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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庆幸老翁看得懂字, 少了一番辛苦交涉,也幸好,这黄沙漫天之地还有人。

    周遭只这一户,怕是得走上一刻才见得到零星屋舍。许就是因为远离人烟, 爆发疫病时没人到这, 所以老翁侥幸避过一难。

    莲升收了纸幅, 看向引玉说:“半年,于凡尘而言不算短了。”

    老翁久不见人, 约莫觉得稀奇,可眼睛又不大好使, 不得不凑近打量。他心知唐突, 靠近时嘴上还嘟囔一句“冒犯”。

    “姑娘家啊。”老翁看了莲升, 又看引玉,眼眯成缝说:“这位也是姑娘, 打哪儿来的呀, 走路还是骑马,累不累呀, 吃饭了吗。”

    这地带异族人多,老翁在这待了数十年,多少学了些外族话,虽多年不说,可开口时还算顺溜,过会竟换了外族话来问, 生怕二人听不懂。

    引玉寻思着这老翁耳朵不好使,她答了对方也未必能听到, 却还是说:“从晦雪天来。”

    哪知老翁又笑着指指耳朵, 不是真想听回答, 只是想过过话瘾罢了。他拧干手上衣裳,往木盆里丢,一只手把木盆架在腰边,一边捡拐杖。

    引玉看老翁起身艰难,便替他拿了木盆。

    老翁浑浊的眼蓦地一亮,称赞说:“心肠好啊,莫非是两位菩萨,洒甘霖福泽世人来的,老朽我何德何能。”

    这位若和耳报神放在一块,简直称得上是两个极。耳报神是倚老卖老,贫嘴薄舌的,要让它称赞别人一句,比登天还难,而这一位,夸人的话确实张口既来。

    引玉看了莲升一眼,心说幸好没把木人带来,以耳报神那管不住嘴的模样,怕是要吓坏老人家。

    “你们是来寻亲的么,可惜了,那徒茅村没几个人了。不过你们要是想知道二十三年前的事,那老朽我可就有的说了。”老翁站起身,甭管边上的人想问什么,挤出笑自顾自地说:“二十三年前那场疫病,吓坏人了,是一夜之前传起来的!”

    这和祥乐寺那扫地僧说的一样。

    莲升想问太多,碍于老人家耳朵不好,只能设法从袖里“取”纸幅问话,可她低估了老人家的话瘾,她还没变出纸幅,老翁已说了一连串。

    老翁朝远处屋舍一指,示意二人往那边走,说:“我那日沿河而下,无意撞见个疯子四处乱窜,他到处嚷嚷,说什么‘大伙得了病都死了’,我看他跟疯犬一样,生怕被咬着一口,扭头就跑!”

    说着,他朝自己腿脚一指,苦中作乐般,笑说:“我跑得急,忘了看路,一不小心跌进了泥坑里,腿摔残了。摔进去后,我又不敢呼救,唯恐把那疯子引过去,后来暴雨倾盆落下,我没摔死,差些被淹死,这腿啊,彻底淹废了。”

    明明是极惨一件事,老翁竟边说边笑,只有摇头时露出些许无奈。

    引玉朝远处屋舍看去,发觉屋中还有旁人生气,不知是这老翁的谁。

    老翁走了几步,扯着嗓哑声喊:“娟,娟啊。”

    一个同样年迈苍老的声音在屋里回应,可惜就算是凑到耳边,老翁也听不见,更别提那回应还微弱得很。

    老翁走快了几步,撑着拐杖趔趔趄趄,将摔不摔。

    莲升垂在身侧的手一动,驭上一缕风,将老翁托住。

    老翁健步如飞,困惑道:“步子怎忽然变得如此轻快,比我那日逃命时还快!”

    他停在晾衣杆边上,往木架上轻拍说:“木盆放这就好,都是贴身的衣物,不好叫二位姑娘帮着晾,我自个来!”

    莲升趁老翁未低头,驭风托起盆里衣裤,使其轻飘飘落在杆上。

    老翁岁数大了,可神识还清晰,摸不着头脑地说:“我才弯了一次腰,怎就挂好了三件衣裳,稀奇啊。”

    莲升帮他,本意是想他早些忙完手头事情,将当年之事继续往下说,谁知老翁晾完衣物,旧事没提,扭头又冲着屋子喊了一声“娟”。

    老翁心知屋里的人会应他,不焦不灼,这才指着屋门说:“我老伴,那几日见我久久不能归家,以为我在外面中了疫病死了,哭喊着要把我的尸体带回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然后在找我的途中,她也摔那坑里了,咱们两个在坑底齐齐瘸了腿,不是一家人,不掉一个坑啊。”

    他笑着又摆摆手,说:“在我老伴也摔进坑里后,我才知徒茅村真传出了疫病,幸好我那日跑得快,嘿,没被疯子追上,否则我哪是保不住腿那么简单,怕是命都保不下!”

    “我和我老伴,在坑里待了数日才被搭救。”老翁杵着拐杖走到屋门前,他此时才露出一丝悲戚,指向自己后腰说:“她摔得比我重,这儿往下都给摔坏了,动不了了。”

    久不见外人,老翁热心招手,让让引玉和莲升进屋,满肚子说不完的话,张嘴又道:“进来坐啊,我接着给你俩说!那搭救我们的年轻人没染病,他是从外面来寻亲的,救了我们才知道疫病的事。我老伴见他执意要进去,便说这时候去探亲,怕是只能死得齐齐整整,最后一家人连个收尸的都没有,毕竟那疫病传得快,得了病的都得死,轻视不得!”

    屋里只一张木板凳,所以只有引玉在那老翁的招待下坐到了炉边,莲升不得不站着。

    床上果真躺了人,老妇身上盖了毯子,明明半身不遂,却不怨天尤人,也同样笑眯眯的。她指着水壶说:“有热茶,自己倒一些喝啊。”

    老翁耳朵听不见,说话声把控不好,跟扯着嗓子嚷一般,说:“娟啊,你跟她俩说说,二十三年前,住在春不度的那个和尚,她俩来找人的。”

    老妇恍然大悟,点点头便说:“你们找他啊,头一次见面,是因为他化缘化到咱这了,看着年轻轻轻,问他可有住处,他说他暂住在山上的不毛之地。”

    她伸出一根手指,眼往后眺了一下说:“就是如今的春不度。”

    “那和尚来到这后,还做过什么?”引玉朝着老妇,双手往膝上撘,姿态难得不闲散怠惰。

    “我不常见他,也没和他聊过几回,他平日似乎都在山上,不常露面。”老妇多年没见到这么标志的姑娘了,慢腾腾坐起身,靠在墙上回答:“想起来,有日咱们家大黄走了。”

    一顿,她比划了一下,笑眯眯补充:“这么大一条狗,跟了我们十几年。”

    引玉听得认真。

    “大黄走了,我和颜郎都伤心,我们两人便抬着大黄到了春不度,想找那和尚帮我们把大黄渡了。”老妇模样虽已苍老,可一双眼干净透亮,哪像是经历过坎坷半生的。

    她啧了一声,又说:“那和尚还真把大黄渡了,还帮着我们挖了坑,让大黄入土为安。我和颜郎不急,搁那儿和他聊了几句,想着要是能聊熟络,日后还能拜托他把我和颜郎一块儿渡了。”

    老翁在边上窸窸窣窣收拾东西,温了茶塞到引玉和莲升手里,说:“杯子烫过了,干净。”

    老妇催道:“这儿离晦雪天近,天干物燥,多喝点儿水。”

    她自己也呷了一口,说:“原先我还不信那是个正经和尚,毕竟他蓄了老长的头发,又打赤脚,身上还别着酒囊,正经和尚哪会是那模样,但他念经把大黄送走的时候,真是有模有样的,脾性又沉稳,光看他一眼,就好像我身心已归极乐。”

    说着,老妇朝老翁睨去一眼,打趣说:“我就仗着他耳朵不好,偏要夸那和尚长得清秀好看。”

    老翁坐在床边给自家老伴捏腿,压根不知对方说了什么。

    引玉戏谑:“这么多年过去,那和尚多半也不好看了。”

    老妇笑笑,说:“那个和尚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声,问他是来做什么的,他说是来取功德福报的,可是他除了化缘讨食外,哪里也不去,我寻思着,人在家中坐,天上还会掉馅饼么,他竟说是时候未到,真是玄乎!”

    “我记得当时的事,可不是图他好看。”老妇赶紧澄清,又说:“那和尚真是怪,他脾性是不卑不亢的,后来才知道,他身上虽然别了酒囊,但从不喝酒,那囊袋也不是用来盛酒的,里面偶有东西撞得咚咚响,也不知是蟋蟀还是蚂蚱!后来疫病忽然在村中爆发,他才又下了山。”

    “他去做什么。”莲升语气平平。

    老妇惊讶地仰头,朝莲升看去,捂着嘴笑,说:“我还以为这位姑娘不好开口说话呢,哎呀,冒犯了。他啊,下山给村里人驱邪求福的,凡他到处,得了疯病的人都好了,应当是有点儿用的。”

    “可那疫病呢。”引玉皱眉。

    老妇颔首,慢吞吞说:“止不住的,疯病是治好了,但是疫病越来越严重,那和尚在那之后就走了。”

    “他去了哪。”引玉问。

    老妇摇头:“我和颜郎都伤了腿,连他是几时几刻走的都不知道。那时候颜郎的腿好了一些,勉强走得动了,去打探消息,才知道村里已不剩几人。颜郎好心,想去山上问那和尚需不需要一些吃食,和尚一个人在春不度,日子可不好过。”

    “他走了?”引玉开口。

    “没错。”老妇颔首,“颜郎到山上时,那地方竟连茅草屋都不见了,更别提人影。”

    引玉更加笃定,疫病就是因灵命而起。她仰头朝莲升看去,拉了莲升的手,眸光流转着,手轻飘飘往膝头一拍,有暗示莲升坐腿之意。

    外人在时,这在晦暗中流转的情思,才愈发勾人。

    莲升冷淡睨她,不作表示。

    老妇坐累了,又躺了回去,说:“也许正是去到村里,他发现自己力不能及才走的,也不知道他走时有没有染病。他的福报啊,怕是没有咯,看来念经祈福,还是不如大夫好,人病了,还是得吃药的,只可惜那时村里什么都没有。”

    老翁听不清她们的说话声,接不住话茬,怪难受的。他朝晦雪天的方向指,自顾自说:“在疫灾过后,我上山找过那和尚一回,但那时候已见不到他的茅草房了,不过,我看见有一道足印未被风沙掩埋,看着是延伸到了晦雪天的方向,不清楚他是不是进了晦雪天。”

    他摇头说:“不过,那时候晦雪天已被大雪封山,应该是进不去的。”

    老妇笑说:“两位姑娘还想问什么,尽管问就是,能答的我一定答。”

    “多谢。”引玉起身,把杯里茶水喝尽了,温声说:“没别的了,要不是碰见二位,我们也许还在当那闷头苍蝇,四处打转,不知道上哪儿问人。”

    老妇一愣,小声问:“要走了呀,你们是……认识那和尚,来这找他?”

    引玉张口既来:“当年有约。”

    “可惜了。”老妇轻叹一声,“如今可不好找啊,天遥海阔的,上哪儿寻呢,他那屋子连一根茅草都没余下。”

    “四处找找,找不到就算了。”引玉说。

    老妇讶异:“你们非要找着他?”

    “他欠我们良多。”莲升说得更是直接。

    引玉低声一笑。

    老妇大惑不解,欠债者多半找不到了,这姑娘怎还笑得如此开怀。

    老翁看引玉似是要走,连忙看向床上老伴,见老妇给他比了几个手势,才摆摆手说:“老朽腿脚不便,不能远送了,如今也不知晦雪天里是何状况,要是胆大的,不妨到里面找找。”

    引玉道谢,同莲升一道离去,恰好这里离晦雪天近,从那不毛之地踏过去,便是飞雪漫天。

    回到晦雪天,已是一日过去,黑蒙蒙的雪夜里,哀乐声声。

    如今康文舟也死了,康觉海故去一事,便不需要再瞒,两人的哀乐一齐奏响,父子俩也算是别样的齐整。

    这样大操大办的丧事,在晦雪天罕见,别家一来不敢拜神佛,二来又没这本事。

    康文舟是死在厉坛上的,康家那些穿丧服的下人,便一路挥洒纸钱到厉坛,天上飞扬的黄纸,和雪花一样多。

    原先跟在康觉海身边的人失声痛哭,跟在康文舟身边的也哭,大局已定,这康家以后必是康喜名的了,他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众人哀哭着走向厉坛,人群中有些个跟疯了一样,哪愿意相信,自己就要给康喜名做牛马了。他把怀中黄纸一抛,快步朝厉坛正中那株桃树跑去,袖中短刃一拔,分明要砍树。

    一个人影逆着风冲上前来,身形快到留下残影数个,猛一抬剑,便把那人手里的匕首砍断了。

    此剑削铁如泥,想必削人项上首时,也能如此干脆利落。

    握匕首的人大吃一惊,狰狞神色全无,后仰着往地上跌去。

    谢聆目光冷厉,手上银剑一侧,说:“谁敢动这棵桃树。”

    跌在地上的人惨叫着跑回人群,却被康喜名一脚踹在地上。

    康喜名看不惯谢聆,可谁让谢聆是老夫人找人去请来的。他咬牙切齿,拱起手阴阳怪气地说:“见笑了,手下人冲动。只不过我有一惑,你明说你除不了那桃树妖,如今又要碍着众人除妖,难不成你和那妖怪……”

    谢聆打断道:“是怕你们白白送命,要么丧命在桃树妖手上,要么被厉坛下涌出来的鬼祟生吞。说起来,桃树是你们敬的那位仙长栽下的,你们动这棵树,是要与她为敌?”

    康喜名冷声:“胡说八道!”

    谢聆见他们不再上前,这才收剑入鞘,转身走开。

    晦雪天里,众百姓喜闻乐见,康觉海死得好,康文舟也死得好,但还不够,众人还要在心里恶意诅咒着,那康家宅子里的,死绝了才好。

    引玉和莲升回到客栈时,谢聆恰也回到,谢聆虽还是满脸疲色,却多了些许精神气,衬得他就像回光返照一般。

    谢聆见两位仙姑,喉头发紧,半晌才说:“二位,从卧看山回来了?”

    引玉看到谢聆,就想起祥乐寺后山的坟,还有坟前木牌上歪歪扭扭的“谢音”二字。她应了一声,问:“厉坛可还好。”

    “还好。”谢聆目光闪躲,声音干涩地说:“那二位找到桃树所在了吗。”

    “的确是祥乐寺。”莲升定定看他,说:“寺里有半院的桃树,二十三年前,有人曾在那掘走桃树一棵。”

    听到“祥乐寺”,谢聆的目光更是摇摆不安,原先松弛的姿态变得何其紧绷,说:“庙里的确有不少桃树,厉坛的那株有灵,不知寺庙里的其他桃树如何。”

    “其他的平平无奇。”莲升话总是不说尽,似乎不想挑破谢聆那脆弱的心防。

    谢聆垂下眼,压着嗓说:“庙里的师父还是不是从前那位?”

    “应该是,那位师父说他从前就在祥乐寺,如今独自守在寺中。”莲升淡声。

    引玉往听宵雨里看,故意问:“谢音在房里么。”

    谢聆假装心澜不动,垂着眼说:“在。”

    “可以见见谢音么。”引玉又问。

    她不是要挑破,她要谢聆自己想明白。

    世人多苦难,若是一直沉溺在自己臆造的和乐美满中,也许死都死不明白。

    早些抽身而出,死后也好做个清醒鬼,投个清醒胎。

    谢聆神色微变,拉起门,将身后的那点间隙完全挡住,说:“谢音累了,在休息。”

    他惊慌失措,扶在门上的手颤抖不停,他自己不愿承认的事,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莲升移开目光,掌心一翻,朝引玉递去,手上被劫雷擦出的伤已经结痂。

    引玉好整以暇地看莲升,装作不解其意。

    莲升不想看谢聆这可怜人被逼急,皱着眉头,喉头挤出一个字“痒”。

    伤口结痂,是会痒。

    引玉轻捏莲升手指,牵她走远,眸光盈盈润润,说:“怎的,还冲我撒娇呢,从我这学的?”

    莲升收了手,推门说:“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我一直都有,我何时不坦诚?我想要什么便要什么,说我心术不正也罢,反正我非要。”引玉笑着踏进门,差点踩着地上的木人。

    耳报神那木头身可不好驾驭,怕是又使了九牛二毛之力,才从桌上滚到这。

    它眼皮子一掀,明明眼耳口鼻都是事先雕好的,无甚表情可言,偏那眼珠一转,硬生生凹出了一副怒目嗔视的模样,说:“怎还知道回来呢,也不知道二位是被哪里的妖魔鬼怪绊住脚了,二位再迟些回来,我老人家就要被两面佛像吓得魂飞魄散了,二位怕是要哭断肠。”

    引玉弯腰捡起木人,把它往桌上一搁,说:“去了厉坛一趟,找到了桃树的来处,无嫌此前在小荒渚布阵养疫鬼,定也和灵命脱不开关系。”

    耳报神原听得心烦意乱,腹诽此人顾左右而言他,可一听到邬嫌有关的事,立即把委屈都抛到了边上,说:“如何,你们又发现了什么?”

    莲升关上门,走去推窗,往厉坛的方向望,微眯着眼说:“灵命曾也在卧看山传疫,在晦雪天设坛前,卧看山因疫病死了不少人。”

    “就算如此,邬嫌也罪无可赦,她养疫鬼前已经恶状满身,总不会事事都是别人所迫!”耳报神冷哼。

    莲升回头,平和开口:“无嫌能到慧水赤山,定是因为灵命。”

    引玉坐下,终于得以休息一阵,长舒一口气说:“我此前的怀疑,已渐渐得到印证。”

    窗外隐约传进来些许哀乐,那些去厉坛给康文舟烧纸的康家人,似乎要回去了。

    只是,康家所到之处,都有人从屋里丢出东西,全都往死里砸。

    应了老夫人的吩咐,没一人还手,老夫人想让康觉海和康文舟安息,不想再生事端。

    夜里,引玉搁在枕边的画卷又湿哒哒的,她侧身时恰好碰着,冻得她立刻清醒了。

    引玉一醒,躺在边上与她抵足而眠的莲升也睁了眼问:“怎么了。”

    “无嫌。”引玉抱起画卷,衣襟被打湿一片,推起莲升说:“走!”

    莲升当即明白,凭空抖出一披风,把引玉罩在其中,自个儿无暇穿上外衫,推了门便往楼下去。

    寒风撞窗,和当日一模一样,只是此番无嫌来势更加凶猛,屋中桌椅俱震。

    店小二躲在柜台后慌慌张张使眼色,根本不敢出声。

    引玉拉着莲升躲进画里,一个不留神,便撞进画中莲池,扑通砸出水花大片。

    画么,不论是人、牛马,还是莲池,都只画了个皮囊,画纸原是什么样,皮囊之下就是什么样。

    水花四溅,引玉揽着莲升跌入白蒙蒙的无底洞,白得像是一望无际的雪原,却比雪原还要刺目。

    没有底,两人便一直轻悠悠往下降。

    引玉细胳膊细腿全缠在莲升身上,仿佛要把自己嵌到莲升骨子里,凑近了用含糊的声音说:“灵命又使驭着无嫌过来了,多半是想在厉坛之祭开始前,再来逮我们一次,牠等不及了。”

    莲升后背空落落,那悬浮不定的不安感令她气息急促,她只得环紧引玉腰身,说:“祭坛日一定就在这几天了。”

    引玉抬起下巴,亲着了莲升眉心的花钿,转而拉起莲升结痂的手,轻轻吹出一缕气,问:“还痒不痒。”

    “痒啊。”莲升发梢红绳脱落,长发飞扬,明明神色冷淡,眼尾却浮上一丝姣媚的红。

    是心痒。

    引玉看得心动,亲起莲升手指说:“我今儿当一回大夫,看看究竟有多痒。”亲着亲着,她挑衅般整节含入其中,皓齿一合,留下印痕。

    跌不到底,莲升索性翻身令引玉在下,引玉后背空旷,手脚不由得缠得更紧。她要引玉成漂浮不定的船,只得在她身上寻得停靠,她要将引玉吻到晕晕沉沉,手脚失力。

    引玉快要攀不牢,她摇摇欲坠,一个劲往下滑跌,不得己绷紧了身,将莲升的掌心夹牢。

    莲升贴着她的耳说:“白日时你拿我衣袖擦手,我取你手帕一用,应该不算过分。”

    引玉气喘不匀,胡乱往上凑,只觉得莲升伸手进她袖袋,一通翻找后取出物什一样。

    一绵软织从她淖泞处蹭过,她一颗心动悸波荡,欲潮掀天,似有灭顶之势。

    那是,莲升送她的帕子。

    隔日,晦雪天彻底乱了,百姓们躁动不安,知道康家不会给他们说法,便抱起树桩去撞城门,企图将大门撞开。

    晦雪天四处都是喧嚷声,众人被康家压榨良久,如今得知身边亲近的、熟识的,或是仅有一面之缘的,极可能都是被康家害死的,他们如何还能沉得下心,如何还能继续苟且?

    店小二消息灵通,敲了引玉和莲升的房门,在屋外说:“仙姑,百姓们想破门,可惜康家手里还有不少符箓,凡人之躯又怎和仙法神术相斗。他们得知谢聆答应康家除妖一事,当谢聆和康家是一伙的,这几日不少人来询问谢聆所在,还在客栈门外央求谢聆改邪归正,和他们一起逼康家伏罪!”

    “谢聆不出面澄清?”引玉在屋里问。

    店小二抵在门上说:“他不知二位如今计划如何,不敢轻举妄动,两日未露面!”

    引玉明白,当日无嫌再来客栈,寻她和莲升不见,晦雪天的城民便当她和莲升已经离开,只能逮着谢聆,逼他出手。

    “无嫌何时祭坛?”莲升问。

    “就定在两日之后!”店小二回答。

    作者有话说:

    =3=

    第92章

    “果然是等不及了。”引玉捏住耳垂, 上边想必还留着莲升的牙痕。

    她们在画卷里待了一整日,客栈又被翻捣一通,要不是店小二悄悄将柯广原背着跑远,柯广原定要被“无嫌”吓到魂魄出窍。

    也幸好这次桌椅门窗都齐齐全全保住了, 否则回来看到遍地狼藉, 柯广原心痛都来不及。

    店小二一想到客栈的惨状, 忿然作色道:“两位仙姑有什么好主意,莫非咱们就在这坐以待毙?我、我不像之前那位掌柜, 心比天高,偏要当什么厉害大鬼, 我能保住这活躯, 见得光, 碰得着实物就心满意足了。”

    想来店小二也不敢有坏心思,引玉看了莲升, 见对方若有所思地坐着, 索性说:“怎能说是坐以待毙。”

    店小二全然不知这两人的计划,只能瞎心急, 说:“祭厉坛那日可不好受,两位仙姑……得事先想好万全之法才行。”

    莲升静默许久,倏然朝门扇看去,不咸不淡说:“晦雪天春还一事,并非我口出狂言,我既然说了, 不惜代价也会实现。”

    店小二吸了鼻子,小声说:“忘记跟两位仙姑说了, 柯掌柜和我在外边躲的时候, 他给我取了个名, 如今我也是有名有姓的人了,他岁数大,说要收我当儿子,我不依,要是答应了,我辈分岂不是矮他一截,所以日后我和柯掌柜就是兄弟了,咱们应该是……忘年之交!”

    “什么名字?”引玉好奇。

    店小二说:“我早忘了生前的姓氏,但依稀记得是梅家村人,他给我取名叫梅望春。”

    “梅望春。”引玉露出笑,“好名字。”

    梅望春专程把消息带过来,说完就走了。

    引玉抬腿往莲升膝上架,蹭蹭说:“快给捏。”

    “累着你的腿了?”莲升两指钳她脚踝,往上一捋,顺带把裙摆捋了上去。

    引玉不羞不臊地说:“可不是,我生怕跌个半死,只能盘你身上,哪知你弄得我力尽筋疲,你还好记仇,脏了我的帕子。”

    “放着不用,白白浪费。”莲升捏着裙角把引玉脚踝重新遮上,隔着布料给她捏了几下腿。

    引玉往后倚去,舒坦得眼都合起,懒声说:“不过,我那画的确好用,比我这当原主的还厉害。”

    莲升手一抬,转而探向引玉的灵台,说:“上回在厉坛下受钟声所扰,现在还痛不痛?”

