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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不过仅凭这点东西, 尚不足以定灵命的罪。

    引玉戕害众佛陀在前,众仙神得知灵命消失在后,在旁人眼中,石珠只称得上是引玉的掳来物。

    引玉戳起珠子问:“能砸开看看么。”

    “先留着, 不知道里面是不是还藏了东西。”莲升握住引玉手腕一翻, 把石珠放到她掌心上, “我曾经偏袒灵命尊是真,这珠子你来收着。”

    “不怕我给你砸了?”引玉好整以暇地笑。

    莲升睨她, 平静道:“你哪会那么冲动。”

    “我冲动的时候,你又不是没见过。”引玉意有所指。

    莲升不应声, 心绪被搅得七零八落, 干脆默念了一句清心咒。

    “你还记得, 那日大火后,在康家见到的人偶么。”引玉捏着石珠玩儿。

    “怎么?”莲升皱眉。

    引玉把珠子揣回袖袋, 望着窗棂说:“我昨儿在窗边见到那个戏班子在四处躲藏, 得设法与他们再见一面才行。”

    莲升早有此意,说:“他们嘴上说有神仙护佑, 又说是来晦雪天找恩人,得是救命之恩,才值得跋山涉水而来,那‘恩人’,也许就是护佑他们的‘神仙’。”

    “其中一人,一直捂着胸口不放, 多半藏了东西。”引玉寻思着,“不知那玩意儿, 是不是他们恩人所赠。”

    “一问便知。”莲升说。

    引玉呵欠连天, 落满红印子的手腕往莲升那一伸, 说了句“要揉”,眼一闭就睡着了。

    莲升扯来薄毯给她盖上。

    柯广原回来后,不光把客栈的角角落落都翻了个遍,还将此前那“掌柜”搜罗来的各种供品都扔了。

    什么猪头鸡首,烂掉的瓜果,统统扔出去,如此一来,就算门窗关紧,也闻不到异味了。

    客栈门窗紧闭,和此前迥然不同,不过在这大冷天里,关好门窗才合乎常理,根本不会有人对掌柜生疑。

    午后,门被敲得咚咚响,来人心急如焚。

    可就算是平时,客栈也没个新客,更别提,如今晦雪天三面城门已封。

    柯广原惴惴不安,心也随着那敲门声狂撞胸膛,赶紧朝店小二使了个眼神。

    店小二好不容易找着点儿雕花的乐趣,这一被打断,立刻露出恼色,朝门上瞥去一眼便说:“活人,不是康家的气息。”

    柯广原松了口气,慢慢吞吞走去开门。狂风刮得他睁不开眼,他还未看清门外是谁,便听见一声哀求。

    “大人,康家不帮我,我只能来求您了!”那人跪在门外,身上全是霜色。

    柯广原被吓了一跳,虽不知道这人求的是什么,但想来一定和康家赋铃一事有关。

    他神色闪躲,把人拽进门说:“你、你先在稍等片刻,我去料理些事就来!”

    店小二见柯广原匆匆上楼,知道他是请仙姑去了。

    上了楼,柯广原果然往引玉和莲升那儿赶,敲了门就说:“仙姑,出事了,有人找过来了!”

    引玉睡得不算沉,听见动静就睁了眼,问:“怎么了。”

    莲升走去开门,问道:“什么人找来了。”

    柯广原又是描述那人长相,又道其穿着,就差没当场作画。

    莲升当即明白,是昨儿到康家求医的人。她回头看向引玉,说:“我下去处理,你继续睡。”

    引玉惺忪睡眼一闭,又睡着了。

    楼下那人听见脚步声,仰头见是“柯广原”,眼泪便哗哗直狂,作势又要跪。

    “说事即可。”莲升今日不是那么想做戏,站在楼梯上不再往下,半个身隐在楼梯间,神色冷得像是寡情薄义的。

    “我媳妇是醒来了,可她、她嚷着要吃生肉,不给生肉,便说要将隔壁那屋的宰了。”那人颤抖着,又说:“她以前哪是这样,我只能把她绑起来,再去康家一趟。康家的却说,她是魂症治好了,得了疯病,这病他们不会治啊。”

    “我昨日已提点过你们。”莲升说。

    “于仙长而言,救她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可康家偏要说仙长不在。康家定是骗人,仙长不来,他们做甚要灭厉坛的火!”那人一顿,露出癫狂神色,说:“我刚才过去时,看见他们在后院偷偷祭拜神佛,原来康家不让我们拜神,是想独捞好处!”

    他略微停顿,又说:“难怪我昨夜想去求他们,见他们偷偷摸摸去了城中,好像运出来一样东西,现在想来,定就是那佛像,他们要拜了佛,才敢搬回去住!”

    说话的人口沫横飞,接着说:“康家不是东西,他们祭拜的佛像也不是善神,竟还会变脸!”

    “变脸?”莲升出声打断。

    “我还以为那像有两个面,哪知,就是变了个模样,吓坏我了!”那人心一紧,急慌慌问:“你一定是受他们逼迫,万不会和他们同流合污的对不对?柯掌柜,求你帮我把媳妇找回来!”

    “我早些时候说过,只有两条路子容你们选。”莲升走下去,微微佝腰,完完全全扮作柯广原。

    那人哭了良久,抽噎着说:“那还不如长睡不醒。”

    “是你孤行己意,怪不得别人。”莲升负在身后的手一动,捻出金光,说:“此番我可以帮你,但绝无后悔药容得你吃。”

    地上的人磕了头。

    翌日,康家还真搬了回去。他们到底是舍不得城中那一块儿地,竟命人从大宅南门起,一点点修缮。

    这天寒地冻的,木料难寻,更别提还得劈砍打磨,要想修好那宅子,一顿功夫下来,不知得耗上多少年月。

    如今康喜名才算是人如其名,喜不胜收,仗着康觉海烧得昏昏沉沉,让人去他那屋落井下石,反正康觉海也听不清。

    那些在康觉海院子里伺候的,全都心乱如麻,要是这康家的老爷真要换人了,那他们该何去何从,他们成日横行霸道,别说是外边人了,就连康家其他院子的人也看他们不顺眼。

    那老夫人愁啊,只好在祠堂里哀告列祖,又为那双面佛烧了香,想请神佛保佑。

    康喜名自然要跟着去烧纸上香,不过么,他嘴上说的和心里嘀咕的截然不同,嘴上说着盼康觉海早日醒来,心里却想着他干脆死了算了。

    老夫人把香插入炉里,哭噎着说:“如今也还没擒着纵火的人,总不能叫觉海和咱们这康家白白受了一顿烧。”

    康喜名跪在边上,说:“先前仙长不是去捉那二人了?”

    老夫人嘴角下撇,“昨儿柯广原不还过来了,你有听他提及客栈里那两位女修么,我看,仙长是压根不想管这事儿,假意去捉人,其实并没把康家放在心上,否则她早救觉海了!”

    她一顿,沉沉叹出一声,说:“不过,觉海的确有错在先,不该冲动冒犯仙长。”

    “那如今如何是好,人捉不到,火岂不就真的白白烧了。”康喜名说。

    老夫人神色哀哀,“那两女修是有点本事的,捉她们不得,便把那戏班子带来问问,怎连一个戏班子都捉不住?我听说那戏班子有神仙保佑,我倒要看看能有多神。”

    “如若,也不是那戏班子纵的火?”康喜名问。

    老夫人神色微变,哑声说:“那康家的命数,也许真的要到头了,当年犯下的恶果,到了要一一偿还的时候。不过,出去住了一段时日,文舟的病好了许多,倒像是……一命换一命。”

    康文舟便是康觉海那病了许久的大儿。

    康喜名神色不见好看,毕竟康文舟的病还是因他,是他指使钟雨田狠下杀手,可惜人没死,讨回了半条命。

    老夫人沉默良久,窸窸窣窣起身,说:“康家愧对许多人,也对不住康香露。”

    出了祠堂,她习以为常地仰头观天,年岁越大,顾忌越多,也越怕遭报应。

    这一看不得了,檐上的玉铃呢。

    老夫人脸上血色尽褪,哑声说:“康喜名,你来看,檐上的玉铃是不是不见了。”

    康喜名愣住,诧异道:“那玉铃不是仙长赠的么,以前我们想给它换个地儿,可都摘不下来,能是谁偷走的?”

    老夫人一个趔趄,扶住康喜名的肩说:“此番仙长如此冷漠,莫非是发现玉铃不见,以为是我们丢弃的?坏事了,把这几日看守院子的人喊来,必是有人入室行窃!”

    她眼眸乱转,定住后又望进祠堂,推起康喜名说:“金库,去看看金库。”

    入金库,发现有翻找的痕迹,但东西似乎一样也没少。

    老夫人挖空心思也琢磨不出个缘由,魂不守舍地站在祠堂里。

    远处有婢女大喊:“文舟少爷醒了——”

    老夫人一怔,拉住康喜名的胳膊问:“当真是一命换一命?本来只是好转,一回来这,竟直接好全了?”

    康喜名惊惶万状,唯恐康文舟知道当年的真相。

    老夫人蹒跚着跑出祠堂,又望向飞檐,怵怵道:“莫非是离了这玉铃才好的?以前有门客说这玉铃留不得,我不信,甚至还将那人赶走了。”

    康喜名挤出笑说:“仙长怎么会害康家,这些年给康家的馈赠还不够多么。”

    这倒是实话,老夫人无从辩驳。

    离开后,康喜名又悄悄将下人喊到身边,让人到康觉海面前传话,传的净是些仙长要害康家,从始至终不过是借康家杀人的话。

    康觉海周身滚烫,睁眼时目中全是血丝,怒得两眼喷火。

    下人把康觉海的反应全说给康喜名听,康喜名喜不自胜,赶紧安排下去,下令就算把地掀了,也得把那戏班子找出来。

    他要当家主,自然得表现好些,他娘亲想看什么,他便做什么。

    晦雪天里,一众仆从四处搜寻,硬是破门私闯民宅。他们仗着有康家撑腰,借着搜寻的名义,还掳走了不少东西。

    城民不肯,便被他们拿刀拿棍痛打一顿,哭得凄切,哀嚎成片。

    莲升又上白玉京一探究竟,整片白玉京有十二楼五城之大,她抱有一丝侥幸,盼那天道禁制遗有疏漏。

    引玉又在琢磨那颗石珠,如今不怕冷了,一旦莲升不在,她便不遮不掩地敞着窗,根本不哆嗦。

    窗外忽然传来哭喊,她望了出去,见到有人抱着康家仆从的腿,哭喊着恳求。

    跪在雪中的人道:“我见过那几个人,我见过!”

    康家的仆从停步,问:“往哪走的?”

    那人朝远处一指,哑声喊:“就是往那边去的,一群人鬼鬼祟祟,连脸都蒙了起来,看他们还带着几个大衣箱,一定就是那个戏班子!”

    “对了!”那人微作停顿,又说:“他们没个歇脚的地方,也许还在盼仙桥边上的寺庙里避风呢!”

    听了后,康家的仆从把一只银镯丢在雪上,飞快赶向盼仙桥。

    引玉倚在窗前张望,思索少顷,打起伞便跟了出去,还顺手把耳报神带上了。

    耳报神忽被捞起,一时还回不过神,晕晕乎乎,说:“多谢你想起了我老人家,不过下回还是提前说一声为好,老人家心神不济,容易被吓着。”

    “不去?”引玉问。

    “去!”

    引玉走入雪中,没走多远便撞见那戏班子仓皇跑近,她往那群人身前一拦,说:“慢着。”

    戏班子本以为是康家人追来了,定睛一看,才知是那日在戏台前帮过他们的姑娘。

    戏班子里主事的霍金枝一愣,忙道:“姑娘,快些走,康家的人要过来了!”

    “我便是为此过来,跟我走。”引玉不慌不忙转身。

    一行人紧跟在她身后,在见了那客栈后,全都懵了神。

    白朝阳紧捂胸口,时不时往回望,讷讷说:“客栈一定会被搜的吧。”

    “进来。”引玉推门。

    霍金枝心如火焚,赶忙跟了进去,进门便和柯广原打了个照面。

    柯广原心知原先占了他躯壳的鬼做过不少坏事,连忙挤出善意的笑,说:“住店啊?”

    “暂不住。”引玉走到画前,冲霍金枝等人招手,说:“来。”

    起先被康觉海欺凌过的花旦名叫霍兰妗,她没等霍金枝开口,便提裙走了过去,问:“咱们听城里人听说了你们的事,你们是仙姑。”

    引玉眼波盈盈,朝店小二使了个眼色。

    那店小二会意,立刻跑到门外把风。

    引玉不否认,将霍兰妗拉到身边,在她耳畔说:“一会不论看见什么,都不要出声。”

    其余人自然也听到了,个个都焦灼不安地站着,只见引玉往霍兰妗后背一推,活生生的人便被推到画中!

    霍金枝瞪直双目,差点呼喊出声,赶紧捂住嘴,堪堪咽下了那一声惊叫。

    引玉将这戏班子挨个送入画,她却没进,就光抱着木人静立在外边。

    画上本就有浅淡墨色,如今又添几笔,乍一看像是无意泼洒上去的墨点,细看才分辨出那是几个人形。

    柯广原见怪不怪,胆子已经练大了些许。

    引玉盯着画,发觉画上的几个人影竟在微微晃动,好像烛烟摇曳,但其余的车马行人,全都寸步不移。

    不,还是不对。

    引玉纵观全画,发现有几处色调略显古怪。

    墨色到底还未完全显露,乍一看只觉得是画纸污浊,沾了些淡灰水渍,然而那几处色泽偏深,落笔重了些。

    引玉眯眼细看,可惜那一个个轮廓都很模糊。她朝怀中看去,思索片刻才道:“还请你再进一次画,这回提前告诉你了,可别说又被吓破了胆。”

    耳报神来不及应声,便被抛到了画里。

    木人入画,画上又出现一处斑驳墨迹,和戏班子的身影一样,墨色稍深一些。

    引玉记住画中大概,回头对柯广原说:“我要入画,康家人若要进店,便让他们进。”

    柯广原连忙应声,也不知是人入了画,还是画把人吃了进去,怪哉。

    入画,又见千灯交相辉映,高楼上罗绮翩飞。

    画中的戏班子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根本不敢轻举妄动,又见木人从天而降,赶紧伸手接住。

    霍金枝见引玉走来,连忙把木人还了过去,颤巍巍道:“仙姑,这画中天地是真是假,进来这里,是不是就不会被康家找到了?”

    “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未必找得到你们。”引玉接了木人,又说:“你们先待在这,等康家人走了,我自会送你们出去。”

    霍金枝等人连忙道谢,差点还要行起大礼。

    倒是白朝阳,还在捂着胸口,嘴里念念有词,说的是什么“神仙保佑”一类的话。

    引玉记着那几处墨迹的位置,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几样东西,是寺庙里盛饭菜用的应器,木鱼及敲打用的犍稚,还有一片老旧云板。

    加上上回被她拿到画外的那颗石珠,这些外来的可都是佛门器物。

    只是,除了用石像料子打磨成的石珠外,这些东西在小悟墟都不少见,可以说遍地都是。

    引玉把找着的器物全装进衣兜,转身离开画卷。

    出了画,便见一熟悉身影坐在桌边,红裙曳地,恰似红莲一株。

    “又入画了?”莲升撘在桌上的手略显拘谨,半个手掌竟都藏在袖中。

    引玉走过去,将莲升袖口一提,便见她虎口上有狰狞焦痕,虽然比当时在小荒渚里焦黑的半个身好上许多,但也触目惊心。

    “你……”

    莲升不以为意地拉了袖口,重新将伤痕遮起,好似不痛不痒,起身说:“上楼说。”

    店小二还在外边站着,突然压低声:“康家的人过来了!”

    柯广原背都打直了,屏息望出门外。

    风雪中,康家的下人艰难走近,推门便问:“可有见到此前在染坊前搭台的戏班子?”

    “不曾。”柯广原拘谨又紧张。

    那问话的人心觉奇怪,眺了他一眼,想想又问:“此前你们瞒仙长和康家许多,仙长不追究此事,老爷也不责怪你们,不过我多问一句,那两位仙姑如今可还住在店里?”

    “昨儿就走啦。”店小二抬臂往大堂一挥,笑着问:“几位要进来坐坐吗。”

    康家还没找着戏班子,哪有心思搁这儿喝茶,摆摆手就走了。

    引玉和莲升早回到房中,门刚关上,莲升便被抵住,后背紧挨着门扇,是前不得,也退不开。

    莲升怎会不痛,只是强忍着不露声色罢了,被引玉一挠手腕,伤了的大半个手掌酥酥麻麻,好像完全病愈。

    引玉把木人抛上床褥,抛得干脆,看都不多看一眼,捧起莲升的手,轻呼出一口潮溺的气,说:“疼不疼。”

    莲升没应声,被抛远的耳报神却稚着声委屈道:“我要是凡胎□□,早痛到直下黄泉了,从未见过如此苛待老人家的,用我时我就是宝贝,不用我了,怕是骨灰都给我扬了。”

    莲升垂在身侧的手一动,一点金光飞了出去,把耳报神的嘴堵了。

    “肉身之痛,不过尔尔。”她微拢五指,企图将伤口掩上,不想竟被引玉根根掰直。

    引玉又吹出一口气,饶是莲升皮肉皆烂,也被那气息熏得发痒。

    莲升收回手,平淡道:“上白玉京又见劫雷,我本想随它下凡,一个大意就伤着了。”

    引玉捏住莲升袖子,把人往桌边推,还好心拉出凳子,好让莲升坐下。

    她双臂往桌上一撑,噙着刁难的笑,慢吞吞说:“怎这么不小心,手都伤着了,如何叫我快活。”

    谈吐懒怠,好像漫不经心,可一字一句都在往人心窝上戳,用的不是夺命剑,而是温柔刀。

    引玉收势,拉出凳子往下一坐,将袖袋里的东西一一取出,挨个摆到桌上。

    莲升心下微惊,捏起云板问:“从画里取出来的?”

    这云板是祥云状,在小悟墟里有报时和召集之用。

    引玉随手拨动桌上器物,托起下颌说:“怪事,我不记得我有在画中零零散散放置这么多东西,你看看,可认得出是谁的。”

    “难认。”莲升放下云板,再拿起木鱼和犍稚,倏然顿住。

    “怎么了。”引玉凑近,还是看不出端倪。

    莲升声音微哑,有些许迟滞,“灵命在时,常在石像前敲此木鱼,用以自警。”

    她摩挲木鱼上浅浅的经文刻痕,又说:“的确是灵命之物。”

    引玉早有意料,轻声一笑,说:“石珠是灵命的,其他器物想来也是,不过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这些器物会在我的画里。”

    她话音戛然而止,定定看着莲升问:“其他人能在画中置物么。”

    莲升转而捧起那木质应器,眸光锐冽,平静道:“不能,那画和其他的不同,未得你应允,别人进不得画,更别说掷物入画。”

    她将木钵一翻,底朝上方,食指抹过时有灰烟散去,一个“嫌”字初露面目。

    引玉怔住,惊诧道:“我允了无嫌?”

    “否则她也不能将浊气啐到画中。”莲升皱着眉,“当时我只以为她身怀异术。”

    这些佛门器物,分明是无嫌置在画里的,种种迹象都成了飞鸿印雪,无处不在昭示无嫌的良苦用心。

    无嫌是为了告诉引玉,她受灵命所制!

    莲升合眼,心知早在灵命闭关之日起,小悟墟便危如累卵,连带着整座白玉京,都陷进了风雨欲来之境。

    她清楚自己一向擅长自欺欺人,如今也是如此,她不想信的,但铁证难倒,从何还能证得灵命无辜?

    引玉拿走莲升手里的木钵,捏她尚还完好的半个掌心,说:“ 毁了小悟墟,再毁白玉京,祂能得到什么?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莲升缓缓睁眼,神色静谧,说:“那颗石珠何在。”

    引玉从袖中取出。

    莲升拿过去,摩挲石珠上的“涅槃”二字,陷入思量,良久才说:“世人求涅槃,是为达正觉,为求得无常人生中的真正之解,但灵命跳脱生死,已达圆满,牠求涅槃,无异于盲找眼前之物。”

    “找到灵命,便无需再猜。”引玉站起身,“不过我找着那戏班子了,我特意把人拐了过来。”

    “哪呢。”莲升问。

    “在我画里。”引玉幽慵俯身,对着莲升的耳说。

    作者有话说:

    =3=

    第82章

    雪窖冰天之地, 寻常人哪愿意出门挨冻,康家仆从吃康家的、住康家的,没了康家,他们便是死路一条, 怎能不从命?

    他们挨家挨户搜寻, 苦中作乐, 四处掳掠,只是他们的苦根本比不上其他人, 这里的人忍饥挨冻,被他们一翻搜刮, 更是饔飧不继, 也不知要怎样, 才挨得过这段时日。

    “你怎么找到他们的?”莲升跟着下楼,说:“竟还把人藏到了画里。”

    引玉将莲升的手拉了过去, 担心扯着她的伤, 不敢太用力,轻声说:“康家在找他们。”

    “没找到纵火者, 康家必不会善罢甘休。”莲升不愿让引玉看到她焦黑的半个手掌,手微微侧着。

    引玉偏要把那只手摆正,轻轻揉捏莲升指头,企图将痛意揉开,说:“我们定也是康家眼中的嫌犯,只是无嫌不在, 他们不敢冲我们下手,只能找那戏班子出气。我正巧看见他们在搜找, 无意中又听说了戏班子所在, 左思右想之下, 还是找了过去。”

    到楼下,店小二还在门外探头张望,柯广原也在眼巴巴地往外盯,生怕康家那些仆从杀出个回马枪。

    “康家人进来搜过了?”莲升看向壁上挂着的画,一眼便认出画上多出来的墨迹,微微一惊,说:“竟还会出现在画上。”

    “康家的人应该没进来,我让小二守着门。”引玉停在画前,摩挲起画上的人影墨痕。

    店小二耳朵灵,转身压着声说:“他们问了一嘴就走了,没那胆!”

    “门关上吧。”引玉颔首。

    莲升捏住画边,立即意识到,此画和其他画卷不同,她这么捏着把玩,引玉定会有所感觉。

    她索性一个收手,面不改色问:“你何时能把这画也收回灵台。”

    引玉心觉莫名,投去一个不解的眼神,说:“收回去做什么,这画里还有许多未解之处,挂着正好。”

    “我能碰,旁人也能。”莲升意味不明道。

    引玉顿时明白,却故作不知地“唔”了一声,指着画便说起别的,“你看,这几个人影是不是色深些,我便是就着这些墨迹,在画里找到了小悟墟的几样东西。”

    “观察入微。”莲升轻哂,“画里还有什么可疑之处?”

    “暂未发现。”引玉推窗,往外张望了一阵,说:“不过我又到了花楼上,路过那凭栏侧卧的女子时,稍稍停留了一会。”

    “她说的是哪一句?”莲升问。

    “说的既不是你辨出来的那句,观口型,也和我上回看到的不同。”引玉环起双臂。

    “是什么?”

    “是……”引玉的神色淡了下去,回忆时,唇齿跟着一动,不大笃定地说:“起高楼,问前路。”

    到底听不见声音,那美妇说了什么,唯能靠猜,一字错则全意错。

    莲升抬手轻抹卷上墨色,说:“无嫌能进你的画,画中人的字字句句也许不是巧合。”

    “如果真是这样,无嫌可给我留了不少谜。”引玉摇头,没有指摘之意,无嫌已成役傀,能留得了话,已算不幸中的万幸。

    “只是不知道,她口中的‘楼’,是什么楼,‘镜’又是哪面镜。”莲升皱眉。

    香满衣,云满路。

    镜中人,镜中事。

    起高楼,问前路。

    这一个个字拆开倒是认识,放在一起,倒像是生搬硬凑的。

    “无嫌会不会就是去芙蓉浦渡的雷劫?”引玉刚说完,自个儿先摇头否认了,“我从不知道她和那地方也有瓜葛。”

    “得寻个时机,去一趟芙蓉浦。”莲升睨向窗外,确认屋外没有藏人,继续说:“可以把他们带出来了。”

    引玉关上窗,转而往画上一敲,状似叩门。

    刹那间,一股劲从画里冲出,原本空空如也的大堂,转瞬挤满生气。

    人影往画外一涌,撞得桌椅东倒西歪,轰隆一阵响。

    看这行人又是背衣箱,又是抱竹篓的,篓中还搁着那只叫做“大师哥”的人偶,就算不认得他们,仅凭这些玩意,也该识得,这就是外边来的戏班子。

    白朝阳差点摔倒,那一个趔趄已让他塌腰岔腿的,可他还是不撒手,把胸口捂得死紧,要是寻常宝贝,哪用护得这么严密。

    霍金枝眼前天旋地转,过一阵才回过神,转向引玉便说:“多谢仙姑!”

