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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进去时, 引玉差点没踩着实地,还没看清周遭种种,便先闻到了花香和脂粉味。

    她将手探入画中,其实是半猜半赌, 幸好赌赢。

    看来真身真要融入灵台了, 否则她也不能把人带进来。

    “看吧, 这莲池能有假?”耳报神气熏熏地开口。

    当真是莲池,浩渺烟波间隐约可见粼粼水纹, 偌大莲叶间赤红难掩,生的还是满池的佛莲。

    天上并非雾白一片, 上有金光洒落, 照得池面璨若宝石。这金光与小悟墟里的一模一样, 像是照搬过来的。

    但又不止莲池,池外是看似热闹非凡的城廓, 有车马有画舫, 街上行人摩肩擦踵,个个都是神采奕奕。

    之所以只是“看似”, 是因那些人不全都静站不动,脸面看起来活生生,实则毫无生气,分明是一个个傀。

    热闹化作死寂,乍一看还有些许诡异。

    起先被丢进画里时,耳报神心惊, 只知自己被鲤鱼追逐,又浑身湿淋淋, 若非是木头所做, 早沉到水底了, 哪还有心看池外之景,所以它嘴上说的“热闹”,不过是莲池里热闹。

    如今耳报神眼一转溜,才知画里宽广,虽不是“未着墨的天地”,但倒是真的有天有地。

    “这和之前困住我的莲池不同,前一个除了莲池就是莲池,如今多了不少花样。”耳报神稚声一笑,啧啧称奇,“这幻境还是懂精进的,难不成想我主动留下?老人家我没个伺候的在边上,可不会答应。”

    引玉捂住这耳报神的嘴,皱眉四处张望。

    “我忙活一辈子,福都没享过,还不许人做梦?”耳报神气道。

    “你这梦话,说得太大声了。”引玉说。

    这里的亭台楼阁,倒是和昔日的晦雪天有几分相像,但像的只是绘有花鸟的飞檐翘角和雕花廊柱。

    随处可见的红绸彩灯不像,满天的倒挂花伞不像,脂粉香不像,丛丛白花也不像。

    “还真是有山有水。”引玉鞋边一湿,才知自己踩着了池边的湿泥,抬脚时吧唧一声,那声音好灵动,像是拨动了生之齿轮。

    刹那间,池里有锦鲤跃出,水光划至半空。本还是花苞模样的莲竟争相绽放,在灿金池面上开出成片的绯红。

    就连那些静立不动的车马行人,也像被赋魂,走的走跳的跳,除了不作声外,看起来和活人无差。

    耳报神稍静了片刻,忍不住道:“这究竟是怎么做成的,方才还死气沉沉,转瞬就生机勃勃,是傀术?妙哉,我在之前那世界,可从未见识过这么精妙的傀术,连鱼家的祖宗们也做不到。”

    引玉转身向后,看向莲池。

    的确听不见车马喧嚣,不知行人在吆喝什么,但身后水声不歇。

    有鲤鱼撞入水面的扑通声,有咕噜冒泡声,也有水涟涟而声。

    画了这么多,只有莲池是真的“活”,她对这莲池,真是……情有独钟。

    看来,这客栈真是她在晦雪天时的常住之地,否则她又怎会把心心念念之物留在此地。

    引玉目光一动,看向莲升,猝不及防撞见莲升眼底的惊诧。

    莲升眼底思绪万千。

    “你……”她想说点什么,唇一合,索性又不说。

    引玉料想莲升见过这画,便问:“你进过这画?”

    “是你带我进来。”莲升转身朝莲池指去,微微一顿,说:“但那时没有莲池,只有城镇。”

    “那时候画也还不在这里。”其实她面上有几分悔意,只是很快隐了下去。

    “罢了。”引玉摇头,“无所谓它在哪,我梦不到它,说明它在我心里分量不重,不过么,如今用得上它,也算物尽其用。”

    莲升笑笑不语,因为想起那酣畅淋漓的床笫缠绵,眉目间的浊云全部消失不见。

    入画时,客栈门外风雪盖地,一股阴邪之气来势汹汹,恰似蜚瓦拔木,叫人猝不及防。

    此时无嫌必定已到客栈,只要那店小二不说,无嫌必不可能知道她们藏身画中。

    半空中凭空传来一阵桌翻椅倒的声音,这幻境里只水声绵绵不绝,哪来的什么桌椅翻倒声,声音必是从画外传来的。

    引玉循声望向半空,噤声凝神,唯恐被无嫌发现。

    外边动静不小,听着像是客栈被翻了个底朝天,出去后,入眼的定是满地狼藉。

    倒是听不见店小二的声音,也不知他是跑了,还是命没了。

    进客栈翻找的人一句话也不说,叫人无从确定,闯进客栈的究竟是不是无嫌。

    未几,一股寒意逼至画前,那凛风竟钻入画中,将池中红莲刮得东倒西歪,浩渺烟波被刮散,镀金般的涟漪颤动无常。

    引玉连忙屏住呼吸,手暗暗抬起,紧按住怀中木人。

    耳报神是个明事理的,平时话语滔滔不绝,此时不光没声,连眼珠子也不带转。

    莲升也看向半空,被那凛然锐气扑面,竟有头皮发麻之意。

    的确是无嫌的气息,但其中又挟了几分冷静自持的禅意。这熟悉感能追溯到数百年前,此种熟悉……可不是无嫌能带给她的。

    这异样的熟悉感,有如那日在康家院子里,莲升见到花脸人偶额上的一点金光时。

    “我知道了。”引玉顿悟,抬手一拂,眼前云开雾散,竟能看得见画外的一角天地。

    她说:“如此一来,画外天地可见。”

    就像朦胧镜面被擦拭干净,一张寡淡秀丽的脸映在半空,果然是无嫌!

    无嫌凑得奇近,脖颈和侧颊上果然有雷电遗下的枝蔓疤痕,她神色静得出奇,未几,眼里露出挣扎之色,一挣扎,平静眼波尽碎,那怨怒愤懑又倾涌而出。

    她像在博弈,神色几变,一会优游自若,一会又变回那愤世嫉俗的模样。就好像她的神魂被一分为二,总有一方会抢占高地。

    引玉明白,这是无嫌在和使役她之人争一个高低!

    可是,无嫌想做什么?

    只见无嫌目光一定,狠悻之色仿佛化作刀斧,要将眼前画卷撕碎凿裂。但她没有,她只是目不斜视地看着画卷,随后啐出了一缕浊气。

    浊气钻入画卷,势如流星,防无可防!

    引玉没料到无嫌真能将浊气啐进来,也没想到,浊气会直逼她脸面。

    莲升回神,拉住引玉手腕,将她扯至身侧。

    就这片刻间,浊气散开,混到了莲池雾霭里。

    避是避开了,引玉的确没被浊气袭面,但依旧不好受。她浑身拔凉,而灵台最甚,像是脑壳里结了冰!

    “引玉!”莲升失色。

    引玉捂住前额,垂下头不由得战栗。

    在啐出浊气后,无嫌不假思索地退开,转身的刹那,她眼底愤恨消散,又变得平静无波。

    无嫌一退,半空云雾合拢,又看不见客栈种种。

    自打来到慧水赤山,引玉从未有过如此难受的时候,她直不起腰,周身有如痉挛,五脏六腑都翻腾个遍。

    不论在哪个世界,她都是除了痛什么都不怕,如今痛得挤不出声音,只能抓着莲升的袖子,一个劲往莲升怀中凑。

    莲升心觉不该,冷声说:“整个晦雪天的画都是你神思所化,神思就连消失,也合该不痛不痒。”

    引玉说不了话,埋头撞向莲升的肩骨,十指攥得奇紧,若非莲升身上穿的是法衣,怕是早被抓破了。

    疼啊,钻心的疼,那疼劲从奇经八脉汇至心口,一股脑涌上灵台!

    一刹那,引玉仰头轻唔出声,额上冷汗淌落,打湿衣襟。

    莲升抚她后背,姿态是从未有过的小心。她掌心一下一下拍拂,凑至引玉耳边,乱了气息问:“哪儿疼,你说。”

    引玉颤着手臂,朝眉心碰去。

    莲升目现凛光,举止仍是轻柔,她睨向半空,转而把温热的唇往引玉眉心处印。

    她是小悟墟里佛光焜照下被点化成仙的莲,她该有悲悯禅心,如今却舍了禅心,沾染满身有违戒律的儿女情长。

    “忍着些,我为你止痛。”莲升唇衔金莲,莲瓣一绽,变作金光汇入引玉的灵台,为她逐走痛楚。

    引玉一听这话,完完全全地偎了过去,将额头逐向莲升唇际,状似索吻。

    她是痛不堪忍,却也快活欢畅,莲升的欲色与情思,全由她一点一点染上。她哪是什么运筹帷幄的钓叟,她早着了魔,陷在欲念的天罗地网里。

    可莲升的金光到底没能为她镇痛,有一股劲在她的灵台外横冲直撞,化作汹涌灵力,推得她真身硬生生直嵌灵台!

    顿时,引玉那些被深埋在犄角旮旯里的记忆,混乱无序地一一涌现。

    或是如今还说不出名字的面孔,或是曾经听过的只言片语,或是看到过的物和景……

    “她啐的那一口。”引玉颤声,“是什么?”

    “是无嫌的念,它便作灵力化了进去,我帮不了你。”莲升把唇印至引玉额前,“这股灵力有如拔苗助长,是有几分作用,但会让你痛。”

    她微作停顿,又说:“一个不经意,许还会事与愿违,得不偿失。”

    念。

    引玉错愕,无嫌竟是想助她恢复记忆,重拾仙力?

    “如今感觉如何?”莲升问。

    引玉按住眉心摇头,周身一震。

    剧痛后,她灵台里卷起的画陡然展开,一瞬间痛楚不在,如沐春风。

    画中被烈风刮歪的红莲直起腰肢,被吹开薄雾又连成一片,池面波纹微微荡开。

    画外却又是一阵山崩地裂的声音,哐当轰隆绵绵不绝。

    “还在痛?”莲升抬掌覆上引玉后心,只能助她早些将灵力化入灵台。

    引玉尚未回神,还偎在莲升身前一动不动,后背又被拍了几下,才说:“好了。”

    莲升扶她坐下,心有余悸。

    引玉被冷汗打湿后背,周身黏黏腻腻,灵台是不痛了,身上却还难受得紧。眼前莲升平视着她,她哪能闪躲,只好说:“无嫌似乎想我快点恢复,你说怪不怪?”

    怪。

    最不希望她恢复的,本应该是无嫌,偏又是无嫌舍她灵力,迫使她真身与灵台相融。

    莲升拨开引玉颊边湿淋淋的发,说:“她如今又受使役,不知下次清醒会是何时。”

    “她所作所为,使役她的人会有所察觉么。”引玉轻吁一口气。

    灵台画卷上山水渐露,原是空白素净的,如今站了些许墨色。

    随着墨色显露,她周身疲意尽褪,手脚俱是轻盈盈的,是还提得起劲,却有种离壳的错觉。

    “不会。”莲升眼中挂虑终于少去一分,“她和使役者的神魂并不相通。”

    “也好。”引玉点头。

    她像被热水泡软手脚,连手指头都是酥的,百无聊赖地看起雾中红莲,忽然说:“我怕是,要恢复了。”

    莲升一顿,弯腰又将额头抵到引玉额前。

    引玉勾住莲升衣襟,让她低下头,说:“别担心,疼了我会说,我可受不得疼。”

    莲升遮起引玉疼得雾蒙蒙的眼。

    “遮我作甚。”引玉想拉开莲升的手,没拉动。

    “你看着像在哭。”莲升说。

    引玉轻哧一声,悠声说:“我在床笫间哭,怎不见你心疼?”

    莲升神色微滞,淡声说:“那是我亲手所为,不能一概而论。”

    无嫌约莫又找了半刻有余,她走后,客栈终于恢复安宁,画里画外俱是静谧无声。

    但引玉还是没出去,像无嫌那样精明又险恶的,她哪知道是真走还是假走,于是抱着木人静坐不动。

    莲升唇抿得紧,若有所思。

    引玉嘲弄:“你猜是无嫌要找我,还是她背后之人想找我?”

    她眯起眼猜测:“二十三年前,我被你带到小荒渚,无嫌等人曾来晦雪天四处翻找,多半也是为了找我,是想斩草除根么。”

    莲升面色凛凛,坐下朝池中一拨,拨得潋滟圈圈散开。

    池里的鱼果然像是饿极了,不管莲升手中有无鱼食,只要水面一动,就会成群结队地游了过去。

    这些鱼不会饿,根本是引玉故意画成这样的,难怪连木头都被追着啄。

    莲升收手,淡声说:“你天刑尚未受完,却忽然消失,白玉京就算要找你,也不必用这样的法子找,更不会将晦雪天折腾成这样。我原以为你和无嫌有私仇,如今估不准了,她看起来不想你死。”

    引玉垂眼,“我和她能有什么私仇,我懒得与旁人计较。”

    莲升说:“我出去看看,你再待一阵。”

    引玉从善如流,见那身影从画里踏出,才懒懒散散打了个哈欠,说:“她还是不愿怀疑灵命,当年不为我开脱,如今想着法子替灵命开脱?”

    耳报神哼了一声,僵着的木眼珠终于转上了一圈,阴阳怪气道:“这人么,可不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看你俩就是一个瓶一个盖,般配着。”

    “不会说话,大可以装哑巴。”引玉把手指卡进木人嘴里。

    “真是……”耳报神鼓起气道:“岂有此理!”

    片刻,画卷外传来莲升的声音。

    “可以出来了。”

    引玉也拨开迷雾从画里踏出,落地时又一个趔趄,幸而有莲升在身前挡着。

    客栈果真乱如废墟,门窗俱破,桌椅还缺胳膊少腿,这一张张的,要么被撞飞老远,要么被冲上悬梁,在半空摇摇欲坠地挂着。

    楼梯塌了大半,掌柜的柜台被掀翻,藏在后边的烂猪头滚到了门外,在雪下结了一层霜。

    店小二……

    店小二已不知所踪,怕是凶多吉少。

    楼上被踩得嘎吱响,但木梯坏了,谢聆停在上边不好下来,沉声问:“刚才谁来了?”

    莲升仰头,不答反问:“你如何开的门。”

    谢聆不大自然地说:“我翻窗去了隔壁,从隔壁门出来的。”

    莲升索性弹指,将谢聆门上的术法撤了。

    引玉扶着栏杆,想往楼上走,压着声说:“楼上如何?”

    “有几处被翻找了一通,我藏息死遁,逃过一劫。”谢聆话音微顿,继续说:“你们早料到有人会来?”

    引玉漫不经心地应声,腰上一紧,被莲升带到了楼上。

    莲升松手,环顾四周说:“是你见过的。”

    谢聆瞳仁紧缩,五指用劲拢起,手上竟还握着那长命锁,他口舌干燥地问:“谁?”

    “把康香露带走的人。”引玉说。

    谢聆气息一滞,他知道的,当年设坛的人初到晦雪天,曾也这样不管不顾地翻找一通,场面何其熟悉,但他没料到,那人又来了!

    他心乱如麻,连忙问:“她来找什么?”

    引玉往房间走,闻声扭头:“找我。”

    谢聆更是心惊难掩,一时间联想颇多,可他还没得及多问一句,便又被一道气劲撞进屋内。

    “该你知道的时候,你自会知道。”莲升面色不善,自打觉察到那依稀的禅意,眉头至今未展。

    谢聆早猜到这两人身份非同一般,但事情还是出乎他所料,未等莲升替他关门,他自己将房门锁上,盘腿凝神去了。

    回了房,引玉长呼一口气说:“无嫌怕是还会再来,这地方我们还待得住么?”

    “你那画不是挺好待的。”莲升脚步一顿,看向脚边的火盆,火也不知是何时续上的,盆中炭烧得噼啪响。

    她抬腿,往盆沿轻踢,淡声:“出来。”

    烧得正旺的炭火顿时熄灭,一只鬼从里边连滚带爬地现身,模样丑得惊人,可不就是夺了店小二躯壳的那只鬼。

    店小二瑟瑟发抖,见两人安然无恙,才像是吃了定心丸。

    他本是想去抱莲升的腿,扑了个空,索性伏在地上说:“就是她,我起先跟踪掌柜到望仙山下,就是差点被她弄死的,幸好有了前一回的经历,这次我也使劲儿跑,我把活躯埋到雪下,来了一计金蝉脱壳,堪堪躲过一劫!”

    引玉坐着,好整以暇地看向脚边,说:“得亏你嘴严。”

    “严!”店小二磕头说:“小的嘴巴严着呢,二位仙姑可千万别把小的卖了!”

    “你躯壳在哪?”引玉把木人放到桌上,这玩意梆硬,一直抱着怪硌手的,“你这张丑脸,我实在是看不下去。”

    店小二连忙说:“在雪里呢,我这就去挖出来!”

    他刚要穿墙出去,扭头为难地说:“掌柜若是回来,这、这我该如何交代,二位仙姑还、还住这么?”

    “实话实说便是,其他用不着你操心。”莲升弹指,金光落在盆中,焦黑的木炭顿时烧得通红。

    也就半刻,店小二还真把埋在雪里的活躯挖了出来,那躯壳差点被其他鬼占走,幸好他快上一步,往壳上一躺,把魂塞进去了。

    刚从雪里挖出来的身子,那叫一个惨烈,周身全白,身上没有哪处是不结冰霜的,身上衣裤变得梆硬,活像是死人诈尸。

    路上有不少人匆忙路过,个个都是慌手慌脚。

    有人说:“今年封城也太突然了,比往年早了许多,我本还想出去避避难的,如今避都避不开了!”

    “可不是么,今年不知是哪家倒霉,得离那厉坛远些才是,姑且先在庙里待上一日!”

    那些人好似落荒而逃,又因店小二周身雪白,差点没看见他,就要从他身上踏过去!

    店小二挤眉弄眼,脸上薄薄一层冰霜登时碎开,露出有血色的脸面来。

    差点从他身上踏过去的人陡然顿住,脚是收了,上半身没稳住,一个倾身便扑了出去,那人惨叫:“诈尸了,诈尸了!”

    店小二扶住那人,说:“我是活人!”

    那人见鬼般,爬起来就跑,哪信他的话。

    店小二方才耳朵也被冻住了,听声音稍显模糊,如今一回味,猛爬起身也开始跑。

    封城,那可是大事!他得快些回去告诉仙姑。

    快要到客栈时,他和一庞眉皓发的老人迎面撞上,那老者颤颤巍巍,一步一抖,当场被撞翻在地。

    店小二无心管顾其他,只想快些把消息告诉仙姑,正要走,余光瞧见老头的脸有些熟悉,再看,可不就是他的掌柜么!

    掌柜龇牙咧嘴地爬起,也火烧火燎往客栈赶,进门便撞见那一地狼藉。

    他急红双眼,心知事情不妙,怒而不敢言地站着。

    店小二知道掌柜和康家串通一气,不敢多说,只小心翼翼试探:“有个女修来过,把客栈砸了,掌柜的,这该如何是好啊?”

    作者有话说:

    =3=

    第72章

    掌柜胆战心惊, 样子比前夜更干瘦。他一听到“女修”二字,眼珠子差点瞪出眼眶,急慌慌四下张望。

    店小二见识过那女修的厉害,并不会觉得掌柜这惊怕的模样过于夸张, 说:“那位女修也不说她来做什么, 到处翻找打砸, 掌柜你和她……莫非有什么旧仇?”

    掌柜回神,喉头呼出拉风箱一样的声音, 一把拉住店小二的胳膊,说:“我知道, 她来找人!”

    店小二吓了一跳, 干脆噤口不言, 生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对,找人, 都怪那钟雨田!”掌柜愤愤, 手捏得紧,哪是怕店小二跑, 分明是像抓稻草一样将他抓着。

    这语气挟恨,是怨钟雨田四处宣扬两位仙姑所在,害得设坛的人被引来。

    店小二观察入微,心想难不成掌柜另有图谋,这可更不好随便说话了,讷讷道:“那钟雨田的确不是东西, 仙姑救他,他一心只想捞好处!”

    “乱套了, 一团乱!”掌柜环视一圈, 眼里全是破椅子破桌, 什么东西都被毁得看不出原样,唯独……唯独墙上那幅画还是完好无损!

    “楼上,楼上她去过了么?”他猛地仰头,枯瘦脖子上一层皮松松垮垮。

    “我、我不知道,我不是跑了么,才刚回来,否则怎能在外边碰着您呢。”店小二说。

    就这么眨眼间,掌柜又瘪瘦了几分。

    店小二看得心惊,其实他身上生气也少,跟在掌柜身边,连生魂的残渣都吃不到,之所以能保持躯壳生机,是因他平日里除了做饭打扫,便没别的事要做。

    他这掌柜么,为康家做事,怕是要不断耗费鬼力和生气,这一趟出门,定被那女修压榨了一番!

    “她一定上去了。”掌柜扯着嘴角,像是在笑,但模样有些狰狞。

    店小二的胳膊还被抓着,擒着他的五根手指好像老树盘虬的茎。

    掌柜忽然盯向店小二,哑声问:“她找着人了吗?”

    店小二憋住气,被盯得发怵,他的道行可不及这夺舍柯广原的鬼,若是对方真要动手,他只能逃。

    他那眼珠子一转,已想好逃跑的方向,磕磕巴巴说:“我人都跑了,怎么知道她找没找着,您老要是想知道,何不亲自问她!”

    “不,可不能问她!”掌柜松开店小二,说:“我亲自找找。”

    他不走楼梯,一个腾身便跃了起来,年迈的身躯飞到楼上,像蟾蜍般双手双脚齐齐落地,砸出咚隆巨响。

    店小二吓得忙往窗外望,省得被人看见。

    看来掌柜是真急,急疯了!装都不装,直接露出了真面目。

    店小二走不是,不走也不是,眼看着掌柜身影渐远,一鼓作气爬到楼上,紧赶慢赶跟了过去。

    掌柜过处,门窗齐开,就连谢聆那门也被鬼气撞开。

    谢聆本还盘腿坐着,在觉察到鬼气的一瞬,立马握剑起身,眼里现出杀意。他是除魔卫道的修士,自然不能视而不见,说:“你果然是鬼祟夺舍了生人。”

    掌柜不惧,看谢聆安然无恙,问:“你也见到那女修了?”

    “并未。”谢聆抽剑出鞘,劈上前去,冷声问:“你如今鬼相全露,康家指使你来?”

    掌柜驭着柯广原年迈的身躯,灵巧避过剑锋,咬牙切齿说:“康家!康家!康家也配指使我?我不满康家久矣!”

    他抬掌抵住谢聆的剑,掌中有鬼气溢出,剑尖徐徐向前,刺不进他手掌,他扬声问:“定是她们二人保了你,我就知道!劝你收手,我有事要同两位仙姑商议,事关晦雪天!”

    谢聆不信,剑意凛凛。

    掌柜为抵御那剑气,耗费了不少鬼力,更是瘦得皮包骨,往后一个趔趄,好似树倒根摧,喊道:“那女修是二十三年前来设坛之人,当年四处搜寻,便也是为找二位仙姑!”

    谢聆陡然收剑,左手还紧握着一只长命锁,趁掌柜动作一滞,猛又把剑抵向掌柜脖颈,说:“我怎知你不是在伺机潜逃。”

    “那你便拿剑抵着我过去!”掌柜喊。

    谢聆还真用剑抵着掌柜的脖颈,将他送到引玉和莲升门前。

    掌柜连忙把快竭尽的鬼气全收了回去,脸上颓色尽显,抬手敲门说:“二位仙姑,有事商议!”

    店小二一路跟在后边,也不知掌柜到底想做什么,连那女修都奈何不了二位仙姑,掌柜总不该是来帮着灭口的,就算是为表诚心,也不必上跟着寻死啊。

    他思来想去不得结果,察觉谢聆在看他,连忙抬头挤出讨好的笑。

    引玉和莲升就在屋中,自然听得见门外的动静。

    耳报神躺在桌上,转着眼珠说:“又有人来找你俩了,总不该是邬嫌那欺师灭祖的派来打探消息的吧,可要谨慎些为好!那坏胚子,心眼多着去了,别以为她助你恢复,是她要改邪归正的意思!”

