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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邬引玉拿出特地带上的钥匙, 轻而易举就打开了门。

    门里,宋有稚倒在地上,在听见开门声的第一反应,竟是匆匆捂住双眼。

    邬引玉掖着旗袍蹲下, 喊了一声“妈”。

    宋有稚压根不应声, 牙关紧咬着, 像是创伤后遗症,似乎曾见过什么可怖的画面。

    但邬引玉能够肯定的是, 宋有稚是在邬其遇走后,忽然变成这样的, 绝非是因为碰上了什么诡事。

    她本想将宋有稚扶起, 可宋有稚分明在抵抗, 哪容她扶得动。

    “地上凉,妈你要不先起?”邬引玉索性站起身。

    宋有稚还在地上缩着, 半晌才放下捂眼的手, 打冷颤般忽地一抖,疏远地问:“你来干什么。”

    邬引玉的心随之一沉, 什么好言好语差点全咽进腹中,伸出手说:“起来说?”

    宋有稚没碰那只手,防备般直视着面前的人,自个儿艰难站起身。

    邬引玉与她沉默对视,看着那身影渐渐离远,无可奈何地唤了对方一声。

    可宋有稚光是听见那一声“妈”, 便惊慌得左顾右盼起来,似是想寻一样能防身的东西。

    邬引玉跟了过去, 明白宋有稚这状态不便多加周旋, 索性直奔主题, 取出了包里的牛皮信封。

    那信封是此前邬挽迎从这带回去的,宋有稚自然认得。

    只是宋有稚显然没料到,邬挽迎竟会将此物直接交给邬引玉。她眸光一个震颤,定定看着那信封问:“挽迎给你的?”

    邬引玉晃了晃手里信封,叹息道:“对,您不会无缘无故把当时的照片拿出来,因为什么,是因为得知了近段时间发生的事,担心邬挽迎被连累吗。”

    宋有稚急急吸气,又在东张西望。

    “妈,您瞒了什么。”邬引玉紧捏手里信封问。

    接着宋有稚看见了桌上的水果刀,猛地夺步而出,把那刀抓了起来。

    邬引玉一怔,生怕宋有稚被刀伤着,可才迈出一步,宋有稚便胡乱挥刀,哪还敢上前夺走利器。

    她只能站在原地,打开信封把照片抖到桌上,慢声问:“您一定知道,二十三年前借住在邬家的女人,和我是什么关系吧。”

    宋有稚身形一晃,已是摇摇欲坠的模样,握刀的手还甚是疲软,好似要往自己身上扎。

    邬引玉连忙喊道:“妈。”

    闻声,宋有稚僵住了。

    邬引玉挑挑拣拣,把其中一张照片抽了出来,照片里宋有稚正望着空无一人处,画面令人细思极恐。

    她晃着照片问:“您能告诉我,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您是在看谁么。”

    翡园的房子很大,依山傍水,往常又只有宋有稚一人住在这,所以四处都装了报警器,只要宋有稚碰到,警报就会呜呜响,随时会有保安赶来。

    宋有稚只粗略地瞥上一眼,就知道那照片是什么样的,毕竟……她曾看过无数次。

    但她没回答,只是后退了一步,握拳往墙上一砸,砸向了报警器。

    警报当即响起,尖锐得好似能穿破耳膜。

    邬引玉心里堵得慌,不过倒也不是不能接受,毕竟在邬其遇刚走那一阵,宋有稚的反应更大。那时宋有稚可是喊打喊杀、要死要活的,把其余几门的人也给吓得够呛。

    翡园的保安很快赶了过来,他见屋门大敞,还以为进了贼,可进屋后哪有见到什么贼,反倒碰上了那位百闻不如一见的邬小姐。

    邬小姐的确好看,看起来很是温雅,一双眼低调含情。

    保安头回碰到这样的事,他是新来的,接班时,前一位在岗的便说,邬小姐来了这必会和夫人起冲突,到时避着就成。

    宋有稚指着邬引玉,深吸了一口气说:“把她赶出去,快。”

    “这……”保安为难地看向邬引玉,也不知道这状况该怎么回避。

    邬引玉转向保安,抬起食指往唇前抵了一下,转而蹲下身,把那张照片搁在地上,微一用力,就把照片甩了过去。

    照片顺着光洁的瓷砖往前滑,嗖地抵在宋有稚脚边。

    宋有稚垂下眼,微微往后仰身,眼里满是惧意。

    邬引玉不是真想把宋有稚逼疯,她只是太想知道真相了,除了宋有稚,已没人知道这件事。

    她抿了抿干燥的唇,朝保安睨去一眼,放慢声音问:“拍这张照片时,您是在看那个女人对不对。”

    保安自然清楚五门是做什么的,他在五门身边做事,其实比当守墓人好不到哪去,兴许还比在坟场干活更沾阴气,可谁让邬家给得多呢。

    被邬引玉横了一眼,他识趣地捂起耳朵,慢吞吞后退了一步,不该他听的,他可是半个字也不愿听。

    接着,邬引玉故意发问:“您是二十三年前生的我,对不对。”

    宋有稚咬紧的牙关一松,说:“不对。”

    邬引玉心底寒意骤生,“哪儿不对?”

    明明一起生活了二十来年,宋有稚此刻望向邬引玉的眼神竟像极陌生人。

    邬引玉突然想起以前的一件事,那时她年纪尚小,五门间的关系算不上太差,还常常结伴出游。

    那时,吕冬青年纪虽大,却还没有用上拐杖,身子也还算健壮。他向来喜欢小孩儿,在看见邬引玉时,忍不住抬手把这小孩儿招了过去。

    他开玩笑说:“要不是知道有稚你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了个女孩儿,我还想问你和邬其遇是在哪捡到这么个小姑娘的,我也去捡一个。”

    那时宋有稚的神色说不上好看,干笑着说:“吕老您说的是什么话。”

    “就数这丫头长得不像邬家人,看看这漂亮脸蛋,我还以为是我吕家的呢。”吕冬青开怀道。

    “吕老。”邬其遇在边上目光躲闪地说:“可不只有吕家的相貌长得好。”

    “夫人——”

    一声惊呼让邬引玉回过神。

    保安还捂着耳朵,却大喊了一声。

    只见宋有稚捞了个花瓶,作势要摔出去。

    邬引玉不做不休,干脆又抽出了一张照片。

    这张拍的是当年还未改造成神堂的房子,一张铁床正孤零零地搁在屋中。

    邬引玉把照片搁在地上滑了过去,站起身问:“妈,麻烦您再看看这张,二十三年前的那个女人,就是住在这吧?”

    宋有稚眼中的惊乱似乎要到达临界点了,她周身抖得厉害,仿佛能透过照片,看到那并未留下影像的“人”。

    “告诉我吧。”邬引玉话里夹着恳切。

    宋有稚像被扼住脖颈,竟忘了呼吸,脸憋得发红才急急喘了一大口气,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她在神堂上吊了。”

    话音落下,她匆忙把脚边两张照片踢开,哀求般说:“拿走,都拿走吧。”

    邬引玉明白过来,神堂悬梁上的麻绳果然是上吊用的,那个女人怕就是死在了邬家,而神堂之所以被搬去那里,果然是为了大动干戈地镇住邪祟。

    可这些照片,看起来该是在女人死前拍的才对,为什么留不下影像?

    邬引玉索性又抽了一张照片,想问最后一句。

    宋有稚却不想再看见这些照片,当即转过身,面对着墙抖个不停,哑声挤出了一句话。

    邬引玉其实听得不太清楚,但因为宋有稚重复了几次,所以她放轻了脚步缓缓靠近,终于把每个字都听清了。

    宋有稚颤抖到咬字不清地说:“她来托孤,你是她带过来的,她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人。”

    邬引玉脚步一顿,寒意蔓延至指腹,垂在身侧的手动不能动。她在宋有稚的身后站了一分多钟,在这一分钟里思绪繁多。

    虽然宋有稚已被认定存在精神障碍,但她觉得,宋有稚所说的句句都是真的,她查了多年都没查明白的身世真相,终于露出了冰山一角。

    “那您……”邬引玉气息不稳道:“还记得她的长相吗。”

    宋有稚摇头,“自打她上吊那一日起,就不记得了。”

    “我是她的孩子?”邬引玉错愕地问。

    “我不知道。”宋有稚频频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保安退得老远,生怕耳朵捂得不够紧,听到了什么不该他听的话。他见邬引玉转身,匆忙问:“邬小姐要回去了么。”

    邬引玉说了一句话,但她估计保安没听见,便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保安连忙放下手,紧张地吞咽了一下。

    “我来过这里的事,别对任何人说,就算是邬挽迎问起,也别说。”邬引玉说。

    保安连忙答应,讷讷道:“可要是夫人……”

    “没事,你不承认就好了。”邬引玉展颜一笑,双眼弯得温柔又多情。

    离开前,邬引玉把那两张被宋有稚踢到了桌底的照片捞了出来,塞进信封里带走了。

    关于身世,其实邬引玉有过许多猜想,但从来没有设想过,自己竟是……鬼托给邬家的孤。

    那只女鬼得是厉害到什么程度,才犯得着用整个灵堂来压制,甚至还压不住。邬其遇和宋有稚定是怕得不成样子,所以这么多年来都不敢亏待她。

    再次回到邬家,邬引玉一时间不太想下车,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竟不是自己的家,这事儿还怪好笑的。

    她手脚忽然又痛了起来,痛得快要不能呼吸,她连忙打开所有车窗,捻了点儿烟丝放进烟窝里。

    邬引玉伏在车窗上,朝神堂的方向望了过去,寻思着宋有稚当时怀着的孩子去了哪里,总不会是因她流掉了吧。

    鱼泽芝的电话来得突然,铃声一响,她便被吓得猛呛了一口烟。

    邬引玉咳嗽着接通电话,哑声问:“鱼老板怎么这时候来电话,想听我声音了?”

    “嗯?”

    “说吧,是有什么新发现了么。”邬引玉改口道。

    “新发现没有,但吕倍诚从医院回去了。”

    邬引玉一哂,浑身寒毛还在竖着,尤其在想到自己是鬼物托孤的时候。

    在今天之前,不论她天赋如何超乎常人,她也不曾怀疑过自己的身份,如今一想,她总不会也不是人吧。

    这可就好笑了。

    “邬小姐,你又走神了。”鱼泽芝说。

    “抱歉,在想您,所以有些心神不宁。”到底是说开了,所以邬引玉很是直白,笑了一声才慢声慢气地问:“吕二的眼睛好了?”

