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雾气原先苍翠欲滴, 如今被魔气一搅,变成升腾的黑烟。
两侧黑雾漫了过来,只余下一道窄窄罅隙,金莲变成的阔刀几乎要被淹没。
“魔气涌过来了, 你们走。”莲升神色凝重。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薛问雪手臂上蚀骨之痛尚未消退, 如今看见雾中魔气,当即变了脸色, 负在身后的手倏然挥上前,召出飞剑一柄。
“此地魔气太凶。”谢聆愣住, 他从未见过如此魔气, 若非薛问雪拽他, 他还呆在原地。他扭头问道:“晦雪天众鬼肆虐,万神退避, 难道就是因为一溪翠烟的魔气?”
“不尽然。”莲升翻掌, 震出一道气劲,然而她震退魔气一寸, 魔气倒逼一尺!
引玉手脚冰冷,说:“不是因为一溪翠烟的魔气,而是因为留下魔气之人。”
“速速离开。”莲升扬声,拍出的气劲与魔气相撞,震得她掌心发麻。她猛一收掌,竟往后微微一晃, 差点不敌!
受周遭魔气所扰,薛问雪手臂上蚀骨的魔气狂躁不安, 竟沿着奇经八脉朝他头顶窜去。他对自己不留情面, 扬臂拍向发顶, 双耳一阵嗡鸣,硬是把魔气拍得退回原处。
谢聆看得心惊。
“我此前仅是在一溪翠烟外沿经过,便被掠过的魔气擦出蚀骨之伤。”薛问雪目光微动,说:“附近魔气若是全涌过来,我们定会尸骨无存,不单我和谢聆要走,二位仙姑也不可轻忽大意!”
谢聆不见引玉和莲升动身,匆匆问:“仙姑?”
未等她们二人发话,耳报神已憋不住声:“还愣着做什么,我老人家长命千岁,还不想死!”
喊叫声尖锐,薛问雪额边穴道突突狂跳,决意还是不看它。
“上、剑——”耳报神撕心裂肺地喊。
薛问雪和谢聆哪里还敢耽搁,齐齐召出飞剑,得在罅隙被魔气淹没前,飞快掠过去。
此等魔气就连寻常仙神也未必承受得住,更别提薛问雪和谢聆只是两个凡人。眼看着罅隙近要合拢,莲升抬臂令九环阔刀拔地而起,重新一斩而下。
大刀震天动地,金光驱得阴霾大退。
两侧近要纠缠的魔气遂又分开,但也只分开不到一刻!
忽然间,魔气凝成千丝万缕,好比麻绳粗细的蛇,全朝那灿金大刀疾奔而出。
“先让他们出去。”引玉心跳如雷,来前已料到一溪翠烟中危险重重,没想到危险竟是在这等着。
魔气蚀骨穿肠,又能乱人心神,寻常人身中魔气定保不住全尸,如薛问雪这样的,实属万幸。
眼看蚕食九环阔刀的魔气愈来愈多,阔刀又是莲升灵台金光所成,阔刀受损,莲升必会受伤,引玉赶紧说:“走!”
莲升额上冷汗频出,大刀近碎!
远处,薛问雪和谢聆的身影消失不见,想必两人已安然脱身。
引玉低头,才想起怀里还有画卷一幅,画刚从水里捞出,还是湿涔涔的。
“画,莲升!”慌乱间,她记起卷内通达晦雪天,动用此卷,她们眨眼就能离开此地。”
莲升抬起的手臂一颤,腕骨倏然下沉,像被千斤顽石所压。
横贯整片一溪翠烟的九环阔刀裂痕遍布,遽然一垮,碎作万千金屑。
魔气汹涌而来,引玉往后一个退步,差点跌进湖中,赶紧伸手朝莲升抓去,喊:“莲升——”
莲升只得将金光尽数收回,遍地金屑归入掌中,重新凝成莲花状。她冷冷看着魔气兜头盖脸而下,瞬间便被勾魂摄魄,动弹不得,口中堪堪挤出零星字音:“你、走。”
再用画卷为时已晚,不光莲升身陷幻象,引玉也神志恍惚。
刹那间,引玉不知自己身在何地,她大喊莲升名字,双耳却像被堵住,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
不,还是能听见一些声音的。
有许多人在呐喊助威,马蹄嘚嘚和宣天鼓号声夹杂在内,还有……
若有若无的埙乐。
陶埙之乐呜呜咽咽,歌泣着乱世苦痛,它悠长声调却被马蹄践碎,被激昂洪亮的锣鼓声打乱。
引玉眼前的雾障被一刀劈开,竟然在云雾间窥到了凡间一角,正是望仙山。
兵马攀山而上,山上女子却好像舍生忘死,目视着崖下缭绕云烟,不动声色地吹着埙。
那时和引玉把酒言欢的还是归月,归月目露不解,说:“竟然真有人登得上望仙山。”
引玉指着半山腰那蚂蚁大小的兵马说:“这些人在找她,可惜,能登上山巅的人寥寥无几,就算他们有车有马,也未必上得去,马匹终会累。”
归月托着下颌,因为酒意上头,一时忘了自己是猫身还是人身,在清风台上蜷成一团,说:“那她是怎么上去的,她既没有车马,还赤着脚,身上伤痕累累。”
引玉摇头,目光一动不动,说:“你说她要是仰头,能见得到我们么。”
“当然不能啦,凡人还想窥天?”归月说得理所当然。
引玉又抿了一口酒,好整以暇地说:“此世她变了许多。”
“你以前见过她?”归月愣住,眯起眼伸展腰背,她懒懒散散躺了一宿,如今腰乏背软。
引玉仰身往白玉围栏上一靠,侧头朝云雾下看,慢悠悠说:“这是她的第七世,也是最后一世。”
“凡人不都只有三世么,何来的七世。”归月打了个哈欠,酒劲退去些许后,就开始困倦。
“浮屠都有七级高,她怎么不能轮回七次。”引玉合眼,在那喧闹的兵马声中,细细分辨悲切的埙曲,撘在膝上的手微微一动,竟然打起了节拍。
“她是谁啊?”归月好奇探头,“能轮回七世,定是不凡之人。”
引玉答非所问,指着山巅上的女子说:“此世她是王国的公主,当朝皇帝被人害死,王侯将相为争帝位而处处设局,国家内忧外患,民不聊生。她身为长公主,在国中大乱之际暗自集结士兵,欲杀大权在握的叛国将军,不料她的计谋被识破,如今走投无路,不得不登上望仙山。”
“除非她算准,只她登得到巅顶,其他人都上不去,不然逃命哪会往山上逃。”归月不解,“依我看啊,她是有意求仙,山下那些追她的人,定是不想她得道,所以奋力追赶阻拦。”
“照我看,她是受人指点,才到望仙山。”引玉悠着声,眼波如水。
“你怎么知道?”归月话音一顿,恍然大悟:“是你指点了她!”
引玉轻嘘一声,手还在打着拍子,说:“那是我应做的,点到即止,不算徇私舞弊。”
归月忙不迭看向身后,见鬼一般,压着声说:“你就不怕被灵命尊知道,不怕天道怪罪?”
“你看她是不是仙命?”引玉再度拨开云雾,往山巅一指。
“是。”归月微愣,是仙命无疑,魂上金边就像是白玉京上瑞光凝成的,甚至不是寻常仙命。她讷讷:“好厉害的仙命,她一定做过许多善事。”
猫儿整日耽于吃睡和玩乐,无甚忧思,将事情也看得简单。引玉笑了,端起酒杯,往归月的杯沿碰去,说:“喝你的酒。”
归月咕咚就是一大口,喝完便打了个满是酒气的嗝,俯瞰山上的女子问:“那她为什么要吹埙?”
“她在悼念死去的将士和百姓,还有破败的山河。”引玉跟着哼了一段。
归月眨巴眼,说:“看她模样好像冷漠无情,没想到竟是胸怀国家和百姓的大义之人。”
引玉热酒灌喉,辣得那叫一个烧心穿肠,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遍天黑雪中,女子岿然不动地站在陡壁边,一曲吹毕。她不望天,也不是为登仙而来,竟纵身往下一跃。
归月杯中酒一洒而出,惶恐站起身说:“她不是要成仙,她要寻死!”
引玉不惊不慌,说:“她的七世均不得善终,她无路可退,百姓们信她爱她,她退,便是将众人寄予的厚望全部辜负。”
归月见引玉放下酒杯,还将一条腿跨到了清风台外,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由得问:“你要做什么?”
引玉回头一笑,说:“她坠崖会成鬼魂,我要将她领进白玉京,送到小悟墟。”
“可她不是佛修,就算有仙命,也不该进小悟墟呀。”归月探头往外打量,然而云雾间急急坠落的身影渺如尘埃,早就瞧不着了。
“她该是小悟墟的。”引玉一挥手,空白画卷凭空出现,她抬掌拂过,姿态不一的墨莲出现在画上。她又说:“我还要为她画莲身,莲与她最是相称。”
“你有私心!”归月听得云里雾里,但在这一点上,她确信无疑。
“没错。”引玉收回画卷,压根不怕被人识破。
归月细眉下一双眼如星亮,半个身也探出白玉栏,拉着引玉问:“听说雏鸟只认睁眼时见到的第一个人,你要是守着她成仙,她……会不会只认你?”