    引玉当然不会那么想,她抱着莲升给的手炉,坐在床边百无聊赖地打量手中画卷,正是盛了柯广原魂魄的那一幅。

    回来时,她将耳报神丢进这画中,等耳报神一出来,得知那里面才是未着色的天地,也确实连通着晦雪天各处。

    楼下那幅,分明不一样。

    “晾他也不敢如何,无嫌知道我就在画里,大可不必再让此鬼来寻。”引玉说。

    莲升一勾手,门便砰地打开,贴在门上的掌柜差点跌上一跤。

    掌柜见到这二人,当即一个叩头,惊得谢聆小退一步。

    谢聆已知晓这两人的能耐,心想她们不会轻易将此鬼放走才是,于是冲屋里一点头,收剑离开。

    掌柜跪在地上,当二位还不知道他是鬼,装回活人的样子拿腔拿调说:“幸好二位没有出事,那女修作恶多端,把我客栈弄得遍地狼藉,还差点将我店中伙计伤着,看来还得二位出手!”

    店小二掩面,当真是开了眼,他何时见过掌柜这低眉敛目的样子,就连在康家人面前时,掌柜都不曾露出这样的神色。

    “你这大礼,我受了怕是要折寿。”引玉怀抱手炉,好整以暇地望向门外邦邦磕头的人,只觉得掌柜那前后态度活像又换了个魂。

    “二位受得起!”掌柜说。

    引玉慢声:“掌柜言重了,还是我们害得客栈被糟践,我合该给您赔一句不是。”

    “不、不,二位在此处歇脚,是我的福气,我等二位贵人到来,已等了许久!”掌柜低着头,他目光闪躲,分明还是鬼鬼祟祟,包藏贼心,说:“晦雪天也该迎来它的贵人,好赶走此地横行霸道的恶人,把那些设坛的邪修通通灭去!”

    “你知道我要来?”引玉听得一哧,想打量掌柜神色,可惜掌柜头低得厉害,面容全被遮住了,“还是说,凡能除得康家,能与那女修一搏的,都是你要等的?”

    掌柜:“自然——”

    他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说真话。”莲升睨去,掌中莲花绽开,那金光足以让所有鬼祟嚎哭乱窜。

    掌柜余光瞥见金光,颤巍巍抬起了点儿头,双眼差点被灼瞎,忙不迭又把头低了回去。

    而店小二为避免被祸及,早背着身蹲到角落去了,什么金光也看不着。

    “此前你的鬼气便不见得有多收敛,如今也不必再装了。”莲升张口揭穿。

    掌柜浑身僵住,哪还敢扯东扯西,当即承认:“二位仙姑,小的此前多有冒犯,乃是饿得头脑发昏了!”

    莲升捻碎手里金莲,手指一勾,掌柜低到胸前的头冷不丁被掰起,一张脸使劲儿上扬。

    引玉走过去,把桌上那木人立了起来,省得这耳报神狂转眼珠子,一会儿还得问发生了什么。

    “坐起来好,看得清楚些!”木人立在桌上,口中吐出孩童般稚嫩的声音,说:“我倒要看看,这恶鬼口中能吐出什么好听话!此前坑蒙是你,夜里想要害人性命的是你,如今磕头道歉能挽回什么,要知道善恶终有报,谁也躲不过!”

    “你不怕死,还特意回来,是有事相求?”莲升收手,“我半句假话也听不得。”

    掌柜高高扬起的脸酸软下垂,却没敢继续往下低,那躲闪的目光一拐,怵怵地落在莲升身上。

    他哑声说:“我、我,我本是晦雪天里最有望修成鬼王的,因为和康家有约,此地所有的魂灵都先由我享用,我挑剩的,其他鬼祟才能分食。”

    “你不想囿于此境?”引玉眯起眼。

    掌柜瑟瑟发抖,枯瘦的喉头上下一滚,一鼓作气全部说出:“谢聆和康家有仇,他处处阻拦康家作恶,康家不恨他么,不想将他找出来碎尸万段么?自然是想的!但我替他瞒了行踪,我么,一来想偷吃些修仙者的魂,好增长修为,二来么,还想给那设坛的找个敌手!”

    他面色逐渐狰狞,想来是说到心里了,恶意满怀地道:“康家能走到今天,还不是因为那设坛的‘仙长’,要是将那设坛的和康家齐齐灭了,晦雪天可不就成了我的天!”

    “你可真敢想。”引玉轻呵一声,侧头望出窗外,盯着那灰蒙蒙的天,心里一阵酸,就算是她以前,她也没说过晦雪天是她的天。

    她思绪一顿,不知自己怎会如此笃定。

    灵台中,那些杂乱无章的记忆被真身灵光一拂而过,变得乖巧有序。

    引玉又想起许多。

    “我日日点头哈腰,可不就是因为那设坛的在么,所以压根不敢拿康家怎么样!要是能把设坛的,和康家的威风齐齐灭了,我何必还用像今日今时!”掌柜赤目圆瞪,已有魔怔迹象。

    店小二暗暗挪开,他跟了这掌柜多年,还是头一回知晓,掌柜心底埋着这等、这等鸿鹄大志。

    这志向,真是吓人!

    “你不将谢聆供出去,我早猜到,你是想瞒着康家偷吃他的魂。”引玉笑了,“修士的魂灵,是要比寻常人的更滋补。”

    掌柜瑟瑟发抖。

    “你去了康家望仙山下的宅子,在见到那设坛的人后,她才赶来此处搜寻。”引玉不紧不慢问,“她同你说什么了?”

    掌柜还占着这活躯,一举一动恰似活人,闻声倒吸了一口寒气,说:“还不是因为那钟雨田,那杀千刀的四处宣扬我这客栈住了仙姑,引得一群人过来打探!那数十张嘴逢人必说,哪是堵得住的,康家一知道,那设坛的仙长自然也知道了,便把我招过去问!”

    这和引玉料想的并无出入,无嫌许是因为康家大火才来的,但却是因为得知她们二人所在,才决计现身。

    “然后呢。”引玉眼波一转,说含情也算含情,只是眸光里的情思凉飕飕的。

    “她逼问我,我瞒无可瞒,便将二位近几日的事都、都说了出去。”掌柜立即开口,“我也是没法啊,但我确实心思不纯,我心想,我的机会这不就来了么!”

    窗还敞着,就算引玉揽着个手炉,也还是冻得直哆嗦。

    莲升一抬手,窗嘭地合上,随之也看不到那灰云密布的天了。

    “什么机会。”莲升看向脚边跪着的瘦瘪人影,说:“试探我们的机会?”

    掌柜不想承认,但又怕被那道金光照化,匆忙点头,说:“二位要是没有罹难,那、那我可不就找到能钳制康家和那女修的人了!”

    “一步险棋。”莲升冷淡点评,说:“你倒是不怕死在我们手上。”

    掌柜神色还惊恐着,却拼命提起嘴角,露出笑说:“我知道很多关于康家和那位女修的事,两位初到客栈时便问了我良多,我当时就觉得,我这步棋,是下定了!”

    引玉幽慢开口,戳破了掌柜的心思,“康家有人撑腰,你也想找个撑腰的,是觉得这棋要是下对了,我们能扶你当晦雪天的鬼王?”

    掌柜闷不做声,但贪婪熏得他双目赤红,他眈眈逐逐,好似饕餮!

    “可惜。”引玉拨弄手炉,漫不经心地说:“你能说的,我们怕是都知道。”

    掌柜瞳仁猛缩,焦头烂额,说:“我听康家的说,那女修叫无嫌,她身上曾有仙气,后来许是藏起来了,就看不见了!她一定是白玉京的神仙,康家少爷重病,康觉海求她帮忙,她让康家在晦雪天各处系上铃铎,这样一来,更容易找到替!”

    他说得口舌干燥,用力吞咽,又说:“挂了铃后,晦雪天到处都有人被铃声勾得魂魄出窍,康家找替的确更容易了,不过么……”

    “不过什么?”引玉问。

    掌柜说:“生魂到底还在,还能回得到原身,于是那叫无嫌的又给了康家腹铃,让出窍的人咽进肚子里,好让生魂归不得身!”

    他深吸一口气,“没了魂魄的躯壳,就算还活着,也是动也动不了的,偏偏隔日一到,他们便生龙活虎,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被鬼祟夺舍了!”

    说着,掌柜往自己腹部一指,说:“二位要是不信,可将我腹中宝铃取出来看!”

    宝铃的确是有,莲升早在店小二的躯壳中找到。

    掌柜生怕这两人不让他把话说完,口舌还干着,匆匆说:“无嫌此举哪是为了方便康家找替,根本就是想将晦雪天变成鬼窟,这事儿二位一定不知道吧!二位看,晦雪天好像活人遍地,其实这城中有近半的人都已被恶鬼夺舍,原来的生魂可都被嚼烂撕碎了!”

    店小二挺起胸腹,毛遂自荐道:“我这躯壳里也有宝铃,二位仙姑可以看看!”

    莲升起身走到掌柜面前,朝他眉心一指。

    掌柜顿时干呕不停,连隔夜饭都吐了出来。

    听见当啷声响,还真有一物什跟着秽物涌出喉咙。

    莲升不愿裙摆和鞋被秽物溅到,早退开一步。她不亲自触碰,而是勾了手指,令那沾满秽液的铃浮至半空。

    “就是此物!”掌柜又说:“康家常常假装好心,说各家若是有人得了失魂症,便把人抬去康家,那些病急乱投医的自然就把人带过去了。我常出门,可不就是在给康家当那塞宝铃入腹的恶人么!”

    “难怪你总是出门!”店小二恍然大悟。

    浮在半空的金铃湿哒哒的,一丝涎液垂了老长,还带着一股酸臭的气味。

    引玉为了看清,不得不捂着口鼻靠近,含糊说:“果然和檐下的那些铃铎不太一样,这只要小上许多,没有铛簧,也没有刻字。”

    莲升淡声:“有字。”

    引玉皱眉,这铃还不及她小拇指大,字能刻在哪里?

    只见莲升弹出一缕金光,朝悬起的宝铃撞去。

    半空中的铃被撞成齑粉,聚成数行字,字里行间是生辰八字,还有噤言令!

    盛着柯广原魂魄的画卷还在引玉怀中,引玉见状将画卷抛向莲升。

    莲升接住,轻易就把画卷里的那个魂拽了出来。

    柯广原跌在地上,长相和“掌柜”几乎一模一样,之所以是“几乎”,是因如今的假掌柜生气快要耗竭,比他还苍老几分。

    见到这魂,掌柜眼都瞪直了,哪料到这老家伙竟没被游魂撕碎。可他不敢多言,闭紧嘴也装作哑巴。

    灿金的字还悬在半空,莲升朝那行字指去,说:“这可是你的生辰?”

    柯广原看见自己的身躯就在边上,又急又怕。他尚不能说话,闻言猛猛摇头,耗上魂气写出一行将散不散的字。

    「是我的名,我的年月,却不是我的时辰!」

    “这是生魂归不得原身的原因。”引玉了然。

    莲升抬手一挥,半空中的金字化作烟雾散开,那噤声咒术也随之被破。

    “多谢仙姑!”柯广原久违地开口说话,脸上满是眼泪,磕下头又说:“仙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柯广原后半生皆凭仙姑使唤!”

    “掌柜”听柯广原已经谢上了,当即好像风雨欲来的,连忙也跟着磕头,说:“仙姑,我可是把知道的全都说了,二位看,我、我能不能……”

    莲升把空白画卷拢起,轻手放到桌上,睨着“掌柜”说:“想当大鬼?”

    “掌柜”不吭上,头微微昂起,眼底全是贪婪渴求。

    “想让晦雪天变成你的天?”莲升语气平平。

    这假掌柜的眼更亮了,若非嘴闭得够紧,想必已是垂涎三尺。

    莲升挥手,一道金光将“掌柜”的鬼魂撞出活躯,她冷冷扫去一眼,说:“不给你当。”

    灰白鬼体被金光束缚,那一张脸果真和此前贴在窗纸上的一模一样。只见金光紧拢,他变作灰屑飞散,乍一看好像撒开的香灰。

    口口声声说要当鬼王的鬼魂,就这么消失了。

    引玉轻呵出一口气,看向莲升,说:“这么霸道?原形毕露了,莲升。”

    “莲升”二字被她咬得好像床笫温语,轻飘飘的,又含着情,暗味分明。

    莲升看了回去,说:“此时又喊‘莲升’了?”

    “不爱听?”引玉反问。

    她灵台里还时不时有记忆涌出,那些旧事,她得慢慢地捋顺。

    莲升看她神色懒散,双眼好像失神,一声轻叹,转头把柯广原的魂塞回他躯壳里去。

    柯广原是长寿的命,一回到躯壳,年迈的皮肉和身子骨被活人生气滋养,逐渐恢复原来的生机,脸上皱纹还在,轮廓却比先前要饱满许多。

    那店小二眼睁睁看着“掌柜”的魂被击碎,那鬼魂的余烬还飘到了脚边,他不敢动弹,生怕步入“掌柜”后尘,小心翼翼说:“那我、我……”

    “你立誓不害人。”莲升说。

    店小二赶紧抬掌起誓,干巴巴说:“我日后要是伤人害人,便遭天打雷劈,魂飞魄散!”

    莲升走向引玉,扭头看向身后,说:“在还未找到你活躯生魂前,暂留你。”

    店小二挤出笑,心底嘀咕,那生魂还是别回来了。

    刚回到原身,柯广原还不太适应,手脚各有各的想法,差点站不起身。过会儿他终于站了起来,躬着腰热泪盈眶,说:“二位仙姑有何吩咐,我柯广原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不必。”引玉仰头看莲升,懒声说:“你先去歇。”

    柯广原拱手,扶桌椅又扶墙,千辛万苦才迈到廊上。

    店小二眼珠狂转,匆匆往外跑,回来时带上了一把扫帚,把“掌柜”留下的灰烬扫了出去。

    屋里没有别人了,引玉手臂往桌上一支,撑着下颌说:“没想到,无嫌真要把晦雪天变作鬼窟。”

    莲升垂在身侧的手指一动,把房门关上了。

    引玉抓起莲升的手,就是这只手,一挥一弹间,将厉鬼变作飞灰。她眼皮一掀,眼底满是兴味,说:“你杀他杀得干脆利落,是为我出头?”

    莲升“嗯”了一声,眼底本来无甚波澜,可被引玉那么盯着,才一瞬便丢盔卸甲,微微别开目光。

    引玉坐着倾身,侧颊贴上莲升的手背,眼神是撺掇,开口也是在撺掇,说:“莲升,我想喝酒,你陪我喝。”

    作者有话说:

    等号噘嘴等号

    第73章

    引玉耽溺的哪里是酒, 她心知莲升一口酒也喝不得,分明是要莲升琼浆入腹,欲念灼心。

    这明晃晃的撩拨叫人一看即懂、一听即明,莲升惯会装聋作哑, 此番也顾不上重拾伪装, 一颗心已是热燥燥的, 干脆说:“约我吃酒,你怕是不能尽兴。”

    引玉直白, 还未躺到榻上,已说起床笫情话, “我要尽的又不是酒兴。”

    莲升低头看引玉那双兴味十足的眼, 知晓自己又着了道。

    什么太上经籍和清规都被打成无序的字, 在她的心头乱撞,撞得最野最烈的, 还属“欲”那一字。

    说来, 小荒渚的邬引玉才不爱喝酒,只是离不得烟杆, 好像那烟杆是续命的玩意。

    不过,护佑晦雪天的引玉却是无酒不欢,她偷摸着喝,还要把凡间的酒悄悄带进白玉京。

    凡间的酒又香又烈,光是闻着那味,就叫人酒酣意乱, 找不着南北。她在白玉京上,只要把壶口一敞, 百里外的神仙都能闻到味儿。

    那时, 哪还有什么偷偷摸摸的说法, 大家心知肚明,知而不言罢了。

    引玉好客,看见有人路过,甭管那人是谁,认不认识,都会招手说:“来尝尝么,晦雪天的酒,香的。”

    一些神仙是不敢往白玉京带凡俗物的,但又想尝酒,假意推却后,便装作无可奈何,醉醺醺地和引玉谈天说地。

    只是,与引玉共饮的仙神屈指可数,其他仙神忙于职务,只她连个闲职也不挂,成日四处走动,好似无拘无束的逍遥客。

    在白玉京中,除她外人人都有职位,乍一看好似她位居下等,但只要见过仙辰匣的,都知晓她的名字可是位于仙辰匣匣首,就连小悟墟的灵命尊,也不及她。

    仙辰匣,承的是天道的志,旁人再是费解,也不敢对着天道打破砂锅问到底。

    四下寻不到答案,只好将疑虑咽进肚子里,作罢。

    倒会有人看不惯她,毕竟她生性散漫浪荡,快活得叫人艳羡。

    做神仙的,要无情,又要守义,偏她眼里总是春情横生,什么爱与痴好像浸满了她的皮肉,她光是一个眼神,便能叫人耽溺其中,陷入天罗地网。

    若非知道引玉就是那匣首,一众泥古不化的老神仙怕是早呈请天道,将她逐出白玉京了。

    那日,水流咕噜入杯,直勾勾盯着酒樽的仙问:“大人哪来的酒,怎好似取之不竭?”

    “不是说了么,晦雪天的。”引玉侧卧着支起头,说:“我庇佑晦雪天,取点儿酒作为报偿,应当是合规矩的吧?”

    那仙支支吾吾不好开口。

    引玉就当这是合规矩的,把盛满酒液的银樽往对方面前一推,说:“我在晦雪天遍地都分有神思,想拿酒,自然轻而易举。”

    “遍地?”那仙大惊,“角角落落发生的事,岂不是都瞒不过您的眼睛?”

    “自然。”引玉说。

    那得分出多少神思,才能将晦雪天整个覆及?在慧水赤山中,晦雪天那地方可是一等一的大!

    寻常神佛顶多能分出三五神思,再多些怕是就管顾不上,观引玉这游刃有余的模样,似乎还能再分出来一些。

    “大人厉害。”那仙拱手。

    仙辰匣匣首,怎能不算厉害?可引玉的法力到底有无边际,至今无人知晓。

    同别人喝上三两杯,再聊上个三五句,引玉就乏了,将酒壶往对方手里一塞,笑说:“还有半壶,你想和谁共饮便邀谁过来,我先走了。”

    那仙会意,抱着酒壶乐不可支,被酒气熏得话音含糊,问道:“又去小悟墟啊?”

    “看来我想去小悟墟的心思,是人尽皆知。”引玉低头一哂,摆手说:“走了,我要去见莲升。”

    穿过冰廊,越过生花的飞檐,便见远处高矮不一的塔刹。她步入其中,听着满是禅意的钟声,轻车熟路地找到莲池。

    池中众莲已歇,莲升坐在圆石上,往池里撒了一把鱼食。金红二色的鲤追着鱼食而去,撞得池面涟漪圈圈。

    “吃酒去么,莲升。”引玉走至莲升身后,近要贴上莲升后背。虽是没往上贴,可她吐出唇畔的气息,却在湿淋淋地搔着莲升的耳。

    她酒意上头,说话黏黏糊糊:“和别人喝酒,总是不得劲。”

    “和我喝更不得劲。”莲升淡声。

    “我想要的又不是喝酒的劲,你懂什么。”引玉嗔笑。

    ……

    在冷得天凝地闭的晦雪天里,引玉侧颊贴着莲升的手,说:“就喝一口,你点头了,我便去找掌柜要。”

    莲升回神,那时引玉说她不懂,如今她已是应懂尽懂。

    “你又想起一些事了,否则怎会忽然想喝酒。”她笃定道。

    “你好了解我。”引玉挨着那只手说。

    “你在小荒渚时,不曾邀我喝酒。”莲升淡声。

    明明她唇上齿间是滴酒未沾,却好像被酒意冲昏了头,灵台不复清明。

    引玉一节节地捏莲升的手指,顺着指节,搔向手心,问:“喝么?”

    只凭这两字,莲升好像已尝到酒香。那酣畅热意从心头撞上灵台,她神识立马钝住,差些就全凭对方摆布。

    “有多想喝?”莲升挤出浸满欲念的酥哑声音问。

    引玉亲她的手指,将稍显干燥的唇印了上去,说:“要是不能喝上一口,我的唇就要干坏了。”

    “昨儿不就坏了。”莲升摸到引玉唇上结的痂,是她咬破的。

    “莲升。”引玉笑说:“你好俗。”

    此俗非彼俗,是俗欲的“俗”,是五欲六尘。

    莲升的手被那若有若无的气息熏潮了,心也跟着潮,她反驳不得,说:“我当不了圣人,便只能做庸人,庸人怎能不俗。”

    “再俗些。”引玉放轻声,“我喜欢。”

    莲升一顿,不自然地说:“喝酒能有什么用,为什么不寻点别的法子润唇,你不是最会了么。”

    引玉明明是知道的,偏还要装模作样地问:“什么法子,你教教我么。”

    莲升气息微乱,俯身按住引玉唇角,连质问都好似带了床笫间的捉闹调谑,什么威严厉色全成了迷/情香,说:“究竟是谁教谁?”

    引玉笑了,撑身逐了上去,潮腻气息将莲升唇角熏热,说:“像这样打湿我啊,哪用得着我教,你才是最会。”

    莲升亲得她眼梢酡红,亲得她心驰神荡,哪还需要喝酒,两人撞在一块,交/缠的气息就是最醇的酒。

    可引玉是喜烈酒的,这还不够烈。她扣住莲升的后背,五指作梳一滑而下,将莲升那系发的红绳抓到了掌中。

    莲升乌黑的发披散开来,被她一绺一绺揪着,情至浓时,扯得越紧。

    她下摆全乱,散开的衣襟只撘在肘上,也去拨莲升层层叠叠的衣裳,好似在将莲瓣一一掰开。

    莲升当即抓住引玉蓄意撩拨的手,齿合轻咬,令她掌心发痒,只能一个劲收拢五指。

    “只准你玩儿我,不能我玩儿你?”引玉笑问。

    “总得有个先后。”莲升说。

    引玉说:“那你将我的手捆起来,否则我可不讲什么次序。”

    她两指捏着从对方发上抓下来的红绳,微微一晃,晃的哪是绳,是要将莲升的欲全从心瓮里摇出。

    莲升眼底不余凛意,她的欲不是涓涓细流,是溃堤的江河,翻涌着想将面前人捣碎。

    不能捣碎,要让她哭,不是喊着要打湿么,那就更彻底些。

    细细一根绳其实根本捆不牢引玉的手,是引玉心愿如此。她圈住莲升的脖子,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往前送,说:“我要去床褥上。”

    溃堤的情潮淹没引玉眉眼,她眼尾好像化作泉眼,哭是哭了,却也痛快。

    到最后哪还有什么先后,她乏得连指尖也不堪一动。

    什么天道和白玉京,哪当得了那绝情断欲的铜墙铁壁,两颗心一撞,便能叫墙倒屋倾。

    做神仙么,可不就是要恣意潇洒。

    晦雪天的风雪本就大,望仙山更甚。若非传言中望仙山山巅能见到天宫,在飞雪化白前此地又算得上景色优美,康家怎会把宅子建在此处。

    风雪中,一人缓步踏来,她一身僧尼长袍干燥如初,发上不落丝雪,好似风雪都绕着她走。

    是无嫌。

    却见无嫌背后还鬼鬼祟祟跟着一个人,那人衣衫褴褛,又鼻青脸肿的,像是挨了一顿痛打。

    那张脸其实已被揍得看不出原样,不过眼神倒是未变,贼眉鼠眼的,可不就是钟雨田。

    钟雨田跟了无嫌一路,这荒雪上屋舍极少,四处又白茫茫的,他那身影其实极其明显,但更明显的,还属他那粗粗的喘气声,还有越发沉重的步伐。

    无嫌怎会觉察不到有人跟在身后,不过她不曾回头,而钟雨田仗着她不出声,也越跟越近。

    钟雨田本是想去客栈找引玉和莲升的,他想捞钱不假,但也不想和摇钱树闹掰。只是在他赶到客栈时,便见有一人早他一步进去了。

    店小二本是守在门外的,站得好端端,突然被一股力掀了老远。

    这动静属实大,边上没有其他人,能使出这等“神力”的,怕是只有进门的女修了!