    一群人瑟瑟发抖,唯恐康家人折返,听到店小二说搜寻的人走远了,才坐下喘气。

    霍金枝叹气说:“那把火哪是我们放的,我们就算再痛恨那日砸了戏台的人,也不必拿整个康家宅子开涮,何况,那可是一条条人命啊,我们日日烧香拜佛的,怎会做得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白泠湘摇头,说:“我们有仙人护佑,那火也许是仙人放的,他们罪有应得罢了。他们非要报复,只能报复到仙人头上,可是他们敢么。”

    听到这话,白朝阳更是把胸口捂得紧。

    “总听人说,你们这戏班子得神仙护佑,也不知是哪一位神。”引玉朝篓中那花脸人偶看去,说:“莫非是你们供着的这位?”

    霍金枝摇头说:“那是咱们的祖师爷,是该日日供着,不过,它只管台上事,台下的不由它管,护佑我们的神仙自然也不是它。”

    “难怪你们敢来晦雪天,原来不是不怕死,是仗着有神仙相助。”引玉打趣。

    这一句玩笑话没能令白朝阳卸下心防,他紧咬牙关,暗暗朝身侧那有几分像他的妇人看去。

    白泠湘摇头不语。

    引玉慢吞吞说:“过几日晦雪天要封锁城门,如今只有北门还敞着,你们要是想走,还是早做打算为好,不过今日就算了,康家的人定还要四下搜寻。”

    外面风大雪大,兴许到处都是康家的眼线,除非躲到雪下三尺,怕是走哪都能被康家找着。

    霍金枝眉头不展,也不知如何是好,颤声说:“我们原是为找恩人而来,恩人是出家人,我们便一路撘戏台子,分文不收,为大伙儿唱几出戏,当是为恩人积德,哪料,恩人没找着,还碰到了这样的事。”

    听到“出家人”,莲升神色一变,一字一顿地复述:“出家人?”

    霍金枝没看莲升神色,颔首说:“应该是俗家弟子,看他未剃度,但又穿着僧袍。”

    引玉微眯起眼,随即又故作从容,说:“这里的寺庙早在二十年前就被砸成了废墟,和尚道士能走即走,你们来前要是问清楚了,也不必白走这一趟。”

    “ 我们只知道这地方民不聊生,其他的不曾听人说起。”霍金枝哀声说:“谁想到竟有人打砸寺庙道观,在外面,这种事可是闻所未闻。”

    “那出家人是如何对你们有恩的?”引玉坐下,怀里空空,才想起又把耳报神忘在了楼上,那“老人家”想必正在房中腹诽谩骂。

    莲升却问:“你们口中的出家人,是男相,还是女相。”

    “男相。”霍金枝说:“男和尚!”

    这般笃定,定然没错。

    莲升紧皱眉头。

    霍金枝又说:“于他而言,也许只是举手之劳,不过他救的可是我的性命。”她不愿多说,扭头朝白泠湘看去,目光一撞,两人间似乎有三言两句说不完的悄悄话。

    “那护佑的神仙又是打哪儿来的。”莲升问。

    “就是他。”霍金枝笑了笑,继续说:“只不过在我们平常人看来,就连刚入道的也称得上神仙,什么神仙护佑,不过是传来传去变了味。”

    引玉假意信了她的话,也笑,“倒也是,我如今可不就被喊作‘仙姑’么。”

    “二位当得起。”霍金枝说。

    引玉看向柜台后,话也算是说给柯广原听的,“既然今夜还不能走,你们便先在客栈里住一夜,房钱便免了,掌柜的也当积积功德。”

    柯广原想为仙姑做事还来不及,自然仙姑说什么,他便听什么,当即安排道:“对对,今夜诸位就在小店里歇一宿,明儿我去打探打探消息,时机一到,各位便赶紧出城。房间么,我立刻去收拾,几位安心住下就是。”

    店小二眼珠一转,把粗布往肩上甩,麻利道:“我去就是,楼上客房都干净的,把褥子铺上就能睡了。”

    霍金枝等人眼眶通红,惊喜得不知如何道谢才合适。

    此前被康觉海戏弄过的霍兰妗眼泪直流,捂脸说:“那日唱戏,二位也出了面,如今又承二位的恩,不知如何还才好。”

    霍金枝也躬身,欲哭又笑,说:“旧恩人没寻着,如今又添新恩人,真是上天眷顾。”

    “当我是行善积德。”莲升面色不改。

    店小二铺好床褥,匆匆跑下来,说:“诸位随我来。”

    等这戏班子安顿下来,引玉才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茶。

    记忆到底是复苏了,茶水怎么喝都不对味,还得是酒,她懒懒散散道:“能把人留住也算好。”

    莲升站在不远处观画,画上的墨色越来越明显了,轮廓又清晰了几分。

    她心知,真身融入灵台,此乃必然。

    “不出所料,救他们的人与佛门有关。”引玉放下茶盏。

    莲升转身,眸色沉沉地说:“是不出所料,但也出乎意料,那点金光根本就是灵命尊的,不过听戏班子的人说,救他们的人,是男相。”

    又是怪事一桩。

    天上人人知晓,灵命得大圆满,而男女性别乃是身外之物,牠没有肉/身,自然不分男女,只是,在白玉京时,从始至终,灵命都只以女身示人。

    引玉想起了往昔,也自然记得灵命该是什么模样。她哧笑说:“为了不被认出,倒也可能变作他人模样。”

    “灵命尊神通广大,变换模样的确易于反掌。”莲升走过去,捏起引玉的茶盏微微一倾。

    茶水落在桌上,她沾了些许,在桌上写下“涅槃”二字,说:“求涅槃,必然是缺此涅槃,我还是想不通。”

    “不过,害人者救人,还是匪夷所思。”引玉说。

    莲升思索片刻,说:“无嫌让康家供的双面佛,必和‘涅槃’有关,也许能通过戏班子推出一二。”

    “总不该是一面已得涅槃,一面求涅槃。”引玉自己也觉得离谱,摇头说:“就算是三头六臂,那也是一人一魂,从来没听过这样的怪事。”

    说完,她冲莲升招手。

    莲升本以为引玉是想同她咬耳朵,可才弯腰,伤着的那只手便被捧起。

    引玉低头吹了口气,问:“何时能好啊,莲升,可不能再伤着了,往后的事情还多着呢。”

    莲升淡声:“劫雷之击,就连天赋异禀,也得数日才能好。”

    柯广原哪敢多听,早在两人说事之前,他就拿棉花堵住了耳朵。

    他还在窸窸窣窣地雕桌子,要是让他听到,他怕是刻刀一甩,立刻跪在地上喊“神仙”。

    康家大宅又亮了灯火,康觉海烧得愈发厉害,从雪里挖出来的冰帕子,才往他额头上盖了没多久,就全化成水了。

    他边上守满人,老夫人也提心吊胆地坐在边上,指使道:“再换帕子,那水化得都要流到脖颈上,还不擦,一群人怎么笨手笨脚的!”

    康觉海的正房和小妾全在边上,倒不是担心康觉海,只担心自个儿,看样子,康觉海怕是活不成了。

    符箓救不了康觉海,那仙长又不知去哪了,晦雪天的大夫倒是都被逮了过来,可这地方药材稀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夫空有回春的医术,也救不了他。

    康觉海要是死了,这康家必要易主。此前康觉海和康喜名极不对付,康觉海一死,跟在他身边的那些人,都得遭殃。

    老夫人哭道:“原先不是有了好转的,怎忽然病成这样?”

    谁也不知,康觉海病情加重,乃是听到了康喜名让人来传的话。

    这边病得奄奄一息,另一个院子传出声音:“文舟少爷下地了——”

    老夫人僵住,当真是一命换一命,在深深看了康觉海一眼后,她赶忙起身离开。她才转身,康觉海撘在床沿的手便动了动,可惜摸了个空。

    康觉海干裂的嘴唇微张,似乎喊了声“娘”,可惜无人听清。

    老夫人又去了一趟祠堂,未跪在列祖的牌位前,却是在族谱前跪下磕头。

    抬眼时,她盯着康香露的名字流出眼泪,说:“是你吧,你还怨着康家,定是你煽风点火,让仙长祸害康家。如今觉海要死了,你背地里一定高兴得很吧?”

    家谱上那痕迹斑驳的名字又怎会应声。

    老夫人再度磕头,“觉海如今已是回天乏术,他以前害你良多,我知你不会放他生路,但求你放文舟一马,换好的命切莫再动了,文舟他不过是个孩子!”

    片刻,康觉海那屋子哭喊骤响,床上躺着的人终究是断了气。

    老夫人哆哆嗦嗦起身,看康文舟去了,才到院子前,便有仆从匆匆赶紧,凑到她耳边说话。

    听后,老夫人一喜,连忙说:“快请他来。”

    门外一人露面,是当年被赶走的门客。那门客被领着进了康文舟的房,他一见康文舟,便说:“恭喜少爷痊愈,少爷神魂齐全,身体已无大碍,奇了!此番病好,少爷不光要到厉坛前祭拜,也得亲自拜谢仙长才行!”

    “你说,”老夫人惊诧,“是仙长救了文舟?”

    “此前少爷病得神魂衰弱,印堂已露死相,若非仙长出手,他如何好得起来。”那门客说。

    “果然是一命换一换,早知……就不吊着觉海的命了,他早些走,也能少些痛。”老夫人嗫嚅开口。

    当天夜里,还有不少康家人在外搜寻,就算康觉海死了,火烧康家的事也不能作罢,晦雪天越发不得安宁。

    康家门口的灯笼全换成了白色,哀乐阵阵,纸钱遍天,外边的人不断猜测,康家是死了谁。

    可惜康家没人往外说,如今七日之期未到,康觉海的尸体还不能抬出府门。

    只是,康觉海才死,魂就没了,却不是被吃的,而是被莲升招到了身侧。

    在康觉海死的那刻,谢音就在康家高墙外站着,她察觉到有死魂出现,那气息又格外熟悉,当即认定是康觉海。

    那浓妆艳抹的脸上露出浅淡笑意,又淡又苦。

    谢音本是想哭的,猛把长命锁拎了出来,看了两眼硬生生忍下眼泪。她回到客栈,不论柯广原怎么搭话也不吭声。

    回房后,谢音卸下妆容,出来的却是谢聆。

    谢聆叩了引玉和莲升的门,看房门一开,便说:“康觉海已死,我不敢轻易招他魂魄,晦雪天鬼祟遍地,一招,必定会引来其他鬼怪,你们想知道厉坛的事,不妨找他过来一问究竟。”

    莲升只敞了一点门缝,脸都不露全,淡声说:“我招,多谢提醒。”

    谢聆没说什么便走了,他深信,两位仙姑办事必不会出岔子,这二位是他在晦雪天里唯二敢信的。

    房门一闭,莲升转身往回走,指尖有金光闪烁。

    引玉侧卧在床褥上,见状坐起,未着袜的双腿垂在床沿,晃晃说:“死了,倒是快。”

    “我招他魂。”莲升手指边浮动的金光没有飞走,而是拉作细长一根,掣电般延至窗外。

    引玉干脆倚到床头,支起下巴看。

    少倾,金线收拢,一个捆得扎扎实实的鬼影被拖了过来,是康觉海。

    康觉海才死,还迷茫得很,见到这二人便哇哇大叫,说:“你们不知好歹,竟敢将我劫出康家,要让仙长知道,叫你们不得好死!”

    康觉海怒红眼,喊完才觉怪异。

    曾几何时,他躺在床上动不能动,烧得昏昏沉沉,连一个字音也吐不出,如今怎就周身轻松,还能放声说话了?

    “你已死。”莲升将金线缠在指上,平静看他。

    康觉海这才想起病床上的幕幕,顿时战栗不停,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仙长得康家相助,一定不会让我死,我、我是假死,我还能回魂!”

    “晦雪天冷,你尸体已经凉透。”莲升言辞化作刀刃,往康觉海心上戳。

    引玉哼笑,说:“就算你没死透,落在我们手上,你觉得你还回得去?”

    康觉海挣扎不休,可越是挣扎,身上那金光熠熠的细绳便缠得越紧,勒得他浑身发痛。

    这痛和肉身之痛不同,是贯入灵魂的,哪只是皮肉发疼那么简单!

    “打从二十三年前设坛起,无嫌想必年年都来。”莲升俯视他。

    康觉海得知自己命已绝,低着头嚎啕大哭,半晌才发现,自己流的竟是血泪。

    莲升无动于衷,又问:“无嫌起初来时,身边有一群和她一样的修仙人,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来历么。”

    康觉海被那金光勒得鬼气升腾,才明白这两人的厉害,平常的修仙人士,哪能一出手就是这勾魂夺魄的金光!

    他当康家家主多年,自然清楚这地方到处是鬼,也知道新鬼极易被吃,当即不管不顾地磕头,说:“她不曾提过,只第一年有人和她同来,后来她全是只身一人!”

    莲升捏住金索的一端,不紧不慢坐到桌前,光是一个眼神,威慑力便有如移山拔海。

    引玉目不转睛,目光只落在莲升身上,心不在焉地说:“老实些,否则叫你再死一回。”

    康觉海撕心裂肺喊:“我当真不知道,那女修瞒康家许多,不过是借康家杀人,她害我儿,又不救我,根本不是仙长,是、是修罗!”

    他眸光游走,慌忙又说:“康家所做的一切,都是她的意思!”

    引玉咬住拇指,思索着问:“你们康家祠堂里供着的两面佛是怎么一回事,听说是无嫌所赠?”

    “是她!”康觉海目眦欲裂,畏畏缩缩地蜷着身,起先有所飞扬跋扈,此时就有多卑微,说:“起先是城民自发打砸寺庙道观不假,但后来是她放话,只准我们供那双面佛。知道有人会偷偷祭拜神佛,如今只要把那些寺庙道观挖穿,都能找到一座一样的双面佛像,那都是她的主意啊!”

    莲升抿唇,静无波澜的眸光骤现裂纹,眼底是晦暗不明的怒火。

    阿沁和沈兰翘诚心诚意祭拜神佛多年,只图一个平安顺遂,哪想,香火都供给那双面佛了,要是她们早知如此,后来怎还会遭那么多的罪?

    “难怪。”引玉眸色渐冷,说:“就算是祭拜其他神佛,也会被吃掉香火,就连不在寺庙道观当中,也逃不开。”

    “受拜一次,不论是神是佛,是妖是鬼,都能万里寻踪,如影随形。”

    说完,莲升抓住康觉海的头发,迫使他仰头,冷淡的声音里袒露出些许杀意,“无嫌可曾提过,那双面佛有何寓意?”

    “我不知道啊!她让康家供,康家只能照做!”康觉海喊道。

    “这二十三年,除了无嫌,可有见过其他佛修?”莲升又问。

    “不曾!”康觉海答。

    莲升心知,此人不过是弈局中的棋子一枚,转而问:“那你知道,无嫌是如何祭厉坛的么,除了那株桃树,可还有其他通道能到厉坛下?”

    引玉看出莲升的怒意,此怒,并非完完全全向着无嫌和康家,还向着灵命。

    作者有话说:

    =3=

    第83章

    康觉海不想死, 如今魂已出窍,再无回头路可走。听仙姑发问,他自然全盘托出,什么傲慢骄横?他如今就是一滩烂泥!

    在晦雪天, 人死如蜉蝣, 许还不如蜉蝣, 蜉蝣还能朝生暮死,魂呢?魂是电光石火, 转瞬消失。

    康觉海当即开口:“有是有,不过那路被堵上了, 还是用术法堵的, 就在望仙山山脚下, 底下有一冰窟能直达厉坛,那一路全是鬼祟和僵, 寻常人就算进得去, 也过不去!”

    “何来的冰窟?”引玉搜索枯肠,没这印象。

    康觉海连忙回答:“当年那群修士来找东西, 把地都给掀了,此话绝不夸张,那两日地动山摇,我差点以为望仙山会塌。后面有次看见仙长走到山里,我悄悄跟上,才晓得那底下的窟窿不知边际, 里面有鬼哭神嚎!”

    引玉坐直身,垂着眼说:“把晦雪天都给撬了, 好能耐。”

    康觉海继续说:“我们平日到厉坛底下, 都是走的桃树, 进去得先化去那些阵法咒术,过一关卡,便要补一道,省得鬼祟全往外跑。”

    “桃树是哪来的?”引玉回想起那个隐隐约约的身影。

    “这就不得而知了,料想是棵神树,否则怎会烧不坏!”康觉海说。

    莲升松了康觉海的发,退两步坐了回去,将那金光熠熠的线一圈圈缠在手指上,说:“祭厉坛呢,她如何祭。”

    康觉海跪着,双膝摩着地朝莲升挪了挪,讨好般嘿嘿笑了两声,赶紧又说:“她每回祭厉坛都是单独进去的,在里边做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啊。不过,她祭厉坛,我们也要祭,她让我们在上边贡香烧纸,还令我们念一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话,祭礼不结束,便要一直重复!”

    “什么话?”莲升猛将金线收紧,省得康觉海心存侥幸,另有隐瞒。

    康觉海搜肠刮肚,嘴张张合合,在心底试说了数回,总觉得不太对。

    引玉扶着床沿倾身,眯起眼说:“在打什么主意?”

    “没,没!”康觉海忙不迭转身,面对引玉说话。这两位仙姑,他是一位也不敢得罪,嘴里叽里呱啦地吐出一句话,好像是几个没意义的音组在了一块儿。

    桌上耳报神忍了许久,憋不住哼出一声,说:“这不会是你信口胡诌的吧,让我老人家编,我也能编出这么一句。”

    康觉海听见这稚嫩的声音,更是惶恐不安,眼珠子悄悄转动,心想,这地方也没个孩童啊,声音是打哪儿来的?

    “怎的,想见我老人家?孽障,跪好了!”耳报神说得可劲儿神气。

    康觉海连眼珠子也不敢转了,本以为这屋子里只有两个祖宗,岂料竟是三个。

    听到那句稀奇古怪的话,引玉琢磨了一阵,嘴里嘀咕出声,只觉得耳熟,却想不起来是什么,只好朝莲升看去。

    “无余依涅槃。”莲升垂下眼,眸光微微一震,冷淡地说:“是小悟墟的经文。”

    “难怪我觉得耳熟。”引玉捏向袖袋,隔着单薄布料摸到那石珠,“灵命究竟是在为谁求涅槃。”

    这涅槃,有舍弃肉身躯壳,和保有肉身躯壳之分,无余依便是摈弃杂思念想,舍肉身,归入虚无。

    而灵命,早已步入此般境界。

    康觉海战战巍巍:“我、我没念错吧。”

    “没有,这字正腔圆的,比我念的还准。”引玉打趣。

    康觉海哪笑得出来,只要仙姑没给出一句保他魂魄的准话,他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接着道:“她让我们念一整日,念到她从厉坛底下出来。回回出来时,她面色灰白如死人,也不知是不是生气被夺了!”

    “还有呢。”引玉问。

    康觉海苦思冥想,双眼蓦地一亮,说:“我想起来了,她进去时,身上携有一小匣,匣中不知何物,会撞得咚咚响!每撞上一下,整座晦雪天的鬼祟都会嚎上一声,疯了般四处乱撞,好像怕极!”

    “盒里有东西?”引玉紧皱眉头,“无嫌要助人涅槃,不带上魂,确实助不得。不过,能令众鬼忌惮嚎啕的,得是至阴至邪之物。”

    “看来上次下厉坛,遗下许多疏漏。”莲升弹动那根绷紧的金线,使得康觉海的神魂跟着震颤不定。

    康觉海以为自己说得还不够齐全,他抖成筛子,连声音也在颤,说:“对了,两位仙姑一定不知道,那两面佛像会变模样!”

    “倒有听说。”莲升目不转睛看他,“怎么变,变成什么样。”

    “就、就祭拜的时候,会变成另一张脸,不过仙长不让我们细看,等我们祭完,它就变回去了!”康觉海说:“仙长说,那是两面佛的真容!”

    “有意思。”引玉心里盘算着,所谓真容,是不是灵命的模样。

    康觉海挖空心思也想不到别的了,哀求道:“二位仙姑看,我这魂魄留不留得,能成孤魂野鬼也好,我、我不想连魂都被鬼祟吃了!”

    他看莲升,又看引玉,一个面无表情,一个脸上带笑,哪个都不像是会开口保他性命的。

    引玉兴味盎然地看他,说:“还想转世投胎?”

    康觉海没应声,可一双眼锃亮,所思所想全都写在脸上。

    “你看看这晦雪天,有多少人因为你连半生都过不完。别人活个一二十年,路走到尽头都不知道如何叫作‘笑’,活得那叫一个苦不堪言。而你活的这四十来年,日日酒足饭饱,还有闲暇思淫想欲,就这样,你还想入轮回?”引玉话音拖老长,嗤地笑出一声,说:“你好敢想。”

    康觉海差点吓得厥过去,咚咚磕头,哭得血泪满脸,嚷道:“大人,我知错了,我知错了,来世我、我行善积德,绝不做一件坏事!”

    “你可知因果报应,一报还一报。”莲升话说得平静,可每一个字都是恫吓,说:“你积下的孽障太多,非死不可解脱,就算我送你下黄泉,你也入不了轮回,你只能上刀山、下火海,那十八层地狱,层层皆有你名。”

    康觉海这回真是两眼一黑,腿一伸,差点又死上一回。

    “就在这屋子里,曾有一只鬼像你此时一样,哀求我们放他一条生路。”引玉慢悠悠开口,话里笑意不减,说:“你猜他是谁。”

    康觉海从未有过如此体冻魂冷的时候,他周身僵得动弹不得,眼珠子微微转动,“谁啊?”

    “此前夺舍了柯广原的那只鬼。”引玉抬手,双掌一合一分,“就这样,嘭的,就没了。”

    康觉海本就是被气死的,心弦何其脆弱,大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莲升却抬掌,震出一缕金光打开房门。

    门外站有人,是谢聆。

    谢聆手中握剑,一双眼红得比恶鬼还凶!

    “给你杀他。”莲升合眼,此时脸上才浮上了些许悯世的神色,冷声道:“他孽障满身,杀他不沾因果,你还能得一福报。”

    谢聆提剑走入屋中,身侧罡风狂飞,他要杀康觉海,却不是为了行善积德,只是为一血心中之恨。

    引玉知道门外有人,却料不到,莲升会把动手的机会给谢聆。

    康觉海倒是认得谢聆,只因此人数次在城中坏事,却不知对方与他结有什么怨,只当是修仙之行侠仗义,“行”到了他的头上。

    不管康觉海如何求饶,谢聆都不动容,他手起剑落,硬生生斩碎了康觉海的魂。

    原本完完整整一个魂,在剑落的瞬间四分五裂,好似成了一团散沙,单是窗外钻进来的一缕轻风,也足够将他吹散!

    这才是人死灯灭,万念成灰。

    在康觉海的魂魄化作飞灰散开之际,谢聆松开手,长剑沉沉坠地。他弯下双膝,面朝莲升咚隆跪下,好像他的“念”也成了飞灰。

    他那将眼珠染得通红的满腔怒火,顷刻间好像被大雨冲刷,荡然无存,一行泪沿着他的面庞徐徐流下。

    康觉海一死,拴在他身上金线便簌簌落下,变作一粒金光归入莲升掌心。

    谢聆的怨愤被洗涤一净,随之溃堤而出的,是漫无止境的悲戚。他无声落泪,眸光无法凝聚,失魂落魄地说了一句:“多谢仙姑。”

    莲升终于睁了眼,说:“心中如果藏恨,不论是看花看草,都看不见生机,你该回去好好歇一歇了。”

    谢聆许久不动,待双腿发麻,才捡剑不作声地起身,对引玉和莲升一一点头,转身离开。

    门关拢,引玉朝莲升走去,用微凉的指尖描摹起莲升眉心花钿的轮廓,弯腰注视起那双冷静自持的眼,说:“你就不怕,业障不沾他身,沾你的身?”

