,出现许多枉死之人,也不必如此。

    观这满地忙活不停的鬼差,若他们都在赶写冥簿,那怕是……得死上不少人。

    鱼泽芝淡然神色随之一凛,明明是头一次来,却不怵不惧,还率先发问:“天灾,亦或人祸?”

    判官头一次见鱼泽芝,经她堂而皇之一问,不得不多看了她一眼,只觉得此女分外眼熟,不由得开口:“你……”

    “还请判官透露一二。”鱼泽芝又说。

    邬引玉当判官是觉得鱼泽芝眼生,才迟疑了那么一下。她没想到的是,鱼泽芝的姿态和在阳间时无差,一样的淡然随性。

    就连吕冬青和封鹏起也回了头,好像第一天认识这位鱼家新家主。

    此事本就关乎五门,判官也不隐瞒,直言:“不日牙樯滩附近会发生大灾,但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尚不清楚,有些人甚至命理模糊,所以冥簿才造得如此艰难。”

    “算不出来?”吕冬青气一急,下意识觉得此事与他失踪的孙子有关。

    判官戴着面具,神色不明,听其声音倒是带了几分郁闷,“此事的确蹊跷,到时亡魂无数,还需从阳间借调差役,还盼五门做好准备。”

    “那是自然。”吕冬青躬身。

    “既然鬼牒已得,你们便该回去了。”判官抬手,宽袖一荡,作势要将他们送走。

    吕冬青神色蓦地一变,连忙道:“判官且慢,吕家有事相求!”

    判官顿住,平静发问:“何事?”

    吕冬青虽是游魂之态,但周身寒毛好似有了实质,齐齐竖起。他压根不敢直视判官,垂着眼一鼓作气道:“还请判官为舍孙翻阅冥簿。”

    阳寿事关天机,就算他们担的是活无常,其实也不该多问。

    判官沉默着,未明确拒绝,也没有立即答应,反倒像在等一个理由。

    吕冬青连忙又说:“本不想叨扰大人,但舍孙一失魂,一连人带魂不知所踪,搜魂唤魂俱不得结果,我……”

    “何时之事?”判官凛声问。

    吕冬青答:“已有半月!”

    “报上名。”判官道。

    吕冬青扬声:“吕一奇,吕三胜,还有封家封庆双!”

    判官一抬臂,贴墙高高垒砌的木柜便咚咚作响,嵌了铜制拉环的抽屉挨个响起,三本冥簿飞入他手。

    翻到那三人的名字后,判官死死地盯了许久,蓦地开口:“阳寿未尽。”

    作者有话说:

    =3=

    第32章

    阳寿未尽, 那就是命不该绝,既然如此,魂魄理应还在阳间,怎么会找不到?

    吕冬青赤目圆瞪, 一颗近要沉至谷底的心狂蹦不已, 终于又活了过来。但他哪敢掉以轻心, 看样子,吕一奇和吕三胜怕是碰见了一些连判官都琢磨不透的东西。

    听判官那么说, 封鹏起也微松肩颈,那一泄气, 差点没能站稳, 幸好有邬其醒在后面扶着。

    判官还在紧盯冥簿, 唰唰往后翻了几页,“待我查看三人命数所归。”

    三本冥簿纸页翻飞, 在翻到后面某处时, 他猛一抬头。

    吕冬青怔住,诧异问:“大人有何发现?”

    “你说。”判官沉声问:“他们失踪了?”

    吕冬青连忙回答:“明确来说, 是吕一奇和封庆双消失了,吕三胜的魂灵不知所踪,躯壳还在医院里躺着。”

    “不可能。”判官厉声。

    吕冬青又心乱如麻,“难道他们失踪一事在冥簿上未有记载?可、可冥簿也会过错吗?”

    判官不应声,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冥簿要是出错, 那天怕是要大乱。

    吕冬青急张拘诸,颤声说:“可是舍孙当真音讯全无, 我们试尽了所有的法子, 俱是一无所获!”

    判官坐正身, 面前三本冥簿仍在哗哗翻动,书页动如纸蝴蝶。

    冥簿上记载的都是人间禄食命运,什么吃喝来去俱在册中,密匝匝全是所怨所求。

    翻到最后一页,书册遽然合上,判官冷声说:“若非有变,此时吕一奇本该在和友人喝酒,吕三胜安然入梦,而封庆双合该在料理事务。”

    但很显然,这些都不是,关于他们的种种已与冥簿有了极大的出入。

    判官猛一甩袖,案上三本冥簿飞了出去,归回到原先所在的抽屉里,木格哐一声合上。他转而掷笔,那笔在半空悬了一圈,摊开了一团墨迹。

    这墨色叫邬引玉看得心一凛,可她鼻翼微一翕动,便知道不是她以为的那样。

    凝于半空的压根不是她知道的那个“墨”,此墨有形而无味,寡淡如水。

    半空中那滩墨迹幻化作铜镜一面,浓黑的镜面如迷雾初散,变得干净明亮。里边似有事物扭转,隐约能看见湖岸和屋宅。

    等镜中画面缓缓显现,邬引玉目光一僵,险些魂飞魄散。

    那湖岸和屋宅如此熟悉,可不就是邬家么。

    吕冬青、封鹏起和邬其醒纷纷朝她看去,一是错愕,一是震惊,一是不解。

    这么看来,其实扶乩警示并未出错,吕三胜的魂真有可能在邬家,只是……为什么会找不到?

    邬引玉面色煞白,直勾勾盯着镜中的房子,慢声说:“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镜中景象未能再前进一步,不论判官怎么发力,都不能再靠近寸厘。他连忙收回判官笔,不大笃定地说:“那是搜魂指向之处,但那里好像存在着诡谲之物,三人与现世的联系已被分割开来。”

    “大人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吕冬青心急如焚。

    判官沉默片刻,坦白道:“不知,待我查明,定会告知诸位。”

    眼看判官要挥手将他们送离,邬引玉神色微变,她还没有借到判官之力,看来还得另找时机。

    五人眼前一晃,睁眼时哪还在什么两际海,分明已回到吕家。

    邬引玉睁眼就丢开了手里的红绳,三两步从香案前退卡,转而解下挂在腰侧的烟杆,像上瘾那样手忙脚乱地捻了些烟丝。

    她还在回味判官的话,在她此前的认知里,判官该是无所不能,哪料,连判官都不知道正在撒野的墨到底是什么。

    它当真厉害,无法无天了。

    民间故事里虽然常有仙神出现,但下地多年,她只见过阴差和判官,从来没有见过什么神仙,就连旁人家中的“家仙”,其实也不过是精怪鬼祟所化。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屡次怀疑梦中白玉京是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如果天上仙真的存在,如今他们又会在哪。

    邬引玉推开火柴盒时,无意让火柴撒了满桌,正想捡起,边上伸过来一只手,替她把火柴一根根捡起,重新塞回盒里。

    回到阳间,吕冬青的精神气好像又耗尽了,腿脚又变得和此前一样,得杵着拐杖才能走动。

    他睁开浑浊的眼,朝邬引玉投了过去,艰难道:“引玉,我知道此事不该是邬家所为,既然连判官都无能为力,想来邬家也受其迫害。”

    “多谢吕老理解。”邬引玉垂下眼,看着鱼泽芝用干干净净的手点燃了火柴,把窝中的烟丝点着了。

    点烟这活儿,可以说想有多亲密,就能有多亲密,偏偏鱼泽芝眼里没有波澜,好似只是顺手而为,并未夹杂一点私人情绪。

    封鹏起长吸了一口气,注视着邬引玉道:“引玉,看来我们还得去邬家一趟,深夜打扰,多有得罪。”

    邬引玉还在看鱼泽芝的手,全然忘了烟丝被点着这事儿。

    鱼泽芝拨了烟杆的红穗子,说:“不抽一口么。”

    邬引玉轻轻吸了一下,看到自己张口吐出的烟圈,沉闷好像随之化去了一些。她摇头说:“是邬家无能,愧不敢再当五门之首了,明明闹事的东西近在咫尺,却不能将它擒获。”

    “五门齐心协力,便没有什么做不到的。”吕冬青说得轻松。

    “吕老所言极是。”邬引玉颔首,转身说:“这回无暇收拾房屋,还盼诸位莫要嫌弃。”

    出了门,鱼泽芝还在看邬引玉,看得邬引玉脊背发凉,那点审度的神色,还挺意味深长的。

    邬引玉只觉得自己好无辜,明明那些梦不是她乐意做的,那来去无痕的墨气也不是她主动请进屋的,偏偏好似一切怪事都与她脱不了关系。

    她扭头说:“鱼老板在想什么?”

    “在想……”鱼泽芝难得迟疑。

    邬引玉眉一抬,差点恶向胆边生地朝鱼泽芝脸面呼出烟气,她打趣道:“在揣摩我的想法?”

    鱼泽芝没应声,只是移开了目光,要坐进自己车里。

    邬引玉抬手往鱼泽芝车门上一撑,硬是不让对方关拢车门。她就在门边懒懒散散站着,那身旗袍衬得她身段极好,大有一同挤进驾驶座之势。

    “干嘛不说话,有心事?”她低头追问。

    鱼泽芝一只手撘在安全带上,下颌微微上抬,“心事谁会没有,邬小姐没有吗。”

    远处吕冬青道:“引玉,带路吧。”

    邬引玉放开鱼泽芝的门,等那门关上,弯腰往车窗上一敲,说:“我的事情都写在脸上,哪像鱼老板,秘密多着去了。”

    车窗紧闭着,鱼泽芝合该听不清车外的人在说什么,偏偏她听得一清二楚。

    待到邬家,已是深夜一点过,此时邬家客厅的灯亮着,邬挽迎已经回来了。

    邬引玉停好车,看见邬其醒眯着眼望向主屋的门,那神色说不上的怪。

    倒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在邬其遇走后,邬家家主的位置本该是邬其醒的,但邬其醒这人不太干净,这不干净就在于,他总喜欢做些腌臜事,譬如倒卖古物。

    邬家人思忖过许久,认为邬其醒行事不够正派,要是让他当这个家主,怕是会坏了邬家的名声,便有人提起了邬挽迎的名。

    邬挽迎为人处世倒是顶好,但他在阴阳事上,多少有点天赋不足,日后怕是会让邬家掉出五门之首,五门之外的人也会看不起邬家。

    那时邬引玉说,若家主是邬挽迎当的,那日后邬家驱邪下地的活儿俱由她来做,邬挽迎只管穿着西装西裤,端端正正坐在公司里挣钱就成。

    有人问,都做到这份上了,邬引玉为什么不直接把家主位拿去。

    邬引玉心慵意懒,歪身坐在沙发上,执着烟杆呼出一口白烟,噙笑说:“我这样的,就不怕败坏邬家名声了?”话是这么说,其实她只是不愿管太多琐碎之事。

    “二叔,好一段时间没回来了吧。”邬引玉调侃。

    邬其醒顿时黑了一张脸,只因吕冬青和封鹏起也在,不好说什么难听的话。

    鱼泽芝也从车上下来,一双眼又朝邬引玉斜去。

    “又看我?”邬引玉往主屋走,和鱼泽芝并着肩,把声音压得奇低。

    鱼泽芝干脆环视起邬家主屋,淡声问:“最近可还有碰见怪事?”

    邬引玉也不算撒谎,“我夜夜梦见鱼老板,不知这算不算怪事。”她目光暗暗垂落,定在鱼泽芝腰间,一眼就看见了那枚莲纹玉佩。

    鱼泽芝沉静的神色略微有变,但话音依旧淡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多半是吧。”邬引玉笑了,“毕竟我天天跟鱼老板搅和在一块儿,这可是别人羡慕不来的。”

    “怎么说?”鱼泽芝竟还正儿八经地问。

    邬引玉打开门,果然看见邬挽迎就坐在客厅里。她手还按在门上,侧目说:“鱼老板刚回叡城,别人可都想趁着这时候和鱼老板熟络,可没想到,鱼老板被我截胡了。”

    “截胡”这词,她上一次说起,可是在鱼泽芝于萃珲八宝楼取走第二枚莲纹玉佩时,这多少有点调谑的意思。

    说完,邬引玉才敞开门,先把吕冬青和封鹏起请了进去,自个儿再往邬其醒面前一挤,还顺手把鱼泽芝扯上了。她是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恶意,扭头还冲邬其醒翘嘴角笑。

    邬其醒气得嘴巴都歪了,却不好说些什么。

    吕冬青和封鹏起一进门,邬挽迎当即站起身说:“吕老和封老怎么这么晚还过来。”

    “今天承了鬼牒。”吕冬青目光收敛地左右一扫。

    邬挽迎是知道的,也记得此前邬引玉和他提起过的事,但还是礼貌问道:“吕老竟又亲自下地了,可还顺利?”

    “顺。”吕冬青一顿,又说:“但也不顺。”

    邬挽迎立刻朝邬引玉看去,想要讨个解释。

    没等邬引玉开口,吕冬青正色道:“挽迎,我向判官询问了一奇和三胜的事。”

    因为对方神色太过严肃冷峻,邬挽迎的心漏跳一拍,哑声说:“吕老请讲。”

    吕冬青浑浊的眼定定地睁着,“我向判官询了一奇他们三人所在,判官笔指向此处,但判官大人尚不清楚是什么擒了他们,也不知要如何解救,我疑心……”

    “吕老但说无妨。”邬挽迎道。

    “我疑心。”吕冬青整整截截站立,正容亢色道:“有不好应付的妖邪藏在了邬家。”

    邬引玉的嘴角缓缓摁平,后颈像是被人捏住一般,寒毛根根立起,她慢腾腾回头,冲鱼泽芝挑了一下眉。

    她唇一动,无声道:“和我无关。”

    不知道鱼泽芝有没有辨出邬引玉的意思,但她没有移开眼,也没有应声。

    吕冬青那一番话倒是让邬挽迎怔得敛容屏息,过了十数秒,邬挽迎才定神说:“连判官都不清楚,那以我等之力,又如何能将其擒拿。”

    此话倒是说得不错,但吕冬青没有动摇,而是说:“为了一奇、三胜和庆双,我们没有退却的余地。”

    邬挽迎眉眼一低,“应该的。”

    吕冬青环视了一圈,依旧觉察不到鬼祟所在,于是问道:“近段时日,邬家可还有发生什么怪事。”

    邬挽迎那眼珠子微微转动,硬生生止住了,没往邬引玉那边看,只是淡声说:“不曾。”

    “此前……”吕冬青仰头上观,“我倒是听说了一些事。”

    邬引玉索性抬臂,请吕冬青上楼搜查,那姿态坦坦荡荡,说:“吕老说的是我被邪祟附身一事?那是赵姨传出去的,说我画了满壁的魔佛是不是?”

    吕冬青默认。

    邬引玉先一步上楼,站在上边说:“上次来时吕老没看仔细吧,还请上楼再一看究竟,如果我当真画了,必然会留下痕迹才是。”

    她拂着并不平滑的压花墙纸,步步往上走,“这墙纸是没有换过的,要是画了东西,墨汁肯定要洇开大片。”

    上一次,吕冬青过来主要是为了搜魂,自然没有留意墙面,这回他杵着拐上楼,一寸寸地抚起身侧墙面,还凑近仔细嗅着辨别。

    封鹏起也细心查看,邬其醒跟在后边。邬其醒虽也跟着摸蹭起墙纸,但到底不大走心,好像只是装装样子。

    邬其醒虽然对邬家如今做主的这两兄妹多有不满,但到底还是不希望他们被邪祟缠身,也不是那么巴望邬家出事。

    墙纸上没有墨迹,倒是有几处污痕,但都和水墨无关,有磕碰出来的,也有油污,唯独不见墨色。

    吕冬青一颗心扑了个空,转而提出想查看监控。

    鱼泽芝是看过监控的,心里清楚邬引玉在夜里作画的事,光用“梦游”一说可解释不清。她稍稍侧头,不咸不淡地睨过去,又盯起邬引玉的后脑勺。

    那目光一投,邬引玉又觉得后颈在冒寒意,回头时果不其然迎上了鱼泽芝的目光。她轻轻一哧,料到吕老不会善罢甘休,可没等她开口,邬挽迎先说了话。

    邬挽迎神色如常地说:“监控怕是查看不了,打从上周起,家中监控就坏了,我手上一直有事要忙,忘了叫人过来更换。”

    因为这话是邬挽迎说的,吕冬青没有过多怀疑,只是说:“坏得太不凑巧。”

    邬引玉随即问道:“吕老可要在外面走一圈?”

    虽然上次过来时已经搜过一回,但如今经判官确认,此处的确“有鬼”,吕冬青怎么说也得再走上一圈。

    出去时,邬引玉特地落在后边,见鱼泽芝要扭头,连忙抬手往对方下颌一推,迫使这人把头转回去。

    她收回手,转而伸了一根食指,轻轻往鱼泽芝后心戳,幽声说:“您是关心还是别有用心?”

    鱼泽芝便被那根手指推着往前,淡淡说:“当然是关心。”

    “真?”

    “不论我怎么说,你都会不信。”

    “我没有不信,是您不信我。”邬引玉又往鱼泽芝后背上戳,戳得一点也不干脆利落,显得格外亲昵。

    只是,她根本不敢把鱼泽芝当自己人,谁知道那壳子里的是什么来头,又打了什么主意。

    鱼泽芝像被推着往前走,面不改色地说:“如果查看监控,我也会被怀疑,监控可是记录了我的好几次到访。”

    “真冷漠啊鱼老板。” 邬引玉戳得更用力了,“您哪是关心我,明明是在关心自己。”

    走了一圈,吕冬青停在邬家的神堂前,若有所思地问:“近段时日,邬家的神堂由谁打理?”

    “是我。”邬引玉说。

    吕冬青又说:“可方便进去一看?”

    邬引玉哪能说“不”,当即就开了门。

    于此,其实她并不担忧,毕竟炉里香灰的臭味已经散尽,而那墨气也不知去了哪里,悬梁上的麻绳更是被她藏了起来。

    吕冬青站在灵案前上香,手颤巍巍往前伸,目光突然变得很是尖锐。

    邬引玉天天夜里都来擦拭灵牌,不觉得这神堂有何异常。

    吕冬青先是伸手朝邬其遇的灵牌探去,拿起端详一阵,又吃力地捧起别块。

    不论被拿起的是哪一块,邬引玉都没有出声阻拦,既然要搜,就容他们搜个仔细。

    吕冬青连着查看了数块灵牌,在摩挲到某一处痕迹时,手陡然一顿。

    “怎么?”邬引玉愣住,往前靠了一步。

    吕冬青用拇指不停摩挲着手里灵牌的底部,神色沉沉问:“这是哪来的。”

    邬引玉探头辨认,只见灵牌底部竟刻有个葫芦塔刹一样的图案。

    在她梦里那个叫“小悟墟”的地方,就有无数的葫芦塔刹。

    “上次扶乩后,有东西撞进吕家神堂,我便也进神堂检查了一番。那时,我发现列祖灵牌上竟刻有这样的痕迹,还以为是家里哪个小辈玩闹时犯下了错。”吕冬青说。

    作者有话说:

    =3=

    第33章

    葫芦塔刹的刻痕是在灵牌底部, 图案小,痕迹又极浅,若非拿起来细看,还真留意不到。

    邬引玉哪知道这回事, 下意识看向邬挽迎, 却见邬挽迎也满脸惊诧。

    塔刹, 魔佛,还有上回扶乩时肃穆沉重的钟声。

    凭借这些, 邬引玉已能断定,偷吃神堂里贡香的, 一定就是她梦中从未现过身的魔佛!

    传言塔刹与天相接, 能借此与神灵通话, 在以前便听说有巫觋借葫芦塔刹问天。但后来,坑蒙拐骗者越来越多, 一个真相也随之浮出水面——

    这世上根本没有神仙。

    于是, 便不再有人借葫芦塔刹问天了。

    邬挽迎摇头:“在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灵牌上有这样的痕迹。”

    “所以, 此前你们根本不知道有阴邪之气潜进神堂?还是说,有,但你们没当一回事。”吕冬青冷声质问。

    “没见过,不知。”邬挽迎气息已乱,却还是老实回答。

    邬其醒惴惴不安地盯了片刻,伸手问:“可否容我一看。”

    吕冬青把怀中杂乱的灵牌交了过去, 神色难看道:“你也看看。”

    邬其醒先看的竟是邬其遇的灵牌,两人到底是兄弟, 虽然争抢了一辈子, 但还是有些情谊在的。他看邬其遇的灵牌下没有痕迹, 稍稍松了一口气,才接着查看起其余灵牌。

    余下那些,有的有印记,有的没有,有印记的全是老一辈。

    看完,邬其醒望向灵案,皱眉问:“那其他的灵牌呢?”