    “听说是好了。”鱼泽芝没什么情绪地开口,“还听说,他要替吕老用那易命扶乩术,但吕老暂还不肯。”

    “会死人的,吕老怎么肯答应,不过这倒是吕二擅长的。”邬引玉终于把车开进车库。

    车库昏暗,进去时她是开了车灯的,在关灯熄车的一瞬,车前墙壁上好像黏了一大团黑影。

    邬引玉一怔,重新启动了车,啪地打开大灯。

    那片墙被车灯照得亮堂堂,哪有什么黑影。

    电话里,鱼泽芝问:“怎么了。”

    “没什么,看花眼了。”邬引玉缓了一口气,再次熄了车。

    “扶乩你会去看么。”鱼泽芝又问。

    在今天傍晚之前,邬引玉觉得,她必定是会去的,但现在不一定了。别说把那玩意儿引出来了,如果她当真不是人,被那古法勾得现出了原形,指不定当场就要被四大门逮起来。

    “看情况吧,最近身体不好,身体抱恙时是能避则避,您说是吧。”邬引玉说。

    “倒也是。”

    邬引玉没进楼,转头朝神堂走去,走得心惊肉跳,偏要要装出一副无畏的模样,问道:“素菡还好么,在吕家时应该没被吓着吧。”

    “没事。”鱼泽芝微微停顿,继而又说:“但我看吕老的意思,似乎是想让你去起局坐镇。”

    易命扶乩乃是引鬼祟邪灵附身的术法,得要有人坐镇才行,途中如若出了什么意外,便由此人来收尾。

    而起局和坐镇的必须是同一人,起局便好似搭桥,让扶乩之人更容易能和召来的东西互通灵神。

    邬引玉停在神堂外,翘起嘴角说:“吕家如今是没人了么,诵经谶的时候想找我,如今起局又想找我。”

    “他的意思是,这事就得让邬家来坐镇。”鱼泽芝说。

    邬引玉推开神堂的门,抬眉说:“以前吕老可不是这么说的,最开始质疑邬家的,可是他呀。”

    话已至此,她语气里敬重全无,那尾音一扬,甚至还挟上了几分不齿。

    电话那边的人没有开口。

    邬引玉笑了,“不过这都是旧事了,邬家一直在竭心维护五门情谊,想来吕老也是有所感悟,不然也不会对我信赖有加。”

    “你的答复是?”鱼泽芝倒没有那么想听五门秘辛,也无心搀和。

    邬引玉反问:“鱼老板想我去么?”

    到底听过对方表述心意,鱼泽芝竟还说“想”,好像真能追的样子。

    邬引玉审思了许久,故作热心地说:“去呗,既然鱼老板想,而且这还是吕老的意思。”

    她踏进神堂,仰头朝悬梁望去,一眼就看见了那根麻绳。

    梯子还没移走,就在这搁着,似乎在勾着她往上爬。

    邬引玉周身拔凉,从未觉得此地的寒气有这么浓重。她转身朝灵案走去,伸出一根手指往香炉里搅了几下。

    电话还没挂断,她说:“说起来,鱼老板才回叡城不久,竟就和吕老处得这么熟络了,吕老自个儿不跟我商议,倒让您来当说客。”

    “哪里,只是刚接任家主,许多事尚不清楚,在向吕老询问事情时,他老人家无意提了一嘴。”鱼泽芝不冷不淡地解释。

    “吕老一提,您就答应了?”邬引玉抬起手指,凑至鼻边闻,果不其然,又闻到了那股臭味,“鱼老板可真是热心肠。”

    “你是唯一一个这么说的。”鱼泽芝淡声。

    邬引玉拉长了语调“哦”了一声,揉去指腹上的灰烬,“看来其他人都不如我懂您。”

    鱼泽芝忽然问:“你在忙?”

    “嗯。”邬引玉出门取了块帕子,打算浸湿水擦拭牌位,回答说:“做点重要的事情。”

    她说得含糊,鱼泽芝索性道:“那明天晚上,在吕家见。”

    挂断电话后,邬引玉静静站了好一阵,才拿起抹布走去打湿。

    她一直觉得鱼泽芝就是二十三年前那个女人,如果她是那女人亲生的,这事儿……还怪离谱。

    大概不会是亲生的吧,妈允许孩子跟自己调情?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演。

    邬引玉打湿了毛巾,回到神堂把灵案上的牌位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

    擦拭完灵牌,她走去关上门,甚至还堵上了神堂的门闩,转身重新点了三根香和一副香烛。

    一切完成,邬引玉随手丢开帕子,攀住梯子便往上爬,坐到最顶上张望起那根麻绳。

    据宋有稚说,二十三年前那女人来时就不是人,既然不是人,那为什么要在邬家求死?

    传言里,人死后成鬼,鬼死后成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这“聻”、“希”和“夷”到底是什么东西,便不得而知了。

    不过在古书里,“聻”可是比鬼祟更可怕的东西,也难怪宋有稚和邬其遇会被吓着。

    邬引玉缓缓站了起来,伸手够到那根麻绳,用力拽动几下,依旧没能扯落。

    黑暗中,她将麻绳套到自己的脖子上,心脏失控般剧烈跳动。

    麻绳上的灰沾上她的手和脖子,她浑不在意。

    她一心想着,只需从梯子上移开腿,她的脖颈就会被紧紧扼住,从而体验到将死的窒息。

    邬引玉闭上双眼,天旋地转一般,眼前景象随之大变。

    那是二十三年前的神堂,灵案和先人们的牌位尚未摆放在此,通风口下摆着一张简陋的铁床。

    铁床上的被褥铺得平整,好像不曾被使用过,整个房子连一丝活人的气息也没有。

    麻绳,眼前的麻绳绷得紧很紧,似乎正有人在此处自缢。

    但上吊者没有挣扎,因为麻绳不曾曳上一下!

    邬引玉看不到一个人影,更觅不见鬼祟。

    忽然间,她两脚打滑,从梯子上跌落,整个人被悬在半空,眼前种种随之又变,她的神识被拉回了现世。

    邬引玉浑身气血直往头顶涌,猛甩动双腿。

    梯子嘭地坠地,竟被踢翻了。

    门外有人猛拍起门,保洁推了几下没能推开,大喊道:“谁在里面,是邬小姐吗!”

    邬引玉哪应得了声,眼前昏黑一片,近要失去意识。

    一股寒意沿着她的脊背上爬,像一只轻柔至极的手。

    保洁阿姨喊门无果,生怕邬引玉在里面出事,又担心是贼人进了邬家的神堂,索性撞起了门。

    神堂的门本就单薄,虽然上了门闩,到底还是锁不住,保洁一个趔趄就撞进去了。

    门开的一瞬,邬引玉从悬梁下坠落,沉沉跌在地上。

    她发簪脱落,头发披散着,捂着脖颈一个劲干呕,在地上伏了许久才听得清阿姨的声音。

    那根麻绳是在她坠落的时候跟着断的,此时正弯曲地“躺”在她的手边。

    “邬小姐,您怎么这么想不开啊。”赵辛梅吓得面色全白,拉开邬引玉的手检查起她的脖子。

    那道勒痕上血迹分明,在冷白的皮肤上格外醒目。

    邬引玉余光瞥见那根麻绳,撑起身往手里捞,仔细查看了一阵。

    原就脏得不成样的麻绳上竟还沾了几个浓黑的印子,新鲜的,墨迹未干。

    赵辛梅还诧异这绳子是打哪儿来的,伸了手本想把麻绳取走,却被邬引玉挡住了。

    邬引玉笑得突然,轻轻一哧,笑得赵辛梅脊背发凉。

    别的事情尚未探寻明白,但她倒是弄清楚了其中一点隐秘——

    那团墨气不单不伤她,还怕她死。

    “邬小姐,您还这么年轻,何必……”赵辛梅面露难色,小心打量起邬引玉的神色。她在这里干了多年,自然清楚宋有稚忽然发疯的事,也不知道这疯病是不是会传染。

    邬引玉摇头安抚般翘着嘴角,声音又哑又柔,“没事,刚刚被那绳子一勒,我就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就好。”赵辛梅连忙扶她起身,睨着她手里的绳索说:“邬小姐,这绳子给我吧。”

    “不用。”邬引玉站稳了身,又闷闷咳了两下,“绳子我自己处理,你把梯子搬出去就成。”

    赵辛梅只好把梯子搬走,走几步回一下头,生怕邬引玉又做什么傻事。

    地下室的门理应是锁着的,可赵辛梅一推就推开了。她战巍巍放了梯子便飞快跑了出来,喊着邬引玉的名字问:“地下室的门是您开的吗。”

    邬引玉走出神堂,把门锁上了,拿着那根麻绳回头说:“是我,忘记关上了。”

    赵辛梅这才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问:“小姐,您那卧室还需要打扫吗。”

    邬引玉寻思着墙上的墨迹已经不在了,索性道:“你去吧,麻烦了。”

    赵辛梅“欸”地应了一声,没想到今儿打扫房间,竟比平日更要胆战心惊,因为邬引玉一直站在门外看。

    邬引玉倚靠着门框,寻思着那团墨气会不会忽然出来。

    但它没有,直至赵辛梅离开,也没有再出现一次。

    夜里九点过,邬挽迎才从公司回来,刚进门就喊了邬引玉的名字,声音喊得极大,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

    邬引玉大致猜得到,邬挽迎为什么这么急。

    赵辛梅的工资是邬挽迎发的,傍晚时发生的事,她多半要和付钱的老板说。

    所以在听见叫喊声时,邬引玉只是不紧不慢地出了房门,托着烟杆往栏杆上一伏,呼出一口烟说:“在这呢。”

    邬挽迎身上带着老一辈人才会有的含蓄和古板,仰头说:“可以和你聊聊吗。”

    邬引玉颔首走了下去,手上似乎还拿了别的东西,一边说:“如果你想和我聊傍晚时神堂的事,那你直接开口就好了。”

    邬挽迎微微一愣,自看到邬引玉后,目光不曾从她身上移开。他眉头紧皱着,好像不知道要如何开口,数秒后很委婉地问:“你最近遇到了什么难题吗。”

    下来后,邬引玉没什么力气地往沙发上一坐,瞅着邬挽迎身上没沾阴邪之气,才说:“算是。”

    “你……”到底还是疏远了许久,邬挽迎平日也不常与人交心,在谈起这些时,话说得格外犹豫,“可以和我谈谈,关于哪一方面,是感情,还是工作?”