“万一呢。”引玉笑得狡黠。
不知想到什么,归月也跟着笑,松手说:“那你去。”
只可惜,后来莲升虽然真成了莲仙,用的却不是引玉画的那个“身”。
浓雾中,引玉渐渐醒神,她还没来得及抓上莲升的手臂,就被一股魔气撞到数十尺外!
两人间隔更远了。
莲升眼露错愕,在幻象中想起了许多事,险些陷在那一首埙曲里不能自拔,所幸后来坠崖的痛令她醒悟。
雾障已将一溪翠烟完全淹没,魔气一刮,引玉身上痛得厉害。她抬臂往腹上和心口一按,才知幻象中那热酒穿心的感觉,是因为魔气。
莲升也不好受,刚才聚在掌心的莲不知是何时消失的,如今想再施出金光已稍显吃力。
“幸好刚才将谢聆和薛问雪送了出去。”引玉开口,声音因忍痛而哑,“耳报神给了谢聆,果然没给错。”
莲升额上冷汗直流,冷声说:“引玉。”
引玉怔住。
“你能走则走。”莲升话音虚弱。
“你不走?”引玉往前一步,却被魔气撞得连连后仰,步步艰难!她紧咬牙关,但见莲升眸光涣散,似乎又陷入幻象。
此地幻象果然层出不穷,无孔不入,不是她们不想走,而是走不了。
莲升眼前的绿雾变作莹白仙气,而魔气四处飞掠的嗖嗖声,成了曼妙禅音和击磬声。
是小悟墟。
只是小悟墟并不安宁,众神佛面色凝重,面朝着三千塔刹,不知如何是好。
凡间赤红一片,山林间烈火熊熊,就连江河也成朱色。凡人四处流窜,辗转各地也寻不到一个能落脚的地方,砂石滚烫,房屋全被烧毁,根本没有安身之处!
凡人痛哭流涕,哭嚎声响彻云霄。他们跪天跪地,只为跪出一条生路。
小悟墟里,莲升竟见自己在塔刹间穿行,此事绝无可能,那时候天上哪有什么天净妙莲。众仙神见她到来,纷纷起身躬身,就好像她将灵命取而代之。
那时灵命何在?
莲升穿过塔刹,脚步微顿,连灵命那参天的石像都见不着。
大火近要焚到天上,白玉京的冰花被烫化。
莲升俯身捏起一片残瓣,才方置在掌心上,便见花瓣化水,终归是撑不住。
“天雨也无用?”莲升听到自己问。
其中一个沙弥应声:“天女们前去降雨,火势依旧不减,地火要是再往上烧,势必会烧到白玉京和小悟墟,三千塔刹必不能保全,到时大小世界全会遭殃。”
沙弥模样不改,正是当时问过莲升,要不要莲花裂帛的那一位,不想那沙弥竟是在凡间地火熏天之时,就已经在小悟墟了。
莲升把掌心的水倾到地上,仰头望向天穹瑞光,说:“需告天道,要破天地窘境,得取天净水。”
众神佛大骇,纷纷议论白玉京哪里有多的天净水,不过那一个莲池,能灭得了凡间的大火?
莲升抬手,吹散掌心水气,说:“莲池是三千大小世界各取一瓢净水而成,有三千塔刹,何愁灭不了地火。”
沙弥惶恐不安,揪着僧袍说:“如何动用三千塔刹?光是一开一合,就要耗费万千灵力!”
莲升默了许久,淡声说:“诸位无需担忧,此火必灭。”
那时小悟墟里的佛陀甚少,加加起来不过一十二,佛陀们的诵经声,还不及击磬声响。
不久仙辰匣扭动,无端端缺了一根,就好似少了一根顶梁的柱,匣子摇摇欲碎。
缺的那根很快便补上了,小悟墟却晃动不已,还有沉闷轰隆声在众仙神足下作响,似有东西蠢蠢欲动。
不是地下有变,而是那三千塔刹!
只见塔刹间涌出水流无数,顷刻淹没小悟墟,淹没白玉京,灌入凡间。
天水灭了大火,焦黑大地转瞬变作良田,河湖清透,凡间焕然一新,天地大安。
浑浑噩噩间,莲升看见有人来到列缺公案前,那一身俱白的装扮,分明是引玉。
引玉坐在仙辰匣边上,竟将仙辰匣当枕,倚靠着便合起眼,久到好像睡着。她总爱故作柔弱,明明抬掌便可令天地翻覆,却因为一张苍白的脸和懒散姿态,叫人不敢轻易碰她,就好比薄薄一片琉璃,一碰即碎。
她坐着不动,半晌才睁眼,状似苦恼地说:“你当你是大公至正?你自个轮回七世,却要害苦我,这天上的事务,我是一个字都不想看。”
仙辰匣坚硬,若非外边环着一圈红紫雾气,引玉定要枕得脑壳起包不可。岂料这雾气也不是好相与的,其间有电光窜动,劈得引玉头皮发麻。
引玉捂着头倏然坐直身,看见仙辰匣中有金光飞出,那道金光有几分熟悉,像莲升,却又不是她。
常言万物有灵,这金光集万灵而成,没有体魄,只有魂识,所以这一成神,直接便是大无畏涅槃之境,受仙辰匣赐名——
“灵命”。
引玉笑了,低声说:“冤枉你,也不知你是待我好,还是待苍生好。”
一溪翠烟里,魔气还在四处飞掠。
引玉醒得早,比莲升先一步醒神,睁眼发现莲升和她又被魔气掀到了别处。她站不直身,索性伏在地上艰难爬近,等碰得到莲升的鞋边,才站起身攀到莲升背上。
其实她大可以直接展开画卷,把莲升带走,可这样一来,天净水怎么办?难道要她把画卷掷回水底,再将莲升推过去?
引玉也深受魔气折磨,根本没有力气,只能对着莲升得耳说:“你再不醒,以后就只许我碰你,不许你碰我了。”
莲升浑身一震,醒神却不是因为引玉的话,而是她身心俱痛,好像神魂被四分五裂。
引玉恍惚觉得莲升周身拔凉,赶紧攥住莲升的手,扭头看向远处波荡的湖。
在这魔气雾障里,有一人清醒也足够,至少能将另一人带出去。
“我无大碍。”莲升哑声,抬掌又聚出金莲,逼散身侧雾障。
“等等,天净水!”引玉看向身后。
不取天净水即走,岂不是白来一趟!
莲升凭空取出瓷瓶一只,抬手间湖水无风起浪,化作水龙灌向瓶口。
可惜那魔气不容旁人取走天净水,竟硬生生将掀起的大浪斩断,湖水哗啦砸落,砸得湖镜稀烂。
狂涌而来的魔气愈发凶戾,引玉不假思索,掷出手中画卷,说:“送它回去!”
莲升收回瓷瓶,随之施出金光,将画卷摁入水底。
“无嫌已经铺好路,可惜我们心神无法意会。”引玉紧盯湖面的圈圈涟漪。
见状,莲升环住引玉的腰,飞掠而出。
魔气前赴后继,哪能容她们轻易逃脱,转瞬化作万千藤条,长龙般盘虬而出。
引玉倚着莲升,醍醐灌顶地挥出真身画卷一幅,那白玉纸比丝帛还软,凌空斗转,击出罅隙一道。
到了一溪翠烟外,魔气便追不上了,两人化险为夷。
谢聆和薛问雪就等在外边,两人身上均有伤,索性不严重,魔气只是划破了皮囊,并未入骨。
莲升放开引玉,紧皱着眉头闷咳了一声,竟然咳出了魔气零星,也不知是何时吸入肺腑的。
薛问雪饱受魔气之痛,大惊失色,冷声说:“我就知道这一溪翠烟进不得,我单知雾障外沿有少许魔气,却不知里面魔气更是浓重。”
“无妨。”莲升只手将魔气擒住,掌心金莲一绽,反将其全数吞没。
薛问雪本以为莲升肺腑遭殃,没想到她面色自然,好像安然无恙。他不由得又看向谢聆,原先那些要和两位仙姑论道的念头全部消散,这道……非他论得了的。
谢聆拿着木人,就跟握剑一样,手臂自然下垂,使得木人眼皮子一个劲往上掀,也看不清人脸。
耳报神恼了,说:“把我抱好了,一个两个的,竟都这般不知敬老,日后你们有的是苦头吃!”
谢聆只好将木人抱起,着急向前一步,却见引玉和莲升两手俱是空空,哑声问:“仙姑,天净水……”
“已经拿到了。”引玉说。
谢聆放下心,抹去额角冷汗说:“拿到就好,移树一事,劳烦仙姑了。”
“取湖水到底要做什么?”薛问雪听不明白。
“我之后再同你细说。”谢聆筋骨大松,似乎活这一世,才初窥到世间明媚。他一顿,面上又露出急色,说:“那不化琉璃?”
“我取。”莲升掐碎金莲,淡声说:“你们二人先回晦雪天。”
“静候佳音!”谢聆拱手,按捺住心中振奋。
没等他们二人走开,莲升出声叫住,“可要替你去除臂上魔气?”