    引玉迎了过去,额头往莲升掌心上贴,说:“还余有些许撕裂的痛感。”

    莲升松手,按住引玉的腿,半个身歪了过去。

    看似要亲,却只是轻吹了口气。

    莲升淡声说:“常常要吹,给你吹一下是不是就能少些痛?”

    引玉垂着头笑,春光潋滟的眼睨了过去,打趣说:“不俗了,偷偷念清心咒了?”

    莲升默了少倾,还真给引玉念出来一句,平心静气说:“给你听听,好净去心中杂念。”

    两日足以做许多事。

    依旧有人在康家高墙外质问,康家人恼了,尤其是之前跟在康觉海和康文舟身边的。他们心里想着反正自己是活不好了,不如同归于尽,直接冲着墙外的人说:“不错,康家从始至终都没想让你们好过,真当康家是济世悬壶的菩萨?还帮你们治病呢,你们怕是没吃够康家的苦头!”

    城民大怒,齐心撞开城门,可康家不许他们走,不过寻根究底,其实是灵命不让走。

    北门才关上不久,防守尚显松懈,城民择此作为突破,不管是生是死,都要撞出这片天,不出去,又怎能知晓前路在哪,数不尽的冤魂又是因何故去。

    撞!

    这门必须撞开!

    一众城民饿得饥肠辘辘,眼冒金星,孤掷一注地聚在一块,齐齐抱着三十余尺长的老树,在响彻云霄的口号声中,猛朝前奔去。

    雪花四溅,城门轰隆倒地,站在围墙上的康家仆从被吓得握刀握剑,喊打喊杀地往下跑。

    平日里城门都是大敞着的,唯独祭厉坛前后几日紧锁,所有人心知肚明,康家根本就是要他们死,只是这么多年过去,无人敢出头与康家一搏。

    如今回头一看,成就如今惨剧的不光有康家和仙神鬼怪,还有他们的懦弱。到最后既然都会死,还不如放手一搏,许还能讨到个真相!

    不管是成是败,他们至少要知道,心中所求为何,又何以证得。

    康家的下人宁愿将撞门的城民全部砍死在大雪下,也不容他们踏出城门半步,否则,死的就会是他们。

    厉坛之祭必定会死人,得留有活人,康家和那位仙长才不会动到他们的命!

    一边是拿刀拿棍,穿暖吃饱的康家仆从,一边是刚竭尽全力撞门,如今饿得双颊干瘪的城民,其实胜负已分。

    狂风忽从远处卷来,掀得雪花飞旋,什么枯枝乱石全都走地而起,众人眼前白茫茫一片,连身侧是谁都看不清!

    一时间,谁还分得清眼前是敌是友,既怕被伤着,又怕被误伤,不少人定定站立不动,而一些杀红眼的,还在撕喊着挥刃。

    狂风稍作停滞,尚不足以让雪花和飞石沉地。但也就滞了一阵,不过弹指,风声再度嚎啕,猛将所有人都卷回城中间。

    众人要么在地上被拖拽,要么身轻如鸿,倒转着飞了老远,落地时全像杂碎般堆作一团,哪还分什么康家仆从和寻常城民。

    就连康家的下人也颤巍巍不敢出声,知道这能将他们刮到此地的风,定是那位仙长使出来的。

    以前祭坛时,也有人想逃脱,只要不被发现,翻墙就能出去,如今仙长一条命都不愿放,好像急不可耐。

    城门还敞着,飞沙走石渐渐沉寂,被卷起的雪花慢吞吞飘落。

    遍地鲜血转瞬就被大雪遮掩,刚才的纷乱好像只是大梦。

    许久,门外忽然出现两个女童,一个披发,一个扎了两个小辫,模样看起来甚是聪颖。

    在风刮来的时候,有人攀住了城门,十指都给擦出血了,也没有松手,得幸未被卷走。他气息奄奄,才发觉自己方才紧咬牙关,硬生生咬碎了一颗牙。

    此人啐出碎牙和血沫,只觉得城门外的两个小孩儿好像仙童,心想,他是死了,神仙来接他走了。

    他长臂一伸,定定看着两个女童,说:“你们是、是谁,是来接我走的吗。”

    两个女童相视一眼,披发的那个说:“我叫香满衣。”

    扎了两根小辫的笑说:“我叫云满路。”

    两人异口同声:“我们从芙蓉浦来。”

    这次,晦雪天里没人能走,就连康家的人也不能。

    众人本就不得安生,今日一过,街头巷尾竟传出闹鬼传闻,晦雪天更是鸡犬不宁。

    这事让梅望春知道了,他在外转了一圈,赶紧把消息带回客栈,敲了引玉的门说:“仙姑,城民是破了门,但没人出得去,给康家撑腰的那个使了术,在他们厮杀时突然驭风,把人都卷回去了。如今城里到处闹鬼,似有东西在外捣乱,不过方才我去追查了一番,那几户家中鬼气稀薄,应该……不是鬼。”

    “看仔细了?”莲升掀窗往外望,说:“怎么闹的。”

    店小二答:“听说屋中什么锅碗瓢盆纷纷坠地,又被人拍肩拍背,玄乎得很,偏就是不要人性命。”

    “不知真伪。”莲升看不到有鬼气在外肆虐,妖气也不见,屋外空旷寂寥。

    引玉也往外打量,说:“暂且不管?城民想要破门不假,也许这是计谋之一。”

    梅望春只好又走了,路过谢聆门前时,被那突如其来的开门声吓得一个歪身。

    “见到仙姑了?”谢聆面色依旧难看,比前两日还不如,长命锁已不戴在脖颈上,而是捏在手里。

    梅望春点头说:“仙姑在屋里呢,要是有事,直接去说就是。中间隔了个传话人,话传到耳边多少会变点样,不如当着面亲自说。”

    谢聆沿着走道一直望向尽头,目光倏然一顿,眼底失了光彩,握紧长命锁说:“不了。”

    厉坛之祭在即,就连康家人也担心祭祀会出岔子,丢了别人的命还好,可若是因为这事,仙长要了他们的命,可就划不来了。

    老夫人还在康觉海停尸的院子里站着,康觉海的棺椁已经盖好了,明儿把钉子一敲,就能下葬,可好巧不巧的,明儿就是祭厉坛的日子。

    祭厉坛可是大事,万不应该在这日下葬,到时候众鬼大闹,康觉海怎能安宁!

    老夫人双眼红肿,已哭了数日,眼前朦朦胧胧,怕是再哭上两日,就要瞎了。她一动不动看着屋里的棺材,往边上伸手说:“康喜名,康喜名你过来。”

    康喜名咬紧了后牙槽,扯出一个生硬的笑,走过去说:“娘,我在呢。”

    “这两日,听说城中闹妖,查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么。”老夫人往胸口上猛拍了两下,一口气哽在喉头,差点将她憋死,“这事务必要让仙长知道,明日就要去祭坛了,要是有意外发生,也好撇清关系,省得康家被祸及!”

    “这事我早报给仙长知了,但仙长无动于衷。”康喜名皱眉,当上康家老爷虽是天大的好事,但他没完全被喜意冲昏头脑,这两日脑筋一转,只觉得今年的厉坛之祭非比寻常,康觉海和康文舟两人实在死得蹊跷,他当的怕不是康家老爷,而是等死鬼!

    “无妨,仙长知道就成。”老夫人握着康喜名的手臂才得以站稳,转身颤巍巍道:“觉海和文舟,这两日是不能下葬了,先容他们再在家中住两日。”

    “我知道。”康喜名神色沉沉,“不过打从回来后,仙长一直不在咱们面前露面,要不是听到闻安客栈再被‘光顾’的消息,我还不知道她出去了一趟!我方才去问她祭坛事宜,她在房中一句话不说,这厉坛祭祀也不知能不能如期进行。”

    老夫人出了院子,往康喜名胳膊上拍了几下,压低了声音说:“仙长让咱们做什么,照做就是,再怨她憎她,也万不可违逆她!”

    她一顿,也不知是不是方才那句话说得太用劲,竟有些头昏眼花,稳住身才接着说:“城里的妖怪,也许是害了康文舟的那只,仙长任由它作乱,定就是因为这个。”

    康喜名摇头说:“可那桃树妖不是只在厉坛上现身么,我得来的消息却是,城里四处有妖。”

    老夫人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说:“你信他们作甚,那些人恨不得多编造些谣言,把咱们吓倒,好让咱们不能如期祭坛。晦雪天如今有仙长坐镇,万不会出事,她的眼鼻精着呢,晦雪天哪儿见不到。”

    几日的时间,老夫人更加苍老,越发觉得时日无多了,她又往康喜名胳膊上一拍,说:“祠堂的佛像,可有好好供着?那东西磕碰不得,这七日里,一天要供三次,仙长再三叮嘱过的。”

    康喜名的眸光闪烁不定,说:“供着呢,一次都没有落下。”

    老夫人安下心,慢腾腾挪步,“报应总归都要来,怪我当初贪心,又只会寄希望于他人,如今心不得安宁,后悔药没得吃,就连想挣扎也挣扎不得。”

    她按住康喜名的肩,迫使康喜名弯腰,她凑到康喜名耳边说:“这次的厉坛之祭,如果能安安稳稳度过,你带康家上上下下离开这晦雪天,万不可再图那黄金白银了,不过是些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哪是要挥霍到你的头上,我是要你保命啊!”

    康喜名嘴上答应,把老夫人送回了房,转头轻手轻脚地进了祠堂。

    他跪在蒲团上,惴惴不安地打开了香案下的木柜,打开的一瞬倏然合眼,压根不敢看柜子里的双面佛像!

    良久,他才掀开眼帘,竟见朝前的那一面,竟是那张狰狞可怖的脸!

    不可能!

    康喜名猛朝地道口看去,确认那里的机关没有开启,往常把佛像这一面转过来,金库机关必会被触及!

    两面佛上遍布裂纹,上面有一些干涸的血迹,是他那日忽然动念,想到民间故事里那些“滴血认主”的故事,就胆大包天地刺破手指,把血抹了上去。

    机关未开,说明两面佛根本没有动,而是它……

    自个儿变了脸。

    康喜名喉头发紧,赶忙关起木柜,手脚并用往外爬,如今烧香拜佛也无济于事,毕竟晦雪天里只有这两面佛。

    作者有话说:

    =3=

    第93章

    屋中静坐的无嫌陡然睁眼, 眼尾青筋暴起,神色冷且凶悍,她不是无嫌,而是灵命!

    无嫌身侧气劲飞旋, 屋中摆件本就已经碎了遍地, 如今一个失控, 连屋瓦都差点被冲开。

    她神色又在变换,自己也被狂躁的气劲撞得遍体鳞伤, 苍白的脸上全是细长血口。

    眸光一定,无嫌倒吸一口气, 猛将气劲收回, 从喉头逼出声:“你为它造出虚假皮囊, 用‘两面佛’为它积攒功德,又用‘两面佛’替它挡灾。你宁愿你我承下所有罪孽, 也要将它藏牢, 不愿它沾上一点罪孽、受到一点伤害,可天底下哪会有牢固不灭的伪装, 它已暴露!”

    “它沾了污浊,白费了浩瀚的福报天禄,康家和匣首果然是个变数。”一个声音在无嫌心底响起,“再说生灭乃世间常事,我不强求那伪装永存,但如今被坏了事, 是该另择去路了。”

    无嫌双眼赤红,哑声:“它究竟是什么?”

    “它将成无上物。”

    傍晚, 远在闻安客栈, 还有不少城民在楼下苦苦央求谢聆莫要修成恶道, 如果他还有良知,便出面阻止祭坛,莫让晦雪天再有无辜者惨死。

    客栈门窗紧闭,梅望春也觉得苦,越听那哀求声,一颗心就越苦,但他本就是鬼,祭坛于他而言不过是小难,就算有人在他脑门上玩弄刀棍,他也不见得会怕。

    整个客栈只有柯广原坐立不安,他连刻刀也不想碰了,推起梅望春的胳膊说:“明儿就祭坛了,就算谢聆出面,又能改变得了什么,谢聆只是个修士,又不是神仙!”

    “人活一世,总要拼命一次是不是?”梅望春嗑着瓜子,摇头说:“明知道无力回天,却还要殊死搏斗,这才是生机所在。”

    柯广原叹气,他怎会不懂,如果不是要活命,他这二十年何必躲躲藏藏,如今魂魄重新归窍,不正是搏命所得么。

    他哑声:“可是如今时日无多,这乾坤还能倒转么?”

    “仙姑说能。”梅望春把瓜子壳拨作一堆,说:“我信她们,你信不信?”

    柯广原的命正是那二位仙姑救的,又怎会不信,吐出一个浑浊颤抖的字音:“信。”

    外边的人还在喊:“就算惩治不了康家,你也该看看这晦雪天里的妖才是,你苦苦修道,千辛万苦来到晦雪天,不是为了斩妖除魔么,如今你的道义何在?”

    “晦雪天眼下不只有鬼,还有妖怪作祟,我们是找不到他人可求了,也没那斩妖的本事,只能靠一张嘴,求仙长您开开眼。”

    不知住在听宵雨的谢聆听清楚不曾,但在春山笑小坐的引玉听得一清二楚。

    窗户敞着,引玉任由寒风冷雪扑面,捂着热茶一动不动看向窗外,说:“怎么又是妖怪,我眼里只见鬼气,那妖怪看来不是城民扰乱祭坛的手段,莫非……是灵命的伎俩?”

    莲升坐在另一侧,屈起手肘支在窗边,“就算灵命想引我们出面,也不会使出这么拙劣的手段,更别提,牠已经来过闻安客栈搜找。”

    “这事不会无端端传遍巷陌,非妖非鬼,那便是它物。”引玉伏在窗台,见城民们在客栈门口下跪又叩头,只瞥一眼,蓦地收敛目光。

    莲升皱眉,看向引玉说:“如果不是灵命,会不会是其他人在引我们露面。”

    引玉摇头,呷了一口热茶,伸手便把敞口茶盏送了出去,遗有水痕的那一面正对着莲升的唇。

    她好整以暇地翘起嘴角,往桌边一倾,托起下颌说:“趁今夜出去走走,否则天一亮,就没机会了。”

    莲升伸出一根手指推开茶盏,说:“万事小心,灵命这两日必会比平时警惕。”

    她按下引玉的手,也逼身向前,手往引玉脖颈上一点,问:“刚刚那一口茶,咽到哪儿了。”

    引玉笑笑,她身上白,偏偏那眉那眼深邃含情,恰似水墨,能浸透观者心尖的纸张布匹,洗不去,要忘记只能掏心掏肝。

    哪里是白纸画卷,根本就是幽谷花,深海珊。

    莲升正想再往前倾身,便见引玉撑起身,直接侧坐在矮案上。她不得不微微仰头,才看得清引玉泛着水光的嘴唇。

    引玉捏住莲升的手指,那温热指腹按在自己喉头,沿着脖颈缓缓往下带,说:“顺着这,咽到了这,如今到这了。”

    “嘴里呢,嘴里还余有么。”莲升仰着头,手指隔着单薄衣衫,被牢牢按在引玉的脐边。

    引玉弯腰,对着莲升的耳说:“你找找,找得到就算你的。”

    她话音方落,哪还能稳坐在矮案上,被莲升一推,半个身仰出窗外,后背空落落,只得紧紧攀住窗边。

    好像悬崖勒马,她本能求生,却也克制不住地求欲,她是烂俗之人,合该当不了天上仙。

    心知楼下还有人,引玉不想被看见,推着莲升的肩回到窗内,仰躺在矮案上说:“别玩儿花的,我经受不住。”

    “我以为你喜欢。”莲升将引玉双手按住。

    “我的喜欢,可不是用嘴说。”引玉一语毕,嘴里气息全被攫去,余下的丁点茶香被一扫无遗。

    她分开手指与莲升相扣,喘息间胸膛起伏不定,一下接一下地迎向莲升。

    窗外风雪撞入屋中,少倾,窗棂和矮案都被冻白。

    引玉昏昏沉沉,眼也跟着朦胧,她眼睫一湿,登时结出白霜,在莲升放过她的唇舌时,她才得以喘噎出声。

    雪落在她眉心,莲升再度伏身,亲去那点凉意,连着她眉心的坠子一并亲了。

    莲升发梢的红绳不知是何时滑落,她神色虽淡,可眼底晦意全显,如今墨发一洒,跟艳鬼一样。

    引玉心潮未定,只觉得胸口下的渴求愈发难填,她推着莲升的肩坐起身,拇指往莲升唇下一抹,说:“莲升,红绳给我,我想在你的脖子上,系一个结。”

    “为什么。”莲升弯腰一勾,红绳软绵绵撘在手指上,差点被风刮走。

    引玉伸手将红绳夺过去,指上莲升的心口,又将对方手腕和胸腹上全指了一遍,点火一般,说:“这、这和这,都是我的。”

    半夜,闻安客栈里寂然无声,外边的城民也都散了。此时再求已来不及,不知明天死的人会是谁,但不管是谁,那人死期已定。

    纵情过后,引玉和莲升回了原先那屋,刚推开门,便听见耳报神咋咋呼呼地叫。

    耳报神原是在桌上的,许是又使劲了全力,如今在地上躺着,手脚有一下没一下地动,看起来甚是吃力,说:“看什么,还不快将我老人家扶起来,你们又上哪儿去了,怎么把老人家落在这,你们可知我方才经历了什么,我差点被吓死!”

    要不是耳报神开口,这黑灯瞎火的,引玉差些就从它身上踏过去。引玉顿步,弯腰将耳报神捞起,说:“经历了什么,从桌上跌下来?骨头跌散不曾。”

    “阴阳怪气,不知跟谁学的!”耳报神气哼哼,赶紧说:“你们速去看看那个背篓,里面的佛像似乎又有变!”

    莲升神色渐沉,快步走了过去,一掀起粗布,便看见里面变了样的两面佛像。她气息微滞,单膝一弯,掌中金莲绽开,用以照明,凉着声说:“怎么变了。”

    引玉提着耳报神靠过去,果真见两面佛伪装尽碎,底下沉睡的脸再度外露。

    “看见了吧,我何时撒过谎!”耳报神愤愤不平。

    莲升伸手探进篓里,捻了些细碎的土粒,说:“应当是先前的血光所致。”

    “这佛像不可再留,一会顺道带出去。”引玉不安。

    “正有此意。”莲升将粗布拉好,拂去指尖泥尘。

    引玉把木人放回桌上,推窗往外打量。外面风大雪大,她正要收回目光,倏然瞥见,侧边的房里竟还亮着光。

    那是近楼道口的听宵雨,不知谢聆在做什么,如今丑时已过,他竟还没睡。

    引玉关了窗,回头说:“要不是看出谢聆只有一个魂,我开始时差点以为,他逆天行之,把亡妹的魂魄装进了自己的躯壳,与她同存。”

    “怎么忽然提谢聆,他那屋还亮着光?”莲升拎起背篓,开门走到廊上。

    “油灯未灭。”引玉说。

    桌上的耳报神见两人要走,这次连撒泼打滚的念头都没了,催促道:“要走赶紧走,在这啰里啰嗦作甚,听得烦人,扰我老人家好眠。”

    “方才不还怕得撒泼打滚?”引玉屈起食指,往木人额上一弹。

    耳报神哼道:“什么撒泼打滚,将我老人家说得那么不堪,若不是想赶紧把事情说给你们听,我何苦折腾自己!”

    “有劳您老人家。”引玉转身。

    两人放轻脚步停在听宵雨外,引玉站着不动,她委实不愿看到谢聆继续萎靡下去,谢音苦,如今谢聆也苦,这些苦难原都不是他们该承的。她回头看了莲升一眼,往前挪了半步,冒昧地往门扇麻纸上戳了个孔。

    莲升不制止,她施了金光,把那动静掩了。

    谢聆是修仙之人,五感比常人要敏锐许多,纸被戳破的动静不算小,但他没有发觉。

    这等行径,引玉原先是不屑于做的,可她想知道,要怎么才能令谢聆释然,什么顺应天道、万物自然,其实并非她的处世法则。

    屋中点了灯,油灯恰好搁在镜台上,而谢聆就坐在镜前。

    谢聆衣裳已换,是“谢音”平日里穿着的那件,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镜中人,也不知透过镜上的影子,看到的是谁。

    他执笔描眉,手抹胭脂,又仔仔细细地贴了花黄,浓妆艳抹后,当真成了“谢音”的模样。

    只是,谢音死在二十多年前,如今的“谢音”,全由他臆造。

    在整理好装束后,谢聆站起身,对自己施了术法,使得面庞柔和了几分,模样更加没有破绽。

    此时他不是谢聆,他是“谢音”。

    他要谢音活,不论是虚是实,都盼谢音活,就算最后他自己陷入魔怔,神志和魂灵全部泯灭,他也想谢音活。

    门外,引玉倏然挺直了腰,不再多看一眼。

    纸上的破洞还在,却在莲升抬掌抚过时,变回了完好无损的样子。

    引玉特意走慢一些,她大概猜到谢聆为什么要在此时扮作谢音出门,谢音要成为除魔卫道的侠士,此时晦雪天正是妖怪肆虐之时,谢聆自然要替谢音将此事做了。

    日日夜夜乔装打扮,谢聆也许早模糊了自己的身份,他只将谢音的夙愿铭刻在心,成了活傀一样的东西,只是活傀受他人驱使,他是己心所向。

    莲升踏下木梯,回头看向听宵雨,房门恰好打开。

    谢聆提剑走出,看见两人时一声不吭,只是微微点头示意。

    “这时候出去,是要除妖么。”引玉问。

    谢聆颔首,依旧不走正门,打开窗便跃了出去。

    窗还敞着,莲升不往下走了,转头赶至窗边,望着雪夜中谢聆渐远的身影,说:“恰好他要除妖,晦雪天大,就当是兵分两路了,我们直接往望仙山的方向走。”

    楼下,引玉见楼下油灯未灭,以为梅望春还醒着,哪知梅望春拿着刻刀昏昏欲睡,在桌角上刮出了数道杂乱的划痕,醒着的是柯广原。

    柯广原还没睡,他把自己熬得跟谢聆差不多,眼下那青黑活像是用花汁染的。他听见动静便猛地睁眼,一脸的急切,却又因为心急如焚,而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引玉看柯广原急得原地打转,好笑地问:“掌柜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喝多了,在这儿跳舞呢。”

    柯广原一拍额头,往画卷上指,磕磕巴巴说:“画,画!有声音!”

    引玉愣住,她知道这画上的墨色越来越深了,不过声音却是头一回听说。她忙不迭朝壁上画卷靠近,侧耳去听,嘀咕道:“难不成我以前还施了术法,叫画卷能开口说话?”

    她看柯广原神色惶恐,便清楚此事有异,如果是水声,那一定只有她听得到,柯广原听到的,只能是别的动静。

    “你听见什么了,何时听见的。”引玉问。

    柯广原提着灯走过去,不太敢看那幅画,飞快瞥了一眼,一鼓作气开口:“半刻前,我听见有女子说话,还以为是两位仙姑,可再一听,那声音又不像!我毛骨悚然,不得不提起灯,循着那声走,越靠近这画,听得越清晰!”

    这应当是柯广原当回人后,头次这么大胆。柯广原猛咽下一口唾沫,说:“那女子说什么,来找我呀,找我呀的。”

    他打了个寒颤,闭起眼朝画卷盲指,继续说:“屋里也不见有鬼祟来时凉飕飕的风,我当过鬼,自然清楚鬼是什么样,那说话的玩意儿应该不是鬼,多半是别人口中的妖怪!”