    观对方那罕见的态度,邬引玉忽地想笑,偏头睨着对方说:“你看我像是会为了感情上吊的么,工作?如果驱邪镇鬼算是我的工作,那这点东西难不倒我。”

    这话倒也没毛病,邬挽迎松了松领带,欲言又止着。

    邬引玉把牛皮信封丢到茶几上,说:“还给你。”

    “看来和照片的事有关,能说么。”邬挽迎格外困窘。

    邬引玉沉默地注视着她这“哥哥”,很好奇如果邬挽迎知道她是鬼祟托孤,会不会立刻将她逐出家门。

    当然,邬引玉不会说。她敛了目光,摇头说:“和照片能有什么关系,我只是遇到了点瓶颈,你知道的,我们这些做活无常的,总是得在生死关头,才能灵光一现,我那不是为了干活么。”

    “胡闹!”邬挽迎扬声。

    听这一声嚷,邬引玉突然有点不舍,因为邬挽迎的担心看起来太真了,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么一份来自亲属的珍视。

    “我这不是没出事么。”她不以为意道。

    “那要是出事了怎么办!”邬挽迎疾言厉色。

    “不会的。”邬引玉一顿,又说:“我说不会,那就是不会。”

    邬挽迎本还想斥责几句,但看邬引玉那漫不经心的模样,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转而冷静下来,摇头说:“下次别再这么做了。”

    “没有下次。”邬引玉站起身,回到了楼上。

    当天晚上,邬引玉又做了一个梦,又是白玉京,但眼前已非千层塔。

    密密麻麻的葫芦塔刹散布四处,或高如参天大树,又或者小如足趾,好似拼凑成了一座非常规的迷宫,走在其中让人辨不清方向。

    不过,光是从正上方洒下来的,所以就算塔刹成林,也不会余下一个阴暗角落。

    巨大的佛像立在远处,好像从巨人国里出来之物,比最大的那一只塔刹还要高,足以俯瞰此处任何一处。

    那尊佛像合眼捻珠,里边似是中空,时不时传出肃穆的撞钟声,每一下都震耳欲聋。

    古怪的是,这尊佛虽身披袈裟,却披发伸腿,坐姿竟随性肆意。

    邬引玉站在其下,总觉得眼前巨佛虽然紧闭着双目,却在凝视着她。

    就算不是眼前这尊巨佛,那此处也一定有人在暗中窥探着,那隐蔽的目光里带着恶意。

    正当她在寻找那窥觑者时,一声诘问当头落下。

    “戕害小悟墟众佛,可知罪?”

    那声音清晰了许多,听起来竟很像……鱼泽芝。

    身侧是急旋的狂风,周遭一切被卷成了飞沙走石,什么葫芦塔刹,什么参天巨佛全都不见,她又到了千层塔下,被重重魂锁捆着,动不能动。

    那跣足而行的红袍人走至她面前,别在腰上的莲纹玉佩啷当作响。红袍人竟解下玉佩,当面一个松手,将其摔碎在地。

    赤红的玉碎得不成样子,邬引玉只觉得心口如割。

    梦里,她清楚知道,这块玉绝无仅有。

    邬引玉蓦地睁眼,睡裙竟已被冷汗打湿了大半,她连忙坐起身,双眼刚一抬起,又看见了满壁的魔佛。

    这次画出的人像越发像是邪神附体,一个个张牙舞爪、青面獠牙,看起来邪门至极。

    邬引玉静坐在床上,已不像头次见到那么惊慌,她只是抬起双手看了一眼,就连看见满掌的墨汁时也无动于衷,随即才仔细观看起画中的每一尊魔佛。

    每一尊都长得不一样,分明不是同一位。

    她走去打开笔记本,查看起监控,果不其然,又是她凌晨时爬起来画的。

    再一看,她发现墨迹竟延伸到了门缝外。

    这可不是好兆头,邬引玉站起身走到门边,轻吸了一口气才推开门往外打量。

    没想到,走廊的墙上也都画满了魔佛,没有一处幸免于难。

    各种姿态的魔佛让她看得头晕目眩,她得扶住墙才站得稳,可这一扶,手上的墨迹便蹭到了墙纸上。

    她不知道这些墨汁想展示给她的,到底是什么。但她又明白了一件事,她留在邬家的时间不多了。

    再这样下去,邬挽迎必会被牵连,就因为邬挽迎那突如其来的关心,让她的不舍和愧疚心泛滥成灾。

    如果邬挽迎像吕一奇那样消失,她觉得,她应该是会难过的。

    照前一次来看,不过多时,这些墨迹就会自行消失,但不凑巧的是,这回她不光画到了门外,还一睡就睡到了中午。

    如果是休息日,赵辛梅定是下午才会过来,偏偏这天是工作日,所以她中午就来了。

    邬引玉还在走廊上看“画”,赵辛梅便已拿着钥匙进了屋。

    赵辛梅连围裙都穿好了,拎着扫把和往常一样往楼上走。

    这时候,邬引玉还沉浸在各种猜想中,心说世上或许真的有一个白玉京,白玉京里有千层塔,还有万幢塔刹。

    她在成林的塔刹中戕害了许许多多的“佛”,因此被佩戴了莲纹玉佩的人问罪。

    如果诘问者是鱼泽芝,二十三年前送她来邬家的女人亦是鱼泽芝,那鱼泽芝的用意到底是什么,这行径怪像是给了砒/霜又喂糖的。

    而她,又真的杀了一众佛陀吗。

    一声尖叫响起,邬引玉陡然回神。

    只听见有东西轱辘滚动,赵辛梅拎在手里的桶已然不见,她一个趔趄差点摔下楼梯。

    “赵姨。”邬引玉喊道。

    赵辛梅手软腿软,望着满壁的魔佛不敢说话。

    “当心点。”邬引玉又说。

    她是没想到,墨气留下的任何痕迹旁人都看不到,而她画出来的却能被人看见。

    赵辛梅的足尖已经往下楼的方向拐了,她有点想跑,磕磕巴巴说:“邬小姐,这墙壁是怎么回事啊?”

    “我画的。”邬引玉言简意赅。

    赵辛梅一时间联想颇多,目光闪躲着,“真是您画的啊,画得……还挺好看。”

    邬引玉重新打量起壁上的画,真要鉴赏的话,其实这画当真不错,没点功底是画不出来的。她从来没有学过画画,要不是在监控里看见,她还不信这是她亲手画的。

    “我觉得也是。”邬引玉颔首,坦诚得很。

    “那、那我……”赵辛梅绞尽脑汁,想临时找个原因请假。她在邬家干了十年的保洁,可从没听说邬家小姐还会画画啊,这事儿怎么想怎么奇怪。

    “墙上的画不用擦,您随便扫几下地就好了。”邬引玉转身进屋,关门前还说:“我这房间也不用打扫了。”

    门一关,外边窸窸窣窣的声音也都听不见了。

    邬引玉知道这事瞒不住,索性坐在笔记本电脑前,又看了一遍监控。

    监控里在墙上作画的她,可谓是挥洒自如,画技炉火纯青。在旁人看来,她要不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还真说不过去。

    要是往常,赵辛梅不仔仔细细把每个角落都清扫一遍,那是不会罢休的,可今儿走得倒是快。

    邬挽迎出门早,在监控里,邬引玉看到邬挽迎在她门外停留了很久,根本也看见墙上的画了。

    可是邬挽迎没有敲门,至今也不曾问起魔佛的事。

    邬引玉干脆主动给邬挽迎打了一个电话,问道:“你今天出门的时候,看见走廊上的东西了吗。”

    “看见了。”邬挽迎的语气没什么起伏,似乎并不惊讶。

    “你为什么不问我。”邬引玉又问。

    这回邬挽迎沉默了数秒,才说:“你可能不知道,你年纪还小的时候,也曾画过这样的东西。”

    邬引玉一怔,追问:“什么时候?”

    邬挽迎回忆着,答道:“小学时,那时只有我看见了,我告诉过爸妈,但他们不信。”

    “为什么。”邬引玉根本没有印象。

    邬挽迎又说:“因为那些图画很快就消失了,他们认为,那是我做了噩梦。”

    “那这次又看见这些,你一点也不惊讶,也不害怕?”邬引玉眯起眼,开门走到走廊上,看着墙上的墨迹逐渐变浅,像渗进了墙纸里,墨色一点不剩。

    邬挽迎沉默了一阵,然后用不太确定的语气说:“引玉,你有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

    原来邬挽迎也觉察到了,只是他不曾提起过。

    邬引玉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本以为邬挽迎会提让她离开的事,没想到邬挽迎只是说:“别做傻事,上吊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沉默的人成了邬引玉,她轻轻吸了一口气,让空落落的心口有种被填实的错觉,放轻声说:“那是意外。”

    赵辛梅是中午时走的,谣言也是中午传出去的。

    邬引玉正想给自己弄点吃的,各方的关怀和试探便纷纷赶至,她那手机响个不停,电话一个接一个,信息一条接一条。

    就连鱼泽芝也听说了这事,发来信息问起-

    出什么事了。

    邬引玉刚准备把面下到锅里,被那铃声吵得心烦,索性查看起众人发来的信息,才得知赵姨把她在神堂上吊的事散播了出去。

    赵辛梅怀疑,她当时在神堂见到的人已经不是邬引玉了,真的邬引玉指不定已经死了,今儿那承认自己画了邪魔的,一定另有其人。

    其实赵辛梅这猜测也算是有理有据,要不是邬引玉的记忆没有出现任何差错,她差点就信了。

    鱼泽芝还在给邬引玉发信息-

    欢迎我到邬家做客吗。

    旁人都只是在询问,而鱼泽芝已经想登门拜访了。

    邬引玉不由得又琢磨了一下,鱼泽芝在她的“故事”里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她没有立刻回消息,而是不紧不慢把面下进沸水里-

    如果不请自来,邬小姐会觉得冒犯吗。

    如果是头一次见面,邬引玉一定会想,这位鱼家家主怎能用那样疏远冷淡的模样,打出这样温柔却冒昧的文字。

    熟悉后,她发现,鱼泽芝就是里外两张脸,怕是佛不许她杀生,她都要悄悄捅上两刀。

    邬引玉笑着打字回复,那鱼老板可不能空手来,上我家是要带礼的。

    等她煮好面,又端上桌上吃完,鱼泽芝便来了。

    鱼泽芝手里还真提了东西,生怕邬引玉看不见,还把手臂抬高了些许。

    邬引玉笑了,“我开玩笑的,鱼老板还真带东西了?”

    鱼泽芝把仙豆糕递了过去,眸光不着痕迹往屋里一扫,问道:“能进去么。”

    “您都带着礼到我门外了,我要是不许您进来,那多不像话啊。”邬引玉接了礼盒,往里退了一步,“请进。”

    鱼泽芝进屋后,目光变得不加掩饰,仰头朝楼上看,又问:“谣言里的画是在楼上么。”

    “您可以上去看看。”邬引玉一顿,补充道:“但我得纠正,那不是谣言。”

    “你还真不是你了?”鱼泽芝扭头看她。

    邬引玉一哧,说:“我当然是我,但我真的画了一些东西。”

    鱼泽芝来过一次,轻车熟路就上了楼,沿着长廊往邬引玉的房间走,最后双手往栏杆上一撑,对着楼下说:“没看见。”

    “上回就跟您说了,它是会消失的。”邬引玉把碗筷放进洗碗机,洗好手便走上楼。

    鱼泽芝转身摸向墙纸,墙纸上有凹凹凸凸的花纹,摸起来不是那么平整。

    上去后,邬引玉还看见鱼泽芝凑近闻了一下。她双臂环在身前,抬眉说:“没用的,它什么痕迹也没留下。就像上次给你看过的监控那样,我的确画了,但它不见了。”

    鱼泽芝问道:“那为什么那团墨气入不了第三人的眼,画却能被旁人看见。”

    这也是邬引玉所困扰着的,她迟疑道:“或许因为,东西是我亲手画的,所以与众不同。”

    “如此看来,那墨待你也挺与众不同。”鱼泽芝定定看她。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许久,最后还是邬引玉主动伸出手,弯着眼说:“您要不确认一下,我还是不是正常人?”