只薛问雪手骨上有魔气未散,薛问雪一愣,挽起袖口说:“劳烦仙姑。”
莲升弹指,金光往薛问雪伤处一覆,烂肉白骨间的魔气顿时消失。
魔气一消,就算皮肉还开绽着,却已不会痛。
薛问雪惊诧垂视,将袖口一捋而下。这可是救命之恩,他当即屈下左膝,低下身便说:“多谢仙姑!”
引玉这才得以细细打量薛问雪,光看面相看不真切,她只依稀辨出,薛问雪的命竟和谢聆有几分神似,俱是未成大道,却又能长命之相,怪事。
她不由得问:“不知这位仙长从何处来。”
薛问雪微怔,淡声说:“自西面来。”
“问出身。”引玉说得直接,她隐约觉得,薛问雪和谢聆相似的命格应当不是偶然,其间必有牵连。
谢聆也大惑不解,修士不问出身,而仙姑问的,也太直接了些。
薛问雪原先那面色只是严肃,被引玉一问,眼底竟露出些许愠意。
引玉并非胡搅蛮缠之人,看薛问雪不想说,寻了个借口说:“唐突了,是我多话,不过是看这位仙长面善,总觉得曾经见过。”
薛问雪神色一松,微微侧身说:“修行路漫漫,想必有过一面之缘。”
“也是。”引玉颔首。
谢聆已经使出飞剑,翻身站在剑上,说:“不化琉璃需去哪里取?”
“掘地百丈,到处皆是。”莲升说。
谢聆料想,那也许是仙家之物,不容多问,便对薛问雪说:“我回晦雪天,想来你还要到别处求道,你去就是。”
“我和你一道。”薛问雪也站到剑上,捂着手臂说:“或许我的道,就在此地。”
等那两人一走,莲升转身朝那片苍翠雾障瞥去,定住心神说:“当年地火焚天,所幸天降大雨,大火熄灭后,在泥下造就了不少不化琉璃。”
引玉不想追踪不化琉璃的由来,她捏莲升袖角便问:“适才在迷雾中,你看到了什么幻象?”
作者有话说:
=3=
第102章
莲升沉默了。
从一溪翠烟出来, 两人不免狼狈,就好像在泥地里摸打滚爬了一番,没有哪处不脏。偏偏莲升是莲,出泥不染, 蕊有香尘, 仍是冷淡矜持, 叫人摸不透她所思所想。
引玉用沾了泥污的手,牵起莲升唇角, 说:“你看起来忧思甚重。”
其实她忧思也重,从一溪翠烟出来, 她才想起, 方才见到的过往是她故意封存在记忆中的。
她不想被人窥见, 直到刚才陷入迷障,层层设防的往事才跃出樊笼。
那日, 她将莲升带回小悟墟, 轻车熟路地走到问心斋边。熟悉的小沙弥问她手里捧着什么,她轻嘘一声说:“是好东西。”
小沙弥踮脚打量, 认出了木盒上精心雕镂的固魂符纹,小声说:“是魂呐?”
“我要养着她。”引玉打开锁扣,把盒中魂倾入莲池。
入池的魂莹白明净,和天净水浑然一色。
沙弥何时见过这么干净的魂,好奇得几乎要把脸探到水里,随即他衣襟一紧, 后领被引玉勾了起来,前颈被勒得喘不顺气。他讷讷说:“从哪儿来的?灵命尊知道这事么。”
引玉拂动水面, 漫不经心地说:“我在凡间劫回来的, 一会儿我便同灵命说。”
“可是这魂未经仙辰匣, 就这么进了白玉京,天道不会怪罪么。”沙弥合掌仰天,眼中露出敬畏之色。
“不会。”引玉合起木盒,噙笑望向天上瑞光,别有深意地说:“我是坏了几分规矩,不过她最后合该会到小悟墟,我么,日后便多做点儿事,将功赎罪。”
沙弥懵懵懂懂。
引玉转头就去见了灵命,灵命斜倚在石像的掌心上,将三千塔刹揽入眼底。
灵命和莲升极像,喜跣足而行,也喜着朱色,但灵命更随性一些,衣裳半掩,挡不全丰盈体肤,姿态舒展大方。牠是莲升特地集万灵而成,睁眼便是莲升,像莲升几分也不怪。
引玉挥出一缕墨烟,逼至灵命面门才堪堪收回,说:“我在莲池里种了一株花,待我照看。”
灵命垂眼,悠声说:“是魂?我有所觉察,什么魂值得你大费周章带到小悟墟。”
“我失而复得,别的不便多说。”引玉明目张胆卖起关子。
灵命摆手:“你安心就是。”
知道七世轮回的,除引玉外,还有一人,便是归月。
引玉转头去寻了归月,为堵住归月的嘴,还把陈年老酒抱上了白玉京。她要归月不往外说,归月起誓绝口不提此事。
那猫儿是个没心没肺的,别说跟人提起,没一会连自己都忘了,成日乐颠颠的,过得十分逍遥。
到那时,莲升的七世依旧是谜。
后来便是在十二面骰里,引玉的魂冲不开禁制,只能无所事事地盘腿坐下。
骰中四面封闭,好像禁室一间,边上连个说话人也没有,也听不到外边的动静,一时一刻都过得甚是煎熬。
眼前黑得好似失明,引玉索性闭眼,明白那日莲升闯入石像,定是中了无嫌的计谋,只可惜最后役钉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时她便察觉灵命有异,她的魂和真身分置两地,绝对也是灵命设计的。她不知道灵命想做什么,但她势必要瞒住,莲升轮回七世一事。
于是在那逼仄昏黑之地,引玉用尽全力,将莲升七世有关种种全数封入灵台深处,忘了个干干净净。
……
一溪翠烟外,引玉收手,转而提起沾了泥迹的裙角,打趣说:“到底看见了什么说不得的东西?”
莲升好像明白,引玉当初为什么要故作糊涂。她窥见了云雾中的一角山影,却望不真切,在自己尚未探究明白前,一颗心惶恐且不安,唯恐被旁人半真半假的言语糊弄过去。
可这是引玉,不是别的谁。
“一些旧事。”莲升抹开引玉蹭上她脸颊的泥污,两指微捻。
引玉捏住莲升衣袂晃晃,催促说:“你说,你要是有半个字隐瞒。”
“你当如何?”莲升堵住喉头的那口气莫名一松。
“让你渴时无甘露可饮,饿了只能填个半饱。”引玉弯了眸子,又说:“纵情时不能尽兴,看我却摸不着。”
这是引玉会说的话,莲升如何会恼。莲升默了许久,回忆幻象中见到的人与事,不禁又陷入迷蒙,她分辨不清自己是谁,而灵命又是谁。
“嗯?”引玉好整以暇地看着莲升。
莲升模棱两可地说:“在我由莲化作人身前,你见过我。”
引玉翘起的嘴角极慢地摁了下去,不是拉下脸,只是在思索该从何说起。她牵着莲升的袖子,捻皱那角衣料,说:“见过。”
“何地何时?”莲升遂问。
引玉慢悠悠开口:“见过许多次,你是要问离得近一些的,还是离得远一些的?”
“许多?”莲升嚼着这两字,翻来覆去品味,思索着“许多”究竟是几多。
“近的么,是你在望仙山山巅时,而那时我在清风台,和归月共饮了一壶酒。”引玉松手,手腕一翻,如今她已会使驭真身,才发现真身好比乾坤袋,里面存放了零零星星的物件。
莲升盯着引玉白净掌心,只见一只陶埙凭空出现,正是在白玉京时,引玉抵在唇边吹的那只。当时她也吹了一曲,连自己都不明白怎会记得的埙曲。
“此物记得么。”引玉双手捧着,陶埙压得掌心沉甸甸,时日已久,它竟还是当初模样,没一点变化。她慢声说:“那时我在清风台上装醉,逼着你吹了一曲。”
当时之事历历在目,莲升压根不会忘怀,若非引玉做那一出戏,她许还不知道自己心乱如麻。
“记得。”她伸手拿了过去,摩挲起埙上纹路,好似回到了当日。
引玉眯起眼,看着一溪翠烟外沿淌过的河水,犹似当年俯瞰人间,徐徐说:“你定要问,你怎会在望仙山山巅,你明明从未去过,可我要说,你就是去过,还是踩着山石步步上攀,涉步三十多日,你吃的是树皮和野草,喝的是露水和山泉,待到山巅时,你已是奄奄一息,摇摇欲坠。”
莲升定定看着引玉,想知道对方唇中吐出的字句有几分真假。想来是真,她在望仙山为取石珠步步上攀,那时的疲乏有几分恍如隔世的熟悉。
引玉又说:“可你站在山边时,好像青松一株,你静站不动,追你的人都半死不活地逗留在了半山腰,你不能前行,也没有退路。”
她一顿,吊人胃口地问:“你猜你做了什么?”