    吕冬青双掌合十,语气沉沉地说了一句“多有冒犯”,然后才搓搓手继续查看。

    邬引玉也在边上翻,但因为灵桌又宽又高,其上放置的是祖上好几代人的灵牌,那中间和最上边的,得踩到桌上才够得着。

    她脱去那小猫跟的鞋,正要掖着裙摆往上爬,就被鱼泽芝拉住了。

    鱼泽芝拉住她的裙摆,皱眉说:“让其他人来。”

    “我来。”邬其醒把怀里的牌位递了出去。

    邬引玉伸手接住,不客气地说:“劳烦二叔。”她把灵牌挨个放到桌上,只剩邬其遇的还在手上捧着,心里还挺不是滋味。

    她喊了邬其遇二十来年的“爸爸”,到头来,不光称呼喊错,连身世也变得扑朔迷离,甚至,观宋有稚那态度,就好像邬其遇是她害死的一样,当真不是滋味。

    明明魔佛和二十三年前的女人也掺和其中,害人者再怎么也不该算到她的头上。

    越看心里越是犯堵,邬引玉干脆放下了邬其遇的牌。她看鱼泽芝站在边上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几步靠近,压着嗓说:“您说,有没有可能是留下印记的东西想吃人,但那团墨气救了他们。”

    “不生不死,尚不能断定是‘救’。”鱼泽芝淡声。

    邬引玉自知摆脱不了那团墨气,只能想方设法替对方洗清嫌疑,但说是“救”,其实连她自己也不信。

    “也是。”她哼笑,“不过,这葫芦塔刹一定和吕家扶乩时的钟声有关吧。”

    “或许。”鱼泽芝话本就不算多,如今更是少得稀奇,眉心还紧颦不松。

    邬引玉放慢声音,显得悠哉悠哉,“有钟声,又有葫芦塔刹,在常人看来,这些可都是邪祟不会碰的,您说……”她调子拉得老长,明目张胆地打量起鱼泽芝的神色。

    “你想说什么。”鱼泽芝转头,沉着的目光没有丝毫要动摇的迹象。

    邬引玉抬手掩在唇前,说:“您还记得吧,赵姨传出去的谣言,她说我上了吊,还在墙上画画那事儿。”

    “记得。”鱼泽芝语气淡如水。

    “世上会不会真有魔佛?”邬引玉问出口。

    鱼泽芝那漆黑瞳仁好像茫漠大海上的游船,遽然闪颤,说:“万一是其他邪祟造假?鬼怪可是很聪明的。”

    “也有可能。”邬引玉笑了,目光投向灵案,依旧觉得此事就是魔佛所为。

    邬其醒上了香又三拜九叩,终于赤脚上桌。他心里委实没底,原以为是这两兄妹能力不足,应付不得,如今他才明了,邬家是真的闹了怪事。

    他那点儿想落井下石的心思彻底没了,在检查了牌位后,眼底惊诧之色越来越深,险些忘了呼吸,一张脸憋得时白时红。

    “怎么样?”吕冬青腿脚不便,只能站在底下问。

    邬其醒把那些有葫芦塔刹刻痕的灵牌递了出去,一声不吭又继续查看,最后交出去的灵牌得有十余块,全是高祖父辈往上,往下的无一例外都无此印记。

    往上的那些先祖,不论是寿终正寝,还是因病因故,竟都摆脱不了此印记。

    邬引玉是二十三年前来的邬家,那时是邬其遇当家,本以为怪事应该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没想到,事情发生得比她料想的还要早。

    高祖父辈往后的三代人全都避过了此灾,如今魔佛又冒出头,一定和她的出现脱不了关系。

    “那些也是我的……”吕冬青惊诧道:“爷爷辈了。”

    封鹏起难以置信,“可是在那个时候,我可从来没有听说五门发生过类似的怪事。”

    邬其醒从灵案上下来,他手软脚软,翻下桌时差点跌了个大跟斗,唇色惨白着问:“这些印记一定是最近才出现的,此前我爷的牌位是邬其遇亲手刻的,不可能会留下这样的印痕。”

    “邬家的灵牌,都由家主亲手雕刻。”邬引玉走上前,将灵牌上的印记一个个比对,愕然发现,所有葫芦塔刹竟长得一模一样,一点没差!

    就算是打印,着墨也会稍有不同,这样的相似程度,已经比得上那两块莲纹玉佩了。

    邬引玉看得心惊肉跳,目光一动,侧身看向鱼泽芝。

    鱼泽芝还在目不转睛地打量灵牌上的痕迹,面色中也有不解。

    “五门到底招惹了什么东西。”吕冬青握紧拐杖。

    邬引玉试探般低头,往刻痕上闻,一股子腐臭味,像烂掉的菜叶子和放坏的肉糜。

    她蓦地转头,簪子差点戳上鱼泽芝的脸,连忙张开五指往簪子上一裹,说:“一样的。”

    “和香灰里的一样?”鱼泽芝听明白了。

    邬引玉颔首。

    吕冬青和封鹏起是琢磨不出结果了,看边上那两人在打哑谜,皱眉问:“看出什么了?”

    “这些刻痕不光一模一样,好像连味儿也很相近。”邬引玉说。

    邬其醒离得近,率先嗅了起来,不解道:“不就是木头味么。”

    吕冬青也跟着吸了几下鼻子,果然没闻出那股邪祟味,按起眉心说:“我看引玉你也乏了。”

    “是累了。”邬引玉作势笑了。

    夜已深,再这么熬下去,怕是到凌晨也找不到答案。

    两位老人都已是心力交瘁,邬挽迎怕极他们出事,干脆道:“二老今晚要不就暂住在邬家,时候不早了,明天我再让人查查这葫芦塔刹。”

    “歇了吧。”邬引玉也说。

    眼前只有这法子了,吕冬青和封鹏起只好同意。

    邬挽迎让新来的董姨把客房收拾出来,那董姨虽然好奇,但一句也没问。

    算起来,邬其醒搬出老宅已有三十年了,如今又住在这里,心中感慨万千,在门外站了许久才进屋。

    等安顿好两位老人,邬挽迎才说:“你们也早点歇,这事……急不得。”

    邬引玉在客厅里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杆往桌上一搁,朝坐在沙发另一侧的鱼泽芝看去,一眼就看到对方腰侧的玉。

    红得毫无杂质,雕得又精细,确实是漂亮的。

    鱼泽芝……该是喜欢的吧,否则怎会在拿到手的第一日就往身上系,如今重回手上,又佩戴着不愿取下。

    可梦里那玉碎声,当真是叫人难过。

    “鱼老板今晚还回去么。”邬引玉问。

    “不留我?”鱼泽芝似乎在笑,但眉眼间带着疏远。

    邬家的客房也不是应有尽有,一时间少了三间,哪还腾得出来。

    “留不住了。”邬引玉站起身,把桌上属于鱼泽芝的车钥匙抛了过去,说:“您自个儿开车回去?”

    “夜很深了,路上不安全。”鱼泽芝说得委婉,坐立着不带动弹,那姿态格外端庄板正,不像拒绝,倒像在胁迫。

    邬引玉哧了一声,好整以暇地看她。

    鱼泽芝又说:“如今恰好四门俱在,不论发生什么,也方便商量,我这一走……”

    “行了。”邬引玉索性走到鱼泽芝身后,往沙发上轻手一拍,说:“那要委屈鱼老板在我的房间暂歇一宿了。”

    “你呢。”鱼泽芝问。

    “我去书房将就。”邬引玉耸肩,不以为意道。

    邬引玉没有和人共寝的习惯,再说,她几乎夜夜都会做梦,梦里要是做出点什么事,可不好解释。

    正好她卧室里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借鱼泽芝睡睡也无妨,要真让鱼泽芝打地铺,倒是邬家招待不周了。

    于是鱼泽芝住下了,换的睡衣还是邬引玉此前洗了没穿过的。

    邬引玉那房间常年放熏香,带着股淡雅清新的茶味,混着点儿甜,闻起来令人昏昏欲睡。

    鱼泽芝是睡得好了,房间的主人却在书房里做了一宿的梦。

    梦里又是白玉京,她在成林的塔刹中游走,好像丢了方向,走得昏头转向也没走出去。

    既然是在塔刹林了,自然望得见参天的佛像。

    佛像里传出震耳钟声,声音来得突然,震得她双耳嗡鸣,差点就地倒下。

    四周再无他人,停在塔刹上的飞鸟闻声振翅,蒙天的鸟影使得此地刹那一暗。

    佛像的脚边站着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那人说:“我从小世界来,恨遍身边所有人,修的是恶道,费尽心思才走到这白玉京。我来时在那里埋了恶根,以便有源源不绝的阴气供我修炼,坏吗,是不是坏透了?可是,你就至善至纯吗,我知道你在觊觎什么,你心里全是贪念!”

    塔刹,恶道,此人就是偷吃香的魔佛吧?她出自五门高祖父那一辈,恨遍的身边人便是五门。

    邬引玉意识到自己身在梦中,扬声发问:“你是谁!”

    四周立刻传来回声。

    你是谁——

    是谁——

    谁——

    邬引玉如堕身云雾,只觉得不论是在梦中,还是现世,她所见所感俱茫无涯际。

    是啊,她是谁?

    从梦里惊醒的那刻,她浑身拔凉,眼前模模糊糊,隐约觉得眼前景象有点陌生。

    她周身又乏又累,有种没休息好的沉重感,盯睛一看,才发现自己不是在屋里,而是……站在湖岸边。

    天蒙蒙亮,此时的湖畔自然是凉幽幽的,她就穿着睡袍,周身不凉才怪。

    脚下一片黏腻,她低了头才知道自己竟连鞋也没穿,此时趾间全是湿泥。

    怪事,不拧自己一下还真就不知梦里梦外了,她痛得嘶出声,才勉强接受自己“梦游”的事实。

    还好这边住户少,清早没谁会跑来这边晨练,除了监控,大概没人见得到她。

    邬引玉挪动发麻的腿,往边上的石凳上一坐,累得直喘气,想不通墨气引她出来是为什么,总不能是为了跳湖。

    她往太阳穴上一按,使不上劲地揉了几下,想到吕冬青和封鹏起还住在邬家,赶忙走了回去。

    昨夜睡得晚,吕冬青和封鹏起都还没醒。

    进了屋,她蹑手蹑脚走进浴室冲洗双足,洗好便回到书房,查看起从昨夜到今晨的监控。

    监控压根没坏,那是邬挽迎编造的谎言。

    可以说,像邬挽迎这样格外正直又泥古不化的人,想要他造假,那可是比登天还难。

    邬引玉很轻地叹出气,她越发不希望邬挽迎出事了。

    视频里,她果然是亲自走出家门的,赤着双足,慢慢悠悠走远,再远些就看不见了。

    看完,她立刻关掉电脑,躺在飘窗上小憩,睡得迷迷糊糊时,突然听见敲门声。

    邬引玉烦闷起身,开门便看见鱼泽芝站在门外,似是有话要说。她一愣,睡眼惺忪地问:“鱼老板起这么早?”

    声音一出,竟哑得不得了。

    邬引玉鼻子一痒,连忙侧过头,打出了一个喷嚏。

    鱼泽芝眼里有一瞬的怔忪,此前不论碰上什么事,她可都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邬引玉甚至有种,自己合该身强体壮、百病不侵的错觉。

    她走去扯了纸巾,很轻地擤了一下鼻子,扭头说:“我让董姨多备了早餐,但现在还早,董姨应该还没醒,鱼老板要是饿了,得先忍忍。”

    “不是。”鱼泽芝侧身朝外,说:“我看到楼下有几个足印,特地来问问。”

    邬引玉光是把自己的脚洗干净了,却忘了这茬,眨巴眼问:“什么足印?”

    “泥脚印。”鱼泽芝补充道:“从门外进来的。”

    “进贼了?”邬引玉故作不解。

    “那还不赶紧看看,家里有没有丢东西。”鱼泽芝语调平平。

    邬引只好说:“我没必要偷自家的东西。”

    “这是你感冒的原因?”鱼泽芝皱眉。

    “瞒不住您。”邬引玉退开两步。她早给鱼泽芝看过自己“梦游”时的监控,这事儿没什么好瞒,寻思着也许还能诈鱼泽芝一下。

    “什么时候的事?”鱼泽芝踏进房门,顺手把门关上了。

    邬引玉坐到飘窗上,又扭头打了个喷嚏,说:“大概两个小时前,我从家里出去,一路走到了湖边。”

    “什么感觉?”鱼泽芝扯了张纸,往她手边一递。

    邬引玉伸手接住,犹犹豫豫吐出一个字:“累?”

    鱼泽芝很淡地笑出声来,看向邬引玉的双手,又问:“这回画画儿了么。”

    “我在湖边搁哪儿画?”邬引玉头昏脑胀的。

    鱼泽芝看她眼梢洇红,神色也迷迷瞪瞪,好像没睡醒,沉默了数秒问:“回你房间再躺一会么?”

    “鱼老板不睡了?”邬引玉打起哈欠,眼一润,连望过去的目光也是湿盈盈的。

    “我惯了,醒了就睡不着。”鱼泽芝说。

    邬引玉不再客气,无暇思索梦游的事,双足绵软地走回卧室,往床上一倒。

    鱼泽芝跟过去给她关好门,自个儿下楼去了。

    躺下后,邬引玉闻到一股香,那气味和她的卧室格格不入,像是庙宇里守着清规戒律的僧尼才会沾染的气味。

    她睁开眼,循着那气味逐去,看见了鱼泽芝遗忘在她桌上的菩提珠串。

    那珠串看似戴了许久,珠子被盘得光滑,气味像是在香炉里泡了百八十年。

    邬引玉拿起来细闻,竟觉得这气味比她新得的烟丝还要带劲。她周身一轻,如受洗涤般,松了珠串往床上一缩,沉沉地睡了过去。

    吕冬青和封鹏起是在早上七点多醒来的,所以邬引玉又多睡了两个小时。睡醒下楼,邬引玉发现那两位老人的神色都不太对劲。

    地上倒是干干净净,泥印已不知所踪。

    邬引玉下意识朝厨房看去,不知道泥印是不是董姨擦的。她正打量着,耳边“叮”一声响,是鱼泽芝用勺敲了碗沿。

    鱼泽芝状似不经意,睨她一眼便往嘴里送了一勺粥。

    邬引玉回过神,把手里那串菩提珠串递了出去,说:“这是鱼老板的吧。”

    “是我。”鱼泽芝伸手去接,下颌暗暗往外微努。

    邬引玉了然,地板是鱼泽芝擦的。

    在桌的吕冬青和封鹏起俱是神色沉沉,连邬其醒也没吭声,好像揣着心事。

    “吕老和封老昨晚睡得好吗?”邬引玉拿勺的手一顿。

    吕冬青艴然抿唇,过了一阵才说:“我倒是希望昨晚没睡好。”

    “发生什么事了。”邬引玉心如鼓擂。

    沉默了许久的封鹏起凉着声说:“雨燕……失踪了。”

    雨燕是封鹏起的小孙女,在邬引玉的印象中,那丫头去年刚上高中。

    邬引玉捏勺的手略微一抖,她索性把勺松开,两只手交叠着往桌上一撘,“昨夜的事?”

    “封家有人赶到雨燕学校了。”封鹏起面色凝重,“可是据学校说,雨燕昨晚没有离校,我们看了监控,监控里她的确没有走出宿舍,她有室友说,早上醒来时就没看到她了。”

    也就是说,封雨燕平白无故地消失了。

    邬引玉猛咳了几声,手心全是冷汗,不由得想到那团墨气,故作平静地问:“学校里都找过了吗?”

    封鹏起丢了个孙子,如今又丢了孙女,和吕冬青一样满心憋闷,两眼紧紧一合,说:“找过了,不在学校。”

    半晌,他站起身,朝吕冬青投去一眼,又说:“我和吕老得去雨燕学校一趟,你们留在这里,如果……出了什么问题,记得电话联系。”

    “我一起去。”邬其醒连忙说。

    三人一走,邬家就只留下邬引玉和鱼泽芝。

    感冒后,邬引玉没什么胃口,如今听说封雨燕失踪,更是食不下咽。

    她伸手往鱼泽芝面前的桌上敲了敲,使眼色说:“鱼老板跟我来一下。”

    “一下?”鱼泽芝存疑。

    邬引玉病得口舌发干,舔了下嘴唇说:“那,两下?”

    作者有话说:

    =3=

    第34章

    邬引玉病得头晕目眩, 抬手试了额头,温度似乎比平时还要高上一些。

    她脑子钝归钝,却不是转不动,上了楼说:“劳烦鱼老板帮我看看。”

    鱼泽芝跟着进了书房, 在邬引玉打开电脑后, 才明白, 原来这个“看”,指的是看监控。

    监控里邬引玉自顾自地往外走, 走得是慢,但手足摆动并不呆顿。

    对自己, 邬引玉自然有足够的了解, 虽说她屡次梦游, 但绝非是被邪祟附身。

    按了暂停后,她指着屏幕里自己的影像问:“我这是被下了傀术么。”

    就差指名道姓了, 数遍整座叡城, 在傀术的造诣上,五门鱼家称第二, 那是没人敢称第一的。

    “你在怀疑我。”鱼泽芝几乎没有犹豫,用平静得毫无波澜的声音说。

    谁怀疑谁呢,邬引玉心道。

    她本以为这人会和她虚与委蛇一下,没想到这么直接,索性摇头说:“会傀术的又不只是鱼家,我不敢怀疑, 只想拜托您帮着看看。”

    鱼泽芝就站在邬引玉的座椅后,头一低便能迎上对方挑起的目光。

    不得不说, 邬引玉那双眼在含着笑时, 当真像有万千情钟, 能勾着人去顺她的意。

    “不是傀术。”鱼泽芝别开眼。

    她伸手越过邬引玉肩头,握住鼠标,重新点了播放键说:“傀有多种,纸人傀,尸傀,死灵傀,操纵活人的悬丝傀,若是用在你身上,那就只能是悬丝傀儡术。”

    邬引玉颔首,下巴一努,示意鱼泽芝继续说。

    鱼泽芝只好道:“悬丝傀术破绽太多,毕竟躯壳里还带着生魂,生魂一挣扎,此傀术必会败露。”

    “要怎样才会不露出破绽?”邬引玉凝视着屏幕。

    “那就麻烦了,一是傀心甘情愿,二是乱其心志,毁其念识。”鱼泽芝往前一靠,半个身贴上椅背,说:“你可有遗漏什么记忆?”

    “没有。”邬引玉把鼠标从鱼泽芝手里挖出,拖了进度条,拉到她从卧室走出去的那刻,从头看起。

    “如果这是傀术。”鱼泽芝收回手,“那得是连鱼家也望尘莫及的。”

    邬引玉心神不定地往后一倚,把晨起时没有挽起的头发随意往身前拨,“那么厉害的嘛。”

    “你还觉得是傀术所致?”鱼泽芝问。

    “只是怀疑。”邬引玉往桌前靠去,手肘一屈便支起下颌,字斟句酌道:“我昨晚又做梦了。”

    “梦见什么。”鱼泽芝顺其自然问。

    邬引玉扭头看向身后的人,轻悠悠开口:“魔佛,虽不像我画里的有三头六臂,但她承认自己修的是恶道,您说她会不会真的存在于世,就是她操控着我在夜里梦行。”

    她衣领的扣子没系好,时冷时热的,叫她浑身难受,她抬手挑起那扣子,手指从颈下刮了过去,又说:“她还说什么小世界白玉京的,我根本听不懂,她是不是想占我躯壳?”

    鱼泽芝抿紧嘴唇,半晌才拨开她捏在扣子上的手,帮着她系上了,还把撘在椅背上的毯子扯下,往她身上一裹,语气平平说:“你记得她的模样吗。”

    “看不清,她站得好远。”邬引玉这句倒是实话。

    这日日发梦的,她想不明白都难,其实她压根没觉得自己是被邪魔操控,之所以梦游画魔佛,怕是那团墨气在护她、助她,在引着她想起一些事。

    只是在那个叫白玉京的地方,她好像真的杀了众佛陀,佛陀里有魔佛不假,这次不管五门有没有遭殃,魔佛定都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她得寻个法子,让梦里那被蒙骗的红衣人知道,真的有魔佛在作恶。

    她心底那弥天大雾好像影影绰绰地掀开了一个角,这……似乎就是她来此的目的。

    鱼泽芝若有所思地捏紧了那张薄毯,紧得让邬引玉的脖子有点儿勒。

    “鱼老板?”邬引玉干咳了两声,咳着面上泛起绯色,一双多情的眼变得湿淋淋的。

    鱼泽芝弯腰逼近,盯着邬引玉的眼问:“要去整理神堂么,昨晚把灵牌放乱了,该去收拾收拾。”

    “听起来,鱼老板才像是邬家人。”邬引玉咳得停不下来,以至于笑声也变得稀碎无比。

    “对于过世的人。”鱼泽芝站直身,“是该敬一敬的。”

    邬引玉扯开裹在身上的毯子,懒散得好像提不起劲,说:“那麻烦鱼老板再等等,我去换件衣服,要是穿着睡袍去擦灵牌,那可就是大不敬了。”说着,她慢吞吞往外走,自顾自回卧室去了。

    进了屋,邬引玉便收敛起嘴角笑意,立在门边注视了那道门缝好一阵,过会儿呼出一口热气,软绵绵地走到床边。

    她拉开床边的抽屉,又打开衣橱,甚至还拉开落地镜,查看起摆放在后的保险箱。

    很明显,这些东西上都有被触碰过的痕迹,抽屉里的莲纹红玉往旁挪了半公分,而衣橱里,有一角裙子布料被夹在门上,保险箱倒是没被动,但镜子的角度却略微有变。

    或许就是在昨夜,鱼泽芝悄悄地翻了她的卧室。

    在她的认知里,鱼泽芝不该有这样的习惯,也不该是这样的人,比起好奇,鱼泽芝更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可是,找的是什么呢?