    干净的掌心往鱼泽芝面前一摊,鱼泽芝垂眼看了一阵,还真的捏起了邬引玉的手指和掌心。

    邬引玉被捏得手心痒,微微往回一缩,却发觉鱼泽芝看得无比认真,她开玩笑说:“鱼老板在给我看掌纹么,看看我的爱情线?和您有相交么。”

    这话可太直白了,鱼泽芝一顿,淡声否认:“我只是在看,墨有没有渗进你的身体里,是不是在操控你。”

    邬引玉闲散姿态一敛,“那还不如怀疑我是不是别人做的傀。”

    “你不是。”鱼泽芝松开手,“肢体很柔软,血液是流动的,没有人为留下的痕迹。”

    “多谢鱼老板肯定。”邬引玉五指一拢,“在别人口中,我现在已经是半人半鬼了。”

    鱼泽芝语调平平地说:“如果真像谣传的那样,那我进门时,你合该把我吃了才是。”

    邬引玉沿着走廊走了几步,推开自个卧室的门,“那鱼老板您可得完完整整地走出邬家的门,不然我就有口难辩了。”

    她转身进屋,过会儿把一枚莲纹玉佩拿了出来,不大郑重地往鱼泽芝面前一递,“送您。”

    鱼泽芝直勾勾看她,说:“不是好不容易才凑齐一对儿么,怎么就要送人了?”

    “不要啊?”邬引玉的手腕往旁一拐,“不要那我可就摔了。”

    “这东西不便宜的。”鱼泽芝平静地接了过去,“怎么,忽然就没眼缘了?”

    “不是。”邬引玉摇头,慢声慢气说:“我只是忽然觉得,它本应该绝无仅有,这两块都不是我想要的,我看您上次戴着它还挺好看的,送您了。”

    作者有话说:

    =3=

    入V了,感谢大家

    第28章

    鱼泽芝看了邬引玉, 又看那块玉佩,似乎没起疑心,伸手就接了过去。

    只是她接过去后没有立即戴上,而是往包里一揣, 问:“那我把钱转回给你?”

    “不用。”邬引玉反手关上房门, “就当是我送鱼老板的, 这样应该也不差鱼老板人情了。”

    鱼泽芝语气很淡,“就这么不想欠我?”

    “欠着哪好, 多欠一天,我是一句亲近的话也不敢多说呀。”邬引玉笑了, 下楼时又说:“您说怪不怪, 我打心底觉得这两块玉不是我想找的。”

    “为什么, 直觉?”

    邬引玉只觉得梦里的悸动不假,却没有在鱼泽芝面前提起, 边走边说:“当然, 我的直觉向来很准。”

    “那你要怎么解释那两块玉。”鱼泽芝又问。

    邬引玉微一耸肩,不以为意地说:“也许真是批发的吧。”

    “那供货商还挺有意思。”鱼泽芝平静评价。

    “是吧。”邬引玉扬眉。

    下楼后, 邬引玉打开了电视,但没有特定想看的节目,很随意地换了几个台,最后停在了一档搞笑综艺上。

    “您也知道,世界上不可能存在一模一样的两样东西,就当是撞鬼了, 这撞鬼的东西,我哪敢收集起来放在身边。”她扭头说。

    “所以你就把这邪门的东西送我了?”鱼泽芝坐下说。

    邬引玉不加掩饰地“嗯”了一声, 翘起一条腿懒懒散散地窝在沙发上, “鱼老板懂行, 我又欠鱼老板良多,除了您,给谁都不合适。”

    “那就多谢了。”鱼泽芝谢得不是那么有诚意。

    邬引玉压根没看电视,只是这房子大,又太安静,不放点声音出来听听,她心里不舒坦。

    鱼泽芝忽然直视她问:“那上吊是怎么一回事?”

    听到这茬,邬引玉的脖子便隐隐作痛,轻嘶了一声说:“还不是因为那根麻绳。”

    “总不能是它自己套到你脖子上的。”鱼泽芝说得还挺有道理。

    邬引玉反驳不得,摸起脖子说:“我们邬家是这样的,事必躬亲嘛,亲自试试,才看得到以前发生的事。”

    “所以看到什么了。”鱼泽芝问。

    “空落落的房子。”邬引玉半遮半掩,转而问:“鱼老板有想法么。”

    “也许她本来就不想被人看见。”鱼泽芝情绪不高。

    邬引玉避重就轻地说:“我今天去了一趟翡园,从我妈那知道了一些事,她说那女人来时还带了小孩。”

    自然指的是二十三年前的女人。

    鱼泽芝目光定定。

    邬引玉装作困惑,“躲躲藏藏,也不知道那小孩是怎么来的。”

    “或许是偷来的。”鱼泽芝面不改色。

    邬引玉搁在桌上的手机频频响起,闹得她不接不是,只好说:“我接个电话。”

    没想到一个接完,又来一个。

    一串的电话全是打来问候她的,有些个不依不饶,觉得她是心里有事想不开,偏要长篇大论了一番。

    鱼泽芝干坐了许久,干脆说有事先走了。

    在鱼泽芝走后,邬引玉才打完电话,打哈欠时想起了对方带来的仙豆糕。

    盒里仙豆糕还有余温,竟是现做的。

    吕家的易命扶乩定在夜里十一点,吕冬青大概没把外面的谣言当一回事,依然邀邬引玉前去坐镇。

    其他几门吧,多半是听一半丢一半,就当邬引玉真的在邬家老宅做了什么怪事,但什么鬼祟夺舍的,一律不信。

    邬引玉看着吕冬青发来的信息,还磨磨蹭蹭坐了好一阵,眼看着要到点了,才拿上钥匙走进车库。

    打开车灯时,她下意识抬头,定定望着面前那堵墙,生怕墙上又有什么一晃而过的黑影。

    所幸没有,车灯一亮,白墙亮堂堂的,哪能瞧见什么古怪影子。

    邬引玉一路开上高架都相安无事,但在路程走了近半时,仪表盘上一个图标忽然亮起,竟提示有门没有关紧。

    她皱起眉头,飞快朝后视镜睨去,后边两扇门可都好端端闭着。

    在车开出邬家的时候,车门就已经自动上锁,如今都开到半途了,车门没道理还能打开,除非有人特地去拨了一下门锁。

    这事儿还挺诡异,尤其如今还是在路上。

    仪表盘上的图标一直亮着,邬引玉心神不宁,在到了可以靠边的地方后,她二话不说就打了转向灯,停在边上下了车。

    她拉开后座车门挨个查看,那两扇门都没有问题,那么有问题的只能是副驾的门了。

    果不其然,副驾座的门不单没有关紧,下方竟沾了一些墨汁。

    新鲜的墨汁。

    她冷着脸看了一阵,不紧不慢地扯出数张纸巾,可在擦拭时,手无可避免地沾上了一些。

    沾了十秒不到,她还没来得及清洗,墨痕便淡了下去,可比护肤品好吸收多了。

    邬引玉知道这玩意儿有自己的想法,但没想到,连跟屁虫都没它黏人。

    所幸后半程相安无事,直至看到吕家大门,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大晚上的,吕家门外竟杵着个鬼魅般的人影,瘦条条的,身形怪好看。

    车灯打到那人脸上,邬引玉才看清,原来是鱼泽芝。

    那光合该刺眼,鱼泽芝却只是不紧不慢地转了一下眼珠子,冷静得不像活人。

    熄了车,邬引玉赶忙推开车门,下车前竟还不忘带上烟杆,故作镇定地说:“鱼老板等我呢。”

    鱼泽芝“嗯”了一声,“吕老也在等你。”

    要是没有后边那句,邬引玉可又有话要说了。

    她抬手看了眼腕表,不急不忙地站到鱼泽芝边上,把烟丝盒取了出来。

    “还不进去?”鱼泽芝问。

    “别急,我抽两口再进去。”邬引玉捻着烟丝说。

    “瘾有点大?”鱼泽芝拿走对方手里的火柴盒,取出一根擦燃,凑过去状似亲昵地帮她点上。

    邬引玉咬住烟嘴,轻吸了一下,烟窝里随即冒出更亮的火光,里边烟丝慢腾腾烧着。

    抽了一口,她别开头呼气,大不会让烟招呼到鱼泽芝脸上,慢悠悠说:“烟瘾么,我没有,只是抽一口能清醒点儿,一会我不还要坐镇么,坐着坐着要是睡着了,吕老可不得用叉车把我叉出去。”

    “可我看你烟草极少离身。”鱼泽芝淡声反驳。

    邬引玉摇头:“我不是对这味儿有瘾,只是喜欢看这烟雾,您信么。”

    “能信。”鱼泽芝瞥她,“毕竟如今这世道,什么人都有。”

    “您是觉得难闻?”邬引玉扑哧地笑了,“说得这么正经,我要生气了。”

    鱼泽芝嘴角微抬,“那要怎么安慰?”

    邬引玉屏息靠了过去,残余的烟草味像钓鱼的饵。

    鱼泽芝竟还亲自迎上,却在对方唇前蓦地顿住,闻了一下说:“不难闻。”

    邬引玉一愣,转而笑着退开,“行,我不生气了。”

    春夜的风还带着料峭寒意,贴着衣裙直往人身上拱,叫人寒毛直立。

    抽完最后一口,邬引玉收起烟杆,伸了根食指往鱼泽芝袖边一碰,说:“进去呗,鱼老板。”

    吕家没开电灯,全点的蜡烛,照得院子里的人全都阴森森的,乍一看还怪瘆人。

    仪式已准备妥当,只是这次来的五门人还不如上次多,邬吕封鱼四家都只来了一人。

    院子四方的那三十六盏灯没被撤走,原先灭了的那盏甚至还被重新点燃了。

    不过神坛已经不在,被换成了偌大的黑圆桌,圆桌外边用一圈红棉线绕住,线上压了石头,省得移位。

    桌上散着细沙,其上置有柳木做的乩笔。

    细沙是红色的,因为是用鸡血染红,所以带了一股腥味。

    邬引玉压着声说:“‘请神’时,被附身的人会挪动乩笔,乩笔就会在细沙上留下图案,或者文字。”

    鱼泽芝颔首。

    邬引玉有点懊悔,她是老毛病犯了,总想跟身侧的人解释两句,说完才觉得鱼泽芝应该是知道的。

    火光中,吕冬青捧着一册厚厚的乩簿走来,那书册已经古旧到泛起棕褐色,页面好像一翻就会碎。

    邬引玉认得,那是以前用来记录鬼神警示的册子,只是后来古法被弃用,连带着这乩簿也被锁了起来,许久没能见光。

    “吕老。”邬引玉主动打起招呼。

    吕冬青颔首,把乩簿放到桌上,转而拉起邬引玉的手,郑重道:“引玉,这次又要拜托你了。”