莲升看向手里陶埙,已经猜到大概。
引玉颔首,“你吹了埙,我听一遍就记下来了,我当时和归月说,你身上有功德无数,又有数以万计的祈盼汇聚在身,你能登望仙山是仙命所归,我要把你带到白玉京。”
莲升微怔,她以为从一开始,她不过是净水里的莲花一株。但她不由得皱眉,这和她幻象中所见,毫无牵连。
“你那时是亡国的长公主。” 引玉抱臂,“你带兵扛敌,百姓敬你信你,只可惜你只手难以擎天,被逼得走投无路。吹完那一曲埙,你奔着山雾环绕的崖底一跃,吓得我酒都泼了出去。”
许是引玉说得越来越轻快,莲升认为,撒酒是假,引玉另有图谋是真。
引玉轻声笑了,说:“然后我也一跃而下,却接不住你,倒是找回了你散落在各处的魂,又到山巅上拾到了那只陶埙,接着我便把你托给灵命。”
“你不曾提起过。”莲升面色不善。
“灵命也没有和你说起,是不是?”引玉冷哧一声,戏谑说:“我以为牠事事俱会说予你知,不料我是为人作嫁,平白让牠得你敬仰爱戴。”
她越想越觉得亏大了,又拉上莲升的袖子,咬起后牙槽,满腹的恼话要吐,话至舌根,却变成软绵绵一句:“难怪你此前总是怀疑我,却不舍得怀疑牠,我好惨,我白撒了那一杯酒,又白白飞到凡间拾你的陶埙和魂魄。”
到底是平日里懒散惯了,引玉如今连气恼,连恼得不够愤懑,耳畔还染了绯色,倒像是床畔间的轻嗔。
莲升将信将疑,轻飘飘捏上引玉飞红的耳垂,说:“是我做错。”
引玉往后一避,报复般摸向莲升的耳朵尖,打趣说:“耳根怎么这么软,我说一句你信一句,下回让我尝尝,到底有多软。”
莲升眸色锐利,问她:“那你说,你的话里可有假?”
“自然没有。”引玉说话声轻悠悠。
莲升的耳尖被揉得发烫,立刻拉下引玉造作的手。
引玉回头望向一溪翠烟的雾障,说:“想来灵命那时就起了异心,牠哪能是忘了说,分明是想抢我的功劳,只可惜牠糊弄你的那一套,在用到无嫌身上时,才初露成效。”
“但我的幻象里没有灵命,见到的小悟墟也没有参天石像。”莲升直白托出。
引玉定定看了莲升少倾,飞快跃动的心逐渐和缓,说:“那你看见什么了?”
“天水,地火。”莲升言简意赅,但一字无错,她要用最明了的字眼,掘出同样明了易懂的答案。
引玉本也没想糊弄过去,可仍是猝不及防,她微微一怔,温和散漫地说:“那时的确还没有灵命,灵命……”
莲升目光不动。
“是你所造。”引玉声音放得很轻,还踮了脚凑到莲升耳边,说得好像闺房私语,“我不是故意瞒你,我也才在幻象中看到那些事。”
莲升怔忡发懵,这次碎的不是禅心,而是这数百年里认定的种种。她和她心中的白玉京,就像小荒渚岌岌可危的高塔,砖石崩塌后骤现出钢筋内架,如此才叫真实。
“所言皆真?”她从喉中逼出声。
“真。”引玉说。
莲升蓦地垂眼,半晌才不咸不淡呢喃:“难怪小悟墟里没有石像,众神佛问我天火如何灭,我以为我是灵命。”
“你不是。”引玉摇头。
莲升眸色极黯,过了许久,释怀般淡笑一声,说:“取不化琉璃去。”
引玉看莲升面色如常,胸口发闷地看向足边,说:“上哪取,不化琉璃处处都有,那不是可以就地取材?”
“回晦雪天。”莲升趁着引玉垂头,暗暗揽上她的后颈,捏住那点柔软皮肉,还有少许愠意郁结在心,无处发泄。
引玉下巴一抬,捏起莲升的食指,朝自己下唇碾去。她眼里含着万千情丝,说:“难受么,往这里发泄。”
在回去前,两人特地去了孙家一趟。
孙家并不安宁,竟有人在院外打砸,那紧闭的院门被撞得轰隆作响,里面没人敢应声。门外为首的人胸前还系了红花,显然就是那要强娶孙小月的钱家少爷。
孙小月的轿子不在,早被弃在了半路。
院子里,孙家老爷来回踱步,看下人把钱家送来的聘礼一一清点,他不舍,索性别开眼说:“全数给他丢出去,这些东西不要也罢,你们倒是说,孙小月是怎么跑的,吉时怎么会误!”
当时送亲的人面面相觑,全都发着抖,不敢吭声。
孙家老爷心乱如麻,又问:“孙禀衣呢,孙禀衣又到哪去了,其他人都回来了,怎么就他没影,该不会是他帮着孙小月走?真是个不叫人省心的玩意!”
“老、老爷。”有个婢女颤声说:“不是少爷,是、是井里的鬼出来了。”
孙家老爷周身僵住,眼珠子吃力一转,磨牙凿齿问:“什么鬼,哪来的鬼,不是沿途洒米洒鸡血了么,怎么还会撞鬼!”
“井盖被撞开了,那鬼还把人逮了进去!”婢女说。
孙家老爷猛一转身,才知其中一人回来时为什么全身湿透,问也不答,还以为是跌下了河。
“抓的你?”他目眦欲裂地问。
那人缓缓抬眼,不想被赶出孙家,却也不想元家小姐枉死,若非元皎饶他性命,他早死了!
“说!”孙家老爷四下扫了一眼,拾起地上扫帚,往那人腿上抽。
被抽打的人吃痛喊叫,扬声说:“是元皎,元皎的鬼魂从井里出来了,她是被害死的!老爷您冤枉元皎中邪,你可有想过元皎会变成厉鬼回来索命!”
孙家老爷打了个冷颤,他心里有鬼,忙不迭把扫帚丢了出去,嘴上却还在说:“她就是中邪,一溪翠烟的鬼勾了她,所以她来勾我女儿逃婚!”
元皎坠入深井时,许多人都是帮凶,这些人个个都清楚,元皎当时根本就不是中邪的模样。
被拉入水井的人用力抹泪,扯着嗓说:“小姐不是被勾,是自愿跳井!你害死元皎,她痛不欲生!”
孙家老爷气得个面红脖子粗,无处泄愤,一脚把廊上的花瓶踢翻在地,唾骂道:“白养她这久,逃婚不说,竟还寻死,全当我这一十八年的米面都喂了狗!”
钱家的人还在外面砸门,见撞门不得,干脆一个踩一个的肩,跃墙进去了。
孙家老爷被吓了一跳,赶紧指着不远处堆叠成山的聘礼说:“人死了,要么你们钱家就把聘礼都拿回去,要么就去井里捞尸。”
跃进高墙的人拉开了门闩,那胸口系花的钱家少爷怒火朝天闯入其中,冷笑说:“把聘礼拿回去?你要我钱家的面子往哪儿搁,投井是吧,你倒说是哪一口井,我这就去把她捞上来,这亲不结也得结!”
孙家老爷心跳如雷,踹了那周身湿淋淋的下人一脚,说:“带钱少爷过去!”
此人知道仙姑为元皎和孙小月埋尸一事,但他万不会说,他怎忍心看小姐的尸体受辱。他起身说:“我知道那口井,我带钱少爷去。”
这时,门外传来马蹄声,一看竟是孙禀衣赶了回来。
孙禀衣翻身下马,一双眼比孙家老爷还红。他撞开钱家那穿喜服的,揪起他爹衣襟便说:“爹你是棒打鸳鸯,元姐姐是你害死的,你又害死我姐!我原来想一走了之,我气不过,决定回来看看你的嘴脸!”
钱家少爷听懵了,拉住孙禀衣就问:“什么棒打鸳鸯,细说!”
“元姐姐和我姐孙小月情投意合,是你偏要娶我姐姐,我爹他被钱蒙了眼,害死元姐姐后,硬要把我姐嫁出去!”孙禀衣少年心性,一口气全部道出。
钱家少爷哪料孙小月是这样死的,他半个背都凉了,瞪直了眼说:“是你爹收了我的聘礼,我以为孙小月甘心嫁我,半途又反悔,特意毁我钱家脸面,我也是被骗!”
“特意毁你脸面?”孙禀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丢了脸面,元姐姐和我姐可是丢了命,你不过是投了个好胎到了钱家,胯/下又多长二两肉,真当自己有多大脸面!”
钱家少爷一个激灵,挥手让下人全都停下,硬着头皮说:“你问你爹去,我何时逼过孙小月,她死,全是因为你爹!”
如今世道不太平,到处都是厉鬼,好好一场喜事成丧事,谁不怕被鬼祟缠身。
钱家少爷聘礼都不要了,连忙说:“走,这事算了,就当钱家白白丢了面子,所幸她不是和我拜堂后才死的,谁害的孙小月,孙小月找谁去!”
一群人气势汹汹赶来,逃也般离去。
孙家那老爷跌坐在地,他忘了喊痛,生怕孙禀衣要走,赶紧拉住他说:“禀衣,爹我这么做全是为了你,我孙家就你这么个传宗接代的,你可不能抛下爹跑了,孙家以后还得靠你,你万不能像你姐,养了她半辈子,岂料养的竟是白眼狼!”