    不是鱼泽芝不小心,而是邬引玉太过小心了。

    邬引玉平日里虽然散漫随性,却习惯于留心身边一切,不论是物,还是人。她总是能对周遭事物保持兴趣,似乎有一腔烧不完的热忱。

    好个鱼泽芝,送她来邬家,还要紧紧盯着,是生怕她又杀害什么小悟墟的佛陀吗。

    邬引玉掀开床褥,果不其然,在床板的夹缝间找到了一只纸人。

    那纸人是用金箔纸剪出来的,上边还用墨汁和血画了眉眼,打了腮红,比起上回随意撕出来的,这一只可太灵动了些,至少是有鼻眼有嘴巴的。

    幸好这纸人还没被附上“东西”,如今是动不能动,邬引玉装作不知道,又把它放了回去。

    她铺好床褥,坐在床边喘气,嘴唇白得瘆人,偏偏眼鼻泛红,一股子楚楚可怜的劲全冒出来了。

    知道鱼泽芝还在外面等,邬引玉仍是不紧不慢地换了衣服,换的是长袖子的旗袍,但那半透的袖管有跟没有一样,又是单圆扣和黑白山水纹。

    在穿着上,她的爱好总是很单一。

    鱼泽芝还在书房坐着,听见那边传来关门声才站起身。

    邬引玉没盘头发,她脑袋沉,这头发一盘起来,就像坠了千斤石头,索性任其披散。

    “鱼老板久等了。”她扶着栏杆,走路像在飘。

    鱼泽芝拉住她的手,被入手的滚烫惊得微微一顿,诧异问:“烧得厉害?”

    “有点。”邬引玉语气淡淡,不太在意。

    “药在哪里?”鱼泽芝转头,左右寻找。

    “一会儿让董姨拿来就好。”邬引玉抽出手说。

    鱼泽芝多看她两眼,不一会,手背就被一团燠热裹起。

    是邬引玉的掌心。

    邬引玉发着烧,掌心也烫得很,细长的手指虚虚覆着鱼泽芝的手背,五指就撘在对方指缝间,要扣不扣的。

    鱼泽芝一顿,淡声问道:“我去帮你拿药么。”

    “不用,鱼老板的手好凉,借我用用就好。”邬引玉裹上鱼泽芝的手指,却没蹭着一点纸屑。

    没过一会,她就兴致缺缺地收了手,明知道那么精致的纸人不可能是当场撕出来的,而她房间里的剪刀又没被动过。

    上回在外面时,鱼泽芝哪有随身带什么小纸人,这次却明显是有备而来。

    “你太热了,我的手可当不了这药。”鱼泽芝一捻手指,似是在感受余温。

    “管它呢,这会儿舒服就成。”邬引玉说。

    “强忍不适,能舒服到哪去。”鱼泽芝淡声。

    邬引玉慢吞吞往外走,打开了神堂的门。

    从她记事起,神堂就不曾有过这么凌乱的时候,灵牌随意摆放着,就连灵案上的果蔬也滚得到处都是,祖宗们要是没走,这会儿指不定已经谩骂起来了。

    她掖着裙摆爬上桌,按着顺序把灵牌一块块摆正,放置灵牌时,还特地再看一眼牌上刻痕。

    那葫芦塔刹的图案还在,一点也没变,所有灵牌上的刻痕真的全都一模一样。

    鱼泽芝点了香,却没有躬身作礼,直接就插进香炉里。

    摆放整齐,邬引玉筋疲力竭地坐在灵案上,冲鱼泽芝勾手。头发昨夜未洗,还带着久盘落下的卷曲,乌黑一团撘在颈边,恰她面色惨白,像从两际海里爬出来的艳鬼。

    多少人听说邬引玉会去萃珲八宝楼小坐,撞破头也想讨到一张内楼的贵宾票,就为了被她勾上一勾,可想而知,邬引玉这张脸有多漂亮。

    “鱼老板,借我撘一下肩。”邬引玉咳得嗓子眼冒火。

    鱼泽芝定定看了她数秒,才很吝啬地走近一步,恰好能容她伸手撘住。

    邬引玉按着鱼泽芝的肩往下跃,一个趔趄差点撞了出去,说:“我看吕老和封老一时半会是不会过来了,我想去医院一趟。”

    “刚才还不愿吃药,现在就愿意去医院了?”鱼泽芝神色平静,话里却带了几分质疑。

    邬引玉靠在鱼泽芝身上缓了口气,声音闷闷地说:“刚不是在摆灵案么,累着了,这才觉得我应该去医院一趟,拖着这病体,要是误了事,可就不好了。”

    她仰头意味深长地问:“鱼老板,您说是不是。”

    鱼泽芝能说不是么,眼前这人站没站相的,就好像她避开一步,对方就会自己倒下。

    她沉默一阵才说:“我带你。”

    “不用,现在邬挽迎不在,邬家得有人看着才行,只能劳烦鱼老板了。”邬引玉还安排上了。

    这话说得也在理,在司机来了后,鱼泽芝只能看着邬引玉上车离开。

    坐在车上,邬引玉呼了一口气,嘴里好像没什么味道,这才想起出门时忘带烟杆了,随即,她的念识里浮现出一股香——

    那浸透了整串菩提木珠的香火味。

    真的很带劲,很好闻。

    这天清晨,邬挽迎依旧起得很早,他出去时发觉书房的门微敞着,便小心推开门缝,意外地没见着邬引玉的人影。

    为此,他还特地在家中找了一圈,不知道邬引玉后来是不是回房间睡了。

    在去公司的路上,他忽然掉了头,转而开向翡园。并非他主动要去,而是因为他在半路上接到了宋有稚的电话。

    生前,邬其遇便是个极优柔寡断,行事瞻前顾后的当家,那时旁人都以为他和宋有稚成不了事,毕竟宋有稚表面上看起来性子温和,内里却犟得很,和邬其遇明显是反着来的。

    偏偏这两人还真走到一块儿了,旁人都当邬其遇才是爱得深的那个,哪想,他走后,宋有稚哭得也跟丢了半条命,神志还出了岔子。

    到了翡园,邬挽迎还没把车停好,就看见宋有稚急不可耐地迎了出来。

    老则老矣,宋有稚风韵犹存,只可惜比年轻时憔悴了许多,好像没了生气一般。

    她攀住邬挽迎的手臂,气喘得不大顺,反复朝翡园正门望去好几眼,才急躁地问:“我给你的照片,为什么让她看见了?”

    邬挽迎愣住,没想到邬引玉已经来过一趟,关上车门说:“妈,进屋说。”

    宋有稚欲言又止,只好带着他进屋,顺手给他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她端杯的手略微发颤,好像又发病了。

    邬挽迎看得心惊,皱眉问:“引玉什么时候来的?”

    “前些天。”宋有稚神色慌乱,眉眼间尽是愁绪,长鼓一口气,说:“我知道封家和吕家都丢了孩子,也听说了那天吕家扶乩所示,你告诉我,近来还发生了什么事?”

    她一顿,声音掐得极细极轻,似是怕被人听见,说:“她是不是,又梦游了,又画东西了是不是?”

    邬挽迎本想瞒着,但宋有稚眼里全是忧思,目光又甚是急切,他索性寻了个隐晦些的说法,“是有这些事,但终归不是因为邬家和引玉,五门会处理妥当的。”

    “不是因为她?”宋有稚瞳仁微聚,如受了一惊。

    邬挽迎很短暂地愣了一下,稳住神色说:“您在怕什么,和那些照片有关吗?”

    宋有稚动了动唇,喉咙惮避紧缩,以至于一个音也挤不出,不光是身,还是心,都好似在阻止她道出心里所想。

    “妈,我多少猜到一些,但我不明白。”邬挽迎注视着宋有稚说:“既然引玉不是邬家人,你和爸又不是那么待见她,那为什么还要把她留下养大。”

    宋有稚张开嘴,眉眼因用力而紧皱,她猛地往后一仰,像极脱水而无法摆尾的鱼。

    邬挽迎连忙在桌上翻找,问道:“您的药在哪。”

    宋有稚摆手,过了好久才攀住邬挽迎的手臂。

    邬挽迎翻找药瓶的手随之顿住,回头说:“那时候,我告诉你们引玉有些古怪,你们却说那是因我做了噩梦。”

    宋有稚别开眼,眸光闪躲。

    “那时候你们就瞒我许多,引玉到底是怎么来的,二十三年前借宿的女人是怎么一回事。”邬挽迎看向宋有稚的腹部,哽结在心般顿住数秒,又说:“我真正的妹妹,去了哪里?”

    宋有稚捂住脸,眼底畏惮愈来愈深,一双眼近乎失神。

    邬挽迎知道自己问急了,陡然收声,把茶水递至宋有稚唇边。

    他向来是旁人口中冷面阎王的样,若让他放缓神色,他也不知该怎么放,只好说:“我不是逼问,您要是不愿说,那就……不说了。”

    宋有稚摸向腹部,紧紧闭上眼说:“妹妹是死胎。”

    邬挽迎手心冒出薄汗。

    “引玉。”宋有稚过了许久才睁眼,下定决心般目不转睛看着邬挽迎,终于吐出声:“是那个女人在二十三年前带来的。”

    邬挽迎抱住颤抖的母亲,后知后觉自己也无法平静,问道:“那个女人为什么不在照片里,是因为……”

    宋有稚靠近邬挽迎的耳朵,低语道:“她来时就不是活人啊,她到邬家,就是为了托孤。她不是人,她托孤的孩子能算人吗?”

    “不是活人,那是鬼祟?”邬挽迎瞳仁一缩。

    “我和你爸爸,都弄不清她到底算什么。”宋有稚刻意压低的声音显得沙哑无比,却还是温温柔柔的,“我已经记不清她的模样,但她身上有一块玉。”

    “什么玉?”邬挽迎追问。

    宋有稚犹豫了许久,不大笃定地说:“猩红血色。”

    邬挽迎立即想到了鱼泽芝,他可不就在鱼泽芝腰侧见过一块红到极致的玉么,但二十三年前的女人又怎会是鱼泽芝。

    鱼老板可是鱼家的人,再者,她和邬引玉同龄,也才二十来岁。

    上车后,邬引玉还真去了一趟医院,去的还是市一,她特地上楼看了吕三胜一眼才去挂号。

    不过她没有进屋,只是站在门外看,毕竟屋里除了那位护工外,还有吕家的人。

    吕三胜的躯壳显然还是活的,只要能找回他的魂,这人便还有睁眼的机会。

    在吊完水后,邬引玉去了萃珲八宝楼,楼中今日没有拍卖计划,理应是不迎客的,但因为邬引玉身份特殊,所以那扇门还是为她敞了。

    萃珲的经理姓周,此前在电话里和邬引玉联系的便是他。

    周恪然给邬引玉倒了茶,因为镜片太厚,显得他一双眼格外小,他奉承一笑,那双眼彻底看不见了。

    邬引玉端起抿了一口,开门见山道:“我要见你们老板。”

    “我们老板他……”周恪然眼睛猛转,笑呵呵地说:“去外地啦,没个十天八个月的不会回来。”

    邬引玉面上却没有遗憾之色,眼往上一挑,笑得有点狡黠,像是在勾人入彀,说:“那不正好,你悄悄打开灵衹斋的门,借我用一用。”

    “邬小姐,这、这您得跟我们老板借呀。”周恪然面色一怵。

    邬引玉慢声细气地说:“你们老板上月就不在叡城了吧,你私自做主把第二枚莲纹玉佩给了鱼老板,这事儿你们老板应该还不知道吧。”

    周恪然干笑了几声,本还想找个借口,哪料被邬引玉一睨,彻底说不出话。

    邬引玉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样的处理方式可不像你们老板,你啊,悄悄收了鱼老板给的钱吧,她给了你多少?”

    周恪然哪还敢在邬引玉面前耍小聪明,当即把灵衹斋“借”了出去。

    灵衹斋不是用来放贵重物品的,这地方在萃珲八宝楼的地下,是萃珲老板用来修行的。

    邬引玉借灵衹斋,是想知道,她到底是谁。

    作者有话说:

    =3=

    第35章

    灵衹斋更像是没装修的毛坯房, 墙壁地板粗粝无比,底下有一池子水,水倒是干净,却使得这地方冷而潮湿。

    八面方镜置在池边, 水光一动不动地映在镜中, 池深有一米多, 能将胸膛也没入水中。大概因此地灯光黯淡,池里又没有铺设瓷砖, 使得镜里的水浓黑一片。

    萃珲八宝楼从建楼至今已经换过好几任老板,如今的老板姓祁, 叫祁羽非, 称得上是个奇人。因为是前楼主后妻所生, 又身为女子,照以往传承而言, 本来应该继承不到这萃珲八宝楼。

    但祁羽非手段了得, 胆大包天地养了一只数百年的水鬼,还引那鬼附到自己的身上, 与自己共用一具躯壳,从水鬼那拿到了不少好处。

    自己鬼气沾身,身边人多少会有影响,她那浪荡子兄长在外风流的时候,竟因为马上风猝死了,这丑事哪能外扬, 没过多久,前老板也身体不适, 不得不把家业交到了祁羽非手里。

    邬引玉刚认识祁羽非时, 祁羽非正遭反噬, 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身上皮肤是一半白一半灰,像是活死人,若非邬引玉出手相救,她的魂怕是已经被水鬼吃干净了,哪还能抢得回躯壳。

    踏进这地方,邬引玉回想到许多旧事,包括她是如何把水鬼送走的。她忙活半天,没想到祁羽非不见棺材不落泪,竟还想再养一只,所以才在萃珲楼下造了这灵衹斋。

    灵衹斋建成的时候,她本来是不知道的,毕竟萃珲八宝楼阴气盛,为祁羽非遮掩了许多。

    那日她像往常一样来看拍卖,坐在楼上品了一盏清茗,隐约听见有水声传来。大中午的,烈日当空,那必不可能是雨声,问了女侍得知楼中水管完好,那定也不是漏水。

    邬引玉便觅着声走,停在了盥洗室门口,觉察那水声分明是从地下传出来的,她当即给祁羽非打电话,报了个假消息,说正在拍的器物上附了只几百年的厉鬼,待祁羽非一出来,她便挤进暗道,见到了池中被“泡发”的水鬼。

    祁羽非自然没能成事,但这灵衹斋还是保留了下来,往后她便迷上了修行,信极天上会有仙宫仙人,盼着自己有一日也能羽化登仙。

    灵衹斋中,邬引玉翘着腿坐在靠墙的太师椅上,给祁羽非打了电话。

    祁羽非人在外地,不知在忙些什么,在打第三次电话时,才被接通。

    “喂。”

    邬引玉不与她寒暄,直接问:“你当时用灵衹斋来修行,是突发奇想?”

    祁羽非那边风声很大,她含糊不清的声音传了过来:“嗯?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看萃珲近段时日不太安宁,许是被灵衹斋影响了,本来想建议你把那地方填了,但忽然想起这件事,便来问问你。”邬引玉慢悠悠扯着谎,脸不红心不跳。

    祁羽非沉默了一阵才说:“算是突发奇想。”声音有点虚。

    “灵感从哪来的?”邬引玉笑着问。

    祁羽非竟说:“你家的事,你不清楚么。”

    邬引玉嘴边笑意一僵,扯平嘴角问:“什么事。”

    “我是道听途说的,这事我不敢说出来,怕遭殃。”没等邬引玉反应过来,祁羽非就挂断了电话。

    这灵衹斋,邬引玉倒是来过几次,但每每下来,祁羽非都盯她盯得紧,像是怕被撞破什么事。

    邬引玉环着池子走了一圈,又提起灯打量起祁羽非的“藏品”,多数是辟邪之物,有的看起来年份还挺久远。

    她把木屉挨个拖出来,小心翻看里面的东西,拖到最下边那个时,她心思一动,伸手朝柜子底下探去。

    柜底有一些空间,她往里一伸手,猝不及防地碰到了一样东西,

    是只木盒。

    邬引玉把那木盒拿了出来,却见盒上有锁,还是那种老式的铜锁。她左右翻看,本想把簪子拔下,手一抬,想起自己出来时压根没盘头发。

    所幸灵衹斋的架子上有银针,她取来一根,轻易便打开了铜锁。

    木盒里放置着一些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片段,还有一张老照片。照片像是民国前后拍的,图像很模糊,也没有色彩,有两男三女站在正中。

    邬引玉翻到照片背后,看见了两个字——“五门”。

    报纸上登载着当年的疫病,疫病发生在草莽山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当时全村都发了病,没过多久,那地方就成了个鬼村。

    另一角报纸上,登着的是有神秘女子出资在草莽山中建造祭坛的传闻。

    还有一则新闻关乎一名女子的失踪,据说此女进了草莽山后便没再出来,她的名字叫……

    邬嫌。

    邬引玉很快回忆起,此前下地时从判官那听说的事,说是牙樯滩会有大灾,死伤无数。

    那牙樯滩,离草莽山不到十分钟车程。

    梦里那个修恶道的女子,是邬嫌吗,她埋下的恶根,定就是牙樯滩的大灾吧。

    邬引玉沉下一口气,从柜架上取了一把木刀,又拿来一些空白符纸,用木刀划破手指后,就着血画起符来。

    画符其实是封家擅长的,邬家极少接触这些,但邬引玉天赋惊人,只是看旁人画过一次,便好似什么都懂了。

    这事她自然没让邬其遇和宋有稚知道,自幼邬其遇便在她身上悄悄试过一些辟邪之术,邬其遇自然不想被她发现,便极少让她跟着邬挽迎一块学这些。

    可惜,邬挽迎还没学会,她已经悟得差不多了。

    画好的符需贴在镜上,到时她的魂会映在镜中,她是妖是鬼,便会一目了然。

    邬引玉捻了发疼的手指,踢开鞋,把水放干后重新蓄了一池,这才提着裙摆迈入池中。

    池中水透骨凉,冻得她一个瑟缩,更是头晕眼花。

    走进里面,邬引玉牵起从八面镜子下延伸而来的红棉线,缠到了自己的腰上。

    她朝镜子投去一眼,镜中人惨白着脸,胜似鬼祟。

    浑浑沌沌中,眼前的方镜好像成了千层高塔,拴在腰上的不是红绳,而是膀粗的魂锁。

    歘啦一声,顶上好似雷霆翻涌,快要劈头而下,诘问声再度响至耳边。

    邬引玉的头忽然沉得不行,目光也随即下垂,隐隐约约看到了一角宽大的裙摆,还有满地碎玉。

    那人说:“届时仙辰匣必会除去你之姓名,从此,天灵地衹不再听你差遣,山川神怪俱不为你使役,你不可再踏进白玉京一步。”

    “于你呢?”邬引玉只觉得自己好没皮没脸。

    对方似是不满她的懒散姿态,唤道:“明珰。”

    邬引玉恍然大悟,明珰应该是梦里她的名字。

    她漫不经心道:“于你呢,于你的心呢,也不容我再近一步了么。”

    “你在被问罪。”

    邬引玉当即一哧,幽声慢调地说:“莲升,我在和你说笑呢,我喜欢你咬我肩角时那股凶劲,如今一严肃,可就不好看了。”

    ……

    邬引玉猛地惊醒,只觉得周身又烫又冷,双腿好像真的被雷电劈麻了。她下意识一挣,因为身上红绳连着镜子,差点把镜子拽歪了。

    她呼出一口气,把别在盘扣间的木刀拿了出来,解开领口的几个扣子,在心口上划了一刀。

    “八方威神,证灵符以缚邪,奉天地灵勅,照鬼魅以现真身,祭万鬼使伏藏。”

    默念完的一刻,邬引玉发顶倏然一湿,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天上坠落,不明缘由地下起了室内雨。

    不对。

    邬引玉陡然仰头,只见一股墨气朝她扑近,她连忙闭眼,周身一个激灵……那股墨气钻进了她的身体。

    静了三秒,她睁眼扭头,只见一个浑身素白的人影映在镜中。

    不光衣裳是白的,脸和手俱是白得不成样子。“她”周身毫无光泽,不是有血色的白,就像是一张画纸。

    那是……她?是在白玉京时的她?

    邬引玉浑身湿哒哒地从水里出来,坐在木椅上给鱼泽芝打了电话。

    鱼泽芝接得倒是快,问道:“看完医生了?”

    “嗯。”邬引玉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能劳烦鱼老板给我带件衣服过来么,我在萃珲八宝楼。”

    “没去医院?”

    “去了,吊完水才来的萃珲。”邬引玉说。

    “衣服怎么了?”