    邬引玉勉强勾起嘴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四舍五入的,吕一奇他们的失踪还与她有点瓜葛,这叫她如何自得。

    她索性说:“哪需要拜托我,这请神不还得靠您,我不过是在边上帮看看。”

    “多谢你来。”吕冬青叹息,抬掌拍了拍邬引玉手背,又说:“今晚一定会有个结果,到时候,三胜的魂能回来,吕一奇和封庆双啊,也都能回家了。”

    邬引玉觉得,吕冬青根本就是异想天开,她的预感向来没有出过岔子,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

    “先开始吧,吕老。”她说。

    到点的那刻,院里黄纸飞扬。

    在看见吕倍诚蒙着眼走来时,邬引玉才知道,原来“请神”的不是吕冬青。

    也不知道,吕倍诚是怎么说服吕冬青的。

    吕倍诚之所以蒙眼,并不是因为眼睛没好,而是因为仪式必须。

    两位唱生在边上扶他,那俩都是吕家的人,神色看起来都很是不安。

    在古籍里,五门的易命扶乩会召来鬼神,但从有记录的那天起,五门能“请”的除了鬼便是祟,可不曾有过什么神啊仙的,这也正是此法被弃用的原因。

    有时候,邬引玉甚至怀疑,这世上根本没有神,可如果是这样,似乎就解释不了她梦里的白玉京了。

    吕倍诚被扶着跨过了红线,稳稳握住了搁在细红沙上的乩笔。

    两位唱生放开了他,各自站到一侧。而那乩簿,则由吕冬青亲自翻开。

    邬引玉现在还不用做些什么,只需要坐在吕倍诚的边上,看他挪笔行书,做好随时出手镇住鬼怪的准备。

    吕倍诚嘴里念念有词,整座吕宅除他外无一人发声。

    周围的蜡烛忽然闪烁不定,地上黄纸被风掀起。

    见状,吕冬青赶忙烧去吕三胜的一件衣服,火光瞬间就把那衣服的边角舐尽了,就好像添了油,烧得飞快。

    邬引玉一动不动地看着吕倍诚,察觉有一股阴邪之气正在逼近。

    随之,吕倍诚胸膛一震,好似有什么东西穿了进去。

    来了。

    吕倍诚像是癫痫发作,周身颤抖不已,握在手中的乩笔也随之一动,细红的沙子被刮出古怪的图案。

    乩笔在沙池上绘出的所有图案俱有说法,都能在古籍上找到相应的解释。

    担任唱生的人也不轻松,得熟知所有的注释,一人一句地吟唱出乩笔所示之意。

    所以唱生只用盯着沙池,不必多看吕倍诚一眼,可偏偏……吕倍诚手里的乩笔没有画出他们能唱出的图案。

    沙上一笔一划甚是锐利,且还凌乱非常。

    在吕倍诚挪动乩笔时,沙子还被甩到桌外。

    不妙,大事不妙。

    吕冬青不安地盯着,只见他二孙子的眼里又流出血,把蒙眼的白巾都染红了。

    邬引玉还是没动,屏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直觉,那附在吕倍诚身上的邪祟有点怪。

    它好像只是一丝魂,一缕神识,单薄到连形都显不出来。所以在这东西上吕倍诚的身时,要不是有阴风挟来,吕倍诚还胸膛一震,她根本就看不出来。

    终于,唱生开口了,念的竟是:“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那湖泽倚奇松,斗法拂玄穹啊。”

    话音刚落,吕倍诚抖得越发厉害,他两颊蓦地一鼓,唇角渗出血来。

    邬引玉心一凛,连忙从座上离开,掖着裙摆扯起地上那围成一圈的红绳,企图往吕倍诚身上缠。

    可还没来得及动手,她便听见一声撞钟。

    没错,撞钟。

    好像寺庙里的那种钟声,瓮瓮沉沉,肃穆空远。

    在她的梦里,也出现过这样的钟声,当时她行至满地塔刹之处,听见参天佛像里传出钟鸣。

    冥冥之中这一切好像有些牵连,她的梦果然不是子虚乌有。

    撞钟,魔佛……

    她画出来的那些张牙舞爪的披发佛陀,不会真的存在吧。

    她在梦中被降罪,可就是因为戕害了什么小悟墟的佛陀啊。

    邬引玉看了一圈,目光从鱼泽芝身上扫过,她在那双本该冷静自持的眼里,看出了一丝错愕。

    她寻思着,难道鱼泽芝也听见钟声了。

    但邬引玉只是顿了一下,继续把红绳往吕倍诚身上缠,随即从腰侧锦囊里取出染血的五帝钱,挤进对方溢血的口中。

    吕倍诚的唇齿被撬开,含在口中的血不由得喷涌而出,溅得邬引玉脸侧血红一片。

    邬引玉不以为意,连忙扯落吕倍诚蒙眼的白绢,就着他嘴里流出的鲜血,在他脸上画出咒文。

    咒文一成,吕倍诚颤抖得愈发厉害,胸膛往前一挺,里边的东西好像要出来了。

    “亮灯!”吕冬青已写下唱生刚刚提及的信息,扬声大喊。

    灯光一亮,那三十六支蜡烛变得何其黯淡。

    吕倍诚厉声大叫,一股阴邪之气从他挺起的胸膛里蹿出,直往吕家主屋窜去。

    邬引玉松手猛追而上,喊道:“照顾吕二少!”

    有几人跟在她的身后,鱼泽芝也在其中。

    邬引玉虽然来过吕家,但对这里的布局并不熟悉,在踏进一香火味浓郁处时,她才明白过来,这里应该是吕家的神堂。

    那玩意和墨气不同,墨气是浓黑的,且还会留下墨迹,而它来去无痕,极难捉摸。

    跟过来的吕家人在后面说:“这是神堂,它怎么敢来神堂?”

    神堂可是护佑家族之地,寻常鬼怪往这地方走,可谓是自寻死路。毕竟就算祖宗们的魂灵已经远去,也会有家仙居住在此地。

    邬引玉倒不惊讶,毕竟在邬家的神堂里,她也发现过怪异之事。

    有人在墙上摸索了一阵,正要开灯,被邬引玉喊住了:“别开。”

    邬引玉用上了阴阳眼,但还是什么邪祟也看不见,甚至连吕家的家仙也没见着,那股阴邪之气消失得极其突然。

    “它走了。”鱼泽芝蓦地开口。

    “开灯吧。”邬引玉泄气道。

    灯键“啪”的一响,跟来的吕家人面面相觑,有人问:“邬小姐,看出什么来了?”

    邬引玉摇头,目光从灵案上扫过。

    在看见灵牌时,理应是要过去贡香,所以她走了过去,刚一走近,便无可避免地看见了贡香用的三足小鼎。

    鼎里的香灰,有被翻过的痕迹。

    “香灰。”邬引玉伸手,还没碰到鼎边,便有一只手越过她捻起了里面的灰。

    鱼泽芝捻动二指,抬至鼻边嗅了一下,神色古怪地说:“是那股味道。”

    邬引玉知道鱼泽芝指的是什么,皱眉问:“是它?”

    鱼泽芝把手指伸至邬引玉面前,让对方就着自己的手闻。

    邬引玉看着那两根沾了灰的手指,想也不想便凑近。果不其然,她闻到了熟悉的气味,“就是这股味。”

    起先她觉得,墨是一回事,而那吃香灰的鬼是另一回事,她自然而然地就把吃香灰的鬼当成了二十三年前的女人,也就是鱼泽芝。

    可如今,鱼泽芝好像也不明状况。

    她陡然明白,墨是一回事,鱼泽芝和二十三年前的女人是一回事,而那吃香灰的鬼,其实和她梦里的魔佛才是一回事。

    所以梦是真的,世上真有白玉京,也有魔佛。

    “邬小姐和鱼老板在打什么哑谜?”吕家人问。

    邬引玉摇头,想到扶乩的警示,面色一时间变得极其难看。

    “湖泽倚奇松,斗法拂玄穹”,说的可不就是邬家么。

    可是吕三胜的魂,还有那吕一奇和封庆双,怎么可能会在邬家!

    没等吕冬青找来,邬引玉神色怵怵地转身,没头没尾地对鱼泽芝说:“我要走了。”

    众人还在查看神堂,邬引玉已经放轻了脚步悄悄离开。她从吕家的侧门走了出去,关门时看见鱼泽芝不远不近地跟着。

    邬引玉一愣,眯起眼问:“鱼老板是我的小尾巴么,走哪跟哪。”

    “你是妖怪么。”鱼泽芝淡声反问,“还长尾巴了?”

    “那当然不是。”邬引玉打开车门,没来得及上锁,鱼泽芝便坐上了副驾。

    她一顿,转头说:“我要回去一趟。”

    “因为那句话?”鱼泽芝问。

    “不全是。”邬引玉发动了车,有点无辜地说:“我摊上东西了,得避避。”

    作者有话说:

    =3=

    第29章

    摊上的其中“一样”, 可不就边上跟着。

    邬引玉看向窗外,见吕家暂还没人追过来,轻呼了一口气问:“要跟我走?”

    “你要往哪避。”鱼泽芝连安全带都系上了。

    邬引玉伸手往对方安全带上一拨,“您还不知道我要往哪儿避, 就敢上我的车?上贼船都不是这么上的。”

    “那你说说, 我也好揣摩揣摩。”鱼泽芝神态从容, 是半点也不慌。

    “天涯海角?”邬引玉手指头还勾在那安全带上,“走么。”

    “你乐意就成。”鱼泽芝一副就着她的模样。

    邬引玉只好松手, 打了转向灯驶向大道。

    车刚开出去,后座的包里忽然传出一阵手机铃声。

    电话来得巧, 指不定就是吕家人打来的。

    “我要回邬家一趟。”邬引玉没开口让鱼泽芝帮拿手机, 只顾着往前开, 含含糊糊道:“吕倍诚扶乩召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那玩意附到他身上时, 你有听见什么声音么。”

    “什么声音?”鱼泽芝问。

    “我说不清, 那绝不是人发得出的声音,但又的确是从吕倍诚身体里传出来的, 听着……像是什么东西被撞了一下。”邬引玉模棱两可地描述。

    本以为鱼泽芝也会装作不知,没想到她竟言简意赅地吐出了一个字:“钟。”

    没错,邬引玉听到的可不就是钟声么。

    这么看来,鱼泽芝和那佛魔似乎不是一伙的,可这人行事古怪,也不知究竟站在哪一边。

    邬引玉一哧, 开玩笑说:“那玩意竟还会发出鸣钟声,是故弄玄虚装作神佛, 还是想叫我们掉以轻心啊。”

    “都有可能。”鱼泽芝侧头注视窗外。

    邬引玉的手机铃声响了一路, 蓝牙不知怎的竟没连上, 把车上播放器的音乐搅得吵闹杂乱。她忍无可忍,只好说:“劳烦鱼老板帮我拿下手机。”

    鱼泽芝解开安全带,扭身往后捞,把那软皮挎包的带子拉了过去。

    “看看来电人是谁。”邬引玉一顿,慢吞吞补充道:“劳烦鱼老板。”

    包都已拿在手上了,鱼泽芝只得扯开拉链,把那只震动不停的手机拿了出来。

    “吕老打来的。”她说。

    不出邬引玉所料,吕家果然是要找她的,她不大明白,那句警示是不是为了挑拨离间,毕竟上了吕倍诚身的东西,可不是寻常鬼祟。

    可既然是吕家扶乩得来的结果,想来不论她怎么解释,吕冬青都是要信的。

    “你也觉得他们在邬家么。”鱼泽芝突然问。

    邬引玉当然摇头,嘴角往上一翘,“我这段时日没少在家,吕三胜的魂和另外两人要是被困在邬家,我能不知道么。”

    停顿了数秒,她接着又道:“再说,如果真在,那能谁做的?”