    “妖怪?”引玉摇头,抚摸着干燥的画卷,可不觉得画上有妖。

    “这两日,晦雪天里闹妖怪,我原本不信,直到刚才,我也撞见了!”柯广原哽咽,说完赶紧退远。

    引玉百思不得其解,目光灼灼地盯着画,这可是她真身上撕下来的一角,如果画卷成妖,那她必不能保全自身。

    “你先进去看看。”莲升拎高手中背篓,说:“我将此物扔到别处。”

    引玉颔首,径自穿入画中。

    柯广原浑身僵住,扭头时已不见两位仙姑的身影,忙把梅望春推醒,坐在长椅另一边说:“我现在就把毕生所学全部传授予你!”

    梅望春睡眼惺忪,还懵着。

    柯广原心烦意乱,必须找点事儿忙,好把心底惧怕全撇到一边,坐直身说:“我接下来说的,一字不差全部给我记进心里,日后我要是走了,你也能有一技之长,绝不会混不到一口饭!”

    “好兄弟。”梅望春把刻刀推到边上,提议说:“要不还是睡吧?”

    挂在壁上的画卷无风自动,变得跟绢帛一样轻,极轻微地曳了数下。

    进了画,引玉才听到女子吟唱,心里越发古怪,声音传来处分明是远处挂满红绸和灯笼的高楼。

    她特意在原地等了一阵,直到看见莲升从天而降,才轻舒了一口气,拉住莲升衣袂问:“东西放哪了?”

    莲升气有些喘,她来去匆匆,不想耽误时间,说:“一个寺庙里,用土掩了。”

    引玉颔首,拉着莲升从来往的车马行人间穿过,低声说:“晦雪天闹妖,会不会是因为我的画?”

    “你说这么小声,是怕被我听清?”莲升跟紧她。

    引玉停在那红楼朱阁前,仰头说:“女子的声音都能传到画外,万一我说话也被旁人听见了,可如何是好。”

    莲升凑到她耳边说:“你怎不担心,那日的娇声浪语被听见。”

    引玉登时笑了,半点不知臊,说:“我原忍着一声不吭,是谁一声声唤我‘明珰’?”

    莲升神色不变,却不应声了。

    不知所以,楼上凭栏侧倚的美妇不见了,朱红栏杆上空空如也,原被美妇睨着的那扇门倒还是敞着的。

    “画中人怎会不见,难不成那女子并非墨汁所就,实则是我放进画里的?”引玉讷讷,左右张望依旧不见那窈窕身影,说:“我无这印象,要放只能是无嫌放的。”

    莲升猛一转身,余光处有个身影一晃而过。

    那人影掠得飞快,几下便不知所踪,好比掣电疾光!

    要么是在飞檐上趴着,要么是在红柱后躲藏,要么是蜷在梁上,根本是在捉迷藏。

    几次飞掠,引玉被折腾得头昏眼花,差点找不着南北。

    她又一个转身,歪到了莲升身上,长吁了一口气问:“什么东西?”

    “也是念。”莲升眉心紧皱,“此念藏得深。”

    此处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却是一片死寂,寂静中,忽传来一女子幽幽的唱腔。

    “香满衣,云满路。”

    莲升双眼一抬,见到那美妇倒挂在房梁上,果然跟妖鬼一样!

    美妇眼里还是噙着笑,又重复了一句,等到被莲升施出的金光一捆,才不再一味复述。

    莲升将那画皮拉到身前,抬手往其发丝上一抹,指腹墨黑,明了道:“是你画的,那念就附在笔墨上。”

    那些深埋地底的前尘往事,被一道掣电给劈得初露面目,纷纷涌上引玉的心尖。

    引玉的确画过这样一幅画,画中是芙蓉浦,这位美妇便是芙蓉浦的主人。

    莲升收了金光,然后震出一掌,硬生生将眼前的女子安置回朱栏上。

    引玉目光一聚,抬手指向妇人说:“香满衣和云满路,是她的两位引路童子,她是芙蓉浦的主人。”

    莲升捻去指腹墨迹,说:“此前画中人无声无息,是因为附在上面的念沉睡不醒。”

    “念不会无端端醒来。”引玉揉起眉心,企图想起更多,可是无法。

    “错了。”莲升往妇人眉心一勾,硬生生将青烟般的念从画皮里挑了出来,冷声说:“这念不是她的。”

    本以为只有一缕,不料后边还跟着一缕烟,相伴相缠,形影不离。

    被擒住后,两缕念宛若滑腻的鱼身,猛地钻动挣扎,那活泼劲儿,可只有孩童能有。

    引玉伸手拨弄,豁然开朗,说:“是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那是一对双生姐妹。”

    “她们就在晦雪天,她们一来,念就醒了。”莲升将手中念送回妇人眉心。

    美妇倏然开口:“镜中人,镜中事,去看,看呀!”语毕,两缕念竟又齐齐飞出,撞入那门扇大敞的屋中。

    引玉顿悟,转身踏进屋门,看到镜台下首饰和胭脂盒滚得哪里都是,那横七竖八的模样,简直烙满了当时欲念。

    她移开目光,只管看台上铜镜,镜里映出的竟不是她的身影,而是山,远山。

    莲升进屋,凝视着镜中高山雪顶,皱眉说:“望仙山。”

    作者有话说:

    =3=

    第94章

    望仙山只在镜中出现一瞬, 山影淡去,引玉和莲升的身影遂又出现,铜镜重归平常。

    引玉抚上冰冷镜面,不论她屈指叩上几次, 镜中景象也不见有变。

    她敲得指节泛红, 身上关节本就隐隐发痛, 如今雪上加霜,刚要再叩下去, 手就被握了个正着。

    莲升走近,将引玉环在镜台前, 点着铜镜说:“你在白玉京时, 能分神思无数, 反观旁人,使驭个三五神思便已算了得。”

    她五指一嵌, 便和引玉十指相扣, 下巴轻轻抵向引玉的肩,转而问:“那两个丫头是人是鬼, 还是妖童?”

    “我走的那年,她们不过是寻常人。” 引玉一收臂,把莲升的手连带着牵了过来。

    她故意往后仰,严丝合缝往莲升身上贴,继续说:“是一对被凡人弃养的双生姐妹,被芙蓉浦的主人捡了回去。初见时两人尚在襁褓, 最后一次见面……应当是我撞见小悟墟幻象的前一月,两人都已有六岁大。”

    “六岁。”莲升气息微乱, 是她把人圈在身前不假, 却是引玉狡黠且不怀好意地撞近, 捣得她心不能静。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引玉目露不解,“两人万不该还是孩童心性才是。”

    “的确不应该。”莲升也觉得古怪。

    引玉眯起眼回想,不疾不徐地说:“印象里两人不及我腰高,都是爱玩闹的性子,常被芙蓉浦的主人关在黑屋里骂,就算被打骂过数回,也没有悔改之意。”

    “观她们的念活泼俏皮,也许二十年前就被取出来了。”莲升微微后避,省得心乱如麻。

    “她们莫非……”引玉不敢说出那一个“死”字。

    “未必。”莲升摇头,“或许单是因为她们心性不变,难能可贵。”

    “等在望仙山的多半也是她们的念。”引玉琢磨着开口,“那边的念一动,这里的就静了。”

    “我看是。”莲升松了引玉的手,转而往镜上一敲,淡声说:“不出所料,睡过去了。”

    闻安客栈里,柯广原哪还记得怕,困得实在睁不开眼,眼皮一个耷拉就睡着了。

    柯广原仰头张嘴,涎液打湿衣襟,身侧的梅望春却呆坐不动,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见画里钻出人,梅望春堪堪回神,指着柯广原告状:“这老头被吓得睡不着,便把我推醒了,如今倒好,他睡得雷打不动,我睡意全无!”

    引玉看梅望春眼下的青黑已快赶上谢聆了,打趣说:“刻朵莲花呗,兴许刻着刻着就困了。”

    梅望春欲哭无泪,但还真握起刻刀仔细琢磨。

    莲升睨了引玉,一声不吭地翻转手腕,施术说:“藏好行踪再出去,省得暴露。”

    金光将两人齐齐裹上,梅望春正想问是要刻缠枝莲纹,还是折枝莲纹,一抬头眼前空空,人影凭空消失。

    门径自打开,那粗布帘子被风掀了老高,未几,打开的门又自个合上,闹鬼一般。

    夜里的晦雪天似被困在茫茫死寂中,尤其祭坛的前一天晚上,根本无人出行,就连人在屋里时,轻易不敢发出丁点声音。

    唯独康家举门上下彻夜不歇,哭声此起彼伏,悲悲戚戚,那惨状之貌,鬼祟都自愧不如。

    祭坛时不能安葬康觉海、康文舟父子,所以就算七日之期已到,两副棺材也只能安置在宅中,人只能在宅里哭。

    康家几乎将骸骨台上的骨渣和灰全铲了回去,因为分不清哪些是康文舟的,哪些是其他人的,索性全部带走。

    康觉海是全尸,完完整整在棺椁里躺着,而康文舟那棺材里,只能填满骨渣,全因老夫人一句“能错不能漏”。

    老夫人裹紧了大氅,站在康觉海和康文舟的棺材前落泪,但又怕吵着了仙长,抽噎说:“都哭,谁也不许停,但也记着,莫扰了仙长好眠!”

    众人都得跪在院里哭,当属跟在康喜名身边的那些人哭得最敷衍。他们当自己是淮南鸡犬,康喜名得了势,他们便能高枕无忧了,连神色都跟着变得傲慢许多。

    “觉海和文舟就要踏上黄泉路了,路上听不到哀哭,定是要颜面无存,遭众鬼唾弃。”老夫人含泪仰头,望着天哀叹,“人死两手空空,只咱们生前人能给他们撑腰啊!”

    说完她便一个转身,握住康喜名的手三令五申:“明儿我就不过去了,你一定要记着我说的话,拜完厉坛即刻启程,万不可拖延,什么金银珠宝都别管了,活命最重要!”

    跪在地上的下人心思各异,却不戳破老夫人的美好奢想,只腹诽道,两人魂都没咯。

    康喜名打了个冷颤,一想到香案下的那座两面佛像,头皮便一阵发麻,哪还有心思反驳,魂不守舍地应声:“好、好!”

    老夫人拍拍康喜名的手背,哭道:“千金难买命一条啊,我这辈子活糊涂了,也把你们教糊涂了,哭吧,哭完这一夜,康家定能逢凶化吉!”

    阴邪之气无处不在,而妖气丁点不见,越是靠近望仙山,引玉越能确定,坊间闹妖的传闻,就是那两丫头捣鼓出来的。她在风雪中停步,摇头说:“那俩丫头害人不浅。”

    “望仙山无甚变化,灵命按兵不动,看来不是牠。照先前推断,牠祭坛只为渡那三魂,其他事端自然越少越好。”莲升拂开面前飞降的雪花。

    引玉嗅着风雪中冰冷的气息,轻松一口气说:“不是灵命也好,我们以为是灵命的诡计,灵命一定也会以为,是别人为扰乱祭礼而故意作乱坊间。”

    莲升抬掌,掌心上绽开金莲,正欲搜寻,手上的金莲便被引玉压了下去。

    引玉直勾勾盯着远处的山影,手往莲升掌心上撘,把金光掐灭了。

    莲升循着她的目光看去,见雪原上站着两个矮墩墩的孩童。

    月色全被浓云遮掩,雪原幽暗寒凉。孩童一动不动,好似雪原上被砍得只余一截的木桩。

    “怎么会。”引玉怔住,“二十三年,怎会一点不变?”

    莲升跟着定定站了半晌,直到引玉迈步,才说:“万事小心。”

    引玉自然走得谨慎,就算她此前认识那两个丫头,观如今慧水赤山有变,也不知对方是敌是友。

    还在遥遥相望,两个丫头齐齐开口:“大人好。”异口同声,同起同落。

    引玉得以看清,香满衣和云满路都还是当年那粉雕玉琢的孩童模样,就连神色也天真烂漫好比当年。

    只是,如今站在她面前的两个人影好像受月光笼罩,明明此时乌云盖天,月色全无。

    两个丫头长得机灵可爱,如今脸颊莹莹,比以往白玉京的仙童都要漂亮,什么都好,除了不是活人。

    没有生气,又非妖非鬼,竟然……只是两缕念。

    引玉沉默良久,好像她就是那日在祥乐寺时,被莲升擒在手中的蝴蝶,果然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如今陵谷沧桑,事事皆变。她看向莲升,寒着声说:“她们死在二十三年前。”

    莲升早有意料,垂眼说:“凡人之身,又是垂髫小儿,就算入得了道,何以分出神思,何以使驭心念?能御得一念,全因她们身已亡故。”

    香满衣仰头笑说:“多年不见,仙长一点也没变。”

    云满路搭腔:“哎呀,你不也跟个矮矬子一样,没点变化。”

    引玉低头打量,将心头悲恸泯去,才问:“芙蓉浦可还好?”

    “不好。”香满衣拨浪鼓般摇头,说:“花倒还是照常开,但已是人去楼空。”

    云满路又搭腔:“若是你还在那儿,还能人去楼空?”

    明明两人长得一模一样,好似心有灵犀,常能异口同声说话,偏偏一个作答时,另一个不会附和,只会一味地唱反调。

    “她们以前好像就是这样。”引玉抓起莲升的手,往炉子上轻按,声音压得何其小,好像有丁点无辜。她扭头问那两个小孩儿:“晦雪天闹妖,是你们捣鬼?”

    香满衣摇头:“我们二人不做坏事的呀,主子会不高兴,不高兴就会把我们丢去喂狗。”

    云满路小声嘲谑:“也不知是谁,玩得不愿意停,到处跑跑闹闹,得亏主子不在,否则也不知道要被关几回黑屋!”

    “无嫌将你们的念置入画中?”莲升与这两个孩童不相熟,问得单刀直入。

    香满衣摇头晃脑说:“不呀,那人长了张凶相,我和她不对付,怎能容她放我入画!”

    “你躯壳都没了,不是轻轻松松任人拿捏,什么不任不容的,由得你?”云满路尖言尖语,说:“当时还是主子恳请无嫌,你才得以留下万念,你看不惯无嫌,难不成也看不惯主子?”

    “你、你拨弄是非!”香满衣急不择言。

    “果然是无嫌。”引玉慢声。

    “是我们不想就此泯灭,求她毁去我们尸身,趁早将我们灵识四分,置入一虚无永恒之境。”香满衣似乎想起了死前的种种,稚嫩的身躯痉挛了几下,喉头发出小兽般凄厉的呜呜声。

    云满路哼了一声,虽也颤了几下,嘴上依旧不饶人,说:“你恨不得和主子一起走,是我不肯,你拗不过我,如今事情都被你颠倒了!”

    香满衣任由云满路嘲弄,又说:“我们万念皆已入画,只余一念在芙蓉浦,全因我们想多守芙蓉浦一阵。此念上覆有无嫌留下的印,也仅此一念记着无嫌要我们传达之话,她令我们二人在印解时赶到晦雪天,找到大人!”

    “如今又不见你烦无嫌了?”云满路贫嘴。

    引玉愣住,问:“镜里的话是无嫌教你们说的?”

    “是无嫌施了术,我们二人的念就算附上那画皮,也说不出其他话。”香满衣委屈道。

    “省得你多嘴多舌。”云满路说。

    “你们怎会认识无嫌,她去芙蓉浦作甚?”引玉俯身,手探向香满衣的鬓角,五指径直从对方莹莹面颊上穿过,这两个孩童果然没有躯壳。

    香满衣不哆嗦了,嬉笑说:“碰不到我,我呀如今是残念一缕,这缕念一耗竭,我就不见啦。”

    “画里有你残念万千,你又不只这一缕。”云满路推她肩说,“大人还等你回答!”

    香满衣再度开口:“我只见过无嫌寥寥几面,她太难相处啦,她时而凶神恶煞,时而冷漠,模样怪极。”

    云满路哼笑说:“你看见她就吓得屁滚尿流。”

    香满衣接着说:“无嫌在芙蓉浦住过一段时日,她在时既不听曲,也不喝酒,单是四处闲逛。她走的那天曾和主子小聊片刻,主子神色难看,也不知是不是无嫌说了坏话。过后不久,芙蓉浦的新楼就起好了,只是那高楼只能远观,靠近不得!”

    “主子不准你去,你便不去,我可是迈进过那门的,只可惜被主子逐出来了。”云满路说。

    引玉倏然看向莲升,凑到莲升耳边说:“起高楼,莫非就是此楼?”

    莲升问:“那楼是用来做什么的?”

    两个小孩儿异口同声:“主子不说,咱也不知道呀!”

    香满衣颤巍巍道:“不过就在楼墙漆红后,芙蓉浦就空了,又过两日,无嫌火烧火燎赶回,在主子的恳求下,留下了我们二人的念。”

    “你都不曾谢过她。”云满路说。

    香满衣哽咽道:“谁知道芙蓉浦出事是不是因为她!”

    “芙蓉浦的人都上哪去了?”引玉胸口气滞,不由想起同样空空如也的白玉京。

    刹那间,香满衣笑意全无,到底是念,分出这一念时是何年何月,心绪和相貌就会停留在何时。她误以为自己又身历血灾,眼里露出惶惶之色,尖声喊道:“不要杀了,不要杀了——”

    而云满路也不再呛她,抱头蹲下,低声抽泣着说:“我流了好多血呀主子,人死后会去哪儿,来世我还能跟在你身边么,我不想死啊。”

    “杀人者长什么样?”引玉忙不迭问。

    香满衣双目圆瞪,大喊:“所有人,杀疯了,都杀疯了!”

    所有人。

    引玉起身,手指往手心一蹭,竟全是冷汗。

    “幻象。”莲升一语道破,“是自相残杀。”

    “众仙神定也是这么消失的。”引玉仰头眺向无边天际,仰得脖颈吃力,手扶向莲升,说:“如果所有仙神都背负杀戮孽障,天秩不复存在,天道封锁白玉京也无可厚非。”

    莲升说不出一个“不”字,她拨动腕上珠串,哑声说:“这是杀孽,是业障,灵命为别人求涅槃,却不怕自己下地狱?”

    香满衣和云满路的身影渐淡,念有消失之势。

    乌飞兔走之际,引玉俯身问:“无嫌令你们过来作甚!”

    香满衣和云满路齐齐朝望仙山指去,异口同声道:“取下山中石珠妥善保存,厉坛下的石像只可封不可毁,此事一毕,速往芙蓉浦!”

    话音刚落,飞雪下两个矮墩墩的身影被风吹散。

    远处望仙山直穿苍穹,山巅被浓云遮掩,像是被拦腰截断。

    莲升是想朝那边去的,才迈出一步,就被引玉拉住。

    “取下石珠即可。”引玉摇头,“此时不宜动望仙山,就算要把那些墨字全部抹去,也不急于这一时。”

    莲升转身,一双沉寂的眼在夜色中更显晦暗,什么暗涌波涛全往心头刮,她此前从不觉得怕,此时窥探到越多的真相,那把控不住局势的不安就越发浓酽。

    圣人也有烦恼,也会爱恨难平,如今她还算不得圣人,就算真身日夜浸在净水里,也涤不净愁思怅绪。

    那年穿透云霄,直贯颅顶的百九十八道劫雷,明明一道不余,全劈在她身,却好像也痛在引玉。

    是莲升,觉得引玉会痛,那么怕疼的一个人,定是连一点点的余雷也经不住吧。

    莲升拉住引玉的手,她做不到不偏不倚,也无法革去五欲妙乐,那年的冒险贪心不过是冰山一角。她噤哑沉寂的目光下是饥肠辘辘的饕餮,是她的欲,是她无法割除的偏袒。

    “怎么?”引玉被她眼中的情思吓着

    莲升环住引玉的腰,生怕把人勒坏。

    “要抱就抱用力点,把我嵌进里怀里,别让我有机会逃脱。”引玉凑到莲升耳边说。

    莲升依旧松松垮垮地揽,额头往引玉肩头抵,低低地说了一声“明珰”。

    引玉轻声笑了,温情脉脉地说:“都喊了这么亲昵的名了,怎能不做点亲密的事。”

    “别坏了温情。”莲升声音闷沉,紧揽引玉腰身,不敢做那诛求无厌的恶人,只贪图这一刻的缱绻柔情。

    后半夜,晦雪天没人再碰到“妖怪”,但也没人能够安眠,全因厉坛之祭在即。

    翌日一早,此地完完全全变作死城一座,街上渺无人烟,只有风声呼号。

    柯广原和店小二自然也不敢露面,在客栈里丁点声也不出,排排坐在板凳上,两人相视而无言,连木头也不雕了。

    耳报神一如既往,说起无嫌便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絮絮叨叨:“邬嫌此番又要如意了,也不知今儿她是要害死谁!看到她我会气得火冒三丈,可看不到她么,我又安不下心!”

    “我如果入画,岂不是能到处辗转?”引玉已拿起枕边的画,扯了细绳将其展开。

    画上还是空白的,有些许潮。

    “不妥。”莲升思索片刻,起身说:“去画里,镜上有那对姐妹的余念,借镜一窥究竟。”

    耳报神听得迷迷糊糊,说:“什么姐妹,什么余念?好啊你们,果然背着我老人家做了不少事,我命里是不是合该被你俩挤兑?”

    它还在喋喋不休,便被带进画里,还被搁在了镜台上。

    木人映在镜台上,耳报神登时说不出话,这穿得花里胡哨的丑玩意,是它?

    莲升往铜镜上一叩,说:“现身。”

    镜中万物扭转,木人身影消失,两个娇娇俏俏的小孩儿趴在镜里,两双眼圆溜溜地瞪着。

    香满衣小声说:“这是什么呀,它的魂看起来好老,可模样又很小,主子教我们尊老爱幼,如今是该尊老,还是该爱幼?”

    “这点都想不明白,主子是白教你了。”云满路说。

    “那你说说,该怎么做?”香满衣苦恼。

    云满路翻了个白眼,说:“你尊老,我爱幼,不就齐全啦!”

    作者有话说:

    =3=

    第95章

    镜中, 两个相貌一般的女童吵得不可开交,香满衣吵不赢,呜哇大哭,哭得铜镜模糊。

    引玉眼中有几分怜爱, 捏起袖子擦拭, 可惜铜镜模糊并不是因为凝了水雾。

    莲升叩了镜子, 看着像在香满衣额头上指指点点。明明碰不着,香满衣却捂住额头委屈起来, 嘴里哼哼唧唧。

    “魂魄是万念所集,魂魄尚能投胎转世, 念终会消失, 林醉影求无嫌将你们分成万缕杂念, 其实是害了你们。”引玉不满又怅然

    香满衣吸着鼻子,朝云满路瞥去, 小声澄清:“是我们先央求主子, 主子才去求了无嫌。我和妹妹生生世世不愿分开,既不想入轮回, 也不想变成孤魂野鬼。要是一个不小心,我俩被送入轮回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还不如齐齐变作万念,到时候一并成灰,烟消云散, 也当是同去同归了。”

    “我是姐姐。”云满路竟只驳了她最后一句。

    “你们二人年纪轻轻,竟也有这般情谊。”立在铜镜前的耳报神幽幽开口, 状似大度地说:“便不嫌你们吵闹了。”

    香满衣刚想开口, 就被云满路捂了嘴。

    云满路说:“大人有何见教, 直说就是!我们的念是电光石火,稍纵即逝,若非无嫌留印令万念沉睡,我与香满衣怕是才见到大人就要消失!”

    如今外面是何景象还不知道,在这间不容发之际,莲升说:“既然你们能变幻镜中景象,想必也能将整座晦雪天纳入眼底。”

    香满衣和云满路登时不吵了,两人相视一眼,齐齐趴在镜上,望着引玉说:“哪儿有大人的画,铜镜便能映出哪里的景,大人既然忘了如何催使,由我们来做便是!”

    “有劳。”引玉俯身说。

    两个丫头笑盈盈,露出忸怩之色。香满衣小声说:“小事一桩!”