孙禀衣扯开拉他的手,一口气堵在心头,哑声说:“姐姐比我聪明,比我能干,你自以为是,把她一步步往死里逼,到如今你还是不认错!”
孙家老爷也哭,满心只觉委屈,扯着嗓说:“等你到了我这年纪,你也……”
“我万不会像你!”孙禀衣转身跑了出去。
一些下人能跑的即跑,哪个不怕被孙老爷连累,害他们成厉鬼盘中餐。
引玉转身,嗤着说:“自作孽不可活,就算世道不是这般,他定也会因为贪图那点钱财,而残害自家孩子。”
莲升附和:“人若向恶,所做事事俱恶。”
两人尚未来得及走,就被院子里跑出来的孙禀衣撞见了,孙禀衣一个跪地,生怕两位仙姑急着离开,不管不顾地捏住莲升裙角。
莲升脚步一顿,看见罩衫下摆沾了几个黑色指印。
孙禀衣哭道:“我不想留在此地了,两位仙姑可否带我离开,我、我自知根骨不好,不是修仙的料子,我……”
引玉自身难保,只想让他自己打退堂鼓,索性说:“我们要到晦雪天。”
晦雪天是出了名的冷,沿途全是冻死骨,厉鬼比活人还多,生人去那地方,无疑是送命。
孙禀衣愣了一下,竟不退却,反而说:“我不太去过外边,只从别人口中听说过晦雪天的事,如果能死在那里也好,听说人死后,魂魄会被厉鬼吃尽,这样一来,也省得转世之苦。”
引玉哪料,这人年纪轻轻,不求活,反而求死。她俯身撑住膝盖,问:“你真不怕死?”
“世道如此,活着有什么意思。”孙禀衣抹泪,还抓着莲升裙角不松。
莲升面无表情,倒也不是真的冷酷无情,淡声说:“你要是真不怕死,便随我们到晦雪天,只是你要想清楚了,这事没得后悔。”
“我不悔!”孙禀衣扬声。
引玉诧异,瞥了莲升一眼。
莲升说:“晦雪天有家客栈名叫闻安,你如果下定决心要走,不妨去那里当个帮工。”
“好,当帮工也好!”孙禀衣热泪盈眶。
岂料莲升又说:“如今客栈里只有掌柜和店小二,一个是鬼,一个做过鬼。”
孙禀衣僵了一下,硬着头皮说:“我不怕!”
少年人,多的是无畏和莽撞。
下了山,引玉隐约听见一声惨叫,回头时看见不少鬼祟往孙家的院子涌。
莲升也有所察觉,碍于孙禀衣跟在身后,所以只字不言。
引玉传心声给莲升,说:“此前孙家人多,阳气足,就算日子挑得不好,也没有鬼怪蜂拥而上,如今人都走光了,只余那孙家老爷还在宅中。”
“死不足惜。”莲升回以心声。
一路赶回晦雪天,孙禀衣御马,莲升和引玉扶风腾云。
谢聆和薛问雪早一步回到,两人未回客栈,先到骸骨台边上一探究竟,生怕又有变故。
边上的断肢残骸和遍地鲜血全被大雪覆盖住了,康家人不知所踪。
厉坛上的桃树微微曳动,桃树变作的妖认得谢聆的气息,知道此人并无恶意,这才现了身。她躲在树后微微露面,在见到薛问雪那陌生面孔时又猛一缩头。
谢聆走上骸骨台,明知那不是谢音,可周身血液还是狂往颅顶上涌,他两耳嗡嗡,匆忙奔了过去。
薛问雪立即明白,这妖便是碍了谢聆道心之物,他眼里容不下妖邪,又不忍看友人执迷不悟,歘啦一声拔剑出鞘,剑尖直指桃树。
剑尖破空而去,谢聆闻声扭头,抬起剑鞘挡在剑前,冷声说:“薛问雪!”
薛问雪顿住,却不是因为谢聆的阻挠,而是因为他察觉出,厉坛下竟有鬼祟无数,那浓浓鬼气好像浪潮,能掀天揭地!
“在仙姑们未将天净水取回前,这树碰不得。”谢聆寸步不让。
薛问雪不得不收剑,错愕看向脚边,问:“晦雪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聆只好徐徐道出,余光暗暗睨向桃树,桃妖被吓着,已经藏起来了。
晦雪天的事错综复杂,若要细说,怕是半日也说不完,谢聆择其轻重,说了厉坛的来由。
薛问雪斩妖除魔多年,头次听闻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怒火朝天道:“康家在哪,那些人全部该死!”
谢聆怀中的耳报神找到了知音,糯声开口:“作恶的人都该下十八层地狱,不吃足刀锯鼎镬,叫惨死的人如何安息!”
“康家已被厉坛下跑出来的僵吃去大半。”谢聆抬起剑鞘,挡在薛问雪身前。
桃树后,那粉衫丫头又现了身,抱着树小心翼翼往远处打量。
谢聆登时屏息,唯恐将桃妖吓着。
薛问雪已无杀意,却直白说出:“你心不为证道,是因为这只妖?”
谢聆不语。
“你的杂念太多了。”薛问雪紧皱眉头,冷冷睨向树后,不像在看活物,又说:“待仙姑取回天净水,是不是就能将这妖物铲除?”
“不能。”谢聆挤出声。
他不愿道出的真相,正在他心头不遗余力地冲撞着,化作一个个字音,抵上他的舌根,令他舌齿发麻。
“你道心不稳,再不拔除杂念,定会断了前途,前面的修行全部白费。”薛问雪无心无情,将去处杂思说得何其轻松。
谢聆目露迷惘,眼中毫无神采,他此前一心向道,只为了却妹妹夙愿。如果不是为此,那他修仙是为了什么,他的道心何在?
“势必要斩杀此妖。”薛问雪说。
“不可——”谢聆哑声,“我踏上修途,扮作妹妹的模样降妖捉鬼,是因我不舍、我愧悔无地!妹妹全因我而死,可如今我才知道,妹妹的魂魄没有被鬼祟吞吃,而是化入了此妖的身,她是妖不假,可她……也算是我妹妹啊。”
引玉和莲升堪堪赶回,恰好听到谢聆直抒胸臆。
引玉一愣,顿在骸骨台外,看向莲升说:“他终究还是认了,这算不算修心有所得?”
“算。”莲升说。
作者有话说:
=3=
第103章
桃妖在骸骨台多年, 虽然涉世未深,却见过许多生生死死。她抱树不动,不懂谢聆为什么愤怒,却看出了薛问雪眼中的杀念。
她像猫儿那样, 遇险时微微弓起背, 一副盘弓错马的架势, 多半是从归月那学来的,这么多年不曾忘却。
“收剑。”谢聆仿佛在下最后通牒。
薛问雪收剑入鞘, 背过身说:“你……好自为之。”
引玉最熟猫儿,光看一眼便觉眼眶泛酸, 笑说:“祥乐寺里明明也有不少人, 偏偏她只学了归月。”
莲升心有触动, 喉头像是黏连在一块,她吃力发声:“桃妖早有灵智, 不是事事都学, 在遇到归月时,她只差化形那一步。她学归月, 要么敬仰,要么是爱慕。”
“不论是哪种,于她而言都很纯粹。”引玉一顿,意味深长说:“灵命也在你那学了不少,虽然她不曾见过轮回七世前的你。”
“我轮回七世?”莲升对自己是如何堕下凡尘的,还是只有一知半解。
引玉缩了下脖颈, 像是怕冷,声音也轻飘飘:“忘了说, 你轮回七世, 每一世我都看着, 按理说你跳崖后应该自寻仙路,但我等不及,替你开了捷径。”
“你真是……”莲升一时无言。
“我错了么。”引玉哪有悔改之意,眼波崭亮,好似明珠。
“无法无天了。”莲升仍觉得幻象里的种种,无异于南柯一梦,而她从引玉口中听说的,也可谓是天方夜谭,也许大梦至今未醒。
她暗暗吞咽,企图按捺住狂跃的心,说:“我最后一眼是在仙辰匣前,灵命……如果是我所造,牠应当是见过我的。”
引玉错愕,一个念头呼之欲出,却梗在心头,叫她转侧不安。她垂眼遮去闪烁目光,说:“地火熄灭,是你分出三千念,又散去遍体灵力摇振三千塔刹,才催得天净水灌入凡间。当时你只余一息,为了白玉京不受扰,驱使仙辰匣汇聚万灵,造出‘灵命’这一新佛,这等造神之法有违天理,但天道只令你轮回七世,因为你救世人,胜造七级浮屠千千座。”
她微顿,掀了眼帘说:“不过么,我始终被瞒在鼓里,这都是我后来揣摩而知。”
莲升定在原地,似乎迟钝了许久,连花钿都暗了几分,才说:“我如何驱使得了仙辰匣?”
“天道知,你知。”对于这一事,引玉没有妄图揣测。
身后狂风大作,骏马咈哧。
莲升蓦地扭头,见棕马从天而降,马背上伏着个人,正是孙禀衣。若非莲升驭风托起这马,孙禀衣也不知得跋山涉水多少日,才到得了晦雪天。
棕马落地便伏身不起,伏在马背上的人因为凌天百里,早昏了过去。
莲升施了金光,将孙禀衣和他身下的马烘热,省得这人冻死在梦中。
见状,引玉把手揣到莲升袖子里,装作受不得冻,瑟瑟缩缩说:“也施我点儿金光?”