    鱼泽芝没有及时系上安全带,使得那提示音一直在响。

    半晌,她才扣上插上插扣,淡淡说:“墨气如果真把人藏在邬家,定有其道理。”

    邬引玉正视着前方,却忽略不了身侧投来的目光,她被盯得后颈发凉,扯出一个笑,戏谑道:“鱼老板还怀疑我?我有这能耐么,我图什么。”

    “不是,没怀疑。”鱼泽芝敛了目光,不大诚心地澄清。

    “我的耳机在包里。”邬引玉忽道。

    鱼泽芝便翻找了一番,终于摸到了耳机壳子,看对方无心伸手,便靠过去为她戴上。

    虽然鱼泽芝的举止小心到带足了分寸感,但邬引玉的耳廓还是被搔得痒了一下。她连忙腾出一只手,把耳机接过去亲自戴上,嘟囔道:“不敢再劳烦鱼老板。”

    “客气什么。”

    电话接通,传出来的竟不是吕冬青的声音,而是吕倍诚。

    因为和此人不大熟,在听见这声音时,邬引玉还稍稍辨认了一下。

    “邬小姐现在在哪里。”吕倍诚开门见山地问。

    邬引玉微作思索,回答道:“在外面,吕二公子有何见教。”

    “扶乩时想必你看到了,也听到了,邬家此时可方便迎客?”吕倍诚很是直白。

    吕家明摆了要进邬家搜找,而邬引玉急着要走,可不就是为了提早回去确认一些事么。

    她幽慢回答:“那麻烦诸位一小时后再过去,如今家里凌乱,我还得稍作整理。”

    吕倍诚竟然同意了,他那声音带着扶乩后留下的虚弱,说:“那一时后见。”

    邬引玉心跳如雷,如果不是在城区,她定已把油门踩到底了,哪还会这么慢悠悠地开。她沉下一口气,问道:“吕二公子的眼睛还好么。”

    “多亏邬小姐及时出手,伤得不算严重。”

    “扶乩时,吕二公子可是看见了什么?”邬引玉气息微急。

    扶乩所见,自然是和附身鬼神有关的种种。

    那边的人沉默了许久才说:“看见了一些塔刹,一尊巨大的石像。”

    听这描述,吕倍诚见到的可不就是邬引玉梦里的“小悟墟”。

    但邬引玉只是说:“怪事,我以为你看见的会是什么张牙舞爪的邪祟。”

    谈话不了了之,吕倍诚约莫是双眼又出血了,忽地发出一阵痛吟。

    扶乩结束,吕倍诚就算不死,怕是也留不得,邬引玉本就不愿多说,索性道:“吕二公子好自为之。”

    那边很快挂断了电话。

    “他看见了什么。”鱼泽芝问。

    邬引玉看着前路,漫不经心道:“说是看到了一些葫芦塔刹,多得惊人。”

    后视镜中,鱼泽芝目色微黯,好像心有所想。

    路上,邬引玉给司机打了个电话,叮嘱他立刻去找吕三胜的护工要一件衣服,得快,也得悄悄的,不能让吕家知道。

    鱼泽芝就坐在副驾上,听得能不清楚么,当即问:“又要唤魂?”

    “这次不是。”邬引玉否认。

    邬家极静,看窗里一片漆黑,想来邬挽迎还在外面加班。

    邬引玉窸窸窣窣地翻出钥匙,说:“您近来做客倒是勤。”

    “不欢迎?”鱼泽芝跟在后面,问:“你要怎么‘整理’。”

    “欢不欢迎,您还不知道?”邬引玉走进屋里,回头促狭地笑,“此前吕三胜的魂的确不在这,但如果在警示出来后,忽然就在了呢?所以我得提前回来找找。”

    这事的确说不好,谁知道是不是有东西想陷害邬家。

    找活人魂不比召死物简单,鬼祟易饿,有时仅是用元宝香烛就能把它们引出来,可活人魂不行。

    邬引玉朝屋中扫了一眼,然后便从鱼泽芝身侧挤出了门,直往院子后面走。

    “往哪去。”鱼泽芝紧随在后。

    邬引玉笑说:“去抓只活鸡。”

    五门家中养有鸡鸭也不奇怪,毕竟有时还得取鸡血画符。

    邬引玉走得急,旗袍的裙摆被踢得来回曳动,那截小腿在夜里显得更加白无血色。她走到鸡笼前,拉开门闩,单手掩住口鼻,微微后仰着伸手朝笼里擒去。

    笼中的鸡似乎被吓着了,被擒住双翅竟动也不动。

    是只雄鸡,鸡身又壮又沉,邬引玉捏着它的两片翅膀,把门闩重新堵上了。

    “帮你么。”鱼泽芝作势要接过去。

    “哪好脏鱼老板的手。”邬引玉眼波一转,慢吞吞走回屋中。

    进了屋,她从抽屉里取出一根红棉线,把这鸡的双脚给捆上了,省得它到处扑腾。

    这一天下来,邬引玉灰头灰脸,此时手又脏着,不好往脸上摸,又懒得去洗,索性道:“鱼老板能帮我把头发拨一拨么。”

    鱼泽芝观她那用簪子挽起的头发已经松松垮垮,抬眉问:“帮你重新把头发挽一下么。”

    “也好。”邬引玉极不客气,末了添上一句,“劳烦挽紧一些,省得一会还要掉,多谢。”

    “你倒是礼貌。”鱼泽芝话里带着浅淡的笑。

    听起来不像夸人,所以邬引玉企图扭头,想看鱼泽芝到底是以何种神色说的话。

    可她还没转过去,侧颊便被虚虚地扶了一下。

    “还没好。”鱼泽芝说。

    邬引玉干脆不看了,闻着对方身上那若有若无的香气,说:“礼貌是应该的,光挤眉弄眼哪里够,鱼老板不就喜欢听客套话么。”

    鱼泽芝没反驳,三两下就把对方的头发挽了起来,因为动作放得很轻,扯得邬引玉发根发麻。

    邬引玉没吭声,垂眼拂去手上的灰,觉察簪子从头发间穿过。

    那触感尤其亲昵,还带着点越界的冒昧。

    “鱼老板厉害。”邬引玉慢声道。

    “这就厉害了?”鱼泽芝停顿,不冷不热地说:“挽个头发罢了。”

    二十分钟后,司机赶到,拿出吕三胜的衣服说:“小姐,衣服在这。有一件事得跟您说,我离开时看到了吕家的车,他们似乎正在往医院的方向赶,不知道有没有发现我。”

    “无妨。”邬引玉拿了衣服说:“你回去吧。”

    司机颔首离开,也不敢在这多待,他料想邬引玉是要做什么仪式,所以才特地让他去借了衣服。

    没开灯的房子里,邬引玉摸黑把吕三胜的衣服套在了雄鸡身上。

    本该穿在人身上的衣服,裹在雄鸡上显得空落落的,那鸡还不喊不叫,只时不时机敏扭头,不知在看什么。

    “等会儿就用这只鸡来追他的魂,我还要放出一些小鬼,他的魂离壳太久,如若受惊,必会寻一活物附生。”邬引玉摸索着,把雄鸡腿上的红绳解了。

    “那天你为何不用此法?”鱼泽芝垂眼旁观。

    邬引玉抚着雄鸡的翅膀,仰头说:“这只能用在小一些的地方,再说,如果吕三胜的魂和这只鸡相性太好,指不定就出不来了,此前的唤魂可是要把他唤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鱼泽芝颔首:“听起来风险不小。”

    “看来鱼老板确实不是事事俱知。”邬引玉从茶几下的抽屉里取出三支香,还拿出来一只锦盒。

    邬家本就是做这一行的,厅堂里放满这些物件也不足为奇,抽屉里除了香和装了香灰的锦盒,竟还有数面巴掌大的八角镜子。

    “鱼老板你瞧着这些镜子眼熟么。”邬引玉捧起镜子问。

    “不眼熟。”黑暗中,只有少许月光泻进屋里,鱼泽芝微微眯起眼打量。

    邬引玉摩挲镜面,“就像鱼老板上次把老鬼带进镜子那样,我的镜中,也收了不少小鬼。”

    “邬家还养鬼?”鱼泽芝眉梢微抬。

    “才不是,不过是些收了没来得及送走的小鬼。”邬引玉笑了一声,说:“来了,鱼老板看好了。”

    这话说完,她猛一拍雄鸡,喊出了吕三胜的名字,随即还把八角小镜摔碎在地。

    镜子哗啦破碎,阴邪之气钻了出来,在屋中肆意乱窜。原先叫也不叫的雄鸡竟窝窝扯嗓,扑棱着双翅满地乱跑。

    邬引玉跟上雄鸡,时不时喊一声吕三胜的名,而那雄鸡就像受人指引一样,明明是第一次进屋,竟能轻车熟路地在邬家逛上一圈。

    鱼泽芝不紧不慢地跟着,见雄鸡停在了邬家神堂前时,皱眉问:“在这?”