    “你那叫借花献佛。”云满路不屑。

    引玉寻思,当年芙蓉浦遭难,香满衣和云满路的死状一定也惨,如今两人的目光澄澈如斯,实属难得。

    她从镜前退开,看向莲升,说:“我才知道画里的铜镜还有这妙用,细想也不稀奇,我那些画四通八达,要是把铜镜当作眼耳,当是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

    “是大人厉害!”香满衣眸光烁亮,好比大雨洗刷过的琉璃,嘟囔:“以前大人到芙蓉浦,为了引大人注意,我和妹妹上蹿下跳,在主子口中和猴头无异。主子虽然不凶,可那是绵里藏针呀,我们赌气说要去给大人当童子,主子一口答应,还将我等拎了过去,谁知,大人不缺童子,害得我们好生委屈,也不知……大人如今缺不缺童子了?”

    云满路推她一把,说:“你听听这像自荐么,谁会把上蹿下跳的猴收作童子呀,再说你心里压根没有主子,主子一过世,你就想跑!”

    “你们说,芙蓉浦的主人已经过世?”引玉目光锐利。

    “不、不知道呀,我俩死得早,死后就被无嫌结下的印封住了,醒来时无暇管顾其他,急匆匆往晦雪天赶。”香满衣摇头,又说:“不过芙蓉浦血流成河,谁都活不下来吧。”

    云满路也露出迷惘之色,转而催促:“时间无多,大人想看哪里的景!”

    “找找无嫌何在!”引玉不再理会别的事,聚精会神凝视铜镜。

    镜中景象变得光怪陆离,随即旋涡一展,成了白雪纷扬的寂寥长街。风雪中一个人影徐徐走近,泥黄长袍飘曳不停,勒出她颀长干瘦的身形。

    是无嫌。

    看似是无嫌,但观其神色平静,分明在受着灵命的使驭。

    她不苟言笑前行,未束起的黑发在狂风中飞扬,外露的脸颊、脖颈,乃至手腕,竟都遍布血痕,有几分行脚头陀的模样。

    “区区役傀,如何能得灵命善待!”耳报神眼珠猛转,扬声又说:“邬嫌,你也有今天!你在小荒渚忙忙碌碌,沾满鲜血,本以为能伐毛换髓,没想到啊,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你看你,连躯壳都不为自己所用,保有魂灵又能如何!”

    “芙蓉浦出事前,想必无嫌曾告诫过林醉影,无嫌也许想过要保芙蓉浦,但力不从心。”引玉目光循着镜中人而动,又说:“无嫌以往的罪孽不可磨灭,如今一切,却非她所愿。”

    “为她说话作甚!”耳报神稚声痛骂。

    “我哪有为她洗脱。”引玉神色坦荡。

    镜中两缕念无动于衷,那香满衣此前是嘲过无嫌,这时一声不吭。

    长街倏然截断,再往远处,便是一望无际的荒原,许许多多屋檐被埋在数尺深的积雪下。

    大雪松软,无嫌步履蹒跚,那孑然一身的样子好像长路上前去礼佛的苦行人。

    引玉不解,灵命那静逸的灵魂下,怎会有一颗癫狂疯魔的心?

    大雪中无嫌的步伐看似极慢,实则十步便是百尺,她在朝望仙山去!

    待见望仙山,她微微停步仰头,不知是观天还是观山,未几便往下一跃,从那道罅隙间跳了进去。

    引玉进过那里面,知道山里满壁都是她的命格,不由得屏息。

    莲升从后边握住她的手,定定看着铜镜。

    香满衣和云满路俱不吭声,换了一缕念,果然就忘了当时无嫌叮嘱之事,不觉得望仙山有何奇特之处。

    香满衣讷讷说:“无嫌如今这模样还不如从前呢,从前虽然凶的时候比较多,却不会故作高深。如今看着好相与,其实比凶脸时更冷漠。”

    “就属你最反复无常!”云满路哼了一声。

    入了罅隙,铜镜就不能看清了。冰窟下不见五指,铜镜也好似漆了一层墨,若非无嫌手中亮起金光,怕是什么也瞧不着。

    那金光何其熟悉,熠熠耀眼,正是灵命的。

    无嫌仰头望向昏暗巅顶,定是发现那石珠不见踪影,所以半晌没动。

    引玉探向袖袋,石珠还在她的身上,吊到嗓子眼的心微微一沉。

    良久,无嫌移开目光,不以为意地沿着冰窟往前走,闲庭信步般。

    冰窟下众鬼绕道,有些个慌不择路地挤进冰里,像极冰层下的冻尸。它们怕极,也恨极,眼里愠意藏无可藏,变作血泪淌落。

    无嫌沿着密道进到厉坛下,翻掌时一只木匣忽然出现,匣里果然有念,撞得那木匣咚隆晃动,几次差点掉出无嫌掌心。

    此时无嫌已受灵命使役,灵命用这身躯渡鬼,所得的功德福缘合该是牠的,牠偏还要托上木匣一只。

    引玉好比醍醐灌顶,在小荒渚时事事猜错也就罢了,没想到来了慧水赤山一再被戏耍。她紧咬的牙关一松,慢慢腾腾地说:“又错了,如果惯常都是灵命使驭无嫌的壳过来渡魂,那匣子里的根本不会是灵命的念。灵命从头到尾都不是为自己积攒功德,牠所做种种,都是为了两面佛背后之物。”

    她抬指压上铜镜,指腹下是石像一角,“无嫌的像是幌子,里边的灵命塑像也是幌子,石像不是用来受供的,仅是为……”

    莲升早猜到些许,但听到这字字句句仍是惊心,掌心不复温热,冷得好像刚攥了一抔冰。

    “为镇我,伤我。”引玉笑了,一个个字音往外吐,“难为牠了。”

    “功德到底给了谁?”莲升单臂往镜台上一撑,腕上珠串簌簌响。

    引玉无言。

    只耳报神不在乎真相为何,又出声嘲谑:“邬嫌啊,千辛万苦为他们做嫁衣,没想到嫁衣还是穿到了另一人的身上,有机会我一定要问问她悔不悔。”

    石像前,那一只只被束缚的鬼魂全部冒头,这回他们生怕又问错人,扭头看清来人后,才激动昂扬地问起佛,原来那些哀哀戚戚的问句,被他们喊得铿锵有力。

    “问佛,我有几多愁!”

    “问佛,我何时能归家!”

    “问佛,何日得以入轮回!”

    “问佛,所求可否证得!”

    “无嫌”高高俯瞰众鬼,嘴唇翕动着应了一声:“所求立证。”

    “所求立证——”群鬼痛哭流涕着复述。

    木匣当即传出钟声,跪地鬼祟椎心饮泣,猛往地上磕头,撞得山摇地动!

    洞穴里的僵躁动不安,可因有桃树镇压,又受钟声震慑,它们出不了厉坛,只能互相撕咬。

    即便是在画里,引玉也听见了满城的哭喊,就连客栈里梅望春也在嚎啕,没有一只鬼能逃过这一难。

    她也痛,灵台状似被劈成两半,真身受扰,恍若身死!

    引玉哪里耐得住疼,她一疼便紧掐手心,掌心薄,一下就见红。

    “明珰,明珰!”莲升忙将引玉按入怀中,将她紧扣的手指根根掰开,把自己的手掌挤入其中。

    引玉近乎失神,在莲升的手掌上掐出一道道参差不齐的指甲印。

    莲升抬起空闲的手,将金光一一灌入引玉灵台,唇贴着引玉的耳说:“给你吹吹,能不能少些痛?”

    温热气息从引玉耳畔一荡而过,熏得引玉耳垂飞红。

    最后一道钟声响起,无嫌的像遍布裂纹,大块大块的泥自上脱落,被掩藏在底下的那张脸一展无遗!

    佛像上遍布魔意,这才是灵命!

    引玉终于不痛。

    就在这时,无嫌朝众鬼指去,她只指出三鬼,说:“极怒、极悲和极恐。”

    被点到的鬼还未入轮回,便露出重获新生的欣喜,接着他们还真被渡了!

    有金光从魂灵内照出,将他们整个侵蚀,那身形彻底不见,而金光聚成豆大,朝无嫌手上木匣飞去。

    功德,已成。

    “无嫌”倏然转身,静静凝视远处,似在与镜外人相视。

    厉坛下,未被选中的鬼魂们低低啜泣,纷纷问道:“神仙何时再来,还要渡几回?”

    “一年只渡三个魂,什么时候才轮得到我,我等不及了!”

    “我要转生,我要转生啊,一次能不能多渡几人,又或许,一年能不能多来几次?”

    渡了魂后,无嫌的躯壳变得虚弱无比,她趔趄几下便倒在地上,木匣跟着下跌,就跟撞进泥里一样,不见了。

    再睁眼时,无嫌神色哪还像刚才那么平静,眼里又噙着浓浓恨意。

    到底已成魔躯,怎受得了震耳钟声,此时她口鼻耳才流出血来,许久站不起身。

    众鬼如泣如诉:“给个准话呀神仙,是你杀了咱们,你得担起责任,把咱们都渡了才行啊!”

    无嫌吃力地坐起身,眼珠子微转,认出了这地方,吐出几个喑哑的字音:“还余十三年。”

    她看向石像,眼里不见敬仰,说:“但料想不会再有下次,棋局有变,牠要弃晦雪天。”

    “什么十三年,往后只渡十三年了么!”

    “为什么是十三,那加起来可只有三十九个魂啊,神仙你看我们,你看啊,我们哪只有三十九!”

    无嫌不答,也不知是说给谁听,奋力挤出声音,像要把肝胆全从喉中逼出,赤红着眼说:“还要再来十三年,拢共三十六年。一年三个魂,三十六载便是一百零八个魂。”

    “敲钟一八零八下,再过一百零八道法门,是以除去一百零八烦恼,摒弃三世里所有的秽念杂思,达无余依涅槃。”

    镜中人合眼泯去恨意,可紧咬的牙关却不愿让她释怀,她好像困兽,无处逃匿,无处藏身。

    无嫌痛得忍不住蜷身,此时晦雪天哭声满城,竟是离她最近的,嚎啕得最是惨烈!

    再一听,竟不光是鬼祟,连活人也在痛嚷,呼救和□□声声不歇。

    客栈里,柯广原哑声痛叫,满地打滚,桌椅被撞得哐当倒下。

    死魂痛,多半是因为方才的钟声,活人痛是因为什么?

    “不对。”莲升顿悟,手指在引玉腕上轻蹭,说:“他们痛是因为役钉,不是钟声。”

    遍城的役钉可不就是用来承痛的么,显然,晦雪天的役钉是无嫌下的,她一痛,众人皆痛。

    “灵命给她下役钉,她给晦雪天众生下役钉,谁会觉得她可怜?她如今所受的一切,都是罪有应得!”耳报神畅快道。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引玉摇头。

    “人嘛,被逼上绝路时,什么坏事做不出?你看她此前有多敬仰灵命,后来恨是恨,可还是忍不住成了灵命那样的人。”耳报神嫌恶。

    “我倒觉得不单是这样。”引玉抚向铜镜边沿。

    无嫌以前的恨总是盲目,好像没有缘由,如今数十年、成百年过去,总该清晰几分,她要是恨着灵命,就不该走灵命的老路。

    “再看。”莲升淡声。

    镜中人摇摇晃晃起身,在离开厉坛的那刻,坛中桃树颤得叶子掉了遍地,枝干折断,树皮皲裂,根本就是将死之势!

    厉坛外一众康家的人伏地不起,虽然痛得难忍,可还是不断重复那句经文,在看见无嫌出来后,才断了吟诵,嘴里只挤得出痛吟声。

    这些人也痛,可模样都不及那株桃树惨。

    “桃树,难不成也承了役钉?”引玉微惊。

    只见无嫌神色一变,痛楚和愤懑全无,变得冷心冷情,可因为躯壳脆弱,乍一看好像行尸走肉。

    此时她是灵命,灵命抬手,厉坛边便有人倒下,倒下的其中一人……是康喜名。

    连呼喊声都没有,康喜名静凄凄死去,就好像跪着跪着就睡过去了。

    康喜名倒地时,边上的人被吓了一大跳,见无嫌面色冷漠地走过,才惶恐地推起康喜名,个个撕心裂肺地喊叫。

    “主子,主子——”

    “老爷醒醒,是不是冻僵了,毯子呢,手炉呢,都拿过来!”

    有人撞着胆探了康喜名的鼻息,扑通往后一坐,惊恐道:“死、死了?”

    康喜名不是无缘无故丢掉性命,他的精气神在镜里像白烟一样,全汇到了无嫌身上。无嫌脚步哪还虚浮,一步步走得稳当。

    这无疑是长空霹雳,炸得康家所有人惶惶不安,康家如今当家的都死了,那他们该何去何从?

    没人敢拦无嫌,只有人问:“仙长不是还要康家做事吗,为什么杀康喜名!”

    无嫌扭头,睨去不咸不淡的一眼,说:“他做了错事,咎由自取。”

    康觉海死有余辜,其子康文舟咎由自取,如今康喜名也是如此,康家的命数当真要到头了。

    众人在风雪中瑟瑟发抖,越发觉得人命如蜉蝣,或许还不及蜉蝣。

    又是大雪纷飞的长街,无嫌十步百尺,所到之处寺庙道观全部倾塌。

    镜中景象再变,只见深埋在泥里的两面佛像全被翻出,尽数炸裂,无一幸存!

    在灵命的使驭下,无嫌走得太快,瞬息便没了踪影,就算动用晦雪天里成百上千的画卷,也追不及。

    莲升手腕一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施出金光,金光不入镜,而是飞到画外,为追踪灵命而去。

    片刻她收回金光,碾碎在手心,说:“追不上。”

    “牠根本没有回来的打算,如刚才无嫌所言,灵命要弃晦雪天,不然牠何必毁掉两面佛像。”引玉贴到镜前,恨不得钻进去,亲自寻踪觅影。

    街市空旷寂寥,众鬼不再哀哀哭泣,痛是不痛了。

    半晌,有人从屋里探出头,只觉得今年的厉坛祭祀结束得太快了些,不安地说:“以往都要到深夜,当真结束了?”

    “阴风不再呼号,多半是结束了。”有人应声。

    厉坛边上,康家没人敢在此地逗留,其中有人扛起康觉海的尸体就走。

    跑在前边的仆从频频往回看,绝望大喊:“还带他作甚,仙长不要康家了,你再尽心尽力,康家也护不住你!”

    一座静兀兀的道观里,有女子跪在断指的神像前,一张张地烧着纸钱。

    撞门声止,身侧阴风消停,她战巍巍睁眼,往铁盆里一盯,竟见灰烬俱在,此番竟没有野鬼前来夺食。

    沈兰翘捂脸痛哭,抖着双肩说:“阿沁啊,晦雪天定会好起来的,也许我压根不用离开兰水篙,就能代你看见太阳了。”

    铜镜中的景象全数消失,两个天真烂漫的女童又出现在镜里,只是她们轮廓模糊,近要消失。

    香满衣不舍地伏在镜上,侧颊和鼻尖都给压瘪了,嘟囔说:“这一念也将耗竭。”

    “你多的是念,千丝万缕的,足够你用了。”云满路看得开。

    铜镜一浑,矮墩墩的两个身影彻底不见。

    引玉又捏袖拭向铜镜,依旧擦不干净,朝莲升一偎,说:“灵命舍下晦雪天,也许是因为我,牠一定还有后路,不然往后的三十九个魂牠还渡不渡,三十九道法门还过不过?”

    她一哧,又说:“牠不会让前面那二十三年白费,竹篮打水,不是牠会做的。”

    “我早该猜到,是我糊涂。”莲升嚼着冰,寒声说:“如果是平平常常的三个魂,这点功德根本满足不了祂,所以祂选极怒、极悲和极恐,且又是身在慧水赤山卷首的魂。”

    慧水赤山这一卷,以晦雪天为首。

    莲升勾起耳报神的领子,说:“我疑心灵命消失前就已成魔,魔要渡鬼,好比作法自毙,所以牠痛,无嫌也痛,晦雪天人人皆痛。”

    ……

    在莲升的记忆里,灵命闭关不出的那段时日,天天有女仙前去小悟墟擦拭石像。

    这一事,还是灵命闭关前亲自吩咐下去的。

    那时莲升在牠身侧,却只见得到灵命一个背影。牠长发披散,单盘起右膝坐在塔刹边,用金钵盛了一碗塔刹里淌出来的水,闷头便喝。

    “甘甜。”灵命不回头,却对着身后的莲升说:“三千大小世界各有各的滋味,这么品其实是牛嚼牡丹,还得身在其中,才能了解个中滋味。”

    莲升身在塔刹林里,饮的水全来自三千大小世界,而她莲池里的净水,更是从众塔刹中各取一瓢而成,怎会不清楚这事。

    “尊者要闭关到几时?”莲升翻了一页经书。

    灵命仍是女身,她的女身并不瘦弱纤细,反而丰盈绰态。牠穿衣随性大方,腿脚胸膛半露,许是有禅意在身,并不让人觉得旖旎。

    牠掐指细算,然而算来算去得不到结果,索性说:“何时修成,何时出来。”

    莲升应声,询问:“可需供宝灯百日?”

    “宝灯留给有需之人。”灵命温声,静了少倾,又说:“我闭关的这段时日,石像需日日擦拭,万不能沾了污浊。”

    往常就算灵命没有闭关,石像也是天天擦,但这还是灵命头次开口叮嘱。

    “尊者放心就是。”莲升又翻了一页。

    灵命捻着手里的佛珠,那时盘在牠腕上的珠子,不过是寻常木珠,珠子颗颗光滑。牠又说:“擦拭石像的女仙,由我亲自挑选。”

    莲升眼一抬,望着灵命半倚在塔刹上的背影,问道:“尊者可还有吩咐?”

    “半月一换。”灵命捻佛珠的手一顿,说:“一日不可少,亦不可缓。”

    作者有话说:

    =3=

    第96章

    就算是小悟墟里的佛陀亲自擦拭佛像, 也是按半月之期作为轮转。

    莲升并未多想,但还是有些许诧异,问:“尊者此番为什么要用小悟墟外的仙,小悟墟中有佛陀和沙弥无数, 打理石像绰绰有余。”

    灵命不紧不慢捻着手中珠串, 用来串珠的细绳竟啪地断开, 木珠四散而逃,滚了老远。

    莲升正欲施术将珠子全数拾回, 不料灵命抬手往下一按,作了个制止的姿势。她倏然停住, 索性随木珠滚远, 说:“串珠的绳, 是该换了。”

    灵命不恼不烦,把面前几颗未弹开的珠子捡了回去, 连着串珠绳纳入袖中, 温声说:“万物俱有消解之日,强求不得, 将它们用到寿尽之日,不光能成就万物,自己也得以积攒福德,算是有始有终。”

    “尊者所言极是。”莲升淡声。

    灵命那闲散侧卧的姿态也随性,众人看祂,身心如受抵挡, 万不会觉得惭愧,亦不会甚觉冒犯。

    牠一招手, 散落在边角的佛珠通通滚回, 被牠纳入袖中, 牠慢声说:“众仙忌惮小悟墟,总以为小悟墟遥不可及。”

    “众仙对小悟墟的看法失之偏颇。”莲升说。

    灵命朝脚下一指,继续说:“但小悟墟就在这里,以前不会走,日后也只扎根在此,只是小悟墟的确离众仙神太远了。同在这白玉京中,小悟墟与众仙神尚显疏远,又如何能通连万物。”

    此话在理,小悟墟虽然处在白玉京之中,却与其他四城稍显割裂,归根结底,是因小悟墟权柄在握,久而久之,众仙神必会心存龃龉。

    “说得也是。”莲升心存困惑,逐字逐句点在书卷上的手微微顿住,“只不过,尊者是想令小悟墟融进白玉京,还是想让白玉京接纳小悟墟。”

    “是一个意思。”灵命摇头哂笑,模样温和而大度,“你近日荒疏了课业,竟都悟不通了。”

    “是我杂绪太多。”莲升眯眼望向天上瑞光,说:“三千大小世界统统都在小悟墟,不听不闻,又疏忽远离众生万物,的确与天意相违。”

    灵命颔首说:“不过此事还需慢慢来,忽然大开佛门,于内于外都不是好事。”

    “尊者如何打算?”莲升垂眼翻书,不卑不亢。

    “我决定在此时闭关,正是为了这事。”灵命一抖袖子,袖里窸窸窣窣响,“你安排下去就是。”

    “我招女仙前来。”莲升捡起地上经卷,不疾不徐起身。

    白玉京上任闲职的女仙都被召了过去,平日里连有些资历的都不敢随意进小悟墟,何况是她们。进了那佛门禁地,她们纷纷噤声,连四处打量的目光也变得极为克制。

    石像前,灵命背着身端坐不动,面朝着众人的参天石像似乎才是牠的眼,只是那像紧闭双目,如何看得见。

    牠从一众女仙中选出了数人,说:“承职一事,我自会上禀至列缺公案,时日……就从我闭关那刻起算。”

    众女仙纷纷应声躬身。

    第二日,灵命真就闭关了,莲升四处见不到灵命身影,听石像里钟声有变,才知灵命已然入内。

    如此一来,小悟墟或大或小的事全落在莲升肩上,她事务繁忙,偷闲不得,等回过神,才觉察引玉已有数日没来叨扰。

    惯常之事一有变故,饶是平日里再不乐意,此刻也会心如蚁爬,莲升正是这样。

    莲升耳根清净,心却不净,她加倍默诵清心咒,念得舌根近要起茧,还是不见起效,索性随那杂绪在心口冲撞。

    头半个月来的女仙不敢怠慢,尽职尽责,倒是担后半月职的女仙迟了三日才来。那女仙来时瑟瑟缩缩,唯恐惹恼了灵命尊,虽说灵命尊慈悲为怀,应当不会动气。

    事已至此,女仙哪敢一声不吭,还是得先去莲池边面见莲升,再由莲升领她到石像前。走到问心斋时,女仙眼不敢抬,只盯着莲升如火的裙边,坦白道:“还请上仙责罚,是我耽于玩乐,误了时间。”

    莲升没有抬头,手上执着一杆细长的笔,蘸了墨慢腾腾誊抄经书,字迹纤细,笔锋虽然锐利,却也有所收敛。

    一些旧经书纸页已坏,是该一字一句抄到新簿上,省得日后多人取走,要么缺角要么漏页,学到的经文不全,领悟不到大意。

    莲升落笔写完最后一个字,本想将人带过去,可她鼻翼一个翕动,闻到了一股味。

    酒香。

    这不是白玉京的寻常酒香,闻着又浓又烈,根本就是引玉从凡尘带上来的。

    女仙知晓莲升只讲理,不讲情,该重罚的绝不会往轻了罚。她见莲升神色微变,当即打了一个寒颤,压着声问:“误了三日,上仙可否待我擦了石像,再述我罪状?”

    莲升眼帘一掀,冷淡目光睨了过去,却不问女仙的罪,只是不慌不忙地问了一句:“喝了酒?”

    女仙僵住,被莲升无心无情地扫上一眼,赶紧全盘托出:“是引玉上仙携了凡酒上天,我过路时多闻了片刻,被酒香勾得心神弥乱,又因上仙执意挽留,我、我一时间便忘了要务,在清风台边上醉了三天。”

    “三天。”莲升说,“她也在清风台上待了三天?”