“少不了你的,这点儿金光也要和人比攀,是谁呷醋?”莲升一顿,变出个手炉塞到引玉怀中。
引玉可不像莲升,她不忸怩,明打明敲地承认:“是我。”
她就是一簇不会拐弯抹角的火,直接烧上莲升心头。
莲升往手炉上一掸,说:“捂紧了。”
那边谢聆回过头,看见两人远远站着,他双目通红,良久才说:“仙姑取来不化琉璃了?”
“正要取。”莲升说。
引玉索性说:“那日我们到祥乐寺,从那扫地僧口中得知了你与谢音的事。”
谢聆愣住,其实他早有预料,他的隐秘,好像只盖了一张薄纸作为遮掩,一撕即破。
“在你走后,有人曾到祥乐寺将桃树移走,定是在那之前,令妹的魂精便被桃树吃了。”引玉直言不讳。
莲升未作表示。
引玉看向桃树,见翠叶摆动,慢声说:“这是谢音走后的第二十三年,你也该从阴霾中走出来了。当年谢音为了你去找康家找米面和药,生生被砍去一只手掌,她是想你握剑,想你济苍生、除妖魔,而不是盼你对镜易装,分不清真假虚实。”
歘啦,薄纸已破。
无数个谢聆分不清自己是谁的夜晚,被人堂而皇之翻出,翻出的真相如同烂泥,他道心已毁,覆水难收。
“谢聆。”引玉平静地看着他,问了最后一句,“如今你是谁,你为谁?”
谢聆心口绞痛,紧紧盯着他系在桃树上的长命锁,桃枝一动,那沉甸甸的长命锁也摇晃不已。他哑声说:“我是谢聆,我为……”
他迷蒙不解,他还能为谁,为自己吗。
莲升料想此人一时半会是想不明白了,转身说:“取不化琉璃,当取望仙山山脚下的。”
在外面待了两日,一回来又不大适应了,引玉呼出白气,往发顶上碰了碰,拉住莲升的袖口问:“伞呢。”
莲升手腕一转,取来纸伞一柄,为引玉遮了过去,睨她说:“还冷?”
“不冷,沾雪难受。”引玉把手炉贴至颊边。
厉坛外,孙禀衣虽得金光护体,却还是冷,直接冻醒了。他活了十数年,哪里受过这等冷,心说难怪晦雪天到底都是冻死骨,在这地方,人不冻死就怪了!
他身上还穿着春时的薄衫,此时手脚俱无知觉,人好像成了冰棍,迈不动腿了。
莲升看孙禀衣连嘴唇都在打颤,连冷都喊不出,干脆又施了少许金光。
寒意一驱,孙禀衣如同跌进热水里,泡得他手脚皆软,他忙不迭说:“多谢仙姑。”
“带你到闻安客栈。”引玉打量孙禀衣神色,不知这人悔不悔,说:“到了那,我们二人就要走了。”
孙禀衣连连说“好”。
闻安客栈门窗紧闭,门庭料峭。
门闩咚地落下,正专心雕桌角的梅望春一个激灵,被冲进屋的寒风刮得睁不开眼。他惶恐地喊:“柯兄,快躲起来,来僵了!”
柯广原一声不吭,这两日想必是躲习惯了,练就了一身屏气遁逃的本事。
梅望春丢开刻刀,一正衣襟,已想好要如何对付来闻安客栈撒野的鬼祟,哪知寒风中的鬼气还没他身上的浓!
他不由得僵住,小心翼翼往飞扬的布帘外打量,踟蹰问:“谢聆,是你吗。”
引玉抱着手炉踏入客栈,挟来了一身的寒意,她周身素白,看起来比冰雪还要冷。
“仙姑回来了!”梅望春欣喜喊道。
远处藏在木箱里的柯广原手忙脚乱爬了出来,喜出望外道:“二位仙姑终于回来了。”
岂料,引玉和莲升的后边还跟着个十来岁的少年郎,模样长得俊俏,身上穿着锦缎薄衫,那料子不像晦雪天里寻常人穿得起的,也不是这里的人会穿的。
柯广原愣住,试探般问:“这是……来住店啊?怎的最近忽然热闹起来了,那个来找谢聆的也说住店,才付了房钱,连楼都没上去,人便走了,跟行善一样。”
孙禀衣目光微动,想到仙姑口中的“一个是鬼,一个当过鬼”,当即动不敢动,怕是怕,但他不悔此行。
梅望春已经走到柜台后,研好墨汁作势要记账了,哪知引玉说了一声“不是”。他手一顿,略显失望地说:“还以为新收拾的房间能派上用场了,竟然不是。”
孙禀衣忙不迭朝引玉和莲升看去,不知要如何开口。
引玉笑说:“他来当帮工,工钱该如何给,你们看着办,吃住安排上就成。”
闻言,孙禀衣才鼓起一口劲说:“我不要工钱,一张床、一碗饭足矣!”
梅望春刚还寻思着,小店本就不好经营,如今还要多一人分他工钱!他还没来得及多腹诽两句,就听见少年郎这话,心说到底年纪轻轻,不知道工钱重要。他放平了心问:“打哪儿来的啊,看他这模样,可不像是干得了粗活的。”
“我能。”孙禀衣捋起袖管。
“外边带进来的,一会儿找件厚衣裳给他穿穿,别冻坏了。”引玉搓手,走到柜台前将掌心一摊,说:“笔给我。”
梅望春蘸好了墨,把笔递了过去。
引玉垂下眼,端端正正地写了孙禀衣的名字,轻吹出一口气说:“这是他的名字,客栈人手少,有他来,你们日后也能轻松些。”
孙禀衣生怕客栈不留他,赶紧又说:“我什么都能做!”
柯广原在木箱里蹲得腿麻,一瘸一拐走近,打量起孙禀衣,说:“看你这面相,是和我学雕花的料。”
梅望春拍手称好,他老早就不想雕那些花花草草了,附和道:“我觉得也是!”
孙禀衣不知这两人谁是鬼,谁当过鬼,硬是头皮说:“我学!”
“这样也好,学一门手艺,日后不想在晦雪天了,到外边也饿不着。”引玉走开数步,负手静观壁上的画卷。
画上是火树银花,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边角处还有她当年特意画出的莲池一座。
引玉够不着,扯着画边说:“莲升,替我取下来。”
莲升一勾手,那画便轱辘卷起,轻飘飘落到她掌中。
听到声音,柯广原忙不迭投去一眼,这一看便惊呆了,不由得说:“年少时我曾想取下这画,好换新的,岂料不论怎么扯,画都离不开墙,原来不是取不下,只是我取不得。”
莲升把画卷往引玉怀里一递,意味深长地看她。
引玉抱画,温吞说:“我都说旁人碰不得了,如今信我不信?”
“信。”看柯广原和梅望春安顿好那新来的,莲升掀开帘子往外走,回头说:“该走了。”
引玉站到伞下,和莲升并肩往望仙山去,说:“等晦雪天雪停,也算是个好去处,过段时日来的人定会变多,闻安客栈的生意总不会还像如今这么萧条,孙禀衣应当是能在那里干一辈子的,不过。”
她笑笑说:“少年人心性不定,也不知他日后有何想法,我们只能帮到这,日后便随他了。”
莲升执着伞,目不斜视地说:“这么好心,也不怕他赖上你。”
“那也要看我许不许。”引玉挨着莲升,在风雪中同她咬耳朵,说:“我很挑剔,如果是你要赖我,我肯定事事依你。”
“如今是你依着我。”莲升指的是引玉那懒散依偎的姿态。
本以为引玉会有所收敛,没想到她变本加厉,直接往莲升背上一伏,揽紧莲升脖颈说:“我闻着味了,莲升。”
说着她还凑到莲升颈侧闻,鼻尖无意往上轻蹭,凉丝丝的,跟雪花一样。
“什么。”莲升故作从容,然而耳畔却像沾了胭脂。
“酸着我了。”引玉对着莲升飞红的耳吹气,“刚刚明明只有我呷醋,你怎么还往我嘴里夺食呢。”
“夺食?”莲升淡声,“我撬开你唇齿了么,我真要夺食,你唇角怎会不潮。”
那钻进耳廓的不是潮润气息,而是缱绻的情潮,怂恿着莲升回头亲上引玉鼻尖。
引玉索吻般迎过去,手脚全缠在莲升身上。
索吻是她,张着嘴任其索取的也是她,她喘噎着,差点从莲升背上滑落,可被往莲升托着腿往上一颠,又给她颠回去了。
“怎么不回答。”莲升咬着引玉绵软的唇。
这一坠一颠,气息越发灼热,引玉眼梢也沾了潮意,低头伏在莲升肩上,闷着声笑说:“舌都被你吃软了,叫我怎么说话。”
“喊着说啊。”莲升当不了圣人,冷淡眉眼中欲色难掩,背着引玉继续往望仙山走。
“喊什么?”引玉环紧双臂。
“喊我名字。”莲升说。
引玉心底欲潮微缓,她凑到莲升耳畔,像长了狐狸尾,狡黠说:“莲升,莲升。”
不过两日,望仙山脚下竟又埋了许多冻死骨,一个个横七竖八躺在雪下,面上结了霜,已经看不出原样。有些人至死还保持着伏跪的姿态,他们知道望仙山通天,特地来此恳请老天开眼。
可上苍无动于衷,就算此地凡人死绝,一双眼也不知在往哪看,此地亡魂有增无减。
引玉从莲升背后跃下,自大雪上慢腾腾迈过,看着大雪中依稀露出来的半只鞋和半截手,良久开不了口。
莲升蓦地抬臂,掌中金莲凝成阔刀,对着这风雪之地横劈而下。
一下白雪掀天,两下地动山摇,三下天崩地裂!