    “我戒律都犯了,再沾些业障因果,又能如何。”莲升看向眼前人。

    引玉没羞没臊地坐上莲升的腿,往她肩头一伏,说:“那我不依,你犯戒是因我,哪能沾别人的因果。”

    “怎么,还要我把其他因果全部撇去?”莲升含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引玉。

    引玉摇头,噙了莲升微微扬起的唇角,将对方的浅淡笑意全吃进嘴里,含混地说:“罢了,他们哪有我厉害。”

    莲升扶住引玉的腰,这回亲得又慢又缠绵,相贴着交换缱绻情意。

    引玉拉起扶在她腰上的那只手,用两根手指轻轻钳着,说:“手还伤着,磕磕碰碰我会心疼,你想摸哪儿,我替你来。”

    莲升倚到桌边,容引玉钳她手腕,说:“你不光是隔岸观火,还要浇上火油一瓢。”

    “烧哪儿了?”引玉偎近了,往莲升身上一寸寸碰,说:“让我瞧瞧。”

    次日一早,康觉海的尸体还在床上躺着,康文舟却完完全全地好了,好得那叫一个生龙活虎,能跑能跳,好像前面病着的那十来年不过是睡上了一觉。

    康文舟这边喜气洋洋,远处另一个院子却好像死水一潭,只因老夫人发了话,不准下人将康觉海身死一事告诉康文舟,省得康文舟一伤心,又病回去了。

    所以,康觉海死得安安静静,那些伺候他的人本还哭得上气不接下去,哭了没一阵,全被老夫人派过去的人捂了嘴。

    康觉海生前多风光,死后便有多落魄。他那院子连哀乐都没得吹敲,只屋外搁了个火盆,容他们悄悄烧纸钱。

    不过众人心知,这纸钱烧了也是白烧,晦雪天的新鬼必会被吃,想来康觉海也不例外。

    不过,康文舟那满院的奴仆是真高兴,康觉海一死,就没人能狗仗人势地欺负他们了,小少爷也许还能当个家主玩玩,日后晦雪天指不定还是听小少爷的。

    重回康家的那位门客发了话,老夫人哪敢左耳进右耳出,赶紧又去看了康文舟。

    一进屋,老夫人便被康文舟那上蹿下跳的模样吓着了,说:“哎哟文舟你这是在做什么,大病才好,要好好歇着才是!”

    康文舟一见老夫人,赶紧偎过去说:“奶奶!”

    老夫人听那声“奶奶”,听得双眼泛红,捏起帕子擦起眼角,说:“迟些,我让人和你去厉坛那拜一拜,好让神佛鬼怪什么的,都认认你,日后叫他们绕着走。”

    康文舟惊诧,说:“还能叫神佛也绕着走?”

    老夫人说起胡话:“当然,我们康家可不就是晦雪天的神仙么。”

    康文舟眺向院子高墙,说:“可是昨夜为什么不让我出去,我听见哭喊,本来想去看看究竟的,再说,我还没去看爹呢。”

    老夫人有些哽咽,硬是装出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说:“那边院子里有几个下人犯了错,挨了一顿打,没什么好看的。你爹啊,出远门了,得过段时日才回来。”

    康文舟信了,当即说:“祭厉坛是吧,我这就去。”

    老夫人本还想同他多说几句,不过想想,出去也好,省得他一心惦记着康觉海那院子的哭声,索性说:“氅衣披上再出去,小心一些,切莫离厉坛太近!”

    康文舟在床榻上躺了几年,如今能出门,自然是连跑带跳的,恨不得越过高墙,直接飞出去。

    一众仆从紧赶慢赶,唯恐将他跟丢,出了康家,却见他不是在往厉坛走,而是跑向了别处。

    康文舟这病好得蹊跷,偏还是在康觉海死的时候好的。

    可康家的下人哪会往坏的想,只知道康家当真是要易主了,他们哪是在跟着少爷狂奔,分明是在跟着日后的米面钱财!

    听着背后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康文舟跑去敲了柳家的门,那柳家少爷看见他,跟见鬼般要往回走,待康文舟喊他一声,他才回魂。

    两人在院子里聊了一阵,扭头便从后门溜了出去,把康家那群仆从甩开了。

    康文舟喜不胜收,但到底还是听老夫人的话,快步朝厉坛赶去,一边说:“我得先去拜拜厉坛,你给我带路,拜好厉坛,咱们再玩儿。”

    “跟我走就是。”柳家少爷答应下来,他眸光闪躲,犹犹豫豫问:“我前段时日听说你爹被烧得起不来,是真是假?”

    康文舟哪知这事,糊里糊涂道:“烧?是感了风寒的烧,还是哪种烧。”

    柳家少爷往身后比划,说:“火烧的啊,后背烧了一整片,当日有不少人看见!”

    康文舟不信,摇头说:“不可能,我康家有神仙护佑,火怎可能烧着我爹!”

    柳家的少爷欲言又止,干脆不说。

    康文舟心里起了疙瘩,总觉得此前听到的叫喊声非比寻常,极想回去看上一眼。

    可厉坛已在眼前,他怎能白走一趟,还是拜了再说,省得不好交代。

    厉坛大火已熄,啾啾声便听不见了。

    仙长不在,康家自然不敢留人在这守,省得被鬼怪吃得骨头渣也不剩,此时四处空空,更显得寂寥阴冷。

    寻常人不敢踏近一步,柳家那少爷摆手说:“要去你自个去,我在这等着。”

    “窝囊。”康文舟嗤笑,继续朝厉坛靠近。

    这还是他头回见到厉坛火灭,在瞧见正中那翠绿的桃树时,他惊诧得移不开眼,指着说:“别躲后面了,快看,那竟有一棵树。”

    柳家少爷嘀咕:“也不知是真树还是假树,你这么有本事,不如扯张叶子过来让我瞧瞧?”

    康文舟还真走了过去,看那桃树也不像是才移栽过来的,这得是仙树,才能日日受大火烘燎!

    他盯得紧,心想仙树的根茎枝叶定是大补,那姓柳的心里一定清楚得很,所以才叫他摘叶子。

    康文舟刚踏上厉坛,便见桃树后似乎有个人影,观那桃色的衣袂,分明是个姑娘。

    他已年过十五,若非身体抱恙,定早就有媳妇了,如今一见女子,一颗心便砰砰狂跳,只想把人逮到面前看。

    他爹康觉海三妻四妾,那日子滋润坏了,他堂堂康家少爷,没个美人在身侧依傍,像什么样子?

    康文舟跃跃欲试,喊道:“你别走!”

    柳家少爷听见康文舟那一声喊,还以为是在喊自己,他寻思着他也没要走啊,定睛一看,才知道桃树后边有个姑娘。

    他不像康文舟那么胆大,心想能在这地方出现的,哪能是善茬,多半是什么妖怪鬼祟。

    厉坛上,康文舟踩得骨头渣嘎吱响,全然不觉此地风雪有多冻,那燥意都快将他烧坏了。

    他跑到桃树边上,跟玩儿捉迷藏似的,在另一边探头,往那粉衫姑娘肩上一拍。

    姑娘扭头,一张脸不艳不俗,稚气未脱,看着也才十来岁,模样倒是秀气漂亮。

    康文舟当即问:“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许配人家不曾?许了也无妨,没什么是我康家拿不到的。”

    那粉衣姑娘怯生生看他,眼里有几分好奇,却一句话也不答。

    康文舟作势又要抓她,不想那人影往树后一缩,不见了!

    他被吓坏,傍在桃树边上不敢动,左思右想之下,抬手便要扯下一片桃叶。

    那桃叶是活的,一瞬便从他掌中滑出。

    康文舟大喜,扬声喊:“这果然是仙树,你快来助我拔它叶子,吃了这树木,我们就能成仙了!”

    柳家公子动不敢动,他看桃树嫩生生的,也许就是刚才的精怪所化。

    康文舟揪叶子不成,干脆抓住桃树枝干,想整个掰断,哪料,树枝上有火星子飘了下来,无声无息地沾到他衣裳上。

    离得太远,那柳家公子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一眨眼,便见康文舟后背上一撮火蹿了老高,将他整个人裹在里面。

    康文舟浑身痛得火辣辣,满厉坛乱窜,跟个随处滚动的火球一般,喊了没两声,里边那骨头架子一散,当即化成了灰。

    柳家公子吓坏了,转身就跑,一步也不敢慢。

    闻安客栈里,店小二又得来消息,叩了引玉和莲升的门。

    不等门开,光是听见有脚步声靠近,他便弓着腰说:“仙姑,康家那少爷才病愈,便失踪啦,如今康家又在四处搜找,还烧了符箓请那位仙长回来,符箓烧起的火当即变作蓝色,似乎是仙长应允之意!”

    莲升站在门后,淡淡道:“知道了。”

    店小二转身就走,如今整个闻安客栈就他一只鬼,只能靠他四处打探消息了。他心中长叹,忙是忙了些,却比以前舒坦。

    引玉把石珠拿了出来,搁在桌上滚着玩儿,托起下颌说:“无嫌要回来了?”

    “多半是。”莲升推窗往外看,说:“我上白玉京一探,今儿要是不见劫雷落下,那雷多半就是她所承。”

    引玉走过去拉莲升的手,半个手掌还未痊愈,一半素净,一半触目惊心。

    她低头亲莲升未伤着的半只手,眼皮子一掀,说:“这回要是把另一只手也伤了,我饶不了你。”

    莲升微拢手指,指腹自引玉唇上擦过,“轻饶。”

    “那可说不好。”引玉见莲升眼里晦色难忍,推开她的手说:“说起来,康家那小少爷是怎么回事,就算没有康香露的怨气,也不至于好得这么快。”

    “我那日施了一缕‘怨气’。”莲升甚是平静。

    “嗯?”

    莲升转身,背对引玉亲了自己的指尖,神色不变地说:“只要两人搬回那边,康觉海的生气就会被拨给他。”

    作者有话说:

    =3=

    第84章

    背过身的人吻在指尖, 恰似蜂衔蜜而离。

    引玉假意没有看见,戏谑说:“要是让天道知道,那受它点召赐职,掌控天地刑罚戒律的莲仙变成这模样, 它指不定还要打开天门, 再劈下劫雷一道。”

    “回慧水赤山后, 我在白玉门外晃了三回,要劈早劈了。”莲升语气平平, 浑不在意地说:“况且我所作所为,不过是劝善惩恶, 劈我作甚。”

    引玉软绵绵挥了两下手, 说:“道理全让你占了, 快去快回。”

    她侧身,眯眼望向望仙山, 说:“有本事早些痊愈, 亲手指头有什么意思。”

    莲升关门,气息转瞬消失。

    引玉托着下颌赏雪, 一个人怪孤寂的,便把耳报神拿了过去,说:“稀奇,世人皆知望仙山可以通天,好巧不巧,厉坛的另一个洞口就在那。从望仙山到厉坛, 得有个十里远,那冰窟的形成绝非偶然, 寻个时机过去看看才成。”

    耳报神早惯了, 这两人只有想起它时, 才会同它多说两句,它忍不住腹诽,嘴上却说:“先省省,如今莲升不在,可别四处乱跑,我手不能提、腿不能动的,出了事别指望我老人家。”

    “听起来,你对这木头身有诸多不满。”引玉似笑非笑。

    “嫌弃又能如何,我神魂与这木头相融,可怜见的,既不中看,也不中用。”耳报神嘟囔。

    “挺中看的,新衣裳漂亮。”引玉扶稳耳报神,又说:“别慌,那冰窟又没长腿,我就算想看,也不急于这一时。”

    “得。”耳报神心明眼亮,反刺她一句:“既然衣裳漂亮,以后老人家我的新衣裳都让莲升做。”

    “嗯?”

    “说笑,我哪敢使唤她。”耳报神小声说。

    莲升扶摇直上,不过弹指,便现身在白玉京前。

    冰雕玉琢的城楼间依旧见不到一个人影,城内寂寥,若非一尘不染,又得瑞光照耀,想必早成死气沉沉之地。

    白玉门外依旧布有禁制,莫说要迈进去,单是靠近那无形禁制,莲升都如万箭攒心,面前有无上威压作阻。

    不过,莲升此行并非是为了进白玉京,只是为等劫雷。

    不过二十来年,白玉京里的时日竟恍如隔世。

    遥记得,那只将白玉门当窝的猫,日日晃着长了一撮白毛的尾,钓鱼似的,钓的却不是鱼,而是引玉带上天的凡间酒。

    凡物可不能随随便便带进白玉京,她只仰头睨去一眼,那猫便炸起毛,急慌慌变作人形。

    归月把酒壶紧紧捂在怀中,说:“大人,这酒是明珰给我的,您要罚就罚她!”

    莲升怎会不知,可听归月那一声“明珰”,心里有些犯堵,却不能轻易动容,只能不咸不淡地问上一句:“你喊她‘明珰’?”

    归月银发黑裙,在白玉门上尤为显眼,像是瑞光下聚起乌云一团,她讷讷说:“与她相熟的人都这么叫她,您不知道呀?”

    莲升想,她那时一定是魔怔了,否则怎会将引玉压在莲池边一遍遍亲,咬着引玉的耳一遍遍喊“明珰”。

    那是在白玉京时,她与引玉的最后一次欢情,许是心中早有预料,所以彼此亲得凶,要得也凶,轻吟未歇又起,情潮来得澎湃汹涌。

    归月么,成了仙也不改脾性,那铃铛都坏了也不肯丢弃,还搁在白玉门上,当成凡物来玩。

    莲升想到那只铃铛,当即腾身而起。

    白玉门足有二十尺高,此前虽也飞身悬高,却没有留意门上种种,如今莲升细看才知,白玉石上竟有刀剑劈痕。

    痕迹极浅,但就算只是这一星半点的痕迹,也唯有天上的神兵法宝才留得下。

    门上落有禁制,莲升刚想近看,便被一股劲冲开。

    良久,劫雷还是没有落下,承雷之人,多半就是无嫌。

    晦雪天里,引玉撑伞离开客栈,这次没将耳报神落下。

    店小二跟在她后边,想放声呼喊,又怕被人听见,委委屈屈地挤出声说:“康家还没找到康文舟,现在外边全是康家的人,仙姑小心些!”

    引玉扭头说:“无妨,你回去就是,把客栈看牢了,省得有人潜进去。”

    店小二颔首,忽然想起来,他早午饭忘了备。原先他是不会忘的,但两位仙姑和谢聆谢音两兄妹就跟他这鬼一样,不怎么吃那些,久而久之,他也懒于下厨了。

    如今客栈里住了不少活人,还是一顿不吃会饿得慌的活人,店小二赶忙跑进厨屋,刚掀帘子便闻到油烟味,一看,竟是柯广原在做菜。

    柯广原扭头问:“牡丹花雕好了么。”

    店小二只觉得手疼。

    大雪下,那皑皑身影禹禹独行。

    康觉海那番话虽救不了他的命,却也没白讲,给引玉省了一桩事。

    引玉不必偷偷摸进康家,只要找个寺庙道观,掘地三尺便能找到佛像。

    路上果真有不少康家的下人,那些人行色匆匆,无暇顾及其他,再加上引玉本就一身白,乍一看好似雪花一团,所以就算遇上,也无人投去一眼。

    各家各户的门又被敲响,装作不在家中也无济于事,康家就算把门窗敲烂,也要闯入其中,那阵仗,比上回找戏班子时更甚。

    屋里传出求饶声,一些人家中粒米全无,生怕康家的人把他们仅剩的一些干粮也要掳走。

    “求求各位大人,放咱们一条生路吧,上回不已让你们拿走一罐米了么!”

    康家的下人这次不掳掠,只是问:“见过康家少爷不曾?”

    康文舟年幼时作恶,让下人把路人的裤子拽了,偏逼着人尿,想知道要怎样才能尿出冰棍一根。

    那人冻了一宿,直接冻废了,他恨康家入骨,本是想把康文舟推进江面窟窿,没想到康文舟连滚带爬逃了。

    在逃跑途中,康文舟遭了黑手,被一把推进冰窟,生气差点散尽,也正是如此,他自幼就病着,和外边的人鲜少接触,没多少人见过他。

    屋中人自然摇头,他们连康家少爷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哪答得出来!

    康家的下人携来画像,是门客所画,能看出几分康文舟的样子。

    看了画,被搜家的人摇头更甚,说没见过。

    摇了头,还是免不了被一通搜找,康家唯恐有人藏起康文舟,好报复他们。

    引玉撑着伞站在雪下,如今已用不着挨到窗上,就能听到一二,可她听不得这些,握紧伞柄便走开了。

    许久,她才找到一处无人的庙宇,推门步入。

    “来这作甚,看你什么香烛和纸钱也没带,总不会是来祭拜神佛的。”耳报神说。

    “找一样东西,一会你替我看着门。”引玉说完,还真就把耳报神放下了。

    那穿着红绿碎花裙的木头小人,正对着大门坐在雪上,雪地皑皑,它那模样跟朵鲜艳大花一样。

    耳报神猛转眼珠,喊道:“作甚,我一老人家最受不得冷,你不能看我只有一木头架子,就将我置在此处!”

    “好好看门,委屈您老人家了。”引玉往耳报神头顶一拍,穿过中庭,径自走到远处檐下。

    耳报神叨叨不休,后来实在是喊不回引玉,只好将气力省了。

    庙宇正中有佛像,佛像被斩首,身上又被泼了墨,模样惨不忍睹,若让此像背后的神看到,定会气得叫那毁像之人生生世世入畜生道。

    晦雪天里被毁去的神佛像就算不及百,也有数十,怪的是,无一神佛现身此地,白玉京一出事,众仙神也不知陷入何等境地。

    庙宇里铺着石板,引玉扫了一眼,不见石板上有挖凿痕迹。她转动的眼稍稍一定,一把掀了盖在香案上的褪色红布,才知曳地的红布后被凿穿了一块,里边露出泥迹。

    打砸后,寺庙里什么能用的东西都被掳走了,能用来当铁锹使的,似乎只有一根断掉的椅子腿。

    引玉捡起那椅子腿,钻到香案下一点点将泥刨开,还没刨得有多深,木棍便碰到一个硬物。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她哼笑,将木棍丢了,直接用手拨开泥土。

    薄薄的泥层下,佛像露出一角。

    康家祠堂里的像不过婴孩大,这座想必也是,只是泥土埋得紧实,没有铁铲铁锹在身,当真不好挖。

    那香案被不透光的红布牢牢盖着,桌下昏暗,屋外冷风一嚎,听着像野鬼在叫。

    引玉又从香案下钻出来,四处翻翻找找,捡了只摔碎的瓷碟,用来刮挖。

    土里的佛像渐渐显露真容,果然和康家祠堂的一模一样。

    引玉小心翼翼将佛像捧出,一点点拂开它身上的泥,再缓慢一转,果然见到了魔佛般狰狞的另一面。

    一面眉开眼笑,另一面阴险凶恶。

    佛像变脸一事,她已听到两回,如今拿到佛像,自然得一点点摸索。

    从上到下摸了个遍,也不知脸打哪儿变,不过她没有白忙,背后那面的额头上似乎嵌了个东西,边沿足够契合,但摸起来还是不太平整。

    里边一定嵌了东西,可惜抠不出来,若是贸然摔碎,无嫌背后之人多半会有所察觉。

    思来想去,引玉从角落里翻出一个不知是谁留下的背篓,把佛像装了进去,再取一角灰扑扑的粗布,往背篓口一盖。

    耳报神在雪下坐了许久,一身木头都要被冻僵了,听到身后窸窸窣窣在响,才阴阳怪气地说:“终于想起老人家我了,我在这兢兢业业替你看门,你倒好,在庙里面不闻不问。”

    引玉背着篓子,弯腰把木人捡起,不紧不慢道:“这不是来了么,可把你急得。”

    “被风吹雪打的人不是你,你当然不急。”耳报神身一轻,眼前天旋地转,啪一声掉进了一昏暗洞穴中。

    再看,不是洞穴,其间渗有光,似乎是个篾篓。

    耳报神转着那木眼珠,正想问引玉是从哪捡来的背篓,冷不丁看到两面佛背后那张狰狞诡异的脸,惨叫道:“你怎么将这玩意和我放在一起,老人家经受不住吓,我胆子要是被吓飞了,你哭都来不及了!”

    引玉重新遮上粗布,嘘了一声说:“我悄悄挖出来的,小点声,我要带回去给莲升看。”

    耳报神庆幸自己没有人身,否则牙齿抖成这样,也不知能留得住几颗。它干脆闭上眼说:“我不说话就是,你快些回去,别在这磨磨蹭蹭,我暂且忍耐片刻!”

    “莫慌,这就走。”引玉说。

    耳报神怕得厉害,心知这两面佛绝非善物,虽然它答应不说话,可这闭眼闭嘴的,心里更容易犯怵,忍不住说:“这玩意看完还是早些扔了为好,可别放在屋里供着。”

    引玉温温吞吞地说:“会变脸的两面佛像,自然要带回去好好看,供它?怕是要折我的寿。”

    “如今折的是我老人家的寿!我老人家真是百八十个胆子都不够你吓,下回你要是再做这种事,可别惦记我了。”耳报神欲哭无泪。

    “省得你骂骂咧咧。”引玉走得吃力,眼睫上结了点霜,路都看不清了,自顾自地说:“变脸是其一,其二,我以为它身上石料和那石珠的一样,可惜不是。”

    到底是白日,能碰上康家的人,也能碰得到其他人。

    远处有人战巍巍路过,对身边人说:“我带你去康家求医的时候,生怕你和之前那些人一样,醒来就不认得我了,幸好没有!我问了同日一起去康家的几个,头轮醒来的都没变,没醒的再去求,病者眼是睁了,模样却变得比饿鬼还可怕,竟吵着要吃活人!”

    “给他吃了?”

    “没!饿了一日,突然就死了!我总觉得,康家在坑咱们,那根本不是什么失魂症!”

    两人倏然停步,听见身边路过的白衣姑娘在自言自语路过,她模样单薄,好似山精鬼魅。

    引玉也朝那两人看去,看见其中一人额上有未散尽的金光,便知是莲升假扮柯广原那日顺手救下的。

    两人瞅清了引玉那张白得瘆人的脸,齐齐一个哆嗦,活人哪能是这模样!

    背篓里,耳报神有所察觉,没再老气横秋地哼哼唧唧,而是脆生生地哭出声,呜哇不停。

    雪下那两人一听到小孩哭喊,当即没了惧意,只慢吞吞从口中吐出俩字:“也是可怜人。”

    引玉回了客栈,放下背篓便把粗布摘了,对着耳报神说:“这算不算为老不尊?”

    “我这是为了谁,你不知报答也就算了,竟还说我不是,就当我是一腔好意付东流,白忙活了。”耳报神还是闭着眼,生怕两眼一睁,就和那两面佛面对面。

    “把你拿出来了,睁眼。”引玉捞出木人。

    耳报神觉察身一轻,才慢腾腾掀开眼帘,确认自个儿不在篓中,才哼出一声。

    莲升还没回来,引玉先回了房,将背篓随意往地上一放,又用粗布严严实实遮上,不让那两面佛露出脸。

    小悟墟里倒也有两面佛,不过那位是一面慈悲,一面威严,和篓里的截然不同。

    引玉记起,她还曾和那位双面佛打过照面。

    那日,她又带着酒进小悟墟,恰好见到那位双面佛要下凡,懒声问:“要下凡间呀,今儿用的是慈悲为怀的那面,还是大义凛然的那面?”

    双面佛合掌躬身,笑说:“大人误会,我有两面,是为了警世思辨,两面并不分离,其实同为一体。”

    引玉好整以暇地看他,晃晃酒盅说:“你是如此,可谁知道其他的双面佛是不是也这样。”

    “所行所思皆在自身,我等只能自束,哪能束缚他人。”双面佛道。

    引玉摆手,晃晃悠悠往里走,眉心的坠子曳个不停,说:“那我便固执己见了,当作是有那样的佛。”

    那位双面佛没有反驳,见引玉走远,也转身离开了。

    风雪中,康家人又敲了柳家的门,他们此前就来过,不过那柳少爷说中途和康文舟走散了。

    两家是世交,无冤无仇的,柳少爷犯不着说谎,康家的人信了,不然也不会继续搜找。

    四处寻不见,若非是被人藏起,便是康文舟自己藏的,纵观整座晦雪天,和康文舟熟识的,恐怕只有柳家这位少爷了。

    二十多年过去,柳家没落,门庭却还算宽敞,只是偌大的院子里连一位仆从也没有,开门的还是柳家老爷。

    柳家的老爷是老来得子,那少爷才十来岁,他却已过六十。他身子骨不够健朗,头发全白,和柳家少爷跟爷孙俩似的。

    康家叩门那人开门见山,说要见柳少爷,一众人气势汹汹,柳老爷半个“不”字都不敢说,立马将自家小儿从床上揪了下来。

    这几人都是在康家当护院的,不光人高马大,模样还长得彪悍,数双眼齐齐朝柳少爷盯去,柳少爷哪还敢跑。

    但柳少爷嘴还硬着,照着原先的说辞回答:“我当真不知道康文舟去哪里了,我和他走散了!”