    邬引玉把湿淋淋的裙摆往上提,那布料贴在皮肤上委实难受,说:“打湿了。”

    鱼泽芝没追问,应了一声便挂断了电话。

    在邬引玉离开灵衹斋时,周恪然想进去检查又不敢,毕竟祁羽非向来是不允许旁人踏入这灵衹斋的。

    邬引玉赤着脚,手指上挂着一双鞋,晃悠悠地往外走,斜了周恪然一眼说:“把门锁上,我没拿祁羽非的东西,放轻松点。”

    周恪然也不是忧心邬引玉会拿东西,毕竟这可是五门之首,邬家的千金,哪是会缺东西的。他只是怕里面要是被折腾乱了,祁羽非要是问起,他必会丢工作不可!

    再一看,邬引玉半个身湿淋淋的,也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水漫金山了。

    邬引玉放下裙摆,抬手往周恪然肩头一按,说:“如果祁羽非问起,你把我供出去就是,她不会拿我如何。”

    周恪然等的可不就是这句话,当即挤出笑:“多谢邬小姐!”

    邬引玉在楼里坐了一会,听到叩门声才走去开门。

    鱼泽芝站在门外,把手里纸袋往前一递,稍显克制地打量起邬引玉,问道:“泡池子了?”

    邬引玉有时候觉得,这人就是从她心腑里爬出来的,否则怎么会什么都知道。她接过纸袋转身,眉一抬说:“嗯,没站稳摔池子里了,我去换衣服,鱼老板进楼里等一等么。”

    鱼泽芝自然进去了,要让她在门外等,她肯定是不愿的。

    周恪然哪料到,今儿这好好的休息天,来一个邬引玉也就算了,连鱼家家主也来了。他不敢怠慢,连忙给鱼泽芝倒了茶。

    鱼泽芝就坐在楼下大堂,端茶喝了一口,目光却定定追着邬引玉的背,等到那身影掩至门口,才慢腾腾收敛。

    周恪然看到了鱼泽芝别在腰侧的玉,找起话匣子说:“邬小姐没跟鱼老板讨要这块玉么?”

    “我联系上了原主,从对方手里买下来了。”鱼泽芝朝远处紧闭的门投去一眼,又淡声说:“转卖给邬小姐后,她当作礼物送回给我。”

    这弯弯绕绕的,周恪然听得头大,讷讷说:“这一来一回的,是邬小姐不想要了?”

    “嗯。”鱼泽芝情绪难辨地应了一声。

    周恪然看对方好像没有聊天的兴致,只好不作声地添了茶。

    过会儿,邬引玉换好衣服出来,又是一身旗袍,却是墨绿色的缎子,衬得她肤色奇白。

    她穿上了此前提在手里的鞋,下巴一努,声音发哑地说:“走吧鱼老板。”

    “你的司机呢。”鱼泽芝问。

    邬引玉眨巴眼,在进萃珲前,她也料不准自己什么时候能出来,便让司机先回去了。她拨了拨被卷曲的头发,暗示般问:“鱼老板不送我一程?”

    “那我先送你回邬家。”鱼泽芝站起身,“我手上有点工作要处理。”

    “劳烦。”邬引玉病得眼梢殷红,不客气地上了对方的车。

    和邬引玉的音乐品位不同,邬引玉虽然爱穿旗袍,又喜好古物,但听的都是些吵吵杂杂的歌,而鱼泽芝压根不听歌,车上放的是不知哪个频道的说书。

    邬引玉并不意外,毕竟鱼泽芝看起来就是这样的人。

    鱼泽芝忽然问:“你来萃珲做什么。”

    “来找点东西。”邬引玉侧过身,在等红绿灯的时候,三两下就把领口的盘扣拨开了,露出白得出奇的一小块胸口。

    她这忽然解衣的举动太过随性,鱼泽芝眉头一皱,侧着头余光微微瞥去,却见邬引玉的胸口上有一片红迹。

    长长一道,是被钝物划出来的口子。

    在灵衹斋对自己下手时,邬引玉可是一声不吭,现在把领口一敞,才轻轻嘶起气。

    鱼泽芝立刻回正目光,看着面前道路说:“哪儿弄的。”

    邬引玉又把手指伸至鱼泽芝面前,指头上刀口明显。等鱼泽芝看了一眼,她又立刻收了回去,说:“我怀疑身上有祟,所以借用了萃珲八宝楼下的灵衹斋。”

    微微一顿,她转而问:“你知道灵衹斋么?”

    寻常人还真不知道萃珲八宝楼下另有乾坤,也就五门或是其他内行人略有耳闻。

    “难怪。”鱼泽芝淡声,不大认可地皱眉,“如果真的有,你打算怎么做。”

    “镇它,杀它,撕碎它。”邬引玉笑得很是无辜,“否则我还能怎么样。”

    鱼泽芝不能反驳。

    邬引玉看这人神色没多大变化,索性又说:“但我什么也没引出来。”

    “要是引了出来,你可就不能这么轻轻松松地走出灵衹斋了。”鱼泽芝淡声。

    邬引玉捏着自己手指看,脸上浮着红,却因眉目低敛而显得恹恹的,打趣说:“那我一定会给您打电话,您会来救我的吧。”

    “会。”鱼泽芝把车径直开到了邬家。

    下车后,邬引玉诧异地看见院子里停着一辆熟悉的车。

    鱼泽芝降下车窗说:“我走了。”

    “鱼老板慢走。”邬引玉慢吞吞系上盘扣,转身把手搭在车窗上,问道:“鱼老板出来时,可有见到我妈妈?”

    那车是宋有稚的,对邬家老宅来说,宋有稚已能算得上是“稀客”。

    鱼泽芝摇头:“没有。”

    “要不是鱼老板有事要忙,我定要留您下来,好进屋打个招呼。”邬引玉收回手,“下回见,鱼老板。”

    鱼泽芝微微颔首,在邬引玉的注视下升起车窗,掉头开离邬家。

    邬引玉进了屋,不难猜到宋有稚回来定是和她的事有关,但她没法展颜,毕竟上次她离开翡园时,宋有稚的状态可不太乐观。

    打开门却不见宋有稚,她还差点被地上的红绳绊倒。

    厅里只有邬挽迎在坐着,见她进门,邬挽迎神色古怪地看了过去。

    邬引玉从红绳上迈了过去,走几步便留意到角落里搁了几枚铜钱。她心不在焉地仰头,看到天花板上也多了不少东西。

    一些染红的棉线交叉着悬在半空,好似要织出什么图案,线上还串了不少画满符文的黄纸。

    邬引玉弯腰换鞋,动作微微停顿,朝邬挽迎看去,问道:“这是吕老和封老的意思?”

    邬挽迎站起身,疲乏的脸上露出难得的愧意,压着嗓说:“是妈的意思。”

    邬引玉望向二楼,用眼神示意。

    “她在楼上。”邬挽迎回答。

    邬引玉没有上楼,走过去往沙发上一坐,冷不丁被硌了一下,才发觉沙发上撒了糯米。

    她一时间很想笑,却又觉得熟悉且无奈,这样的事当真是似曾相识。

    在她年纪尚小时,也曾被邬其遇和宋有稚当成鬼祟,但那时邬其遇和宋有稚哪有这么明目张胆,而是遮遮掩掩,好似怕被她知道,说是家里进了祟。

    邬引玉倒了杯水,倚着沙发仰头看向邬挽迎,喝了一口润润嗓子,才说:“你也觉得我身上有古怪?”

    邬挽迎看了她许久,竟然很实诚地点了头。

    邬引玉眼一垂,笑得有点漫不经心,过会儿倾身把一张被压在烟丝盒下的符纸抽了出来。

    “妈放的。”邬挽迎说。

    “我知道。”邬引玉两指把符纸一夹,看着邬挽迎晃了晃,在对方的注视下,竟直接把符纸塞进了嘴里,没表情地咀嚼了好几下。

    “你……”邬挽迎眉头紧皱。

    这到底是纸,不是什么能吃的东西,哪能嚼得化。

    邬引玉把桌上的纸篓拉过来,弯腰往里一啐,随即含起水漱口。

    邬挽迎面上乏色更甚,解释道:“妈妈让我去翡园一趟,她和我说了许多。”

    “比如我不是她亲生女儿?”邬引玉把纸巾折起,往唇边轻轻一按。

    邬挽迎说“是”,仰头往上看去一眼,才接着说:“还提及了二十三年前借宿的女人。”

    邬引玉顿时兴致全无,说:“我知道,我接受所有质疑,但也能明确地告诉你,我身上没有祟。”

    “我知道。”邬挽迎坐在沙发另一边,梳起的额发垂下来一绺。

    “你又知道了?还有那么多解释不清的怪事呢。”邬引玉环起手臂。

    邬挽迎侧头看她,很平静地说:“你没有理由那么做。”

    片刻,宋有稚才从楼下下来,她没有失态,却也没有直视邬引玉,远远站着说:“等一会,吕老和封老会过来查看禁室,这也是我此趟回来的原因。”

    邬引玉一愣,她根本不知道邬家还有个禁室。她下意识朝邬挽迎看去,只见邬挽迎也目露困惑,分明也是不知道的。

    宋有稚始终保持着点儿距离,若是仔细辨认,能听出她的声音是有些颤抖的。她说:“这是其遇生前的意思。”

    她趔趄了一下,抬手掩住额头的姿态,像在回避邬引玉的注视。

    邬挽迎立刻走去,停在宋有稚身侧为她遮挡目光。

    “禁室是做什么的?”邬引玉索性不再看向那边,“为什么吕老和封老也知道。”

    “那里放着五门的名谱,门钥在邬家手里。”宋有稚的嗓音越来越抖。

    半小时后,吕冬青和封鹏起果然过来了,封鹏起的神色愈发颓唐,很显然,封雨燕真的消失了。

    吕冬青来时不见鱼泽芝,还特地问了一句。

    邬引玉好心为鱼泽芝解释:“鱼老板有事先回去了。”

    “那就我们吧,劳烦有稚去打开门。”吕冬青说。

    宋有稚垂在身侧的手捂得有点严实,显然早备好了钥匙。

    和邬引玉所想的一样,禁室果然是在神堂的地下,毕竟整座老宅,只有那里没被翻新。

    所谓的暗门,便是在高高的灵案后。要进去,得把灵案推开,推开的那刻,案上所有的灵牌都摇晃不已。

    后边一扇洞黑的门半敞着,往下是层层级级的阶梯,每一级俱是又窄又矮,不便下行。

    到了下面,宋有稚点燃了墙上的灯,比摆放着牌位的长桌更宽大的高台被照得锃亮。

    台面不算太干净,有近半撒着用来迷乱鬼眼的灶灰。其上放满供品,香炉却不是用来插香,而是用来盛放铜币。

    和寻常世家一样,五门也有挂在墙上的族谱,只是五门的族谱足有一壁宽。族谱上下联和横批齐全,上面用色泽鲜明的染料画了五座楼阁,五座楼阁分属五门。

    自上而下是五门每一代人的名字,用红笔书下的尚还在世,描黑的便已故去。

    邬引玉看见了邬家,往下找到她这一代,果然只见得到邬挽迎的名字。

    吕冬青和封鹏起也看到了,齐齐扭头,诧异地朝她看去。

    作者有话说:

    =3=

    第36章

    看来, 其他四门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过禁室,否则吕冬青和封鹏起怎会现在才露出惊异之色。

    “如你们所见。”引玉咳了两声,手背往唇前一抵,咳得双颊飞红。

    吕冬青和封鹏起没有说话, 倒是邬其醒先开了口:“难怪你没有拿家主的位置。”

    邬其醒确实很在乎家主之位, 在看见家谱时, 一心还想着被横刀夺位一事。

    “我不拿,并非是因为这个。”邬引玉咳停了, 歪着头轻呼一口气,慢声说:“我是邬家养女的事暂且放在一边, 这事儿虽然不合规矩, 但眼下还有要紧事不是?”

    几门原是密不可分的, 光看这家谱就知道了,当年祖辈立下规矩, 五门所有绝活绝不能传给外姓, 即便是收养来的儿女。

    吕冬青只是扭头朝宋有稚投去一眼,双肩下沉, 叹出一口气说:“先看家谱。”

    宋有稚哪敢抬头,既然其他几门要看族谱,收养外姓的事必会暴露,她压根瞒不住。在众人移开目光后,她才摇晃着往后一倒,靠在邬挽迎身侧, 好像气息奄奄。

    邬引玉看了一圈,目光落在鱼家那一侧, 没想到鱼家如今就只有两个活人了, 连旁支都没有, 底下端端正正写着“鱼泽芝”三字。

    传言这份族谱和五门禄食命运相系,非五门中人,得设法瞒过冥簿,才能将名字添上去。

    她的目光停顿了许久,想不通“鱼泽芝”到底用了哪些手段。

    族谱上,柳家的境地更是凄惨,名字黑了大片,只余下一个灰色的字迹,非生非死的,传言是自幼失踪,至今仍是下落不明。

    邬引玉看了族谱,又看向撒满灶灰的高台,一颗心狂蹦不已,好似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引她靠近。

    如今人多,她自然不便前去翻看,只得装作不以为意地移开眼。

    吕冬青感慨:“那时候柳家那老头子扬言,未确认生死前,不能将他孙女的名字描黑,如今他走了,这名字还是灰的。”

    “生死未明,尚有一线希望。”封鹏起叹气。

    “看看高祖辈。”吕冬青仰头,眯起眼打量族谱。

    这才是他们入禁室的目的,这次五门出事,必和列祖们关系匪浅。

    吕冬青将高祖辈的名字暗暗记下,他和封鹏起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眼神自然不如年轻人,一时便忽略了边角处的蛛网。

    蛛网蒙得严严实实,灰白一片,跟墙壁一个色,就好似族谱被撕去了一角。

    底下一定是藏着名字的,因为邬引玉没找着“邬嫌”的名。

    宋有稚心不在焉,邬挽迎为照顾她无暇管顾别的,压根没多看族谱几眼,倒是邬其醒眯眼盯着那一处说:“族谱上怎么破了一角。”

    “哪呢。”吕冬青往口袋里摸,发觉自己忘带眼镜了。

    循着邬其醒指着的方向,封鹏起找到了那一处。他靠近墙仰面打量,实在是看不清,扭头问宋有稚:“那下面有名字吗。”

    宋有稚一怔,连忙摇头说:“我不知道,这是我拿到钥匙后第二次进来,禁室里的东西,我是不敢随便碰的。”

    看位置,还真是高祖辈的,也就是邬挽迎爷爷的爷爷辈。隔了好几代,要真是那一辈中的人所为,那人定还没入轮回。

    “拿个扫帚过来。”封鹏起着急道。

    邬挽迎连忙说:“我去拿。”

    禁室里没有,得去外边找。过了一阵,邬挽迎才把扫帚拿来,他举起扫帚刮蹭了半天,也没能将那角蛛网刮下来。

    “实在不行,去搬梯子。”邬引玉仰头说。

    邬挽迎放下扫把,扭头去搬了梯子,等他爬到顶上,把蛛网一擦,愕然道:“真是破了一角。”

    对方那惊异的神色不像演的,可邬引玉分明看到,蛛网还紧紧贴在族谱边角上。

    邬其醒连忙用手机打灯,光往那处一照,说:“族谱还能有破的,故意撕掉的?”

    明显,他也看不出问题。

    邬引玉退了几步往墙上一靠,抱起手臂好似没精打采般垂下目光,她敢肯定,那里一定藏着邬嫌的名字。

    此事不了了之,看完家谱似乎一无所获,众人只好一前一后地离开。

    宋有稚扶着墙喘了许久的气,受到惊吓般两腿发软,半晌走不动路。

    邬引玉留意到,走在最后的宋有稚磨磨蹭蹭,外衣下好像藏了什么东西,鼓囊囊一片。

    一出禁室,宋有稚的心便提到了嗓子眼,在吕冬青和封鹏起两位老人的审视下,冷汗直冒地开口:“养女的事……”

    邬引玉哪愿看宋有稚难堪,主动挑起话说:“吕老封老,别为难我母亲,邬家收养我是好意,为了让我自在,才不提养女一事。在传承一事上,邬家种种可都没有明着传给我,是我悟性高,光是看上一看就学会了,这怪不得邬家。”

    约莫因为以前发生过什么事,五门立下规矩,对养子养女格外忌讳,以至于柳家就算落到如今这地步,也不能收养外姓,更不能将看家本领传出去。

    作为五门之首的邬家,却率先坏了规矩,于邬挽迎而言,这不论如何都算不上是好事,毕竟他才继任家主不久。

    邬引玉本来也打算要走,她想知道的是,她要是走了,那团墨气会不会跟着一块离开。

    思忖片刻,她环起手臂说:“这样,就算要罚,也只能罚我,我父亲走了有一段时间了,母亲的状态,诸位也有目共睹,更别提邬挽迎,我被收养时,他才不过满岁。”

    说不为难哪有可能,吕冬青很难抉择,毕竟邬家这两个小孩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尤其如今他才痛失两个孙儿,对这些小辈,更是视若珍宝。

    他望向宋有稚,困惑又是心惊,问道:“可是我记得,引玉是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宋有稚硬撑了许久,合起眼颤声说:“死胎。”

    “你是想……”吕冬青怔住,这么听来,不是不能理解宋有稚抱养别家小孩的做法,怀孕十月,自家的孩子却连魂都没有,是会痛不欲生,也会想寻些别的慰藉。

    邬引玉没想到,宋有稚竟没有立刻将实情道出,只字不提女鬼“托孤”的事。

    说完,宋有稚双肩一抖,两眼盈泪,比邬引玉这还发着烧的还要脆弱。

    吕冬青哪好再问,又看邬引玉孤零零站在边上,再次动容,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说:“虽然说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不容违逆,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引玉……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丫头好不好,我自然清楚。”

    他一顿,看向封鹏起问:“你觉得如何。”

    封鹏起也面露难色,其实祖上定下的规矩是如何来的,他们都不曾听说。他如今身心俱疲,自家孩子行踪不明,哪愿意五门其他孩子在外流离,果断说:“让引玉留下。”

    在他们看来,这应当是最好的办法,想必也如了宋有稚的心,可没想到,宋有稚当即昏了过去,吓得邬挽迎连忙伸手去接。

    宋有稚这一倒,邬引玉更不愿待在邬家了,她与邬挽迎对视了一眼,噙起极淡的笑说:“你扶妈去休息。”

    “你呢。”邬挽迎好似猜到了什么。

    邬引玉模棱两可地回答:“我收拾点东西。”

    邬挽迎没有出声挽留,就当她只是去收拾房屋。

    既然已将高祖辈的名字记下,吕冬青和封鹏起自然得循着这些名字去查,他们相继离开邬家,只有邬其醒留了下来。

    邬其醒理应是要落井下石的,于他而言,邬引玉当然是走了最好,毕竟邬挽迎在镇鬼除祟上学艺不精,要不是有邬引玉相助,他哪当得上家主,邬引玉一走,邬家的家主也该换人了。

    但如今的邬家,更像是一个旋涡,他仅仅是偷觑到一角,便已是满身冷汗,总觉得这摊子不接也罢。

    邬引玉看着邬挽迎把宋有稚扶进屋,在走廊上站了一会才回房收拾东西。

    她要带的物件其实不多,装上几套衣服,把烟丝和抽屉里的莲纹玉佩拿上,就差不多了。

    在她收拾行李的时候,门忽地被敲响,邬挽迎在外边说话:“我能进去吗。”

    邬引玉跪坐在地板上,正把衣服一件件折好放进去,应声让邬挽迎进来。

    门打开,邬挽迎进屋后脚步顿住,垂视着她说:“吕老和封老都说了,你不用走。”

    邬引玉仰起头,眼里没有愠怒不舍,好似这只是一次平平无奇的离家,呵笑说:“是我想走。”

    邬挽迎皱眉,他只是不精通除鬼,但并非什么也不知道,一针见血地说:“你还是觉得,三胜他们的消失和你有关?”

    邬引玉摸到了那块裹在红锻里的莲纹玉佩,思索了片刻,将盒子一合,整个塞进箱子里,说:“梦游画了魔佛的是我,我自然比其他人更清楚。”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吕老和封老。”邬挽迎问。

    邬引玉笑出声来,好整以暇地看向邬挽迎,环起手臂说:“你觉得吕老和封老知道后,会容我离开五门么,别傻了,要是让他们觉得我被邪祟上身,我必死无疑。”

    邬挽迎面色一凛,“你没有被邪祟上身。”

    “你倒是信我。”邬引玉顿时不笑了,“你从妈那听说了那么多,还敢信我?万一我不是人。”

    “你是。”邬挽迎注视着她,“其他的事我不会往外说。”

    “就这样吧。”邬引玉侧头看向墙面,隔壁再隔壁,可就是宋有稚的房间,说:“妈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让她安安心心在这住着,我出去一段时日,不用担心。”

    相处多年,邬挽迎怎会不明白邬引玉的性子,她做好的决定,是必不会反悔的,只好说:“有事电话联系。”

    邬引玉收拾好箱子,出了房门,正要拎着往下走,忽地听见“咔”的一声。她循声转头,看见宋有稚从房里走了出来。

    宋有稚目光定定地看着她手中箱子,沉默了许久才问:“你要走?”