遍地积雪一掀,被埋没在底下的冻尸全露了出来,随之雪下黑土龟裂,山石崩塌,一长道险壑轰轰声现世!那些冻尸随着山石和硬雪,全滚到了这一线天中,成了他们的埋骨之地。
引玉摇摇欲坠,抱着莲升的手臂堪堪站稳,低头往里望去,只见底下漆黑,不知深达几丈。
“我进去取。”莲升拉开引玉的手,纵身下跃,红裙白衫迎风飞扬,像极业火红莲。
只消一刹那,引玉哪还瞧得见莲升的身影,连下坠的动静都听不见了。
不化琉璃其实埋得不深,只是越往底下,不化琉璃就越是纯粹,其间裹藏的地火也越是炙热。
起先引玉还想不明白,要净化晦雪天,天净水足矣,要不化琉璃作甚,如今才揣摩清楚,莲升分明是想用不化琉璃驱散晦雪天的寒意。
可是不化琉璃中的地火焚天炙地,当真不会让此地的人从严冬撞入酷暑,同样苦不堪言么。
险壑中,哀哀亡灵奔天而上,他们四处游蹿,寻不到归处。
引玉提心吊胆地等着,脚下大地晃晃荡荡,不得不从断崖边退开。
这场地动持续了许久,足有一刻长,久到谢聆和薛问雪也承剑赶来。两人飞身下剑,误以为此地有鬼怪作祟,来了才看到这道无底的险壑。
引玉朝两人瞥去一眼,喉头发紧地说:“在取不化琉璃。”
“不化琉璃到底是什么?”经引玉方才那一番逼问,谢聆似乎想明白了些许,神色间少了几分颓唐。
薛问雪大胆揣度,说:“难道是……仙家之物?”
引玉又紧紧盯向那无底深渊,目光不敢再移开一寸,说:“你们可有听说过,千年前的那一场地火。”
那么久远之事,能知道详细的可就只有仙神了,于凡人而言,什么弥天大火,不过是书卷上的墨字几行。
谢聆和薛问雪身为修仙之人,自然听说过些许,两人相视一眼,都愣住了。
“地火和不化琉璃有何关系?”谢聆话音刚落,瞳仁微缩,难以置信道:“地下常能掘出晶莹剔透的遗玉,多呈淡色,里面或是裹藏有蜘蛛蝼蚁,或是裹藏有虎豹遗骸,不化琉璃难道也是那么来的?”
引玉声音放得轻,唯恐听不清地下的动静,说:“不错,不化琉璃里有当年未灭的地火,状似红玉,里边若是含火,整块玉像极夜里的红灯笼,光亮夺目。”
她嘴角微扬,又说:“如果你们进到厉坛底下,就能看见满壁的赤瑕玉,只是玉中地火已熄,算不上不化琉璃。”
谢聆错愕地看向引玉,只一眼便收敛目光,不敢多看。
“我修仙多年,看过古书无数,只知道地火,不曾听说过不化琉璃。”薛问雪目光动颤,握剑的手里满是热汗,只因心潮澎湃。
众人都以为天道将倾,仙神不复存在,其实不然,仙神分明有情,还在设法逆转乾坤。
薛问雪不由得合眼,冷漠的心没来由地跃动了几下,他陷入迷惘,他修无情道,当真能踏得上仙途么?
引玉抬手,食指抵着唇嘘了一声,她听到罅隙里有少许风声,底下昏暗处碎石簌簌。
未几,艳红大火气势汹汹涌来,携着嘹唳风声。
引玉定睛一看,不是大火,是莲升飞扬的衣裙,还有对方捧在掌中的不化琉璃。
谢聆和薛问雪不约而同转身避开,因为不化琉璃中的地火比金莲刺目。他们只能靠一对耳听声,分辨出应该是莲升落了地。
莲升手捧不化琉璃,眉心花钿跟地火一样红,她上来后挥袖令险壑合拢,让那些跌到谷底的冻尸,彻彻底底被埋在底下。
“可有伤着?”引玉把莲升的手抓过去看。
“无碍。”莲升手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划痕,但比之那日被劫雷劈焦,这只算得上是区区皮肉伤。她只手举起不化琉璃,红玉中那一簇火烧得依旧旺。
引玉飞快碰了不化琉璃,才知红玉寒凉,地火的灼热烧不出来。她已经揣摩清楚莲升的用意,看了良久才说:“单是这么一簇火,便足以将万亩大地变作焦土,倒是能化去晦雪天的冰雪,可是大火不灭,这里的人还是水深火热。”
“需将不化琉璃炼成醒火珠,以活人魂作引,方能使驭珠中地火。”莲升神色平淡。
引玉微愣,但见莲升面色不改,说的并非玩笑话,少顷才道:“谁又肯被炼入珠中,永生永世不能轮回,又如何确保,那一魂不会作恶?”
她眯眼打量赤红的不化琉璃,目光随着里面腾跃的火苗而动,幽慢说:“这可是地火,当年为了灭它,你……”
“什么?”谢聆错愕。
莲升双手抱上,怀中不化琉璃足有一尺宽,又有三四十斤沉,只手捧它稍显吃力。
引玉的话音戛然而止,改口说:“当年可是倾尽天净水,才熄灭此火,”
“天净水要怎么用。”谢聆背着身,话音颤颤地问:“不是要有天净水,才能净化晦雪天,移开桃树吗。”
莲升淡声:“我会将天净水炼入珠中,以镇住坛下魔像,届时便能移开桃树,又能令晦雪天春还,一举两得。”
引玉轻哂,说:“难怪你笃定晦雪天还能春还,原来早作打算。”
“只是那时我还没有料到,还得去寻天净水。”莲升轻呵。
她料定,不过多时,不论是望仙山,还是足下的土地,都会像数十年前那样,春花烂漫,草木欣荣。
此时,灿金阔刀砍出的沟壑已完全合拢,露出的黑土转瞬便被埋在雪下。
莲升还在凝望远山,她倏然扭头,对引玉说:“去将壁上墨字毁去。”
引玉应声,毁去也好,省得又被灵命算计。
两人一问一答,谢聆和薛问雪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转身已不见仙姑踪影。
谢聆哑声:“等着就是。”
再到望仙山下,入目还是密密麻麻的墨字。
鬼祟们不久前被灵命吓着,如今还躲在冰后装作冻尸,见有人来,纹风不动。
“我要先将这冰层震碎。”莲升说完便揽着引玉弯腰,将对方护在臂弯下,用力拍出一掌。
引玉弓着身,听见千丈寒冰噼啪作响,随后山冢崒崩,响声有如掣电聒天。
寒冰尽碎。
作者有话说:
=3=
第104章
飞撒而下的寒冰没有砸着引玉, 引玉藏在莲升臂弯下,明明后背挨着的身好比玉叶金柯,却有着铜墙铁壁般的牢靠。
坚冰破碎,万千墨字尽显, 句句一样, 但字迹不一。
引玉仰头, 见碎冰断刃般砸下,忽觉匪夷所思, 不由得问:“这些字当真是天道写下的?”
莲升没有仰头,顶着劈头降落的寒意, 说了一句似乎无关紧要的话:“你从何来?”
既然早就坦白过, 引玉便不遮不掩, 说:“天道倾画卷成人间八景,造就慧水赤山, 画卷生灵, 即是我。”
“我不知道天道将你的命格写在此处有什么意义。”莲升吃痛,闷哼道:“但除了天道, 谁又取得到这满壁墨汁?”