    钟雨田不敢现身,抱头贴着墙藏好。他朝店小二看去,却见店小二嗖的就没影了。

    太快了。

    钟雨田愣住,狂揉眼睛,又见雪上的确有店小二压出来的痕迹,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寻常人哪能嗖一下就没影啊,那店小二怕是鬼变的吧!

    想到自己曾在这客栈里住过几日,钟雨田有种死里逃生的庆幸感,心想,店小二都不是人了,那掌柜还能是么,铁定不是。

    钟雨田冻得牙齿嘎吱作响,生怕被大堂里站着的女修听见,只好把嘴闭紧了。

    屋里忽然传来哐当咚隆的一阵响,门窗齐齐被劲风撞坏,钟雨田心叫不好,那女修来意不善!

    他怕得要死,在客栈外抖成筛子,过会儿没再听到声音,才掀开窗暗暗往里打量。

    屋里,那女修好像在找东西,四处翻乱捣碎,就连楼梯也被她拍出去的一掌撞毁。

    这可就厉害了,钟雨田没修过仙,不知道怎样算强,不过能叫那店小二落荒而逃,又能隔空将桌椅门窗统统拍碎,想来已近天人。

    之前几日,钟雨田跟在引玉和莲升身侧,依稀听过一些关于那设坛者的事,再一定睛,一颗心狂蹦不已,心想这女修多半就是那位“仙长”了。

    楼梯已毁,无嫌要上楼便只能纵身一跃,看在钟雨田眼里,却是她轻盈盈地消失了。

    钟雨田眼都瞪直了,此人怕是能飞天遁地,这还不算神仙?

    楼上楼下俱寻了一通,无嫌好似一无所获,过会儿便踏出了客栈。

    钟雨田在这客栈住过,早把客栈里住有什么人都摸得一清二楚,这仙长要找的定不是掌柜,若是要找谢聆,谢聆怕也没这躲藏的本事,那她找的只能是……

    那两位仙姑了!

    钟雨田搓搓手,在无嫌离开客栈时,悄悄摸摸跟了上去。他可不信无嫌无所察觉,这仙长可是有飞天遁地之能,怕是连身后跟着只蚂蚁都能知晓。

    他冷是冷,胸口却热腾腾的,心想仙长容他跟,莫不是看中了他的资质,在试探他?

    无嫌好像闲庭信步,在冷风中不曾抖上一抖,看得钟雨田眼里全是艳羡,心想有朝一日他要是能身怀仙力就好了,届时人人都会敬他,哪还饿得着。

    近要到望仙山时,无嫌倏然停住。

    钟雨田提起一口气,趔趔趄趄跑了过去,扑通跪在雪里,叩头便说:“您就是来祭厉坛的那位仙长吧!”

    无嫌只是微微侧头,并未看他。

    那日在康家院子里,钟雨田看到了不少,也听到了不少事。他心思灵巧着,再度叩头,赶紧又说:“大人,我能看见鬼祟,我有阴阳眼,您、您看我这资质配不配当您徒弟!”

    他那所谓的阴阳眼,其实是被夺生气尚未恢复,此前倒是看得清晰,如今却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鬼祟轮廓。

    无嫌神色很静,与朝画中啐出浊气时的鸷戾模样迥然不同。

    钟雨田生怕仙长要走,赶紧把话全部道出:“您要找的定是客栈里的那两位仙姑吧,我在她们身边跟过两日,您想知道什么,我都能答!”

    无嫌依旧没有应声,倒是定站不动,容他继续说。

    钟雨田心觉机会来了,匆忙开口:“那两人找到了您系在飞檐上的玉铃,还将铃中怨鬼放出来了,我知道,那是康香露!”

    无嫌冷淡的眼中终于涌现出一丝波动,好似挣扎,神色几变。

    钟雨田心里一喜,说:“我定比那康香露好,只要大人需要,我也能当鼎炉,大人尽管取走我的精气神!”

    他话还未完全挤出喉,便见无嫌面露厉色,周身风雪飞旋,明摆着是气上了心头。

    可钟雨田压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哪句话,还以为无嫌生气,是因为康香露不厚道,他鼓起劲道:“那康香露当真不懂事,能跟在仙长身边,那可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她偏要寻死,连当个鼎炉都当得不安分,她不要这福气,我要,求仙长收我!”

    “康香露。”无嫌一字一顿,略微压低的语调不似情人间的呢喃,每咬出一个字音都好似历尽千辛万苦,又喊出一声:“康香露!”

    前是悔怨,是被独留的惨痛呐喊,后面那声却好像浸满了难舍难分。

    钟雨田分不清那是何种情愫,依旧在说:“康香露有眼不识泰山,她根本不挂心您,她还让那两位仙姑送她下黄泉!她是一点都不念及与您的情分啊,已经轮回去了!”

    言语如刀,无嫌微微一震。

    无嫌眼底愠意排山倒海,抬起的五指一收,钟雨田顿时被扼住脖颈。

    钟雨田别说开口,连喘气都费力,喉里只能挤出点求饶的啊啊声,随即他脖颈一歪,没气了。

    他死了,躯壳沉沉压在雪上,魂尚不知肉身已故,还在求饶,只是和先前不同,如今他已能说得出话:“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要是说错了什么,您指明就是,我改,我立刻改,求您收我为徒,我得罪了许多人,如今只有这路子了!”

    无嫌睨他一眼,不再往望仙山去,而是要去城中那被烧毁的康家大院!

    钟雨田连忙跟上,才发现周身轻盈盈的,好像能迎风而起,他头脑发懵,以为是仙术所致,还嘿嘿笑了两声,自以为过了无嫌那关。

    可他一个低头,便看见雪上躺着个身形面容何等熟悉的人,可不……就是他么?

    钟雨田愕然不动,等看见四方鬼祟全朝他涌来,将他魂魄撕碎嚼烂,他才回过神。

    他死了,死得彻彻底底,连魂都要被吃了。

    无嫌去到康家院子,在祠堂前取到了那只玉铃,铃里空空如也,康香露果然走了。

    悔怨之余,她突然有点迷茫,就好像心口被剜去一块,风呼呼往里钻,冻得心麻身疼。

    无嫌神色几变,好像挣扎,终于,那冷淡的目光隐褪,只余下愤懑神色。

    她吁吁喘气,猛地捏碎手中玉铃,随即扯断腕上珠串,将其中一颗木珠掷向远处!

    康家到处都是怨鬼,怨鬼见有佛珠撞近,赶紧四散而逃。

    掷出佛珠,无嫌一刻也不多留,飞身迎入风雪,转身便回到了钟雨田的埋骨地。

    她微微一个后仰,像是被冷风撞得稳不住身形,再一低头,神色又变得冷淡僵硬。

    晦雪天终归是要封的,不过仙长说时日尚早,所以康家只提早封堵了三扇城门,剩下北门还能通人。

    康觉海躺在床上连翻身都翻不得,尤其命根子还被烧坏了,他痛苦得见人则骂,只在无嫌面前唯唯诺诺。

    可是无嫌没那善心救他,任由他在冷风天里病到浑身滚烫,他睁不开眼,浑浑噩噩说:“这晦雪天本该是我的,凭什么听你使唤,我为你做了多少事,你连、连救我一下都不愿意,算什么神仙。”

    老夫人见康觉海被魇得都胡说八道了,赶忙捂住康觉海的嘴,转而把康喜名喊到跟前,吩咐他封城和祭坛的事。

    祭坛那几日,厉坛是不设火的,因为有“仙长”在,坛下的厉鬼和僵必不敢出来。

    那火不好灭,康家必须要提前派人过去,省得到祭坛那日,火势还蓬蓬勃勃,惹仙长生气。

    见三面城门受堵,康家又有人前去灭火,晦雪天城民便知晓,得提早给自己找个藏身之处了。

    客栈里,柯广原把门窗桌椅都修好了,他前半辈子不光打理客栈,还喜欢做些木匠工,处理这烂摊子于他而言轻轻松松。

    店小二站在边上看,时不时搭一把手,能帮的不多,这才觉得此前那“掌柜”压榨他许多,就只会拨拨算盘,连字都写不太明白。

    掌柜么,还是如今这一位好。

    引玉软在那温玉乡里,嗅着莲升颈侧的香,手指上还卷着莲升的一绺发,便沉沉睡了过去。

    在看清那白墙冰瓦后,引玉恍然发觉,她已有好一段时日没有做梦了。

    只是,她并非一睁眼就在白玉京,而是腾云扶风,揽着一壶酒进了京门。

    一只猫仙斜卧在高处,饕口馋舌的,眺着引玉怀里那壶酒说:“又带酒来了,你怎这么爱酒。”

    “我哪是真爱酒。”引玉站在白玉牌坊下仰头,莞尔中带着几分狡黠,说:“有些人连酒气都闻不得,我爱她那醉眼酡颜的模样。”

    猫仙一听就知是谁,却不敢出言冒犯,轻轻“哦”了一声,从牌坊上一跃而下,说:“分我两口解解馋?”

    “你当真不客气。”引玉一嘁,却还是分出来小半,摆手说:“送你了。”

    得了酒,猫仙又爬回高处,眯着眼品上一口,醉醺醺说:“你日日要去小悟墟,为什么不干脆住在白玉京,五城有一城还空着,众仙都在问,那浩大一座城你还要不要?”

    引玉竟说“不要”,说得干脆利落,不加珍惜,疏懒地一抬眼帘,说:“我只住晦雪天。”

    “晦雪天有什么好?”猫仙百思莫解,砸吧得啧啧响,“酒是好酒,可晦雪天别的哪比得上白玉京,更别提,晦雪天可没有小悟墟。”

    “晦雪天好着呢。”引玉懒懒散散道,“小悟墟又不会走,我来就是。”

    她不愿多说,摆手走远。

    引玉心中澄明,整座慧水赤山哪分什么好与不好,统统是天道倾画卷而成的人间八景。

    只不过,就算是心灵手巧者,运笔落墨也不免有误,所以这慧水赤山里存在着许多离奇之处,就比如未受庇护前的晦雪天,终年严寒,从天到地浑白一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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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4章

    起初的晦雪天荒无人烟, 行路极难,冷得又和别处不同。

    别的地方,再冷也有个春夏秋冬,这晦雪天却没有雪停的时候, 哪有人愿意往那迁。

    没有飞虫, 亦没有走兽, 贫瘠得蔓草不生,怕是连鬼祟仙神, 也不愿往那地方多看一眼。

    是在得了引玉的庇护后,那地方才洗去严寒, 三尺冰封的河湖纷纷融化, 雪山也露出苍翠尖顶, 就连鸟兽也闻讯而来,添了几分生机。

    引玉将枯枝败叶点成碧叶琼花, 驱走浓云, 好让晃晃日光照耀大地,又施法滋养了山野, 好让荒原成田,能种得出庄稼。

    从那后,才有人翻山而来,踩出条条大路,城廓拔地而起。再接着,白天夜里俱是人欢马叫, 城里城外全都热闹非凡。

    这样才好,引玉喜欢热闹, 又喜欢浓烈的色彩, 干脆又施上术法张灯结彩, 让这地方更加辉煌夺目。

    仙么,自然不能轻易现身,就算是护佑此地,也不能过多左右凡人命数。

    引玉所做不算多,平日在晦雪天里都做乔装打扮,她没有固定的居所,有时在檐上过夜,有时会戴着面纱入住客栈。

    那时掌柜还是一位女子,拨得算盘噼啪响,一边在与商贾们讨价还价。

    她眼一抬,见引玉踏进门,当即不管那些商贾,侧身便说:“还是‘春山笑’?那间给你留着,钱不必多付,照之前你多给的,租期可延至下月。”

    引玉冲掌柜颔首,余光瞥见堂中空空如也的墙,总觉得那地方得挂些东西才好看。

    她进了春山笑,侧卧在窗前为自己满上一杯酒,往外一眺便能看见望仙山。

    山尖高耸入云,凡人若有幸登顶,便能看得见白玉京,只可惜能登上山巅的人寥寥无几。不过么,以稀为贵,爬得上去的人多半都能有仙命。

    不论是问道者爬万丈天梯,还是登这望仙山,都是为历尽苦难汲来甘甜,成不成得了仙,定数已在途中。

    眺着远处山影,引玉忽然想起,她已有数日没上白玉京了。这意味着,她也数日未到小悟墟,一日不见那可算如隔三秋,如今得隔有个十七八秋。

    碰巧那日猫仙下凡,闻着酒香跃入窗台,站在矮案上咪呜一声,乍一看好像凡间未开灵智的兽。

    既然是仙,当然身怀仙气。

    引玉一眼就认出,这哪是寻常凡兽,分明是她在白玉京上的酒友。于是未等那猫开口,她便径自倒了杯酒,推到那乌云踏雪的猫身侧,戏谑道:“今儿怎想到要来我晦雪天小坐?”

    猫仙未化人身,白须一动,低头嗅着酒香,说:“今儿小悟墟要来新法衣了,我在京门未等到你,料想你还不知道这事,便特地下凡一趟。”

    引玉一愣,把酒杯挪开,说:“特地?我看你是没见我携酒上天,心里急。”

    “被你看穿了。”猫仙逐了过去,探舌卷起杯中酒液。

    “这事我的确才听说。”引玉微露诧异,“新佛,那可是大事,怎不见灵命告知京上其他三城?”

    猫仙已喝得酒意上头,话都说不利索了,说:“灵命尊多久没现身了,又怎会出面宣扬这事。”

    “哪来的新佛。”引玉其实兴致不高,不过么……

    她卷了一绺发在指间,盘盘绕绕道:“仪式该是莲升主持吧。”

    “那新佛听说是从小世界来的,仪式的话自然是由莲仙主持,毕竟小悟墟的事,如今可都是莲仙在管。”猫仙喉中咕噜响,“依我看,你也没那么馋她。”

    “那依我看,你也没那么馋酒。”引玉起身,把酒壶给揽走了。

    猫仙愣住,忙仰起头问:“不馋我能急哄哄下凡?”

    引玉似笑非笑地睨它,转而还将壶口堵上,说:“你要是真馋,在我面前就别说那些不中听的话,我肚量小着呢。”

    “你真是急得连酒都不愿留给我了!”猫仙龇牙,塌腰做出攻击的姿态。

    引玉浑不在意,慢悠悠说:“那不是还给你剩了一杯?”说完,她摇身化作轻烟,顷刻便消失在窗棂前。

    白玉京门下有天兵把守,引玉却不慌不忙,连酒都不藏,就那么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说起来,自打灵命闭关,小悟墟已极少迎进新佛,如今新佛要想进小悟墟可不容易。

    这新佛一来,白玉京不少仙神都觉诧异,也不知灵命是不是要出关了。

    偏灵命还是不现身,众仙也估摸不清,新来的那位是受天道召请,还是受灵命点化成仙。

    既然是喜事一桩,白玉京上何其热闹,众仙都往小悟墟赶,纷纷赠礼道喜。只是,众仙只光站在小悟墟外祝贺,未得灵命应允,不好入内。

    在一众仙神委委屈屈在小悟墟外诵贺辞的时候,引玉不疾不徐地闯入其中,神色何其悠哉。

    引玉藏起酒,路过时酒香四溢,回头打趣说:“要不一起进来?今儿日子不错,就算是坏了小悟墟的清净,想来灵命也不会生气。”

    那些仙嗅见酒香,欲言又止着,只当引玉是喝了酒过来的,全然不敢猜,她竟是把酒带在了身上。

    众仙摆手,说:“小仙在这祝贺就成,进去反倒给佛陀们添事。”

    引玉不慌不忙,弯起眼又邀他们同行,说:“快些,迟了可就要误了典礼。”

    众仙再度推辞,“既然是小悟墟,还是得守这净地的戒律,我等便不进去了。”

    引玉摇头,闲庭信步般往里走,懒声道:“那我只好独自进去了。”

    绕过高矮不一的塔刹,撞见一行僧人走近,人群中有一张新面孔,便是还未易名为无嫌的邬嫌。

    引玉停步,只觉得怪异,小悟墟神佛无数,她却是头一次见到,应召成仙的僧尼身上,竟有如此浓重的业障因果。

    她和为首的引路僧闲谈了几句,只当灵命是闭关闭久了,看岔了眼,转身便找莲升去了。

    到莲池,她见莲升还在菩提树下,便卧到树枝上,折下一片叶子逗弄树下人。

    那心如木石的莲仙不搭不理,被那么撩拨着,却也不露愠意。

    “知你无暇陪我,我自个玩儿就是,你忙你的去。”引玉收起叶子,抚起身下菩提枝,又说:“折了你叶子,下回拿琼浆还你,此番先赊着。”

    莲仙起身便走,忙典礼事宜去了,走前倒是在池边磐石上放了几粒鱼食。

    引玉自个儿留在莲池边,过后不久才知石头上躺有鱼食几粒。她见状一哂,弯腰捏起鱼食,挥臂便将其撒入池中。

    那些鲤鱼统统从苍翠莲叶下窜出,鱼吻朝水面碰去,先到先得,为数不多的几粒鱼食很快便被衔光了。

    起先莲升还出不得莲池时,引玉每每来这,都会向小沙弥讨上一些鱼食,好逗弄那池中仙,如今莲升已不必再拘于池中,她却落下了喂鱼的习惯。

    莲升啊,倒是清楚得很。

    引玉俯身拨动水面,明知莲升不在,却还要轻悠悠地说一句:“莲升,今日对我动心不曾?”

    莲升是不在,可莲池与她相系。她远在参禅塔刹下,正在宣诵经书,闻言微微一顿,使得一众佛陀诧异睁眼。

    莲升很快敛了心神,神色不变地继续诵念,在无嫌被带到参禅塔刹前时,恰好念到“缘解”二字。

    缘解,解的是与俗世之缘,是要切断成仙前的那些爱恨纠葛,净去心中杂念。

    参禅塔刹里顿时涌出澄净流水,汩汩打湿莲升赤着的双足,沾湿她红裙白罩衫的下摆。但她不以为意,取来一只金钵,抵在塔刹边盛了满满一碗。

    那是忘醧,人死要喝忘醧,成仙亦然,否则做了神仙后,又怎能不为私情所困,怎能执掌一方天地,料理天地人三才事宜。

    邬嫌定定站在莲升面前,眼中噙着隐约怨愤,好像心中既容不下天地,也不会与自己和解。她的喜怒痴嗔太过浓烈,烈到像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剑,既会伤人于无形,也会让自己入地无门。

    这样才更该喝忘醧,偏邬嫌不肯喝。

    莲升递出金钵,淡声说:“喝去此碗忘醧,浮生执念,便成过眼云烟。”

    邬嫌死死盯着那只金钵,忽然将其打翻在地!

    众佛陀大惊失色,这算是头一回,有人打翻天净妙法莲递出的忘醧。

    莲升眉头微皱,也未料到忘醧会被打翻。

    她虽是在小悟墟里修成的仙,却没有用之不竭的慈悲心,她当即施出一缕金光,束住邬嫌的双手,威逼般微微倾身,说:“不喝忘醧,便是不想成仙,为何还要受召前来?”

    邬嫌动弹不得,莲升明明在问她,却又不允她说话,她空能张口,却是一个字音也吐不出,眼底愠怨愈烈。

    引玉离开莲池,这时已站到佛陀们的身后。她极轻地呵出一声,既是因为这新来的不识抬举,又因莲升那藏不住的愠意。

    多生动,好像连濯清涟而出的莲都稠艳了几分,勾得她心痒难耐,越发想将那层层莲叶拨开,好无遮无拦地撩拨到那颗石头心。

    邬嫌根本没有机会开口,不过她的心绪全写在了脸上,她不是苦大仇深,而是要以怨报怨,她身心和魂魄俱被那些业障因果渲染成纯黑一色。

    “为什么要应召,为什么不喝。”莲升逼近问她。

    邬嫌得以开口,哑声说:“若忘记过去种种,我成仙还有何意义!”

    “那你不该成仙,小悟墟留不了你。”莲升退开一步,却还是不紧不慢地续上了一碗忘醧,只是,这次她不急于递出。

    邬嫌道:“我是应召前来!”

    莲升回头,眉心花钿如火,神色冷淡却锐利,说:“想入小悟墟?”

    邬嫌不言,但她那坚定又戾气十足的目光已替她言明。

    莲升再度走至邬嫌面前,钳住邬嫌下巴,迫使她仰头张嘴。

    忘醧一倾而下,灌入邬嫌口中,将她一身僧尼长袍打湿得痕迹斑斑。

    众佛陀纷纷合眼,双掌一并,诵起经咒,随后便听邬嫌痛喊出声,好似在受剜心裁骨之痛。

    邬嫌倒地不起,如受奇耻大辱,抱起头颤抖不休。

    忘醧要洗去的是她的记忆,是要切断她与过去的牵连,怎能不痛?

    在逼邬嫌咽下忘醧后,莲升朝参禅塔刹上一拂,淌出的泉水越发汹涌,但流出的已不是忘醧,而是涤去尘世污浊的净水。

    莲升取净水洗手,不咸不淡地朝蜷在地上的邬嫌睨去,淡声说:“待忘醧洗去你的记忆,你便不再能用过去的名字,你要等灵命尊赐名,还是自己已有主意?”

    蜷缩在地的人还在瑟瑟发抖,半晌终于挤出声音。

    “无嫌。”

    随即,佛陀中有人大喊:“仙辰匣上姓名已纠!”

    莲升转身,将金钵抛入虚空,说:“你等与她同留此地,初来者要经瑞光焜照三日,才不会再有变数。”

    众佛应声,而无嫌昏了过去。

    净礼小成,众佛陀盘腿坐在净水中,需诵念整整一日的经咒,助无嫌醒来。

    灵命那足以遮天蔽日的石像里传出阵阵钟磬声,好似天雷滚滚,响彻云霄。

    引玉眼看莲升要走,不作声地跟上前,却因石像里的钟磬声似乎比以往洪亮,不由得仰头望去。

    不知怎的,她好像看见灵命的像眨了眼,许是……看错了。

    莲升成日都在小悟墟,鲜少会离开莲池,这可不,刚给无嫌喂完忘醧,又回到了莲池边上。

    她知引玉一定没走,于是转身寻觅,果然看见那人从菩提树后走了出来。

    引玉负手走近,活像是这小悟墟中的主人,说:“方才我也在参禅塔刹前看着呢。”

    莲升往石上一坐,作势要凝心凝神。

    “你逼她喝忘醧,是不是太霸道了些?”引玉也坐到石上,歪着身意味深长地盯她。

    莲升淡声:“继续要入住小悟墟,那她非喝忘醧不可,我不过是助她一臂之力。”

    “你不觉得她有些许奇怪?”引玉耳边还响着那铛铛钟磬,幸好离得远了些,听着没那么震耳了。

    莲升平静道:“既然是灵命尊允了的,便无甚奇怪。”

    “你好听信牠。”引玉是在揶揄,但话里还夹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酸意。

    莲升一顿,说:“我受小悟墟福泽,在此处受召成仙。”

    引玉屈着手肘往对方肩上一撘,好似亲昵无比,托起下颌说:“你如此敬牠,怎不见敬我几分?”

    这人眼波流转,分明是在暗设机关,诱莲升入瓮。

    莲升守着那禅心,闭起眼不闻不看,不善欲、不记欲,才能包容万物,求得涅槃。

    “莲升。”引玉特意靠过去,在莲升耳边说:“理理我?”

    莲升心潮被那落在耳畔的潮湿气息波及,定住心才开口:“是你不想我敬,我说的可有错?”