    “嗯。”邬引玉应声。

    宋有稚苍白的嘴唇张张合合,支吾其词道:“你……稍等片刻,挽迎过来。”

    邬挽迎不解其意,却还是走了过去,转身前冲邬引玉使去一个眼神,示意她等上一等。

    邬引玉只好坐在箱子上等,等了五分钟也没等到。她格外想咬那玛瑙烟嘴,但那根杆子被她装进箱子里了,如今嘴巴闲着,只好下楼拿了颗薄荷糖吃。

    过了一阵,楼梯终于传来踩踏声,但下楼的只有邬挽迎。

    邬挽迎手中拿着一个长盒,不知里面装着什么。

    邬引玉坐在沙发上撑起下颌,不大有兴致地问:“这是什么。”

    “不清楚。”邬挽迎递出去,神色间满是惊疑,“妈说是从禁室里拿出来的,她让我给你的,说是……你的东西。”

    禁室里拿出来的,想必就是……此前一直勾得她心跳不已的东西。

    可是对这只长盒,邬引玉是丁点印象也没有,她干脆解开线圈,打开盒盖一看究竟。

    躺在盒里的,是一只古旧的手摇转经筒,其上绘了墨色山水,坠子和手柄俱是黑宝石所做,和寻常转经筒不太一样。

    邬引玉拨动那黑宝石坠子,紧皱的眉头没能松开,不解问:“我的?”

    “她说,这是你尚在襁褓中时,某一日忽然把玩在手的东西,不知从何而来。”邬挽迎还有所保留,在打量了邬引玉的神色后,才接着说:“还说,这转经筒似乎越来越沉了,不知道是不是……”

    “嗯?”邬引玉拿起掂量,是有些重量。

    “吞了什么东西。”邬挽迎神色复杂。

    邬引玉正想摇上两下,闻言一顿,连忙把这玩意重新装进盒里,站起身说:“没有别的话了?”

    “没了。”邬挽迎心有烦憺,扯了扯勒紧的领子,干脆改口,将事情全部道出:“有,在你走后,妈想将二十三年前的事告知其他四门,我会阻止,否则你定会多有不便。”

    “容她说去。”邬引玉摆摆手,拉着箱子就往外走,“她此前不说,想必是因为我没有主动离开。二十三年前那个女人,指不定给她下了什么咒作为威胁。”

    邬挽迎万语千言堵在喉头,最后只道出一声“保重”。

    邬引玉回头一哂,“我当然会。”

    走得突然,一时半刻找不好去处,邬引玉只得开车找了个酒店暂住。

    拿到房卡的一瞬,她才觉得自己是有点难过的,虽然此前就有预感,她不会在邬家待太久,但到底是住了二十年的地方,哪能那么轻易就舍得下。

    其实她有想过,托人找个新房子,但想想还是算了,要是宋有稚把事情告诉其他四门,四门必会出手,她可不适合定居在某个地方。

    所幸酒店的房间还算宽敞,里边的熏香虽不是她喜欢的,但也不难闻。

    邬引玉打开行李箱晾着,坐了一阵才把衣服拿出来挂放。整理好那些物件,她已是筋疲力竭,只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她越想越觉得浑身不得劲,翻出烟杆后,才想起自己忘了带惯用的火柴。

    不得劲,她把烟杆往边上一搁,是碰也不想碰了。

    邬家老宅本就大,此前邬引玉在时,要么会放点音乐,要么是开着电视。如今宋有稚在房里待着,邬其醒又不作声,只有邬挽迎自个儿坐在客厅里,显得格外寂寥。

    邬挽迎拉开抽屉,看见邬引玉留在里边的线香和镜子,还有一些铜钱纸币。

    自幼起,邬引玉就有随手乱放东西的习惯,被教训了数次都不听,后来老宅只有他们兄妹二人住,邬挽迎也就随她了。

    开门时,董姨被吓了一跳,仰头便看见满天花板的符箓和红绳,遍地还撒着铜币,也不知道这门她还该不该迈进去。

    她在门外杵了好一阵,还是邬挽迎叫了她一声,她才敢往里走。

    进了屋,董姨轻声问:“小姐出去了?”

    邬挽迎沉默了一阵才回答:“嗯,出去了。”

    “那晚饭是做几人份,吕家和封家的老爷还在这儿吃么?”董姨特地绕开地上的铜钱,拎着菜小心翼翼地迈进厨房。

    “三人份,吕老和封老都回去了。”邬挽迎一顿,嘱咐道:“做清淡些,夫人在。”

    董姨是新来的,听到“夫人”二字,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琢磨邬挽迎是不是把未婚妻带过来了,再一想,她似乎不曾听说邬挽迎有什么未婚妻。

    “是我母亲。”邬挽迎特地解释。

    董姨恍然大悟,连忙问:“夫人喜欢吃什么口味?”

    “清淡点就好。”邬挽迎说。

    楼上传来脚步声,是宋有稚从房里出来了,她走得慢,像是一步一犹豫,生怕这房子不干净。

    下楼没看见邬引玉,她才长舒一口气,就好像刚回过魂,眼里终于有了亮光。

    决定从翡园搬回来,宋有稚已算是把自己逼到极点,如今她所做的这些,无不是在积薪厝火,生怕薪柴皆燃,不光把她烧成白骨一具,还会把整个邬家也害了。

    在她看来,二十三年前那个女人就是恶鬼邪魔,而被托孤的邬引玉完全不会输那女人。

    宋有稚扶着栏杆下楼,往沙发上沉沉一坐,转头对着邬挽迎挤出笑说:“我约了吕老封老晚上八点一见,还联系了那位鱼家的新家主。”

    邬挽迎知道宋有稚并非说说而已,但没想到她竟这么急切。他拿起桌上纸篓,往宋有稚面前一递,说:“妈,你看。”

    宋有稚低头,看见了篓里一团还留着牙印的符纸。

    那定是被嚼成一团的,还咬得分外用力,才留得下那样的牙痕。

    宋有稚心一跳,面上笑意收敛,静静朝邬挽迎看去。

    邬挽迎放下纸篓,双手撑着膝,一时间竟觉得胸闷得喘不直气,说:“引玉嚼了你的符,吐进了纸篓里,她不是恶鬼,身上也不曾附祟。”

    宋有稚抿唇看他许久,不气不馁,只是说:“这些法子我和你爸曾也在那个女人身上试过,无一起效,但你也知道,照片根本拍不出那个女人的模样,她不是人,她带来的婴孩,也不会是人。”

    “你要看引玉的照片吗。”邬挽迎问,“她跟那个女人是不一样的。”

    宋有稚扶着额头,头疼得眉心紧皱,“你不懂的,她绝不是人,你也见过禁室里的家谱了,其实就算是养女,名字也是能寻法子写到上面的,只是会麻烦一些。”

    她眸光怵怵地说:“我知道你想问,为什么我们没有写,那是我们不写么?不是,是因为阴阳宅邸不留她的名啊!”

    邬挽迎怔住。

    夜里八点过,吕冬青和封鹏起相继赶来,就连如今的柳家也来了人,只不过,来的是跟了柳家数十年久的一位老帮工。

    宋有稚备了茶,做足了准备要同其他四门坦白“养女”的事,事到如今,她还是觉得五门有人失踪和邬引玉有关,她不愿事情继续发酵,再这样下去,她就算奔赴两际海,也无心往生。

    吕冬青、封鹏起和那位叫柯瑞桦的老人俱已入座,就差鱼家家主未到。

    宋有稚还没见过鱼家的新家主,特地走到门外迎接,任邬挽迎怎么劝也不回去,非得站在外边吹风。

    远处车灯渐近,宋有稚料想是那位鱼老板来了,连忙按下遥控打开了院子的铁门。

    那辆车开了进来,停稳熄车后,车上下来一个穿着长裙的女人。

    宋有稚早听说过鱼家那位小姐,只是这么多年来也不曾见过一面,她正想迎过去时,忽地看到对方系在腰间的一块玉。

    艳若鸡冠,红比朱砂。

    宋有稚僵住,不能动弹。

    远在酒店的邬引玉全然不知五门会面一事,她特地托酒店的人帮她买了一盒火柴,如今正意兴阑珊地躺在床上,咬着那绿玛瑙烟嘴玩儿。

    烟丝都烧完了,她也懒得再捻上一些,床上摊开的书其实没一个字能入她的眼。

    邬引玉趴得浑身俱乏,干脆又把长盒里的转经筒拿出来看。

    上面的字根本不是藏文,她特地搜出藏文比对过了,根本没一点相像,倒是和她此前在邬家地下室里见到的有点儿像。她那次还特地用手机拍了下来,只可惜照片里的影像变了。

    对于这小小的手摇转经筒来说,它的确重得过于离谱了,明明经筒里面是空的,还能敲出响声,怎会这么沉?

    左右找不到开启的机关,邬引玉兴味索然,正想把东西放回去,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叫喊。

    “救救我!”

    邬引玉一顿,定定盯向手里的转经筒。

    如果她没有听错,声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3=

    第37章

    邬引玉以为自己病昏了头, 才会听到这等离奇的叫喊声。

    但很快,又有一些细碎的呼叫从转经筒里传出,声线各不相同,有男有女, 吵得沸反盈天。

    就好像, 这不只是一只转经筒, 而是个能承载无数魂灵的器皿,像镜子, 也像某些附了鬼祟的古物。

    邬引玉定定看着手里的转经筒,迟疑了片刻才举至耳边, 一寸寸贴近, 既担心听不清, 又生怕里边的声音会忽然大到震耳欲聋。

    “救我!”

    “放我出去,这是什么地方?”

    “好黑, 好黑!”

    “我好怕啊, 谁能帮帮我,求你, 求你!”

    果然是有声音的,言语虽模糊不清,但乍一听,很是撕心裂肺。

    古怪的是,邬引玉觉察不到魂灵所在,好像转经筒没有承载任何灵体, 不过是塞了个录音器。她思来想去,还是给手机开了机, 给邬挽迎打了个电话。

    几乎是在打出去的第一秒, 邬挽迎就接通了, 通过电子设备传出的声音好似隔了云雾,让他话音里的疲倦愈发分明,又显得他好像很难过。

    “怎么了?”邬挽迎一顿,又问:“你找到住处了吗。”

    “找到了。”邬引玉低头垂视手中转经筒,“想托你一件事。”

    “什么?”邬挽迎有些急。

    “你去问问妈,在这之前,盒子里的东西可有异样。”话音方落,邬引玉听见一声嘶吼,差点把手里的转经筒抛了出去。

    那边窸窸窣窣一阵响,邬挽迎立即就动了身,说:“你等等。”

    电话没挂断,却是被放在了边上,放下时哒地响了一下。

    过了数分钟,邬挽迎回来,拿起手机说:“她说,二十年前在拿到此物后,她和爸便将其锁在了禁室中,就算有异,她也无从觉察。另外,你放心,她不知道我们通话,我假作忧心盒中物非同寻常,套了她的话。”

    邬引玉气息微滞,半晌才挤出一声“谢谢”。

    这东西来得属实蹊跷,要是宋有稚不说,谁能知道这么个老旧掉漆的转经筒,竟是她年幼时无缘无故把玩在手的。

    照邬挽迎的说法,宋有稚重新将这转经筒拿出禁室时,应该一点声音也没听到。

    挂断电话后,邬引玉思索了许久,索性赤脚走向箱子,拉开裹成一团的泥黄粗布,从里面取出一沓符纸。

    符纸是她此前亲自画好的,生怕被邬家其余人知道她还有这本事,她不得不对外宣称,东西出自别人之手。

    符文是用笔蘸着鸡血写下的,墨迹虽洇得有些厉害,却不影响符箓的使用。

    邬引玉拿上符纸,还带上了那只转经筒,趿拉着拖鞋朝盥洗室走去。她在洗脸池里蓄了些水,转身又走至床边,捞起柜子上的火柴盒,这才折回盥洗室。

    火柴嚓地点燃,挨张把符纸烧成灰。

    眼看着火苗要舔上指头,她不紧不慢松开手,看着余下那角符纸在半空中烧尽,化成灰落在水面。

    等水面上铺满灰烬,她才伸出根食指,往符水里搅了几下,原先澄澈的一池水立即变得灰蒙蒙。

    此时的转经筒静谧无声,好像不久前传出的声音俱是邬引玉的幻觉。

    邬引玉半个掌心埋在水中,不出声地等待,在那含糊叫嚷声再次响起时,蓦地抽出手,把转经筒沉沉压至水底。她哪敢眨眼,唯恐眼一眨就会疏漏许多。

    只见,一些墨汁从转经筒里渗了出来,顷刻间把这一池符水染成了……黑色!

    这哪还是什么符水,分明是一池子墨汁!

    随之,什么叫嚷和哭喊都没有了,就像是糖盐一类的东西,遇水即化。

    邬引玉屏息许久,憋得面色苍白,听叫喊声好像消失了,才急急地倒抽了一口气。她悬起的指尖微微一动,眯起眼打量眼前水池。

    池中水正在褪色,胜似被她画上魔佛的墙面,会缓慢地恢复原来模样。

    所以,转经筒里藏着的,就是那团墨,墨吞去的,果真是那些人?

    也难怪在宋有稚口中,转经筒竟无缘无故变沉。

    邬引玉匆忙跑出盥洗室,拿来手机对着这尚还乌黑的水拍下一张照。在池水颜色褪得差不多时,才一鼓作气捞出转经筒。

    转经筒周身滴水,但滴落的水还算干净,观其缝隙,没有一滴墨在往外渗。

    她头脑昏昏沉沉,病得浑身疲软,眼看再找不出别的讯息,只好放掉了池里的水,又趿拉着拖鞋走回床边。

    和之前一样,手机根本留不住那些墨色,如今再看,照片的池子中只余纸灰还在漂浮,水虽也浑浊,却不至于黑不见底。

    这一夜,邬引玉睡得不太安宁,竟又看见了白玉京。

    熟悉的千层塔高得让底下人难以喘息,千层飞檐上的铃铎纷纷作响,声音清脆得像在招魂,亦像送魂。

    邬引玉依旧看不得眼前人的脸,在恳求过后,对方好像应允了,但应允的是什么,她竟一点也听不清。

    那穿着红裙白罩衫的人步步退远,冷情冷心诘问着她,但她哪是会乖顺配合的性子,那人问一句,她便驳一句。

    “你可知血染小悟墟是何罪?”

    “那得让天道来评。”

    “你可知被你戕害的小悟墟众佛有几多?”

    “我杀红了眼,哪有闲暇去数。”

    “为何杀?”

    “又不是杀不得。”

    “可曾结怨?”

    “没有纠葛就杀不得了么,如若我说是佛陀勾我杀他,那你信不信?”

    “莫要顾左右而言他。”

    “我是就事论事,是我的枕边人不乐意听呀。”

    ……

    门铃忽然吵个不停,邬引玉从梦中惊醒,她两眼还闭着,一时不知自己身处何地。过了一阵,她才头疼欲裂地睁眼,嗓子干得厉害,怕是病得更重了。

    她没有喊过服务员,门铃要么是旁人按错了,要么就是有人找了过来。

    邬引玉头重脚轻地爬起身,晃悠悠走至门前,打开猫眼往外打量,才知站在门外的竟是鱼泽芝。

    这人大概是孤身前来,左右见不到别的人影。

    梦里嗑牙料嘴,偶尔又好像有些针尖麦芒的柔情,如今她一看到鱼泽芝,就好像对方是上门擒她的。

    短暂思索过后,邬引玉还是开了门,本是想同对方打声招呼的,嗓子却哑得吐不出声。

    鱼泽芝站在门外,定定看了邬引玉,目光往下垂了些许,倏然顿住,问道:“刚醒?”

    邬引玉想说,若非门铃声响起,她这时候指不定还在梦里。但她自然不说,只是点了一下头,朝门外谨慎投去一眼,才侧身容鱼泽芝进屋。

    等鱼泽芝进门,她转身朝落地镜瞥去,才知自己这睡袍穿得歪歪扭扭,将松不松的,脸色还白得瘆人,也难怪鱼泽芝盯了她一阵。

    鱼泽芝很规矩地坐在沙发上,皱眉问:“发烧更严重了?没去医院看看么。”

    邬引玉走过去,拿起桌上的药盒晃晃,示意自己早就去过医院。

    见桌上的壶里还有昨晚烧的水,她连热都没热,便倒了一杯伴着药咽下。

    “不是刚醒么,怎不先吃早餐。”鱼泽芝看得直皱眉。

    邬引玉喝了水,嗓子舒服了一些,至少是吐得出字音了,摇头说:“刚醒,没来得及。”

    她倚在桌前,也不整理乱糟糟的睡袍,就这么朝鱼泽芝睨着,病红的眼微微一弯,好整以暇地说:“鱼老板怎么忽然找过来了。”

    “昨天半夜,吕倍诚又借扶乩讨了一次警示,这次警示不再指向邬家。”鱼泽芝看到桌上的烟杆,手往边上一搭,指尖停在那绿玛瑙烟嘴不远处。

    听这话,邬引玉下意识绷紧了身,慢声问:“那指向哪儿了?”

    “没有任何结果。”鱼泽芝终于说明来意,“所以吕老和封老打算再下一次地。”

    这扶乩的结果是邬引玉始料不及的,她本以为自她走后,预言也会跟着动,没想到竟直接没了指向。

    她面上笑意渐渐收敛,细眉一抬,好似兴味盎然,“下地做什么,去问判官么?”

    鱼泽芝颔首,双手交叠在膝上,目光微微别开,不去看她那衣衫不整的模样,说:“他们想知道,从判官那得到的会不会是一样的结果。”

    邬引玉想到昨夜自己用转经筒泡出了一池墨汁的事,迟疑了数秒,还是问了出口:“昨晚吕倍诚是几点扶的乩?”

    “两点过,怎么了?”鱼泽芝问。

    两点,那就是在邬引玉用符水泡了转经筒之后。

    邬引玉松了一口气,哧地翘起嘴角,大抵是病得没精打采,神色也显得有些落寞,说:“看来,吕老还是护短,按照五门的规矩,扶乩后吕倍诚可不应该过得如此舒坦。”

    “不错。”鱼泽芝还在望着别处。

    邬引玉明目张胆地盯起鱼泽芝那张过于好看的脸,意味深长问:“鱼老板来都来了,怎么不多看我一眼,是我这病容入不得您的眼么。”

    “自然不是。”鱼泽芝平静道。

    邬引玉就喜欢对方那好似高洁正直的模样,越是不让亵渎,不容轻慢,就越让人心痒痒。

    在梦中时,她是半点不客气,偏要剥开层层莲瓣,引得对方露出异色莲心。

    “吕老和封老打算何时下地?”她转身走进盥洗室,检查池壁上有没有遗漏纸灰,随后才洗漱了一番。

    鱼泽芝跟过去,停步在走廊上,说:“今晚十二点,邬家是邬其醒跟着去。”

    “哦。”邬引玉擦着脸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对着镜子整理起衣服,走出去问:“鱼老板为什么特地过来告诉我这些。”

    “我以为你会先问我,为什么能找得到你的所在。”鱼泽芝说。

    邬引玉哪会好奇这个,她懒懒散散往鱼泽芝对面的墙上一倚,“鱼老板想知道我在哪里,不是轻而易举么。”

    鱼泽芝唇一抿,终于正视起邬引玉的眼,冷淡得好像不太诚心:“是我冒犯了。”

    “无妨,要不是鱼老板特地过来,我也无从得知这些。”邬引玉环臂一笑,“听鱼老板这么说,我也想下地一趟,找判官问点儿别的事。”

    “问什么?”鱼泽芝顺着话茬问,目光好似色正芒寒的璨星。

    邬引玉吸吸鼻子,病后眼睛总是酸乏,好似有止不住的眼泪在往外冒,此时一笑,不光脉脉含情,还眸盈秋水的,看着好可怜。

    她站直身,伸手往鱼泽芝肩上一掸,把对方外衫上的香灰拍开了,说:“鱼老板就别问了,这样显得您好像对我关切至极。”

    “不应该?”鱼泽芝竟还反问。

    邬引玉被问得一顿,她本就病懵了,一时不知要如何还嘴。她索性朝厅中走去,努嘴说:“这么关切,怎么不把我接去鱼家住呢。”

    “你去也行。”鱼泽芝说得平淡,不像是好客的,不紧不慢跟了过去。

    “算了,我在这住得也挺舒坦。”邬引玉坐下呼了口气,把桌上的一只锦盒拉至手边,“要真去了您那,可就寄人篱下了。”

    说完,她抬起眼,幽幽问:“鱼老板是不是算计好了,又想从我这捞人情?”

    “哪能。”鱼泽芝淡淡哼笑,在看见邬引玉手边的匣子后,微显讶异地问:“你带的东西不多,竟还把这块玉带上了?”