    雄鸡一动不动,而那从镜子里溜出来的鬼还在四处窜动,挟来的阴气刮得人脊背发冷。

    可邬引玉感受不到此地有生魂,神堂里空落落,甚至没有家仙。

    她不知道邬家的家仙是因什么消失的,但从她记事起,她就一次也没见过,也不曾听邬其遇提起,似乎在很久以前,家仙就消失了。

    立在神堂门前的雄鸡扑腾了几下,不知轻重地往门上撞,撞得神堂的木门咚咚响,脑袋都撞出了血。

    邬引玉打开门,竟见一股墨气汹涌而出,那墨气却没有往她身上撞,而是一股脑朝那雄鸡身上扑。雄鸡没叫出声,往地上一歪,没气了。

    等邬引玉回过神,再想寻那墨气时,它已不知散到了哪里。

    神堂的门敞着,屋子静凄凄,乱窜的鬼祟压根不敢往里闯。

    鱼泽芝无动于衷地朝地上那没了气的鸡瞥去一眼,抬腿从它身上跨了过去。她绕过邬引玉进了神堂,目的明确地走到灵案前,伸手探向炉中香灰。

    灰中的腐臭已经淡去,显然那偷吃香的东西没有再来,炉里的香果然不是墨气所吞。

    邬引玉走进屋,依旧找不到生魂留下的混迹。

    “人是那团墨捉走的,但香不是它吃的。”鱼泽芝捻着手指道。

    邬引玉手还脏着,可不想再填一味,干脆弯腰往鱼泽芝手边凑。

    “也许吕三的魂的确在邬家,只是被藏起来了,那墨气不想让我们找到他。”鱼泽芝注视着邬引玉说。

    邬引玉被鱼泽芝用这样的目光盯过数次,见状退开一步,手臂往身前一环,“看鱼老板眼神,好像我和那墨是一伙的。”

    “你误会了。”鱼泽芝拂去手上的灰,“我们不才是同一条贼船上的么。”

    邬引玉转身走出神堂,把地上那只鸡捡了起来,有点烦闷地皱起眉说:“吕家的人该到了,我去收拾收拾。”

    所谓的收拾,就是把死去的鸡丢进厨房,再把蹿了满屋的小鬼重新收进镜子里。

    做完这些,邬引玉仔仔细细地洗起手。她转头见鱼泽芝站在门外,不急不躁道:“过会儿吕老定是要搜一搜邬家的,可惜了,我找不到,他们也没法找着。”

    “你希望我帮谁。”鱼泽芝很直白地问。

    邬引玉擦干手转身,倚在洗手池前似笑非笑地说:“我以为鱼老板会帮我呢,毕竟您可是跟着我的车走的,天涯还没去成,您就想跑?”

    “不跑。”鱼泽芝眉一抬,“想尝口烟么。”

    “有点。”邬引玉舔起嘴角,“您怎么知道。”

    “看你好像没劲,桌上是吧,我给你拿过来。”鱼泽芝转身朝客厅走。

    邬引玉跟了过去,却不是为了谢绝帮助,只是说:“其实吧,鱼老板想帮谁就帮谁,我连事情都还没弄清楚,总不能让鱼老板跟着拆盲盒。”

    鱼泽芝放慢脚步,扭头看她。

    邬引玉揽着一只手臂,慢声慢气说:“鱼老板别骗我就成,我知道鱼老板是商人嘛,脑子好使,我呀,脑子常年被烟熏,好容易被骗的。”

    “是吗。”鱼泽芝没情绪地应了一声,把桌上的烟杆和烟丝盒拿了起来。

    邬引玉捻起烟丝,刚放进烟窝,便看见鱼泽芝又替她点了火柴。她微一挑眉,说:“我原先以为鱼老板是高岭上的花,没想到心肠热得出奇。”

    点好烟丝,鱼泽芝把火柴甩灭了,弯腰讲其丢进烟灰缸里。

    “那是邬挽迎的,我不用那个。”邬引玉说。

    鱼泽芝把那截火柴杆拿了出来,看边上有个小罐,确认了一下才往里丢,“分这么清?”

    “必须的,同床还会异梦,这不过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各自心思都多着呢,界限免不了要清晰一些。”邬引玉对着绿玛瑙的烟嘴抽了一口。

    吕家的人果然过来了,门铃还是吕冬青按的。

    邬引玉走去开门,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吕老”,没半点提前离场的羞臊。

    吕冬青往里打量,并不急着说明用意,先问了一句:“挽迎还没回来呢。”

    “嗯,大老板嘛,是会比较忙。”邬引玉侧身把吕冬青请进屋,“吕老请。”

    吕冬青后面跟了不少吕家的人,一行人神色各异。

    进门后,吕冬青一眼就看见了鱼泽芝,并不意外地说了一句:“泽芝也在。”

    鱼泽芝冲吕冬青微微点头,很平淡地应了一声。

    邬家来客少,茶具放在柜子里久未清洗。邬引玉正要取出茶具,便被打断了。

    “引玉。”吕冬青杵着拐杖,四处看了看说:“我来不是为了喝茶,茶便不必泡了。”

    邬引玉一顿,想来吕冬青也不想卖关子,只好问:“吕老是为了扶乩的警示来的?”

    “你也是因为警示才提前离开的吧。”吕冬青向来欣赏这位小辈,虽事关自家孙子,但话依旧不愿说得太重。

    邬引玉合上储物柜,正视着吕冬青说:“没错,如果吕三的魂忽然到了邬家,我就有口难辩了,这我不得提前回来看一眼。”

    “回来之后你找了吗。”吕冬青的神色缓和了些许,心知在事情未明了前,他不该迁怒,也不宜挑起两家争端。

    邬引玉露出笑,抬手道:“我找的不算,吕老您既然来了,便随意看看吧。”

    作者有话说:

    =3=

    第30章

    吕冬青沉沉叹气, 浑浊的眼红得惊人,他也为难,却还是好言道:“引玉,你也知道, 我这段时日夜不能寐, 就生怕我那俩孙子回来敲门我听不见, 我是什么法子都用尽了,就盼着他们能早日归家, 如今扶乩已示此地,我是不得已才来试上一试。”

    “我明白, 您找便是了。”邬引玉抬臂, 是任由吕家随意搜找的意思。

    “多谢。”吕冬青朝身后人使了个眼色。

    人群里不见吕倍诚, 想必他双目流血,此时已不便出行了。

    被鬼祟附过身, 再怎么也得好好“处理”, 只是如今吕冬青才痛失两个孙子,怕是下不了手。

    邬引玉不着痕迹地翘了一下嘴角, 她如今自身难保,别人的家事可管不着。

    吕冬青接了身后人递来的罗盘和桃木剑,憋足了一口气持剑上楼,在楼梯上问:“引玉,楼上房间可方便进去一看?”

    “自然。”邬引玉坦然。

    吕冬青便也不客气了,一颗心扑通狂跳, 就好似与消失的孙子有所连结,他有强烈预感, 吕一奇和吕三胜一定就在这里!

    楼上除了邬引玉和邬挽迎的房间外, 还有书房和琴棋室, 甚至还有此前属于邬其遇和宋有稚的房间。

    邬其遇和宋有稚的房间自然都是空着的,只是平日没疏于打理,使得里边看起来好像还住着人。

    吕冬青自知房里没人,却还是敲了门才进去,就好像上别家驱逐厉鬼那般,还得先同家仙打声招呼。

    在楼上走了一圈,吕冬青一无所获,压根没能找到吕一奇和吕三胜留下的痕迹。

    他心一沉,好不容易抓住的那点儿希望又变得飘忽游离,他甚至开始怀疑,吕家的易命扶乩是不是出了错。

    看吕冬青神色颓然地下楼,邬引玉并不惊讶,只是走到窗边捻了点烟丝,抽上一口问:“吕老需要到院子里走走吗。”

    “多有打扰,我到外面看看。”吕冬青没有拒绝。他杵着拐杖,脚步本就不稳,如今在楼上看了一圈,愈发无心力支撑,双腿绵软无力。

    “无妨。”邬引玉跟了出去,甚至还大大方方地介绍说:“这是百年的枇杷树,若是结果了,可以给吕老送去一些,甜得很。”

    “多谢。”吕冬青周身紧绷着,眸光四处扫动。

    邬引玉又说:“菜园荒废了许久,听说自从爷爷走后,那一块地便闲置下来了,边上倒是腾出了个地方圈养鸡鸭,绕过去就能看到邬家的神堂。”

    这些吕冬青都是知道的,他和邬苍柏斗了多年,两人不至于有不共戴天之仇,但一见面便免不了要针锋相对地吵上一番,约莫是命里合不来。

    他那时得知邬苍柏有种地的喜好,还曾多次嘲讽,说什么让邬苍柏别下两际海,改在家里下地得了。

    没想到,邬苍柏后来生了一场重病,人直接就病没了,紧跟着,邬家连着换了几任家主,直至换到邬挽迎,吕家和邬家的关系才有所缓和。

    待要走到神堂前时,邬引玉特地朝鱼泽芝投去一眼,磨磨蹭蹭地挪到对方边上,屈起手肘撞了过去。

    “作甚。”鱼泽芝压着声问。

    “亲近亲近。”邬引玉言之成理。

    “只会这样亲近?”鱼泽芝睨她。

    邬引玉收回手,放慢声音说:“那肯定不是,下回试试别的?”

    神堂门上的鸡血没有抹净,如今天色黑,院子里的灯又不怎么亮,不是特意留了心眼的话,是注意不到门上那点血迹的。

    偏偏吕冬青一点线索也不想放过,在门外缓缓弯腰,伸手往门上一抹,扭头问道:“引玉,此处怎么会有血。”

    邬引玉不着痕迹地朝鱼泽芝睨去,半遮半掩道:“不瞒您说,我刚用了搜魂术,那只鸡在院子里游走了一圈,四处冲撞,无意间撞到了门上,后来昏昏沉沉的,就死了过去。”

    吕冬青瞳仁一缩,却不是因为邬引玉用了这等术法,而是因为,就连这样的搜魂术,也没能把吕三胜的魂找回来。

    “那只鸡如今何在。”他立刻问。

    邬引玉抬手一指,“厨房里呢。”

    眼看着吕冬青带着人匆匆入室,邬引玉还是不急不躁的,她确信吕冬青不可能找得到吕三胜的魂。

    毕竟,魂可是那团墨气藏的。

    鱼泽芝把肩并了过去,目视着前方说:“我以为你会隐瞒。”

    “隐瞒只会徒增龃龉。”邬引玉露牙咬住烟嘴,咬字模糊地说:“邬挽迎天天尽心尽力地维系五门关系,我要是搅浑了,他非得气昏不可。”

    “我还以为你们兄妹二人的关系有多差,原来你还是会考虑他。”鱼泽芝说。

    邬引玉摇头说:“那不行,邬挽迎好得很。”

    寻常人哪会这么夸人,尤其这还是明面上的亲兄妹。

    鱼泽芝侧目打量邬引玉神色,发觉对方所说似乎是发自真心。

    “况且,我就算不说,吕老也总会知道的。”邬引玉眯起眼,明明烟窝里连烟丝都没一点,却还要咬着,含含混混说:“在这点上,我没做亏心事,说了也无妨。”

    鱼泽芝没接话。

    邬引玉眼波流转地横过去一眼,声音拖得老长地问:“怎么,鱼老板担心我呀。”

    这一声“呀”真是又轻又快,像雏鸟掠水。

    鱼泽芝不咸不淡地哼笑,说:“随你怎么想。”

    也不知道是谁在给谁留钩子,都是抓着杆的,谁也不愿当鱼。

    吕冬青便赶进了屋,看见厨房里还真躺了一只鸡,那玩意已经发凉,但浑身还不算太僵,应当才死没多久。他大胆地翻看雄鸡身上羽毛,又检查它的头部,果然发现了血迹。

    他心里其实隐隐有气,毕竟这搜魂的法子很容易酿就大错,而邬引玉做这些前,可未曾和他这长辈提过一句。

    跟在他身后的人说:“吕老,这鸡……”