    没错,引玉哪是要与莲升厮抬厮敬,她可不像其他神佛,心中有求不敢说,她不光要说,还要做。

    于是她掌心一翻,取出一枚红得惊人的玉,说:“你且静心凝神,你忙你的,我做我的。”

    莲升依旧没有睁眼,但听那什么忙与做的,哪还定得住心神,那由禅心竖成的高堂广厦早摇摇欲坠,她知道,她心已不净。

    闭眼时,她耳边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什么坚石凛冰被刮刮挖挖。

    引玉的吹气声近在咫尺,当真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寸步不离。

    可那点细微动静,已足以在莲升胸膛下掀起滔天浊浪,她是在念清心咒,但念一句忘一句,什么静心凝神?不过是在蹉跎自误。

    半晌,一块被冰凉之物贴上她侧颈,那润腻触感叫她再无心自欺,她蓦地睁眼。

    引玉见莲升僵住,一颗心便雀跃非常,明明已按捺不得,却还要故作出不矜不盈的模样。

    她轻轻一笑,说:“送你,我亲自雕的。”

    莲升侧头去看,才知贴在她颈侧的,是一枚莲花样的赤玉。

    “这是我从晦雪天带上来的赤瑕玉,滴血后火烧不化,刀斫不毁,除非你一定要它碎,否则它必能长伴你左右。”引玉吹去沾在手上玉屑。

    这不是明目张胆的欲,它佯装成绕指柔肠,叫莲升一败如水。

    莲升不得不接住那枚玉,摩挲起精心雕出的纹路,问:“为什么给我。”

    “要你随身佩戴,随时都能想得起我。”引玉不打自招。

    莲升神色不变,将赤瑕玉握在掌中,许久才说:“我会戴。”

    引玉得寸进尺,挥手展开山水春色图一幅,问道:“收了礼,是不是该还赠?”

    莲升无从拒绝,只能与她进到画中。

    画中山海湖川全凭引玉一念,只见春江如练,鸟雀在檐上争鸣,画舫上三两人闲唱小曲,好不热闹。

    这是凡间一景,过往的“人”全由引玉捏造,唱曲的只是唱曲,垂钓的也只是垂钓,岸上吆喝的只光吆喝。

    远处山水春树显露出浅淡墨色,想来此景并非延绵不绝,而是有边有际的。

    莲升尚未下过凡间,却常从引玉口中听说凡间种种,凡间屋舍与白玉京不同,有的是红墙黛瓦,有的是青砖金顶。

    如今,那些世俗之色全浸入她眼中,破她防备,势必要将她熏染成一个喜怒从心的俗人,这一定是引玉的计谋。

    引玉负手,“这是我画中一景,好看么。”

    莲升不看景,只看她,说:“已随你入画,再接着,是不是要邀我到凡间亲自一走?你是懂循序渐进的。”

    “欲速则不达嘛。”引玉心思不掩,说:“那你愿意么。”

    “若是有这闲暇。”莲升移开眼。

    引玉不心急,从画中离开后,便将这长画一卷,塞入莲升怀中,说:“送你。”

    莲升本想拒绝,但被那双含情眼一瞬不瞬睨着,不由得便将那些清规戒律抛到了身后,说:“那我收下了。”

    引玉拍她手背,千叮万嘱:“那要找个好位置挂起来,否则对不住我的心意。”

    挂,怎能不挂。

    莲升转而就将这画挂到了莲池边的听心斋内,这听心斋仅作小憩只用,室内狭窄,画卷不得不正对着矮塌。

    见莲升挂好画,引玉才说要离开,只不过在离开前,她特地绕去看了灵命的石像。

    那像分不清男女,跣足披发,单膝盘坐,实在是随性张狂。

    它一双眼紧紧闭着,哪有要睁开的迹象,像内仍传出钟声阵阵,但比之先前,已平稳了许多。

    怪事。

    引玉仍是不明白,无嫌何以进小悟墟,而灵命为什么还是不现身,这闭关也闭得太久了。

    看不出究竟,索性离开,不想刚转身,引玉便察觉到有一道锐利的目光,毒蛇般将她盯着。

    引玉猛一转身,却见石像还是闭着眼,而周遭除她外再无他人。

    翌日,莲池禁制内恰似夜色降临,只可惜白玉京上只有白日,绝无夜色,禁制里的皎皎星月,都是假象。

    听心斋那挂在墙上的画无风而动,画中山水骤变,渐渐凝成一女子身影。

    画中女子的轮廓与面容越来越清晰,竟好像要从画中钻出!

    歇在矮塌上的天净妙莲仍在闭目养神,听见画卷簌簌而动,却察觉不到有风入室。

    莲升蓦地睁眼,冷着脸眺向墙上画。

    只见画中探出半个身影,那人眉心坠子晃悠悠的,乌发差些便曳及地面。

    是引玉,引玉双臂扶在画边,翩翩然从画里钻出,半点偷摸入室的羞臊也不见。她往矮塌边一坐,撑起下颌,打量起莲升眼里未散的惺忪。

    “花前月下,说的不就是此时?”引玉下巴往窗外一努,那叫一个理直气壮,说:“否则不就枉费了这好夜景。”

    说着,她弯腰贴近,呢喃般呼唤:“莲升啊。”

    莲升一勾手,挂在墙上的画登时卷起,她禅心大乱,心急气躁地将画卷丢出窗外。

    引玉可舍不得那画摔坏,当即飞身去接,一笑置之,说:“见你一面,也算得偿所愿。”

    莲升只手遮住双眼,仰躺在榻上按住勃然跃动的心。

    欲这一字,最是难掩,一举手一投足,所求所盼全部袒露无遗。

    引玉抱画离开,算着时间,无嫌也该醒了。

    她找到参禅塔刹,见无嫌正跪坐在蒲团上,面朝着远处高高伫立的石像。

    许是察觉到有人前来,无嫌扭头,鸷狠浮上眉眼,但只浮了一瞬。

    引玉静站不动,她心知那碗忘醧是莲升亲手所接,不该有假。

    无嫌看她一眼,便回正身,继续诵念起无上经文。

    作者有话说:

    =3=

    接下来有四章半的回忆,然后到下一卷

    第75章

    无嫌醒得倒是早, 神色还极不对劲,是忘醧不生效,还是她身有特异?

    引玉立刻想到灵命那传出钟鸣的石像,想到那双似睁却合的眼, 不知是灵命作怪, 还是忘醧本就不纯。

    此时, 参禅塔刹边上还有不少佛陀在诵念经文,如此多双眼睛在盯着, 无嫌如何吐得出忘醧?

    且不说,忘醧入腹就会化入灵肉, 咽下去, 便悔不得了。

    浄礼过半, 还未全成,佛陀们不能轻易打断诵念, 只能朝引玉合掌示好。

    引玉索性转身, 袖角却是一沉。

    一小沙弥暗暗拉住引玉的袖子,噤声不言, 神色间却好似有千言万语。

    引玉遂了这沙弥的意,放轻步子走到边上,回头问:“有话要同我说?”

    她常来小悟墟,此地的沙弥佛陀全都认得,当即想起,这不就是当时同她讨要了莲花绢帛的小沙弥么。

    初入小悟墟时, 这沙弥便是矮墩墩一个,这么多年过去, 身量和相貌一点不变。

    沙弥朝参禅塔刹望去一眼, 似乎有所顾忌, 半晌才招手示意引玉蹲下,他一边儿踮脚迎上。

    引玉弯腰,听沙弥凑到耳边说:“上仙,你同灵命尊交好,你可知牠为什么不现身?”

    这恰也是引玉想问的,照往常来说,灵命闭关不该如此久。且不说今儿小悟墟还迎来了新法衣,灵命不在,有几分不合规矩。

    不过么,就算讲规矩,讲的也是小悟墟的规矩,小悟墟由灵命掌管,牠说是什么,自然就是什么。

    引玉一个外人,哪好说三道四。

    “我哪里知道。”引玉见沙弥忧心忡忡,漫不经心应了一声。

    她思及昨日之事,想想又说:“你可有觉得,石像传出的钟声略有失常?”

    沙弥欲言又止,小声说:“石像与尊者相系,灵命尊或喜或怒,都会波及钟磬声。”

    “灵命在闭关,闭关是修心。”引玉轻呵,“哪来的大喜大怒?”

    小沙弥答不出,眼中忧虑更重。

    “你觉察得到,其他佛陀一定也能。”引玉悠然自若地看他,说:“你怎么不问其他主事的。”

    “我问了擎灯尊者。”小沙弥惶惶不安,“他也不知。”

    “就无人进石像一问究竟?”引玉眼眸微眯。

    确实是要进石像,那单一脚掌便能站上百人的参天石像,其实就是灵命的静思之处。

    小沙弥摇头,局促道:“那是禁地,尊者静思修禅,无人可以入内。”

    “说来,我还未涉足过灵命的闭关之地。”引玉听着声声钟鸣,心不在焉地说:“过段时日,要是还不见牠出来,我便代小悟墟去问问。”

    沙弥双眼噌的一亮,双掌合十说:“多谢仙长。”

    闲谈几句,沙弥便要回参禅塔刹前。他擅自离开,已算犯下大过,幸好没人留心他的去向,否则难逃其咎。

    引玉绕开参禅塔刹,踩着刻满经文的石板拾级而上,走到灵命的石像前。

    那石像的姿态大为不拘,像上有斑驳痕迹,也不知是不是被风吹日晒晒坏的。观其双眼,当真是紧紧闭起,到底是石头雕成的,又未做成活珠,岂能说睁就睁。

    可惜石上布有禁制,觉察不到里面有无神迹。

    引玉站在像前,风过时钟声响起,当啷数声,响得剧烈,好像灵命心烦意乱。

    她双耳被震得发痛,赶忙唤道:“灵命。”

    石像中无人回应,钟声又响。

    引玉捂起双耳,受不得一点疼,索性离开此地。

    她慢悠悠走向京门,仰头便见那乌云踏雪的猫正在舔爪子,哂着问:“到哪偷吃东西了?”

    猫顿住,低头朝她看去,说:“终于舍得从小悟墟出来了?如何,见到那新来的了么。”

    “见到了,不过我不是才出来,是又去了一趟,此前一个来回未被你撞见罢了。”引玉说。

    猫仙眯眼,说:“我天天都在这牌坊上,如何能不叫我撞见?”

    “我有妙法。”引玉抱紧画卷,根本不怕将纸压折了,说:“那新来的,可比不上莲升。”

    猫乐了,“谁比得上净水妙法莲,要真有这么个人,你还会追着莲仙不放?”

    引玉慢悠悠开口,一副无心细说的模样,“我又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

    猫又低头舔爪。

    引玉微作停顿,皱眉说:“不过,小悟墟那新来的有些奇怪,我看她身上满是业障,也不知是如何登的仙。”

    “莫非仙辰匣弄错了?”猫仙揣度,“第一回登名倒是容易,等于是知会天道一声,第二次登名,要受天道查验,过了那关才算完完全全成仙。”

    引玉轻轻一哧,摇头说:“或许是灵命亲点的呢,灵命要她,自有法子让她留得下来。”

    在这白玉京里当神仙的,要么是受天道召请,也许才刚在凡间出世,名字就已登上天界的仙辰匣,在历尽苦难后,受召飞升,一来便是有职务的。

    另一种,便是由其他上仙亲点,当其座下弟子,平日里只听那上仙一人之言,在天上是没有职务的。

    如今灵命连面都不露,众人也不知无嫌算是哪种。

    猫仙在玉质牌坊上翻了个身,变成长了一对猫耳的女子,半偎半伏地说:“说起来,我昨儿早上去找你的时候,在晦雪天里见到旁人的仙迹,但那气息太过隐蔽,我分辨不出是谁。”

    到底是不设禁制的凡尘大地,且不说那还是晦雪天,地广野丰,哪是好绕开的,有其他仙神路过也不稀奇。

    引玉不以为意,笑说:“如今晦雪天可算得上是宝地,只是那人到了晦雪天却不同我打招呼,许是没喝过我的酒,疏远了。”

    猫仙和其他仙神不同,到底是凡物出身,就算成了仙,也还带着常俗习性,自己圈下来的地盘,是半点不容别人染指。

    她见状微露恼意,皱眉说:“你还是早些在晦雪天立像,让那里的人只敬你供你,否则哪一日,那地方被别人占去都不知道。”

    “不立。”引玉摆手,从牌坊下穿过,仰头说:“烙上我名,等于那地方与我相系,以后盛衰相依,我一个不好,遭殃的可是那里的一众百姓。”

    “是和莲仙待久了,也变得这般慈悲为怀?”猫仙啧啧称奇。

    “便容你这么想。”引玉说。

    那夜回到晦雪天,引玉没去别处,打着伞便踏进了客栈。

    掌柜未歇,一掀眼皮,倦着声说:“回来了?客人若是饿了,我让厨房热些吃食。”

    “不必。”引玉径自走到柜台前,取出金珠数颗,在台上一颗颗摆起。

    掌柜虽早知这姑娘家富得流油,但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金珠。被那金光一晃,她眼里哪还有倦意,连怠惰的背也陡然挺直。

    “我想把那‘春山笑’长长久久包下来,这些金珠够不够?”引玉指腹往金珠上一按。

    掌柜哭笑不得,当是大梦未醒,往自己胳膊上猛掐,见了疼才问:“客人是认真的?”

    “真。”引玉说。

    寻常人就算要把房间包下来,那也会说个期限,比如七八十年的,再长久也长久不到哪去,毕竟寿限在此。

    长长久久,那可是无穷无尽之意,就连神仙也不敢空口说这大话!

    掌柜心下微怔,慢声说:“够是够,可你就不怕我这客栈忽然倒了,再说,日后我的子子辈辈可不一定还会认账,我管得了自己,可管不住后人啊。”

    “那就包到客栈倒的那日。”引玉说得干脆,说完又觉得这话有几分不吉利,继续道:“想来客栈也不会倒。”

    做生意的,哪个不想做这等一本万利的买卖。

    掌柜把鬓发往耳后一撩,当即将账簿翻开,取笔蘸墨,说:“您可想好了?这帐一记,轻易退不了。”

    “你记就是。”引玉又取出几颗金珠,看似是从袖袋里拿出来的,可观她步履轻轻,两袖兜风而扬,又不像袖中有物。

    掌柜字如其人,一手字写得纤秀无比。她写完便朝纸上吹气,说:“记好了,您可还需要什么?”

    引玉看向怀中画卷,扭头环视大堂,目光定在一堵空空的墙上,说:“我的画能挂在那里么。”

    “自然。”掌柜当即答应,只是此时夜色已深,店里的伙计多半也已歇下,她亲自搬来一架梯子,坐到梯上,伸手要接引玉怀中的画。

    引玉未立即给她,垂目思忖了片刻,掌心自画上一拂而过,转而才把画交出去。

    掌柜接住画,摸到画纸时微微一愣,继而才小心展开。

    这纸少见,千金难买。

    画中还是山水春光图,角落里却暗藏一莲花池,开在正中那朵当真算得上姿挺貌熙,不染浊淤,亭亭而立。

    山水是好山水,高楼与车马行人都画得甚是传神。

    不过,池里那抹艳色才是点睛之笔,叫掌柜移不开眼。

    “好莲。”掌柜看愣了,回神连忙将画挂好,一边问:“您看,这位置合适么?”

    “得了,就这。”引玉说。

    掌柜挂好画,才去将柜台上的金珠收了。她心绪波荡起伏,一时间不敢确认贵客的身份,字斟句酌后才敢开口,说:“您可还有别的画要挂?”

    其实叫掌柜惊诧的,不单是这纸,还有画中笔法和着色。

    这晦雪天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画,画中景象各不相同,不过似都出自同一人之手。客栈里没有,是因掌柜从不去求神拜佛。

    晦雪天香火盛,到处都是道观和寺庙,神佛金像多如牛毛,城民们爱拜哪一位,便拜哪一位。

    怪的是,有些人白日里才许了考取功名的愿望,夜里醒来,睁眼便见墙上挂了一物什,举了油灯过去一探究竟,才知竟是一幅状元骑马图!

    再有就是,求子的第二日醒来,便能在家中找着抱子图,就连求姻缘的,也能得一幅喜结良缘图。

    明明这些人所拜神佛俱不相同,偏偏神佛都“显灵”了,还都赐了画!

    如此一来,也难怪晦雪天的人,一时以为庇护此地的是这位佛,一时又误以为是那位仙,到最后根本争论不出结果。

    引玉乐在其中,倒是一点也不图此地的供奉,反正她又不靠这些修行,她不过是喜欢看热闹。

    “要是没有,我便把梯子收了。”掌柜收齐珠子,完事才抬头朝门外望去一眼,唯恐有人闯进店将金珠抢了。

    半夜里的晦雪天仍是热闹非凡,悬着的花灯好似常年不熄,街市上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客栈外常有人路过,她有这担忧倒也正常。

    见那一句询问未得回应,掌柜那心思好似七窍玲珑,当即想改口说点别的,可还没想到话茬,就听到引玉应了声。

    “没别的了。”引玉望着墙上的画,越看越觉得边角处的红莲甚是可爱。

    “那您便早些歇下吧,屋里点了香,是您喜欢的。”掌柜拿起灯台,作势要将引玉送上楼。

    引玉回头说:“就送到这,我自己上去即可。”

    掌柜把手里灯台递了出去。

    推开春山笑的门,引玉当真闻到一股清香,有几分像莲升身上的气味,带着几分宁静禅意,却叫她心静不得,心潮是一阵一阵往胸膛涌。

    她支起窗往外打量,可惜夜色太浓,此时已看不清那望仙山,也不知听心斋的人歇下不曾。

    当时在白玉京中,她的确见到有人登上山巅,山腰下是前赴后继的兵马。

    那孤身站在崖边,手中执一陶埙的女子,是莲升。

    莲升啊,那住在莲池边听心斋里的莲升未能入眠,正定定望着夜里空空如也的墙,心被煨热,什么清规戒律已有榱崩栋折的迹象。

    她敛了目光,低头却见褥子上引玉压出来的褶子,褶子边沿清晰,她照着那痕迹,便能用目光勾勒出那人的轮廓。

    她胸口被一颗心撞得酸软,好似那池时不时被鱼吻碰皱的春水。

    莲升陡然坐起身,仓促念起清心咒,比平日念快许多,却一个字都过不了心,她念得越快,心跳得越是剧烈,心口燥意越甚。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但何为“空”,何又为“色”,孰实孰虚?

    莲升气息紊乱,竟找不到净心法门,一味想将那勾她破戒的身影藏到心谷之下,自以为不去想、不动心,无挂无碍,便能成圣。

    又过一日,参禅塔刹下的蒲团终于撤去,无嫌被领着离开小悟墟。此行,是为了带她一观仙辰匣,再次登名。

    引玉来得早,她昨天夜里喝了不少晦雪天的酒,如今酒劲未散,看模样还是醉醺醺的。

    在去小悟墟的路上,她恰好撞见从里边出来的一行人,一眼瞧见人群末尾的无嫌,冲着那擎灯佛陀说:“去看仙辰匣呀。”

    一众仙见到引玉纷纷合掌,为首的擎灯佛陀也不例外,只末尾的无嫌没有照做。

    那擎灯佛陀说:“因灵命尊尚在闭关,所以只能我等亲自去请示天道,登了名,才算礼成。”

    引玉意味深长地说:“灵命这闭关是闭得太久了些。”

    也不知是不是引玉言语中对灵命不如别人敬重,那无嫌的眸光竟变得又冷又锐,还跟噙着恨一样,活像是人人都亏欠她。

    引玉越发觉得古怪,打起趣说:“那便早些去,仙辰匣虽秉的是天道的志,但也是有脾性的,迟了可就不乐意新来的当神仙了。”

    擎灯佛陀不禁失笑,微微躬身,领着一行人离开。

    看人影渐远,引玉却不急着去找莲升了,而是变作墨烟一缕,悄悄跟在一众佛陀身后。

    她穿过白玉亭台,又在飞檐上小附片刻,等佛陀们全都踏上列缺公案,才不紧不慢地挪入其中。

    列缺公案上,有一团带着闪电的紫光雾气,蒙蒙雾气里搁着一紫金宝匣。

    仙辰匣却并非匣子,其上有千纵万横,恰似凡间八卦锁,只是比启智用的八卦锁更复杂。

    见仙辰匣,众佛陀纷纷躬身合掌,然后盘腿坐下,又像昨日在参禅塔刹前那样,静心凝神地诵念起小悟墟经文。

    此番只需诵念一遍,片刻,那擎灯佛陀睁眼道:“小悟墟擎灯法礼拜上,新法衣无嫌浄礼已成,还请赐笔。”

    话音方落,仙辰匣转动,前边现长卷一幅,又有紫金笔杆置于其上。

    擎灯佛陀双手捧起笔杆,转身朝无嫌递去。

    无嫌接住那腕骨粗的笔杆,双手被压得猛往下沉,差点捧不稳。

    “写下你名。”擎灯佛陀说:“此前是我代你写,如今需你亲自书下。”

    无嫌未蘸墨,书写间笔尖却淌出灿金墨汁。

    名已写下,搁笔时长卷收拢,飞入仙辰匣中。片刻,匣上又添新榫,榫上有刻字,刻的是无嫌的前世今生,因缘禄命。

    只一眨眼,榫上刻字逐一消隐,无嫌才算是完完全全入了籍。

    引玉却还留在列缺公案上,见众佛离开,才化出身形。她无所畏惧,又不加敬重地把手探入雷电雾气,朝仙辰匣拨去。

    仙辰匣转动,那刻有无嫌名字的榫从中脱出,其上金字逐一重现。

    引玉紧紧盯着,轻嗤一声,的确是罪孽满身,这修的哪里是佛法,分明是修罗道!

    只是,无嫌又的确是仙命,这样业障重重,又有无上功德的,倒是头一次见。

    果然是灵命亲点成的仙,所以无嫌没有仙职,只当得灵命座下弟子。

    说起来,灵命还是头次亲点弟子。头回亲点,就点了位命数不同寻常的,也不知灵命是有意还是无意。

    引玉将那紫金榫推了回去,转身离开列缺公案。

    小悟墟里,莲升离开问心斋,坐在莲池边参禅,远处有沙弥靠近,那沙弥合掌说:“莲仙,擎灯使已归。”

    莲升颔首,也对灵命亲点弟子一事心怀疑虑,起身说:“去石像前告知灵命尊了么。”

    “还未。”小沙弥见莲升要走,磨磨蹭蹭从袖袋里取出一角绢帛,正是当时他从引玉那讨要的。他喊住莲升说:“大人!”

    其实沙弥有些不舍,毕竟这是上仙亲手画的,看这莲瓣层层叠叠,甚是生动漂亮,但想到他原就只是代为保管,索性说:“这是当年莲仙还在池里时,由上仙大人亲自画的。”

    无需说“上仙”名姓,莲升便知道是谁,在这白玉京上,有闲情画莲的,可就只有那位。

    沙弥见莲升不接,吞吞吐吐说:“当年上仙想为大人画一副躯壳,便在莲池边琢磨了数日,其间画有莲花无数,终究没画出一朵合她心意。她原想将这角绢帛舍弃,是我恳求她留下,我当时说的是代为保存,等何时莲仙肯收了,再还回去。”

    他琢磨莲升神色,又说:“我看时机已近,是该还给您了。”

    莲升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角绵软绢帛,布料塌着,只隐约看到上边沾了墨迹,却瞧不出莲花的模样。

    透过这薄薄绢帛,她似乎又看到那人软身塌腰从画里钻出的模样。她蓦地合眼,不伸手去接,声不稳地说:“既然是你开口讨要,那便收下,无需还我。”

    沙弥愣神,说:“我以为您会想要。”

    “不想。”莲升转身,说:“我去尊者石像前看看。”

    沙弥只好把那角绢帛收了回去,摇头说:“看来时机还早,是我看岔了。”

    灵命的石像眼虽闭着,但心神惯常都在,时时刻刻替牠俯瞰整座小悟墟,三千塔刹尽收眼底,大小世界皆在掌控之中。

    莲升停在石像前,不卑不亢道:“尊者,无嫌浄礼已成,三日后可沐瑞光,需由您亲自击磬。”

    照往常来说,灵命就算在闭关,也该能听到莲升说的话,届时必会有所回应,此番石像里的灵命尊竟不声不响。

    莲升皱眉,愈发觉得事情并不寻常,片刻后干脆上前一步。她才踏上前,耳边顿时响起惊天的钟声,震得她双耳差些渗血!

    幸好她及时偏开,身侧绽出金莲数朵,将盖头落下的威压全数隔截在外。

    就在这时,灵命的声音才从石头里传出,说:“可。”

    莲升身边金莲逐一合拢,碎作零星金光,她见灵命不再提及其他,才转身离开。

    塔刹林安宁静谧。

    莲升还在林中穿行,一缕香风倏然刮近,带着点儿和小悟墟相违的醇馥酒香。

    那气息近在咫尺,拂上她后颈。

    引玉目挑心招地贴了过去,说:“我来循序渐进了,今儿要不要和我到凡间走走?”