    女仙战巍巍点头,心知莲升和引玉熟识,再说莲升要罚也罚不到仙辰匣匣首身上,索性说了:“上仙她学了一首凡间的曲子,众仙神都喝了个酩酊大醉,半倚半躺地挤作一团,全都在那醉醺醺地学呢。”

    “如今还在?”莲升搁下狼毫,把临摹出来的经书随手一卷。

    “都散了。”女仙说。

    莲升无意蹭到石头上的鱼食,见鱼食落在池里激起涟漪,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还不及涟漪,涟漪有序,她心大乱。

    “上仙带来的酒哪是无穷无尽,一人分上几口,就喝完了,我贪心喝了五口。”女仙小声说,她不想把错都推到别个身上,酒也没错,错的是她贪酒。

    莲升神色沉沉地起身,目不斜视往问心斋外面走,说:“随我来。”

    “领罚?”女仙打直腰背,长吸了一口气。

    莲升却说:“擦石像去。”

    女仙“喔”了一声,也不知自己失望个什么劲,不过听说法莲执刑时,那冷艳姿态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见到一次,这么一想,好像她甘于受刑……

    灵命石像的大半个身笼在瑞光下,一双眼紧紧闭上,模样神似已参破世间事。

    见到石像,女仙心底哪还敢余有侥幸,双膝一弯便跪了下去,别人不问她的罪,她自个儿诉起罪来。

    莲升站在边上,听石像里的钟声有条不紊地响,她料想灵命旷达慈悲,便说:“行了,起身做事。”

    女仙窸窸窣窣爬起身,手中现出白披帛,腾身便朝石像挥去,以此擦拭。

    此像百人难以环抱,且不说还有参天高,不知要擦到几时。莲升仅看了片刻便径自离开,不回小悟墟,却是往清风台走。

    清风台空旷,只一人酒意未醒地靠在上边,手垂出栏杆,食指上勾着个白玉酒壶,可不就是引玉。

    引玉昏昏沉沉,一个激灵就醒了,险些把手上酒壶抛下凡间。她把空酒壶丢到腿边,抬掌扇出清风一道。

    台下本是白雾茫茫,拨开云雾便见一料峭山巅,正是晦雪天里的望仙山。

    引玉半个身倾斜出去,酒劲未散,撑在栏杆上的双臂晃晃悠悠,盯着那嶙峋奇峰说:“埙曲怎么哼来着,怎么记不得了。”

    莲升不得不走上前,将那摇摇欲坠的人影捞了回来,怎料那人将计就计,往她身上一撞,撞了个满怀。

    引玉目光迷离,懒散醉态哪像是仙,根本就是妖怪,还是专在深山野林里勾人的那种。

    也不知她认不认得眼前人,手腕一转,掌中无端端出现一只陶埙,她抵到嘴边胡乱吹了几下。

    自觉不成调,怪难听的,她便略显羞恼地抬臂,把陶埙压到了莲升唇前。

    莲升嘴边凉飕,方意识这是引玉吹过的。她退开一步,却又没有放开眼前人,省得这人醉倒在地。

    “吹呀。”引玉说。

    莲升施出金光,借以驱散引玉的酒劲,哪知引玉是故意装醉,酒劲都没了,还浑身绵软地往她身上歪。

    “吹一个我就放你走。”引玉揽住莲升的手臂,脸上醉醺醺的神色全然不见,眼底只余下几分狡黠。

    莲升冷眼看她,说:“你四处散酒,坏规矩不说,还耽误了旁人。”

    “要是你来,就用不了耽误别人了。”引玉把陶埙往矮案上一搁,“喏”了一声。

    “全赖在我一人身上?”莲升不得不将陶埙拿去,她不肯拿,引玉怕是要一直坐在这。

    “不赖你赖谁,我好好一壶酒本来只想和你共饮,后来等不到你,我才分给旁人。”引玉睨她。

    “强词夺理。”莲升看着手里的埙,隐约觉得眼熟,但白玉京里并无此物,也不知自己是在哪里看见的,又说:“平日里就算无人请你,你也会带着酒进小悟墟,这三日怎不见你带。”

    引玉好整以暇地看她,喟然道:“莲升啊。”

    莲升打量手里陶埙,往唇边一抵,轻吹出一个浑浊低沉的音,就好像纷扰乱世中的哀嚎,冲破了硝烟直抵云霄。

    她微微一愣,面上无甚神色,说:“怎的。”

    “总是我去找你,你哪知道惜我。”引玉翘起一条腿,托起下颌笑,说:“也叫你好等,才知我并非事事都能顺你,知我真心难得。”

    莲升没应声,随即又听见引玉凑到她耳边问:“今儿喜欢我了么。”

    这叫她如何回应,她本应秉公无私,万不能动心,因而更不可有情,有情何以持公。

    良久,莲升吹了一曲连她自己也毫无印象的埙,它绵绵不绝,哀哀戚戚,光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音,便能诠释出世间的无尽悲苦。

    引玉自顾自伏到莲升的腿上,明明是一首悲怆的曲子,她却陶醉般说:“醉卧美人膝,是这样的么。”

    一曲毕,莲升把陶埙往引玉手里一塞,想推开膝上伏着的人,却又不想动手触碰,于是两人一动不动。

    待远处有人路过,莲升不得已碰了引玉的肩,说:“起身。”

    引玉站起来,捞了陶埙往衣襟里藏,放慢步子往小悟墟的方向走,回头说:“走呀。”

    她去小悟墟像极了归家,好像莲升才是客。

    莲升走在后边,问:“听闻你教众仙唱曲,唱的什么?”

    引玉扭头,饶有兴味地说:“打听我的事?”

    莲升不语。

    引玉懒声说:“和你刚刚吹的埙曲无差。”

    “可我……”莲升皱眉,她从何学来的?

    引玉笑了,“又不是什么难学的曲调,无意中听过一次,就会了。我在凡间学到的,你呢。”

    “应该也是。”莲升想不到其他缘由。

    到小悟墟,引玉讨了一些鱼食,坐在问心斋外面的莲池边喂鱼,看着鲤鱼夺食,说:“你忙儿去,这几日我不缠你,叫你难受些时日。”

    莲升喉间微紧,转身时把袖子提到鼻边。

    沾了少许酒气,光闻着就醉人。

    殊不知,是引玉悄悄往莲池中倾了一滴酒。

    去到石像前,莲升见那女仙恰好将披帛收起。

    女仙大汗淋漓,看见莲升的一瞬,匆匆把披帛余下一角往袖中塞,也不知是怕露了什么馅,她躬身说:“上仙回来了,石像已擦拭完全。”

    莲升仰头粗略打量,颔首说:“明儿莫再误了时辰。”

    女仙哪还敢,心底嘀咕喝酒误事,若非莲升叫停,她差点就以五雷轰顶来起誓。

    “记得就好。”莲升摆手。

    离开小悟墟,那女仙才悄悄把披帛一点点抽出,原先羽白的披帛竟沾上斑驳污迹,倒不及墨黑,却也肮脏。她凑近一闻,闻到香火味,料想是被熏脏的。

    不过三日就污浊成这样,难怪日日都要擦拭,也幸好灵命尊闭关不出,否则让牠看见,她定免不了要对天起誓。

    女仙斗胆腹诽,匆匆把披帛藏了回去。到底是天梭所织,来之不易,就算是脏了也不能丢,只能想点儿办法清洗干净。

    岂料,这非她洗得干净的,不论施上什么术法,再是用手揉搓,披帛上的脏迹都不见掉。

    女仙心觉不好,起先有小悟墟的香火味作遮掩,她闻不出古怪,如今香火味被洗淡,掩藏在底下的腐臭全冒了出来。

    她既然是仙,便认得这是什么,根本就是魔气所成!

    翌日,还未来得及将此事告诉法莲,在路过列缺公案时,也无暇上报予天道知,女仙领了命,匆忙下凡。

    昨儿女仙才当面答应不会耽误时辰,今儿莲升等了许久没等到人,问了才知那女仙除妖去了。

    未几,她竟得到噩耗,女仙泯灭。

    前来传讯的仙心觉可惜,摇头说:“那些妖只是行事恶劣,道行不算高深,也不知她是出了什么岔子,竟败在妖怪手上。”

    弑仙是大事,肇事的妖无处遁逃,全被锁魂追命!

    当时应诏下凡的,正巧就是莲升。

    莲升循着那女仙遗落在凡间的仙迹,轻易便找到了对方殒命之处,四处妖气散尽,树杈上倒是挂了一织得细密的披帛。

    披帛上沾了些许浊色,她拎起近闻,嗅到了寡淡魔气。

    那时莲升猜想,女仙定不单死在妖怪手下,她寻踪觅影,将那几只四处躲藏的妖全部擒捉,问了竟说再无同党,什么魔,一概不知!

    直到后来行刑,众妖也只认弑仙一事,别的悉数与他们无关,魔气被归作是后来沾染上的。

    ……

    晦雪天里,离开画卷的一刻,莲升推窗托住飞雪,攥起五指说:“灵命也许正是因为觉察到心魔已生,才匆忙闭关,久不现身。”

    “何以见得。”引玉皱眉。

    莲升展开手指,雪花已在掌中化水,就好像当年那些个疑案初得翻转。她收回手说:“那年一名负责擦拭佛像的女仙领命下凡,却因不敌邪妖而殒命。而那次你撞见幻象,我正巧不在白玉京,便也是因为得了天旨,受命下凡。”

    她合上窗,看着引玉说:“那日的天旨来得蹊跷,我明明才离开列缺公案,身后仙辰匣忽然拧动,其上紫雾回旋,是赐旨之兆。”

    引玉站稳身,见客栈里梅望春和柯广原俱是无恙,才压着声狐疑道:“可仙辰匣万不会出岔子。”

    “无人觉得它终有一日会出岔子。”莲升又撑开窗,迎着狂风怒雪眯眼,说:“否则你认为,灵命如何知道望仙山中写满你的命格?”

    引玉怔住,脊背发凉,“可是仙辰匣听从的是天道。”

    “万一那牵系忽然间就断了?”莲升猜疑。

    引玉倏然想起一事,慢声说:“那时无嫌初到白玉京,我曾查看过仙辰匣,她沾杀孽无数,却又是仙命,甚至还有无上功德,如今想,若非仙辰匣出了岔子,就是灵命将功德分予她,好让她能进慧水赤山。”

    “想来多半是后者。”莲升淡声,“仙辰匣只是错听他人,往常忽见有差错。”

    耳报神吃力地摆动了一下。

    阴风已止,躲在桌底的柯广原神色恍惚地露头,说:“厉坛……这就祭完了,不应当啊,往常得到天黑!”

    梅望春也终于得以喘气,猛拍了几下胸口说:“结束得猝不及防,我往年惯用的妙招还没使出来呢!”

    “什么妙招?”柯广原心知,在祭坛的这日,最难受的不是人,而是鬼。

    梅望春摸着头,有几分害臊,捂着嘴说:“把头闷进粪坑里,要是不小心醒来,很快又能昏过去,昏睡个几次,就熬到半夜了!”

    柯广原立刻屏住气息退开几步,虽知今儿梅望春未入粪坑,可隐约中好像能闻到臭味。

    梅望春自知这话不宜多说,改口说:“也不知谢聆如何,今晨起便未见他现身。”

    “他昨夜就出去了。”引玉想起谢聆身上没有役钉,应该不受影响,便说:“无须担忧,他万不会有事。”

    梅望春挤出笑,心想其实他根本不忧心这个。

    “此番是追不上无嫌了,当务之急是彻底涤净厉坛,还此地安宁。”莲升掌心绽出金莲。

    “灵命的役傀不应只有无嫌。”引玉见状推门,撩开狂曳不定的帘子,站到了风雪中。

    梅望春被风刮得发丝凌乱,心有余悸地说“仙姑要出去?阴风才息,外面如今还不知……”

    “出去料理一些事。”引玉笑了。她记得镜子无嫌的那一眼,抬手遮向头顶,又说:“善恶之报可谓如影随形,无嫌如今所承,算是她该得的,但为什么灵命只使驭无嫌一人,那年进小悟墟的,又为什么是她?”

    被莲升提在手上的耳报神倏然开口:“邬嫌是杀伐之命,她命如此,再怎么滥杀无辜,也不会轻易折寿殒命。”

    小荒渚五门的族谱,不如康家的细,上面只有名字,什么生辰八字俱不会往上写,无嫌杀伐之命一事,引玉还是头回知道。

    莲升也闯进雪中,手上还勾着个木人。

    大风一过,耳报神那空心木头身便晃悠不停,它不恼,连木眼珠也不转了,徐徐道来:“邬嫌刚出生时,我还在邬家的祠堂里当家仙,那时候邬家旁支虽不算多,零零星星几个,但聊胜于无。”

    那日出生的小孩多,当班的护士又出了岔子,一些暖箱没来得及标号,也没有名字。

    邬嫌出生时没有足月,瘦小干瘪,看似只比巴掌大上一些,本该还要在医院住上一段时日,但五门硬是将她从保温箱里捞了出来。

    五门每有婴儿诞世,都虽为其卜算命格,祈福祝愿。邬嫌这命不好,更是要大操大办,就算是旁支,也不容糊弄。

    豆苗大的小孩儿刚出生便不哭不闹,黑沉沉的眼睁着,静得出奇。有如斯命格,是断情绝爱的,只为杀伐而生,旁的事鲜少能惊得起她心底波澜。

    当天有传闻,医院连刚放进暖箱的婴儿都被盗走,也不知是何人所为。一些才睁眼的小孩儿平白无故就丧了命,连死因都诊不明白,不痛不痒的,人就没了。

    前一日才平息的鬼气竟无端端冒出,阴风肆虐大地,五门受判官所托,需找到那肇事之鬼,邬嫌的诞礼不得不往后拖延。

    在承命后,五门人四处追踪鬼气所在,哪知那一追,竟是直接追到各家家门,鬼气便是从各家祠堂出去的。

    阴邪之气将各家牌位刮得东倒西歪,呼号着灌入厅堂,冲开院门。

    五门非要擒住那股阴气不可,岂料那股气在日光下凭空消散,四方再无邪相出现,怪事似乎就此消失。

    事情料理完毕,五门众人才回到邬嫌的诞礼上,原该不哭不闹的小孩竟扭动不停,哭声喊破天,好像在经受着蚀骨之痛。

    出生时尚不足月,此时又哭得如此凄烈,诞礼哪还能继续,众人不得不将她送回医院。

    怎料几番检查,全都检查不出问题,到夜里邬嫌自个儿哭停,这事便算是过去了。

    诞礼还是得办,还要将各家的家仙全部请出,那是耳报神头一次见到邬嫌,耳报神原也是活生生的小孩儿,却是被一通残害,做成了如今这非人非鬼的模样。

    初见时,耳报神对这襁褓中的婴儿格外怜爱,在探了邬嫌的身和魂后,怜爱转为错愕。它扬声说:“此女身怀偃骨,腹有白痣,眼含绿筋,有仙命在身,却也有杀伐相,怪哉!”

    邬家大怵,这样命格的小孩,当真是他们的么?纵观整个五门,可是前所未有。

    一语成谶,后来邬家才知道,邬嫌根本就是当年抱错回来的,后来邬嫌养疫鬼,残害人命,弑杀判官夺位,林林总总之事都在耳报神的意料之中。

    只是,耳报神早被带出邬家祠堂,根本无法将这种种说予五门知。

    耳报神冷声:“她求仙那日,特地含银锭砸在口,还将甘露叶压在舌下,这两物能解小荒渚的忘醧,不过想来解不了慧水赤山的。成了仙,她来去自如,竟还能再回小荒渚,将一角裂帛塞到我嘴里,本事当真大得很。她果敢狠绝,天生就是做刽子手的命,不论是在小荒渚,还是慧水赤山,都算得天上地下独一份。”

    作者有话说:

    =3=

    第97章

    能在大小世界间来去自如, 只有小悟墟的塔刹能做到。塔刹的确是被用过的,当时沾在塔上的黑雪便是最不容争辩的证明。

    “如此说来,灵命早算到五门会有这样的人?”引玉抬手遮雪。

    耳报神好像飞絮,被刮得停不下来, 老气横秋地说:“只是牠没有算到, 邬嫌原本不是五门中人, 而是被抱错回来的。”

    它一顿,眼皮往下耷拉, 也不知是何神色,少倾才说:“邬嫌应该是在诞礼那日被下了役钉, 后来她得知自己非邬家亲生, 一心觉得自己无处可归, 一无所有,也正是在那时, 灵命趁虚而入, 蛊惑她养疫鬼、立石像,成了她的再生父母。邬嫌她呕心沥血, 不怕沾染祸患无穷,只为成仙,奔灵命身侧而去,她……的确可恨,却也可怜。”

    好像这是引玉第一次听到,耳报神在谈及无嫌时, 提及“可怜”二字。

    “你心软了?”引玉饶有兴味地说。

    耳报神当即还嘴:“胡说八道,我对她这种穷凶极恶之人, 怎会心软!我不过是就事论事, 省得有人说我以管窥天, 以蠡测海,连看人都看不全!”

    “也难怪灵命会选她,她恨天恨地,容易恨人,也容易信人,灵命等她已久。”引玉手一抬,对莲升说:“伞给我。”

    莲升凭空取出纸伞一柄,说:“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引玉接伞撑开。

    莲升与她并肩而站,说:“无嫌诞礼那日,魔气从五门祠堂飞出,可见灵命早算好这一切。因五门与判官有契,世世代代俱是亡魂重生而成,好永生永世为两际海效命。灵命算出有杀伐之命的人会在五门之中,自然以为,那人是各门先辈转生而成的,所以祂才在各家祠堂的灵牌上做了许多印记。不料,无嫌竟是抱错回去的。”

    “那时吕家扶乩,那附在吕倍诚身上的东西非鬼非妖,单薄到连形都没有,如今看,应当是灵命的念。”引玉领悟,轻轻一哧,“也幸好只是念,否则牠早该觉察到我的所在。”

    “许是当年留下的残念。”莲升说。

    引玉将耳报神的碎花裙往下一拉,省得被风吹起,说:“但那念吃香火做什么。”

    “念吃香火无用,可吃的香火若是都到灵命身上,便算有用。”莲升半猜半估。

    耳报神啧啧称奇,不由得说:“我有过无数猜想,如今看来,就属你们说的最相称!”

    它一顿,不禁苦恼:“可如此一来,后人的役钉是谁下的,灵命既然已经找到邬嫌,哪还有这必要!”

    “最恨五门的当属谁。”引玉倏然抛出一个问句。

    耳报神一愣,说:“邬嫌。”

    “无嫌能给晦雪天众城民下役钉,为何不能给五门人下。”引玉慢悠悠说。

    “造孽。”耳报神一顿,又说:“我就知道,我绝不会对她心软。”

    莲升把耳报神提高至眼前,说:“之前怎不见你说这些?”

    “我那时候迷迷糊糊,连邬嫌成了个什么东西,慧水赤山和白玉京是什么都不清楚,如今才捋明白。”耳报神忿忿,“我老人家不如你们,脑筋转得是慢一些,你们却不知道多担待我几分!”

    “我担待你。”引玉伸手,把木人随意往怀里一抱。

    耳报神欲言又止。

    引玉顶着风雪走到路中间,四处空旷,只她在祭坛结束后立刻踏出屋门,端的是一身嶙嶙傲骨,说:“早在牠闭关前,这局早就设好,我们都身在局中,被当做可以任意摆布的棋子一枚,只是未曾察觉。”

    “不错。”莲升应声。

    引玉四处张望,抬手接雪,“晦雪天的悲惨该结束了。”

    这是她曾护佑过的晦雪天,她曾在此枕地望天而眠,如今风雪该停,亡魂都该安息,一切合该结束。

    “裙子再给我拉一拉。”耳报神倏然开口。

    引玉把木人压在肘间,压严实就用不着拉了,说:“风吹不着你。”

    一个身影远远走来,是谢聆。

    谢聆急于得到结果,结果不论是好是坏,于他而言都是解脱,他的身心已被磨耗到只剩一个空空的架子,冷风冷雪足以将他打倒。

    “你去哪了。”引玉看他神色疲倦,眼下青黑加重,根本又是彻夜没睡。

    “我看桃树。”谢聆哑声,又说:“如今是什么状况,怎么祭礼忽然就结束了?”

    “也不怕将自己的性命看没。”莲升睨他。

    谢聆沉默。

    引玉虽然不解,可想想这的确是谢聆会做的,她不问桃树的事,只说:“设坛者已经离去,如今该净化整座晦雪天,推翻厉坛,给所有人一个解脱。”

    谢聆定定不动,发丝和眼睫很快便结上了霜,良久,他死寂般的心似乎恢复了跃动,问:“那康家呢,康家在晦雪天一日,这里的人便不能安宁,还不是会有亡灵无数,众人还不是不能安生?”

    莲升把伞接了过去,她大半个身露在雪外,却把引玉严严实实遮着,淡声说:“这不是死局,春还之日不久矣,康家的命数早就写好了,他们会得到应有的结局。”

    谢聆失声痛哭,所有积攒在心的狂浪悲恸,在这一时间全部倾泻而出,他毫无保留,每一滴泪都是曾压抑在心的苦痛。

    就好像回到了九岁那年,初来晦雪天时,难过便会哭,不忸不怩,不闪不躲,还是孩儿心性。

    屋里,梅望春和柯广原撩起帘子,一颗心也激动澎湃,感慨万千。

    梅望春问:“仙姑,那咱们能做些什么?”

    “就在客栈里。”莲升撑伞和引玉走远,这一趟,去的是厉坛。

    引玉顺手把耳报神塞到了莲升的衣兜里,空心木人虽然不沉,却还是将莲升的袖子给坠得扬不起。

    耳报神嘀咕:“还说担待我。”

    谢聆蓦地迈步,匆匆忙忙跟了上去,眼泪还在流个不停,哭停后在脸上结出一层薄霜。

    厉坛之祭结束得突然,康喜名死得也突然,如今康家有的人还在厉坛边上痛哭,有的不知前路在哪,慌慌张张跑远了。

    康喜名这一死,康家便成了一团散沙,众人仿徨不安,才真正明白老夫人这几日口中的念念叨叨。

    康家的命数要到头了,康家要没了,没有人能得善终!

    引玉和莲升到时,那株桃树已压不住底下的鬼魂和僵。桃树摆动不定,似在催促众人离开,可是边上的人沉浸在苦痛中不能自拔,根本无人注意!

    一些僵手僵脚的“活死人”从桃树下爬出,在闻见活人生气后,口中流涎不停,木愣愣的眼珠子一转,便朝生气飞奔而去。

    不错,飞奔!

    此地的僵本就不同寻常,离开桃树的镇压,凶相全露!

    康家所有人听见那急匆匆的脚步声,才刚刚抬头,还未来得及逃开,便被尖长的指甲给划得身首分离,血汩汩而流。

    死亡来得太快,以至于他们的肢体还有感觉,双耳还听得见声音,一双眼也还算看得清晰,他们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吃的,也知道同伴是如何被掏空的。

    他们的头颅被僵勾起,僵用钢齿般的牙凿开他们的颅骨,吸食他们的脑汁,末了便把那头颅丢到一边,生嚼他们的骨头和肉。

    厉坛外血红一片,就连茫茫大雪也来不及将他们的尸首掩盖。

    那些人一死,他们的魂便离了窍,还未明白自己已成鬼魂,魂灵就被吞去。

    康觉果然个个都不得善终,一些人没有走远,那背着康觉海尸体的人被追上,不光是他,连康觉海的尸身都被吃得骨头不剩。

    其余走远的也没能轻易逃脱,他们日日生活在一块,沾染彼此的气息,僵便循着相似的气味追去,好似不能饱腹!

    引玉提着裙,在斑驳血迹上踏过,放眼望去全是残肢,全是红,天地间好像只余下红白二色。

    她看了一圈,转向莲升说:“那些僵好比春苗,滋养他们的只有阴气和怨怒,久而久之,他们也变得凶悍无比。”

    这地方的鬼祟饿了太久,刚刚那一场盛宴没能满足他们的辘辘饥肠,如今看见活人,又带着一股阴邪之气飞蹿过去。

    莲升抬掌拍开,投过去一个眼神,众鬼瑟瑟发抖,全都不敢造次。她施出金光,点点金光好像化作润雨,降在厉坛上,然而这雨却涤荡不去污浊,此地阴气简直顽固!

    引玉想踏上厉坛一探究竟,便被莲升拉住了。

    莲升掌心金莲还在旋着,她面色冷漠,眉心花钿化作暗色,哑声说:“石像前那些魂受灵命束缚,难以根除。”

    “其他的鬼祟能除去么?”引玉顿住脚步。

    “一试便知。”莲升身侧立刻绽开金莲无数,朝着四方延伸而去。

    可是晦雪天大啊,晦雪天广袤无垠,若要金莲开遍地,莲升怕是只余下半条命!