    “风大雪大,又并非闹市,如何走散!”康家为首的护院问。

    柳少爷瑟瑟发抖,见那几人好像要动刀动棍,又看他爹双膝一弯,抱住为首那人的腿求饶。他就算是铜铁做的嘴,也被削成了泥,哭喊道:“别动我爹,我说,我都说!”

    他扑通跪地,又道:“康文舟说要去祭厉坛,我站在远处不敢上前,看到他走到厉坛上,还去动了厉坛正中的那棵桃树。桃树后面有鬼,穿粉衫的,那康文舟自个不怕死,非要去抓那只鬼,然而火轰一声蹿高,把他烧没了!是鬼,是鬼害的他!”

    众人面面相觑,看柳少爷眼泪鼻涕齐下,又思及康觉海就是死于烧伤,明摆着是有人要置康家于死地,此事……绝非柳少爷信口胡诌。

    一群人当即压着柳少爷往厉坛走,厉坛边上无人看守,但火势已灭,也不知康文舟是怎么被烧着的。

    厉坛正中的确有桃树一棵,可是哪里有什么粉衫鬼怪?

    康家人立即回去询问门客,那门客并非修仙之人,只是书看得比平常人多一些,当即让老夫人另求他人。

    可如今的晦雪天里,能有几个修仙人?等那位仙长回来定是来不及了,而且,她也未必会出手。

    四下求助无门,有人说:“闻安客栈不是住有修士么,去请!”

    莲升从白玉京上回来,已是日暮时分,还未走到客栈门口,便见有不少人跪在门外,很是稀奇。

    客栈门窗紧闭,分明是不想迎客。

    莲升认出那些是康家的人,不动声色地绕开,使了个移形换影之术,转瞬便回到客栈里。

    外边哀求声此起彼伏,大堂里几人却好整以暇地忙着手中事,连一个眼神也没往门边投。

    柯广原专心雕桌角,那店小二不得不在边上看,而引玉么,则坐着喝茶,托着下颌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引玉扭头问:“如何?”

    莲升先把手伸到引玉面前,半只手掌伤势未愈,好在未添新伤,淡声说:“细看才知,白玉门上有神兵留下的痕迹,我猜想,天道封锁天宫前,里面曾有一战,仙神销声匿迹,许就是因为那一战。”

    引玉微怔,捏起莲升的手掌细细检查,说:“那劫雷呢?”

    “没了。”莲升神色不变,坐下说:“无嫌回来了么。”

    “暂未听说。”引玉一努下颌,举手投足间暗味无穷,说:“不过,我带回来一物,随我去看。”

    莲升猜不到是什么,观引玉神色,还以为这人当真离不得床笫事,又要撩得她心弦大动,哪料,原来浸心于情,又思欲盼欲的,只她。

    引玉推了门,扯开遮在背篓上的粗布,未等莲升上前一看,便抬手拦在前说:“吹吹。”

    那调子轻得好似雪花,非刀非斧,却在逼得人把心肝都掏出来给她。

    “我亲自从地里挖出来的,手都给刨麻了。”引玉又说。

    莲升看她十根手指头干干净净,丁点泥污也不见,说:“那你该把泥痕留着,我看见了,才会心软嘴软。”

    “如今不叫你心软,日后有的是你心软的时候。”引玉收手,说:“你看它眉心,好像嵌有一物。”

    莲升一低头,自然便见到了那两面佛像。她微微一顿,凉着声说:“何不等我回来,再去挖它。”

    “我等不及。”引玉给两面佛翻了个面,摸向它眉心说:“就是这。”

    莲升摩挲片刻,抬掌竟朝佛像脸面震去,看得引玉心一惊。

    引玉本想制止,但来不及了。

    嘎吱几声,佛像上裂痕遍布,纹路间有浊气溢出。

    再一看,碎开的并非整尊像,只是表面上薄薄一层土!

    刹那间,此像改头换面,哪还是什么两面佛,分明只有一张脸。

    久不见光的佛面仍是崭新,它双目紧闭,不知是在凝神,还是在沉睡。

    许是闭起了眼,所以这佛像不露狞色,而它眉心果然嵌有一物,其色丹红,像是孩童开智的朱砂。

    灵命不是孩童,眉心也不曾点有朱砂。

    引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佛像,说:“我以为你要震碎它。”

    “震碎太冒险。”莲升朝那朱砂摸去,说:“它不变脸,只能设法令它变。”

    话音方落,她眉心紧皱,微一使劲便搓得朱砂换了位置。

    佛像眉心的朱砂一转,丹红色泽隐到背后,露出了和石珠一样的灰。

    这珠子,只刚刚露出来的那面漆有颜色。

    作者有话说:

    =3=

    第85章

    原先那一面漆了色, 叫人看不真切,如今转了半圈,才知这根本就是灵命的佛珠。

    引玉摸向袖袋,把石珠拿了出来, 一比对, 料子当真一模一样, 不论是大小,还是刻字, 一点没差。

    “为什么要把珠子嵌在眉心?”看完她便收起石珠。

    “灵台。”莲升指向佛像额头,转而朝其眉心石珠碰去, 又说:“真身, 此石料和灵命尊的像无差, 当作真身未尝不可。”

    “牠是要将真身强行挤进灵台?”引玉抚向自己的额,摇头道:“难道牠也身魂分离?不可能, 这佛像也不是祂的模样。”

    “这不是牠的身。”莲升捧起那婴孩大的两面佛像, 翻来覆去打量,“晦雪天到处都是这样的佛像, 石珠定也有数十成百。此举有几分将自己四分五裂之意,舍弃真身于自己无益,大抵是为了成就他人。”

    “牠……要把真身给谁?”引玉怔住,“这种让己身星散,再将之赋予旁人的举动,真是闻所未闻。”

    “难怪无嫌对康觉海说, 这才是两面佛的真容。”莲升随意翻转手中佛像。

    “受供奉的根本不是灵命。”引玉诧异,“而是它!”

    “不错。”莲升把佛像放回篓筐, 眉眼间愁云一凝, 连带着花钿也好似浸了墨色, 不艳了。

    她的心绪还算平稳,淡声说:“所以牠求涅槃,本就不是为自己求,牠早达圆满,何须再求无余依。”

    “怪事。”引玉定定注视篓中佛像,冥思苦想一阵,还是未得结果,说:“我在小悟墟里,从未见过这样的沙弥。”

    “我亦然。”莲升再度转动石珠,指腹下凹凸不平,是“涅槃”二字。

    她把石珠转正,让漆红的那一面露了出来,“我曾日日听牠说禅解经,如今才知,我从不认识牠。你说牠是被迫,还是自愿如此?”

    “谁逼得了牠。”引玉心觉好笑,意味深长地问:“是天道,还是我?”

    纵观整座慧水赤山,似乎没人逼得了灵命。

    莲升弯腰,捻起地上的碎泥,说:“不会是你。”

    引玉的嘴角才扬起些许,忽地就僵住了,这露出真容的佛像,让她想起了一件事。

    之前下厉坛时,地底下也有石像一座,那尊像和无嫌极像,却又并非完完全全和无嫌一样,石像面颊靠近耳朵的那一处,露出些许斑驳痕迹,好像底下还有一层面皮。

    引玉之前就觉得,无嫌的像不过是一个幌子,她当即开口:“你可还记得,我们那一次下厉坛。”

    “怎么?”莲升一勾手指,散了满地的泥灰竟又重新覆上佛像脸面,将里面那还算恬静的睡颜遮了起来。

    泥土紧贴着佛像,被一点点捏成原来的模样,看起来那层“皮”好像从未被震碎。

    引玉摸向佛像脸面,不论怎么抠刮,还真抠不破,她慢腾腾说:“那次我看到,无嫌在厉坛下的像似乎也有表里两层,它耳边露出些许痕迹,只是那痕迹只存在须臾,我以为是看花了眼,所以从未提起。”

    “果然还得再下厉坛一次。”莲升将背篓上的粗布一拉,遮好佛像,唯恐灵命能借此佛像的看到她们的一举一动。

    耳报神躺在桌上,糯着声温温吞吞说:“下回也给我整一个会变脸的壳子,这壳子只能换裙子穿,却换不了脸,腻味了。”

    “这等阴邪之物也想要,你真是不挑不捡,不如找无嫌去,让她给你弄。”莲升睨过去。

    耳报神呸了两声,说:“你们这两人,真是一个赛一个刻薄,明知我听不得邬嫌的名字,还偏要在我面前提她!哼,谁要和坏胚走在一块,这变脸的玩意儿我老人家不要就是。”

    “也是。”引玉别有深意地说:“为老不尊的事,做一回就好了。”

    耳报神很刻意地多哼了一声,生怕引玉在莲升面前提它装成婴儿嚎啕大哭的糗事。

    引玉笑笑,没提那事,她朝背篓轻踢,说:“这佛像怎么办?”

    莲升拉起引玉素净的手,看她指甲缝里是不是还余有泥迹,“你亲自挖回来的,如今问我怎么办。”

    引玉一双手洗得干净,衬得莲升挨了雷的半只手掌狰狞可怖。

    耳报神嘀咕道:“还不快些将这佛像丢出去,把它搁在这,我怕是连眼都不敢合,谁知道这玩意会不会在夜里偷偷吸我老人家的阳气,又或者大变活人,一个邬嫌从天而降。”

    “如今提无嫌的,是你,可别胡乱赖人。”引玉笑说。

    “我不过提她一嘴,你俩却是用她吓唬我!”耳报神愤愤不平。

    莲升勾了手指,平躺在桌的木人便被风托起,轻盈盈的跟羽毛一般。

    风一敛,耳报神便咚地就落进背篓里,又冷不丁和两面佛狰狞的背面脸对脸。

    耳报神哭哭啼啼地埋怨起来,“你们这一个两个的,真是坏进骨子里了,就这么捉弄我,是觉得我老人家好欺负?是,我是好欺负,我……”

    它话还没说完,突然惊叫:“这东西动了,它动了,救救我!”

    粗布又被掀开,寄住在木人里的耳报神本来只有眼珠子能动,这一吓,竟手脚并用地往外跃,啪嗒摔在地下,眼珠子转个不停。

    背篓里的佛像没动,只是面露血光,完好的泥皮竟又现出数道裂纹。

    “是不是刚才没糊好?”引玉怔住。

    “不是。”莲升摇头。

    耳报神又动不了了,它是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篓里逃脱,如今喘噎着说:“老人家我被做成耳报神多年,还是头一回被吓着,你们还不快些看看,那东西是不是自己变脸了。”

    变是没变,在裂出数道蜿蜒痕迹后,就再无变化,只是血光还在。

    莲升俯视背篓里的佛像,不解道:“将变不变。”

    说着,她朝佛像脸面摸去,指腹竟沾到了浅淡的血迹,所谓血光,原来是真有血色。

    引玉看到了莲升指腹上的那抹红,不安问:“何意?”

    “就如同你晦雪天里成千上百的画勾通连结,这些佛像大概也是如此。”莲升捻去手上血迹,面色难看至极,说:“有其他佛像沾了血,此像也会出现变化。”

    “还有别人把寺庙里的佛像挖出来了?”引玉皱眉。

    “或许是康家那一座。”莲升说。

    引玉定睛看着背篓里的佛像,摇头说:“失算,不该把它带回来。”

    “刚回慧水赤山,可不见你这么胆大,如今倒是和在小荒渚里一样了。”莲升弹指,施出一线金光。

    金灿灿一线光将背篓缠了个紧实,使得盖在其上的粗布宛若铜皮铁板,里面的佛像撞破头也未必出得来。

    引玉轻吁一口气,说:“刚来时人生地不熟,自然要收敛几分,如今想起了不少事,可不就宾至如归了。”

    “回归本性才是。”莲升转身,眉眼间愠意难掩。

    “怎的,我自作主张,让你恼了?”引玉故意快步从莲升肩侧擦过,好整以暇地坐在矮塌上。

    她仰头睨着莲升,还伸脚踢向莲升小腿,说:“那戏班子还住在客栈里,我们非要拿到他们手里的东西不可,你有主意了么。”

    莲升低头,捻出金光,把耳报神的五感封了,说:“我让店小二去盯住康家,如果无嫌回来,厉坛之祭定是要提早,到时候四面城门皆封,他们就不好走了。”

    “你还要送他们走?”引玉弯腰脱去鞋袜,看似要躺下歇歇。

    “他们必不会给,所以得找些理由,把东西讨过来。”莲升弯腰抓住引玉的脚踝。

    引玉似笑非笑,双臂索性往后一撑,后仰着说:“莲升,你和我半斤八两,什么回归本性,不过是择机暴露罢了。”

    莲升松开手,正要拉起被角,却被引玉略微冰冷的脚踩住了手腕。

    引玉踢开被子,倾过去亲起莲升的唇角,说:“不过,莽撞草率不是我,这才是我的本性。”

    莲升听到嘴边啜吻水声,什么清心咒都无济于事,心弦也好似那细细涎丝,一扯即断。

    引玉不亲了,仗着莲升的手还受着伤,有一下没一下地揉起她的唇,一举一动满是深意。

    莲升牙痒了。

    “你不知我有多心疼你。”引玉噙笑,又拉起莲升的手,咬对方尚还完好的指尖,说:“我给你做,好不。”

    莲升时时依她,处处依她,唯独此时不依。

    引玉的舌被一通乱搅,后来莲升收回手,以唇取而代之。

    莲升甘愿俯身而下,唇齿下全是密匝匝的斑驳绯色,亲得引玉声声喘噎。

    引玉拉住莲升的头发,又把对方束发的红绳扯落,往自己手指上一缠,气息不匀地说:“不要我给你做,那你。”

    她顿住了,刻意放轻声音,说:“做给我看,好不好。”

    半夜时,店小二又来敲了门,引玉侧着身睡,反手往莲升腰上推了推。

    莲升还没起身,便听见耳报神阴阳怪气地替她们应了声。

    耳报神稚声稚气道:“别敲了,若非我刚解开这封堵五感的术法,许还应不得你,有什么事在门外说就好,里边人都听得见,只看她们想不想理人罢了。”

    店小二早清楚这木人能说会道,换作是柯广原过来,定是要被吓得不敢吭声。他就站在门外,压着声说:“康文舟死了,就是康家昨儿四处搜找的那位少爷。”

    莲升并不意外,神色还十分平静。

    屋里,引玉坐起身,看着莲升说:“这也是你的‘怨气’所致?”

    “是他命数已尽。”莲升走去开门,说:“怎么死的。”

    门忽然打开,里边的人步子轻,没什么动静,店小二猛往后一仰,定了神才说:“在厉坛上被烧死的,听康家的人说,康文舟是被妖鬼勾到了坛上,然后身上忽然起火,人就烧没了。康家的人跪在门外苦苦哀求,为的就是这件事,如今门外还跪着一片呢,啧。”

    厉坛下有孤魂野鬼不假,还有活死人般的僵,可那些僵,哪个不是面容灰白丑陋,把人吓破胆还差不多,怎能勾得了人。

    但引玉想起了厉坛上的桃树,还有那模糊不清的人影,不由得问:“知道那妖怪长什么模样么?”

    店小二左思右想,双眼蓦地一亮,说:“康文舟是和柳家少爷一块儿过去的,那柳俊说,坛上有一女子身影,身着粉衣,来无影去无踪。”

    都对得上了。

    引玉歪着身倚在床头,越发觉得,粉衣女子和坛上桃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无嫌回来不曾。”莲升淡声。

    听这名字,小二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立刻说:“丑时刚过,康家便有不少人偷偷摸摸出了宅子,在雪夜里迎到了一人,似乎就是那位仙长,其他人可没这本事叫康家大费周章相迎。”

    引玉神色微变,又朝床头卷起的空白画卷摸去,发觉画纸果然潮了。

    店小二继续说:“我看那位仙长还比不上两位仙姑,没点上天下地的本事,在雪里慢慢悠悠地走,观她那时深时浅的步子,好像下盘不大稳,虚的!”

    就算是被谪贬,那无嫌也是进过小悟墟的,也有呼风唤雨之能,绝非店小二口中路都走不稳之人。

    “是劫雷。”莲升笃定。

    店小二讷讷问:“还需要继续打探么,我……”

    他嘴上不将那仙长当一回事,心上却还在怕着,当时为了躲那威压,他绕着晦雪天狂奔六圈,如今一回想,心有余悸。

    “厉坛之祭,康家定下来了么。”莲升问。

    店小二摇头:“我买通了康家一护院,那人说,仙长要闭关几日,说不准何时出来。”

    “行了,你歇去吧。”莲升说。

    等店小二走远,莲升才说:“三道劫雷,如果无嫌全承,的确是要修养几日。”

    “天道就算封锁白玉京,也要用雷劈她,不管那雷原是要劈她,还是劈灵命,都足以见得天道的怒气。”引玉慢声说。

    莲升颔首,没关门,反倒走了出去,回头说:“该让那戏班子走了。”

    引玉窸窸窣窣地穿好衣裳,捏紧衣襟说:“我也去。”

    整个戏班子挤在一间房里,宁愿席地而坐,也不愿分开,这伙人当真被康家吓坏了,夜里听见敲门声更是大气不敢出。

    “是我。”莲升说。

    屋里,本要把窗支起的霍金枝松下一口气,赶紧扭头说:“给仙姑开门。”

    是霍兰妗开的门,她连忙抬手说:“仙姑里面请。”

    引玉走了进去,庆幸当初店小二给安排了个大房间,否则这么多人挤在一块,怕是要闷死。

    见仙姑进屋,不管是地上坐的,还是躺在角落里昏昏欲睡的,全都起了身。

    已是后半夜,此时敲门哪能是好事,霍金枝心都提到嗓子眼,哑着声问:“可是康家找来了?我、我看窗外有不少康家的人,康家是不是知道我们躲这来了,我们再在这,会不会连累客栈?”

    “如果是为了找你们,那些人犯不着跪在雪中。”莲升说:“这几日康家许是就要封堵城门了,你们如果要走,就趁此时。”

    霍金枝心慌意乱,差点没站稳,幸好有白泠湘在后面抵着她的肩。她转头往后看,与白泠湘相视一眼,说:“太快了,我们还……”

    “还没找着恩人?”引玉问。

    霍金枝犹豫着点头,苦涩道:“岂不就白跑了一趟。”

    “再不走,往后康家要逮你们,我们可就保不住了。”莲升直截了当地说。

    屋里霍家班的人怛然失色,谁会想往康家手里钻,那康家可是坏到连心肝都是黑的!

    边上有人说:“要不咱们还是走吧,要是在这丢了性命,往后要怎么找恩人?”

    闻声,一群人纷纷开口劝阻,全都成了惊弓之鸟,连听见大雪压塌屋檐,都止不住发抖。

    本意是来找恩人,霍金枝哪料到会把自家戏班子害到如此境地。

    白泠湘站在她的身后,见状微微摇头,挤出干涩的声音说:“妹,咱们算了,要不是两位仙姑出手,我们又怎么活得到现在啊,可不能再一意孤行了,往后日子还长着,什么时候来晦雪天不行?再说,两位仙姑的恩,咱们也没还啊。”

    霍金枝扶着桌,心知两位仙姑不喜受人跪拜,微微躬身说:“的确不能愧对了仙姑的好意,多谢仙姑搭救。”

    莲升暗暗看向白朝阳,果不其然,白朝阳还在捂着胸口,掌心下定藏有东西。

    “无妨。”她平静道。

    白泠湘抬起窗,一双眼被风刮得差点睁不开,在看见楼下的人后,忙不迭缩了头,着急问:“可是咱们怎么走,屋外全是康家的人!”

    “不必操心。”引玉说。

    霍金枝沉沉叹出一声,目光闪躲不定,说:“那便依仙姑所言,仙姑已保我们两日,切莫再让仙姑为难,都把东西收拾收拾,今儿……就走吧。”

    众人纷纷收拾起衣箱,在整理行囊时,有人无意撞上了背篓。背篓一翻,那双腮绯红、穿红戴绿的人偶滚了出来。

    人偶眉心的念果然消失了,如今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人偶。

    霍金枝僵住,连忙说:“别看,赶紧将它扶起来。”

    边上的人紧闭双眼,蹲下摸索着,赶紧把人偶扶了回去。

    引玉故意问:“你们的祖师爷显过灵么,上次你们连戏台都被康家砸了,却不见它现身。”

    霍金枝见背篓已被立起,拍了两下胸口,把气拍顺了,才惆怅道:“听祖辈的人说,祖师爷是现过身的,穿着一身戏袍,说话跟唱曲似的。自打我们这辈接手,就从未见他显灵了,也不知是不是我们供得不够好,又或者……神仙已不在世。”

    白玉京都成了那样,神仙能显灵就怪了。

    引玉索性不再发问,转身走:“你们先收拾着,我到外边看看。”

    霍金枝连忙说:“仙姑小心些。”

    众人紧赶慢赶地收拾东西,所幸他们原就只打算在客栈小住两日,东西未拿出来太多,整理起来也轻松。

    引玉下了楼,莲升却没跟上去。

    屋中,莲升掌心一翻,一些金珠美玉躺在掌心,在昏暗烛光中闪闪发光。

    霍金枝忙着整理衣物,若非莲升把手伸过去,她还注意不到那些贵重玩意。

    她怎会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推起莲升的手说:“仙姑使不得,我们恩情难还,可不能再收这些了。”

    “拿着,路途遥遥,莫要枉费我一番好心。”莲升说。

    就好像在厚雪下掘到了一撮未灭的火,霍金枝眼眶温热,哪料这看似最冷心的仙姑,竟有着这么柔软的心肠。

    “日后别忘了再来。”莲升又说:“手伸过来。”

    霍金枝伸了手,被一捧冰冷的金珠宝玉烫着手心。

    “等晦雪天春还再来。”莲升转身。

    于晦雪天而言,“春还”二字,遥比水中捞月。

    霍金枝一时竟不知,仙姑是不是不想他们再来,嗫嚅道:“春还,那得是何时啊,我们这一走,还能见得到二位么?”

    “再过些时日,雪就该化了。”莲升推门出去。

    路过“听宵雨”,莲升微微停顿,察觉屋里没了生气,不知谢聆又上哪去了。

    楼下静凄凄,引玉连灯也不点,所以远远只看得见一个漆黑的轮廓偎在桌边。

    “你要怎么哄他们把东西拿出来?”引玉托着下颌问。

    莲升坐了过去,抬头望向悬梁,说:“再等等,总会拿得到。”

    少倾,楼上传来脚步声,下来的似乎只有一人。大抵因为没有点灯,那人走得格外慢,扶着栏杆一步一步地挪。

    那生气有几分像白泠湘,但又比白泠湘更有朝气,稍一分辨,便知是白朝阳。

    白朝阳虽有二十多岁,但平日里没少被照料,脾性又并非飒爽活泼,见到人便瑟瑟缩缩,下楼后半晌没吭声。

    引玉发话:“他们让你下来的?”