    那是萃珲八宝楼的锦盒,去过萃珲的人一看便知。

    “嗯。”邬引玉漫不经心应声,拈起裹在玉佩上的红布,“还有点用。”

    “那还送我一块?”鱼泽芝抬眉。

    “一块就够了。”邬引玉拉扯红布,把玉整个包裹起来,又说:“我总觉得这玩意不该是一对,所以只留了一块。”

    鱼泽芝又静静凝视着眼前人,忽然说:“说起来,昨夜我去邬家时,见到了宋夫人。”

    邬引玉合上锦盒,猜得出宋有稚会在其他四门面前说些什么,不以为意地问:“她提我了?”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鱼泽芝坐到她边上,把腕上的菩提珠串捋了下来。

    邬引玉挑眉,终于有了点儿兴致。

    鱼泽芝不紧不慢地盘着手里的珠串,语速放得很慢,倒不是犹豫,而像是在腾出时间,来打量邬引玉的神色。

    她说:“宋夫人似乎有点怕我,起先暗暗打量了数眼,后来才问我莲纹玉佩从何而来。”

    在邬引玉看来,宋有稚会那么问也不奇怪,想必在二十三年前,宋有稚就在那个女人身上见过那块玉。

    邬引玉的懒散姿态是一点也没收敛,问道:“那鱼老板是怎么回答的?”

    “我自然据实回答。”鱼泽芝说,“从萃珲八宝楼得。”

    邬引玉一愣,“鱼老板竟然不说,还有一块一模一样的在我这?”

    “她问的是我身上的玉,不曾问及你的。”鱼泽芝的回答叫人挑不出刺。

    邬引玉伸手拨动桌上的烟杆,只字不提那只转经筒,露出好似情真意切的笑,身微微往前倾,恳求说:“麻烦鱼老板别将我的行踪透露出去。”

    “不会。”鱼泽芝平静答应,平静得好像只是一个看客。

    邬引玉卸下力气,头发乱糟糟披散着,过会儿没忍住,闷咳了好几声。

    鱼泽芝起身拿起她手边的杯子,自顾自给她倒了一杯水,说:“我走了。”

    “慢走。”邬引玉起身相送,到底有求于人,态度摆得很正。

    在鱼泽芝走后,邬引玉往床上一躺,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她至午后才醒来,稍稍吃了点东西便戴着帽子离开了酒店。

    入住酒店前,她把车停到了临近的停车场里,这回出去没把车开上,反倒打了辆出租车就走了。太多人认得她的车,她可不想太过张扬。

    司机问邬引玉要去哪里,在听到那个地名后,他微微一怔,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了一眼,差点就拒绝搭载。

    邬引玉要去的是一片旧坟场,之所以说“旧”,是因为那地方的坟大多都迁走了。

    那地方荒凉,虽然附近地价便宜,却没人敢买,听闻夜里常常闹鬼,所以不大有人愿意往那边去。

    邬引玉摘下帽子,她知道司机在担忧些什么,干脆说:“你把我放在朦亭就好,不必往里走。”

    司机松了半口气,还有半口哽在喉头,实在是吐不出。

    后座上的人穿着一身旗袍,头发也是用簪子挽的,手里还拿着跟烟杆,活像是从百年前来的,这叫他怎么放得下心,指不定旧坟场未迁走的墓碑里,就有一块是这位的。

    邬引玉也不解释,只是望着窗外闷闷地笑了一声。

    到了朦亭,司机迫不及待地停了车,差点连收款码也没给就把车开走了。

    邬引玉把钱付了,关上车门刚站稳,身侧的出租车便扬长而去,是连一秒也不愿多久多留。

    她不甚在意,慢腾腾往坟场里走,见到了坐在值班室里的守墓人。

    男人见到她时微微一愣,立马站起身喊了一声:“邬小姐。”

    邬引玉点头,站在外边把烟丝点着了,托着烟杆吸上一下。她今天拿的不是手包,那包挂在肩上,看起来鼓得厉害,不知装了什么。

    孟兰舸剃着寸头,长了一副凶相,似乎有点厌世,一双三角眼无神地耷拉着。他走出值班室,站在邬引玉身侧,一副唯命是听的模样。

    邬引玉抿着烟嘴,扭头瞥他一眼,又看向远处稀稀拉拉的墓碑问:“多久没回去了?”

    “今年是第四年。”孟兰舸说。

    邬引玉很浅地笑了,眼里没有揶揄之意,只是很平常地问:“还不愿意回去?”

    “在这挺好的,我当时的确对活佛不敬,回去讨罚么。”孟兰舸嘴上是这么说,脸上却没有悔改的神色。

    “我四年前碰到你的时候,你说起这些事时眼都是红的。”邬引玉抬手指向自己的眼睛,压低声好似耳语般,“好像噙满恨。”

    “再不看开些,折磨的是自己。”孟兰舸摇头。

    四年前邬引玉在萃珲八宝楼附近碰到这人,看他周身褴褛,还以为是乞丐,没想到对方竟恳求她帮忙,说是想委托萃珲拍一样古物,但门口的保安不让他进去。

    那可是好东西,同样是一只手摇转经筒,还是活佛赠予的。

    孟兰舸当时的兄长想和他共娶一妻,这在那边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甚至无需过问女人的主意,那里的女人有时候可怜到好像生来就是受罪。

    但孟兰舸不愿,他那兄长便觉得是女人坏了他们兄弟间的情谊,隔天,他未过门的妻子被发现溺死在水中。

    后来么,孟兰舸只身到了叡城,改名换姓,不愿再踏进家门一步。

    邬引玉翻开包,把那只转经筒取了出来,开门见山地说:“这次来不是找你闲聊,你帮我看看这个东西。”

    孟兰舸双手接住,看到时目光一怔,犹豫问:“这是……”

    “转经筒,不是吗。”邬引玉环起手臂。

    孟兰舸眉头紧皱,坦白道:“这不是藏文,我看不懂。”

    邬引玉料到如此,沉思了片刻才问:“模样呢,和寻常转经筒相比如何?”

    “我没有见过这样的。”孟兰舸摇起头,拿近了细细打量,“它只让我觉得……不祥。”

    “它会发出声音。”邬引玉话音方落,还真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呼喊,她神色骤变,故作镇定地说:“就是现在,你能听到吗。”

    “不能。”孟兰舸回答。

    作者有话说:

    =3=

    第38章

    “你再听。”引玉语气强硬。

    孟兰舸的耳朵都贴上那转经筒了, 还是听不见所谓的声音,诧异道:“到底是什么声音?”

    邬引玉笑得双肩微微一耸,装作不在意地说:“逗你的,这么个转经筒, 还能传出什么声音, 这次来, 不过是想和你叙叙旧。”

    孟兰舸受宠若惊,当时要不是碰上了邬引玉, 现在指不定还在哪个桥洞下呆着。

    他把转经筒还了回去,抬手摸向刺手的板寸, 讷讷说:“我这也没个地方能请邬小姐坐坐。”

    “不用了, 我只是过来看一眼, 迟些就要走了。”邬引玉眺向远处,在这地方, 想必就算她开阴阳眼, 也见不到几只鬼。

    从前这片墓园的确闹过鬼,在出事前, 五门好几代祖辈都是葬在这。那时候,这里的一个墓位可谓是千金难求,但谁也没想到,有一日会因为闹鬼变得如此萧瑟。

    那一闹,不少人纷纷迁坟,原先重金难求的地, 如今就算是白送,也鲜少有人敢收。

    五门挨个把祖辈的坟迁到了别处, 恰好这里的守墓人辞了, 各门当家的都想找人盯着这块地, 邬引玉便顺水推舟地举荐了孟兰舸。

    都说恶鬼怕凶人,孟兰舸不光长了副凶相,原先的脾性又是烈火轰雷的,没谁能比他更适合这份工作。

    “这段时间可有碰到什么怪事?”邬引玉留了个心眼。

    孟兰舸摇头,犹豫不决道:“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同邬小姐您说。”

    邬引玉弯腰扯了张嫩叶子,捏在手里捻了几下,回过头意味深长地说:“原来还有事瞒着我?”

    “这事想必邬小姐您也觉察到了,在五门把坟都迁走后,怪事便不再发生过。”孟兰舸抓着头,赧然又犹豫,“我来这多时,根本没碰到过闹鬼,别人说那是因为我命硬。”

    邬引玉自然清楚,毕竟如果有怪事发生,孟兰舸必会跟她说,偏偏一次也没有。她眼波一转,睨着孟兰舸问:“这事我知道,不算瞒。”

    “我这不是听说五门发生了一些事么,所以才联想到园中种种,一琢磨啊,就琢磨出了这么个结论。”孟兰舸挠着头,又说:“您让我过来接班,我起初是不敢的,毕竟这墓园闹鬼,换谁谁敢来。”

    邬引玉笑着说:“我才知道你这么胆小。”

    孟兰舸干巴巴地扯起嘴角,“刚来时,墓园里一点小小的动静就能吓到我,但所谓的恶鬼怨灵,全都没有影,现在想想,要是真有厉鬼,也不会只有那么点动静了。”

    “厉鬼怎能让你安生。”邬引玉左手还在捏着那片叶子,手臂却是一抬,把烟窝举到了鼻边,轻轻嗅了两下。

    烟味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不好闻,不带劲,远不及鱼泽芝腕上那串菩提珠。

    想到鱼泽芝,她目光一垂,极收敛地笑了两声,人是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但会栽在同一个人身上。

    “不过,你害怕也正常。”邬引玉放下手,没什么劲地扯着嗓子说:“当时在墓园里作乱的鬼,五门压根没逮着。”

    孟兰舸眼里已现出惧意。

    “那时候,五门还花了不少精力去搜寻,数月下来却是一无所获。”邬引玉咳得声音都虚了。

    活无常正色直绳,不将作乱的鬼祟擒住,哪能向判官交代,偏偏就是捉不着。只是后来判官没有问起,这事也就放着了。

    当时的鬼祟来无影去无踪,说实话,邬引玉连它一面也没见过。那时她还没有接手鬼牒,邬家的活无常还是邬其遇,她不便多问,对那件事可谓是知之甚少。

    孟兰舸磕磕巴巴问:“现在五门又发生了不少事,会不会是当时那只鬼卷土重来了?”

    “恐怕还真是。”邬引玉倦倦地抬眼,睨着孟兰舸似笑非笑地说。

    不是墨,毕竟此前可不曾听说有人失踪,想来也不会是鱼泽芝。

    要是真有联系,那便……只能是邬嫌了。

    邬引玉若有所思地搓碎了手里的嫩叶,过会儿才松开叶渣,把沾在指上的叶汁往孟兰舸眉心处一点。

    孟兰舸走了会儿神,眉心凉飕一下,差点就往后撤开一步。

    “艾草的汁液,辟邪的。”邬引玉收回手,从包里取出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手指头。

    “多谢邬小姐。”孟兰舸连忙道谢。

    没问出结论,邬引玉只好回了酒店,开始等待夜晚降临。

    今夜她必是要下一回地的,她手上持有鬼牒,下地并不麻烦。这回宋有稚怕是也会去,若是如此,吕老和封老约莫还得像上回那样施术,才能将她带进去。

    如果要准备仪式,吕冬青和封鹏起等人怕是还要花上十来分钟才能到两际海。

    邬引玉估算好时间,在十二点到来前,特地打了个电话,电话是打给鱼泽芝的,用的还是新的号码。

    明明是陌生来电,鱼泽芝竟没让她多等,一下就接通了。

    邬引玉站在酒店的阳台上咬着烟杆,底下是灯影幢幢的街市,人来车往,好生热闹,和开了一盏昏暗壁灯的房间比起,判若两个世界。

    电话接通的一瞬,她没立即开口,想吊一下鱼泽芝的胃口。

    鱼泽芝“喂”了一声,过会儿竟猜出了来电人是谁,说:“邬小姐。”

    邬引玉诧异一笑,哑着声咬字不清地说:“鱼老板怎么知道是我。”

    她的新号码明明是第一次用,且还是用别人身份证开的,就算鱼泽芝有天大的本事,那也不能什么都知道吧。

    鱼泽芝倒是平静,说话时的嗓音其实不如她的面容冷淡,“我这是私人号码,除了你,没人会打过来。”

    这倒是邬引玉没想到的,胸口似成了一缸水,被鱼吻倏然一撞,打趣说:“原来我是特别的。”

    鱼泽芝淡声道:“我以为你会很乐意。”

    “乐意至极。”邬引玉望着远处明灭不已的广告牌,问道:“差不多该下地了吧,这次我母亲会跟着去么。”

    手机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是鱼泽芝在遮掩着手机往边上走,随之连声音也压低了不少:“快了,听吕老说,宋夫人会一起。”

    “等会儿我也跟着下去,不用管我,也切莫跟吕老他们提起。”邬引玉慢悠悠道。

    “自然。”鱼泽芝说。

    邬引玉挪开烟杆,呼出一口烟,这咬字一清,好似连态度也端正了不少,说:“有件事,我想托鱼老板帮我问问。”

    “你说。”鱼泽芝话不多。

    邬引玉先卖了个关子:“鱼老板知道五门未迁坟前的墓园么。”

    “略知一二。”

    邬引玉接着道:“那墓园此前闹过鬼,吕老和封老曾参与到驱邪中,里面还有我爸邬其遇和鱼家前家主鱼响戈,但那时作乱的鬼祟至今不曾抓着,我想知道,那玩意儿长什么模样,身上带着什么样的气味。”

    “你怀疑近来之事和当年的鬼祟有关?”鱼泽芝一语道破。

    邬引玉轻哂,尾音微扬,跟带着钩子一样,“没错,所以才想托您问问,您定不会拒绝的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鱼泽芝又能怎么拒绝,只能说:“那你得等上一等。”

    “我有足够多的耐心。”邬引玉说。

    电话一挂,邬引玉又变得无所事事,烟丝燃完便不去捻新的了。

    她坐在阳台上时不时看一眼时间,才过去十分钟,便收到了鱼泽芝发来的信息。

    不得不说,鱼老板效率的确很高,她问了吕冬青和封鹏起,那两位老人的回答是,当年的鬼祟在墓园里闹了许久,也曾偷食五门供奉,似乎只是想让五门不得安生,压根没去祸乱别家。

    不过,谁也没见到那只鬼的模样,它消失得太快,就好像只是……一股气。

    邬引玉顿时明白,当年作乱的根本就是吕家扶乩招来的那只。

    可是在她的梦里,邬嫌明明已经登仙,怎还会出现在这地方,当真有这么恨?

    邬引玉无暇多想,关上阳台的门走回房中,熄了壁灯便往床上一躺,带着那无形鬼牒下地去了。

    鬼牒无色无形,会附在魂魄中,好似一团气。

    有了鬼牒,下地便不必再用红绳牵着走,所行万不迷失方向。

    邬引玉轻而易举就到了两际海,前路空空,显然她比吕冬青等人还快了一步。

    所谓的阎王殿就是判官当值之处,那地方前后俱是海,两片海并不互通。

    前海有浮木,能容旁人经过,水里哀嚎阵阵,后海立有孽镜台,投海便可入往生。

    邬引玉过了独木,却没进殿门,而是藏到了飞檐下的灯笼里。

    她如今是出魂的状态,可以随心所欲地把魂灵捏成其他模样,也可以藏在任何一处。

    十分钟后,远处有人窸窸窣窣走近,吕冬青和鱼泽芝这些有鬼牒的自然不必受鬼气蒙眼,也不用牵线,但他们却要牵着宋有稚走。

    到殿门前,宋有稚汗不敢出地四处张望,她是头一次来,不如鱼泽芝那么胆大,手脚俱抖得不成样子,却不曾开口问上一句,想必也曾在邬其遇口中听说许多。

    人群中,鱼泽芝没来由地仰头,目光从檐下的灯笼上一扫而过。

    那一瞬间,邬引玉不敢动弹,她不知道鱼泽芝是不是发现她了。

    幸好鱼泽芝很快收回了目光,淡声问:“要进去了么。”

    “进。”吕冬青卯足劲道。

    眼看这行人走进了殿门,邬引玉才慢腾腾从灯笼里滑出来,不作声地跟在后面。

    也不知道鱼泽芝是不是特地走慢了数步,竟独自一人落在最后,还和最末尾的宋有稚拉开了不小的距离。

    宋有稚似乎不敢跟鱼泽芝靠太近,紧跟在邬其醒身后,再近点儿可就要贴上去了。

    邬引玉心思一动,飞快附上鱼泽芝的裙襕,凝成了巴掌大的飞鸟刺绣。

    裙子上无端端多了一片图案,鱼泽芝无动于衷,很快便跟上了前边的人。

    邬引玉觉得,鱼泽芝定是故意的,果真是在门外时,就觉察到她的所在了吧。

    进了塔,理应要报上名字,可没想到,吕冬青等人连着报了数次也无人应声。

    怪事,吕冬青和封鹏起面面相觑,两人心底俱是急不可耐,不知这楼还能不能上。

    在他们正踟蹰不定时,鱼泽芝兀自往前,走得不声不响。

    早知鱼家这位小辈胆识过人,吕冬青还是被吓了一跳,连忙道:“泽芝!”

    鱼泽芝并未回头,使得后边几人不得不快步跟上,最末尾的宋有稚一个激灵,竟是被别人的名字吓了一跳。

    邬引玉就附在那片裙襕上,觉察到在鱼泽芝迈入上层时,好似有一股力在阻着她。

    但那禁制一样的存在,倏然间便化作了云烟。

    几人就这么冒冒失失地上了塔,在登上顶楼的那刻,遍地正在赶造冥簿的鬼差齐齐抬头,数十双眼不约而同地望向他们。

    判官面前仍是堆高的卷轴,他所戴的面具好似不曾换过,面容一遮,谁也打量不得他的神色。

    但他此时没在查阅卷轴,而是掐着手指,面前有几个红黑相间的字在浮动着。

    那是在算寿命,世间许多人的寿命是天定。既然是天定,那便是算得出来的。

    只是,邬引玉留意到,判官算出的寿命,于寻常人来说未免太长了些,哪有人能活数百年的。

    她很快反应过来,判官怕不是在算尘间凡人寿命,而是在给自己算。

    吕冬青和封鹏起也有所察觉,两人俱是微微一愣。

    判官没料到这几位活无常会不声不响地闯入,周身突然僵住,随之一翻手掌,把面前浮动的古字全收了回去。

    他冷声质问:“谁准许你们上来!”

    吕冬青神色大变,立即道:“还请判官恕罪!”

    附在鱼泽芝裙襕上的邬引玉动也不动,她莫名觉得,判官确实不曾察觉有人到来。

    她所附之处离鱼泽芝的手极近,只见鱼泽芝手指一动,一缕黯淡金光从远处悄然飘近。

    金光附上鱼泽芝的指尖,顿时没了影。

    邬引玉了然,果然有人悄悄动了手脚。

    “下回若再如此,必会革去你等活无常的身份!”判官脸上有面具遮挡,举止间藏无可藏的慌乱却暴露了他的心绪。

    像在掩饰什么,他话锋一转,问道:“牙樯滩一事,你们可有头绪?”

    定是没有的,五门近段时日还在忙着查别的事,根本没去牙樯滩。

    但吕冬青却用他那刚正不阿的模样,沉声道:“我等去牙樯滩走了一遭,暂无发现。”

    判官翻开面前冥簿,“那你们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想请大人再为我等指一次明路。”吕冬青拱手。

    判官知道吕冬青指的是什么,无非是五门中有人失踪一事。此事他暂也还理不清,索性又搜了一次魂。

    笔墨一洒,却不像上次那样逐渐显出画面。

    半空中,那团化不开的墨像是吃人的无底洞,洞中似乎就藏着那三人的魂和躯壳。

    判官微微一僵,没料到竟是如此,沉声说:“看来事情有变。”

    对于五门来说,若真要揪出变化,怕是只有邬引玉离开邬家一事。

    吕冬青沉默了许久,眼看着墨色褪尽,才心事重重地又拱了一次手,说:“多谢大人。”

    判官平置的手一腾,思绪极重拍了几下桌案,说:“此事我仍会追查,牙樯滩便交给你们了。”

    说完,他手臂扬起,作势要这一众人送走。

    鱼泽芝确实“胆大包天”,淡声问:“大人方才可是在给自己算寿。”

    不光判官,就连吕冬青等人也愣住了。

    那些红白的字非常人能够看懂,别提鱼泽芝在回叡城前,似乎什么阴阳事也未接触过。

    吕冬青错愕扭头,想制止鱼泽芝的冒昧发问,却又惊诧于对方语气中的肯定。

    鱼泽芝像在问话,语气里却连一点疑顿也没有,双目直勾勾地望向判官。

    判官久未回答,久到让吕冬青觉得,这事被鱼泽芝说中了。

    鱼泽芝又问出一句令人胆寒心惊的话,“判官的阴寿不该是无穷无尽么,为何还能算出结果,此前难道还有其他判官。”

    这哪是一般人敢问出口的,且不说敢不敢问,就光是想,也没几个人敢想。

    在寻常人看来,判官可是不死不生的存在,怕是数十人的寿命加起来,都比不过一个判官。

    吕冬青压着声说:“泽芝。”

    鱼泽芝没有应声,还在定定看着判官,略有质问之意。她那双瑞凤眼微微一眯,凌厉得好像合该身居高位,乍一看好似庄重疏远到容不得欺凌。

    明明问话的只是一介凡人,判官却微不可察地往后一仰,心头不由得涌上惧意。

    吕冬青等人都捏上了一把汗,冲鱼泽芝使了数个眼色,盼着她能及时收嘴,谁也没注意到判官那后仰的姿态。

    判官紧盯着鱼泽芝,那股分外离奇的熟悉感又涌上心头,他寒毛直竖,要不是有面具遮面,怕是就在这些凡人面前露怯了。

    他惊疑不定,含糊其辞道:“判官的阴寿的确无穷,但并非不会死。”

    “那判官的意思是,果真有上一任判官?”鱼泽芝竟又发问。

    判官冷声:“这不是你们该过问的。”

    他一扬袖,匆忙将这几人送走了。

    在鱼泽芝被送离两际海前,邬引玉见机从对方裙襕上离开,贴到了阴差的冥簿上。

    就这么一瞬,吕冬青等人已经回到阳间。

    判官松了一口气,松懈地往后倚靠,随之,却因为面前忽然出现的人影又怔了神。

    邬引玉变回了原来的模样,朝判官的桌案慢步走近,拱手说:“大人,冒犯了。”

    判官是认得邬引玉的,邬引玉来接过好几次鬼牒,此番没见着人,他还略有些疑惑。

    他哑声问:“你方才藏起来了?”