    引玉心跳微滞,忙不迭攥住莲升的袖角,却不敢出声打搅,唯恐乱了莲升的心神。

    却见莲升浑身一震,万千金莲蓦地收敛,连她掌心的那一株也有破裂之兆!她一转掌心,再施金莲,眉心花钿渐黑,那是气竭的迹象。

    引玉动不敢动,一声“莲升”已酝酿在舌根,她的目光根本不敢从莲升身上移开,只要莲升一吃痛,她便要喊停。

    引玉终究是低估了晦雪天遍天遍地的阴邪之气,看莲升冷着脸重重复复施了几次金光,此地阴气竟只减上些许。

    在见到莲升花钿溢血时,她终于克制不住,拉紧莲升袖子说:“回神,莲升!”

    莲升倏然闭目,万千金莲齐齐熄灭,良久她才睁眼,喉中挤出字音:“太多了。”

    她气喘不定,猛地收手,额上一滴冷汗滑落。她抬手朝远处指去,像边咬着后牙槽边挤出声音,说:“从望仙山一路到厉坛,数里之远全是厉鬼,街市和无人的雪原上也全是,如果想彻底净化此地,一人之力难以擎天,还需借助外物。”

    边上厉鬼方才还被金莲逼得嘶吼大叫,如今见金莲一收,以为自己寻得了可乘之机,垂涎三尺地飞奔靠近。

    站在两人身后的谢聆抽剑出鞘,将那只鬼祟劈成两段,他扭头看向厉坛正中那株还在晃动不已的桃树,悲戚又涌上心头,他必须接受谢音已死的事实,哽咽道:“那株桃树可还留得住?”

    引玉并不意外,如果谢音的魂真是桃树所吃,谢聆定是要护住那株树的,那株树是谢音死后,谢聆心中唯一的寄托了。

    可她心里没有底,看向莲升说:“此时还不能移开桃树,虽说桃树将枯,但还能压制底下的不少僵,在找到净化之法前也,这株桃花谁也动不得。”

    “不错。”莲升环顾四周,“这时如果移开桃树,死的便是晦雪天成千的人。”

    “我知。”谢聆哽咽着说。

    “天净水和不化琉璃。”莲升蓦地开口,因力竭而面色煞白,接着说:“有这两物,便能压制厉坛下众鬼,净化晦雪天。”

    “可是天净水不是在小悟墟里?”引玉抬头,轻手朝莲升眉心花钿碰去,拭去了那点血色。她捻着指腹丹红,皱眉说:“如今如何取得到。”

    “天水倾泻,浇灭大地炎火,所以此地才叫慧水赤山。”莲升缓过来些许,说:“当年余下的天净水,在一处名为一溪翠烟之地。”

    引玉隐约想起来天水倾洒之事,颔首说:“是有那么一个地方。”

    谢聆双眼倏然一亮,如果取到那两物,桃树就能够解脱,他不假思索道:“我知道那个地方,我去取。”

    莲升却说:“你留在此处除僵,这地方不能再有无辜者惨死。一溪翠烟半山半水,里面绿烟朦胧,虽没有毒障,却会让人迷失方向,陷入幻象。”

    谢聆合眼,不得不应下来,“好,我守晦雪天。”

    “天水不可多得,所以小悟墟众佛陀一贯对外隐瞒,生怕有人进一溪翠烟取走天净水作恶。”莲升一顿,又说:“不过你应当知道才是。”

    “自然。”引玉又想起,倾泻凡间的天净水,还是灵命收集起来的,而一溪翠烟的幻象,也正是灵命所设。

    她轻轻一哂,幽幽开口:“灵命早知天净水有这妙用,牠取桃树,果然不是为了将鬼祟永永远远镇压在厉坛下。”

    莲升颔首,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冷漠。

    沉默了许久的耳报神,在莲升的衣兜里忽然开口:“将我老人家留下此地就好,我和谢聆一道,兴许能帮他一二。”

    耳报神竟主动要留,也罕见的没有阴阳怪气。

    谢聆听见声音,朝莲升衣兜看去,他知道那个非妖非鬼的玩意,但不知道那玩意能帮他什么。他惯常独来独往,多一人在身侧,许还会乱他心神,他索性说:“无妨,我一人即可。”

    引玉却朝莲升袖口探去,一阵摸索,把穿花裙的木人掏出来丢给谢聆,说:“拿去。”

    少个耳报神跟在身边,日子定能清净不少。

    耳报神身一轻,被谢聆接在手里,方才还好声好气,如今憋不住了,大声说:“就知道你这玩意儿没良心,哪是想我帮谢聆,分明是想摆脱我,这抛来抛去的,又把我老人家当球耍。”

    谢聆捧着个聒噪的玩意,一时忘了悲和愤,茫然不知所措地双手呈回,说:“仙姑还是将它带着吧,我……”

    “怎么!”耳报神稚声稚气地嚷:“你也不想要我?能将我捧在掌心,是你的福气,真是不识货!”

    “你带着吧。”引玉哧地笑出声,“它本事不小的,能帮得了你。”

    “别以为夸我一句,我老人家就能把你们的罪状撇开,我心里头记得清楚着呢,等你俩回来,我当面同你们细数!”耳报神哼哼唧唧。

    谢聆不得不把木人抱上,那木人硬邦邦一坨,不像棉布娃娃,怎么抱怎么难受,但他还答谢:“多谢仙姑。”

    如今桃树将枯,众鬼肆虐,去一溪翠烟取天净水当早不当晚。不回闻安客栈,引玉和莲升即刻启程。

    闻安客栈里,梅望春和柯广原翘首以盼,却只等回了谢聆。

    谢聆怀抱耳报神,停在门外说:“两位仙姑去一溪翠烟取东西,我留在此地除鬼。”

    梅望春和柯广原俱是一愣,他们倒也觉察到四处游走的鬼气越来越浓郁了,还时不时传出几声哭喊,听着好像极为凄厉。

    “厉坛下有不少僵跑出来了,你们关好门窗,切勿出门。”谢聆一副将死之色,却还在叮嘱别人保重性命。

    梅望春看了看柯广原,忙不迭说:“我修为不高,但也能帮着除鬼,我和你一同前去!”

    “你留在这护好掌柜。”谢聆转身。

    梅望春欲言又止,扭头朝堂中投去一样,讷讷说:“半刻前有人来此,说是找人。”

    他话音方落,一个看神色和姿态俱是刚正,好像遍身浩然气的修士掀帘子迈步而出。

    那人穿着白色长袍,手中持有一柄银剑,和谢聆那眼下青黑、面色惨白的模样一比,他才像是来斩妖除魔的。

    他定定看着谢聆,冷峻神色倏然一变,皱眉便说:“我见此地鬼气浓郁,进来时觅见你的气息,才决意多留了片刻,一年前你我约好要再次论道比剑,择日不如撞日,谢聆,拔剑。”

    谢聆只是看了他一眼,沿着长街一路往前走,说:“无暇与你论道。”

    薛问雪追上前去,冷声质问:“谢聆,你何故变成这般?你的心已不在证道之上!”

    谢聆的脚步慢了下来,突然不明白,他的道是什么,又要如何证,他一心修行,本是想了却谢音的夙愿,他自己好像无甚欲求。

    薛问雪喊道:“谢聆,拔剑!”

    谢聆依旧不理会他,走了一阵,才转头问:“一年前你说你要往西边问道,你又是因何走到此地?”

    “我掐指算出,我的道不在西。”薛问雪已自顾自拔剑出鞘,但看谢聆无心论道,痛心疾首,冷声说:“谢聆,你该净心了!”

    谢聆合眼,心绪繁乱,被他捂在怀中的耳报神有所察觉,稚声说:“他不愿与你论道,你何必强人所难,人人心之所向各不相同,所以世上的道有千千万,你硬是与他论,怕是海枯石烂都论不出个结果!”

    听见这孩童声音一响,薛问雪微愣,但因为觉察不到妖鬼气息,只将其当作是平平无奇的灵,反驳道:“论道并非一定要得出个结果,只是论道是为证心,心清眼明,得能更上一层楼。”

    此人当真一心向道,对修行的热衷,是寻常人难以理解的,就连耳报神也不知该如何说服他了。

    薛问雪倒不是真要逼迫谢聆,跟在后面念头一转,说:“我方才在客栈堂中喝茶,听你说有两位仙姑,她们如今何在?还劳烦你为我引见。”

    谢聆听见有僵蹿过,飞快追上前,答道:“二位仙姑正赶往一溪翠烟,她们有要事在身,怕是不能和你论道。”

    薛问雪诧异:“一溪翠烟?”

    “不错,有何高见。”谢聆步履匆匆,话音不稳。

    “我路经一溪翠烟,见里面有魔气残存,她们莫非是为魔气而去?”薛问雪摇头,“我已探查过一番,她们怕是要白走一趟。”

    “你进了一溪翠烟。”谢聆翻窗钻进一屋舍,见那僵正欲吃人,一剑捅穿它后心,扭头问:“撞见里面有魔气?”

    “我只是浅窥了边界,不敢入内,里面的幻象不是我能破解的。”薛问雪坦然,“你也该听说过,一溪翠烟里迷障重重,幻象遍地。”

    “无妨,两位仙姑定能解决。”谢聆抽剑,然而僵已是活死人,就算遭万箭穿心,也仍能自如,于是他飞快将其头颅斩落,拎起它稀疏的发,把头颅掷出窗外。

    到底曾一起论道多回,薛问雪与谢聆有些默契,当即将那飞来之颅削成肉碎。

    薛问雪说:“一溪翠烟离晦雪天有万里远,单单是余下的一星半点魔气,也足以杀人于无形,并非寻常人对付得了的!”

    谢聆愣住,两位仙姑一定要拿到镇鬼之物才成,否则……桃树怎么办。

    薛问雪捋起袖子,臂上血肉模糊,浓黑魔气在侵蚀他的骨。他只给谢聆看了一眼,便放下袖口说:“我们得一同前去。”

    屋里,被吓坏的男人软着腿跌在地上,哭道:“多谢仙长救命。”

    他边上,那没了头的僵还在一下一下地抽动。

    谢聆直接将僵剩下的身削成数段,红了眼说:“但我走不开,我要是走了,这里的人怎么办?”

    薛问雪蓦地掐指,指尖银光一迸,凝成数十把飞剑四散而去,他又将手中长剑甩高,翻身站在剑上,御着剑说:“现下如何?”

    谢聆怔住,不是因薛问雪一心要去助人,而是因为,仅仅一年不见,对方的境界已到他望尘莫及的地步。

    他的心不在证道上,而薛问雪一心向道。

    长路迢迢,就算莲升身怀神力,也不能眨眼间把引玉带到万里之外。一路过去,才知到处民不聊生,满地是妖鬼祸乱,不见神灵。

    引玉此前就还没有完全恢复,被钟声扰了两回,灵台那撕裂之痛愈发分明,真身如果要融入其中,好像遥遥无期。

    她渴了要喝水,莲升便贯云而下,翻手变出一只碗,走去溪边盛上一些。

    莲升那木钵是从小悟墟带出来的,和无嫌那只极像,底下刻的确实莲花纹。她舀了半碗清水,给引玉送过去,说:“还要走上数日才到,累不累,难受不难受。”

    引玉坐在干燥的山石上接了木碗,低头喝上一口,目光往上一挑,说:“我定是要说累的,就算不是真难受,也要佯装出创巨痛深的模样,否则怎能让你心疼我。”

    作者有话说:

    =3=

    第98章

    不过说句话的功夫, 引玉肺腑俱痛,那烧心灼肠的感觉比喝了烈酒更甚。更怪的是,她眼前忽然一片漆黑,好像瞎了眼。

    引玉静得突然, 眉目一低, 狡黠之色便无从寻觅。

    莲升微觉诧异, 低头说:“那如今是怎么,黯然神伤么, 让我更加心疼你?”

    引玉不答,像极魔怔。

    莲升遥望四周, 不觉此处有异, 可引玉的模样不同平时, 她再一垂眸,只觉得木钵里的水有古怪。她勾住碗沿, 不料引玉拿得紧, 她没夺到碗,反而令水泼了出来。

    水晃出些许, 打湿引玉虎口。

    “引玉?”莲升的脸色冷了下去。

    引玉一个激灵,眼前仍是黑,依稀能听到莲升的声音。她仿佛在往前走,只是伸手不见五指,不知身在何处,随后撞上了某一处, 冷不丁摸到一些棱角。

    棱角分明,此处是骰子, 亦是……幻象!

    引玉当即抬手, 食指抵着唇, “嘘”上了一声。

    莲升的面色缓和了些许,不声不响地看着引玉。

    幻象中,引玉已有少许清明,她摩挲着冰冷的内壁,隐约摸索出一些古怪图纹。

    十二面骰,当有十二个面,每一面的纹路不尽相同,但又有端倪可察。

    指腹的触觉虽然敏锐,但她要凭那些细密纹路,在神思中拼凑出轮廓,可不是易事。

    那飞舞杂乱的,应该是发丝,铜铃般大的,许是圆瞪的巨目,但是他们没有三头六臂,甚至有的缺胳膊,有的断腿,有的竟是被拦腰截断……

    再一探,有个竟连头颅都不见!

    引玉原以为,十二面骰上刻着的应该是魔佛,如今仔细一辨,当是恶鬼,且都是枉死城的恶鬼。

    这十二面骰应该来自两际海才是,怎会到灵命和无嫌手里?

    引玉手腕一抖,从幻象中脱身而出,这下不光虎口,连袖子也湿了大片。

    “怎么了?”莲升俯身捏住引玉袖口,捻散了潮意。

    引玉仰头竟问:“你当时是怎么拿到那只十二面骰的?”

    问得突然,莲升虽诧异,可回想后仍是坦然回答:“那时我挨了百九十八道劫雷,醒来时已不见你的踪影。”

    千层塔下焦黑如炭,焦土外仍是皎洁的冰与白玉,边界分明。

    莲升气息奄奄,醒来不做别的,将金光化作降魔杵,用其奋力支起身。她四处寻觅,却不见引玉身影,可观刑台下众仙神还在翘首企盼,天刑应当没有结束才是。

    有仙道:“上仙及时醒悟,是当之无愧的净水妙莲,屠戮者已经伏诛!”

    莲升肝肠寸断,冷声道:“伏诛?”

    “电光耀目,无人看得真切,但在劫雷结束后,刑台上只上仙一人,屠戮者当已泯灭,快哉!”

    莲升趔趄着踏下刑台,她挨的百九十八道劫雷总不该是假的,她凭心保证,百九十八道里,没一道劈在引玉身上,可在这赫赫天光下,引玉是怎么消失的?

    要她承认引玉泯灭,那是要她剖心剜肝!

    莲升不在众仙面前露出怀疑之色,却在宣告刑罚结束后,立刻奔向了列缺公案。

    天上不论是哪位仙泯灭,仙辰匣都该有所改变,引玉在或不在世,她只需看一眼便知。

    列缺公案上,那仙辰匣悬在紫电中,莫说改变,它动都不曾动上一动!

    莲升悬高的心落回实地,但她无暇喘息,立刻掉头回到千层塔。

    她走之前,塔上铃铎安静得出奇,如今再来,首层冰铃竟微微作响着。

    莲升飞身而出,没想到铃铎中藏有魔迹!

    “魔迹?”引玉诧异。

    “说来也怪,残余魔迹故意引我到晦雪天,让我掘地二十尺,找到了那枚十二面骰。”莲升心有余悸,抬手看向掌心,似乎掌中依旧留有泥痕。

    “竟是这般。”引玉目色沉沉。

    “我家觉察到你的魂灵就在铃铎中,却寻不见你的真身。”莲升微露惭愧,又说:“我心急火燎,单知是有人故意为之,当是那人潜逃时遗漏此骰。”

    引玉别有意味地笑。

    莲升别开眼,淡声说:“那时我无暇管顾其他,即刻便将你带到了小荒渚。”

    “无嫌,一定是她。”引玉笃定。

    莲升抬眉,“方才你就是在想这事?”

    引玉翘着嘴角,好整以暇地转动手上木钵,说:“哪里,明明是在想你我的事。”

    莲升不信,但还是就势问:“比方说?”

    “比方说,以前在小悟墟时。”引玉微微捧高木钵,“这些私人用具,你碰都不让我碰。”

    “那时我在修心。”莲升扭头,沿着溪朝上流望去,隐约听到山间传来铜锣声。

    引玉笑问:“现在就不修了?可别怪我误了你的道。”

    “如今也修心,修法和从前不同,你明知故问。”莲升望向山间,冷声说:“今天日子不好,嫁娶易撞煞,可听这铜锣声,又不像是要入土下葬。”

    引玉也看向半山腰,抬眉说:“稀奇。”

    “如今神佛不再显灵,遍野的妖鬼只增无减,日子挑得不好,只会招来邪祟。”莲升略有不满。

    “罢了,由他们就是。”引玉摇头,起身把碗口送到莲升唇边,说:“慧水赤山广无边界,如今天道自封白玉京,仅凭你我二人如何除得了天底下所有妖鬼,帮得了其一,帮不了其二。”

    莲升就着引玉的手,不假思索地浅尝了一口,咽下才发觉这溪水不如她想象中的甜,甚至还带着些许涩意。

    她再一看,水中混有几缕浅淡黑气,是……

    魔物所致。

    莲升握紧引玉手腕,立刻睨去溪水,适才她舀那一碗时,明明还见不到这黯淡魔气。她再一转头,面前“引玉”面容乍变,成了秃顶的行脚头陀。

    行脚头陀抖碗,碗中水晃了出去,泼湿莲升衣襟。

    莲升不动,周身疲乏得好像跋山涉水了千万里。

    行脚头陀劝道:“你要躲人,不妨往那边逃,看见那座山了么,就算是能扛鼎拔山的奇人,也爬不上去!”

    他又抖碗,笑笑说:“长路漫漫,多喝几口,省得渴死在半途,生前尊贵,死后可都是枯骨。”

    莲升微眯双眼,才察觉这行脚头陀是幻象所就。她不管不顾,赶紧盘腿坐下,将咽入腹的那一星半点的魔气全部净去。

    魔气一去,莲升再度回头,眼里再没有秃顶的行脚头陀,只有引玉。

    她的衣襟果然湿了,想必是引玉为了让她醒神才泼的。

    引玉还在山石上坐着,捧着木钵来回翻看,钵里果然没了水。她见莲升起身,一边递出木钵,边打趣着说:“怎么忽然静心打坐,是修心修岔了?”

    “方才看见了幻象。”莲升不伸手,冷着脸往引玉脖颈上碰碰,问:“咽到哪去了,还能吐得出来么。”

    “我也看见幻象了,所以才哄你喝水。”引玉笑得坦坦荡荡,又说:“那魔气被我真身化开了,不必担心。魔气是混在水里的,它本就稀淡,水一晃荡便看不清。”

    莲升收起木钵,说:“是我大意了。”

    引玉从山石上下来,蹲到岸边拨弄河水,扭头问:“你看见了什么?”

    “行脚头陀,也劝我喝水。”莲升走过去,俯身捏住引玉手腕,不想她再碰到魔气。

    引玉索性取出帕子擦干手掌,戏谑道:“幸好不是魔佛,否则你一拔剑,我哪还有命。”

    莲升沉默,当时小悟墟血案发生后,引玉曾提过魔佛行骗,但无人相信,引玉也便不再澄清,甚至还将罪状全数揽了。

    她眉心的花钿昭示心绪,色泽一黯,心也被笼在浓云下。

    引玉抬臂,描摹莲升花钿,描上一圈便收起手指,低头说:“当时换作是你,你也会深陷幻象,错杀佛陀无数,那时的幻象可不像刚才那么好破。”

    莲升目不转睛看着河边人,许诺道:“我会还你清白。”

    引玉摇头,声音乖慵:“如今白玉京众仙神不知所踪,这清白还给谁看,你我心知肚明即可。”

    “要天知地知。”莲升执着于此,如果连这都做不到,她如何当得天净妙莲。

    她每次动欲,跃动的心都会提点此事,她的引玉可以随心,但不能蒙罪。

    引玉伏上膝头,说:“不好拂了你的的意。”

    “我并非说笑。”莲升认真,她微微停顿,直起腰说:“如今先弄明白,水中魔气从何而来。如果我没记岔,五里外就是一溪翠烟,一溪翠烟雾障缭绕,内有幻象,但幻象是仙法所致,绝非魔气,好比破绽百出的怪梦,不会令人耽溺。”

    “这倒是好分辨。”引玉若有所思。

    “寻常人轻易进不了一溪翠烟,如今异象频生,不知道里面境况如何,我怀疑魔气是从里面溢出来的。”莲升说。

    “莫非又和灵命有关。”引玉撑膝起身。

    “多半。”莲升冷声。

    山中铜锣声还未停息,此间林木葱郁叠翠,玉树参天,放眼望去一片晦色,唢呐铜锣声越是响亮,便衬得这地方越发阴森诡谲。

    “这溪里的水连你我都喝不得,更别提寻常凡人。”引玉踩着滑溜的岸边石,小心往上走,说:“可是听这声音,山腰上还是住有人的,难不成他们都不用洗衣做饭?”

    “看看去。” 莲升说。

    山路还算好走,许是常有车马上下山的缘故,那一截路修得宽而平整,上去才知山腰有一户人家,宅子不算大,但也算阔绰。

    离得越近,那锣鼓声越是震耳欲聋,其间隐约夹有几声哀哀怨怨的啜泣。只见宅门外停着个轿子,啜泣声当是从轿里传出来的。

    屋宅外站了不少穿红戴绿的人,这些人脸上不见欢喜,只有些个被雇去敲锣打鼓的,还兢兢业业挤着笑。

    一富态老爷站在轿子外劝道:“再哭就要把福气都哭掉了,去到那边,你不给人脸色瞧,人如何会好好待你?”

    “那我为什么要去?”轿中人哽咽着问。

    老爷哑声说:“人指名道姓,咱家连聘礼都收下了,怎还有退回去的道理。”

    他摸向身边人腰间的布袋,攥了一把米,绕着轿洒上一圈,皱眉问:“鸡呢,赶紧洒血!”

    “你们就是惦记那点臭铜酸银!”轿中人在挣扎,撞得红轿左摇右晃,但多半被绑了起来,所以不论怎么挣都出不了轿。

    提着活鸡的青年人回过神,连忙拔出腰侧匕首,把鸡脖子抹了。抹了鸡脖,他嘴里念念有词,也跟那锦衣老爷洒米一样,绕着轿子把鸡血洒上一圈。

    地上红白相间,丧事喜事,一时分不清楚。

    “行了,这邪也驱了,明儿轿子要是安然,天一亮就把她送到钱家!”老爷叮嘱。

    被抹了脖颈的鸡一下一下地抽动,还未死透,年轻人把鸡丢回篓里,怵怵道:“要是轿子出事,那该怎么办?”

    “驱邪!”老爷回头,眼中竟有惧意,似乎心里有鬼。

    那年轻人哑声:“可是、可是我前两日才和元姐姐说过话,如今她家中人四处找她,咱们……”

    “她就是中邪了!”老爷疾言厉色,说:“我们是替元家铲除妖邪,此时暂时不能声张,否则元家人心软坏了事,我们两家都得出事!”

    “元皎没有中邪——”轿中人撕心裂肺喊,声比唢呐还响。

    老爷摸了额发,思前想后,低声吩咐了一句。

    边上那下人匆匆跑进院子,未几便取出来手帕一张,撩开轿帘钻入其中。轿里人唔唔喊叫,一个字音也吐不清,当是连嘴都被堵上了。

    年轻人瑟缩着站在边上,肩颈紧缩,怕得不敢投去一眼。过了少倾,见那老爷走远,他才凑到轿子的窗边,隔了帘子带着哭腔说:“我救不下元姐姐,那井口边有人守着,我过去时已听不到喊声了,元姐姐多半已经……”

    轿中人无声落泪,猛用头撞向轿子里壁,头上华冠全歪,额角全是磕出来的血痕。

    下人赶紧将男子拉开,神色鸷狠地警告:“老爷是为了少爷您好,您啊,回屋歇着就是!”