    白朝阳点头,慢吞吞走近,捂着胸口说:“是霍师父让我下来,她让我问您二位,是不是要在晦雪天驱邪伏鬼。”

    “算是。”引玉看着他。

    白朝阳万分不舍,眸光一直落在胸口处,他沉默了良久才松手,把一枚连着红绳的玉从脖子上摘了下来,双手奉上,说:“霍师父让我把此物送给二位,这是能消灾辟邪的佛像,曾为我们挡过不少大灾小难,望二位仙姑能顺利驱走邪祟,在春还晦雪天之时,我等必会如约归来。”

    玉雕的佛像单膝盘起,头发披散,一只手随性抵地,一只手捏起法印。

    这才是灵命的像。

    作者有话说:

    =3=

    第86章

    不论是厉坛下的那一座, 还是晦雪天遍地的双面佛,都不是灵命,如今这不及巴掌大的玉石,才是灵命的像。

    看见的一瞬, 引玉那些关于小悟墟的记忆, 又跟抽枝拔节般统统复苏。她好像回到了白玉京, 身处灵命石像前,看得到石像的里里外外。

    如今白朝阳手里托着的玉雕, 和那尊像几乎一模一样,活像是用术法变小又漆了色的。

    莲升愕然, 猜到那物什是灵命所赠, 却不曾想过, 竟然是灵命的像。

    “你师父,为什么不亲自下来。”引玉望向楼梯。

    白朝阳展开的五指又合拢了, 他万般不舍, 不太想送出去,讷讷说:“因为玉是我的, 合该由我亲手送出。”

    “你的?”莲升伸掌,并不同他客气,“此话怎讲。”

    白朝阳不愿割舍,但看莲升手都伸过来了,犹犹豫豫张开五指,双眼定定下视, 说:“说来话长,我、我想想该从何说起。”

    “舍不得送, 为何还要下来。”莲升淡声。

    白朝阳气息微急, 掌中佛像的玉质看起来平平无奇, 雕工还不如柯广原好,只比小悟墟里那好像粗制滥造的石像要精细一些。

    “收回去吧。”莲升以退为进。

    白朝阳直勾勾盯着手心的玉雕,后牙槽一咬,还是给了出去,刹那间,神色变得萎靡无比。

    他松了牙关,说:“我也是听来的,那时我尚在襁褓,是一位俗家弟子送我的,正是他,救了我娘和霍师父。”

    “俗家弟子?”莲升手心微沉,抬臂打量起那巴掌大的玉雕。

    是有些重量,却不足为奇,就像灵命本尊,已在她心底惊不起太大的波澜。

    那时恰好入冬,戏班子惨遭大雪封山。

    他们这戏班子,从师祖辈起便居无定所,哪儿有想看戏的,便在哪儿搭台子唱戏,天南地北全是他们的足迹,哪里都能当家。

    那年戏刚唱完,雪下得突然,那鹅毛大雪一落下,他们还没来得及离开,路就被封死了。

    要说是雨,倒也正常,偏偏那样瓢泼落下的,是雪啊。便是因为大雪突如其来,又下得大,使得那劈头盖脸砸落的不像雪花,反而像是有人倾了数床棉絮。

    按照往常,雪得下上好一阵,才能封堵道路,那日不过是一个时辰,山上山下便皎皎皑皑,埋了山路,乱了方向。

    事出反常必有妖,戏班子惶惶不安,都觉得这地方遭鬼了。

    更坏的是,沿途屋舍极少,荒山野岭,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找不着。四下寻不到人家,他们只能露宿山林,在马车上将就一宿,待明儿天亮了,再看看那路能不能走得通。

    那时候,戏班子当家的还不是霍金枝。

    霍金枝坐在马车上,撩了帘子往外看,被那风一刮,两眼又干又涩,赶忙把帘子放回去,问:“这山林里会不会有猛兽出没,咱们在这安全么?”

    老师父坐在另一辆马车上,他年岁已大,又因为病过一回,耳朵已不是那么好使,扯着嗓子问:“什么——”

    霍金枝只好说:“你们替我给师父传话啊,我这么干吼哪里行,把嗓子喊坏了可怎么办。”

    有人挨着老师父的耳朵传话,老师父抱起胳膊,有气无力地说:“不然还能怎么样,如今天不好,只能在这林里歇一夜,豺狼虎豹约莫是没有的,在外边跑了十来年了,什么地方没睡过,你们还怕这些?不过,这几日幸好有大师哥护佑,登台都还算顺利”

    老人家絮絮叨叨说起话,一时半刻说不完,这儿扯一些,那儿又侃几句,光凭他自己一个人,也能聊个天荒地老。

    边上的人听得昏昏欲睡,没一个人应声,老师父也不恼,反正他耳朵不好使,就当别人应了声,只是他没听见。

    当时雪大,风也大,下了马车的人就算抱作一团,也会被风吹跑。

    马车也变得不好避风,要不是绳子拴得够紧,也许连车带马都会被掀上天。

    半夜里,霍金枝忽然周身发烫,神志混沌不清地嘟囔了几句,边上的人挨着她,还以为梦里的火炉化作了实质,等睁了眼,才知霍金枝快要被烧傻了。

    那人心急如焚,猛推了霍金枝数下,赶紧从水囊里倒出些水给她喝。

    “金枝,金枝?”

    霍金枝烧得糊涂,问道:“怎的,来的是豺狼还是虎豹?”

    “你病了。”

    霍金枝往自己额头探去,可她周身皆热,自己又怎探得明白体温。她头脑一片空白,浑身抖得不成样子,哑声问:“我、我头有些晕,嗓子……嗓子也哑了,是感了风寒么。”

    “你烧得厉害。”

    霍金枝怔住,忙不迭捏紧衣襟,双眼都润了,只怕自己会死在这。

    霍东杉推醒其他兄弟姐妹,几人一起翻找衣箱,把或薄或厚的衣裳全披到霍金枝身上,没一人敢告诉老师父,唯恐将他吓着。

    这戏班子的学徒全是老师父捡回来养大的,没一个是他亲生,但都比亲生的还要亲。

    平日里练戏没少磕磕碰碰,老师父白日里不心疼,可一到夜里,他就要悄悄摸到房中,给孩子们上药。

    “千万别让师父知道。”霍金枝压低声,又说:“你们也别忧心我,我以前不也常常烧到糊涂么,几次都是第二日就好了。”

    只是今昨已不能相提并论,如今是大雪天。

    囊里的水已经凉透,霍东杉还在喂着霍金枝喝。

    霍金枝扭头避开,她知道囊里的水不多了,万不能被她一人喝完。她捂住嘴含糊不清唔唔了几声,说的约莫是——

    别给她,省着些。

    半夜里窸窸窣窣一阵响,听见动静,霍金枝真以为来了豺狼虎豹。

    她病是病了,耳朵还灵着,当即推起身边的人说:“霍东杉,你把我脚底的剑和花枪都拿出来,我听见声音了。”

    霍东杉朝边上的人使了个眼色,四人赶紧抄起家伙。

    哪料帘子被一把掀开,进来的根本不是豺狼虎豹,也不是山林精怪,而是活生生的人。

    跟那人手里的大刀一比,霍东杉他们手里的花枪好似小孩儿的玩物。

    这还是他们头回碰到拦路山贼,霍金枝顾不上嗓子,扬声大喊:“如果是要钱财,我们给就是,别去掀前面那马车的帘子,我爹在里面,他年岁大了,会被吓着!”

    钻进马车的人不掳掠东西,长刀一架,四处翻找了一阵,气喘吁吁问:“那边的马车,我们也是要翻的。”

    “不是劫财?”霍金枝本来烧得有点糊涂,这一吓,把她吓清醒了。

    “找人。”山贼冷声。

    “我们只是路过此地,哪料碰到大雪封山,你要找的人哪能在我们这!”霍东杉说。

    霍金枝昏昏沉沉问:“你们找谁?”

    “一个大着肚子的臭娘们。”山贼磨牙凿齿。

    霍金枝摇头,不知山贼和他们要找的人有什么仇怨,匆匆说:“我们这没有,她、她是你的谁?”

    “我媳妇!”山贼找不着人,立即从马车钻出,大刀往肩头一架,好似不怕冷。

    此时山风小上了一些,山贼肩上的刀看似有千斤重,风吹不跑他。

    霍金枝想,哪能是媳妇,根本是仇人。

    远处传来惊呼声,分明是老师父在叫。

    “别吓我爹——”霍金枝吓坏了。

    外边还有几个这山贼的弟兄,其中一人听见声音便窸窸窣窣摸进马车,看霍金枝病得一张脸绯红,跟擦了胭脂一样,忍不住往她面颊上摸。

    山贼许是刚喝过酒,醉醺醺地凑过去闻,闻胭脂。

    到底是做山贼的,那烧杀掳掠的腌臜事没少做,根本不知克制为何物,看上眼的,全要夺到手里,只有捏在自己手中,心才定得住。

    山贼双眼通红,脸上还有疤痕,凶悍得像是茹毛饮血的兽,凑近说:“你爹?你跟我回山寨,他就是我岳父!”

    霍东杉当即拍开那人的脏手,不遗余力地推向山贼胸膛,气压山河般大喊:“滚——”

    被那一推,山贼火气全冒,往腰侧一阵摸,拔出匕首便挨到霍东杉的脖颈上。

    匕首利,一下就见了血。

    “我大哥媳妇儿不见了,还快临盆了,找遍方圆百里也没找到人。”山贼双眼被酒气熏红,握刀的手不稳,划得霍东杉颈侧全是红杠。

    他龇牙咧嘴,馋虫上头地盯着霍金枝,又说:“一会儿翻完了,就知道你们有没有藏人了,至于你么,就跟我到寨子里去,好让我仔细闻闻你的胭脂香!”

    众人发誓没有见过那临盆的妇人,山贼看着霍金枝根本移不开眼,当即想把她拽下马车。

    马车外,那山寨的大当家心急如焚地催促。

    车里的山贼冷冷一嘁,把霍金枝往里一推,不甘不愿地爬了下去。

    霍金枝惊魂未定,冲霍东杉使起眼色。

    霍东杉怒得脖颈全红,朝那和树木拴在一起的麻绳看去,抬手打了几个手势——

    如果这群山贼不走,他就下去把绳子解了。

    山贼当真不走,还想把他们连人带马车全逮回去。

    就在此时,霍东杉跃下马车,踩着树干把麻绳解了。他一脚踹上马屁股,马匹受惊,嘶叫一声便拖起马车狂奔疾驰。

    几个山贼想擒霍东杉,个个都往他身上捅刀子,哪知他还吊着一口气,不光站得稳,还把刀夺了过去,把另一处的麻绳斩断了。

    两辆马车各跑一边,不料山贼也是骑马而来,几人翻身上马,一踢马肚子便追上前去,踏得雪花乱溅。

    霍金枝心知那几人是想擒她,她不想连累大家,一把拨开压在身上的衣裳,当着山贼的面扑出马车,沿着泥坡磕撞着往下滚,晃得脑汁都要匀了。

    幸好这是半夜,四处没有灯火,而山贼手里的火把早就灭了,想找到她并不容易。

    霍金枝跌跌撞撞跑了一路,快要倒下时,隐约看见火光。她吓了一跳,差点转身就跑,幸好多看了一眼,认出那是一户人家。

    她壮着胆朝那亮着光的屋舍走去,意识浑浑噩噩,想起来他们曾经路经此地,那次路过时,这里……应该是没有屋舍的。

    这地方离晦雪天近,晦雪天春意闹柳梢,所以此地雪势也小。

    霍金枝管不了那么多,她只想活命,在路过那屋舍前的栅栏时,心下不免一惊。

    屋舍前有养鸡鸭的栅栏倒不奇怪,怪的是,如今大雪纷飞,栅栏里有鹅也就算了,这鹅怎还下了蛋?

    天寒地冻,哪是鹅下蛋的时候。

    霍金枝心想,她多半是撞上妖怪了,可来都来了,妖怪怎容得她走?

    左右是个死,她干脆走去叩门,死也得死个明白,好歹看看妖怪长什么模样。

    门倏然打开,走出来的竟是个身穿僧袍却蓄有长发的和尚,约莫是俗家弟子,否则怎会披头散发。

    霍金枝哑声,她在话本里见过,有妖怪会变作僧人的模样,好把人骗回去吃。

    和尚神色冷淡,不喜不怒,看了她两眼便侧身说:“此处可以躲雪,不过,得委屈姑娘在茅草间躲,我佛门有戒律诸多,男女共处一室有违清规,也会坏姑娘清誉。”

    霍金枝便到茅草间去了,她一夜不敢合眼,怪的是,她明明没吃药,又还挨着冻,病竟有所好转,一探额头,果不其然冷如冰雪,哪还在烧。

    呱呱一声啼哭撕开夜色,哭得又凄厉又诡谲。

    这地方怎会有婴儿?

    霍金枝探头往外一看,看见有位女子正抱着小孩儿坐在圈里。

    鹅……

    哪还有什么鹅,就连那只蛋也不见了。

    霍金枝心惊,却见那俗家和尚推门而出,走到圈前并起双掌。

    女子怀抱襁褓起身,泫然若泣地抿着嘴唇,眼一直抬着,压根不愿看怀中婴儿。她高举双臂,似乎是想把襁褓里的孩儿托给那和尚,岂料和尚摇头不收。

    和尚转身,看向霍金枝,说:“姑娘昨夜睡得可好。”

    霍金枝心里已有答案,想必昨夜她看见的大鹅和蛋,就是这妇人和婴儿,和尚也不是妖怪变的,反倒应该是……神仙。

    “多谢大师。”她连忙躬身。

    和尚那身僧袍单薄,一副仙人之姿,说:“今儿雪停,二位可以离开了。”

    霍金枝见女子抱着婴儿叩谢,也跟着行了大礼。

    女子正要走,转身时忽被喊住。

    霍金枝跟着转身,见和尚定定注视女子怀中婴孩,良久,他手掌一翻,一枚玉质佛像现于掌心。

    “赠予小儿,此佛像能消灾避难。”和尚道。

    到底是神仙馈赠,女子受宠若惊,就算再憎恶怀里的婴儿,也不得不双手接住,颤抖着将玉塞到了襁褓里。

    霍金枝和那妇人一前一后离开,原是她走在后面,不想,妇人越走越慢,渐渐落后她一截。

    她心觉古怪,扭头问:“你要去哪儿?”

    女子摇头,眉眼间满是惆怅,了无生趣地说:“我无处可去。”

    霍金枝看那小孩儿身上还有血色,约莫是……才生下来的。她一颗心狂跳不已,哑声问:“你、你是从山上下来的么?”

    女子没应声。

    霍金枝看她可怜,襁褓中的婴孩还一直在哭,随即又想到那些无恶不作的山贼,紧咬的牙关一松,干脆问:“你要不要跟我走?”

    女子还真亦步亦趋地跟上了。

    在原先走散的地方,霍金枝遥遥望见两辆熟悉的马车,快步跑了过去,压根不像大病初愈。

    车上的人听见呼喊,急忙掀开帘子下来,兄弟姐妹们看见霍金枝身无大碍,全都哭个不停。

    霍金枝抬起老师父的胳膊一通检查,微微松下一口气。她左右看了看,心觉古怪,一个念头冲上颅顶,叫她浑身发寒。

    大雪在地上盖得厚,起先被他们踩出来的足印,早被埋没了。

    霍金枝猛地掀开帘子,牙齿咯吱作响,她怕得要死,瞪着眼问:“霍东杉呢?”

    老师父泪眼朦胧,说:“那群山贼追了咱们一路啊,到底是老天眷顾,我们后车轮刚滚过去,厚雪崩弛而下,将他们全部埋住,他们多半是活不下来了。”

    “我问霍东杉!”

    老师父双耳嗡嗡,其实他还是听得不大清楚,可这些都是他养大的孩子,他光是看霍金枝一个眼神,就知道她想问什么。

    他颤着声说:“咱们绕了老远的路才绕回来,在雪里挖出东杉,寻了个地儿把他埋了,那些山贼,就当……是给东杉陪葬了。”

    霍东杉死了,他挨了数刀,身上又痛又冷,等戏班子找回去,人已经僵透了。

    一夜过去,霍金枝一滴泪也没流,此时忍不住放声痛哭,哭得干呕不止。

    白泠湘呆呆站着,双手握得死紧,指甲抠破掌心,说:“他们,定是为了找我才下山的,一年前我被他们劫到山上凌/辱,如今才逮到个机会逃离,怎料,害了旁人。”

    戏班子哪会怪这女子,她啊,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白泠湘无处可去,便跟着这戏班子天南地北辗转,给他们打杂赎罪,明明错不在她,她却把罪状都揽了。

    客栈里,白朝阳徐徐说着昔日种种,这些事都是他听来的,所以说得磕磕巴巴。

    引玉转着杯盏,思索了片刻,问:“那时候,晦雪天还是春光明媚?”

    “不错,那是在晦雪天变冷前。”霍金枝从楼上下来,“半年之后,我们想回去答谢,在路上时却听说卧看山病死、饿死了不少人,而晦雪天也不复从前。”

    引玉垂下眼,久久才侧身睨向莲升,用心声说:“牠虽用的是男身,但观此前人偶上的金光,确是灵命无疑。”

    “是。”莲升还以心声。

    引玉不咸不淡地提起嘴角,好像浑不在意,嘲弄道:“众人都以为灵命是我杀的,没想到,牠活得比我还好。”

    是幻象,却也是真实。

    她摊开掌心,凝视着干干净净的十根手指,在她记忆里,这双手曾沾满鲜血,虽非她本意,但她也绝非清白无罪。

    霍金枝什么也听不见,轻叹一声,说:“那和尚赠给朝阳的玉雕,当真是好东西,曾救过我们数回,二位就收下吧。”

    “怎么说?”引玉来了兴致。

    自那年起,五湖四海都不太平,到处妖象频生,鬼气浓浓,不管戏班子到哪儿搭台,总能碰得上妖鬼祸害人间。

    戏班子头次碰到的,是一只猫妖,原先他们只是听说,那地方有猫妖吃婴孩,吃法凶残,掏心掏肺,别的是一口也不碰,留能留下血淋淋的尸身。

    那城中几乎没有新生儿,生下的婴孩么几天就被掏开心口,众人一听见小儿啼哭便离得老远,生怕被祸及。

    因为这戏班子带了个不足岁的小孩,所以就算台子撘好,也没人去看,就怕小孩一哭,猫妖就要现身。

    白泠湘怀抱襁褓,她虽不待见怀里的小孩,但终归是自己的骨肉,又是活生生一条命,怎忍心看他被妖怪吃去。

    几个月的小孩,哪能懂事,饿了要哭,冷了要叫,这一哭闹,还真招来一股邪风。

    妖风大作,附近的屋舍赶忙关紧门窗,咚咚声此起彼伏,众人顶多在窗纸上戳个洞,小心翼翼往外看,绝不会出手相救。

    怪的是,那哭闹的婴孩竟没被吃,猫妖被一道金光镇住了!

    金光,就是从玉雕里照出来的。

    往后的时日,每每碰上妖鬼,妖鬼总会被牢牢镇压,只是近些年,佛像里的金光没以前亮了。

    引玉一听见“猫”那一字,心思全倒了过去,明知尘世里猫这一物随处可见,却还是问:“那猫长什么模样,后来去哪了。”

    时日已久,霍金枝记不太清了,犹犹豫豫说:“是个女子的模样,手脚上似有金铃,银发黑裙。她受金光压制,好像妖力不支,变作黑猫一只,溜走了。”

    引玉本来只是随口一问,闻声蓦地一震,把边上的茶盏撞得哐当晃,她猛将茶盏反扣在桌,问:“看清楚了?”

    银发黑裙,又有金铃,可不就是白玉门上那只乌云踏雪的猫么。

    可归月是仙,怎会成吃人心的妖怪?

    “不会记错。”霍金枝哑声,“那可是我头一次见到玉雕冒出金光。”

    莲升起身走开,刚拉开门闩,屋门便被烈风撞得大敞,她纹丝不动地站在风中。

    引玉久久没能回神,白玉京上有刀剑劈痕,后又有猫仙成妖,也不知是不是灵命从中动了手脚。

    “细说,什么样的金光。”莲升紧握玉雕,回头说。

    霍金枝回忆着,慢声说:“如今佛像再现金光,已不如以前明亮了,但我清楚记得,以前的金光里,遍布着看不懂的符文。”

    说完,她手忙脚乱地端起茶壶,倒出些许茶水,用指腹一蘸,慢吞吞地画了起来。

    歪歪扭扭,却看得出是小悟墟的文字,译作“天秩灵命”。

    杳杳灵命,茫茫天秩。

    这是灵命尊的佛号,果然是牠。

    作者有话说:

    =3=

    “杳杳灵命,茫茫天秩。”出自《益州夫子庙碑》

    第87章

    桌上用茶水写出的字, 就好像一个个歪扭的小人,扶正了看,的确是“天秩灵命”。

    天秩,字面看是天道所定的秩序礼法。

    取这名字, 并非是因为灵命野心勃勃, 但足以彰显, 灵命在白玉京中的分量。

    那时候慧水赤山鸿蒙初辟,白玉京初成, 别说地上人,就连天上仙也寥寥无几。

    天道窥见大地, 于是将生灵点化成仙, 仙神/的/名号, 全是天道所赐。

    白玉京上虽有十二仙楼,但放眼望去空旷寂寥, 众仙极少现身, 都恪守着本职,忙忙碌碌。

    引玉作为仙辰匣匣首, 其实本应承职务无数,凡尘里能者多劳,白玉京也是如此。

    偏她什么也不做,掌管天地戒律的原该是她,被她一推脱,便成了灵命。

    从那时候起, 到莲升在小悟墟里化仙,白玉京的戒律事宜全由灵命担下, 后来天道重划职务, 才把重任交到莲升身上。

    引玉目不转睛地看着桌上水痕, 不由得想起一些过往,本来灵命在她记忆里模模糊糊的轮廓,一时间变得清晰许多。

    起先白玉京上仙神尚少,她又是爱凑热闹、耐不住孤独的性子,自然逮着人就往前凑,闹得对方心烦,才愿意走。

    灵命,当属被她闹过最多次的。

    别的仙神忙得不可开交,一看见她就躲,连个被纠缠的机会也不给,要是不小心碰了面,便会设法逃脱,唯恐误事。

    而灵命呢,竟容得她纠缠,一边忙着手中事务,一边同她周旋,脸上根本没有恼意。

    灵命当真不拘一格,面前的经书竹简整齐有序摆放着,自己却是长发不束,衣衫不整,歪歪斜斜地倚在塔刹前。

    牠看见引玉便笑,女相时面容姣好,虽不是慈眉善目,却也大大方方,掀起眼皮问:“今儿不下凡?”

    “你替我料理这些琐碎事,不来看你一眼,倒显得我不仁不义了。”引玉全不把自己当外人,往灵命榻上一坐,伸手拨弄起经卷。

    “不愿做不做就是,从心就好。”灵命默出经文,说:“且不说,天道交托,何来的不仁不义。”

    引玉一嘁,起身离开,留下一句话:“你倒是旷达。”

    ……

    写完,霍金枝收拢手指,定定琢磨了一阵,笃定仰头:“没错,就是这样!”

    引玉若有所思,看向莲升,说:“明明后来灵命几乎不管事,‘天秩’却还是祂,你说稀奇不稀奇。”

    “天底下怪事繁多,就显得不稀奇了。”莲升抬掌把水痕抹去,问霍金枝:“你们的东西收好了么。”

    霍金枝不知道她们在打什么哑谜,使唤起白朝阳,“朝阳你上去看看,让师兄师姐们快些。”说完,她暗暗朝莲升握起的右手投去一眼,神色略显古怪。

    白朝阳快步上楼,未几,一群人拖着衣箱跌跌撞撞下来,全部人面色凝重,也不知此番能不能顺利出城。

    霍金枝惴惴不安,说:“当年之事,仙姑还有什么想问的么,我定全盘托出。”

    “你们是在卧看山遇到那位恩人,如今为什么会来晦雪天。”莲升一针见血。

    霍金枝只顾着将当时之事说出来,此时被问得一怔,半晌没应声。

    引玉在边上慢悠悠替霍金枝解释:“卧看山不是出了事么,想必是一路找过来的。”

    “是一路找过来的,以前听说晦雪天供奉有众多仙神,我料想这里会有寺庙无数,没想到……时过境迁。”霍金枝垂下眼。

    莲升推门走到风雪中,狂风掀起门帘。外边还有康家人在守着,但他们好像看不见莲升,也看不到客栈满堂的人。

    霍金枝胆战心惊地往外打量,齐齐屏息。

    夜色浓重,半晌未见莲升回来。

    引玉等了良久,干脆也掀起帘子撞进风雪里。她正要找寻莲升的身影,忽然听见嘶嘶几声。

    是马,马匹后边跟了马车。

    引玉一愣,差点以为康家又增派了人来,可再看四周,还是那些人。

    怪的是,马匹身上了无生息,走近才知,它面颊上有两团桃红,模样诡谲木讷,完全不输戏班子背篓里的人偶。

    纸扎的,引玉顿时明白,不由得笑起,说:“这门手艺,到底没有白费。”

    莲升从马车后走出,手里还捏着些细细长长的纸条,只见她将那碎纸条往马臀上一按,丰盈顺长的马尾骤成,迎着风飞扬不已!

    她拂去手上纸屑,看向引玉说:“怎就这么喜欢出来吃西北风。”

    “还不愿与我分一杯羹?”引玉抱起手臂,绕着马车走了半圈,说:“以前看你撕纸人撕得粗糙,想不到,竟也是做得了精细活的。”

    “手上功夫,总不能毫无长进。”莲升说得平淡,但听者有意。

    引玉掩起嘴笑,省得当真吃了风,睨过去说:“莲升,心上的清规一破,嘴上的戒便天天犯?”