    “有事想拜托大人,又不想令旁人知道,这才使了些旁门左道。”邬引玉坦白道。

    “但说无妨。”判官道。

    借判官之力?自然不是,邬引玉起先是想借来牵制那团墨的,如今已无必要,她尚不想暴露她和墨气有着理不清的牵绊。

    邬引玉故意说:“可否劳烦判官大人翻看冥簿,看看我究竟是不是邬家人。”

    她垂着目光,佯装出一副焦灼不安的样子,又说:“毕竟只有五门人有资格承鬼牒,如若我不是邬家人,如今拿了鬼牒就是坏规矩,理应还回去才是。”

    判官听得迷糊,“你怎会有如此想法?”

    “亲耳所听,亲眼所见。”邬引玉说,“五门族谱上没有我的名。”

    判官抿紧嘴唇,又挥动手臂。

    靠墙的柜架咚咚齐响,木质抽屉挨个打开又合上。

    这些柜架上放着的是千万人的冥簿,若要一一翻看,得花上数日不止,但只要知其姓名,就能不费力气地找到那一本。

    半小时过去,却是一本冥簿也没有从木屉中飞出。

    判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处高高耸起的柜架,一颗心是还未平缓,又激荡不已。

    邬引玉看出了端倪,不是找不到,而是根本没有属于她的冥簿。

    这意味着,她果真不是“这里”的人。

    判官看似冷静,但亦是揪心扒肝,没人能比他清楚,为什么会寻不见这一册冥簿。

    追根究底,和他不久前浮上心头的熟悉撇不开关系。

    找不到冥簿,多半是有人未守规矩,悄悄跃入了两际海转生,但这样的几率必然为零,倒是在二十三年前,有一女子来到此地,当着他的面将一只十二面骰扔下两际海。

    在他的记忆中,那女子的面容与身姿已变得模糊不清,只记得对方在丢了十二面骰后,便离开了一段时间。

    不久后,女人不请自来,他本是要将那人擒住问罪的,但还没捉到,女人便失了踪影。

    判官能想到与邬引玉出身有关的,便只有当年那只十二面骰,他寻思着,那只十二面骰上极有可能附了魂。

    骰子沉入两际海,骰中的魂自然就往生了。

    作者有话说:

    =3=

    第39章

    “判官大人。”

    隔着面具, 邬引玉无从得知判官的神情。

    坐在桌案后穿着古时官服的大鬼竟动也不动,似是呆滞住了。

    判官心神不宁,可以说若非手头有事,整片两际海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不是有意看着对方把十二面骰扔入海中, 而是他, 根本拦不得啊!

    那女子……身上像是有灵光护体,他一步也逼近不得, 对方的道行,分明远在他之上!

    他也曾试过与天通话, 可是阴阳两际茫茫无边, 天上寂然无声, 他虽能感受得到天道所在,却从未见过仙神。

    他是万不会将十二面骰一事说给出去的, 玷污了两际海一事, 要是让天道知晓,他必会被捻碎成烟。

    “看来, 我的冥簿不好找。”邬引玉眼里并无惊异。

    判官蓦地回神,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他心想,未被冥簿记载的“魂”,是该好好处置。

    被邬引玉出声提醒后,他故作平静道:“是不好找, 还请改日再来。”

    邬引玉本该要走,却定定不动, 将那判官盯得脊背发寒。

    “还有事?”判官冷声。

    邬引玉思忖许久, 掌心一翻, 通体漆黑的转经筒赫然出现。她递得很慢,慢到像是无休止的试探。

    “这是何物。”判官没有伸手去接,等那沉甸甸的转经筒咚地落在他桌上,他不由得一个仰身,被区区凡人吓着了。

    “此番前来,也是期望判官大人能帮我瞧瞧,这转经筒可有异常?”邬引玉虚虚抱起左臂,眸光懒散垂落。

    判官心思沉沉地将其捧起,打量了一阵道:“不过是凡俗之物,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看来,大人也不曾见过此物。”邬引玉伸手拿回。

    判官脑中一根筋还在紧紧绷着,见状厉声:“捉弄判官,可是大罪。”

    “我只是当这东西藏了祟,才特地拿来。”邬引玉垂下头,神色恹恹,“还请大人恕罪。”

    判官心还乱着,哪愿与她掰扯,手一扬,便把人送了出去。

    离开两际海,邬引玉一睁眼就回到了酒店。

    此时是深夜一点过,楼下的街市还算热闹,酒店处在这种地方,其实极易被打搅。

    但邬引玉向来喜欢这样的氛围,人越多,她便会觉得越有意思,光是看着,就算没有深入其中,也会兴致勃勃。

    她往下一躺,抬起双手细细查看自己的掌纹,这纹路看起来好像和寻常人没有什么不同。可她的确有童年的记忆,对自己婴儿时候的照片,也觉察得到连结。

    如此应该是胎生的才是,只是不知道那“女人”是如何助她绕过判官和孽镜台,投入两际海的。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一声呐喊传出,邬引玉才想起,自己怀里还搁着个沉甸甸的转经筒,压得她肠胃难受。

    她把转经筒放到耳边细听,企图辨出转经筒里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因泡过符水,这东西的声音变小了许多,有一阵没一阵的。

    “有人在吗?”

    “饶了我吧,求你们了!”

    她企图从混淆的声音里,找到熟悉的声线,可传出的声不光是乱,还很沉闷,叫人难以辨别。

    琢磨不出结果,邬引玉干脆侧身要睡,正半梦半醒的,门铃声突然响了。

    大半夜的,总不会是五门的人忽然找过来了。

    邬引玉不急不忙起身,走去看了猫眼,还真是五门的人,只不过只有鱼泽芝一位。

    门一开,鱼泽芝便极其自然地往里走,目光在触及邬引玉微敞的领口时微微一顿,又慢腾腾挪开了。

    她径自找了个地儿坐下,捏起裙襕一角,别有深意地捻了两下。

    这块裙襕邬引玉熟悉,可不就是下地时,她附着的那一块么。

    邬引玉顿时明白了这人的来意,慢着调子说:“鱼老板有什么事在电话里说不成?还得大老远跑里。”

    “正巧从吕家出来。”鱼泽芝理由充分。

    邬引玉坐到床上,往后支着手臂,侧身挡住了床上那只装了转经筒的长盒,闲闲散散地说:“鱼老板是想问我今夜之事么,我不光跟着下地了,还冒昧地附在了您的裙襕上,您不会介意吧?”

    那个“吧”拖得老长,跟长了钩子似的。

    鱼泽芝要是说介意,那又能如何,索性很淡地哧了一下,说:“我没赶你,便是不介怀的意思。”

    “说来,鱼老板的胆子是自幼就这么大么,以往只有判官问话的份,我还从未见过判官支吾不敢答的样子。”邬引玉笑得微微往后一仰,房里昏暗的灯光令她那流转的眼波暗味十足。

    “或许因为是第二回下地,对判官尚不了解,所以才无所畏惧。”鱼泽芝理由挺牵强,偏偏她神色平静,好像很有说服力。

    “您怎么还和别人反着来。”邬引玉支在身后的手悄悄一动,把那只装了转经筒的长盒藏到了被子下。

    掖好被子,她才稍稍坐直了点儿身,却还是没点正形。

    “判官此前说的话你也听到了,有何想法?”鱼泽芝双腿一叠,注视着床上的人说。

    “想法?”邬引玉满脑子都是判官找不着她冥簿的场面,差点忘了此前吕冬青询事时的幕幕,说:“我这一走,连卦象也不指向邬家了,鱼老板是不是也觉得,那些人真是被我藏起来的。”

    她眯眼,哼笑着又说:“我怎么这么有能耐呢,我还能把他们随身携带?”

    “不是。”鱼泽芝否认,“我不过是问问。”

    “我也不知道啊。”邬引玉捏起自己的手指头,言不由衷地说:“我离开邬家,那是因为我是外人,我要是真做了这么了不得的事,早逃到叡城外面了,哪还有胆留在这。”

    “我想也是。”鱼泽芝那好看的瑞凤眼一垂,若有所思。

    “不过,鱼老板怎么会认得判官的卦。”邬引玉将问题转移了过去。

    那些字很难认,饶是她天赋奇佳,也不敢如此笃定。

    “接触过一些。”鱼泽芝简短回答。

    邬引玉别开了眼,余光却有意无意地往鱼泽芝身上扫,说:“鱼老板才是有真本事的,只不过,鱼老板看出来判官的阴寿了?”

    “不多了。”鱼泽芝眉心微皱,“还不如凡人命长。”

    这倒是稀奇事,但其实邬引玉不想深究判官能活多久,她只想弄清楚自己的事。

    “夜深了,我该走了。”鱼泽芝起身,眼眸一转,目光暗暗将室内扫了一圈。

    她的打量太过收敛,却并非无迹可寻,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您就为了这事儿来?”邬引玉一哧,“我还以为您是过来兴师问罪的。”

    “兴师问罪不至于。”鱼泽芝说。

    “想见我?”邬引玉直白又冒昧。

    鱼泽芝没应声。

    屋里没开灯,若非窗帘大敞,外边灯烛辉煌,如今两人眼瞪眼的,指不定连对方神色都看不清。

    邬引玉笑了,手往鱼泽芝那一伸,说:“我送您?”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住店还得帮着省电费。”鱼泽芝波澜不惊地看向那只手,半晌竟真的撘了过去。

    邬引玉也没料到,她原以为鱼泽芝不屑于咬她的钩子,没想到莲池里波澜一惊,鱼吻撞得她心扉酥麻。

    那只手是温的,和冰冷的莲纹红玉截然不同。

    邬引玉收紧五指,捏紧那只细腻的手,径自抬起。她直勾勾看着鱼泽芝那双淡然的眼,鼻尖险些碰上对方手背,却并非是为了献吻,鼻尖一错,停在那串菩提木珠边。

    “好香。”她说。

    “送你?”鱼泽芝竟还把手往前一送。

    原还是有些距离的,如此一来,菩提珠直接撞上邬引玉的唇,

    邬引玉不得不往后一仰,错愕看向鱼泽芝,却见这人依旧神色不变,似乎是无意之举。

    那点触感逗留在唇上,她心咚地一震,又痒又燥,好似这样的事她曾主动做过无数次。

    “它在您腕上才是最合适的。”她说。

    “喜欢才算合适。”鱼泽芝顺势地抬着手臂。

    “我送您下楼?”邬引玉松开鱼泽芝的手。

    “不用。”鱼泽芝打开门,睨着邬引玉敞着的睡袍领子说:“我的车就在楼下,你衣着未理好,就不用往下送了。”

    看着电梯关上,邬引玉回到房中,把藏在被子下的长盒拿了出来,寻思着,鱼泽芝难不成在找这东西?

    她摸了唇角,深深吸上一口气,却已闻不到那股带劲的味。

    夜里又是大梦一场,不痛不痒,却是湿挝挝的。

    眼前是背对她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的披发女子,她歪着身偎在边上,唐突地拉起对方的手说:“莲升,我想要你。”

    蒲团上的人没有开口。

    她便,将对方手腕上的菩提珠一颗颗地含入口中,明目张胆地亵渎着。

    不论是在白玉京,还是在小悟墟,她总是随心随性,似乎本就是仙,却又是罪大恶极的渎仙者。

    ……

    第二日天明,邬引玉眼一睁,才发觉浑身难受得厉害,梦里种种又浮上心头。

    她向来不重欲,可以说,若非萃珲八宝楼里的那一眼,她一颗心还岿然不动。

    可此时的她忍无可忍,光是想着梦里那人正襟危坐的模样,便好像被邪魅上身了一样,什么恶念贪欲都蹿上心头,使得她不得不撩起睡袍……

    孟兰舸的电话是在两个小时后打来的,邬引玉恰好洗漱完毕,边吃服务员送来的早餐,边接通了电话。

    电话里,孟兰舸说:“邬小姐,有一事忘记和您说了,是关于您上次拿来的那只转经筒。”

    邬引玉咽下一口粥,放下勺问:“你说。”

    “众所周知,转经筒既能顺着摇,又能逆着摇。”孟兰舸说得有些犹豫,“但邬小姐手里的那只,只能逆转。”

    “何意?”邬引玉心一沉。

    孟兰舸连忙说:“顺转是消业障,积福报之意,逆转也许……会带来无上业障。反正,邬小姐切记,莫要再用那只转经筒了。”

    邬引玉倒是没转过那只转经筒,但她上回在墓园时,是有看到孟兰舸好似试着转了一下,可惜没能转动。

    原来不是不能转,只是不能像寻常的手摇转经筒那样顺着摇。

    在酒店的房间里待着,难免会无聊,邬引玉干脆将电视打开了,看起了新闻联播。

    房里有声音,总归不会太落寞。

    新闻联播放完,便开始预报天气,天气上说叡城往北那一块儿会有大暴雨,也许会引发山洪和滑坡。

    这要放在以前,邬引玉一定不会关注,但她想起,牙樯滩可不就是在叡城往北么。

    寻常的暴雨山洪,可不需要两际海突然赶造冥簿,这次死魂那么多,指不定就是邬嫌在从中作梗。

    既然离开了邬家,邬引玉理应不用再管这些活无常才该干的活,但偏偏所有的事都有关联。

    两际海的冥簿是在凡间的下午时刻赶完的,就在天气预报播出后的两个小时。

    赶完冥簿,判官自然要把五门承了鬼牒的人都召过去,这一召,连邬引玉也有所感应。

    凝成鬼牒的那一股气躁动不已,在酒店房里四处乱蹿,折腾来折腾去,叫人忽视不得。

    邬引玉只好把那鬼牒擒了过去,灰黑的气在她手中铺展开来,变成了一张空白文书,文书上的字只有承鬼牒者才能看得到-

    召五门活无常速下两际海。

    邬引玉悄悄下地,又像上回那样躲在铃铎中,等看到鱼泽芝的身影,又不声不响地附上了对方的裙襕。

    来的只有鱼泽芝一人,想必这回五门是分开下地的,毕竟判官的召请来得太过突然。

    过了一阵,封鹏起也到了,其后,吕冬青才牵着红棉线把另外两个人带进来,是邬其醒和宋有稚。

    邬引玉没想到在两际海还能再见到宋有稚,观对方神色,应当还是怕的,但想必是不弄清以前的事不得安心,才冒险前来。

    宋有稚在见到鱼泽芝时,又很明显地顿住了,手脚跟着变得僵硬无比,目光怵怵。

    邬引玉一番打量,发现宋有稚在偷偷瞄鱼泽芝腰侧的玉,想来宋有稚已有所觉察。

    见面后,五人相继打了招呼,并行着往冥塔走。再到冥塔上,竟只见得到判官,那些伏地赶造冥簿的鬼差已不见踪影。

    判官抬头,朝来人望去,扫视时倏然一顿,那戴着面具的脸很显然正对着鱼泽芝。

    他蓦地把头回正,许是因为回想起了二十三年前的那只十二面骰,他终于弄懂,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鱼泽芝的模样很是熟悉。

    可不就是因为,鱼泽芝的身形和姿态,像极了那投下了十二面骰的陌生女人么!

    但此时,判官要说的并非这事,他沉声道:“冥簿已赶制完成,事出有变,牙樯滩大灾将提早发生,如今怕已无暇查明来由,还请你们速速赶去,依照冥簿拘来亡魂。”

    事情的发生果真够快,判官也始料未及,似是从天降下一个闷雷,把他们的计划全打乱了。

    判官提笔,凌空点了数下,远处高高耸立的柜架便纷纷响起,成千上万的抽屉齐刷刷打开,那打开的动静震天动地。

    抽屉里似有烟缕飘出,环着五门的人绕了一圈,又飞回抽屉中。

    敞开的木屉又齐齐合上,撞出咚一声巨响。

    “记住这些魂,下月十五前,将他们齐齐拘来两际海!”判官一顿,不像之前那些一个挥袖便将他们送离,而是说:“你们走独木回去,我近段时日赶造冥簿耗费心神,无暇将你们送回阳间。”

    说得委婉,但邬引玉听懂了,这是不想再多花力气的意思。她忽然好奇,判官余下的阴寿到底还有多长。

    吕冬青等人纷纷拱手退出冥塔,就着来路折返。

    邬引玉还附在鱼泽芝的裙襕上,附身倒是省事,也用不着自己迈腿了。

    鱼泽芝不紧不慢走在后面,附在她裙襕上的邬引玉自然观察得到,前边的宋有稚竟暗暗回了数次头。

    宋有稚眼中还有惊慌之色,似是想与鱼泽芝说话,又有所忧虑。

    近要走至独木桥前,她终于停步,怵怵地看着鱼泽芝说:“鱼老板辛苦,大老远从澹洲回来,定不容易吧。”

    “还成。”鱼泽芝淡声。

    宋有稚犹豫道:“鱼家如今的状况,我们外人多少也有听说,如果鱼老板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多谢。”鱼泽芝很生分地应声。

    宋有稚似乎急了,又说:“听闻鱼家如今只余鱼老板和一个小丫头了,那旁支……”

    她微微一哽,察觉自己话说得太直,改口道:“旁支怎没人回鱼家帮忙呢。”

    “鱼家没有什么旁支。”鱼泽芝平静作答。

    “姑姑小姨之类的,没有么?”宋有稚颤巍巍问。

    鱼泽芝冷淡一笑,说:“要是有,我也不必从澹洲回来了。”

    “抱歉。”宋有稚眸光闪向一边,又说:“说起来,你和引玉似乎很熟?”

    鱼泽芝等她说完余下的话。

    宋有稚犹豫道:“我问了萃珲,玉有两枚,一枚是引玉拍的,另一枚未经拍卖,到了您的手里。”

    “没错。”鱼泽芝道。

    宋有稚头皮发麻,压着声问出了口:“你……如今年岁到底多少?”

    鱼泽芝淡声:“您好像不太信任我,问我,还不如问冥簿。”

    过了独木,便出两际海。

    醒来后,邬引玉特地查看了牙樯滩的天气,没想到雨已经下起来了,还是前所未有的大暴雨。

    牙樯滩地方偏僻,道路难行,这雨一下起来,怕是连车都进不去,别说五门还要去拘魂了。

    邬引玉琢磨了许久,她去还是不去呢,还未想出个结果,鱼泽芝便来了电话。

    她伏在床上接通,嗓音绵柔地喊了一声“鱼老板”,问道:“从两际海出来了?”

    “你还是附在我裙上离开的,还需问我?”鱼泽芝淡声反问。

    “我以为我藏得够好,鱼老板没有察觉。”邬引玉调侃。

    “那邬小姐还得再接再厉。”鱼泽芝轻笑。

    邬引玉捏起毯子一角,慢声问:“鱼老板找我什么事?”

    “邬封吕三家要派人去牙樯滩了。”鱼泽芝是来送“情报”的。

    或许因为鱼泽芝太大度了,让邬引玉有种对方正和自己站在一边的错觉,她“哦”了一声,问:“鱼老板不去?”

    “我留在叡城,素菡还小。”鱼泽芝说。

    这倒是个不错的理由,邬引玉翻身仰躺,声音闷闷地说:“这次暴雨应该不是死伤惨重的原因,我很想去查查。不过,要是只有我一人,我就先不去了,没个人互相照料,出行多有不便。”

    都已暗示到这份上了,鱼泽芝却说:“也好,并不缺拘魂的。”

    “是哦。”邬引玉笑了一下,“邬其醒和……我妈应该也会去。”

    电话那边的人沉默住了,许久才开口:“听吕老和封老说,他们曾在祖辈口中听说,牙樯滩那边有个不能靠近之地,不知邬小姐可有听说?”