    孙家少爷被架着往屋里走,扬声喊道:“元姐姐不可能喝那沾了毒的水,她成日与姐姐你在一块,你最清楚此事,元姐姐就算死了,咱们也不能让她枉死啊!”

    轿子咚咚晃动,全因里边的人在撞。

    外边管事的生怕轿中人自个儿撞晕,将个丫头推入帘内,急慌慌说:“定住她,要是撞坏,钱家不要了可如何是好!”

    离得远,但也足以看清,这几人神思如常,不像是身中幻象。

    引玉气闷,岂料所到之处众生皆苦,她敛了目光说:“看来魔气不是才入的河水,他们心知河水喝不得。”

    莲升若有所思地勾起方才被打湿的衣襟,轻吹出一口气,抹去了湿痕。

    轿子边上全是人,不便过去询问,倒是那孙家少爷被锁在了房中,独自哀声痛哭。

    孙禀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坐立俱不得安,坐了没到半刻就把椅子踹翻在地,躺又躺不舒坦,床褥全踢到地上。

    他正哭得起劲,忽然看到桌边站有人,那俯身掀开他茶壶盖的,不是人还能是什么。

    孙禀衣刚要大喊,喉咙便好像被堵住了,边上一个白衣女子正托着下颌睨他,那面色白得跟纸一样,血色全无,就连纸扎人也没这么白。

    他喊不出声,赶紧手脚并用地爬开,手好不容易碰着门缝,双足便被缠住,唰拉往回一滑。

    怎么可能是人!孙禀衣心惊。

    莲升施了术把引玉带进屋,她查看了这家人泡茶用的水,水倒是干净,一点魔气也不沾。

    引玉本意不是想吓这孙少爷,但不想他把人喊来,索性让莲升把他喉头堵住。她走过去,掖着裙弯腰,说话腔调绵软无力,果然像活死人,“问你点事。”

    孙禀衣被吓得不成样子,他爹害人在前,他一心觉得会遭报应,如今可不就把鬼招来了。

    引玉又说:“我们不是鬼,莫怕。”

    孙禀衣一颗心还吊在喉头,腹诽不是鬼,那就是妖,妖鬼说话哪里能信!

    莲升转身走近,弹指施出金光贯入孙禀衣的眉心,说:“不害你,你如实说就是。”

    金光贯体,孙禀衣狂跳的心忽然静得无与伦比,耳边似能听见郎朗禅音,他恍然大悟,怎能是妖鬼,分明是神仙!

    这世道上神佛久不降世,孙禀衣怔了许久,回神时热泪盈眶,不往外爬了,而是跪坐着伏地不起。

    莲升终于去了术法,问:“山下溪水有毒?”

    孙禀衣摸向脖颈,试探般咳了一声,觉察自己又能出声后,才作答:“是有毒!不过不止溪水,就连绕山的河流也是,喝一口就能让人失去神志,轻则疯疯癫癫,重则喊打喊杀,六亲不认。”

    “幻象。”引玉笃定。

    莲升又问:“从何时开始的?”

    孙禀衣看似只有十六七岁,脸颊还略显圆润,仰头时抽噎回答:“自打我出世起,就没喝过河里的水。沿河家家户户几乎都挖有水井,井水较干净些,平日洗衣做饭都是用的井水。不过也有些人家,好不容易挖好井,才知道自家地底的水同样喝不得。”

    他心急,字音咬得含糊,连忙又说:“有些个想害人的,会取河水偷偷作恶,害得他人中邪,成为众人刀下鬼!”

    “人比恶鬼凶。”引玉字字停顿。

    莲升沉默少顷,问道:“河水流经何地?”她怀疑一溪翠烟有变。

    大事不妙,她们正是为取天净水而来,要是一溪翠烟出了岔子,还不知净水还取不取得到。

    引玉心跳如雷,慢腾腾开口:“可别白走一趟。”

    孙禀衣想了想,吃力地说:“我没太出过远门,只知道河水流经褚城,过千寿坡,还途经一溪翠烟外沿。”

    引玉反倒觉得理应如此,灵命万不会让人找着天净水,牠早该到过一溪翠烟。

    她冷笑,说:“也不算白走,那一溪翠烟我们是非进不可了。”

    孙禀衣心如火烧,长吸了一口气,嗓音颤抖地问:“二位是神仙吗,是不是我这两日虔心祈祷,将二位祈来了。”

    到底吓着了人,引玉不想败他兴致,索性问:“你有何盼求?”

    孙禀衣一听这话,双眼精亮,忙不迭开口:“元姐姐没有发疯,她是被人冤枉的,发疯的是我、我爹,他叫人把元姐姐丢进井里!”

    “他为何要冤枉你元姐姐。”引玉坐到桌边,见那孙禀衣还跪坐在地上,那股莫名的悲戚又涌上心头,招手说:“起来,膝下有黄金,则能轻易跪人。”

    孙禀衣瑟瑟缩缩地爬了起来,不敢与神仙同坐,就在边上拘谨站着,捏着抹泪的袖口已湿了一半,说:“我不知道,他说元姐姐中了邪,还要害我姐。”

    “何时被推到井里的?”引玉轻叩桌子。

    孙禀衣半晌没吭声,眼泪溃堤,许久才哑声回答:“昨天夜里。”

    如今是傍晚,近一日过去,人怕是早就没了。

    引玉看向莲升,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莲升淡声:“无力回天。”

    孙禀衣揪紧了袖口,本想将哭声憋至心底,不料仅是一个张口,便止不住嚎啕。

    “你姐姐明儿出嫁?”引玉问。

    孙禀衣往心口锤了几下,大喘气道:“嫁去钱家,我姐不想嫁,可、可……”他哽咽着,想到旁人那一句“都是为他”,他愧疚又能有什么用。

    他眸光闪动,猛地咽下唾沫,一鼓作气开口:“我知道人死如灯灭,就算是神仙也不能坏了规矩,我、我恳请两位仙姑把元姐姐的尸体从井底捞出来,尸骨本就寒凉,泡在井里该多冷啊。明儿姐姐出嫁,我需随行,花轿要路过那口井,仙姑……仙姑可否在此将就一夜,明日我设法为仙姑指路!”

    “不是难事。”莲升寻思着天色将暗,就算她不疲不乏,引玉也是会累的。

    孙禀衣终于挤出一丝笑,差点又要下跪,但双膝被金光托住,跪也跪不得,他只好道:“多谢仙姑!”

    引玉坐在桌边,蘸着茶水勾出简约线条,山是山、水是水,随后圈出一个弧,指着说:“一溪翠烟。”

    莲升撑住桌边,微微低头去看,说:“一溪翠烟里魔气不散,灵命定不只是路过那么简单,里边的凶险未必是你我应付得了的,如今到了荒州地段,更是要谨终如始。”

    孙禀衣走不是,站也不是,这屋就这么点儿大,听到后讷讷地问:“两位仙姑要进一溪翠烟?”

    “进去取些东西。”引玉好心回答。

    孙禀衣踟蹰不定,还是开了口:“我姐是在一溪翠烟边上被逮回来的,她、她原先想舍下孙家逃婚,那地方的雾障也有毒,路过时一刻都不能松神,捂在口鼻前的湿布稍稍一松,都会中邪。”

    他慌忙又说:“元姐姐曾叮嘱我数回,她自己也一定不会掉以轻心,都是我爹,我爹害人不浅!”

    夜里,孙家的人几次来敲门,有孙小月前车之鉴,生怕这小少爷也翻窗撬瓦地跑路。

    孙禀衣不好意思睡榻,蜷在角落昏昏欲睡,听见那敲门声便一个激灵,连忙开口应声,生怕外边的人忽然闯入。

    引玉伏在桌上,一整夜只睡了不到一刻,她舒坦惯了,吃不了这丁点苦头。若非有莲升在边上揽着,她自个儿晃晃悠悠,定会晃到地上。

    白日爆竹一响,唢呐铜锣起奏,孙小月也该走了。

    孙禀衣跟在轿子边上,手里提着只半死不活的鸡,一路洒血。他目光闪躲,时不时就往远处瞄,惴惴不安跟着身侧的人诵吉。

    引玉和莲升沿途跟着,忽然一道罡气飞近,锐不可当,却不挟杀念。

    莲升扭头,剑光斜入眼帘,只见长空中剑影无痕,两人飞身而下,其中一个怀抱木人的,是谢聆。

    作者有话说:

    =3=

    第99章

    两人急旋落地, 耳报神才尖嚷出声,就被谢聆贴了一道符。幸好远处的唢呐铜锣声足够响亮,盖过了这声尖叫。

    到底是木头身,谢聆没留情, 拍得干脆利落, 啪地就把符按到了耳报神的脑门上。

    耳报神不能出声, 木眼珠转溜不停,忍不住腹诽, 这是把它老人家当成邪祟来镇啊?

    以前在小荒渚时,它过得有多风光, 如今就得有多落魄, 那时好歹还被当做家仙, 如今却只是个不起眼的玩意儿。

    耳报神委屈,眼睛一转溜, 就看见了引玉和莲升, 寻思着还不如跟在那两人身侧,至少不用被贴符!

    见到谢聆, 引玉心觉诧异,说:“照谢聆的脾性,他不会走开才是,且不说那桃树还在厉坛上,他能忍住不去多看?总不会忽然想通了,不念谢音了。”

    “绝无可能。”莲升神色微沉, “他边上那人是谁。”

    “不识得。”引玉说。

    谢聆离开晦雪天不假,但他眼底还有郁色, 想来心结未解。

    此事免不了一番解释, 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 就听到莲升的质问。

    莲升神色不悦,冷声问:“不是令你留在晦雪天么,如今满城是僵,你的道义何在,就连厉坛上的桃树,也不管顾了?”

    桃树。

    听见桃树,谢聆瞳仁微缩,急慌慌垂下眼说:“就算是祭坛时刻,我也在远处守望,怎会不管不顾。”

    引玉打量起谢聆身侧的修士,那人神色冷淡,一看就是只痴于修仙的。她下颌微努,半是打趣,半是试探地说:“他怂恿你来?”

    只见薛问雪寂冷目光一敛,神色间露出少许激动,他举剑拱手,说:“你们一定就是谢聆口中的仙姑,敢问二位可有兴致一同论道?”

    莲升未置可否。

    “不论道。”引玉拒绝得万分干脆。她看耳报神双眼都快转出火来,干脆将它从谢聆怀里拎了过去,说:“我们还有要紧事。”

    远处送亲的已经走远,谢聆伸手撕下耳报神脑门上的符纸,说:“得罪。”

    他这才得以解释:“这位是我的故友,薛问雪。他觉察晦雪天鬼气浓郁,进了城才追踪到我的行迹,遂寻了过去。”

    耳报神入了引玉的怀,一听到那声“得罪”,什么气话都懒得说了,简直好哄。

    薛问雪再度拱手,被拒了也不恼,试剑论道本就得两相情愿,否则如何问心。他主动说:“在下斩妖问道时路经晦雪天,方从谢聆口中得知,二位要进一溪翠烟,是我执意邀他前来。”

    “何故前来?”莲升言简意赅。

    “我到晦雪天前,恰从一溪翠烟边上路过,只见翠雾中魔气浓浓,实在不宜涉足。我忧心二位道友不清楚魔气一事,临到雾障前才思索应对之策,就好比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为时过晚!”薛问雪面色不改,说得倒是真挚,“所以我才邀谢聆前来。”

    “此事,我们的确才刚知晓。”引玉若有所思。

    “晦雪天里的僵有我留下的飞剑应付,还盼二位莫要责怪谢聆。”薛问雪敛容正色。

    谢聆喉头微哽,听薛问雪说得那般轻易,斩妖除魔好像饮风饮雪那么简单,到底是他心不在道,荒疏了修行。他颔首说:“他的飞剑了得,城民万不会再受伤害,也正是见到飞剑斩鬼,我才应允前来。”

    耳报神靠在引玉怀里,老气横秋地说:“我也见识过那飞剑的厉害,的确是能斩僵的,比谢聆那五花八门的剑法靠谱些。”

    它很是记仇,故意拿谢聆和薛问雪比。

    谢聆抿唇不语。

    耳报神百思不得其解:“说来,你们跟着那喜轿作甚,我以为你们早该到一溪翠烟了。”

    “是得知附近的江河都受魔气浸染,我们料想一溪翠烟有异,不得不放慢脚程。”引玉眯眼朝远处望去,只望得见那高高举起的喜牌了,又说:“况且昨日大发善心,答应了一些事,所以才让你们追上。”

    耳报神在引玉和莲升身边呆久了,一听到“魔气”之余,便立即想到无嫌和灵命,只是它不管不顾,不论是不是无嫌做的,全往无嫌身上推。

    “莫非邬嫌还去过一溪翠烟?不是说里面有天净水么,她不会以一己之力将湖水全部倾覆……”它揣摩道。

    “无嫌如果有这等本事,又怎会受灵命所制。”莲升反驳。

    耳报神叹气说:“那便是灵命借她的手所为,存整去零的,也算是她犯了恶。”

    “上次听你为无嫌说话,还以为你不再只归咎于她。”引玉揶揄。

    耳报神为自己开脱,幽幽说:“我说的哪里有错,她是身不由己,可孽障都是她所承,岂能干干净净。”

    “二位既然知道一溪翠烟有魔气,还执意要去?”薛问雪不解。

    毕竟魔这一物,和寻常妖鬼不同,得是仙神之余,才能与他们有一战之力。他们这些还未得道的,去一溪翠烟就好比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引玉暂不想被薛问雪揣摩身份,故意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说:“拿不到天净水,死的会是晦雪天所有城民。”

    薛问雪默然抿唇。

    “不是答应那姓孙的了,走不走?”莲升看向引玉。

    引玉差点连送亲队举着的喜牌都看不清了,拉起莲升便说:“要走的。”那腔调懒散,哪还有什么凛然大义。

    莲升往引玉腰上一揽,朝百尺外掠去,谢聆、薛问雪不得不紧随在后。

    红轿摇摇晃晃,因为是四人所抬,脚步稍不一致,并不是轿里人撞的。

    轿中,孙小月还被捆着,嘴也被堵严实了,所以不喊不闹。

    轿子边上,孙禀衣惴惴不安地跟着,强忍着的眼泪还是滑下了面庞。他时不时看向轿子,在铜锣声响得震耳时,靠近遮了红布的窗,小心翼翼喊了一声“姐姐”。

    轿中人哪能应声,孙禀衣瞪着泛红的眼,连鸡血流尽了也不知道。

    跟着做法辟邪的大师大惊失色,推起孙禀衣的肩说:“把鸡丢进篓里,取新的来,这一路过去鸡血不能断,否则是会有鬼祟夺轿的!”

    孙禀衣走得气喘吁吁,使尽全力将死鸡丢进篓里。他紧盯前路,眼看着离那口井越近,一颗心越是躁动不安,怒气腾腾说:“以往别家迎亲送亲的,也不见有这么大的阵仗,是不是我爹良心不安,才特地请你过来?你这等脏钱都敢收!”

    大师神色几变,抓了糯米朝孙禀衣面庞撒去,说:“是不是被鬼祟夺舍了?出来!”

    孙禀衣用力抹脸,扬声说:“好啊,冤枉了元姐姐,如今又要来冤枉我是不是!”

    大师挥起黑幡念念有词,从别人那接过生鸡一只,往孙禀衣手中塞去,不再应声。

    孙禀衣手里的鸡有十斤沉,压得他抬不起胳膊,他拔刀抹了鸡脖,怒目嗔视,说:“我分你二十两白银,我看你也不是真能驱鬼,指不定是逮着我爹行骗,我不要你骗人,只要你告诉我,我爹到底为什么要害元姐姐!”

    这位大师的确没什么真本事,虽气得脸红脖子粗,也依旧不同孙禀衣说话,他可不想和黄毛小子争论,省得坏自己招牌。

    孙禀衣把手腕上金光灿灿的珠串捋了下来,作势要揣到那人的麻布包里,压着声说:“爹今晨给我的,他怕我中邪,你要不要!”

    这珠串可比那孙老爷给的东西值钱多了,不过大师不只看短钱,他心里再垂涎,也要故意装出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说:“洒好鸡血,否则你姐姐被鬼祟夺舍,让你痛哭都来不及!”

    孙禀衣浑身拔凉,咬牙切齿地把珠串收了回去。

    近了,越来越近。

    就因为附近的水喝不得,沿途挖了不少井,却只有那一口是盖紧了木板的,因为里面有元皎……的尸。

    投元皎入井的人,既怕这事被旁人发现,又怕元皎的鬼魂从里面钻出,所以不光盖上木板,还在井边撒了一圈灶灰,用以辟邪。

    孙禀衣脚步踉跄,赶紧朝周遭看去,不知仙姑有没有跟上这送亲队。他急上眉梢,大汗淋漓,走了这么远的路本就累,如今大汗一出,好像周身精力都被榨干,头往前一点,人便倒了下去。

    大师就在孙禀衣边上,他原就慌张,见孙禀衣一倒,被吓得撞上花轿,以为这小子真被夺舍了。这等事他还是头次遇到,这大白日的,谁敢信会闹鬼!

    他忙往麻布袋里摸,猛朝孙禀衣撒了几把糯米,大喊:“来人,快把孙少爷扶起来!”

    喜队停在原地,什么唢呐铜嚓声全都停了,轿子往地上一跌,所有人手忙脚乱地围了上去。

    孙禀衣仰躺着,嘴唇干裂泛白,哑声说:“水。”

    众人见他神志尚清,应当不是鬼祟害的,赶紧给他喂了水。

    孙禀衣喝了几口,眼还在朝前路瞟。他一路拎着十几、二十斤沉的鸡,手臂早已酸痛难抬,硬是往远处指去,低喃道:“元姐姐,元姐姐……”

    大师神色骤变,扭头招来弟子说:“你替孙少爷拿着鸡,来两人把少爷送回去,这大喜的日子,莫要再出事了!”

    弟子应了声,孙禀衣随即被一左一右架起。

    孙禀衣眼冒金星,嘴里喊:“仙姑——”

    众人权当孙少爷是累糊涂了,赶紧把他扶到马上,只想快些将他送回去。

    这日子挑得不好,虽不至于黑天昏地,但天上浓云密布,小雨绵绵。此时阴风乍起,大浪般掀了过来,远处掩在杂草间的木板咚咚作响,被撞得又急又重!

    送亲队里知晓元皎被投进井里一事的,除了故弄玄虚的“大师”,还有一名帮凶。

    大师眯起眼朝乱草间打量,隐约看见那木板被一下又一下地顶起。他心叫不好,大白日真撞鬼了,他把手中黑幡一甩,鼓起一口劲喊:“跑,都跑!”

    众人迷茫不解,却见那大师和他的弟子全跟兔子似的,眨眼就跑到了数十尺外。

    孙禀衣还在马上,用力啐出一口唾沫,说:“果然是骗子!”

    远处,薛问雪已经拔剑出鞘,凛声说:“如今这世道装神弄鬼的越来越多,坏了修士的名声,这等人生前沾业障无数,死后必不能安宁。如今怨鬼一出来,他便被吓得丧魂失魄,快哉。”

    谢聆皱眉问:“你要作甚。”

    “那是怨鬼,怨鬼不除,这里所有人都会遭殃。”薛问雪已经迈了出去。

    莲升却伸出食指,隔空便将薛问雪抬起的剑按了下去。

    薛问雪修为不浅,寻常人根本拦不住他的剑。但他眼里不见惶恐,甚至还喜不自胜,说:“若是错失论道良机,我怕是会抱怨终生。”

    “无甚好论的。”引玉看着远处腾起的井盖,说:“你要斩鬼,我们要救她,你的道与我们的互不谦让,你的心不包容其他,再论也是徒劳。”

    薛问雪愣住。

    荒草间木板骤破,细屑四溅,一只灰蒙蒙的手从井里探出。

    是鬼。

    孙禀衣怔怔地瞪着眼,虽看不见攀上井壁的手,却一点不怵,铆足劲从马上翻了下来,走到轿子边说:“元姐姐,是元姐姐!”

    轿子里那扶住孙小月的婢女掀帘往外跑,慌不择路。

    孙禀衣忙不迭钻进轿子,只见孙小月头冠发髻全乱,额角上血痕斑驳。他赶紧扯出孙小月嘴里的粗布,又颤着手松了那半臂粗的麻绳,说:“元姐姐从井里出来了,她、她……成鬼了。”

    孙小月趔趄着跌出轿子,见家中下人抓了一把糯米要往井上撒,撕声大喊:“住手——”

    阴风一过,撒了井口一圈的灶灰全部扬起,抓了糯米的下人足下一滑,摔得把米全撒到了自个身上。

    只见那人被一股浓黑鬼气攥住足踝,唰啦一声,身下杂草全被压折,他喊叫着被拖进了井里。

    扑通。

    薛问雪不顾阻拦,忙不迭掠上前去。他手中寒芒毕露,只稍挥斩而下,怨鬼势必会魂飞魄散。

    这回莲升没有拦,但指尖现出了一点金光。

    孙小月根本看不见元皎,趔趔趄趄跌向井边,看来人的装束和手里剑,便知道对方是来除驱邪斩鬼的修士。她倒在地上,慌忙间只抱得住薛问雪的腿,呜咽道:“仙长手下留情,元皎万不会有恶意,她不过是吓唬人!”

    井里人许是含了一口水,喉中咕噜不停,喊得含含糊糊。他是会些水性,但这一直泡着,终会有脱力的时候。

    他正想呼喊,一双冰冷的手竟绕上他的脖颈,井下依稀有光,观那十指修长纤细,分明就是女子的。

    “女鬼——”他手脚并用地划拉不停,大喊:“救我上去,绳,丢绳下来!”

    薛问雪持着剑,本想只手掐诀,却还是止住了,只把那连着木桶的粗麻绳丢到井中。

    见状,莲升捻碎了指尖的金光。

    引玉抓了莲升的手,贴到莲升耳边说:“孙少爷的请求是我应下来的,活却是你在干,有劳仙姑。”

    “仙姑?”莲升睨她。

    引玉盈盈目光斜了过去,“还不乐意听?”

    莲升刚捻了金光的手,蓦地点在引玉唇珠上,说:“话都让你说了,我还能如何。”

    孙小月仍是不肯放开薛问雪的腿,她虽穿着喜裙,可裙身和袖口哪哪都是泥迹,凤冠歪歪扭扭,狼狈得好像和鬼祟无异。

    “元皎她……”她哽咽着,每吐出一个字,都宛若钻心,“是我所爱之人,仙长求你信我,她绝不会害人。”

    远处孙禀衣僵在原地,半晌不动。

    薛问雪猛将麻绳往上提,单用左臂,硬生生将一成年男子从井下拉了出来。

    井中人瑟瑟发抖,头发衣裳全湿,见着光也还战栗不停,全因他背上伏着……一具女尸。

    薛问雪将落水者拽出,那僵硬苍白的女尸也跟着坠地,一双眼竟是死死瞪着,死不瞑目。

    “元姐姐——”孙禀衣喊得凄厉。

    那正是被丢到井中的元皎,她的尸身在水里淹了两日,已有些许浮肿溃烂,但还是看得出,她生的是一副端庄秀丽的相貌,光看这眉眼,便能知道她是何其温柔的一个人。

    坠井的下人赶紧爬开,慌忙擦拭脖颈,后知后觉元皎本意不是想杀他,不过是想托人将自己的尸体带出来。

    他蓦地落泪,抽抽噎噎说:“那日还是我把小姐找着的,她央求我,我为了讨老爷欢喜,便把她的行踪说了出去。那是在一溪翠烟啊,那地方雾障重重,我观元家那姑娘口鼻也捂得紧实,但不知为什么,老爷偏说她吸了雾气,中邪后堕入鬼道,所以才引诱小姐离开。”

    孙禀衣快步奔过去,扯起那人的领口,红着眼问:“所以你们就害死元姐姐?”

    那人脖颈被勒得,喘不匀气,一张脸涨红,说:“老爷早知道元家那姑娘和小姐有私情,他念在父女情意,一直不挑破,哪知小姐竟想私奔,眼下又收了钱家的礼,他不得已才……”

    孙禀衣从未设想过,元皎和孙小月形影不离,竟是暗生了情愫。他回过神,松开那人衣襟,转而扼他脖颈,说:“你们为了那么点钱财,谋害了一条人命!”