    “修心和修身向来难分,你不是比我懂么。”莲升走过去,定定看了引玉一阵,倏然倾上前,嘴唇轻轻贴上引玉冰冷的手背。

    “我懂的,还多着呢。”引玉放下手,顿时无遮无拦的,她朝莲升唇边一亲,说:“我乐意你坏戒律,你坏一回,我舒坦一回。”

    莲升捏起引玉手腕,翻过她的手,把玉雕交出去,说:“此物也给你。”

    引玉六神不安,说:“归月会化妖,白玉京上众仙神消失,留下打斗的痕迹,他们……也许也碰上了幻象。”

    “幻象。”莲升面色骤沉。

    “莲升,你信不信我。”引玉平静地看着面前人,前所未有的平静。

    莲升拢起引玉的五指,心之所想,尽在不言中。

    “我那日看见的魔佛,是幻象。”引玉低头盯起她和莲升交叠的手,“那幻象逼得我走投无路,我信以为真,所以才……”

    “只可惜,我如今找不出证据。”她唇齿一动。

    “我信你。”莲升抬手轻捏引玉皎白的耳垂,是抚慰,亦是肯定。

    她知道此时必须做点什么,才能让引玉摆脱那孤立无援的境地。

    不管是独处,还是安静,都不是引玉喜欢的,她有满腔的热烈情意,是冰雪下流动的岩浆,足以侵吞全部荒寂。

    此时引玉需她破戒,她便破戒。

    “我刚才想起了一些关于灵命的事。”引玉无辜眨眼。

    “看你心不在焉,料到如此。”莲升目不转睛。

    引玉笑了,收好玉雕,往自己嘴唇上轻轻摩挲,打趣说:“你说灵命会不会是天生的操劳命,不愿事务都被你揽走,所以想一出做一出,闹出了这等事。”

    “你和牠相识,也许能追溯到鸿蒙初辟,自然是你更了解牠。”莲升平心静气,作势要掀帘子进屋。

    “让我尝尝你刚呷的醋。”引玉拉住莲升袖口,亲昵地偎上前,漫不经心说:“其实我总觉得你我早就相识,我总不能是图你身子,才一见钟情。”

    莲升哑了声,下咽着盖去喉头燥涩,说:“迟些,再来料理我们的事。”

    她掀了帘子,冲屋里人说:“出来吧,马车备好了。”

    霍金枝等人大吃一惊,昏昏欲睡的柯广原顿时清醒,店小二也是如此。

    在这风雪天里,人都难活,何况是马,再说店小二天天在客栈里转,竟不知自家客栈还有马车。

    店小二心想,一定是变出来的吧。

    他一边往外探头,看见那摇头摆尾的马时,心下一惊,还真有。

    如今康家没在四处搜找康文舟了,雪夜静谧,这马要是狂奔起来,动静必然很大,难不成要一路用术法遮掩着过去?

    霍金枝等人面面相觑,又看雪下不停,街市外的厚雪能没上膝盖,马又怎能跑得动。

    她扶住白泠湘,担忧地往外看,说:“仙姑,若不咱们走出去就成,等出了晦雪天再想想办法,城门那边必定有人守着,我们坐在马车上,也出不去啊。”

    白泠湘点头,忧思极重地说:“是啊,这两日康家满城搜找,守门的人想必要比平时多,我们能不能出得了城,还是个问题。”

    引玉对店小二说:“你帮着把东西搬上马车。”

    店小二虽是人身,到底是鬼祟所变,一左一右扛起一个衣箱,一点也不吃力,健步如飞地走到马车边上。

    “仙姑!”霍金枝紧紧盯着外边那些康家的下人,生怕法术突然失效。

    引玉看向她,气定神闲地问:“你喊我一声仙姑,我怎会让你连城都出不去。”

    霍金枝愣住,心里莫名有了底,就连眼前那打着大红胭脂的马,也变得神气了几分。她热泪往外一涌,连忙道:“多谢仙姑!”

    “谢她。”引玉朝莲升指去。

    霍金枝对着莲升躬身,又朝身边那一个个呆愣不动的同门使去眼色,说:“快些,把东西都搬上去!”

    僵在原地的人纷纷动身,一个个刚坐稳便闻到一股香火味,都暗暗猜想,马车上应该放有供品。

    霍金枝顶着风往外探头,讷讷说:“仙姑,出了城门,这马车不知要如何还给二位,车上的东西,还是先取出来为好。”

    “马车上没别的东西。”莲升说。

    霍金枝左右打量,迟疑道:“可我闻到了香火味,那些香烛元宝的,在晦雪天买都买不着,可别都被咱们带出去了。”

    莲升露出一丝浅淡的笑,说:“没别的。”她没说,其实整辆马车都是纸钱折的。

    霍金枝放下心,说:“那咱们……”

    “这几匹马识得路,不用鞭策,它们自会带着你们穿过城门。”莲升停在马车边,往马脸上一拍,又说:“想去哪儿,告诉它们即可。”

    寻常马再有灵性,也不会聪颖到如此地步。

    霍金枝又同白泠湘一个对视,坐回去后压低了声说:“莫非是仙家灵兽?”

    车上的人还来不及道出一声珍重,几匹马得令般,纷纷奔向远处,马蹄子压根没往积雪里陷进去一寸!

    马踏雪而无声,明明搭载了满满当当的人,却轻比飞花。

    霍金枝一个仰身,赶忙撩开帘子,想对仙姑再说一句话,可车厢外街景大变,转瞬就到了数里外。

    “远了。”她扭头望向来处,明明还是在晦雪天,但半刻前的种种,竟恍如隔世。

    疾驰的马就算是过桥和急转,也不见缓上些许,只有马车上坐着的人在左歪右斜,差点都被晃晕过去。

    少倾,城门近在眼前,城门上有灯火,果然有人在守着。所幸城上的守门人什么也没看见,只有底下的人被身侧掠过的风给掀得一个趔趄。

    没有人看见飞奔而过的骏马,也无人看到车厢,戏班子安安稳稳地出了城门。

    城墙下那人稳住了身,抱起肩一个哆嗦,怵怵道:“刚才好像有鬼在我身侧撞了过去。”

    他边上那人见怪不怪,仗着有康家撑腰,摇摇头耻笑说:“你该庆幸,那鬼没撞进你躯壳。”

    闻安客栈门户紧闭,店小二打了个哈欠,把刻刀一收,说:“两位仙姑莫非要把他们送到城门外?”

    柯广原快睁不开眼了,眼皮耷拉着,靠在椅子上含含糊糊说:“仙姑就是仙姑,别人出不了的城,对她们而言,不过是薄纸一片。”

    引玉和莲升哪是在送戏班子,真要送,她俩早坐到马车上了,何苦打着伞在风雪中走。

    厉坛必是要再去看一回的,坛上坛下还有许多谜题未能解开,勾康文舟的妖鬼,尚不知是何物。

    引玉明明不怕风雪了,还要一个劲往莲升身边挤,那瑟瑟发抖的模样装了个八成像,说:“也不知无嫌何时祭坛,趁早将那戏班子送走,再到厉坛下看看。”

    莲升被挤得路都走不直了,却不恼,反倒还扶住引玉,说:“如果无嫌回来就要准备祭礼,骸骨台边上想必是有人的。”

    到厉坛,当真听到动静,但并非寻常交谈,那此起彼伏的,分明是哭声。

    康家许多人跪在厉坛边上,有的抱头痛哭,有的抽抽噎噎,那模样,比康家宅子被烧时还要凄惨。

    老夫人也跪在其中,哭天抢地的,差点厥了过去。她身一歪,边上的人全吓坏了,赶忙扶她,掐她人中。

    有人哭喊:“小少爷,您怎么就把咱们撇下了啊,你这一走,我们怎么办,老夫人怎么办——”

    康家才死了一个康觉海,如今又死一个康文舟,上天明摆着是要康家断子绝孙。老夫人年迈的心经不住折腾,刚睁眼又哭了出来,哭得比刚才还要响。

    康文舟果然死了,着实令人唏嘘。

    引玉站在伞下,侧头朝莲升一个挑眉,说:“这也是‘怨念’作祟?”

    莲升神色平静地看着远处,说:“康家族谱你可还记得?康文舟注定命不长,我把康觉海的生气拨给他,他短暂亢奋了两日,就算没有那把火,他也会把自己余生的生气全部耗尽。”

    她一顿,寒着声吐出字:“什么叫泰极生否,这就是。”

    引玉侧头打量起莲升,笑说:“我以为你真心要救康文舟,原来闹的是这一出。”

    还在白玉京时,她就知道那净水的莲花哪是真清新脱俗,不蔓不枝是真,但表里不一也是真。

    “救他有何用。”莲升环顾四周,“不过此事倒也突然,康家人找他许久,他竟被烧死在厉坛上。”

    引玉抬手,往莲升心口上一戳,好整以暇地问:“幸好人是火烧没的,不是你害的,否则天道要是问责,我可就要被当成怂恿者一并受罚了。”

    “又不是没替你挨过劫雷。”莲升说得好像喝茶饮酒那么简单,“帮你承了就是。”

    厉坛边上,有一人被死死压着,他跪在地上,连腰都挺不直,脸闷得发红,难受得连丁点声音也吐不出。

    是柳俊。

    人人都在哭,却无人怜惜他,老夫人指起厉坛正中那株桃树,弯腰怒火冲天道:“怎么可能是妖鬼,绝不可能,晦雪天里没有妖鬼敢冒犯康家,你再不如实回答,便把你的手脚都剁了!”

    柳俊被揪着头发,不得不仰起头,扯着嗓子说:“我知道的全都说了,就是妖鬼,你们偏不信!”

    “你再回答一遍,火是从哪里烧起来的!”老夫人摇摇欲坠。

    柳俊一个劲摇头,喊道:“我不知道啊,你们再问我,我也还是这句话!我一步不敢靠近厉坛,怎么知道火是怎么来的,反正它就是烧到了康文舟身上,把他烧死了!”

    他一阵急思,继续说:“对,康文舟让我帮他摘叶子,我猜我们看见的女子就是妖怪变的,火一定也是妖怪放的!”

    老夫人把压着柳俊的人全部拉开,转而往他身后一踹,使尽毕生气力一般,硬生生把柳俊踹得往前一扑。

    “把他给我丢过去,我倒要看看,火是怎么来的,妖怪又在哪里!”她双眼通红,疯了一般。

    一众仆从扛起那柳家的公子,一使劲便把人抛到了厉坛上。

    这厉坛也怪,明明火灭多时,这地方竟不见积雪,定是设有术法。

    柳俊一跌,连滚带爬地起身,身上也不知沾了谁的骨灰,吓得他哇哇大叫。可他的腿被铁链拴了,跑也跑不到哪去,只能一步步战巍巍地走,闭着眼朝桃树靠近。

    桃树风吹不动,在康家的记忆中,此树一直没变过模样。

    可在有人靠近时,桃树的枝干和叶子竟簌簌作响,狂烈摆动,连紧扎不动的盘虬根茎也鞭地而起,伸长了朝柳俊袭去。

    柳俊撕心裂肺地叫,惨叫声穿云裂石。

    康家人头次见到桃树作妖,什么符箓法宝齐齐祭出也无济于事。见状,哪还有人管顾得上柳家公子,全都惶惶恐恐地跑远了。

    老夫人被背着跑,颠得上气不接下气,吐了一路。

    那株桃树显然是被吓着了,枝干猛往柳俊身上紧缠,不管此人有没有伤它,它都要把人往死里折腾。

    到底无辜,莲升一翻掌,莲纹弧光一绽,桃树登时变回原样,只叶片还在摇晃,分明在发抖。

    柳俊捡起地上那连在他踝上的铁链,跟着也惊恐万状地跑开。

    自始至终,桃树不曾离开原地半步,和地缚鬼无甚两样。

    “不是说,这桃树将萎?竟还闹得出如此动静。”引玉踏上厉坛,左脚刚迈上去,又慢腾腾收回。

    莲升弹出金光,逼得那桃树更是战栗不停,树皮上甚至已露出浅浅裂纹。她淡声说:“濒死之物自知时日无多,自然会不遗余力。”

    这等金光,鬼王也扛不住灰飞烟灭,桃树却还是纹丝不动地挺在原处,不见变出人形。

    “此树有灵不假,但那粉衣女子,还不知道是不是它化成的。”引玉摇头,往伞柄上一扶,拉着伞将莲升带离厉坛。

    莲升不得不收了神通,刚踏离骸骨台,便听见刮刮杂杂一阵响,一阵热意涌向后颈。

    两人忙不迭回头,只见原本熄灭的大火竟烧了起来,火焰燎得有十尺高。

    “康文舟的确是被烧死的。”莲升凝视大火,在桃树边见到一个躲闪的身影。

    只是火势太大,桃树边上的人又畏畏缩缩,那身形模模糊糊!

    引玉自然也见着了,还听见此起彼伏的啾啾声,眯起眼问:“是她么。”

    莲升轻吹出一口气,硬生生将大火拨得朝两边倒去。

    桃树边上的姑娘吓得连忙躲起,她身边有个影子磨磨蹭蹭挪动,似乎……是一只僵。

    女子和僵都已藏好,就算大火熄灭,也见不到他们身影了。

    “这桃树心里也有怨,明摆着不服无嫌呢。”引玉手上一烫,也不知飞灰大的火星子是何时沾到她袖上的。

    想来康文舟就是这么死的,她抬手一吹,火光没来得及燎高,就灭了。

    莲升抓起引玉的手,拇指从引玉手背的红痕上抹过。

    引玉把手抬高,说:“亲它一下,它就好了。”

    “什么治病偏方?”莲升松手,不敢苟同。

    “这几日事事顺遂。”引玉转向望仙山,眯起眼凝望夜色中那模糊不清的山影轮廓,“你觉得,我们所做种种,灵命真的觉察不到么。”

    灵命要是真有那么好对付,她当时也不会失手血染小悟墟。

    莲升给不出准话,只说:“去找找康觉海口中的另一条暗道。”

    再到望仙山,山下素雪腾扬,曾奔腾不休的长河被冻成坚冰,好像白玉京上一块砖。

    康家在山脚下的宅子已被搬空,荒雪中万里寂寂,渺无人烟。

    如康觉海所言,山间确有裂缝,莲升借金光一探,才知里边真塌出了罅隙一道,深不见底。

    金光沿着罅隙下沉,惊醒一众鬼祟,那嚎叫声震得山雪崩落,滚滚下砸。

    就算术法所化的纸伞坚不可摧,也经不住这样的雪崩。

    引玉握不住伞,一个歪身便撞上莲升,皱眉说:“何不直接进去?”

    莲升正有此意,揽上引玉滚入其中,直直跌向谷底!

    那裂缝细窄,下跌时免不了磕磕碰碰,本以为要到底了,不想身下又是一空,饶是十八层地狱,怕也没有这么深!

    莲升一个翻掌,金莲乍然一绽,将两人稳稳托住。

    金光到处,鬼祟不敢靠近。

    引玉捂着头起身,借着烁烁金光往上打量,一个抬眼,便看见冰层下密密麻麻的墨字。

    冰层底下或大或小的字模糊不清,细看才辨认得出,大片全是重复的文字。

    引玉僵住,周身拔凉,慢吞吞开口:“这是我的命格。”

    作者有话说:

    =3=

    第88章

    不是因为此地叫晦雪天, 灵命才非要在这里设坛,而是因为,引玉在晦雪天。

    冰下的墨字近乎与山石同色,如果只是粗略扫上一眼, 定会将那密匝匝的字当作山石纹路。

    仰头上观, 才知这山竟被凿成中空之状, 多半是天然形成的,光用刀斧, 万万造不出这千仞陡壁。

    视线所达之处,冰层下全是字, 全是引玉的命格!

    整座望仙山高不可及, 登顶能见白玉京, 那这些墨字,是不是也会直达天际?

    莲升抬手, 覆到冰面上, 掌心温热,冰却不见消融。她心底掀起惊湃, 说:“先有字,才降雪结冰,早在你离开慧水赤山前,便有人在此地书下你的命格。”

    窒息之际,引玉倒吸了一口寒气,“谁写的, 谁会知道这些?”

    这正是谜题所在。

    然纵观整座白玉京,清清楚楚知道她所有事的, 也许只有……仙辰匣。

    “天道所书。”引玉强颜欢笑, 牵起嘴角说:“别人的命格都在匣中, 怎就我的命格要抛头露面。”

    莲升转头,好像倾尽心神于这一眼,认真地问:“为什么你会是仙辰匣匣首?明珰。”

    引玉半晌没回答,她看莲升的手还贴在冰壁上,不紧不慢抓了过来,温温柔柔与莲升十指相扣,答非所问:“你看这山川河湖,像不像画卷一幅?”

    莲升怔住。

    “夜不长了,你代我上去看看。”引玉仰头,指着黑沉沉的峰顶说。

    莲升环视四周后,她按住引玉的肩说:“等我回来。”说完,她扶风而上,身影逐渐变远,淡出引玉的视野。

    莲升越看,越觉得这景象并非地动所成。康觉海口中的地动,想必只震晃出她们进来的那道罅隙,而山里,原就是空的。

    可是,连引玉都不清楚这事,灵命又是从而得知?

    山下众鬼嚎啕,为躲避金光挤作一团,有单薄些的,遭不住金光直照,已有魂飞魄散的迹象。

    莲升踏冰壁借力,继续迎向山巅。没来由的,她觉得自己好像来过此地,似乎她也曾竭尽全力往上攀登,但那时是为了什么,全无印象。

    望仙山到底能够通天,她上白玉京要耗费多少时间,如今便也需要多少。

    莲升顿在山腰,沉思片刻,干脆利落地朝冰壁震去一掌。

    数道裂纹倏然出现,冰面破碎。

    她只一抬臂,迸溅而出的寒冰便被凛风托起,无一漏网之鱼。

    就在此刻,不久前才被迎进康家大宅的无嫌睁了眼,她眼底无恨,冷厉凛然,眼梢还有青筋突起!

    康喜名就在屋外,搓着手来回踱步。他看无嫌回来时好像身负重伤,也不知此时方不方便说事。

    思来想去,他还是开了口:“仙长,设坛伊始,康家算得上您的左膀右臂,脏活累活一个不落,您吩咐过的事,可从未有过达不成的,康家对您的忠心可见一斑。往后日子还长,咱们有什么事便敞开了天窗说,之前您吩咐的种种,康家还是照做无遗,但您看,您对康家得的恩惠是不是……”

    门窗咚隆,里面有气劲在发疯冲撞。

    康喜名吓得一个趔趄,坐到了花盆上,差点被枯枝戳着屁/股蛋,连忙说:“仙长好生休息,我便不来叨扰了!”

    说完,他慌慌张张想跑,却听见身后的门忽然打开。

    康喜名不敢动弹,后背冷汗狂流,磕磕巴巴说:“仙、仙长有什么吩咐,在屋里说就是,外面冷风冷雪,岂敢劳烦您出来,我耳朵灵着呢,听得到!”

    出来的不是无嫌,只是一股气。

    无嫌端坐在屋里,眼死睁到泛红,显然又在同自己较量,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神色变了又变。

    无嫌的神志好比瀚海中的浑噩轻舟,役钉一动,狂浪一打,她便会有所察觉,又痛得清醒过来。

    她必不能让灵命得知望仙山的变化,为此,只能竭尽全力扼住手脚,将役钉逼出半寸!

    仅是半寸,无嫌便痛得死去活来,冷淡神色最终被怨愤取代,她还是她。

    但她无暇得意,心里冒出一个声音问:“她送走了你的至爱,断绝了你们的最后一面,你们的果不是善果,你恨她不恨?”

    是灵命的声音。

    无嫌气息奄奄,劫雷夺走了她大半条命,她这片刻清醒,是耗费余下半条命得来的。

    康香露,康香露——

    “你心底所恨数不胜数,却不愿为了康香露再添一人,你懂爱么?不懂,如今看,连恨也恨得不够分明。”

    康香露啊,可怜的康香露。

    我不爱吗,不懂恨吗?无嫌无声地问起自己。

    “可怜啊,世人多可怜,我救你于苦痛,你违逆我多次,我也可怜。”

    无嫌仰头,无声呐喊,屋里器皿全碎。以往她也恨天恨地,但不至于像如今这样差点失控。

    这凶戾,约莫是通过役钉承来的,是使役者差点失控!

    无嫌不得已,朝自身灵台轰出一掌,迫使自己昏了过去。可她痛啊,她周身都痛,一下便痛醒,所幸心底声音已经消停。

    康喜名还在院子里,差点被大雪灌成冰雕。

    无嫌合目,寒着声问:“康家的两面佛像,你是如何照料的?”

    康喜名打了个寒噤,不敢说两面佛像染血一事,说:“回仙长,日日焚香烧纸,好好供着呢!”

    望仙山里,冰壁上的墨字全是重复的,有的恰似狂书,有的写得温婉,也不知是不是同一人书下。

    莲升将些许干涸的墨痕刮到指甲盖里,凑近一嗅。她咬过引玉的唇,舔/弄着将香气吃进嘴里,也在引玉身上闻过百八十遍。

    此香彼香,根本就是同一种。

    前路越来越窄,应当是到顶了,最上边……有东西,竟然悬有石珠一颗。

    正是灵命的佛珠。

    莲升抬臂抓住,又一震掌,却不是要把冰壁击碎,而是将迸开的冰屑冰块都给它拼了回去。

    金光成了糨糊,往裂痕间一挤,道道裂纹顿时不见。

    回到底下,莲升伸手说:“直通望仙山山巅。”

    引玉翻掌,掌心忽然一沉,一颗石珠落在上边。

    “在上面拿到的?”她见莲升还不收手,才留意到莲升那平整的指甲盖边,竟蹭着了些许墨迹。

    “不错,悬在顶巅。”莲升皱眉,又说:“闻闻。”

    引玉弯腰,正如对镜自观,总有那么片刻,会觉得镜中人无比陌生。

    “如何?”莲升问。

    引玉开了口,声音喑哑,“是我。”

    “我震碎了冰壁,从底下刮出来些许。”莲升眸色晦暗,“不必担心,裂痕都给补上了。”

    引玉收起石珠,不作声地把莲升指甲上的墨痕捻散。

    她琢磨得头昏眼花,自言自语:“最开始时,我为什么要庇护晦雪天,为什么留在此地,慧水赤山那么大,单是因此此地贫瘠,我眼里容不得一点荒芜寂寞?”

    莲升把引玉的手焐热,身侧原只有一朵熠熠生辉的金莲,她使去一个眼色,金莲便分作数朵竞相开放,朝前路延伸而出。

    洞穴里,万鬼如果还有活人之躯,定要爬得个屁滚尿流,生怕被那金光撞上!

    两人齐齐前行,逐着遍地金莲而去,一路畅通无阻。

    引玉走得小心,生怕踩着金莲,还有心思说笑:“总不会我的真身其实不是画卷,而是这望仙山。”

    莲升回头牵她,突然一拽,害得引玉踩碎了脚下的金莲,说:“那你能把望仙山收进灵台么?”

    “不能,不然那时候在灵命像里时,我就不能用画卷缠你,只能召出大山压你头顶了。”引玉笑着,转而问:“拽我干嘛呢。”

    “不舍得踩?”莲升淡着声打趣,“你是怕它疼了?”

    别的仙佛是步步生莲,她倒好,一步踏碎一朵。

    金莲遍地,引玉找不到一点间隙,索性踩在那金光上,慢吞吞说:“改日踩得你哭不出来。”

    “最好用力些,别嘟嘟囔囔,还噙着眼泪往后躲。”莲升睨她。

    “莲升啊。”引玉笑着感慨,“好俗。”

    结满冰的密道果然能通向厉坛,此前没留意,因为洞口是在一面刻满咒文的暗门后。

    咒文也是小悟墟的文字,是驱邪避讳之用,无甚稀奇。

    还未穿门,引玉的胸口嗡的一震,差点以为是躯壳出了问题。她往衣襟里一掏,才知是那玉雕佛像在动,玉雕里还传出隐隐约约的钟鸣,和小悟墟里的极像!

    玉雕震颤,引玉的掌心麻得几乎失去知觉,匆忙看向莲升,说:“确实是灵命给的,有灵命的念,也正是因为有念,才有钟鸣。”

    只是寻常人听不见这声音,凡人能听见,是有仙命在身,而鬼祟听见,会痛不堪忍。

    果然,遍地的僵不再流涎,疯了般朝石壁撞去。

    莲升拨开引玉攥紧的五指,把玉雕拿了过去,转而击碎洞口禁制。

    没了阻隔,一眼就能看见无嫌的像。

    “小心些!”引玉心绷得紧。

    被束缚在此的鬼纷纷现身,还是长跪不起,口中念念有词。

    “问佛,我有几多愁?”