    作者有话说:

    =3=

    第76章

    钟磬声声, 无时无刻不在警示“多欲多苦”四字箴言。

    莲升没有转身,后颈却被打湿泡软,那若有若无的暖意渗进皮囊,穿膛而过, 冲撞她固守的本心, 令她无从清净自性。

    她没有看见引玉, 却能想象得出,身后的人是何种神色, 何种姿态,定是嘴边噙笑, 又懒懒散散, 毫无规矩。

    “你不说, 我就当你答应了。”引玉说。

    莲升动唇:“何必执着于此。”

    “执着?”引玉笑了,气息越发温热仓促, 说:“我不执着, 我从心而已。”

    她贴太近,下巴近乎要挨着莲升的肩, 故作惊异地说:“还是说,你要教我修十善业,要我修心?那我不依。”

    “我何时说过。”莲升依旧不回头。

    “你的心是这么说的。”引玉退开,手指抵向莲升后背,所抵之处,正对心口。

    “我修不了你们的十善业, 我欲情、妄言和绮语全沾,还有那什么贪嗔痴, 我全犯。”她又说。

    莲升没有应声。

    “莲升。”引玉收回手, 慢慢悠悠说:“你骗我可以, 何必自欺,你就能清心净念?”

    莲升喉头发紧,她承认,昨夜引玉到听心斋时,她差点就乱了阵仗。

    旁人所赠,又是她亲口应允,按小悟墟千篇清规,其实万不能丢。她丢画,只有一个原因——

    她戒律已破。

    远处有小沙弥路过,所以莲升没有多言,她站立不动,好像比灵命的石像更要坚不可移。

    但那沙弥,恰好还是拿了莲花绢帛的那位,他停在不远处,露出淡笑,合掌便问:“上仙,今日愿收那绢帛了吗。”

    在他看来,时候已到。

    距莲升化人已过去许久,引玉早忘了那一角绢帛。她见莲升不转身,便径自走到莲升面前,意味深长地问:“什么绢帛?凡尘倒会有女子送心上人手帕作信物,谁送你?”

    没等莲升回答,她又说:“怎么什么东西都进得小悟墟,看你成日在这悟墟禁地,也不怎么往外走,花花草草都是怎么沾来的?”

    莲升目光一转,不动声色地看她。

    “莲仙大人?”那沙弥又问。

    引玉促狭一笑,说:“可不能胡乱动心,莲仙大人,这可是小悟墟。”

    莲升多看她一眼,一颗心就燥闷不定,什么清心咒都于事无补,正如那日,引玉说小悟墟人人有欲。

    不错,她有欲,不过是靠着清心咒术自欺欺人。

    前边是引玉直勾勾打量,远处又是那沙弥在等待回答,莲升索性开口:“是你给的绢帛。”

    她有如破罐子破摔,又说:“你要我破戒,日日问我可有对你动心,如今却说,胡乱动心不得。”

    引玉才想起当时画的众多莲花。

    她那闲散劲儿渗进骨子里,整个人看着好似一滩水,倏然一个靠近,鼻尖近乎要和莲升鼻尖相抵,说:“对我动心,怎么能说是胡乱,那叫有因有果。”

    细微距离被交缠的气息碾碎,这哪是留有余地,分明是要莲升深陷其中。

    听对方颠三倒四地搬出道理,莲升偏偏反驳不得,转头便对那沙弥说:“你收好就是。”

    沙弥看了莲升,又看引玉,只好应声,慢吞吞地走远了。

    “去么。”引玉怂恿,“地上的凡间和我画里不同,你见了一定喜欢,你身在小悟墟,不多看多听,如何修心?”

    她哪是画仙,分明是狐狸转世,手往莲升肩头一撘,说:“我说的对不对?”

    乍一听极有道理。

    莲升如何拒绝,她身在小悟墟,是要修心没错。

    引玉走在前,伸出一只手想让莲升牵,说:“凡尘你是头一次下,下面不比白玉京,那路啊是纵横交错的,带跟牢我了,省得走丢了还得问地仙。”

    莲升知道这人是故意的,她才不会轻易着这个道。她不牵,淡声说:“你走就是。”

    出小悟墟前,引玉刻意停顿了片刻,扭头看塔刹林间的参天大佛,说:“灵命这次闭关,是不是久了些。”

    “是。”莲升眉头微蹙,对这几日浑乱的钟声耿耿于怀。

    “你这几日可有请示灵命尊?”引玉问。

    莲升听出她的意思,淡声说:“你过来前,我才从石像前离开,为告知灵命尊新法衣登名一事。”

    “灵命应声了么。”引玉继续问。

    “此前不论告禀何事,灵命尊俱不作答,今日却应上了一声。”莲升停顿,接着说:“许是因为我上前了一步。”

    引玉轻哧,“还不许人靠近?”

    莲升不言。

    引玉敛了目光,压低声音说:“昨日我去列缺公案看了仙辰匣,你猜如何。”

    “如何。”莲升倒是平静,她知道寻常人随意看不了仙辰匣,引玉是特殊。

    引玉回头看她,意味深长地说:“你们小悟墟这新法衣有点意思,是灵命亲点的不错,不过么,她业障遍身,却有功德,且又是仙命,不伦不类,四不像。”

    “灵命尊自有其想法。”莲升看似波澜不惊,说:“小悟墟包容天下,有缘者皆可入内。”

    “也是。”引玉戏谑:“不然我早被赶出去了是不是?”

    “你就算在小悟墟沿途洒酒,怕也无人敢赶你。”莲升平心静气。

    两人要到下界,不免路经白玉牌坊。

    引玉今儿高兴,想在那猫仙面前嘚瑟一番,没想到牌坊上没猫,却遗有铃铛一只。

    怪事,那铃铛可是猫仙傍身的法器,哪会轻易遗漏。

    引玉将铃铛取下,才见上边裂纹遍布,分明是遭了重击。

    就算是仙界法器,也不是坚不可摧,引玉没有多想,凭空取出凡酒一盅,搁在了那白玉牌坊上。

    引玉说:“一样从不离身的法器,你会将它捣毁丢弃吗。”

    “不会。”莲升抬头看牌坊,“倒是头次见。”

    这次,引玉还真把莲升带到了晦雪天,那样漫山遍野飘黑雪的地方,不管是天上地下,都称得上罕见。

    乍一看好像鸦羽,偏落在掌心肩头便会化尽,还未及地就消失得完完全全。所以不论黑雪如何源源不断,地上也还是干干净净,半点积雪不见。

    晦雪天热闹,有商贾自四方八面前来,城中异族人比比皆是,车马行人熙来攘往。

    这地方的确和白玉京不同,白玉京总是很静,而小悟墟更甚。

    引玉到晦雪天,便用面纱遮了脸,唯双眼无遮无掩,眼梢被灯火一照,便晕红一片,像是醉了酒。

    “比白玉京如何?”她扭头问。

    “各有各的好。”莲升目不斜视。

    引玉身上有凡间的铜钱,路过货摊时,挑上一些玩意便往莲升手里塞。

    都是些白玉京没有的,但莲升不觉陌生,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她甚至无需发问,只瞥一眼就知道那是什么。

    香料和糖人,糍糕和纸纱傀儡人,林林种种,都是她叫得出名字的。

    引玉将簪花插到莲升发上,偎近了说:“莲升,醒神,看看我是谁。”

    莲升扭头,竟见这人戴着一猴头面具,甚是滑稽,淡淡说:“引玉。”

    “喊我明珰。”引玉放下面具。

    莲升唇齿一动,“那名字,太亲昵。”

    引玉往莲升心口一碰,马上收起手指,说:“你不往亲昵想,如何算得上亲昵?莲升,你心不净呀。”

    莲升又无法反驳了。

    街上人来人往,不贴近些,还真能走散。有人策马路过,街上行人能避则避,引玉将莲升一拉,将她扯进一家客栈里。

    客栈牌匾上,写着“闻安”二字。

    掌柜是位女子,看长相是有福气的,一言一行落落大方。她朝来人看去,见到是引玉,目光微微一顿,故作平常地说:“‘春山笑’今儿也打扫过了,香是新熏的。”

    引玉提裙往楼上走,扭头对莲升说:“来呀。”

    莲升踩着木梯上去,脚下嘎吱响,好似不太稳当,淡淡问:“这地方你常来?”

    “以后你要是在白玉京找不着我,来这就是,我常住的那一间叫‘春山笑’,透过窗能见到望仙山,你知道望仙山么。”引玉走到楼上,推门进屋。

    窗是敞着的,屋里当真焚有香,气味何其熟悉。

    莲升一顿,只觉得自己这一迈,是迈进了无底深渊,渊下有一兽,其名为“欲”。

    这香的气味和她身上的极像,引玉啊,根本就是故意的。

    引玉坐在矮塌上,支着下颌往外看,说:“那就是望仙山。”

    “倒是见过,却是头回在凡间看山。”莲升坐在她对面,不看人,只观山。

    山影如墨,巅上有云雾笼罩,看不太清。

    引玉摇铃,让店里伙计送来一壶茶,只是在要茶时,她特地往对方掌心划了几下,好似别有深意。

    少倾,伙计送来热茶,只是从壶口逸出的茶香不大清透,反倒醇厚馥郁。

    引玉没等那气味逸出来太多,往壶口一碰,就将那香气遮住了。

    她端起酒壶,听水流汩汩落入杯中,不让莲升端杯,而是亲自抵到对方唇边,说:“你是百毒不侵的莲仙,还怕我害你?”

    杯沿已压在唇上,随引玉抬手,温热茶水浸湿莲升的唇。

    莲升不得不就着引玉的手浅抿一口,光是含在口中,还未来得及下咽,她面无表情的脸已泛起薄红。

    这哪里是茶,明明是酒!

    在这以前,莲升涉酒,是因引玉将酒液倾入莲池,她真身在池中,被迫品上些许。

    那莲池里满满的全是净水,一壶酒就算全部倒完,也该稀释得差不多,偏偏莲升是一点酒也沾不得。

    如今一口酒实打实地含在口中,酒劲沿着唇舌窜入肺腑,莲升再度破戒,胸膛如烧,烧得脸颊绯红,烧得她摇摇欲坠。

    莲升眼里已噙上些许愠意,可因酒气上脸,连气都气得不真。

    “咽下吧莲升。”引玉放下杯子,放慢声音说:“小悟墟的戒律,可不叫你浪费食物。”

    莲升咽了下去,虽不至于醉到天旋地转,可神志已是昏昏沉沉。

    她伏在桌上,双眼却不闭,目不转睛地看着引玉,她气啊,气得只想将这没点正形的人彻底揉捏成水,叫引玉再捉弄不了人。

    可她真要将小悟墟的戒条置于身后么,她是净水妙法莲,她本该是最能固守本心,最坚定不移的。

    引玉自顾自抿了一口,用的是莲升的杯,嘴唇盖住杯沿的濡湿痕迹。

    她轻吹酒气,张嘴时舌尖微显,不发一言,明目张胆地将饵挂到钩上。

    莲升闭目,凝神化去腹中酒劲。

    且看且听,再不看不听,后到能看能听,才能修心。

    “你净得了酒气,姑且能得一时心宁,可是欲呢,把欲压到心谷里,它就不在了么?”引玉转动手里酒杯。

    自然不是,莲升眼皮下双眼微微一动。

    引玉双臂撑在桌上,倾身靠近,说:“你要修心,便要正视你的心。接纳一切浊念,不怕欲、不厌欲,那才叫修心。”

    她一哂,“你看,莲升,我比你还要懂。”

    莲升睁眼,牙关紧咬着朝引玉逼近。

    引玉好整以暇地看她,往自己唇上一碰,说:“想让我闭嘴?往这儿堵。”

    莲升坐了回去。

    引玉看莲升脸上酒意渐消,不紧不慢又尝了几口酒,说:“前些天,归月来晦雪天找我,告诉我小悟墟来了新法衣一事,也正是那日,她在晦雪天见到有人留下仙迹。”

    “你觉得,她捣毁法器,与那日之事有关?”莲升心绪已平。

    引玉说:“未必是她亲自捣毁的。”

    “她可有说,那仙迹在晦雪天哪处。”莲升又问。

    引玉摇头,“我不当一回事,没有追问。”

    巧的是,今日的晦雪天不如平常安宁,因为河畔死了人。

    闹市本就嘈杂,那一声尖叫差点被掩过去。

    听见声音的前一刻,引玉还在明目张胆地打量莲升。

    莲升皱眉,说:“仙迹。”

    不错,引玉也觉察到了,只是那气息极淡,闻着像是无意蹭着的。

    “不是归月。”她站起身,“我认不出是谁。”

    引玉护佑晦雪天许久,这还是第一次,有不知名的仙撞到她脸上,又不现身示好。

    莲升见引玉好似魂不守舍,便说:“去看看。”

    引玉颔首,追踪那残余仙气,才知源头竟就是沿着江飘来的那具尸。

    那人衣着褴褛,已泡得面容肿胀,兴许飘了有几里路,所以魂不在此处。

    不少人围在边上,有人怀疑这人是失足跌入水中溺死的。

    “溺死者身上带有稀薄仙气,有人犯了戒律。”引玉眉心不展,又说:“怪事,白玉京的仙我几乎都认得。”

    说完,她想起来,那日归月不也说辨不清那仙迹是谁留下的么。

    “怎么。”莲升问。

    “连归月都不认得,我又如何识得这仙气。”引玉凉着声,“要不是新来的,就是散仙所为。”

    莲升紧盯那仰躺在地的溺死者,忽然转身说:“我回白玉京。”

    引玉侧身看她,“怕是冲着我来的。”

    莲升颔首,“我得知道,近几日有谁下凡,还得查清这凡人的命数。”

    引玉没跟上,而是微微躬身,状似恭敬,眼波却不正不经地流转着。

    到底是心里有事,她连语气都淡了几分,说:“这次劳烦大人了。”

    “你去哪。”莲升一愣,眼中含愠,连眉心花钿的颜色都沉了几分。

    她愣,是因引玉没跟她,这倒是……少见。

    引玉朝远处指,“我沿着江流往上走,尸体是从那边飘来的。”

    莲升抿起的唇一张,说:“你去就是。”

    江水的源头在晦雪天外,绕过群山峻岭,经过数个城廓,跨越地界无数,真要找那人溺水的地方,恰似大海捞针。

    人如果真是死在仙神手下,那查命数多半是不顶用的,命理都乱了,还能查得到什么。

    所幸生辰、来处与躯壳相系,引玉能看出,那人是卧看山附近的。

    卧看山离晦雪天不远,过来却也要翻山越岭。那边住的大多是穷苦人家,边上有些田地,附近常有劫匪出没,劫匪个个都是没心的,连贫困潦倒者都要洗劫。

    引玉去了卧看山,找到了溺死者生前的住所。

    一黄泥矮屋,门外坐着位眼瞎老太,那老太连来了人都不知道,在引玉出声时,被吓得微微一震。

    “敢问周知蹊是住这吗。”引玉生怕这老太耳朵也不好使,靠近了问。

    听到周知蹊,定坐不动的老太好似被灌入生机,陡然扭头,颤巍巍问:“知蹊,是知蹊回来了吗。”

    “我来寻他。”引玉说。

    听清是女子的声音,老太面露颓色,摇头说:“周知蹊是我儿,他走了半月,说是跟了个商队,要去西边走商,我、我哪是盼他飞黄腾达,我只想他留在家中安安稳稳。”

    看来是当儿子的志不在此,跟着商队走了,岂料,一走便不再回来。

    引玉不提男子丧命的事,说:“西边?西边哪里,他有同您说么。”

    这声音陌生,不过听着舒服,老太坦然道:“说是要绕过云锁木泽,那地方去不得啊,到处都是毒障,要是误打误撞走了进去,怕是命都会没,我这双眼,就是年轻时误入那地方才瞎的。”

    云锁木泽的确不是凡人去得的地方,那也是天地画卷的笔误之一,整片沼泽地常年有云雾笼罩,里面绿野成海,进去必会迷失方向。

    遇到云锁木泽,商队必须绕路,钱是得挣,但没命如何挣钱。

    “他可曾提过,跟的商队叫什么?”引玉追问。

    老太岁数大了,可记事还算清晰,说:“领头的人好像姓吴,做的是香料生意。”

    知道是卖香料的吴姓人,也便好找了许多,引玉一路询问,从旁人口中得知,是有一队商贾误闯木泽,许久不见出来,怕是已经死在里面了。

    那地方由散仙掌管,是“烙”有名的,所以其他仙神未得允许,轻易不得入内,除非生硬打碎木泽禁制。

    引玉施出一缕墨烟当作询问,但久久不见回应,她急不可耐,干脆施术闯入林中。

    沼泽地仙气稀薄,掌管此地的仙已离开许久,据残存仙气推断,得有两月。

    闻这仙气,和尸体上的一样,看来那气味真是在这里沾到的,只怕他是撞见了什么,才被灭口。

    散仙并未见着,竟见到归月。

    归月身上没有外伤,却昏迷不醒,遍身仙气很是寡淡,不知是被谁抽走的。

    引玉当即将归月带回白玉京,施了些许仙气令她醒来。

    归月迷迷瞪瞪,开口竟是:“我不是在牌坊上小睡么,怎到这来了。”

    “你什么都不记得?”引玉冷声。

    归月仙力不济,不由得化作猫身,茫然问:“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在云锁木泽找到你。”引玉环起手臂,若有所思地耷拉着眼,“你倒好,什么都不记得。”

    归月昏头打脑,就着猫身一趴,问:“你去云锁木泽做什么?”

    引玉心还乱着,起身道:“等我想明白了再和你说。”

    归月困乏无力,正要睡着,眼前闪过一个模糊身影,犹豫道:“似乎见到了一个和尚。”

    “和尚?”

    “没错。”

    回白玉京,引玉自然要进小悟墟。她堂而皇之往莲池边上坐,冲着问心斋说:“莲升,怎不出来相迎。”

    “你来。”问心斋里传出声音。

    引玉偏不过去,还要在莲升平日盘腿凝神的地方斜斜卧下,手往下一垂,拂动池中水,说:“我才不去,省得被你丢出来。”

    “我只丢过画。”

    “丢画可不就是丢我?”引玉支着下颌,引着池里群鲤左右游动,幽慵散漫地说:“就像我借鲤鱼碰你花叶,你会心痒身痒,那画和我关系大着,你不论是抓摸拿弄,还是捻捏揉拧,我呢,都只能受着。”

    问心斋里的人走了出来,面色是冷,眼里还有薄愠,却好像酒意未醒,颊边沾了浅淡艳色。

    “在小悟墟,莫说这些。”莲升说。

    引玉“哦”了一声,哪会照做,随即才不紧不慢地说了猫仙那事儿。

    “仙神下凡必经列缺公案,这数日里,进出白玉京的仙神不过二三。”莲升抬手往脸上一碰,企图将红霞抹消。

    引玉坐直身,望向塔刹林,说:“可如果是经三千塔刹,不过白玉门,列缺公案还能知道么。”

    莲升神色微凛。

    引玉笑说:“说笑,能随意动用三千塔刹的可只有灵命尊,我又怎会怀疑牠。”

    作者有话说:

    =3=

    明天可能会迟一点点更

    第77章

    口气的确像说笑, 可若非存过那样的想法,又如果说得出。

    “不过。”莲升转身,走进问心斋,说:“我在塔刹林中, 的确发现了不同寻常之物。”

    “说来, 你问判官不曾?”引玉跟了进去, 目光往墙上一斜,多好一面墙, 多适合挂画,可惜了。

    “问了。”莲升从榻下取出一只细颈瓷瓶, 说:“那人命不该绝, 与其同行的人无一例外全部身亡, 俱是死于非命,判官也给不出说法, 如今无常四处追魂, 事情悬而未决。”

    说完,她拔开木塞, 一缕墨气从瓶颈里逸了出来,那是晦雪天黑雪所化。

    的确是这个气味,是这个模样,引玉自己的东西,她又怎会不认得。

    “要不是收在瓶里,此时未必还能让你看见。”莲升说。

    引玉怔住, 确信这雪不是她留在这的,她根本不会碰三千塔刹, 下凡本就是一个动身的事, 何必大费周章。

    为再次确认, 她捏住瓷瓶细颈,凑近细闻,再嗅也是一样的结果,她抬头问:“你在哪里找到的。”

    既然黑雪已化成墨气,瓷瓶便没用了,莲升将其放回盒中,往外走说:“随我来。”

    引玉紧跟着穿过一众塔刹,这里的每一座塔刹都有名字,一塔与一大小世界相接,也能去往慧水赤山各处。

    塔刹林间除了她们再无旁人,莲升倏然停步,站在参禅塔刹前,抬手说:“就是这。”

    怎偏偏就是参禅塔刹,日前在参禅塔刹前念经的,可有不下百位佛陀!

    如今参禅塔刹已无忘醧可流,从上到下俱干净清爽,塔上浸透香火味,靠近便能感受到曼妙禅意。

    这参禅塔刹能赐忘醧,同样也可作门,但它与其余塔刹不同,个中奇特只有小悟墟里的佛陀们知晓。

    引玉不禁露笑,有几分嘲弄之意,“原来开玩笑的不是我,是小悟墟在同我说笑。”

    莲升抬手,朝塔刹上一抹,说:“参禅塔刹勾连三千大小世界,也连通慧水赤山各处,动用此塔,方能来去自如。”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好似有万语堵在喉咙,难以言说,片刻才道:“但照理说,参禅塔刹只受灵命尊驱使,于其他人而言,不过是泉眼一个。”

    灵命,又是灵命。

    这几日里,灵命现过身不曾?不曾!

    引玉定定注视这参禅塔刹,嘴角笑意渐消,慢声说:“我暂且怀疑不到无嫌身上,因为早在无嫌受礼前,归月就在晦雪天发现仙迹。小悟墟有佛陀无数,但你也说,动得了参禅塔刹的只有灵命尊,照你看,我还能怀疑谁。”

    再无别人。

    “灵命尊如果离开小悟墟,石像便不会再传出钟声。”莲升淡声。

    人是死在晦雪天的,被伤的又是窥探到仙迹的归月,这叫引玉如何不在意。

    她是烦,却不至于无缘无故中伤他人,轻呵一声,说:“小悟墟的钟声,倒是不曾断过。”

    “灵命尊没有理由。”莲升指腹沾了塔刹的寒意,垂眼捻去。

    引玉看向莲升,莲升如果的确听到灵命在石像里应声,那灵命一定还在像中,石像的耳便是灵命的耳,石像的眼正是灵命的眼。

    所以她给莲升传了心声,说:“如果是得灵命应允,那别个动不动得了这参禅塔刹?”