    地上那人双眼翻白,差点窒息,这时那股阴邪之气竟又从井中冲出,撞得孙禀衣后仰跌开。

    “皎儿!”孙小月四处张望,哪见得着元皎的魂。

    薛问雪目光微转,循着元皎游窜的鬼影而动,想伺机将捕捉。他本以为孙禀衣会被伤及,哪料元皎只是将孙禀衣撞开。

    孙禀衣跌在地上,盯向自己因施力而泛红的手,哽咽道:“元姐姐教我以德报德,她是不想我杀人啊!”

    那差点窒息的下人猛咳了几声,伏地说:“多谢元小姐不杀之恩!”

    送亲队伍只剩下零星几人,轿子已被撞得歪歪扭扭,那喜牌还遭人践踏,裂成两半,放眼望去一地狼藉。

    “皎儿,你在是不是?”孙小月看着元皎的尸,倏然扑上前去,将对方皮肉发烂的手捂进怀中,扯起喜袍紧紧包裹,企图将凉透的尸体焐热。

    她心急如焚,转而又不停搓热掌心,为元皎捂脸,可如何能焐得热?

    “她死了,已成怨鬼。”薛问雪还是拔了剑,说:“怨鬼不除,生人必会遭殃。”

    谢聆却抬手将他的剑按了回去,说:“怨鬼未必会害人,但恶人必定会起坏心。”他眼含愤懑,那源源不绝的怒意,成了他身上唯一的生机。

    薛问雪回头看见,不由得愣住,他和谢聆论道多年,头次见到故友的神色如此复杂难懂,他不由得问:“你无心向道,是因为这些杂思?”

    谢聆无法反驳,但也不想承认,他是乱了道心,但这些当真是杂思吗,一个人无心无情当真能修成大道?

    孙小月紧抱着元皎的尸体,哀切地看向薛问雪,央求道:“仙长您一定见得到元皎,可否让我见她最后一面?”

    薛问雪的心是坚冷的石头,可谢聆不是,谢聆俯身靠近,拔剑在指腹上划出血口,再将手指点向孙小月眉心,说:“你看吧。”

    孙小月气息微顿,但见眼前化作墨色,一个虚影偎在她的身侧,那姿态和侧颊何其熟悉,是元皎啊。

    她泣不成声,想抚元皎鬓角,手却穿了过去,她双臂颤抖不休,喊道:“皎儿——”

    那模糊墨影竟然噙笑,在孙小月耳边说了一句话,“是我不守约,不能共你白头了。”

    倒在杂草间的孙禀衣什么也看不见,亦听不见,他仓皇爬起,见孙小月似笑却哭,也掩面流泪。

    元皎回头冲着谢聆温温柔柔地笑,起身作了个揖,若非身上覆有怨气,哪有丁点怨鬼的样,她低头说:“多谢仙长,渡也好,降伏也好,还盼仙长将我送走,省得我被怨怒冲昏头脑,伤及无辜。”

    谢聆力不能及,只得转向引玉和莲升,抬手道:“你求这二位仙姑。”

    元皎遂又冲着引玉和莲升二人行礼,温温吞吞道:“劳烦仙姑。”

    引玉看清元皎魂上的创口,那皮破肉绽的伤,绝不是井水泡出来的,她皱眉说:“你是被乱棍打死?”

    元皎坦然承认:“我和小月逃到一溪翠烟附近,岂料孙家人赶来,强行将小月带走。我遭了一记闷棍,后来至死都是昏昏沉沉的,若非禀衣暗暗追踪,我尸沉井底一事定会被彻底掩埋,小月也将无从得知我的去向。”

    她轻声叹息,又说:“我死时头脑昏沉,刚成鬼时也浑浑噩噩,连误入了一溪翠烟也不知道,待见前路翠色雾气越来越浓,我才仓皇逃跑。跑了一路,后知后觉我已身死,才不再跑。人都死了,中邪又能糟糕到哪去。”

    “你进了一溪翠烟?”莲升倏然开口,“里边如何?”

    元皎回想了一阵,答道:“有一干涸的湖泊。”

    莲升神色微变。

    元皎叹气,“我心念着再见小月一面,寻觅了许久才找到出路。从一溪翠烟出来时我神志不清,料想是雾障所致,直到刚刚才清醒一些。”

    作者有话说:

    =3=

    第100章

    “干涸?”莲升连话音都冒着寒意。

    “我险些认不出那是个湖泊, 就好像误入一焦金流石之地,眼前是龟裂黄泥,寸草不生。”元皎垂眼回忆,又说:“只是一溪翠烟里清凉潮湿, 不应该是大旱所致, 离远后我匆忙回头看了一眼, 才知那应该是个湖泊,但不知是因为什么枯竭干裂的。”

    引玉追问:“那时你陷入幻象不曾?”

    “应该还保有几分清醒, 是出了一溪翠烟,才频频失神。”元皎没有迟疑。

    莲升无话可说。

    最慌乱的当属谢聆, 他一个仰身, 差点倒下。

    雾障中到底混有魔气千丝万缕, 就算是引玉和莲升,也会深陷幻象不能自拔, 元皎区区一个鬼魂, 岂能时刻保持清醒。

    引玉再一看,元皎不光有头破血流之伤, 魂也是七零八碎,就好像被捣成了烂泥,自个儿奋力拾掇,才拼凑成如今这样。

    元皎笑得太温柔,把苦痛都咽到腹中,谁也不知道她经受了什么, 她也不愿旁人知晓。

    引玉抬手指向自己的灵台,说:“你魂魄怎会变成这样, 是一溪翠烟的雾障所致?”

    “不是。”元皎摇头, 露出一丝苦笑, 说:“那雾障太厉害,我几次堕入幻象,差点分不清虚实,眼前所见有时是天地大好,我和小月无忧无虑,有时却是妖邪遍地,勾得我杀气腾腾。我不想伤及旁人,所以才做了这等自残之事。”

    “你在一溪翠烟中,只见到雾障?”莲升目色沉沉,“可还有其他?”

    元皎再度摇头,温声说:“再无其他。”

    此等切肤之痛,孙小月差点经受不住,不由得揪住心口衣料,急急倒吸一口气。她哭道:“你何必如此,你明明知道的,你要是走了,我必是要随你离去,不管你在天涯还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跟着你。”

    “那样太累了小月,既然我能来,便不会让你苦苦寻我。”元皎灰白的手悬在孙小月面颊前,她自知摸不着,所以没再挨近一寸。

    孙小月泣不成声,她的元姐姐这么好,为何要承受这等苦痛。她望向头顶灰蒙蒙的天,质问道:“上苍究竟在做什么,世人蒙罪受痛,恶人却能逍遥自在,难道是它故意为之?是要所有人枉死,它才肯罢休么!”

    引玉仰头不语,众仙神自身难保,如今险局难破。

    “宿业今生不报,来世报。”莲升神色复静,暗暗揣摩那一溪翠烟之事,淡声说:“如今是苦,但所有事终会有尘埃落定之时。”

    “当真?”孙小月已不信那什么善恶因果。

    元皎轻叹一声,笑说:“小月莫哭,哭花眼可如何看得到我?好不容易能见上一面,你再哭,我也要忍不住了。”

    所爱之人如今已是阴阳相隔,孙小月掐住掌心,硬是将眼泪憋回去,一动不动地看着元皎,想将元皎那变得灰白的脸永永远远记在心上。

    元皎便容她看,死后就算成怨鬼,怨怒难抑,也佯装成生前恬静温和的模样,就当是补齐了当时没见着的最后一面。

    静坐许久后,孙小月的眼泪不再流,待眉心那滴血效力消退,便又看不见元皎了。她茫然地四处找寻,半晌才将怀里的尸扶起,心知元皎还在一边看着,吃力地翘起嘴角说:“多谢仙长。”

    听到那声谢,谢聆微微一愣,颔首便退开了。他暗暗把指尖血迹擦上衣角,面色仍是萎靡,唯那端正如松的身影,是他除了一身生气外,最像活人之处。

    边上,薛问雪静观了许久,他忽地觉得,或许谢聆的道心没有乱,只是他们二人的道心已不再向着同一处。

    元皎看孙小月神色黯淡,显然已看不见她。她面上笑意全失,露出了克制不住的悲和怒,哑声说:“我愿已了,还望仙长将我送走。”

    莲升神色如常地看向元皎,抬掌覆上她的眉心,淡声说:“此魂千疮百孔,若要渡便趁此时,只是不清楚两际海如今是何状况,若要等上三五载才能转生,她必灰飞烟灭。”

    “三五载?”引玉皱眉。

    孙小月虽然听得迷蒙,但“灰飞烟灭”还是明白的,她心慌道:“元皎会消失吗,再不能投胎转世?”

    “投胎转世不是易事,她的魂等不了那么久了。”莲升收回手。

    寻常凡人只知道凡间妖鬼横行,却不知天上地下有变。谢聆皱眉问:“两际海发生了什么?”

    天上地下之事,就连引玉和莲升都不清楚,又如何回答得出。

    见二人不开口,谢聆只好将困惑咽入腹中,不再追问。

    “先渡了吧,我不信三五载之久,还逆转不了这一盘棋。”引玉轻轻一哂,说:“她本意是不想误伤所爱之人,送她到两际海,也好让她在底下安心等着。”

    孙小月抱紧怀中的尸,颤抖问:“要是三五年还不能投胎,她是不是真会消散?”

    “是。”引玉无意瞒她,说:“她容你见到了她最好的最后一面,可别负了她。”

    孙小月眼里彻底兜不住眼泪,满脸皆湿。

    只见莲升掌上有灿金莲华起伏开绽,其中的不凡灵力,不是凡间术法能比得上的。这曜曜灼意仅天上瑞光能有,且不说,金莲中还挟带着无尽禅念。

    引玉退开一步,省得误了莲升。

    薛问雪不声不响,看得双眼刺痛,他何时见过这样的金光!他忙不迭朝谢聆看去,想讨个解释。

    “莫问。”谢聆心中虽有猜测,却不敢妄议仙姑。

    薛问雪缄默不言。

    掌心莲徐徐升起,倒转着将元皎盖在其中。元皎匆忙闭眼,金光灌入她魂,她魂魄大受洗涤,痛痒全数不见,竟然一身轻松。

    只见那莲瓣一合,其间幢幢鬼影彻底不见,元皎走了。

    “她已到两际海。”莲升收回金光。

    引玉捏住莲升的手,闷声不响地给莲升捏了几下,看得耳报神一个劲翻白眼。

    风烟已止,灶灰不知散到了哪去。

    孙小月紧抱着那具尸磕了个头,忽朝孙禀衣看去,好像解脱一般,脸上烦恼全无,离奇得叫孙禀衣心惊胆战。

    “姐姐。”孙禀衣哑声。

    孙小月挤出笑,弯腰将侧颊贴上了元皎冰冷浮肿的脸,说:“禀衣啊,如你元姐姐所说,以德报德,处世万不可忘恩,亦不可被仇恨蒙了眼,回去吧,爹要是问起,你就说我走了。”

    “姐姐?”孙禀衣仓皇站起身。

    引玉早有意料,可在孙小月起身奔向那口井时,仍是心惊肉跳。她抬手拦住了谢聆和薛问雪,不让两人施救,等听见那落水声,才摇头说:“她意已决,了无生趣者留也白留,不如让她死了,也算是助她了去一桩心愿。”

    “一起赴死,还能聚个三五年。”莲升走到井边,“她定是这么想的。”

    孙禀衣冲向井口,探头哭喊:“姐姐,姐姐——”

    落水哪能这么快死,只是孙小月硬是在水里忍着气绝之苦,也不愿吭声。

    谢聆猛地拉住孙禀衣后领口,将他拽了回去,省得这人失足跌入水中。

    孙禀衣痛哭流涕,可不论如何挣扎,都挣不脱谢聆的手。

    片刻,井里哪还余有生息,孙小月的魂也离了壳,却见不到被渡走的元皎了。

    孙小月从井里爬出,好似一身轻松,她淡笑着开口,才发觉喉头吐不出声音,方知自杀者是说不了话的,舍生而求死,自然会有业障缠身。但她只是微微一愣,忽然有所彻悟,捻了鬼气凭空写出一些字。

    「恳请大人也送我到地府,我匆匆赶去,当还找得着元皎。」

    事已至此,孙小月只能随遇而安,嘴上不能说话,她还有万千办法,能让元皎知晓她的心意。

    莲升其实不愿看凡人视自己生命如草芥,她心有不满,久不应声。

    “助她,莲升。”引玉捏上莲升的袖,往下微微一扯,“人命是天赐,但生死有定数,就算她不寻死路,终也是要死的。”

    莲升一合眼,索性再施金莲,将孙小月送到两际海。

    薛问雪从未见过这等渡鬼之法,不祭香也不烧纸,甚至不贡香,似乎一个翻手,就将鬼魂送了下去,就算是判官亲临,也不能如此轻松。

    那孙禀衣还在痛哭,谢聆的手稍稍一松,他便又冲了出去,头直往井里垂,然而底下昏暗,他什么也看不着。

    他慌忙打水,想把井水抽干,可是无法,井水哪会那么容易干。他一边抹汗一边抹泪,整个人如被大雨打湿。

    谢聆倏然开口:“我替你捞尸,你将你姐,和你那元姐姐葬在一起。”

    孙禀衣沉默了许久,终于说了一声“好”。

    薛问雪寂静的眸色又是一动。

    坟就挖在那口井边上,孙禀衣将上边的小土丘垒了老高,又插上了一块无名无姓的木牌,省得被人踩踏了。

    喜轿还搁在原地,轿上四角的穗子被风吹得摇曳不停。

    孙禀衣深深看了一眼,连指缝泥土也不抠,掌心泥尘不擦,便趔趔趄趄往回走,走了半晌想起马还在路边吃草,又走去把马给牵了。

    莲升看向一溪翠烟的方向,微微眯起眼说:“湖水要是干涸,那我们当真白走一趟。”

    “去看就是。”引玉嫌木人硌手,抱了几下就丢给了谢聆。

    耳报神被抛来抛去,心里厌烦,不由得开口:“当我老人家是蹴鞠,那不如上脚踢,做什么还要装出一副好好相待的模样,我知我老人家身子骨不好,讨人嫌,要不挖个坑将我埋了,我也好独自静一静。”

    薛问雪看不出这是个什么玩意,但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么聒噪的木人,不由得多看两眼。

    耳报神:“看什么看,看你年纪轻轻的,怎这么没见识,没见过小木人么。”

    薛问雪决定日后再不看它。

    一溪翠烟雾障重重,翠烟中伸手不见五指,看起来似乎暗含千百种剧毒,饶是妖邪,也不敢轻易入内。

    引玉仅是远远望去一眼,浑身便一个劲发寒,寻常阴邪之气便有着透骨冷意,而魔气更加。她捏了袖子捂住口鼻,了然道:“果然有魔气,河里的魔气想必就是这么沾来的。”

    莲升神色晦暗,抬手从翠烟中勾出魔气一缕,岂料那魔气胆大包天,竟企图啃噬她身上仙力。她猛一弹指,将那缕魔气弹了回去,那玩意好似游鱼,往翠烟里一钻,倏然没影。

    边上,薛问雪缓缓将袖口扯高,露出那被魔气刮出来的伤口,冷声说:“此魔凶悍,非我等应付得了的。”

    “无妨。”引玉只想赶紧劈开这魔气,进去一探究竟,如果天净水当真没了,晦雪天该如何是好。她伸手想拂上翠烟,却被莲升握住手腕拉回。

    “不可轻举妄动。”莲升手中现出金莲,目不转睛地看着翠烟雾障,说:“天净水万不会干涸,除非被人抽空了湖泊,可那湖有四万亩广,该如何抽,又能抽去何处?”

    “这雾障破得开么?”引玉紧皱眉头,她知晓天净水非比寻常,要真那么容易干涸,日日受瑞光照耀的莲池早该干得不成样子了。

    “能。”莲升手上金莲倏然飞出,在半空中竟凝成大刀一柄,朝着雾障穿风而下,势要开天辟地。

    阔刀斩落,不见地动山摇,但见雾障中被砍出了罅隙一道,其间可穿过行人无数!

    谢聆和薛问雪俱是看愣了神,直到莲升说一声“走”,才齐齐动身。

    引玉紧随在莲升身后,面前金莲化作的阔刀陷地数尺,那耀耀金光还未消散,他们便是要从灿金阔刀中穿过!

    也得有这阔刀在此支撑间隔,翠烟才能被久久隔断,轻易融不到一块。

    盛有天净水的湖泊有四万亩广,一溪翠烟自然也宽广无边。里边溪涧交错,四处全是水流,山石被冲刷得圆润光滑,其间苔藓丛丛,着实不好落脚,就算没有这雾障,误入的人也难出得去。

    引玉走得慢,她灵台又受了些伤,好似又变回了刚到慧水赤山时的样子,只比寻常凡人厉害上一些。

    谢聆和薛问雪倒好,两人干脆使驭飞剑,先一步寻那湖泊去了。

    “就算是灵命,也动不了这里的天净水。”莲升扶着引玉,似采青春游,不同于急匆匆寻找湖泊的谢聆和薛问雪。

    她抬手朝金光外的雾障指去,说:“起先忧心天净水会被凡人误使,又被妖魔误用,灵命才造了这翠绿烟障。”

    “我知。”引玉眯起眼,慢声说:“你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有天净水么。”

    “灵命所聚。”莲升不假思索。

    引玉倏然贴得无比近,两人鼻尖相抵,气息交缠。她紧盯着莲升过于沉着的眉眼,又问:“那你知道,天净水是怎么来的么?”

    “天道所倾。”莲升皱眉,不知引玉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事。

    引玉若有所思。

    那时三千塔刹初成,塔刹中有水汩汩流出,从天上一倾而下,状似大雨滂沱。受天净水福泽,那数年里,凡间的庄稼长得极好,不论是高山还是谷底,万里无一处干旱。

    只是,天净水育出的瓜果庄稼,又哪是凡人吃得的,凡胎肉/体受不住那等仙力,有些资质好的,挨过那阵痛便踏上了修仙之路,可挨不得的,吃了没几日就爆体身亡,年轻人尚是如此,更别提老人与小孩。但也正是因此如此,凡间修仙之人层出不穷,人人都有成仙之梦。

    灵命自觉下凡,将天净水收于一处,又布下雾障护之,免得世间又有无辜惨死者。

    倾泻凡间的天净水,不论是渗进泥里地,流进河湖的,亦或是被凡人装入缸中、咽进腹里的,全被收集在一处,于是这地方便成了“一溪翠烟”。

    小悟墟上万千塔刹流淌出天净水滋味不一,那时众仙神才知晓,原来塔刹沟通三千大小世界,而天净水便是来自各处。

    引玉徐徐道来,说完时,眼前所见便已是元皎口中龟裂的泥地,湖水不知所踪,而谢聆和薛问雪正在边上难以置信地站立。

    莲升也是一怔,眯眼打量那石泐水枯之地,冷声说:“怎么会。”

    “你我都觉得天净水不会干涸,就好像起初认定,仙辰匣万不会出岔子一样。”引玉嘲谑一笑,心寒了一截。她扭头看向莲升,心底希冀顷刻间成了败井颓垣,又说:“晦雪天怎么办,灵命是打定主意,不让晦雪天好过。”

    谢聆身形猛晃,忙不迭拔剑支住身,头痛欲裂地看向那些开裂的泥,哑声说:“桃树如何是好,总不能叫它枯死在厉坛上,谢音她……”

    他不信希望全无,非得把桃树从厉坛上移开不可,竟踉踉跄跄朝干涸的湖泊走去,一角便踏上了硬泥!

    引玉一动不动地看着谢聆,只见谢聆的衣角微润。

    此地云雾迷蒙,但雾不是真雾,并非水汽所成,再观湖泊龟裂,那角衣料如何会湿?

    怪事,有几分像她遍布晦雪天的画卷,画卷常湿,至今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显然不是她施术所致,否则照她如今恢复的记忆看,她早该想起来才是。

    莲升看引玉神色几变,那双眼倏然微瞪,好像茅塞顿开,不由得问:“想起什么了?”

    “画卷。”引玉推开莲升扶在她臂上的手,试探般朝龟裂泥地迈去,手在身侧慢腾腾摆动,像在拂水。她垂着头捏起自己的裙角,果然捻到了些许潮意,慢声说:“莲升,你来看,不光我还有谢聆,衣裳全潮了,和我的画一个样。”

    莲升当即迈了进去,这一迈步,她心神俱震,并非是因为觉察到潮意,而是因为她灵台倏然通透,如受涤荡,这别样的感觉和她身在莲池里时一模一样。

    她低头下视,盯着足下龟裂的泥地说:“天净水,犹在!”

    同身在泥地上的谢聆怔住,捏起自己袖角一探,当真是润的,诧异道:“可是为什么看不见,也摸不着?”

    引玉皱眉,拂动的五指微微攥起,掌心也潮,却没有掬水在手的感觉,她思索着说:“难道是幻术?”

    莲升身侧绽开金莲数以万计,莲花密匝匝遍布全湖,灿烂夺目。

    刹那间,好像湖水不曾干涸,这里金波荡漾!

    谢聆和薛问雪到底是凡人之身,被金光环身,当即不能动弹,耳边仿佛能听见曼妙禅音。

    两人不由得躬身,不由得做出了朝拜之态,魂魄一面如受洗涤,一边又通体战栗。

    金莲齐绽,势必要破除此地幻术,果不其然,眼前琉璃万象哐当破碎,有木珠四散而逃,好似那日在小悟墟中,灵命断开的那串佛珠。

    “灵命。”莲升仰头观天,冷声说:“果然是牠,牠预料到有人会来取天净水,所以来此下了幻术。”

    龟裂的泥地里,天净水汩汩涌出,顷刻间便将他们淹没在内,在水中无依无靠的人,好像成了海上轻舟,被大浪掀得沉浮不定。

    引玉有所感应,倏然埋头潜入水中,她水性不好,憋了一口气便头晕眼花,堪堪在龟裂的泥土间扯到了莹白一角。

    在幻术解开之际,坚硬的泥层便已软去,被埋在泥里的画卷,轻而易举便被引玉扯出。

    引玉环抱画卷朝水面游去,被莲升揽了个正着,她终于可以大张嘴喘气,由莲升揽着她飞身上岸。

    谢聆和薛问雪也已到岸,两人俱是湿涔涔的,而这天净水又烘不干,看着好生狼狈。

    “幸好这一趟没有白走。”莲升弹指化去四人身上湿痕,还将耳报神那碎花裙给抚干了。她这才弯腰掬起湖水,心跳如雷地问:“你的画为什么会在泥里?”

    “是无嫌。”引玉半猜半蒙,长舒了一口气,“难怪我的画卷总是潮湿,原来不是我施了术,而是她。万卷相通,她靠近其他画卷时,会特意去除术法,便是想将我引到一溪翠烟,可惜你我都不曾察觉。”

    她摇头露笑,说:“也怪我卷上墨香浓重,还暗藏神力,让你我都认不出那是天净水。”

    “无嫌竟也有这般玲珑心思。”莲升捏住画卷一角,画上潮意已无。

    引玉卷好画纸,环在怀中,说:“她别无选择,既成役傀,清醒时日无多,便要更小心谨慎。”

    她眯眼朝远处翠烟望去,又说:“也幸好她埋画卷在此,否则我也觉察不到天净水消失是幻术所致,灵命造出来的幻象,当真破绽难寻。”

    “如此说来,桃树是不是能移开了?”谢聆喜极而泣,随之笑意一敛,“可二位仙姑不是说,还需找那什么不化琉璃?”

    莲升转身,竟见那苍青毒障,正缓缓将她的灿金阔刀埋没。她神色骤然,拉住引玉便说:“不化琉璃比天净水好找,先离开此地再说!”

    许是在解开幻术的那一刻,无意间触及了灵命布下的其他术法,浓雾中的魔气竟越发猖獗浓重!

    作者有话说: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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