    这倒是邬引玉闻所未闻的,她念道:“不能靠近?”

    “是啊,而且那边似乎常出人命,不论是天灾还是人祸,在阴魂多的时候,还出现过阴人在正午时出门为自己买纸钱的场面。”

    这就耸人听闻了,邬引玉摇头:“那阴气得重到何种程度,才能让鬼祟们连正午的阳光也不怕。”

    “这便不知了。”

    邬引玉难得没立刻挂电话,听对面呼吸声也时有时无,昨夜那潮湿的梦又浮上心尖,她一挑眉,问道:“鱼老板昨晚睡得好吗。”

    “还行。”鱼泽芝一顿,“怎么突然这么问。”

    “我睡得不太好。”邬引玉勾着裙摆,屈起的手指往腿上一刮。

    鱼泽芝不咸不淡地问:“做梦了?”

    “嗯,梦里很湿,浑身不舒服。”邬引玉故意说。

    “怎么。”鱼泽芝很轻得哼笑了一声,语气静得似乎无欲无求,又说:“还想让我帮你擦?”

    “求之不得。”邬引玉顺着竿子就往上爬。

    鱼泽芝只是笑笑,没应话。

    挂断电话,邬引玉突发奇想地拿起那只转经筒,放在掌中掂量了一下。

    没想到,转经筒好像……又沉了。

    她心底忽然涌上一个极古怪的猜想,难不成又有人被装进去了,可又不曾听鱼泽芝说,五门里又丢了谁。

    临到夜里,电视播报的几乎都是洪涝的新闻,牙樯滩附近有不少人下落不明。

    邬引玉不安地看着腿边的转经筒,很想把这东西拆开看看,但又有所顾忌。

    此时吕一奇等人还是寿命未尽的卦象,如果她直接拆了转经筒,里面的魂会不会直接被扼杀?

    她不敢冒险。

    牙樯滩的雨还是没有停,邬封吕三门过去了两天,邬引玉便在酒店呆了两天。

    这两天里,她越来越容易疲乏,也容易饿,可不论怎么吃,那腹中空空的感觉还是不能消散。

    她费尽力气才从床上爬起,扶着墙走至镜前,看到了一脸病容的自己。

    从出生到现在,她从未病过如此严重,腿脚无力,又腹饥反胃,走两步便摇摇欲坠,好像这气只能多喘一秒了。

    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邬引玉帽子一戴,干脆打车到了医院。

    不想,一番检查下来,竟连个小病也没有,反倒花了一通冤枉钱。

    在医生看检查单的时候,她在边上问:“我真没生病?”

    “您应该是心病?要不,您从这儿出去,右拐直走,看见第一个楼梯口便拐上楼。”医生建议道。

    邬引玉扶着墙几步一喘地上楼,眼才抬起,便看到了精神科的牌子。

    这可一点也不好笑。

    医院于她而言,显然是没什么用了,她干脆走了出去,在倒地前,很碰巧地见到了鱼泽芝。

    讨人情来的,邬引玉想。

    作者有话说: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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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鱼泽芝从车上下来, 便看见邬引玉歪着身往地上跌。

    邬引玉昏昏沉沉,周身使不上力气,本还指望医院给她开点药,没想到药没开上, 倒是给她指了另一条路。

    幸好鱼泽芝来了, 把她从地上连拎带扶地搀起, 否则她这一躺,也不知道多久才动得了身。

    鱼泽芝来得真是巧, 在她顶顶狼狈的时候,上次的人情才还清没多久, 如今又得欠上。

    邬引玉头脑发懵, 一时间思绪繁多, 起了身目光还微微涣散着走神。

    “上我的车?”鱼泽芝搀着她问。

    邬引玉手脚俱软,身一个劲地往下沉, 根本没心思应声。

    鱼泽芝索性把她往背上背, 扭头对车上的助理说:“你去看看吕家三少,如果没别的问题, 不用给我电话。”

    助理连忙从车上下来,应了话便干脆利落地住院楼走。

    邬引玉往后一仰,有种要从高处仰摔的错觉。她回过神连忙环住鱼泽芝的脖子,很快辨认出这股冷淡的香气,说:“鱼老板。”

    “回神了?”鱼泽芝淡声,“摔成那样, 也没听你喊疼。”

    “我要是喊了,您能多关照几分?”邬引玉有气无力道。

    “如今不就关照着你?”鱼泽芝往车那边走。

    邬引玉笑得胸膛微颤, 背她的人不由得顿了一下脚步。她笑停了, 用气若游丝的声音问:“鱼老板怎么忽然来这?”

    “封家又丢了个小孩, 旁系的,是封庆双的小表弟。”鱼泽芝背着人,却好像不费劲,声音稳得很,“消失得也挺突然,吕老让我过来看看吕三胜。”

    邬引玉把下巴撘向对方的肩,问道:“那您怎么没去。”

    “这不是捡着你了么,再说,我已经让助理去了。”鱼泽芝倏然一停,语气不明地说:“沉了点儿。”

    邬引玉心里清楚,沉的可不是她,是她装在包里那只转经筒。她不敢把那玩意儿落在酒店,便随身带着了,哪料,这玩意越来越沉,她差点背不动。

    但她只是往鱼泽芝肩头轻轻一捏,状似生气,说:“哪儿沉了,我病了几天,轻着呢。”

    鱼泽芝只好把人往后排座位上放,拉着安全带给她系上,随后退出去扶住车门问:“什么病?”

    邬引玉说:“我都这样了,医院硬说我没病,你说这事儿是不是挺好笑。”

    鱼泽芝没笑,平静地问:“几天了?”

    “打从住进酒店起,就没好过。”邬引玉斜斜倚着,眼皮子一掀,朝鱼泽芝睨去。

    “酒店不干净?”鱼泽芝问。

    “那鱼老板未免太看不起人了。”邬引玉一哂,她本就是做这行的,要是酒店不干净,她还会住进去么。

    鱼泽芝替她关了车门,自个儿往驾驶座上一坐,握起方向盘问:“回哪儿,还回酒店么。”

    邬引玉刚想点头,却听见前边的人自顾自地说起了话。

    鱼泽芝拉了车档,朝中央后视镜瞥去,说:“上我那去吧,你如今这模样,在酒店没个人照顾。”

    这关怀来得突然,因为对方是鱼泽芝,便更加离奇了。

    邬引玉扯平了嘴角,直言:“您不会想借着照顾的名义盯我吧。”

    “你做错什么了,我要盯你?”鱼泽芝冷哼,又说:“不是你想我多关照你几分?”

    这话倒是没错,邬引玉心又痒痒。

    可念及鱼家还有个小孩儿,她其实不大愿意去,要是一个不小心,把鱼素菡也装进转经筒里,事情可就麻烦了。

    “没事,我在酒店躺躺就好。”邬引玉耷拉着目光说。

    “想讨你人情就这么难?”鱼泽芝已经踩上了油门。

    邬引玉嘁了一声,“我身边怪事频生,你就不怕鱼家也遭殃?”

    “我又不是什么摆设。”鱼泽芝语气有些生硬,好似不容拒绝。

    “前边放我下车。”邬引玉如今脑子还钝着,一点也不想与这七窍玲珑的人周旋。

    但鱼泽芝没有放慢车速,还在一个劲往鱼家的方向开,路上问:“酒店落了什么东西?一会儿我让人送到鱼家。”

    左右下不了车,邬引玉也没有跳车的本事,索性回答:“一些衣服,还有那块玉。”

    “行。”鱼泽芝飞快朝后视镜瞥去一眼,见后排的邬引玉病恹恹地歪着身,淡声说:“你可以躺一阵。”

    邬引玉没躺,这要是躺,她定会睡着不可。

    车还是开回了鱼家,等车停稳,邬引玉才慢吞吞地解开安全带。

    鱼泽芝在外边打开后排车门,垂着眼道:“我背你?”

    邬引玉把包拿上,眼使劲儿往外睨,噙着病气十足的笑说:“那劳烦弯个腰,不然我怎么上您的背。”

    车外的人只好转身,腰还真微微往下一塌。

    邬引玉端详起对方的背,半晌才动身从车里出去。她双臂轻盈盈往对方肩上撘,伏过去说:“这次欠您的人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得清。”

    那吐出的气息若有似无,很刻意地落在鱼泽芝耳畔。

    鱼泽芝一顿,慢慢直起身,锁上车门说:“不急。”

    邬引玉晃晃腿,右足上虚虚挂着的小高跟往下一掉。她倒吸一口气,说:“鞋掉了。”

    鱼泽芝不问她是有意还是无意,不作声地捡了鞋,然后走到门前按了门铃。

    过了一阵,有人在里边开门,一个脑袋跟着往外探,“姐姐。”

    鱼素菡好像刚睡醒,辫子乱糟糟的,在看见鱼泽芝背后还伏着个人时,一双眼瞪得浑圆,随之又不说话了。

    邬引玉病归病,却还是厚着脸皮替鱼泽芝应了一声:“丫头。”

    进门后,鱼泽芝把人放到了沙发上,食指勾着那只鞋在邬引玉面前晃了晃。

    “它自己要掉的。”邬引玉病得连眼都是湿的,显得目光锃亮。

    鱼泽芝冷淡一哧,弯腰捏住对方的脚踝,把那只鞋给她套了上去。

    踝骨被捏着紧,邬引玉垂眼盯着跟前的人,胸腔微燥,莫名萌生出了点惩戒后的逆反心。

    只是鱼泽芝的手松得很快,她站起身说:“素菡,接杯温水过来。”

    鱼素菡暗暗打量起邬引玉,把兔子玩偶往桌上一搁,趿拉着一双不合脚的拖鞋,啪嗒啪嗒往饮水机走。

    接了温水,她又趿拉着那双拖鞋,摇摇晃晃地送了过去。

    邬引玉手脚俱软,怕是连水杯都拿不稳,也没想着要伸手接。

    边上横过来一只手,鱼泽芝替她接了,还把杯沿抵到她唇上,又倾了杯身好让她喝上一口。

    润了喉,邬引玉总算是舒服些了,没精打采地说:“多谢。”

    鱼泽芝把杯子往桌上一放,推着鱼素菡的肩往楼梯走,淡淡问:“今天的字写完了?”

    “没有。”鱼素菡小声说。

    “上去吧,写完了再下来。”鱼泽芝又说。

    鱼素菡扭头朝茶几上望,“兔子!”说完她便跑了过去,把兔子玩偶一把抱起,借机怯生生地打量起邬引玉。

    邬引玉侧着身,大度容她打量。

    只是一个对视,鱼素菡便露了怯,匆忙转身走回楼梯。

    邬引玉循着那丫头的背影望去,听见了对方刻意放轻的话语声。

    “她病了?”鱼素菡仰头看着鱼泽芝,紧抱着兔子状似紧张地问:“那她会不会死,死后会成鬼吗?”

    这样的问题,其实不该从一个六岁小孩口中道出。

    只是鱼素菡父母双亡,自家又是驱鬼除晦的,家中对“死”这一字从不避讳。

    “不会。”鱼泽芝很平淡地回答。

    鱼素菡露出一个短暂的笑,终于放宽心往楼上走,才走几步,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喊道:“檬檬!”

    一只金毛撒欢般从角落里钻了出来,直往楼上跑。

    想来那就是此前被鱼泽芝“装”进纸人里的狗,狗蹿出来时,把墙边一只纸扎人撞翻了。

    那涂着腮红,穿得花花绿绿的纸扎人往地上一倒,涂得黑洞洞的一双眼无神地睁着。

    邬引玉这才发现,鱼家不愧是靠御傀驱鬼的,房子里竟放满了纸扎,或是等比高的“人”,或是“猫狗虫鸟”,用彩纸扎了一大堆,将这屋子得满满当当。

    鱼泽芝转身扶起檬檬撞翻的那只纸扎,目送鱼素菡上了楼,听见关门声后才说:“牙樯滩的暴雨还没停,那边失踪的人太多了,吕老和封老虽然赶了过去,却没办法确认那些人的消失是不是和吕一奇他们一样。”

    的确很难确认,牙樯滩如今连进去都难。

    邬引玉沉思片刻,仰头问:“吕老后来可有说过,为什么祖辈不让五门靠近那边?”

    “没有。”鱼泽芝摇头。

    邬引玉忽然想起邬家禁室里的那幅家谱,她很想确认,底下的名字到底是不是邬嫌。

    “休息去吧。”鱼泽芝朝她伸手,“楼上的客房是干净的,前两天刚收拾。”

    “前两天?”邬引玉复述,语气意味深长。

    “本想邀你过来小住的,但你已经在酒店住下了。”鱼泽芝坦白。

    邬引玉总觉得鱼泽芝在放线勾她,各种意义上的。

    她握住鱼泽芝伸来的手,借力站起身,哧地笑了,说:“看来鱼老板的好意,我注定是要收下的。”

    这回她没让鱼泽芝背,自个儿扶着栏杆往上走,走得是慢了些,好在没摔倒。

    客房果真是收拾过的,干净又整洁,扩香石里的精油大概是新添的,只要靠近一步,就能闻到清新的茶香。

    这香味,闻着和邬引玉常用的熏香还挺像。

    “睡会儿。”鱼泽芝退出去关了房门。

    这一觉,邬引玉睡得又不怎么好了,后脑勺好像刚挨着枕头,人便撞进了梦里。

    这次睁眼所见也不是千层塔,不是成林的葫芦塔刹,甚至不是冰雕玉琢的白玉京。

    她好像撞进了二月春,正是草长莺飞之时,四处吵吵闹闹,满是人间烟火气。

    入目的并非现世的钢筋水泥,而是亭台楼阁,街上是大块大块石板铺成的路,远处有人在叫卖糖人和胭脂。

    她的关节好像和现世无差,也隐隐发着痛,痛之余,还感受得到彻骨的寒。明明楼下的人穿得单薄,她却冷到得猛灌好几口烈酒来暖身。

    那应当是她受诘问前的事,因为那穿着红裳白罩衫诘问她的人,此时正静静坐着她的对面,两人似还没走到那一步。

    她状似浑不在意地说:“我怕是熬不住了,可我不甘心呀。”

    对面的人给她续了酒,一言不发。

    前边那句话说得有多漫不经心,后边这句,她就说得有多柔缓。

    “也舍不得你,我还没尝够甜头呢。”她端起酒樽,哂笑着爬上桌,差点撞翻酒壶。

    对面的人手腕一翻,捏住酒壶的壶口。

    她从桌上爬过,撞入那人怀中,不光揽住对方脖颈,还往嘴里灌了口酒,含着渡了过去。

    酒液打湿两人衣襟,那股浓烈酒香仿佛腌入了骨。

    她扯起对方的衣襟闻,颊上绯红像是被酒气熏出来的,她说:“如果我做了错事,你会如何?”

    莲升依旧没有回答。

    她一嗤,抚平对方那处湿润的衣料,慢声说:“你且放心,我立誓不害一人,不吃一魂,否则天打雷劈。”

    说着,周遭景象蓦地一变,一群披发头陀张牙舞爪出现,他们浑身染血,邪性至极。

    邬引玉再次被吓醒,猛地坐起身,一颗心狂乱地跳着,手脚俱颤抖不已。没想到的是,睁开眼后,她竟还能看到一群魔佛在朝她逼近。

    邬引玉差点叫出声,随后才发现,眼前的披发头陀分明是……墙上的水墨画。

    怎么可能?

    她扭头环视房间一圈,确认这的确是鱼家。

    窗帘不能完全遮光,仍能看得出外边还是艳阳当天。

    邬引玉立即朝墙上的挂钟看去,下午五点,没想到她睡了这么久。

    满墙的魔佛仿佛都在盯她,落笔的人应当满腔愤懑,落笔很重,笔墨又甩得肆意。

    楼下,鱼泽芝刚给酒店的员工开了门,对方把她要的东西送了过来,是邬引玉的衣物,还有一只萃珲八宝楼的锦盒。

    那员工送来东西便走了,走前高高兴兴地接了鱼泽芝给的小费。

    鱼素菡啪嗒啪嗒地凑过去,踮脚往鱼泽芝手里看,问道:“这是什么?”

    “是邬小姐的东西。”鱼泽芝说。

    鱼素菡把脚跟一放,抱着兔子“哦”了一声。

    鱼泽芝往小丫头发顶轻拍,说:“坐会儿再出去吃饭,我去叫邬小姐。”

    丫头还是听话的,闻言便坐到了沙发上一动不动。

    鱼泽芝提着邬引玉的东西上楼,却没有立即送过去。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手里的锦盒,朝身拐向书房。

    书房只她一人用,旁人不会贸然进入,就算是鱼素菡也不能。

    她随手放下手里的东西,不紧不慢打开锦盒,转而解下自己系在腰侧的那一枚,把盒里的换了出来。

    做好这些,她才走去敲响邬引玉的房门。

    房中,邬引玉惊魂未定,下意识问:“谁!”

    “是我。”

    听到鱼泽芝的声音,邬引玉两眼一闭,缓了口气说:“进。”

    一顿,她又补充道:“您一人进来。”

    进门的只有鱼泽芝,毕竟那小丫头还在楼下沙发上坐着。

    进了屋,鱼泽芝才知邬引玉为什么会问得那么急,原来是因为这满墙的魔佛。

    她不大在意地扫了一眼,递出手里的东西说:“酒店送来的,我帮你退了房。”

    邬引玉双手使不上力气,努起下巴说:“劳烦鱼老板帮我放在这儿。”

    “不看看有没有遗漏?”鱼泽芝问。

    邬引玉摇头说:“都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东西。”

    鱼泽芝看了手里那只装有玉的锦盒,不作声地放下,这才转身端详起墙上的一众魔佛。

    说实话,百闻不如一见,此前她只听说邬引玉在墙上画了东西,如今才见识到,魔佛原来是这模样。她不惊不乱,就这么定定看着,竟每一只都没放过,把满壁的墨迹都审视了一遍。

    也许因为鱼泽芝看得太过认真,邬引玉有种错觉,这人是在用心鉴赏。

    她往后一倚,掖了掖身上薄被,略显愧疚地说:“我就说不该来,看,把您的房子弄脏了。”

    端详了好一会,鱼泽芝竟平静地夸了一句:“挺有艺术天赋。”

    邬引玉调侃:“那我这天赋觉醒得晚了点,往前二十年,我还不知道我擅长画画。”

    “不晚,也脏不了,一会就消失了。”鱼泽芝语气淡淡,“此前不也是这样么。”

    “倒也是。”邬引玉揉起眉心。

    她百思不得其解,她醒来后连点力气也使不上,梦游时又怎有力气画这些散发头陀?

    鱼泽芝扭头看她,姿态是泰然自若的,语气也不咸不淡:“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但你好像有事瞒着我。”

    邬引玉立即想到她藏在包里的那只转经筒,故作不解地说:“我能有什么事瞒着您,我要是能把事情捋得清楚,早就全盘托出了。”

    “宋夫人这几日对我颇为关注,昨夜小谈了一番,早上时又来了电话,说你离开邬家时,她给了你一样东西。”鱼泽芝坦然。

    邬引玉顿时明白,宋有稚怕是觉得鱼泽芝有问题,故意放了钩子。哪想,鱼泽芝没咬钩,反倒把饵拿到她眼前来晃。

    她歪着身笑了,把压在身后的头发往前一拨,意味深长地说:“我妈都说到这份上了,您不问她,反倒来问我。”

    “我想听你说。”鱼泽芝看着她。

    邬引玉很难形容此时在她心头作乱的那种感觉,有点像梦里看见玉佩碎裂的时候,整颗心惄焉如捣,整个人晕头转向。

    “可是鱼老板。”她坐直身,虽还恹恹的,却摆正了姿态,“我不知道我该不该信你,我近来备受折磨,如今还一头雾水呢。”

    她伸手往床边柜子上摸,绵软软的手指捞了半天也没捞着烟杆。

    鱼泽芝见状伸手,把烟杆往她手里一推。

    拿到那根杆子,邬引玉低头朝烟窝嗅了嗅,说:“还有一事,我离开邬家后,吕老和封老定在暗暗寻我行踪,您可知,我这几天挡了多少术法?”

    “我又不会把你交出去。”鱼泽芝轻呵,弯腰按住床沿,按得床垫微微下陷,“我要是有这主意,早就把车开到吕家和封家了,哪还会开回来。”

    邬引玉直勾勾看着身侧的人,那若有若无的香气熏得她昏昏欲睡。

    说实话,她在鱼家藏东西,就像在往虎口塞肉,毕竟她要想瞒鱼泽芝,得先瞒过这满屋的纸扎。

    “想好了吗。”鱼泽芝平视着她问。

    邬引玉索性把挎包拉了过去,慢声说:“想必鱼老板去酒店‘探望’我那日,就是在找这东西吧。”

    她从包里拿出那只转经筒,往床单上搁,“拿到的那日,我用符水泡它,泡出了不少墨汁。”

    作者有话说: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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