    “参禅塔刹承的,并非灵命尊旨意,而是天旨。”莲升也用心声作答,继续说:“除非天道视而不见,而别个的境界又堪比灵命尊,那才用得了这塔刹。”

    “要天道视而不见,又要境界堪比灵命尊?”引玉一颗心起起伏伏,探究了个空,“看来是没有其他人选了。”

    “是。”

    引玉看向别处,眯眼打量,“倒也可能用的不是这座塔刹,只是把雪蹭在了这。”

    “那小悟墟人人都有嫌疑。”莲升眼中凛意不散。

    “那我岂不是也有嫌疑?”引玉状似从容地问。

    是心声,那便不是落在耳畔,而是轻悠悠地撞进她心口。

    莲升转身说:“有待追查。”

    引玉哧笑。

    莲升自然不是真怀疑引玉,哪会有人监守自盗,再者,作为仙辰匣匣首,引玉这么做毫无理由。

    她穿过一众塔刹,竟是要出小悟墟,目不斜视道:“我会去一趟云锁木泽。”

    “你去怕也是一样的结果。”引玉扭头朝远处石像望去。

    石盘仍是双眼紧闭,手掐禅指,单腿盘起,随性却不张狂,大有万事皆在掌控之意。

    “问归月,许还能问出一二。”引玉环臂,“那掌管云锁木泽的散仙,如今不知所踪,如果遭了毒手就此泯灭,再下凡找他,注定徒劳无获。”

    “因果难断,就算将罪证抹去,也会留下些许痕迹。”莲升面不改色,她神色冷清,饶是眉心花钿再艳,也不沾一点俗色。

    引玉就爱看莲升这模样,可惜如今不是心痒的时候。在路过石像时,她蓦地停下,噙着寡淡兴味说:“何不去问问灵命。”

    引玉不是说着玩乐,当即走到石像前。她尚不及石像的坐台高,仰头视之,抱臂喊了灵命三声,喊得林中众鸟呼啦振翅,齐齐飞远。

    莲升摇头,“灵命尊闭关,极少会作回应,修行到问心的关头,不该受杂念所扰,是以不动如山。”

    她看向引玉,接着说:“再过三日,我给你答复。”

    引玉不像往日那样纠缠不休,只似笑非笑地睨过去,是叮嘱,也是撩拨,说:“那你可得把小悟墟盯牢了,我在你这吃了百八十堑,可是再受不得一点委屈。”

    莲升怎还能若无其事,当即合眼,吐出两字:“自然。”

    她心底其实不愿信害人者是灵命,她尚还未修出人身时便在小悟墟,受小悟墟瑞光普照,日日听的是灵命石像里的钟磬声,后还是由灵命点化,才顿悟入的仙辰匣。

    莲升势必要为引玉讨个说法,可惜,她去云锁木泽果真一无所获。

    接下来的三天里,晦雪天无人再死于非命,也未再看见有其他神佛留下仙迹。小悟墟众佛照常行事,击磬诵经,好似无人知晓小悟墟和晦雪天有异。

    为了不引人生疑,引玉还是会到小悟墟,照常斜卧在莲池边上喂鱼。

    莲升留神识和躯壳在问心斋,魂却为找寻蛛丝马迹而四处游走。

    问心斋里红裙跣足的莲仙只留个空壳子,倒是任由撩拨,却没个回应。

    引玉心觉没趣,在问心斋前徘徊个几回就走了,走前将一朵莹白小巧的凡间花放在门外。

    那是水晶花,夜色一降,花瓣便会莹莹发亮,似是流萤虫一只。

    过牌坊,自然会见到归月,归月恢复了不少,已不会动不动就变回猫身了。

    她还在纳闷当日之事,见引玉路过,喊道:“酒呢,买路钱都不给了?”

    引玉仰头,无意多说,毕竟事情牵连甚广,而这猫没心没肺,想来傻猫有傻福,当日侥幸存活,也算是本事。

    她只说:“你那日多半是喝酒喝懵了,自己跑到了云锁木泽。”

    “那我铃铛是怎么坏的,仙力又是怎么丢的?”归月耿耿于怀。

    “你自己都想不明白,我又从何得知。”引玉说。

    归月变作猫身,伸爪往下捞,急忙问:“那我酒呢?”

    “少喝些。”引玉本来想走,忽然想起一事,仰头说:“忘了问,那日你说,在晦雪天见到仙迹,还记得是哪么。”

    猫仙讨酒不成,只好变成人身,垂着两条腿晃悠,撑起下颌回想。

    “应该是在雪与春的边沿处。如今凡间恰入初冬,别的地方天寒地冻,倒是只有你那晦雪天还春意盎然,说是黑雪,但那玩意儿哪能算作雪。”

    晦雪天大,屋舍幢幢处是晦雪天,沿途千里渺无人烟的群山亦是晦雪天。晦雪天和外界的边际倒是分明,界限外见不到黑雪一朵,好像天地割裂。

    引玉细细回想,那溺死者要从云锁木泽飘到晦雪天,就算水流湍急,也得飘上个三日。

    人死的同日,恰好归月发现仙迹,第三日归月出事,参禅塔刹上遗有雪迹。

    可见那行恶者就在晦雪天和云锁木泽间往返着,那云锁木泽里,一定藏了东西,藏得真好,叫她和莲升好找!

    引玉再入云锁木泽,里边林深雾暗,重要之物想来已经不在。

    所有事好像戛然熄火,有头而无尾,近百年过去依旧如此。

    灵命还是闭关不出,无人生疑,毕竟在这白玉京里,神佛们动辄闭关几百年,灵命尚不足百,更显得不值一提。

    不过,灵命不在,作为其座下弟子的无嫌,自然要被仙辰匣委派到别处,成了小悟墟最深处,日日见不到影的点灯佛。

    某日无嫌忽然现身,这一现身便是在灵命的石像前长站,整整一日寸步不离。

    莲升怎能不起疑,当即赶了过去。

    察觉到有人步近,无嫌终于转身,她敬的只有灵命,却不敬小悟墟里其他神佛,就连赐她忘醧的净水妙法莲,她也不合掌作礼。

    “莲仙为何来此。”无嫌竟问。

    心中有恨是藏不住的,她故作平静,心中波荡的憎恶仍是暴露无遗。

    这样恨天恨地的仙的确少见,尤其这还是喝过忘醧的。

    “我见灵命尊。”莲升淡声。

    无嫌静静凝视她,眼里有风云翻涌,好似什么仇与怨都要在这刻全部倾泻而出。

    正如引玉所怀疑的,此人本不应入得小悟墟,莲升深以为然。

    她又说:“请你避让。”

    无嫌不动。

    显然,她并非特意憎谁恶谁,只是万事万物在她眼底全都一个样,全都可恨。

    在莲升以为,无嫌当真癫狂到要在小悟墟里同她动手时,这人竟不声不响地转身走开了。她看着那个渐远的背影,只觉怪异。

    也就半刻,石像里平稳的钟声骤变,响得好似有人在裂山凿地,一声未歇一声又响,响得那叫一个杂乱。

    灵命的心绪与钟声相系,灵命心神大乱,钟声才会如此反复无常!

    莲升心惊,一个念头奔涌而来,灵命久不出关,定是出事。这回饶是再有无上威压作拦,她也得进石像一探究竟。

    钟声杂乱无章,震得飞鸟皆起,三千塔刹齐齐嗡鸣,一道凛冽禅意好似五指山,从莲升头上盖下。

    莲升手捻金光,镇住一众塔刹,又顶住那带了杀念的禅意,抬掌朝石像逼近。

    刹那间,躁风扑面,她头发翻飞,系在发尾的红绳已不知飘去哪里,层层叠叠的衣衫上破口百出,全是烈风刮出来的。

    进到石像中,莲升已是周身流血,连视线也被鲜血模糊,她正要喊灵命的名,却发现灵命根本不在石像中!

    像内空空,石像心口处,悬起的那口灿金大钟在不住地摇晃。

    “灵命尊!”莲升大喊。

    话音方落,一股寒劲从她背后袭近,她避无可避,痛意透骨穿肠。

    密密麻麻的痛布满她全身,而身上关节几处最甚,莲升当即明白,此乃役钉!

    石像内,灵命的气息一点不剩,祂离开的时日已无从追查。

    有阴邪的魔祟之气四处冲撞,而那口金钟,正是被邪气撞响的,根本不是灵命心绪所致!

    莲升直不起身,身侧绽出金莲数十朵,她牙关紧咬,只想将役钉逼拔。

    哪知,此役钉并非寻常人所下,越是道行高深者,役钉越是难逼。

    她使尽浑身解数,血流成海,役钉还是稳稳扎在她身,甚至快要与她魂魄相融!

    钟声稍稍停歇,又轰隆作响,此番却不是被邪气所扰,而是有人进了石像。

    一道温热的气息吐在莲升耳畔,引玉咬牙切齿问:“你身上怎会有役钉!”

    莲升自然说不出这役钉是从何而来,要是就此变作役傀,她怕是连使役者是谁都不清楚。

    “不、知。”她勉为其难吐出二字,干脆盘腿坐下。

    石像内全是莲升流出的血,她坐在血上,身上金光乍现,金莲傍身,眉心花钿比血艳。

    引玉四处寻觅,果真不见灵命身影,她低头问:“灵命去哪里了!”

    莲升开不得口,紧咬的牙关里渗出血来,她全凭心中禅念硬撑,就连盘腿坐下也是一副摇摇欲坠之姿。

    “灵命去了哪里!”引玉又问。

    莲升开口欲言,口中喷出鲜血。

    引玉看得心惊,不顾满地鲜血,贴着莲升就地坐下,说:“我助你拔除役钉!”

    可役钉哪是那么容易拔除的,要想彻底根除,她只能用自己的法子。

    莲升已听不见任何声音,连双耳也在不住地流血,但她知道,引玉必定要做些什么,只得挤出零碎的字音说:“你走。”

    “莲升,莫要逞能。”引玉抬掌贴向莲升后背。

    莲升哑声,撕扯着嗓子说:“你会被误伤!”

    她眼已紧闭,不愿睁眼看见猩红一片,迫使着自己踏入凝神之境。

    就在这刻,莲升身后的人已变作画卷一幅,比起坚致的玉版纸,其实更像柔软绢帛,纸上泛有光泽,乍一看又细腻得好像脂玉。

    这是引玉的真身,是她名字的由来。

    她召出真身,是为将役钉纳入画中,借此将其蚕食消融。

    莲升周身鲜红,身上画卷像是白色披帛,她流出的血染不上那画卷,只会衬得它更加无暇。

    役钉化作缕缕黑烟,从莲升身上缓缓逸出,一点点被纳入画中。

    莲升痛不堪忍,身上各处咯吱作响,像是筋骨被一一折断。她猛地睁开双眼,眼白已是通红,是血染成的。

    她吃力转动眼眸,朝身后看去,抬手竟想将引玉一掌拍开。

    哪知那画卷缠住她脖颈双臂,又缠她腰腹,叫她动不得。

    役钉全部化作魔气,被画卷吃尽,披帛般的长卷转瞬变回人身,伏在莲升背上一动不动。

    引玉轻轻呵气,气息比平日里更热。她单臂环住莲升的腰,另一只手绕上前,紧捏住莲升下巴,不让回头。

    莲升身上流血已止,拉下引玉的手,猛地回头,还未看清,便觉察到……那伏在她背上的人在一下下抽动,好像被抽走了生息。

    引玉不吭声,却咬紧了莲升的肩,她也好痛。

    莲升竭尽全力逼出最后数朵金莲,扬声:“你何必如此!”

    引玉其实不及莲升痛,她连血都不流。

    天上所有仙神都不知晓,引玉凭何能当仙辰匣匣首,无人知其底细,无人知她从何而来。

    这刻,莲升才明白,引玉是当之无愧的匣首。

    引玉笑了一下,掌心一翻,一枚三尺长的黑钉倏然变作黑烟消散。

    可是她噙着的笑很快消散,凑至莲升耳边,用从未有过的平静语气说:“我是画做的,大半役钉是能拔得除,可是画上终会留有痕迹,是我疏忽了。”

    莲升神色剧变,就连自身役钉入体,都不曾如此愤恚不宁。她掌心贴上引玉额角,作势要探其灵台。

    引玉拉下莲升的手,说:“小悟墟有变,暂不要让其他人得知我身受役钉一事,找到灵命,一定要找到牠。”

    “无嫌。”莲升声已哑,“她本该在小悟墟深处守灯,如今却守石像一日,她走时钟声大乱,我不得不闯入石像,怎料身中役钉。”

    “灵命失踪,定与她有关。”引玉急急吸气,她忍不了痛,受一点点疼便会周身不适。

    “我知。”莲升说。

    引玉仍是伏在莲升背上,下巴往其肩上一撘,无力地说:“莲升,我痛,帮我好不好。”

    莲升抬手,指尖上浮出一点金光,可不论她耗上多少仙力,都缓不下引玉的痛楚。

    引玉咬得莲升肩头血肉模糊,痛得断断续续说不清话。

    “你知道于疗伤而言,最快,最利己利彼的法子,是什么吗。”

    莲升未言。

    引玉抵着她耳畔说:“是双修啊,莲升。”

    满地鲜血未干,顶上金钟还被冲撞着,那一声声梵音越是响亮,就衬得莲升的欲来势有多凶猛。

    莲升起初不觉得那是欲,只觉得周身躁闷,怒火中烧,是因引玉开口撩拨,她才知自己又犯了戒。

    只是,此时叫她如何敢思欲、敢谈欲?她转身看向引玉,冷声说:“你役钉尚未彻底去除,怎还能想这事。”

    “我在想法子。”引玉笑了,说:“我是要疗伤,但也要你助我,你不敢吗。”

    石像里到处刻满经文,密密麻麻全是莲升日日诵念的经文。莲升只需定睛一看,就能找着自己违背的那一条。

    引玉挨着她,状似温存,说:“我是因你而痛,莲升,你这都不帮我?你的禅心,就那么容易触动么,你修的心,修到哪里去了?”

    莲升闭眼说:“我暂不会将小悟墟的事说出去,你如今身中役钉,此事若是深究,必会被祸及。”

    “你不敢正视我。”引玉一语道破,“便是不敢正视你的心。”

    莲升不得不再睁眼,眼前万事万物俱是血红一色,就好像她的欲,彰明较著,一看便知。

    她的确按捺不住,也瞒不住。

    “这下你亏欠我许多,此账不还,难不成是想生生世世与我纠缠?”引玉声细如蚊,一半是在逼迫,一半是勾引,“那你完了莲升,你的因果报应必会有我,你的业障也必会添我这一笔,你面上风风光光,是掌管戒律的净水妙法莲,可你欠债不还,不正视满心欲念,你从里到外,没一点儿配得上这名头。”CH

    引玉的每一句嘲弄都是在添柴加火,她在小悟墟里最不可玷污的禁地里,用言语侵凌那株傲然圣洁的莲花。

    没有什么能比这更叫她心火熊熊,是她将这孤魂托予灵命,是她看着莲花成形,又是她看此莲修出人身,盼其成仙成圣,再将其沾染得欲/色满身。

    引玉只是痛,身上丁点血也不沾,却被莲升咬得唇上伤痕遍布。莲升破戒已是真赃实犯,证据皆在她身。

    她敞身敞心,厮磨间细细啜泣,却也酣畅。

    后来,问心斋边的莲池被下禁制,两人在碧翠莲叶间交叠疗伤,也不知到底是疗伤,还是在互相撕咬,拨得水纹荡漾不定,好似暗藏杀机。

    引玉伏在莲池边,肩角全是咬痕,她扭头同莲升相亲,又拉着莲升奔赴下一场欲/潮,每一次的沉溺,既是在从欲,又是在问心。

    不问心,如何知心,不知心如何成圣?

    五蕴皆空,可不是视而不见。

    只可惜引玉的役钉还是未能完全拔除,也寻觅不到灵命离开的蛛丝马迹,牠好像凭空消失,化入了虚无。

    而无嫌又回到灵灯堂里,问便是不知,道那日去一观石像,不过是为瞻灵命尊神容,再探其灵台,当真一无所获。

    好像那日石像内种种皆是幻象,莲池禁制内的欢情也成虚妄。

    再一次变故,是在半月后,引玉再入小悟墟。

    要是和平时一样,引玉到小悟墟时,该是能听见击磬,又有飞鸟相迎,但那日,鸟声磬鸣俱无。

    小悟墟一片死寂。

    引玉步入塔刹林,心觉不安,绕到石像前时,余光处惊现一奇形鬼影。

    她蓦地转头,哪知根本不是鬼影,而是披发跣足的青牙魔佛。

    作者有话说:

    =3=

    第78章

    不只一位魔佛!

    塔刹间, 佛魔争相出现,全像极走尸,神色或是如醉如痴,或是狰狞, 或是畅快大笑, 可不论是哪种神色, 都与他们平时模样大相径庭。

    这当真是小悟墟,而不是鬼蜮魔窟?

    引玉定睛定神, 再看此地的确有万千塔刹,的确有未散禅意, 也的确是在白玉京中!

    魔气熏天, 小悟墟连瑞光都被遮起, 落下的黑影好像渺无边际。

    引玉觉得,她一定是魔怔了, 否则怎会在小悟墟看到如此景象, 她朝灵命的石像看去,却见那石像睁了眼, 眼珠缓缓转动,看向了她。

    石刻的脸本该面无表情,正如灵命本人,虽不是时时噙着元善悯世的笑,但也不至于像此时,面上充满杀念, 眼中杀气腾腾。

    这是幻象?

    引玉看不破,心绪杂乱, 忙从一众魔佛间寻找莲升身影。

    找不着, 幸好找不着!

    于是引玉扬声大喊:“莲升——”

    她话音方落, 一个背对她的身影忽然出现在魔佛间,那模样何其熟悉。

    莲升转身看她,神色不复往日冷淡,眼中好像浸满恨意,颊边却酡红得好像醉心于情潮,显然在受着欲念折磨,也在痛恨着她。

    一瞬间,引玉以为,这才是床笫间莲升该有的神色。

    她坏事做绝,逼得净水妙法莲堕入欲渊,莲升禅心尽失,是该露出如此神色。

    眼中所见全都古怪诡谲,引玉缓缓退开一步,可是迟了。

    落珠声响,塔刹间所有魔佛朝她涌去,清幽禅意荡然无存,魔佛们一个个癫狂躁恣,一心要将她千刀万剐!

    引玉已不知这是真是假,她不信小悟墟众佛陀会在一夜间全部成魔,可是她一点破绽也看不出。

    转眼间,魔佛已逼至身前,她抬掌扼住刀棍,却被一剑穿背,回头便见莲升用那欲色难掩又恨彻心扉的眼盯着她。

    痛是骗不得人的,引玉胸口那柄剑缓慢搅动,虽说她魂与躯能够相离,却也还是痛得动弹不得。

    如果是幻象,不该这么痛。

    引玉最受不得痛,她深以为,莲升是最清楚这事的,随之,一个念头涌上心——

    这不是莲升。

    塔刹林中,万千魔佛还在争相向前。引玉怕痛,起先是想出小悟墟的,没想到门上落有禁制,顶上又有天罗地网让她脱身不得。

    引玉走不开,那能如何?便只能还手!

    她周身染满鲜血,在小悟墟里大开杀戒,这次,她是在藐视小悟墟的诸多清规戒律,是将灵命尊的威严踏入泥地。

    小悟墟血流漂杵,塔刹全染作朱红,远远一眺,好似此地长满了凡间红枫。

    引玉屠完最后一位魔佛,力气尽失地倒在地上,眼前血色未散,但佛陀们身上的魔气却在一一褪去,小悟墟哪还有什么魔佛?

    说假是假,说真也是真,魔佛是假,她犯了杀戒是真。

    大为荒谬,比这半月来,她和莲升在这佛门禁地里日日放纵厮磨更荒谬。

    引玉不解,却见灵命的石像又合上了眼。

    钟磬声又响,飞鸟被血腥味惊扰,菩提叶簌簌作响,一切好似回归原样。

    引玉陡然明白,她所见到的一切的确是幻象,只是,她找不到幻象的破绽。

    大错已酿,就算她理由得证,又如何能洗脱罪名?

    引玉捡了一柄剑,慢腾腾撑身站起,方觉瑞光又降,什么禁制咒术全都消失,当真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她不急着走,幻象是没了,她的杀伐罪证可处处皆是。

    整座小悟墟躺遍佛陀尸体,灵命仍是不知所踪,巧的是……

    引玉想起来,巧的是这日莲升领命下凡,刚才那欲色满面又恨意无穷的,果然不是她。

    百年前那有头而无尾的怪事,如今像棋局般倏然展开,一切果然不会轻易结束,只是,她不清楚自己是被吃的兵,还是被斩的将。

    半刻后,擎灯佛领人前来,无嫌也在列。

    一众神佛见小悟墟遭血色染洗,将引玉团团围住,说擒其实不算,是引玉不挣不扎地送上前去。

    众仙难以置信,但看这遍地杀气腾腾的仙迹,又的确是引玉所为。

    无嫌面色古怪地站在队列最后,时而平静冷淡,时而眼底挟怨。她周身颤抖,良久,神色终于一定,一张脸只余怨忿。

    引玉双手受制,却还是心慵意懒地走着,只是在路过无嫌时,瞥去一眼,问:“是你?”

    无嫌传心声予她,一字一顿,字字都包含着滔天怨怒。

    “答案便在我身。”

    引玉见无嫌神色又是几变,当即明白,此人身中役钉,怕是要成役傀。

    她笑了,不再应声,被捆住的手微微一动,捻出了两缕念,将其一送下凡尘,其二另做他用。

    直到行刑那日,引玉才惊觉自己真身不见,不得不托莲升送她到小荒渚,只可惜,那一百九十八道天雷砸落,她与莲升昏迷不醒。

    等她再度睁眼,眼前漆黑如墨,不知身在何处!

    在那有棱有角,好像是芥子空间一般的境地里,她四处摸索找寻,隐约猜到这是一样什么东西。

    十二面骰,此物象征十二地支,将她困在其中,她便被天干所克,永上不得白玉京!

    一边是困她真身入转经筒,让她仙力全无,一边困她魂魄入十二面骰,叫她再无仙缘,二者都是让她上不得天。

    作恶者想要的根本不是晦雪天,不是云锁木泽,是白玉京!

    又或者,是和白玉京及她息息相关的某一物。

    那最后,莲升可有找到那十二面骰?有!否则引玉如何下得小荒渚。

    ……

    乏,周身皆乏。

    引玉睁眼醒来,眼一转,便见莲升坐在桌边,手似穿针引线一般,好像在缝什么。

    梦中种种犹在眼前,引玉看见莲升,定定看她许久,想知道这人的神色是不是欲壑难填,又恨她入骨。

    不是,莲升垂眼看着手里那几寸布料,觉察到引玉醒来,才扭头去看,淡淡说:“头次见你如此不胜酒力。”

    引玉捂着头,半晌才想起来,自己哪有喝酒,睡着前明明是和莲升云雨了一番。只是梦里种种尚还真切,她一时竟没发现莲升话里夹了几分戏谑。

    她装出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含含混混问:“我睡了多久。”

    “不过半日。”莲升轻哂,“怎的,以为自己又睡足两日了?”

    引玉真就这么以为,上次不过是梦到二三旧事,就睡了两日之久,此番梦到的时日,怕是掰着手指也数不清。

    她按着眉心,手脚才经欢愉,还酥懈无力,突然明白过来,她哪是做梦,分明是因为深埋在灵台里的记忆全部复苏了。

    “睡足两日倒也好。”引玉耷拉着眼打趣,“那样我非要夸你得劲不可。”

    “如今不得劲?”莲升睨她。

    引玉往唇上碰了碰,说:“莲升,我的唇又燥了。”

    莲升当她随口说着撩拨人玩乐,继续穿针引线。

    引玉侧身看去,微微一惊,说:“你还会针线活?”

    莲升面露微愠,淡声说:“你睡着的时候,这木人喋喋不休,我倒是想堵住它的嘴,可下回去了那噤声术,它免不了还要继续唠叨。”

    木人哼了一声,木眼珠狂转。

    引玉刚要下床,脚还未挨着地,便听见莲升一声“鞋”。

    莲升勾了几针,竟是在给木人缝个新的绣花小裙,说:“说是旧的泡水里泡坏了,颜色也不鲜艳,一整晚说我们怠慢老人家,骂得属实难听。”

    耳报神憋不住了,当即说:“你俩可不就是苛待老人么,不同我说事也就罢了,话都不愿陪我说。老人容易寂寞,你们就是明知故犯,再说,什么叫骂得属实难听,我说的都是实话,何来的骂。”

    只见莲升手里银针一动,离木人那眼珠子不到半寸远。

    耳报神当即不说话了,它也只敢偶尔动动嘴皮子,这真枪实弹一来,哪还有胆。

    引玉穿了鞋袜,问:“康家可有让人过来?”

    莲升缝完最后一针,将那绿花裙子往木人脸上一盖,说:“如今康家换康喜名临时管事,那康觉海烧伤未好,不知熬不熬得过这几日。晦雪天如今只余一城门未关,不过已有人在那边把守。”

    “康家还未完全封锁城门,也不知邬嫌是什么意思,不过,想来一定是要坑害人命的。”耳报神呶呶不休,又说:“虽说如今所作所为不一定是邬嫌本意,但全都是她咎由自取!”