    “刚才都检查仔细了吗。”吕冬青将目光别开,不再看案板上那只死鸡。

    刚才说话的人回答:“都看仔细了,没有找到三少爷的魂。”

    吕冬青定定望出厨房,寻思着整个邬家,也只余神堂并未查看了。没探寻完,他哽在喉咙的那口气便还悬着,索性说:“去看看邬家的神堂。”

    那边,邬引玉料想吕冬青定要执意搜完邬家的每一个角落,便先一步把门打开了。看着吕冬青带人回来,她恭恭敬敬说:“吕老请。”

    吕冬青微微颔首,深吸一口气后,才迈进邬家神堂。

    和吕家不同,这邬家的神堂空得离奇,就连供奉之物也略显寒碜了些,幸好香是燃着的,灵案擦得也算干净,才不显怠慢。

    吕冬青把罗盘和桃木剑交给身侧的人,在香案上取了三支香,就着烛火点燃,然后小心将香插进了炉里。

    他一眼就在灵案上的诸多牌位里找到了旧友的名字,心情委实复杂,随着邬苍柏的离去,那点不畅快便消失得一干二净,偶尔听到或是看见这个名字,还会泛起不舍和想念。

    上了香,也算是打过招呼了。

    吕冬青这才接过罗盘和木剑,在房子的四角处俱洒上符水和糯米,盘腿往地上一坐,开始寻魂。

    邬引玉没有进屋,只是环着手臂站在外面看,时不时咬一下那绿玛瑙烟嘴,好过过牙瘾。

    那暗沉沉的绿色倒是衬她,显得她那张脸白得不像活人。

    没想到鱼泽芝也不进去,也光是站在外面,但她和邬引玉不同,邬引玉看得漫不经心,她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专注得好像她才是屋中的寻魂者。

    一番搜寻下来,吕冬青依旧一无所获,被身侧的人扶着站起身,喉咙里压着一缕希冀的那口气荡然无存,他摇摇欲坠,手脚颤抖不已。

    扶乩的警示怎会出错,那上了吕倍诚身的东西怕是厉害得很,都让他双眼流血了,怎还会做出不准确的警示?

    吕冬青近乎无望,心觉他的两个孙子可能真的回不来了。他赤红浑浊的双眼终于泛起水色,活了八十来岁,头一回如此无力。

    他转身走出神堂,进去时自己杵着拐杖,出来时边上要是无人搀扶,兴许连一步也迈不动。

    邬引玉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但在看见老人落泪时,心下不免一惊。她沉默了一阵才说:“或许还有别的办法。”

    吕冬青直视着邬引玉,破罐子破摔那般,竟用微微颤抖的语气质问:“引玉,一奇和三胜当真不在这里吗。”

    他还是怀着一丝渴盼的,到现在也不信吕一奇和吕三胜已去。

    “不在。”邬引玉只能这么说。

    一顿,她又添了一句:“我不明白扶乩的结果预示着什么,但他们的确不在这,至少,我至今还没找到。”

    吕冬青颔首,静默许久后竟微微躬身,哑声说:“今夜多有打扰。”

    邬引玉把吕家人送到门外,又目送他们离开,转身看鱼泽芝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打趣问:“鱼老板是打算在这过夜么。”

    鱼泽芝解释:“我的车在吕家。”

    邬引玉想起来,鱼泽芝的确是坐着她的车从吕家过来的,这么一来,鱼泽芝是不是又得借她的车回去了。

    她双眼一眯,放肆地打量起眼前的人,说:“鱼老板故意的么,想我送您回去啊?”

    “劳烦。”说这话的竟成了鱼泽芝。

    邬引玉才明白,为什么鱼泽芝那么热衷于听别人的诉求,原来这声“劳烦”还怪动听的。她心情好了些许,大方道:“行,这一来一往的,我可就真不差您人情了。”

    现在天色还不算太晚,邬引玉不至于疲劳驾驶,被那钟声和预言一搅和,她心乱如丝,也正想出去兜兜风。

    上了车,邬引玉侧目看鱼泽芝没系上安全带,便说:“鱼老板,安全带。”

    鱼泽芝不急不忙地系上,忽然问:“为什么不去两际海问问判官呢。”

    邬引玉一脚油门差点踩偏,听得嗤地笑出声,扭过头促狭道:“鱼老板当两际海是家呢,想回就能回?”

    鱼泽芝没说话。

    邬引玉开车拐出车库,心情颇好地解释:“看来鱼老板真的没下过地,不了解其中玄妙。我们这当活无常的,也得有鬼牒,领了判官的指示,才能下得了两际海,贸然闯入,那是要记大过的。”

    “记大过?”鱼泽芝问:“那会如何。”

    这倒是问到邬引玉了,自从记事起,她从老一辈的口中听到过许多关于“活无常”的规矩,但不守规矩会遭到怎样的惩罚,便不得而知了。

    毕竟这阴阳事,没人敢不服从,出了差池,便是事关自己性命的。

    邬引玉答不出,便信口胡诌:“怕是会寿命大减,还会被当成孤魂野鬼困在枉死城。”

    枉死城是不同于两际海的另外一个地面,专囚枉死之鬼,听闻那地方阴森得很,之所以是听闻,那是因为没有活人见识过,仅靠口口相传。

    “那确实可怕。”鱼泽芝不咸不淡道,语气里听不出惧意。

    不过,下两际海问判官,倒也是找吕一奇和封庆双等人的好法子,毕竟冥簿上写了他们的寿命,若不是寿命已至,吕冬青便还有一线生机。

    邬引玉思索了许久,说:“下一次承鬼牒,得至月中,到那时大可试上一试。”

    她稍作停顿,饶有兴味朝鱼泽芝看去,车速开得慢,这么飞快投去一眼也不至于酿成大错,“到时候,鱼老板也会下地么,您知道怎么接鬼牒,怎么下两际海么?”

    这话其实有点开玩笑的意味,鱼泽芝懂的不少,既然有胆量回叡城接任家主,便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

    没想到鱼泽芝却神色不变地说:“劳烦邬小姐指教。”

    “你真是……”邬引玉一愣,有点难以置信:“真不会么。”

    “我此前鲜少接触这些。”鱼泽芝那语气正经到不像在玩闹。

    邬引玉一走神,不小心走岔了路口,等开出了百米外,她才无辜扭头,慢声说:“鱼老板,这可不能怪我,都怪您撕纸人的手法太娴熟,不像是接触少了的,我刚一琢磨这事,车就开过了。”

    “会折纸的未必会刺绣。”鱼泽芝望向窗外,一本正经地为自己辩驳。

    邬引玉干脆往另一个方向开,这方向眼熟,不久前她们才从这边过来。

    “邬小姐要把我载去哪。”鱼泽芝看着路问。

    邬引玉下巴一努,示意副驾的人去看路标,回答:“去吕家,好让您能把自己的车开回去。车还是别放在那过夜了,吃了香的东西也许还躲在那边,不安全。”

    鱼泽芝神色冷淡,闷闷地哼笑了一声,显得极其内敛自持,“多谢邬小姐关心。”

    “月中若是要下地,我倒是能捎您一程,您跟着一块儿就好了。”邬引玉懒散开口,语调轻飘飘的,就好似在予以馈赠。

    鱼泽芝道:“却之不恭。”

    或许因为鱼泽芝同意得太过干脆,邬引玉觉得,鱼泽芝不会下地这事儿,大概也是装的。

    后来车还真开到了吕家,只是吕宅里静悄悄的,那一行人大概是往市一医院去了。

    鱼泽芝开上了自己的车,邬引玉则沿着相反的方向走,十数分钟后抵至邬挽迎的公司楼下。

    邬挽迎办公室里亮着灯,人显然还在办公。

    邬引玉不急不忙地下了车,靠在车上抽起烟,直到用掉第四根火柴,顶层的灯才灭。

    她眯起眼仰头往楼上看,对着半空呼出了一口白气。

    初春的雨总是润而无声,绵如柳絮,所幸不至于一下就打湿烟窝。

    邬引玉不喜欢雨,自幼就不喜欢,别家小孩儿下雨时硬要穿着雨靴出去蹦,唯她一动不动,甚至还关紧窗,连一点雨声也不乐意听见。

    烦,光是听见那淅淅沥沥的声音,她就心烦气躁。

    确切来说,是不喜水,但她又不愿意身上沾有怪味,否则连澡都不大乐意洗。

    矛盾得很,连她自己都觉得古怪。

    邬引玉顶着周身不适,抽完最后一口烟便窝进车里,灯光中花针般的雨水密匝匝落下。

    过了一阵,公司里终于出来人,是邬挽迎。

    邬挽迎微眯眼迎着车灯走出,顶起眼镜辨认起车牌号,在认出这是邬引玉的车时,还愣了一瞬。

    邬引玉降下车窗,说道:“上车。”

    邬挽迎迎着雨打开车门,坐进去才问:“怎么突然过来了。”

    “ 只是顺路过来,我刚载着鱼老板去了一趟吕家,她的车落在那了。”邬引玉朝后排看去,直勾勾看着邬挽迎,等对方发话。

    把车落在吕家这个说法,其实不大能叫人信服,听起来更像是故意的。

    但邬挽迎没有问,他只是说:“你最近和鱼老板走得挺近。”

    “嗯。”邬引玉不反驳,甚至还乐滋滋地颔首,“鱼老板人聪明,说话好听,模样又好看,谁看不喜欢。”

    邬挽迎也不是那么想和邬引玉探讨“鱼老板”,他是有听到一些事,所以在短暂沉默后,问道:“听说家里来了客人。”

    “是吕老。”邬引玉不想跟他绕,“不久前刚走。”

    “和扶乩有关吧,那句警示我听说了。”邬挽迎沉住气道。

    “你怎么想?”邬引玉开门见山地问。

    邬挽迎许久没有开口。

    邬引玉倒不觉得拘谨,耸了一下肩,攀住方向盘说:“我知道,最近在我身边发生了许久奇怪的事,但这些事我也不清楚,谁都不能平白无故地冤枉我。”

    “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邬挽迎目光一敛,眼底透出疲惫,“我只是有些担心。”

    “你去翡园了吗。”邬引玉问。

    “没有。”邬挽迎一顿,“怎么了。”

    “下月中下地的时候,让妈回老宅一趟吧。”邬引玉说。

    邬挽迎闭起眼,淡声拒绝:“不行。”

    邬引玉只是微微抬眉,索性改口:“我知道妈不愿看见我,既然如此,那就让二伯那边的人过来。这月中五门入两际海,邬家也得来个年长一些的人才行,因为吕老如今对我颇不信任。”

    “这和下地有什么关系,虽说五门是要一起下去,但承了鬼牒后,不是各干各的么。”邬挽迎皱眉。

    “因为我想借判官之力。”邬引玉幽慢开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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