    “问佛,我何日可归家啊。”

    “问佛,心如何成死灰!”

    这些话,和上次几乎一模一样,是只会这样问么?

    莲升面色不改,冷声道:“还想问什么,一并问了。”

    众鬼齐齐回头,异口同声道:“问佛,所求可否证得?

    所求,可否证得。

    是众鬼所求,还是灵命所求?

    一众鬼扭了头,脸上纷纷露出惊慌之色,嘈嘈杂杂说起话。

    “怎么办,认错人了,也问错人了!”

    “怎么又是她们,神仙呢,日子都快到了,神仙怎么不来?”

    “不可能认错呀,我记得那缕‘念’,万不会出错,莫非今年换人了?”

    引玉听得两耳嗡嗡,在那些纷乱吵闹的声音里,抽丝剥茧地找到了些许线索,靠近问:“你们说的念,和玉雕里的是不是一样?”

    众鬼朝莲升掌心盯去,数十张嘴不约而同地说起话。

    “我就说没有认错,是这个味道没错!”

    “每回都不是这缕念亲自来的呢,以前是怎么来的来着?”

    “装在盒子里的啊,你就这点记性?我看你就不是真心要问佛!”

    康觉海也曾提起过,无嫌祭厉坛时,会带着一只小匣,匣中咚咚作响,如今看来,匣里的原来是灵命的念!

    引玉心中大雾被吹开一角,好似只要一伸手,就能拨到真相。

    莲升猛将手里玉雕捂紧,寒毛根根竖立,冷声问:“你们问佛,问的究竟是托匣之人,还是匣中念?”

    那一个个灰白的魂又哭又笑,明明只是一句寻常至极的问语,他们竟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料。他们只是太寂寞了,无比寂寞,怕是看见有蚂蚁在身前爬过,都会觉得艳羡又好笑。

    “当然是匣中念了,如今不就换了你们么,托着匣子的人能换,念可不能换啊,换了我还能问谁去,我到哪儿求生呢?”

    “我们要转生的啊,求佛才能转生,所求才能得证!”

    莲升周身冰冷,好像整座小悟墟才是笑料,曾身在小悟墟,对灵命信任至极的她,乃是笑料之最。

    引玉抬掌覆上莲心的后心,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凑到莲升耳边说:“莫气,莲升。”

    鬼祟们异口同声:“当年杀人者,是那托着匣子的,却是匣中念渡的咱们,回回只渡三魂!”

    “这次轮到我了,该到我了!”

    “什么到不到的,哪有次序可言呀,你还不清楚么,她回回渡的三个魂是极怒、极悲和极恐,你有多怒,有多悲,有多恐惧?你比得上我么!”

    “无嫌,果然只是棋子一枚。”引玉包住莲升的手背,她也惊诧,却不愤懑。

    莲升一动不动看着自己攥起的手,没说话。

    鬼祟又说:“还要撞三次钟,你们新来的,一定不知道要撞钟吧,真是操心死人了,就你们这样一问三不知的,还得让咱们来教!”

    “撞钟?”莲升眸光一动。

    “消灾呀,不撞钟怎么消灾!”鬼祟露出恨铁不成钢之色,义正严词道:“不过以前那人来时,也不见她手上持有钟磬,钟声都是从匣子里传出来的。”

    “多半是匣中有钟吧,用术法驱使就能响!”

    “新来的,快渡呀,上回多有冒犯,还望见谅呀!”

    玉雕佛像又是一颤,莲升怔住,掌心也被震麻。

    “当啷——”

    被束缚在佛像前的鬼祟摩拳擦掌,纷纷颔首说:“就是这个钟声,怎么不响了,再敲啊,渡啊!”

    引玉头昏眼花,不光是手指头,就连头皮也冒出麻意,眉心好像有寒风撞入,还未完全融合的真身竟被撕出灵台。

    当时真身融入灵台有多痛,此时就有多痛,她攀住莲升的手臂,硬生生要掐下莲升的一块肉。

    莲升怒目嗔视,她见到无嫌那尊像的耳边露出皲裂痕迹,冷声道:“明珰,我们被戏弄了。”

    引玉痛得面色煞白,一张唇被咬到鲜血淋漓。

    钟声再响,无嫌那石像上的裂痕又加数道,纹路间隐约能看到底下光滑的一面。

    底下果然还有一面!

    引玉紧扣着莲升的手臂,挤出一个音:“走——”

    如果说,玉雕里的“念”轻比鸿毛,撞出来的钟声只如空谷回响,那么,从无嫌石像里传出来的,便是天雷滚滚,震耳欲聋。

    莲升哪还敢留,脸上冷淡之色荡然无存,一举掷出手中玉雕,击向石像耳畔!

    玉雕化作粉屑,一缕金光灿灿的念从头逸出,竟汇到了像里。那些细屑把佛像上的裂纹填实,不过弹指,细痕全无。

    钟声停歇。

    莲升气息不畅,说:“被灵命算计了,此念与石像里的必会引起共鸣,所以我们一来,钟声便响!”

    众鬼嘀嘀咕咕:“钟声响了,怎么不渡呢,我等了一载,莫非还要苦等一载?”

    “不准走,渡了才能走!”

    不过是一群鬼,又怎拦得了莲升,莲升带着引玉掠出洞穴,从一众僵尸中穿过,破开桃树迷阵,找到厉坛上被深掩的出口。

    引玉灵台绞痛,离开地下才得以喘息,手脚皆麻,差点站不直。怪的是,她身边的莲升安然无恙,痛痒皆无。

    良久,她才挨着莲升说:“听见钟声的明明有你,还有一众鬼祟,为什么单单我痛?”

    莲升答不出,眉心花钿显露了她所有心绪。

    黑的,她鸷忿昭昭。

    “灵命让那个戏班子特地来演了一出好戏?”莲升冷冷哂着,“整座晦雪天,都是他们的戏台。”

    “那戏班子已经走远了。”引玉一倾掌心,把碎珠撒了,偎着莲升说:“他们总该有半句真话。”

    厉坛正中的桃树瑟瑟发抖,枝叶全在簌簌作响,像是刻意招人去看。

    引玉长呼一口气,牵起莲升的手往自己额角按,说:“快给揉揉。”

    莲升无心在此地多留,搓热了手指才给她按了几下,说:“灵命就是不想你重得真身,也不想你再上白玉京。牠悬佛珠在望仙山,不单是为镇你命格,还有据为己有之意,所以在白玉京时你受幻象影响,却又破除不得。”

    引玉挤出一记苍白的笑,那懒散作态放到现在,竟有几分奄奄一息的样子,看得叫人心疼。她的目光掠过莲升耳畔,望向远山。

    孤峰破云穿天。

    迷雾再掀一角,引玉的困惑忽然间有了解释,“弯腰,莲升。”

    莲升警惕地留意着四周,把耳朵凑了过去。

    “如果慧水赤山是画卷一幅,那晦雪天是什么?是卷首啊。”引玉亲了莲升的耳垂。

    正因如此,所以钟声大作时,颅中有如万千虫蚁在爬,能不痛么。

    厉坛正中的桃树还在抖动,引玉轻舒一口气,说:“去看看那棵树。”

    有人靠近,那树连根都在哆嗦,可惜寸步不能移。

    树后原本空空如也,刹那间露出一角桃粉衣料。一位身着粉衫的小姑娘战巍巍躲在树后,可不就是此前招来大火藏匿踪迹的“妖”么!

    十来岁大的丫头,粉白黛绿,此番她不招火了,不跑也不出声,脸上露出愧色,好像之前那把火是无意中放出来的。

    莲升眸色微沉,定定盯住引玉,省得引玉被伤着。

    “有话要说?”引玉停在树边,看树叶娇俏可爱,委实想伸手拨上一拨,但她记得康文舟就是这么死的,不得不忍着。

    丫头心急如焚,抬手扯住枝干,将枝叶往下一压,一根连着木牌的红绳顿时从上坠落。

    引玉抓到那被烧去一半的木牌,不解其意。

    小姑娘还是焦头烂额,嘴里发出“啾啾”音,一个劲朝树底下看,不住地跺脚。

    就这么个音,引玉哪知道她想说什么,揣测着问:“想让我们把僵尸都除了?”

    薄粉敷面的丫头连连摇头。

    想起大火中的另一个身影,引玉眯起眼问:“救谁,救它?”

    丫头双眼骤亮,却猛地望向别处,面上露怯。

    “你怎么来了。”莲升忽然开口。

    远处一个身影提剑靠近,除了谢聆,还能是谁。

    谢聆是来除妖的,康家的下人在客栈外跪晕了几个,康家管事的想求他出手,却不亲自前来,只会使唤这些为了粒米连命都不要的仆从。

    不过,他来此可不是为了帮康家复仇,身为修仙者,的确是要斩妖除魔。

    谢聆还未出声,瞳仁陡然一震。不是慌乱,也压根称不上欣喜,他呆若木鸡,回神后夺步而出,朝那粉衫丫头奔去。

    小姑娘被吓得不敢动弹,身形淡得飞快,转瞬没了影。

    谢聆发疯般四处找寻,喉头间似乎堵着话,只挤得出嗬嗬声。

    “谢聆。”莲升朝他后心一点。

    谢聆被定住,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失魂落魄,额角有汗滴落,颤着声说:“我听说此地有妖,再加上刚才鬼气大动,所以才前来探查。”

    引玉解下了树枝上的木牌,慢声说:“祈福求吉的木牌。”

    翻面后,她看到了寺庙的名字,念道:“祥乐。”

    莲升收手,朝引玉走近,说:“祥乐?树多半就是从那里迁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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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9章

    “祥乐”二字, 就好像大火一撮,将谢聆心头的炮仗点着。

    谢聆丢开剑,刚刚安定下来的心神又被搅乱,他惊慌失措, 像疯子, 又像饿兽, 只管将引玉手中的木牌抢过去。

    引玉干脆给他,不知谢聆何故变成这样, 这疯疯癫癫的样子,比初寻到长命锁时更夸张。

    谢聆一双眼凑得极近, 要将木牌上的纹路全部看清楚, 哑声说:“祥乐。”

    他眼里虽也有浓重恨意, 但他是山谷,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总能将波涛汹涌的心绪捂在其中, 这一刻,他才完完全全失态, 双手不住战栗,十指却不敢用劲,唯恐捏碎了这焦黑的木牌。

    “祥乐,祥乐,祥乐——”谢聆每一个字音都咬得极重,浓浓的悔、恨和悲恸从喉头倾泻而出。

    引玉伸出掌心, 不顾谢聆还在癫狂地重复那二字,只说:“给我。”

    谢聆终于移开灼灼目光, 一双眼通红无比, 像在和自己的心博弈, 手每伸出一寸,都是自我折磨。

    他还是把木牌放到了引玉掌心,蓦地盯向瑟瑟发抖的桃树,哑声问:“刚才的丫头,是这棵桃树变的,是不是?她就是康家口中的‘妖’,就是她杀了康文舟?”

    “如今看来,应该是的。”莲升走过去拨了桃树,枝叶不见动,看来那桃树化作的“精怪”心防颇重,轻易不现身。

    谢聆涕泗横流,他也想触碰桃树,可指尖还未触及树皮,又猛地收回,良久才痛快地仰头大喊:“杀得好,惩奸除恶,杀得好!”

    他的情绪变得飞快,痛快不过片刻,又自言自语般问了一声“为什么”。

    “以前见过那丫头?”引玉打量木牌,说:“树枝上挂有木牌和红绳无数,但都烧糊了,只这一这块还算完整,得是将它视若珍宝,才会妥善保存至今。”

    谢聆摇头,连头也摇得悲怆。

    “素未谋面的生人,值得你大失常态?”莲升问得尖利。

    谢聆黯然魂销,紧盯面前桃树,抬手往嘴唇上指,说:“她这里,长了一颗痣。”

    迄今为止,引玉印象里能掀得谢聆心潮大动的,只有谢音和康香露,可谢音和康香露有没有痣,她还从未注意过。

    “还有这里,也有痣。”谢聆指着鼻梁,哽咽道:“世人常说,痣乃是前世因果印记,只要灵魂不灭,就算喝了忘醧千百股,也会带到现生。”

    “痴人说梦罢了。”莲升平静道。

    谢聆剧烈摇头,连眼泪都飞溅而出。

    引玉百感交集,打从第一次认识谢聆,她便觉得,此人虽然苍白得奄奄一息,却能拖着涸泽般的身躯,怀着满腔的恒心定力,不知疲倦地斩妖除魔。

    可此时的谢聆,却成了一个不知归途和去路的旅人,他要么木愣愣,要么疯魔一般,脸色灰白,眼下青黑,好像生机全无。

    “知道祥乐寺在哪吧。”引玉笃定。

    谢聆支不住身,无力地盘腿坐到树根下,目光呆愣涣散地说:“在那,卧看山上。”

    卧看山,又是卧看山!

    百年前那一桩有头而无尾的惨案,破开重重雾障,隐约显露真容!

    引玉怔住,戏班子在卧看山遇到灵命也许是巧合,但顺着水流漂到晦雪天的卧看山村民,一定是因灵命而死。

    “看来你也一定进过那座寺庙。”莲升俯瞰谢聆。

    谢聆倚在桃树上,双眼无神地说:“我和妹妹曾在祥乐寺里避难,那是在她……受伤之后。”

    “寺中有多少桃树?”引玉又问,“里面可有披发僧人?”

    谢聆低头,连语调都悲戚得好像了无生息,说:“披发的没见过,寺中栽有桃树无数,其中有一株已近成妖,火烧不化。”

    “你那时还没入道吧,如何得知那树近妖?”莲升扭头看向桃树。

    “是一位扫地僧告诉我的。”谢聆答。

    “看来,此树就是祥乐寺里快要化妖的那一株。”莲升有了头绪,“灵命特意去了卧看山,粗算时间,和戏班子遇难的时日差不远。”

    引玉眉心些还有些许疼痛,她自己揉了数下,身边的莲升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脚边。

    方才钟声大响,如今厉坛下的鬼祟还在躁动不安。

    莲升冷冷开口:“一次渡三魂,是为积累福报?待无嫌此次下完厉坛,便将这树移走,再把石像前的鬼魂全部放出,让灵命渡不得。”

    她转头捏起引玉的袖子微微掂量,又说:“冰窟下的墨字,还是去了为好。”

    “顶巅的石珠已被取下,那字是天道所书。”引玉摇头:“暂不管它。”

    “祥乐寺在卧看山何处?”莲升低头又问谢聆。

    谢聆回光返照般,突然间有了精神,他起身把长命锁从衣襟下扯出,死死缠到树枝上,说:“东面山腰,临江那一侧!”

    他弯腰捡剑,撑着身亦步亦趋地跟了一段,被引玉回头看了一眼,他才停下。

    “你也要去?”引玉慢声,“我以为你不愿离开这株桃树。”

    谢聆手在抖,被他用来当撑身的剑叮铃扭动,他哑声问:“古籍上说,有妖几近化人,会以人魂魄为食,夺其命数,化作那人模样,将其取而代之,被吃下的魂可还能吐出?”

    莲升无悲无喜地看他,反问:“变成你皮骨养料的五谷,可还能变回原原本本的样子?”

    谢聆双眼通红,扭头看向身后桃树。

    莲升抬手一攥,一股力便把谢聆拽到厉坛十尺外,说:“这株桃树事关整座晦雪天,背后是成百上千的家户。你有恨,有书不尽的悲戚,旁人也有恨,也会痛,望你三思。”

    谢聆倒在地上,仰观着灰沉沉的天问:“我能和二位仙姑一起去卧看山吗。”

    “你留在晦雪天。”莲升说。

    天快亮了。

    那日引玉去挖两面佛像,回去的路上碰见两人在交谈,那两人似乎怀疑,所谓的失魂症是康家编造出来的。

    一传十、十传百,晦雪天半数人深以为然,终于察觉到,康家就是故意编造出一些怪病,纵鬼养鬼,要害得所有人家破人亡。

    天蒙蒙亮,不少人在康家的高墙外喊叫,一边往院子里砸雪,偏要康家给个说法。

    康喜名就在院子里,搓着手龇牙咧嘴,低声骂道:“要不是康家赋铃,他们屋里的人连眼都睁不开,如今怀疑咱们纵鬼夺舍了?”

    可纵鬼是真,夺舍也是真。

    当年让他们办那事时,无嫌没有言明,但久而久之的,康家的人都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只是不挑破罢了。

    老夫人垂着眼,抱着手炉说:“都是要报的,做过的恶,使过的狠心,到头来都得承。生前不承,死后也会下十八层地狱,那叫……翻来覆去地死。”

    一些仆人在老夫人头顶上撑开氅衣,省得外边的人把雪砸到她身上。

    康喜名咬牙切齿:“不过,那柯广原得有几日没来了吧,他客栈里藏人不说,如今越发目中无人了!前些天仙长不在,咱们拿他没办法,这事儿得说给仙长听才行,省得她觉得是康家办事不力!”

    “柯广原告病。”有人应声。

    “他也会告病?可笑!”康喜名叫骂。

    高墙外的城民差点把门闩撞断,康喜名边上的人着急问:“老爷,就任他们在外面无理取闹么!”

    “这闹剧,还是康家起的头啊。”老夫人倏然抬头,厚雪砸得氅衣往下一沉,她一缩脖子,颤声问:“康喜名啊,仙长不是回来了么,文舟那事儿,她怎么说?”

    康喜名神色微沉,牙关紧扣着,一提康文舟和康觉海,这老不死的就好生亲切厚爱,一提他便是全名!

    他勉勉强强回答:“前二十年可都是娘亲你和康觉海和仙长交涉,你还不懂那仙长的脾性么,她不想做的事,旁人是把头都磕烂了,她也不会出手的,不过她倒是应了一句。”

    “应了什么?”老夫人还抱有一丝期望。

    “咎由自取。”康喜名说。

    老夫人一个后仰,差点昏倒,眸光摇摇摆摆,连忙又问:“那闻安客栈里姓谢的修士呢,他答应了么?”

    “他答应前去一看。”康喜名抱臂说。

    “只是一看?”老夫人掀开遮住视线的氅衣,直直盯向康喜名。

    康喜名别开眼,目光狠毒如蛇,说:“他不缺米面油盐,不要金银珠宝,咱们还能压着他捉妖?”

    外边还是吵哄哄一片,老夫人心悸怔忡,撘上康喜名的手臂说:“出去分他们些米面,太吵了,觉海和文舟的魂会不得安宁。”

    众人面面相觑,都心知那两个魂多半没了。

    “分?”康喜名朝身后某处指去,盯着老夫人的眼说:“提前封城,原定的粮进不来,你以为康家还剩多少,康觉海在时,你可没少长他气焰,如今他一走,你倒做起善人来了,还要挥霍到我的头上!”

    “康喜名——”老夫人极力大喊。

    康家有仆从被推了出去,捂住头被砸得哎哟叫唤,说:“得了失魂症,就相当于人半死,魂也以为自己死了,迷迷糊糊就撞进了地府里,然后么,就会阴差阳错地喝了孟婆汤!”

    他哆哆嗦嗦,背书一般,继续说:“所以啊,后来回来的魂失了记忆,又变了脾性,可不就是因为喝了孟婆汤么!”

    “他们明明就是被恶鬼夺舍——”有人扯着嗓呐喊。

    那仆从推门想进屋,门却被堵死了,他急哭了,扯起嗓说:“一派胡言!”

    “厉坛的僵,都是那年因采生而死的人吧,你们火烧厉坛,明明是怕被鬼祟缠身!”

    院子里,康喜名边上的人大道:“是那些人心不净,被献祭后不能跟随神仙去白玉京,一失去肉身,便现出了邪灵原身,当烧!”

    众人挤挤攘攘,那名下人被乱脚踩得不能喘息,檐上厚雪簌簌下落,高门欲坠。

    在这风雪天里,一些人只是为了讨口饭才为康家卖命,可是康家的业障哪懂什么冤有头债有主,只讲因果生灭。

    这是康家人罪有应得,也是院子里众多人的报应。

    康家真让人去跟了谢聆,引玉和莲升才走,他便偷偷摸摸现身,却不敢踏上厉坛,只畏畏缩缩呆在远处张望。

    谢聆站在桃树边,像是也扎根在此,一动不动,发丝和眼睫都结了霜。

    “仙长,妖怪呢!”厉坛外的康家仆从心急如焚,生怕谢聆也着了那妖怪的道,如此一来,就没人能帮康家降妖了。

    谢深深看了桃树一眼,走得摇摇晃晃,胜似孤魂野鬼。

    外边那人被吓着了,寻思着自己是不是得跑。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谢聆已走到他面前,哑声说:“回去告诉康家,这妖,我除不了。”

    晦雪天外,卧看山。

    状似卧佛,卧看山名字的由来。

    没个车马傍身,平常人怕是得翻山越岭十数日,才见得到那座卧佛模样的山。

    外边当真片雪全无,春意盎然,只是此地毗邻晦雪天,所以无甚行人。巧的是,竟有马车停在路边,几人跪地叩头,模样哀哀戚戚。

    要到卧看山,莲升自然不会带着引玉慢吞吞地挪,只稍御个风,顷刻便能到百里之外。

    看清马脸上那两团腮红后,引玉便不觉稀奇了,有那纸扎马车在,戏班子也该抵达卧看山。

    “巧了不是。”她站在树后,拉住莲升的手,轻嘘了一声。

    莲升索性不管,但心里惦记着引玉被那玉雕佛像伤得不轻一事,眉眼间还留着些许恼意。

    到底和晦雪天离得近,此处虽然不下雪,但风大。

    风沙中,霍金枝和白泠湘跪在大路上,那白朝阳在后边手足无措地站着。

    白泠湘叩着头说:“若非恩人托梦,我们也不会进晦雪天,千方百计将玉雕送出去。”

    “没了玉雕护身,我们若再遇上妖鬼,可就没法像以前那样轻易逃脱了,早些离开也好。”霍金枝惆怅道:“此番也算凶险,你我本意是来卧看山还恩,怎料路上齐齐发梦,梦到的还都一模一样。”

    “只是,梦里恩人的模样和我记忆中的略有不同,我……”白泠湘皱眉,“我担心是鬼祟化成他的模样,故意唬弄我们舍弃那枚玉。”

    霍金枝一愣,摇头说:“总不能是那两位仙姑,为了抢走佛像而使出来的计俩,二位仙姑救我们不假,她们的本事绝无可能比不过一块玉雕。”

    “倒也是。”白泠湘起身,朝身后马车望去一眼,说:“只盼恩人当真是有心要助两位仙姑。”

    “都上马车。”霍金枝这才捏住袖子捂住口鼻,顶着飞沙走石,扬声说:“启程,此行不走回头路!”

    远远看着一行人窸窸窣窣上了马车,哪需要策马的,厢门上的帘子一垂,纸扎的马便狂奔向前,疾驰间悄无声息。

    “这几人此前说过的话,倒也不全是瞎编的。”莲升勾手,狂风飞沙间的一点纸屑飘了过来,她捻碎纸屑说:“那纸扎的马车支撑不了多久了,恰能让他们到得了附近的城廓。”

    “也好。”引玉遥望远处。

    “还想追?”莲升拂开面前飞转的沙石,“待那马车消失,他们便只能另寻他法,倒也好追。”

    引玉摇头,说:“他们赠玉并不是因为心怀恶念,我不迁怒无辜的人。”

    卧看山已和从前不同,山下倒也还有屋舍和田地,但大多已被推翻,泥墙上还爬满了藤蔓,似是荒废了许久。

    山上的确有寺庙,但寺庙空空,好在未遭打砸,还干净得一尘不染。

    寺中一砖一石都有被好生照料,就连池里的鲤鱼,也胖得大腹便便。

    有僧人拿着扫帚在院子里穿行,独他一人在埋头扫地。他听见身后有动静,头也不回,便赶客道:“寺庙暂不迎香客,还望缘主自行离开。”

    “为何不迎?”

    僧人转头,看到问话的姑娘模样陌生,不是山下住户。他一愣,料不到还有生人来此,皱眉说:“此地不祥,所以不迎客。”

    引玉跨入寺门,说:“敢问何来的不祥?”