    “厉坛之祭许是不会提前太多。”莲升淡声,“还有一事,钟雨田的尸体在雪里被人发现。”

    引玉早有预料,那人四处惹是生非,惹了康家不说,还把自己作成了过街老鼠,在晦雪天里人人喊打,这样的人,又怎能活得久。

    “那尸体我看了,脖颈硬生生被扭断,不是寻常人所为。”莲升说。

    “他合该一死,谁杀都一样。”引玉不以为意,走去看了莲升给耳报神缝的那碎花小裙,啧啧称奇,说:“这新料子的确够鲜艳。”

    莲升径自倒了杯温茶,送到引玉手边。

    引玉浅抿一口润喉,说:“不过半日,竟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康家如今是无暇管顾其他事了,光是准备祭坛事宜,便足够让他们费尽心神。”莲升起身,推开窗往厉坛的方向看。

    冷风入室,引玉已不会再犯哆嗦,有灵台神光护体,这点寒意算不上什么。

    从客栈往外看,自然是望不见厉坛的,不过么,如今已见不到源源升起的黑烟,此处的天好似白净了不少。

    “这什么东西盖着我的脸,裹尸也不带这么裹的,我老人家啊,当真是没福气。”耳报神用稚嫩的声音唉声叹气,又说:“下回再不和你们多说半个字,多哼一声都显得我无理取闹。”

    引玉听得两耳嗡嗡,索性把木人那盖在身上的碎花裙子给它取下来,慢吞吞为它换上,说:“少说两句,省得把福气说薄了。”

    耳报神当真不吭声了,只在引玉给它换好衣裳后,双眼转个不停。

    莲升回头说:“我让店小二去盯着康家,应该有消息了。”

    半刻后,店小二来敲门,那门敲得极轻,不留心还真听不到。

    许是被“掌柜”那日灰飞烟灭的惨状吓着了,这店小二越发谨慎小心,进了门小声说:“二位仙姑,姓康的让人今夜回去打扫城中的宅子,怕是要搬回去了。如今已有不少人在厉坛边上看守,那火势一灭啊,不少僵从里边出来,如今城里遍地是活死人!”

    莲升冷声:“无嫌竟任由那些僵从里面出来,原还以为那是她特地养在里边的。”

    引玉垂眼思索,说:“你说无嫌会不会去康家找那只玉铃。”

    莲升沉默。

    引玉倒觉得无嫌像是会去的,她努了下巴令店小二出去,门关上后,才说:“无嫌若要去看那玉铃,必是神志清醒时才会去。”

    “你想去守她。”莲升心领神会。

    “她必还有话想说。”引玉颔首,起身时将耳报神往怀里一抱,省得这木人嘴上不说,心里骂骂咧咧,说:“趁早去,等康家的仆从回去,可就来不及了。”

    “她已成役傀,要等她清醒,怕是比登天难。”莲升弹指打开房门,手腕一转,一把纸伞现于手上。

    “试试。”引玉举起怀里的木人,晃晃说:“我此前怎不知你如此心灵手巧,你给它做衣裳,怎么不见给我绣手帕?”

    莲升朝引玉怀里那木人瞥去,可不觉得自己有多心灵手巧,线脚粗糙,缝得那叫一个不伦不类,是那木人看不到自己身上是什么样,否则定又要挑剔半天。

    “我给你画过莲花,你给我绣帕子,不算过分吧?”引玉好整以暇地看她。

    “倘若你非要不可。”莲升不大自然地说:“那就给你绣。”

    过长廊,谢聆推门而出,一副准备妥当的模样,连剑都握在了手上,不再捏着长命锁不放。

    他见两人要走,往门外一跨,说:“你们要去厉坛?”

    “不是。”引玉摇头说:“去康家一趟。”

    谢聆连忙道:“那我……”

    “你在这。”莲升说。

    谢聆面露不甘,抿着唇不发一言,他的面色还是不比死人,眼下青黑越发浓重。

    “知你急着报仇,尚不是时候。”莲升淡声。

    谢聆握剑柄的手背青筋隆起,哑声说:“那何时才是时候,我的仇一日不报,一日不能安睡。”

    莲升目光一斜,说:“那时我会告诉你。”

    谢聆闭目,咽下哽在喉头的么愤懑,气息浊重地说:“我见掌柜身上已无鬼气,言行举止又和之前不同,那夺舍他的鬼可是你们所灭?”

    莲升只道了声“是”。

    胸口虽还堵着近要溃堤的恨和怨,谢聆睁眼,却畅快地道了几声“好”,转身走回屋里,说:“便听二位的。”

    康家守门的两位奴仆早不在了,这段时日都是他们在看守,也没个人接班。他们冷得差点犯病,见康家不另外派人过来巡查,干脆在外边找了个避风的地方。

    门嘎吱打开,像是被风吹开的,偏偏又开得不疾不徐。

    莲升撑伞,遮着引玉步入院中,一路往祠堂的方向走,到祠堂,却已不见檐上玉铃,地上却有零星玉屑。

    玉铃万不可能是康家人捏碎的,只能是无嫌。

    引玉仰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呵出白气,说:“来晚了。”

    被抱在怀中的耳报神冷哼一声,咿咿呀呀,听着像小儿学语,说:“邬嫌那人机灵着,那使役她的人也不见得愚钝,怎能叫你们轻易找到?可别一个不留神便踏入陷阱,以肉喂虎!”

    这话倒有几分道理,但引玉还是捂了它的嘴,轻嘘了一声。

    冷雪寒风呼啸而至,比无遮无挡的荒原更冷,风中好像还挟着那无形怨气。那怨气,比寻常怨魂气息更料峭刺骨,就好像康香露还在此地。

    但这绝无可能,康香露是莲升亲手送走的。

    引玉察觉到风中怨气,环抱木人从伞下步出,觅着那气息到处张望,压着声说:“是康香露?”

    “不可能。”莲升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指间亮起隐约金光。

    余光处,她见一黑影飞快掠近,忙揽住引玉偏身,堪堪避开。

    引玉定睛才知,果然不是康香露,而是三头六臂的怨鬼奔这来了。

    那怨鬼是被缚在了一块,才呈现出多首多肢之态!

    那一个个,可不就是在康家被烧死的奴仆么,他们起先就有怨气,而如今更甚。

    “怨鬼既成,有如灯台蜡炬,随着时日,其怨怒只少不增。”莲升只手抵住,指间金光绽开,变作无形屏障。

    “有人助他们。”引玉扶住伞柄,又说:“定是无嫌。”

    莲升松开本就虚虚拢在手心的伞柄,收拢金光屏障,并非要让怨鬼攻上前来,而是反手拍去一掌,将汇聚成莲的光打入怨鬼体内!

    受金光洗涤,被捆缚成团的鬼嚎啕大叫,化作浓烟消散。

    鬼气散尽后,竟余下一物,啪一声落在地上,轻轻弹起,几起几落,滚至远处。

    这弹跳声有几分熟悉,引玉好像在梦中听过。

    不过么,线断珠落,这响声其实不足为奇。

    引玉打伞追向那拇指大的木珠,弯腰打量片刻才伸手捏起。

    方知,是无嫌菩提珠串上的一颗,之所以确定是她,因这木珠上刻了“嫌”这一字。

    “你下次先问我,再拿它。”莲升跟了过去,见那木珠上未附有术法,心下才微微一松。

    引玉摩挲起木珠上的刻痕,说:“无嫌无嫌,她盼无人嫌她厌她,但到头来,最嫌她的,似乎是她自己。”说完,她伸手把木珠给了莲升,说:“这是她的东西。”

    “造孽。”耳报神半晌只吐出这二字。

    莲升眉心竟微微一拧,将珠子举至眼前细看。

    “怎么?”引玉跟着抬眼打量,看不出究竟。

    “这样,你就明白了。”莲升话音一落,竟将木珠捏碎在手,木屑飞溅开来,跟着迸裂的,是一缕浊气。

    引玉认得那浊气,当即道:“这不就是无嫌当时啐进画里的‘念’么。”

    “此念非彼念。”这次莲升眼疾手快,只见金光飞去,化作倒生金莲将那念拢在其中,如此一来,那念想散也散不开了。

    金莲下,那念撞得金莲游曳不定,隐约见得到四分的浊气挨在莲瓣上,那飞蹿乱撞的样子,好似疯魔。

    “此念又是何意?”引玉退开一步,省得莲瓣被撞破,那浊念又要飞向她。

    莲升右掌一握,金莲急急收拢,里边的念被压成一团,发出嘶哑的叫喊声。

    “这是无嫌的怨念。”她松手时,金莲消失,被困在里面的怨念也不复存在。

    引玉不解其意,再朝空空如也的飞檐望去,紧皱眉头使劲推敲,说:“玉铃必是无嫌亲手捏碎的,她定已猜到,康香露为什么会消失。想来,怨念也必由她亲自分出,她猜到我们还会再来,故意在此留下一念。”

    “可是……”引玉摇头,一时梳理不清。

    莲升拂开掌心木屑,看向引玉,说:“这是她留下的话,她的清醒实属难得,想来只有这个法子。”

    “她……”引玉一怔,倒是不意外,慢声说:“有怨,怨在身不由己。”

    耳报神幽幽开口:“作恶者凭何有怨,许多因她含怨的人,至今还无处宣说。”

    “回去了。”莲升转身,把引玉手里的伞拿了过去,“夜里柯广原还需去见康家人,不能叫人看出蹊跷。”

    引玉挤入伞下,挨着莲升的肩,明明恢复了许多,却还要假意哆嗦,搓起掌心说:“还有一事,康家的人回来,必会发现玉铃消失。如今府中没有怨气,那康家少爷的病定是要好起来了,你刚才应该把无嫌的怨念留下。”

    莲升变出手炉往引玉掌中塞,转而捻出金光一点,一个挥手,本该悯世的耀光便化进了风雪里。

    金光没有福泽世人,而是令此地风更冷,雪更烈。

    “这是什么?”引玉迎风望去。

    “这是我的怨。”莲升冷着脸说笑。

    引玉自然不信,戳起莲升心口说:“哪里有怨?心剖出来让我看看。”

    莲升圈住引玉的手腕,将其按向自己的心口,层层叠叠的布料盖不住急于流露的情思。

    两人本就是耽于欲念的,只是一个遮遮掩掩,身上撘着假模假样的圣人皮囊,一个放纵浪荡,从不屑于裹藏心中渴盼。

    四目一对,就算眼中并无它意,也好像是在求欢,什么戒律清规统统抛在脑后,成神成圣,都不及这一刻的情动。

    作者有话说:

    =3=

    第二卷 完

    ☆ 问我何求 ☆

    第79章

    夜里, 康家果然派了仆从回去打理宅内狼藉,只可惜,就算打扫完毕,能住人的也就那么三分地, 其余院子已烧成灰, 还不知得重修到何时, 才能把院子修得回来。

    而柯广原,确实是要代原先那掌柜去见康家人的。

    柯广原虽做了二十来年的鬼, 四处躲躲藏藏,侥幸保得魂魄。说到底, 他也是被和他一样的活人害成那副模样的, 在他眼中, 死人还不及活人可怕。

    店小二坐着嗑瓜子,在听见打更声后, 连忙说:“到点了, 掌柜的!”

    柯广原还在给客栈的桌椅雕花,他跟寻常人反着来, 心里头越紧张,拿刻刀的手就越稳,划拉了一下,边角花纹即成。

    只是,他时不时往窗外看,手是稳, 声音却稳不住,说:“我这一去, 必会被康家人看出来!”

    “可您要是不去, 咱这客栈就完了!”店小二心里也急, 这可是他做人的时候,唯一的落脚处了,有吃喝又暖和,别人求都求不来。

    想想,店小二又说:“我倒是没和之前那‘掌柜’一起去见过康家人,不过您要是不敢,不如让我进你躯壳试试,我来会会康家。”

    柯广原手一抖,差点把花纹挑花了,打了个冷颤说:“那、那可不行!”

    被夺舍一次就差点要了他的老命,再被夺舍,他怕是真会死。

    门被推开,那帘子一掀,引玉从风雪中踏来,抱着手炉问:“什么不行?”

    柯广原欲哭无泪,把刻刀往边上搁,站起来手足无措地说:“仙姑,我哪敢去见康家的人啊,之前那鬼夺舍了我得二十载,我如今路还走得不太利索,我、我怕坏了二位的事啊!”

    引玉还没说话,便听耳报神嘶了一声说:“手炉离我远些,可别把我老人家这一身木头烫坏了。”

    柯广原此前虽有听到木头人说话,但此时再听,也还是头皮发麻。他当即一副见鬼的模样,言行举止和之前那“掌柜”没一点像,这要是和康家人碰面,必会被一眼看穿。

    他自己也有所察觉,讪讪说:“二位看,我、我这……”

    “昨日我杀那鬼,并非一时起兴。”莲升从引玉背后步出,说:“原是想造傀,不过如今看,造傀不比亲自去康家合适。”

    柯广原一听到“亲自”二字,以为仙姑的想法和店小二一样,不由得一个哆嗦,牙齿打架道:“如果是仙姑,倒、倒也不是不行!”

    店小二在边上小声嘀咕:“仙姑应该用不着夺舍,又不是妖魔鬼怪。”

    莲升看柯广原抖得连腿都打不直,才说:“我不用你躯壳。”

    柯广原松了一口气,忧心忡忡问:“那要怎么做啊。”

    引玉没把手炉拿开,还紧紧抱在怀中,打趣说:“难不成你要变成他的模样?”

    “不然还能如何。”莲升说。

    店小二当鬼多年,却是头一次见到神仙。他们做寻常鬼的,顶多是把灵魂附在其他东西上,哪能说变就变,他大为惊诧,说:“是个好法子!仙姑不愧是仙姑,还会七十二变!”

    柯广原瞪直眼,小声说:“这变身术法,我可只在话本里见过。”

    莲升上下打量起柯广原,说:“先前那掌柜去见康家人,是要赋铃入腹,这倒不是难事。但如果让你亲自去,你定是做不成这事的,所以我原就没打算让你去。”

    柯广原感激涕零:“多谢仙姑体谅!”

    店小二连连点头,说:“我担心的就是这个,所以才问掌柜,需不需我入他壳。”

    引玉一哧,打趣道:“你入他壳,怕是会耗他生气。他如今还未恢复完全,你不是帮他,而是在害他。”

    店小二支支吾吾:“我是好意!”

    “而且赋铃入腹这等事,你觉得我们会让你做?”引玉说。

    “不照做的话,如此应付康家?”店小二不解。

    “连我们都看不出来,康家人又从何得知,铃铛入腹不曾。”引玉慢声。

    “倒也是!”店小二恍然大悟。

    莲升已将柯广原打量了个遍,一个摇身还真变成了柯广原的模样,从发丝到脸皮,没有哪处是不一样的。

    柯广原冷不丁和“自己”打了个照面,被吓得往后一个趔趄,所幸他做过鬼,已见识过不少怪事,立马回了魂,猛拍胸口说:“真是厉害,得有这种本事,才能称得上是半仙啊!”

    变成“柯广原”后,莲升身板还挺得笔直,神色也冷冷淡淡,虽是柯广原的脸,却不像他。

    莲升细细回想,照着原先那“掌柜”的模样,弯腰塌背。

    还不够,一举一动还得更小心谨慎些,谨慎到好像连抬个眼,都显得鬼鬼祟祟。

    一瞬间,好像之前那“掌柜”回来了。

    若非是看着那鬼灰飞烟灭的,店小二定会以为,“掌柜”的潜逃之术高他一筹。他惊道:“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就连引玉,也差点认不出这人是莲升变的,全靠那点儿若有若无的冷香。

    引玉戏谑说:“是因为去过小荒渚么,你扮成他人模样,看着还挺得心应手。”

    “你觉得是,那便是。”莲升不反驳了,用的却还是自己原先的声音。

    柯广原被夺舍后,倒是回来过一趟,但生怕被发现,最后连魂都保不住,赶紧绕开,所以也不大清楚,后来的“自己”是个什么样。

    如今见到莲升的样子,他才明白,原来这二十年里的“他”如此、如此贼眉鼠眼!

    柯广原挤出苦笑,说:“日后来客栈的人,定会以为,如今的我才是夺舍来的。”

    莲升淡声说:“他不过占你二十年躯壳,连你一半岁数也不到,你先前数十年的掌柜是白当的?”

    柯广原唉声叹气:“时日久矣。”

    “晦雪天近半的人被鬼祟夺舍,记得你从前模样的人,才是你该相与的。”莲升又说。

    醍醐灌顶般,柯广原红了眼眶,说:“倒也是,那便劳烦仙姑替我走一趟了,这下,又亏欠二位许多!”

    “本就在我计划之中。”莲升看着他说。

    引玉越看越觉得稀罕,可眼底一点欲/色也不见,就好像被诵经敲磬声净了念,心如止水。她打起伞,推门重新步至雪下,扭头说:“走吧,再迟些,康家就真要起疑了。”

    “我一人去,你出门作甚。”莲升皱眉。

    引玉嬉谑道:“我是舍不得和你分开,不过么,你又不能把我拴在腰上,如今能陪你多走一段,便多走一段。”

    “无需陪我,外面冷。”莲升走了出去,腰压得很低,那佝偻的模样像极干枯的老树根。

    “是我有话要和你说。”引玉把伞打到莲升头上。

    莲升目光微动,见四下无人,才说:“想说什么,还得避开他人。”

    引玉嗓音放得轻,字里行间却是浓墨重彩的情思,说:“下回变成小荒渚时的模样?在那边时未能与你亲近,越想越觉得可惜。”

    和手炉挨在一起的木人登时开口:“怎不见你俩避开我,我算不得人,合该吃这孤身寡立的苦是不是!”

    引玉只顾着和莲升说话,一时忘了怀里还有这么个玩意,当即说:“你装作没听到就是。”

    耳报神冷冷地哼了一声,还真装聋作哑去了。

    身边那莲仙到底变成了他人模样,引玉一下又清心寡欲,别开眼说:“依我一下很难么?”

    引玉口中的“亲近”根本不是正经亲近,莲升怎会不明白。她佝着腰往前走,压着声说:“就算是小悟墟里的佛陀开荤,也不见得像你这样。”

    “我哪样?”引玉睨过去,眸色又清又灵,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

    莲升半晌没吭声,等绕过那一列矮房,见远处有人经过,才将伞柄往引玉肩头推,说:“贪得无厌,只记着那床笫事。”

    “去吧。”引玉站着不动,慢悠悠说:“我一个人可兴不起风、作不起浪,若非床笫间有你作陪,我何须惦记,你说是不是?”

    “你直接说我也不清白得了。”莲升转身走开。

    “我可不就是这个意思么。”引玉笑了。

    目送莲升离开,引玉转身回了客栈,这回没人替她拂去身上寒意,还怪不自在的。

    她转身上楼,回头朝柯广原看去,说:“掌柜先回房去?暂且别在这露脸,省得被人看到。”

    柯广原当即点头,把刻刀往店小二手里塞,说:“你就照着我雕出的纹路来刻,多学一门手艺,日后这客栈要是倒了,也不愁吃不上饭。”

    店小二拿着那刻刀,目瞪口呆地盯住桌角上繁复的花纹,寻思着,他好像也用不着吃饭。

    如今这掌柜好是挺好,就是好过了头,他难得做人,只想擦桌洗衣、扫地做饭,雕花是什么,他不想知道啊!

    引玉上楼,踩得那阶梯嘎吱响,正往谢聆屋里瞧去一眼,那门就开了。

    出来的不是谢聆,而是浓妆艳抹的谢音。

    谢音长得高挑,明明是寡颜的相貌,却热衷于刮腻子般往脸上抹粉,腮红打了一层又一层,眼上桃色过于明显,再多添几笔,就和台上唱戏的没两样了。

    谢音和谢聆两人的生气实在是太相近了,就好像这二者同为一人。

    “要出去?”引玉停下脚步。

    谢音颔首,手里的剑鞘和谢聆的一般无二,就连剑柄上裹紧的粗布,也没有区别。

    说起来,谢音是有数日没现身了。

    引玉心中其实已有猜测,问道:“这几日去了哪,你可知,你兄长将那长命锁从康家取回来了?”

    只见谢音扯着脖上红绳,将一金锁从衣襟下提了出来。

    引玉颔首,又问:“去除鬼?”

    谢音点头,从她肩侧擦了过去,眸色虽然几经隐藏,却还是看得出和谢聆如出一辙的怒怨。她未下楼梯,而是推开廊上的窗,只手一撑便翻了出去。

    引玉留心了,想起上回谢聆跃入康家高墙时,也差不多是这姿态。

    她特地帮谢音关上窗,扭头时望见“听宵雨”紧闭的门,一颗心蠢蠢欲动,犹豫半晌,还是决定从旁路过,不去窥探旁人的秘密。

    耳报神在她怀中叽里呱啦地说话:“从不见这两兄妹同进同出,二人身影又那么相像,怕不是同一人扮作的。”

    “这话,你可别当着旁人的面说。”引玉回房,推窗时看见一行人仓皇遮掩地路过。

    耳报神哼了一声,说:“我像是这种口无遮拦的人么,别看我平日里好似嘴巴闲不住,但能说和不能说,我也是分得清的,别将老人家当傻子看。”

    引玉心不在焉地说:“没人将你看作傻子。”

    她抬起窗,看那群人穿着不像流民,四处张望不认路的模样又不像晦雪天的城民,可如今三扇城门已锁,外边人哪还敢进来,进来可不一定还出得去。

    再看,有几个身影格外熟悉,不过那几人都系着披风、戴着兜帽,叫人看不清脸。

    城中这一块地儿屋舍密,街巷也多,极好藏人。

    引玉刚敛目光,突然瞥见末尾那人背着个大背篓,此地风大,风一过就掀了背篓上盖着的布。

    一花脸花衣的人偶露出半个身,可不就是原先被戏班子供起来的“大师哥”么,正也是在康家宅子里露了面的那只!

    在康家时,那人偶跑得飞快,又会藏踪匿迹,没想到它一跑,竟跑回到戏班子的手里。

    不过观其一动不动,眉心又没了金光,那使驭它的念应已耗竭。

    那念必和灵命有关,也不知是灵命何时留下的。

    戏班子当初惹了康觉海,康家必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如今四处躲藏也情有可原,看来护佑他们的“神仙”,并不是常常显灵。

    耳报神当时被落下了,见引玉多看了几眼,便问:“怎的,认识?”

    “是认识,便是他们背篓里的人偶烧了康家,他们得神仙护佑,似乎和小悟墟有关。”引玉坐到窗边的矮塌上,把木人搁在边上,托着下颌往窗外看。

    耳报神惊道:“和我一样能说会道的人偶?”

    “不及你。”引玉难得夸它,说:“它受旁人意念驱使。”

    耳报神顿时没了兴致。

    引玉抬手指着说:“个子矮一些的男子,手里总是捂着一物,不知道是不是和那念有关。”

    “怎不讨来看看?”

    “那也得他们给。”引玉心觉好笑,“强取豪夺,那是山贼行径。”

    窗还支着,狂风猛刮。外边天色晦暗,也不知白玉京如今是什么模样。

    耳报神嘀嘀咕咕:“莲升一回来,你怕是又要装作受不得冻了,原先我还担心你,原来她才是那被拿捏得死死的,还看窗外作甚,在想刚才那群人?不能强夺,那只能靠智取了。”

    引玉摇头说:“想到天上看看。”

    耳报神只知道莲升应该是神仙,这位是个什么就不清楚了。它一哽,慢吞吞说:“你还不如哄莲升两句,让她带你上去,光在这想有什么用。”

    “你倒是懂她。”引玉垂眼琢磨,那将她困在十二面骰里的还不知道是谁,白玉京里,定是有什么不想给她看见的东西。

    “我是懂她么?”耳报神那木眼珠一转,竟往上翻白,若真给它一具活人躯壳,它怕是能玩出花来。它不情不愿地说:“你俩拉拉扯扯的,我老人家都看腻味了,我那是看透了你俩!”

    “那你怕是要继续腻着了。”引玉漫不经心说。

    她仰头观天,寻思着,莲升既然说白玉京里空无一人,想来里面真的再找不到一个仙,其他仙神都到哪里去了?慧水赤山这么大,总该能找到一二吧。

    “罢了,看你也无心与我说话,我还是省些气力为好。”耳报神闭目养神。

    引玉倒是真想上白玉京看看,从梦醒那一刻起,便开始想了。

    她在晦雪天布了这么多连通四处的画卷,白玉京里指不定也有。思及此,她转身下楼,行色匆匆,连耳报神也忘了。

    楼下只那店小二在,店小二见她下楼,擦桌擦椅问:“仙姑要什么,摇铃就是,用不着亲自下楼。”

    “这个你拿不了。”引玉走到画前。

    店小二正迷蒙着,店里有什么是他拿不得的,随之便看见引玉消失在画前。

    那么个活生生的人,凭空就消失了,那可是比飞天遁地更快,更来去无踪。

    店小二腿一软,差点没站稳。他上次只看到木头人被丢进画中,哪料活人也能进去,他迷迷瞪瞪地盯着那空白画卷,想了想取来一根筷子,把画挑了起来。

    画后的确是墙,哪来的什么无形门。

    画里车水马龙,不论是锦簇的花团、来往的行人,还是拉车的驴马,乍一看全是活生生的。

    引玉暂且使不出那飞天之术,只能另寻他径。

    此番入画,她不再拘泥于一处,还得去别处找找才行。

    穿过街巷,能见到高低不一的花楼,当真是花楼,楼上楼下开满芙蓉,像是木头缝里就能开出花来。

    但见一美妇斜卧在护栏上,手里展开一幅春色图,不是山水春光,而是床笫春事。

    引玉环顾四周,好像只这美妇手里有画,伸手欲夺,却见美妇躲开,食指往唇上一抵,唇齿动着,说了一句没声音的话。

    引玉看不懂这人的口型,但见她一直在打量某处,便走去推门而入。

    屋中无人,却有一只锦囊躺在桌上。

    引玉将束口扯开,见里面竟是一颗佛珠。

    珠子上刻有经文,乃是石头打磨而成,用料却并非玉石,似乎是寻常黑山石。

    这自然不是莲升的珠子,亦不是无嫌的,那会是谁的?

    引玉不知这画里的东西能不能带出去,想来应该不能,画中种种本就是墨汁所凝,带出去必定会化。

    不过她左思右想,还是将珠子揣了起来。

    数里外的望仙山,一形销骨立的老人步履蹒跚从雪上走过,远远便能望见山下一高门大屋。

    约莫因为无嫌不在,门外已无人站守,大门紧紧关着,灯笼被刮得左右摇曳。

    老人一声不吭地敲门,看似枯瘦的手竟有力至极,砸得门环哐当响。

    里边有人咋咋呼呼地问:“谁啊!”

    “是我,柯广原。”老人道。

    门随即打开,那护院往外打量了一眼,不耐烦地招手:“快进来,今儿有事就同喜爷说,老爷他——”

    护院嘶了一声,摇头继续道:“你找喜爷就是,这是老夫人交代的。”

    莲升朝里边小心翼翼打量一圈,说:“老爷怎么了,我同喜爷说事倒是可以,但老爷和仙长若是追究起来,我……”

    她搓搓手,挤出为难又不怀好意的笑。

    护院又摆手,心烦虑乱地说:“你去就是,你事情办好了,仙长能怪你么。仙长要的是能把事情办妥的人,哪管那人是谁。”

    莲升伸手一指,讪讪问:“那喜爷在哪个屋呢?”

    护院抬起剑鞘,推着她的手指向别处,说:“那边,往里走看见屋门外放着个木桶的,就是了。”

    莲升循着那方向找去,果真见一木桶,桶里结了一层冰。她敲门说:“喜爷,我柯广原,是老夫人让我过来找您。”

    “进来。”

    莲升进屋,看见康喜名春风得意地卧在榻上。

    康喜名抬手一指,说:“仙长给的东西在那呢,那些得了失魂症的人暂安顿在西门,你拿着过去,这事儿想来也不用我教。”

    “自然。”莲升见一木盒,打开看见满盒的腹铃,和柯广原那躯壳吐出来的一模一样,说:“东西都在这了?”

    康喜名还乐呵着,耳里听不进太多话,许是白日发梦,梦里自己当上康家的下任家主了,一声都不应。

    莲升扭头朝康喜名看去,又说:“恭祝喜爷,日后就仰仗您了。”

    康喜名这才回神,笑得合不拢嘴,却道:“小点声,八字没一撇的事,不过今年祭厉坛的确是我来主持,我也见到那位仙长了。”

    “不知今年祭坛可否提前,提前几日?”莲升问,“如今喜爷当道,想来一定知晓此事。”

    康喜名就喜欢听这奉承话,当即说:“到时候你来观礼,就站在我身侧!不过,应当还要等上几天。我本也以为要提前许多,不过仙长有事,说要离开晦雪天一阵,所以还余下一扇城门,迟迟没有封堵。”

    “多谢喜爷。”莲升拱手,“仙长可有说,离开所为何事?”

    康喜名摇头,说:“这哪是能问的,不过看她离开时面色几变,想来不是好事。”

    西门处,果真有不少人抱着失魂者蜷缩在角落,也有人背着丢了魂的家眷焦灼徘徊。

    一众人见“柯广原”走近,纷纷跪地磕头,求他拿出救命法宝。

    莲升神色渐冷,打开木盒的一瞬,盒中腹铃全部化作齑粉。她捻出一朵金莲,将其分成金珠无数,抬掌推入失魂者口中。

    作者有话说:

    =3=

    第80章

    众人只觉眼前一亮, 不知发生何事,纷纷叩头道谢。在这风雪天里,人哪有尊严可言,能保全性命, 已算万幸。

    莲升合上木盒, 说:“你们将病者带回家中, 不日,病人自会醒来。”

    有人哭问:“听说患了失魂症的人, 醒来会六亲不认,脾性大变, 这是真事还是假事?”

    所谓的“六亲不认”, 不过是因为被鬼祟夺舍。鬼祟得了活躯, 哪有闲情和人做戏,自然是想做什么, 便做什么。

    莲升目光微动, 耳边是低低啜泣声,一众人误以为得救, 殊不知“病者”醒不醒得来,全看他们的魂还在不在。

    她一顿,虽还是柯广原的模样,神色却和先前大不相同,说:“如果病者醒来性情大变,事事都不记得, 你们肯与他们重新相处,还是情愿他们继续长睡?”

    哭声微滞。

    众人纷纷作答, 有的人宁愿亲属长眠, 也不愿自己被忘记, 但也有人,只要能见到身边人睁眼,管他变成什么样,都能全心接受。

    莲升呵气,平淡道:“回去后,如果你们带来之人还是睁不得眼,又不怕他变成其他模样,便再来康家求医。不过,需提点一句,醒来脾性大变者,必不能长久,还盼你等慎重思索。”

    当即,有人磕了个响头说:“多谢大人,我不奢求他醒来还能记得事,只要他能睁眼,我的天就不算塌,他要是不能长命,我、我便随他去!”

    “我所言,你们记着就是。”莲升说。

    “大人且放心,康家都交代过了,此番回去,我们定不会将这里的事说出去,今日就当没有见过大人!”另一人说。

    莲升这才惦记着佝偻起腰,和这些人一同离开康家。

    就算是金光入体,失的魂也没那么快回来,所以人是怎么来的,就得怎么带回去,众人背的背,抱的抱,迎着风雪艰难前行。

    轰隆一声。

    众人纷纷望向天际,只见晦云间有亮光闪过。

    明明此地不下雨,只下雪,这些人却司空见惯般,敛了目光继续前行。

    雷不知劈向了何处,总之不在晦雪天。

    也正是在亮光掠过的那一瞬,莲升觉察到,白玉京的禁制略有松动,她那一缕被困在京中的神思,竟又与她有了感应。

    莲升当即明白,划破穹窿的哪是寻常雷电,分明是劫雷,也只有天道自己的劫雷,才破得开它的禁制。

    莲升当即想到引玉,但引玉有她的术法傍身,劫雷必觉察不到。

    她跃至喉头的心得以下跌,但眉目间的浓云还是不散,也不知这是谁的劫雷。

    电光再亮,天边乌云镶上亮边。

    莲升不敢迟疑,唯恐一个犹豫,便又要与那缕神思错开。

    康家宅子外,众人蹒跚而行,走在最后的佝偻身影却忽然消失,好像被风卷跑了。

    转瞬间,莲升已不在晦雪天,而是在白玉京前,只见那白玉高门上有流光浮现,耀耀夺目,这便是禁制松动的迹象!

    她的那缕神思有所感应,化作金光撞近,在碰到门上那无形禁制时,轰一声被弹开,陡然又没了影。

    莲升神色不善,抬掌朝禁制贴近,还差几寸,就能碰上那变幻的流光。

    却见,白玉京里电闪雷鸣,隆隆声惊天撼地,遍天的瑞光竟被旋涡般的浓云遮掩,一道劫雷劈云而下,直直袭向天门禁制。

    莲升急忙避开,心不由得滞下一拍,只见劫雷穿过禁制,直贯人间!

    追还是不追?

    犹豫间,电光消失不见,就算飞身赶去,也来不及了。

    莲升抿唇,干脆朝天门禁制拍去一掌,不想那若有若无的间隙已经消失,她那缕神思又不知落在何处了。

    如果是寻常惩戒,一人只承一道,这三道劫雷也不知是不是劈的同一人。

    莲升还是不安,她无暇多想,纵身跃回人间,哪还有闲心再变成柯广原。

    不光没变,她还直直落在客栈门前,这要是被撞见,连鬼祟都会被吓跑。

    帘子一撩,风雪呼呼往客栈里钻。

    店小二拿着刻刀在桌角比划,被突然闯进来的人吓了一跳,抬头才知是莲升。

    他猛拍心口,小心翼翼说:“仙姑回来了,康家那边……应当没有识破吧?”

    “自然没有。”莲升望向楼上,见客栈完好,这楼下楼上的人神色平静,确认劫雷没有落在此处。

    既然是劫雷,过处必定寸草不生,就算是铜墙铁壁也能被烧成灰烬。凡人肉身若是挨了天雷,转瞬便会化作尘烟,连骨头渣都无处可寻。

    “可有听见什么动静?”莲升看向店小二。

    店小二被那凛凛目光一盯,当即动不敢动,连忙说:“没、没有什么动静,就和平日里一样。”

    莲升颔首,走到楼上方知谢聆已不在屋中,房里的生气快要消失殆尽,想来出去已久。

    她走到自个门前,推门而入,屋中空荡荡,不见引玉身影,耳报神倒是在。

    莲升如受雷劈,后颈连着背狂冒寒意,神色全冷了下去,伸出食指将耳报神勾起,问:“她呢。”

    耳报神悬在半空,幸好领口勒得紧,否则它那木头身定要从中脱出。

    它被遗落,本就不爽至极,如今又被拎着,当即哼出一声,说:“一个弃我不顾,一个又玩弄我这木头身,都是没心没肺的,你俩不般配,还能跟谁般配。”

    “引玉去哪了。”莲升把耳报神提到眼前。

    耳报神看她面色森寒,才知如今开不得玩笑,讷讷说:“我怎么知道,她自个儿走的,别问我为什么不追,我要是能走,也不会在这了。”

    “我找她去。”莲升放下耳报神,匆匆下楼。

    耳报神还能怎样,委委屈屈在桌上躺好。

    店小二听见脚步声,心觉诧异,不知仙姑这上上下下的所为何事。

    不过他不光腿脚灵便,脑子也灵光,那念头一转,恍然大悟道:“您是要找另一位仙姑?她到画里去了!”他抬手,朝壁上的空白画卷指去。

    莲升那猛跳不安的心终于寻找归处,但余震仍是令她心口发麻,她当着店小二的面穿入画中,果真觉察到活人气息。

    稀薄墨香混在其间,根本就是引玉。

    再见活人入画,店小二已是波澜不惊,慢吞吞刻下一刀。

    画里仍是那些景,莲升觅着引玉的气息前去,见琼楼高阁,彩灯交相辉映,若非此地一点热闹动静皆无,乍一看还挺像凡间。

    一路过去,她自然也见到了那凭栏侧卧的美妇,也看见了美妇手里的春光图。

    她原就心急,也气,在看见画上春色后,一颗心砰砰跃动,更是愠意满目,好似她的担心全作东流。

    美妇翘首眺着一扇敞开的房门,神思间好像有万语千言。

    莲升盯她不动,见她那红唇一启,无声地说了一句话,辨其口型,分明是“香满衣、云满路”。

    说完,美妇露出怂恿之色,噙着笑挥手,似在催莲升过去。

    莲升转身,还没踏进屋,便见到镜台前坐着个熟悉身影。

    镜前之人所有察觉,回头露出一张白生生的脸,可不就是引玉。

    引玉一心盯着铜镜,差点听不到身后动静,她误以为有生人闯入,气息都屏住了。

    “让我好找。”莲升从不知道自己的愠意能消失得这么快,那身影才撞入她眸,她的一切焦思全被抚平,转瞬间心宁如水。

    引玉手中还拿着银梳,见状往下一放,问:“还以为你要迟些才回来,我总觉得此地还有隐秘,便进来一探究竟。”

    莲升走到引玉身后,拾起那柄银梳,将对方披散的头发一梳到尾,说:“我方才觉察到白玉京的禁制有松动,便上去一看,你可知我为何急匆匆回来?”

    引玉扭着身,仰头打量莲升面色,好整以暇地问:“倒是看不出你哪儿急了,急一个给我看看。”

    她那微扬的尾音分明就是烧红的弯钩,不顾旁人死活,吊得莲升刚静下来的心又跃向喉头,让未灭的心火烧上眼梢。

    莲升面色虽冷,但眼梢泛红。

    引玉话音方落,周身轻腾,竟被揽到了那镜台上,撞倒了不少脂粉盒。

    瓶瓶罐罐落地无声,只衣料摩擦着簌簌作响。

    引玉屈起一条腿,挨在莲升腰侧,抬手按向莲升洇红的眼尾,打趣说:“莲升,眼急红了。”

    莲升冷着脸逼近,说:“九重天上有三道雷劫劈落,穿透门上禁制,直贯人间,我生怕其中一道是冲你而来。”

    一瞬,引玉哪还有什么风花雪月的念头,皱眉道:“白玉京上一个仙都没有了,那劫雷是朝着哪去的,你看清不曾?”

    “要是能看清,我何必急哄哄回来找你。”莲升把引玉那在她腰边捱蹭的腿按了下去,又说:“劫雷是天道的念,形影难追,不是我能跟得上的。”

    引玉垂眼寻思,后颈贴着的铜镜太凉,双臂环在莲升颈上,靠上前说:“天道降雷这事,怕是与它封锁白玉京有关,天道要降罪之人,非同小可。”

    莲升额头抵住引玉的额,气息乱得不同平时,说:“是,有一事也不容忽视。”

    “什么?”引玉偏头,耳往莲升嘴边送,好听得更清些。

    莲升目光一定,干脆咬了上去,咬得引玉耳垂飞红。

    引玉犹如酒气上脸,人还是清醒的,却醉醺醺地迷了眼。

    莲升用牙研磨,含糊不清道:“我到康家时,无嫌不在,如今当家的算是康喜名,他藏不住话,一哄便知而不言,道无嫌要离开数日,归期未定。”

    引玉环在莲升颈上的双臂往下一滑,在身后一阵摸索,竟拿了只胭脂罐。她眉眼浸透欲/色,明明身上脸上苍白似纸,耳畔和眼角的红却令她比胭脂艳。

    “你觉得,那劫雷是奔着无嫌去的?”她掀开瓷盖,指腹沾了胭脂。

    “无嫌是役傀,倒也有可能会替身后之人承雷劫。”莲升说。

    “可惜如今寻不到她踪影。”引玉漫不经心地碰着罐中朱色,倏然抬眸:“劫雷一落,势必会惊动天地,能否就着那地动山摇之势找过去?”

    “不能,那劫雷先我落下,我未能觉察到动静,想必是受刑者设法遮掩了。”莲升企图拿开引玉手里的胭脂罐,却见引玉避开,干脆欺上前,噙住她淡色的唇。

    并非亲得响,只因为此处再没别的声音,使得那弄水嬉春的动静尤为分明。

    引玉气喘不定,身心俱是酣于欲念,哪还环得紧莲升的脖颈,往后一仰又贴到镜前,后颈冷不丁凉得呼出一声哭噎。

    她轻推莲升的肩,娇慵柔靡地抬手,沾了胭脂的手往莲升唇上抹。

    抹得不匀,还涂出了嘴唇边际,好像被吃了,又没吃干净。

    引玉笑说:“莲升,我要吃你胭脂了。”

    说完,她真吃上前,像在将冻雪舔化,饶有滋味地品着。

    情这一字,也讲一报还一报。

    她是如何让莲升沾上胭脂,如何折磨人似的慢条斯理啖尝,便是如何被弄得浑身桃色难掩,被吃得分不清哪是胭粉痕迹,哪里是唇齿磨出的春痕。

    垫在下的白裳皱成一团,身后铜镜已被焐热,但最热的,当属引玉的身。

    引玉踩在莲升肩头的脚一阵搐搦,她咬住牙关,不想叫喊出声。

    这画里处处是人,虽人人俱假,却因四下安静,而显得她好像在枕地席天地地纵心于欲,引玉她……也没那么没羞没臊。

    “怎么不叫?”莲升衣裳也乱,起身撬开引玉的牙,偏要听到那咽咽软语。她一通乱搅,看引玉闷声不吭,再次觉得,一而再再而三破戒的只她一人。

    “你叫,我便叫。”引玉说。

    莲升亲着她,心房是大敞的门户,只抛饵人一个动念,她数不清的浄戒便不攻自破。

    “明珰,明珰,这么叫你爱听么。”

    引玉泛了潮,更是意乱情迷,把莲升的手往下一拉,含混道:“再来。”

    半夜里得知莲升回来,柯广原才从屋中步出,查验起店小二的雕刻成果。

    店小二头回掌刀,能刻出个形状就不错了,挠头说:“还是您亲自来,省得我把桌子划花了。”

    柯广原不苛求他一下便能成雕花大师,弯腰吹开木屑,小声问:“仙姑回来时,可有提到什么。”

    “没,两人入了画,到现在还没出来。”店小二说。

    柯广原朝墙上望去,好似花了眼。他提灯走近,看清后猛地顿住,招手说:“你来看!”

    店小二茫然走去,也受了一惊。

    画上竟浮现出浅淡墨色,隐约能看到山水和楼阁的轮廓。

    二十三年,晦雪天黑雪化白,数以千计的画也全部褪淡成白,如今终于浅露颜色。

    柯广原颤抖着,不是害怕,而是振奋,他哑声问:“神仙,要回来了吗。”

    店小二忙不迭看向窗外,鹅毛大雪还是没停,真怕这墨色只是昙花一现。他是鬼,喜此地阴气不假,可他……曾也是人啊。

    他怔了许久,不敢抱有希冀,摇头说:“或许只是因为两位仙姑进到画中,二十三年之久,那神仙哪还会回来。”

    柯广原眼中振奋渐渐隐退,哀哀叹了一口气,扭头又雕桌角去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柯广原和店小二坐得都走了神,引玉和莲升才从画里出来。

    引玉一身倦意,出了去方知画上显露墨色,她知晓是灵台和真身的原因,但不知,单是这画有变,还是整个晦雪天的画都会变。

    莲升捏住画边,原先湿淋淋的画纸已干燥如初,一点泡了水的痕迹都没留下。

    两人心照不宣,飞快相视一眼。

    柯广原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扭头才知两位仙姑出来了,忙问:“两位仙姑可是在画里发现了什么奇异之处,否则这画怎会……”

    “没什么特别之处。”引玉开口,那酥懈之意浸满骨子。

    柯广原一怔,当自己白高兴了一场,转而问:“仙姑先吃饭还是先休息?”

    “休息。”莲升说。

    引玉倒也想快些上楼,看看原先装了柯广原魂魄的那幅画。

    上了楼,引玉找出画卷,见画上还是空无一物,才松下一口气,楼下的画是她真身上撕下的一角,哪能一样。

    她斜倚在榻上,朝莲升睨去,揉开手腕上的胭脂说:“世上最锱铢必较的,当属你。”

    莲升凭空取出一手帕,又施了术法用热水打湿,盖在引玉腕上,说:“那最擅长撒诈捣虚的,是不是你?”

    “我何时撒过谎?”引玉用那湿帕子擦去胭脂。

    莲升面上不沾欲/色,说出的话却含着最浓的春/情。

    “说我锱铢必较,好像心有不满,可要是我不那样计较,你能得趣?你哪来的不满,明明乐不可支。”她说。

    “被你识破了。”引玉拉起袖子,从手腕擦到小臂,忽然看到帕上好像绣有什么。她一顿,展开才知,绣的竟是戏水鸳鸯。

    莲升一动不动看她。

    引玉笑了,摸起帕子上微微隆起的彩线,戏谑道:“在小荒渚那二十多年没白待,又是剪纸又是刺绣,还会扎纸人。莲升,手可真巧呀,何时绣的?”

    “手巧”二字,咬得那叫一个意味深长。

    莲升弯腰,目光在引玉手腕的春痕上流连,说:“在你睡着时。”

    引玉拎起帕子,“给我烘干弄净了,我要好好放着。”

    莲升想起一事,说:“昨儿忘了问,你为什么会坐在镜台前。”

    引玉一愣,当即往莲升肩上一推,“都赖你,害我忘了事。”

    “什么?”莲升问。

    “我辨了门外那女子的口型,说的依稀是‘镜中人,镜中事’,所以才在镜台前坐了许久。”引玉皱眉。

    莲升一愣,说:“我倒也看她说了话,但观其嘴型,似乎是‘香满衣,云满路’。”

    “这也差得太多了。”引玉一嗤,“或许是我多虑,她说的话可能无甚意义。”

    她见帕子一净,便揣到怀里,说:“昨日你上白玉京,还是见不到人?”

    “不错。”莲升说。

    引玉沉默片刻,不安道:“我想起来,以前那猫仙一身仙力被抽,也不知如今仙神失踪,是不是身遭不测。”

    “你还想起什么了。”莲升看着她,心微紧。

    引玉躺到矮榻上,袖袋里硌得慌,才想到要往袖中掏,一边说:“想知道?那你找找法子,哄我说出来。”

    起先在画里时溺心于情,将衣裳百般揉蹭,那珠子竟未掉出去。

    引玉握住珠子,慢慢吞吞说:“我从画里带出来一物,能带得出来,看来本就是外物。”

    “是什么?”莲升捏住引玉手腕,拉到自己面前。

    “看。”引玉展开五指,一颗灰色圆珠现于手心。

    上边有刻字,莲升一看即知,神色随之一变,念了出来:“涅槃。”

    难怪引玉觉得熟悉,不想竟是“涅槃”二字。

    晦雪天四处可见的铃铎,还有康家祠堂的佛像,林林总总,都刻有这两字,这绝非偶然!

    莲升拿起灰珠一阵摩挲,倏然顿住,面色沉沉地看向引玉,许久未说话。

    引玉愣住,眯起眼说:“你认得。”

    “不认得,但我见过,你也见过。”莲升含混道。

    引玉绞尽脑汁,不知自己究竟在哪见过,怕是还有记忆尚未复苏。

    “这是灵命尊石像的料子。”莲升淡声。

    引玉回想起那座高大的石像,那像其实不算精致,许是未打磨透彻,显得格外粗糙,所用石料……好像真和这珠子一样。

    “没错。”莲升抬至眼前细看,“那石像我日日看,夜夜看,万不会出错。”

    引玉微怔,说:“那珠子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我的画里,是我亲自放进去的,还是别人放的?”

    莲升摇头,“这石珠我是头次见。”

    引玉越想越觉得奇怪,问:“画里的地方,在慧水赤山里真实存在么。”

    莲升看她,良久才说:“我听说过,但不曾去过,那地方我还是从你口中听说的。”

    灵台中,记忆倾泻而出。

    引玉当即明白,画里楼上街上到处开满的白花,是叫水晶花,她曾邀莲升前去,只是莲升没有答应。

    那地方叫,芙蓉浦。

    芙蓉浦,温柔乡,好比晦雪天的终年大雪,那地方终年笙歌连连。

    芙蓉浦的酒也好,下凡后,她不在晦雪天,便是在芙蓉浦,只是她不明白,那地方怎么会有灵命石像料子做成的佛珠。

    半晌,引玉不含笑,也不噙怒,慢声说:“从始至终,灵命都摆脱不了嫌疑。”

    “我知。”莲升说。

    作者有话说:

    =3=

    新年好呀,吃好喝好,保持健康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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