    僧人看她好像要刨根问底,握起扫帚又唰唰扫起石板泥灰,说:“你们要想知道,问山下人便知。”

    他一顿,想起自己刚才挑水回来时忘了将门闩堵上,当是自己惹来的因果,索性说:“罢了,不过是些旧事,告诉你们也无妨。”

    “请讲。”引玉好整以暇地等着,身侧却不见莲升,两人是分道而行。

    卧看山虽不及望仙山高,可四处荒芜,人烟稀疏,连上山的路都被野草盖了,乍一看,这祥乐寺哪像是正经寺庙,像是妖怪为引人靠近故意变出来的。一年半载下来,别说香客了,连路过讨粥的流民都没有。

    正是因为这样,僧人不由得多看这女子两眼,女子模样太好,白得像晦雪天的雪,也不知是不是精怪所化。

    他心里打鼓,却不露怯意,好像将生死置于身外了,敛了目光说:“这里死过许多人,一些因饥荒而死,一些死于疫病,还有得了疯病的自相残杀。”

    “疯病”和“自相残杀”这几字,在引玉的心口上狠狠剜下一刀,她手上也曾沾满鲜血,是小悟墟众佛陀。

    “疯病?”引玉唇齿一动。

    僧人耷拉着眼皮,神色很是平静,这种平静,却是了无生趣的静。他平淡道:“起先是疫病,忽然病倒了一片,后来众人营生出了岔子,个个都饿到饥不择食的,一群人不知怎的就互相撕咬,使得那疫病传得更广,这里也就没人了。”

    “那是什么时候,是晦雪天下白雪之后么。”引玉又问。

    僧人紧握扫帚的手一顿,眼里露出些许迷茫之色,良久才摇头说:“山中时日过得慢,有时候觉得好像旧事都落在了半年前,如今回想,应是在晦雪天转冷前。”

    看来,在去晦雪天前,灵命没少糟践别处。

    引玉稳住了神色,诧异说:“那大师为什么还留在这。”

    僧人笑笑说:“什么大师,扫地僧罢了,后山埋着许多还不得安宁的魂,也有许多棺材,二十年过去也无人认领。如今寺中只我一人,我啊,得在这守着。”

    听此人这么说,此地应该冤魂无数才是,偏偏山间寂寥,鬼气不算浓郁,所以只为此地添得几分阴冷。

    引玉目光一动,看见十根紧扣在井口边的灰白手指,还有掩在寺庙外墙边的半个佝偻身躯,都是新鬼,老鬼一个不见。

    “正是因为此地死魂无数,才劝缘主赶紧离开。”僧人把落叶扫作一堆。

    引玉满腹弯绕肠子,心思一动,便说:“不瞒大师,我便是为了认领过世者而来,二十年过去,是我来迟。”

    扫地僧一愣,把扫帚靠在树上,合起双掌说:“缘聚缘散,还望节哀珍重,只是后山坟茔众多,棺材也是堆在一起,若是认得棺材还好,认不得的,棺里的人已成白骨,怕是要枉费此行。”

    “待我看看去,就知道认不认得了。”引玉望向远处斑驳的黄墙,问:“不知后山往哪儿走。”

    扫地僧指了个方向。

    引玉不急于找去,仗着寺庙里再无他人,慢腾腾巡了半圈。

    那株桃树是用来挂祈福求吉木牌的,自然得栽种在前庭。

    到前庭,便见空旷无人的前庭里栽着密匝匝的桃树,都被照料得极好,但无一株有灵。

    莲升抬手拨弄桃树上褪色的木牌,牌上的字已不大看得清了,有些个不会写字的,便画了个长命锁和玉如意,那里外两个圈的,应该是平安扣。

    “问到了,此处死过不少人,都埋在后山。”引玉拨弄桃树叶子,说:“不过这地方竟只有新鬼,一个老鬼也没见着,稀奇。”

    “你看。”莲升弯腰,拨开浅浅盖在面上的湿泥,不顾污浊地钳住了一样东西,拿起来时低头一吹,说:“此物你可还认得?”

    污泥下,一只圆润的铃铛被莲升夹在两指间。

    这玩意曾在白玉门上躺了许久,因损坏而失了光泽,是归月的。

    “归月……”引玉把那铃铛拿了过去,翻来覆去地看,“是她的,她和我一样,也常来凡间。”

    “那铃铛,是一位姑娘埋下的。”扫地僧不知是何时来的,停在远处说。

    引玉循声望去,握紧手里铃铛。她前面说要去后山,如今被人在这里撞见,不光不臊,还急慌慌问:“那位姑娘可是穿着黑裙?”

    “我记得她,是因她发银如雪,姿态轻盈似妖。”扫地僧走了过去,倏然一停,指着足下的一块地说:“疫灾后不久,晦雪天忽降白雪,未几,有人来此,向方丈求去了一株桃树。便是在桃树被掘走后的几日,那位姑娘前来找寻,失魂落魄地埋下了这枚铃铛。”

    作者有话说:

    =3=

    第90章

    那一定就是归月。

    引玉喉头哽塞, 二十三前年她有意不让归月知道详细,就是不愿归月徒增烦恼,如今归月不明不白地化了妖,不料她竟是弄巧成拙, 害了归月。

    她垂眼展开五指, 掌中泥痕斑驳, 问:“那姑娘埋下铃铛,还做了什么?”

    扫地僧穿着泥黄长袍, 岿然不动站在远处,好像一口沉寂的大钟。他摇头说:“那时祥乐寺已许久不迎客, 不过此前寺中曾收治伤病无数, 我料想她冒失翻墙, 是急于寻亲,哪知她埋下铃铛便走, 走前倒是问了我, 那株桃树去了哪里。”

    他合掌说:“桃树是方丈赠出去的,我仅是遥遥望见那人, 是以回答不上。”

    “那株桃树有何异处?”引玉把铃铛上的泥迹捻散了。

    扫地僧不假思索:“近妖。”

    “只是近妖,还未化妖?”引玉追问。

    扫地僧颔首,目光眺向天际,回忆起旧事,徐徐道:“那是祥乐寺里独独生有灵智的桃树,若是前来浇水, 它会暗暗弯下树枝,佯装有人自背后拍肩, 一阵捉弄。那株桃树是小孩儿心性, 不认生, 谁来都能与之玩闹,但与它最是同气相求,当属寺中一只黑白花色的猫儿。”

    引玉揉搓铃铛的手顿住,抬眼看向扫地僧。

    扫地僧摇头微笑,有几分纵容之意,说:“那时寺庙中常有猫,多是山下村民养的,它们聪慧,知道寺中有人投喂,便常常进来撒泼打滚。桃树有灵智,那乌云踏雪的猫也机灵,我每每见到它,它都在桃树下玩弄桃枝,甚是可爱。”

    引玉隐约想起,归月是曾在她面前提起过什么桃花。

    那乌云踏雪的猫伏在白玉门上,尾巴晃悠悠往下吊,她装作没看见,目不斜视地从门下穿过。归月飞快往下蹿,半个身还扒拉在门上,伸了一只爪出来捞她的头发。

    引玉扭头看它额前有一点妃红,好像花钿一抹。她心觉稀奇,伸手欲碰,哪料归月避开了。

    归月转着一双灵动的眼睨她,说话语气像在炫耀:“碰我小桃花作甚,酒呢,拿来!”

    “哪来的小桃花?”引玉凑近了看,果真是桃花一瓣。

    归月飞扑到她身上,两爪齐用,四处翻找酒壶,含含糊糊说:“小桃花便是小桃花,你说我要是把它带到小悟墟,灵命尊会不会将它点化成仙?”

    “你以为人人都是莲升?”引玉哧笑,“怎的,艳羡我有莲升,你也想给自己捣鼓点儿花草?”

    有些猫儿的好奇心和嫉妒心极强,归月玩儿玩儿便认真了,藏着掖着不愿将桃花的事往外说。

    引玉回神,说:“你可有在那位姑娘身上看到妖气?”

    扫地僧摇头说:“不曾。”

    那时归月还没有化妖,引玉想。

    扫地僧静默了片刻,又开口:“银发人的确罕见,起先我也怀疑她是不是黑猫所化,因为在那日过后,猫儿便不再来。后来我转念想,飞禽走兽也会感染疫病,猫儿也许没能幸免于难,所以才没了消息。”

    莲升心有惋惜,她看扫地僧身上泛着一圈影影绰绰的金光,是身怀功德且已近仙之态,若非白玉京被天道封锁,此人定已能上天担职。

    她揣测扫地僧口中的讨树人就是灵命,淡声问:“不知大师可还记得,那讨走桃树的人长何模样,是俗家弟子么?”

    扫地僧望着天思索了一阵,说:“时间久远,想不起他的模样了,的确是穿了僧袍,但是披发跣足的,不像俗家弟子,倒像是行脚头陀。”

    灵命,引玉传心声予莲升。

    “二位以前来此系过祈福木牌?”扫地僧走了过去,抬手捧起其中一枚木牌,摩挲起牌上墨字。

    引玉借势扯谎:“当年来求过平安,如今再来,却找不到当年的木牌,又见地上有残坑,便猜想那一株桃树是不是被挖走了。”

    “可惜如今祥乐寺已堕为不祥之地,寺中也无木牌可系,否则还能让缘主再求平安。”扫地僧叹息,转身朝远处指去,又说:“坟茔和棺椁多在那一头。”

    “多谢。”引玉握紧铃铛,拉了莲升的袖子便走。

    两人同出寺庙,穿过斑驳的半圆拱门,踩着久未修剪的野草枯枝,往后山去。

    身后窸窸窣窣响,引玉停住脚步,可一回头,又不见人影。

    不是人,便只能是鬼了。

    那鬼伏在草中,双臂往前伸着,一点一点地挪,背上披散的墨发与树荫草影近乎融为一体。

    莲升只使去一个眼色,那鬼便动弹不得,被一股威压给逼得呜呜叫唤。

    此鬼大抵是饿极,却不敢在寺庙里动手,见人一踏出寺庙,便紧赶慢赶而来。

    引玉不紧不慢朝周围看去,果不其然,藏在暗处的鬼不说二三十,也有个十七八,零零星星分散在各处,嘴上虽未流涎,眼底却是浓浓的渴求。

    怎能不怪,照那和尚所说,二十三年前这里死了不少人,合该野鬼遍岭才是,偏偏后山上鬼气稀薄,鬼只有这么几只。

    地上那被镇住的鬼倏然腾身,猛朝引玉扑去,哪知它刚腾起来,就被金光掀翻。

    照理说,见到金光后,鬼祟都该转身逃窜才是,不光这被掀倒的鬼没有嚎啕,就连远处那些藏头藏尾的也不跑。一只只的,饿相全无,眼里竟还涌现出莫名期许。

    “来。”莲升收回威压,朝远处一勾手指。她神色冷淡,眼里虽然没有杀意,但这一声“来”,无异于在叫众鬼自觉赴死。

    众鬼跃跃欲试,彼此间连个对视也没有,却不约而同地奔上前,说是奔也不对,得是争先恐后地狂涌才是!

    刚才那一双双眼里的饥饿不像假的,而此时的顺从又绝不能是装出来的,怪事!

    众鬼靠近后,竟还纷纷下跪,模样是前所未有的虔诚,就连起先被金光掀翻的鬼,也手脚贴地,灰白脸上哪还有一丝惶恐。

    引玉暗暗扯了莲升的袖子蹭去掌心脏泥,说:“定是因为灵命。”

    莲升垂眼,目光从自个的衣袂上一掠而过,波澜不惊地问:“你们都是打哪儿来的。”

    这十七八只鬼齐刷刷开口,争先恐后一般。

    “二十年前!”

    “我来此已有二十一载。”

    “我也死了有二十三载,山下徒茅村人士!”

    “二十三年前,我不过是来迟了一步啊。”

    “来迟?”莲升神色渐沉,新鬼倒是年份不一,却多是集中在二十年前后的,“何意。”

    “二十三年前,听说有和尚在此引鬼下黄泉,我等纷纷赶来,可惜来晚了,没能入轮回!第二次苦苦等到他,怎知他不是来渡鬼的,而是来挖树,如今只能等他第三次!”

    轮回往生,并非易事,就算下得黄泉,也得等,何时排得到,何时才能跃入轮回门。

    但如今慧水赤山里的鬼,如今是不是太多了?

    引玉神色微改,心知白玉京有变,两际海想必也是,看向莲升说:“掌管阴间琐事的判官,如今是不是也消失了。”

    “多半。”莲升对众鬼口中的和尚耿耿于怀,稳声问:“那和尚前一趟专程来渡鬼,后一趟专程挖桃树?”

    “不错!第二次见他,我等还以为他又来渡鬼,没想到一番激动全付东流!”

    “细说。”莲升俯瞰众鬼。

    “他渡鬼时阵仗极大,一里外都能看见金光,这附近不论是饿死的、病死的,还是被打死的,他一个不落,全部渡了!正是得知此事,我等才着急赶来,可终是没能分上那杯羹!”

    引玉撑膝弯腰,直勾勾盯起说话的鬼,慢悠悠问:“知道当年的疫病是从哪来的么。”

    “谁知道呢,我到这里时,此地鬼影稀疏,唯我们这些外来的四处游走,不知何去何从。”

    说自己是山下人士的那只鬼,连忙说:“那时只是一夜之间,卧看山下老的小的全病倒了,后来村里大夫说是疫病,却又不是天花之余,闻所未闻!那疫病来得快,人死得也快,除了闭门不出的,其他人全死了!”

    他唉声叹气,“我在屋里熬了两月,躲过了疫病,却因为煮茶,闷死了!死晚了,没赶上和尚渡鬼,真是芝麻没捡着,西瓜还丢了!”

    听起来有几分像小荒渚牙樯村的疫病,那里的病是疫鬼所致,可惜灵命当年把此地所有的鬼魂都渡走了,如今死无对证。

    “不过多时,便听说晦雪天下起大雪,那地方还设了厉坛,厉坛好啊,就算是我们这些孤魂野鬼,也能吃得到零星供奉。我原先猜测,晦雪天的厉坛就是那和尚设的,但后来听说,去设坛的人里有十来个,为首的却是个女子,什么披发头陀,根本不在其中!”

    “那你们怎么没去。”引玉悠着声问。

    那鬼立刻道:“那地方设了厉坛,四面八方的鬼自然齐齐赶去,我也想去啊,但听说那边鬼吃鬼,我宁愿留在这等那和尚再来,也不想去送命。后来就如刚才所说,等是等到了,时间恰是在厉坛建好后,和尚又到卧看山,不过白等,他移了桃树便走,片刻不留!”

    引玉轻叹,说:“多半又是用疫鬼传了疫病,但渡鬼这一举,却是我没想到的。”她转身看向别处,在草丛间见到不少乱坟,心觉可怜,慢步踱了过去。

    众鬼齐齐看着莲升,在投胎转世这香饽饽面前,连金光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你也会使金光,定也能助我们投胎吧!”

    “渡了你们,也入不了轮回。”莲升不动声色地抬掌,掌心上一个花苞慢腾腾展了金瓣,绽成熠熠夺目的莲。

    金光没将众鬼送走,只将他们定在原处。

    莲升挥手驭风,使得及腰的杂草纷纷朝两侧歪去,岔出一条道来,继续说:“牠在卧看山驱使疫鬼,起先多半是想把厉坛设在此地,只是后来没能成事,恰好晦雪天大雪,终于找着了设坛之地。”

    “我想也是。”引玉回头一笑,“芙蓉浦,卧看山,晦雪天,竟都是我到过的地方,你说巧不巧。”

    莲升擒住一只蝴蝶,往自己手背一放,胳膊伸至引玉面前,说:“不巧,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有如这只蝴蝶,牵一发则动全身,它被我擒住,往后的因果也全都变了。”

    引玉俯身看向蝴蝶,吹出一口气,把蝴蝶赶跑,伸出食指往莲升手背点了点,说:“我的,做什么要给其他东西碰。”

    “你的心眼,怎就比针眼大一些。”莲升淡笑。

    引玉直起腰睨她,打趣说:“我又不修你们小悟墟的经文,我想怎样就怎样。”

    “依你。”莲升拨开身侧枯枝,朝远处指,说:“棺椁都在那呢。”

    棺材和坟包是少数,遍地堆叠的尸骨才是多数,那时候死去的人多,一户人也许齐齐整整的都走了,哪有人能为他们送葬。

    一个个木牌歪歪扭扭插在地里,坟茔已成草丘。坟山上当真没几个鬼,日光一晒,四下暖烘烘,不阴森,却也孤寂。

    坟茔虽聚作一团,可万籁俱寂,好像木牌上的名不是名,而是挨挨挤挤的苦痛和孤独。

    在莲升拨开杂草时,引玉目光一顿,抬手指去。

    循着引玉所指的方向,莲升看到了两字——“谢音”。

    那是谢音的坟。

    “谢音”二字刻得歪歪扭扭,看起来是腕力不足,又甚是生疏,写这字的人年纪多半不大。

    遥想起,谢聆曾提过,他和谢音在庙里避难,如今看避的也许不是难,而是煞。

    引玉早猜到谢音已不在人世,所以不太惊讶,只是没想到,谢音竟是埋在了这。她看了许久,才说:“谢聆是怕谢音的魂被吃,所以跋山涉水,硬生生把谢音带来这里安葬?徒步十数日,他如何做到的。”

    “他想,自然就做得到。”莲升抹去木牌上的灰,皱眉说:“但谢聆来安葬谢音时,厉坛已在建,灵命也早来渡过魂,谢音的魂不是灵命渡走的。”

    “桃树。”引玉弯腰摩挲木牌上的刻痕,左右看了看,扯了一根脆生生的草,“谢音的魂也许真被桃树吃了,正是吞了魂魄,桃树才得以化妖。”

    莲升扭头,见引玉把那根细长的草伸到了她面前。

    “你手巧,给折个蜻蜓?”引玉晃着草说。

    莲升轻声哼笑,接过去说:“你当我是手艺大师,无所不能?”

    “快些。”引玉催促。

    莲升当是引玉想要,不急不忙地折了起来,真让她折出个长了一对翅膀的蜻蜓,哪知,她才递出去,那蜻蜓就被引玉放到了谢音的坟上。

    “我是给你折的。”莲升不咸不淡地说。

    引玉回头,打趣道:“和小孩儿争什么?”

    莲升寻思着,她争什么了。

    引玉摸着谢音的木牌,喟然说:“谢音那时才多大,平日里忍饥挨冻,怕是连点小孩儿的玩物都没见过。”

    她起身转向莲升,笑得眼波荡漾,脏了的手没摸向莲升嘴角,反倒朝自己唇边指去,说:“莲升,吃饱了么。”

    “我吃什么了。”莲升抬眉。

    “呷醋了,莲升。”引玉倾身,亲上莲升嘴角,笑说:“渡我一口尝尝。”

    当真一举一动全是欲,勾得莲升心中有火。

    莲升噙住引玉的下唇,口齿间似嚼有忿愠,说:“你当你是在撩拨我么,分明是在鼓动我使坏。”

    她那情绪一上涨,眉心的花钿就变得万分绮丽,好像寒冰中开出红色大岩桐,红白相撞,冷愈冷,艳愈艳。

    “在之前那世界时,有种花叫大岩桐,知道大岩桐么。”引玉捂嘴不让莲升亲,转而踮脚,去亲吻莲升眉心的花钿。

    “怎么?”莲升把人微微往上揽,好使引玉不用费劲踮脚。

    引玉双手撘在莲升肩上,颈侧被咬了个正着,皮肉被轻轻叼着研磨,委实难受。她气息不顺地说:“情/欲之花,是你啊莲升,你以为是我引你入瓮,殊不知是你勾得我不能自拔。”

    “你才是。”莲升吐出微哑的声音,按住引玉的腰胯,把对方拉了下来。

    大岩桐确实是情/欲之花,但在书里边也有毁灭之意。

    引玉成就她,毁灭她,才与此花最般配。

    一只蜻蜓太孤单,走前,莲升又多折了一只。

    祥乐寺里的扫地僧多半是担心两人找不着后山坟茔,握着钉耙把草拨开,慢吞吞找了过去,远远看见那两个身影,说:“找到了么?”

    他恰好看见莲升把蜻蜓放在,一看见谢音那坟,便叹气说:“原以为你们要找的是疫灾那阵子的死者,原来是她。”

    “大师认得?”引玉转身。

    扫地僧双掌一合,对着众坟躬身,说:“记得,那对兄妹是在疫灾后来的,大的那个脚掌血肉模糊,小的伏在他背上,血流了一路,气早没了。”

    他捋下腕上木珠,一颗颗捻着,继续说:“两人是从晦雪天出来的,也就几岁大,问了说是无父无母,遭人追赶。大的那个怕妹妹的魂被鬼祟吃去,所以连着走了十几日,看到山上有寺庙,千辛万苦爬到了寺庙门前。”

    “他奄奄一息,求我容他将妹妹葬在此地。那时候卧看山上下全是尸,多葬这一具也无妨,我看他挖坟埋尸又刻牌,便为他和坟里那小姑娘诵了一日的经。”扫地僧徐徐道来,“小姑娘死得惨,右边整只手掌都被剁去,因为一路伏在兄长背上,下葬时手脚已捋不直,要不是我多劝了几句,当哥哥的才肯吃水吃饭,否则此地……指不定还要再添一怨魂。”

    扫地僧看着谢音那长满草的坟,想想又说:“说起来,就是在小孩葬下后的半月,大的那个后脚跟刚踏出庙门,那披发的行脚头陀就来了,桃树就是那时被挖走的。”

    他了无牵挂,说起旧事时内心好像毫无波动,说:“我劝过大的那个,那段时日祥乐寺虽然也难,但养他一个不算难事,他执意要走,所幸……走时他未被仇恨蒙蔽双眼,目光仍是锃亮。我想,缘分本就难求,人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便随他去了。”

    扫地僧话音戛然而顿,看向引玉,无甚波澜的心终于浮上了一丝细微的牵挂,犹豫着问:“你们和那对兄妹……”

    “她兄长托我们过来。”引玉弯腰往木牌上一抚。

    “原来如此。”扫地僧恍然大悟,握住手上佛珠,问:“他如今如何?”

    “根骨奇佳,成了修士。”莲升话止于此。

    “好啊。”扫地僧终于露出笑意,转身欲走,脚步忽地顿住,“你们怎如此执着于那株桃树。”

    莲升半遮半掩地回答:“桃树成妖。”

    扫地僧一愣,半晌只说:“万物有灵,它原就近妖,如今能成妖也算本事。”

    引玉想到戏班子说起的旧事,说起来,那戏班子就是在卧看山被灵命搭救的,不由得问:“大师留步,不知在那行脚和尚讨要桃树前,您可有在卧看山附近见到过他?”

    扫地僧摇头:“我只有挑水时才会下山,平常时候都是在寺里,他不来,我就见不到。”

    引玉思索片刻,又问:“那这卧看山附近,可有哪处是无冬无春,寸草不生的,那地方或许还有一座孤零零的茅草屋。”

    这问话听着像是在为难人,扫地僧却还是心平气和地回忆了一番,不太确定地开口:“山中茅草屋不少,不过算得上寸草不生的,只有毗邻晦雪天的那一处,那个地方叫‘春不度’,原先不是那样,也不叫那个名,全因晦雪天大雪不停,那里也跟着陷入难境。”

    他摆摆手,拎着钉耙往寺庙走,回头说:“你们要想知道,可以去问下山的人。”

    两人没去山下问人,离开寺庙后,直接往春不度赶,在接连晦雪天的某一处,果真找到了一处寸草不生的土地。

    黄沙遍天,裸/露的泥土足有三里广。这地方别说茅草屋了,连一根茅草也找不到,砖石木板全无。

    引玉捂着口鼻,话也不想多说,省得吃下一嘴沙,只冲莲升使去眼色。

    莲升揽住她就往黄沙外走,说:“茅草屋多半被人拆了,时日太过久远。”

    “周围找找。”引玉不抱期待,不过人都来了,总不能白走一趟,“那年疫病带走不少人,见过那茅草屋的,多半都不在了。”

    “无妨。”莲升掠到黄沙之外,“问问去。”

    临河处住有人,江水流得极慢,因为流经晦雪天的那一段结了冰。

    一古稀老翁坐在江边,用从晦雪天流出来的冰水洗衣,听见有人叫唤也不回头,约莫是耳朵坏了。

    看见身侧有人,老翁才扭头,眯眼打量了良久,指起自己的耳朵直摆手。

    不知对方识不识字,莲升假意往袖中摸索,实则变出了纸幅,幅上有字。

    「二十三年前春不度 茅草屋 和尚」

    老翁凑近细看,看了许久,浑浊的眼里现出光,摆手咬字不清地说:“住了半年,疫灾过后就走咯。”

    作者有话说:

    =3=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出自《风赋》

    时间线是:卧看山疫病,尸横遍野,灵命渡走了因灾而死的所有鬼魂,然后晦雪天下起大雪,厉坛始建,接着灵命才回卧看山取走桃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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