她话音戛然顿住,迎着碎冰忽然仰头,有如福至心灵,忽然就想明白了。
放在撞见迷障幻象前,莲升可能还懵懵懂懂,不知天道用意。如今她盯住这满壁的字, 灵台豁然开朗,和天道无关, 是灵命用心险恶。
引玉也有所觉察, 抬手捂住灵台, 隔着躯壳抚上真身画卷。那种真身抽离的痛,骇浪般奔上心头,她一个激灵,说:“灵命也取得到,虽然是天道劈得我真身和魂魄相离,却是灵命置我真身入转经筒,又把我魂魄困进十二面骰,牠既然拿得到我的真身,取墨可谓轻而易举。”
“是牠。”莲升怒不可遏,她鲜少失控,如今一颗心踔跃不停,既躁疾,又不满。
她激愤的声音像是从牙关间挤出来的,说:“是了,如你所说,我动用仙辰匣造了灵命,灵命是集天地万灵而成。牠身为万灵,心有千万绪,书下的字迹也各不相同。”
“牠自仙辰匣而生,对仙辰匣了如指掌,从而得知我的命格。”引玉恍然大悟。
“后来仙辰匣出错,许是在灵命现世时便有了苗头。”莲升定住心神,淡声说:“但仙辰匣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登上列缺公案,才能探查明白。”
“我冤枉了天道。”引玉不愧,还轻笑一声,说:“灵命布下的天罗地网,真算得上疏而不失,什么都被牠算进局中。”
她仍弓着身,双臂环上莲升的腰,问:“你造灵命,你说灵命算不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何以见得胜过我?”莲升平静道,大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无畏心。
引玉侧脸贴上莲升腰腹,声音含糊不清,说:“你不过才想起些许旧事,就好似稳操胜券。”
“今日能想起旧事,明日定能想起更多。”莲升淡然。
“不过,牠占你便宜良久,要你敬祂畏祂,你气不气?”引玉闷笑,“会不会气我不提点你?”
莲升震掌,击飞劈头砸来的碎冰,说:“天理昭然,此事本就不应该说,有什么好气的。”
引玉往莲升心口一戳,“圣人也可以喜怒从心,在我面前,你可以不当圣人。”
“在你面前,我立不住禅心已久。”莲升说。
望仙山有千丈之高,坠落的寒冰自然也多到可以垒墙,若真要砌垒而起,也许能拼凑出城池一座,偏偏落地时,寒冰全化成了水。
莲升怀中除了引玉,还有那不化琉璃,不化琉璃足以照亮整个洞窟,照得水波熠熠生辉。她捧高不化琉璃,施出金光数寸,在额发全被汗液打湿之际,终于将地火的热意催了出来!
刹那间,或大或小的冰块速速消融,哪还尖利如刀。
落冰变作奔涌的河水,顺着洞窟流淌开来,就好像这隐秘地道成了地下河流,而立在洞窟中的两人,成了一叶扁舟,差点随波而去。
尽管莲升施了术,但水流无孔不入,还是打湿了引玉的鞋和裙摆。
原先躲在冰下的鬼祟无处藏身,只能到处飘动,却还是不敢近引玉和莲升的身。
冰一碎,被掩盖在底下的墨香全数涌出,当真和引玉画卷的香气一模一样。
引玉打趣:“原先墨香稀淡,如今就好像这地方多了一个我,我闻这墨香,好比在照镜子。”
好笑的是,在小荒渚时,她还把墨香当成要害她性命的物什。
明明来慧水赤山尚不足一月,在小荒渚度过的那二十来年,竟恍如隔世。
大块的冰仍在下坠,虽然在触及莲升后背的一瞬,寒冰变成瓢泼大雨,却还是砸得莲升脊背生疼。莲升皱眉,面色白了少许,被冻得发白,说:“怎不是照镜子,本就是从你身上剜出来的,你觉察到墨迹中的灵气了么,都是你的。”
灵气蓬勃,引玉仅是轻吸一口气,灵台如受涤荡,神清气爽。她呵笑说:“难怪真身就算融入灵台大半,我也未得当年一半的灵力。看这壁上的墨字,得是把我真身掏空,才写得满。”
她推开莲升的手,往顶巅打量,说:“灵命哪里是想镇住我那么简单,悬石珠在上,明明是要借走我的命格。祂用我真身落笔,假意是我亲手写下的,等于得我应允,好不被业障缠身。”
莲升的头发和脸全被打湿,冷声说:“我擦去这些字。”
引玉从对方怀中钻出,抬臂说:“我来。”
画卷凭空展开,卷面璨若月华。
满壁的墨迹果然是从画卷中剜出来的,否则引玉展画时,万千墨字怎会像虫蚁般赶赴画中。
纳了满壁的墨,画卷仍如白玉无瑕,倏然拢作一卷。
引玉重新将真身收回灵台,脸上好像傅有脂粉,多了血色和光泽。她长呼一口气,眉心下灵气充盈,她不知如何驾驭,几度失神。
莲升抬掌覆上引玉额头,硬生生将引玉攒动的灵气按到灵台中。她收手时一个翻掌,撑开纸伞遮到引玉头上,仰头说:“干净了。”
“我好像厉害了许多。”引玉眉下星眸精亮。
“出去我再讨教一二,看看有多厉害。”莲升揽上引玉的腰,作势要走。
引玉却甩出怀里那幅从闻安客栈带出来的画,说:“天净水。”
她只是往画上轻点,窄窄画纸便成泉眼,汩涌的天净水汇进长河,沿着地洞狂奔。
原先的冰水不足以震慑诸鬼,可在混入天净水后,一星半点便足以令众鬼嚎啕。
有了这天净水,何愁驱不散地下的浓重鬼气。鬼祟到处奔逃,几度差点冲开桃树!
厉坛龟裂,石板上遍布裂纹,可是因为无嫌和灵命的舍弃,这地方失去了术法庇佑,茫茫白雪积了老高,把裂痕全遮上了。
得知望仙山无恙后,谢聆和薛问雪又回到厉坛边上,此时因为大雪遍布,他们看不清骸骨台的状况,两人心急如焚。
厚雪下传出噼啪声,比爆竹还响。
谢聆大骇,盯着积雪说:“你听见了吗。”
破裂声持续不断,薛问雪侧着耳说:“裂开了。”
厉坛将碎!
谢聆目不转睛地看向桃树,许是因为石面不整,而桃树根茎又受着冲击,整株树歪歪斜斜,将倒不倒。
他红着眼奔上前,差点被突起的碎石绊倒。踏上骸骨台才发觉,坛下鬼气纷乱,大有躁狂掀天之势。
桃树摇曳着,粉衫丫头跪坐在树下,惶恐地瞪着眼,边上一只僵动也不动,似在守她。
“谢音”二字已抵至喉头,谢聆还是喊不出,他心知肚明,那不是谢音,不过是吃了谢音魂精的妖。
只是他想,谢音如果长到这个年纪,许也是……这副模样吧。
如若谢音生在富足太平之地,无忧无虑,家中人人宠她爱她,万事都由着她,那该多好。那样,谢音怎还会受饿挨冻,怎还会随着他四处乞食,又怎会被康家剁下一只手。
可是那样的谢音,还会想成为捍卫一方安宁的正道修士吗,还会想除魔卫道,除暴安良吗。
谢聆不知道,他多想下辈子他生在一个平常人家,不愁吃穿,谢音还是他的妹妹,他要把最好的都给她。
他欠谢音的,实在太多了。
谢聆泪洒厉坛,抬臂大喊着,随之挥剑而下。剑风掀起厚雪,底下破裂的石板全数露出。
汹涌的鬼气还在往外冲撞,大有不做不休之势,势必要把石板撞个粉碎。
裂缝间有鬼祟冒头,谢聆持剑劈砍,不让一只鬼逃出厉坛。他的手已经麻木,却还在不断挥舞。
以薛问雪的道,他万不会坐视不理,可他看愣了,这样的谢聆就像是疯了一样,像极无间修罗。
忽然间,在众鬼嚎啕声中,谢聆听见水花迸溅。
薛问雪扬声:“底下有水——”
谢聆一个趔趄,察觉石板微微下沉,随后他鞋边一湿,果然有水涌了出来!
众鬼被淹没在水中,仿佛溺水的活人,不住地摆动四肢,好乞讨一线生机。他们被洗涤一净,身上哪还余有一处灰色,就好像刚来到这世间,灵魂通体莹白。
“天净水。”谢聆热泪盈眶,大喊:“是天净水!”他差点站不稳身,却没有离开厉坛,反而朝桃树奔去,丢开剑便将桃树连根拔起。
此树由灵命栽种,又怎能轻易拔出,谢聆微一吃力,就被树根下刮出的气劲撞得周身发疼。他越挫越勇,就算身上血流不止,也不停下。
这叫薛问雪如何制止,只能在谢聆将桃树拔离厉坛时,飞身跃至剑上,前去拉他一把。
谢聆环抱桃树,面颊倏然一痒,抬眼知是桃妖弯腰枝叶碰他脸颊,就好像谢音临死前的触碰,他顿时泣不成声。
水淹出厉坛,好像河海倒灌。
谢聆和薛问雪下了剑,两人被大水淹过足踝,看着厉坛下跑出的鬼祟逐一消失。
谢聆弯腰掬起,难以置信道:“可是那么大一片湖,如何搬得过来?”
薛问雪沉默许久,心砰砰狂跳地说:“仙人自有妙计。”
谢聆将桃树置在身侧,桃树的根淹在水中,枝叶狂摆。
一只僵跌跌撞撞走来,身上烂皮烂肉被净水冲刷,皮屑纷纷脱落,露出底下的白骨。怪的是,其他的僵都化成水了,它……竟还能撑身行走。
粉衫的桃妖突然现出人身,踩踏着天净水跑了起来,分明在朝着那只僵跑去。
谢聆心都要跳出嗓子眼,想喊“谢音”,依旧喊不出!他身侧桃枝节节伸出,随桃妖意念一动,藤鞭般缠到那僵身上。
衣衫褴褛的僵整个腾起,随着桃枝缩回,坐到了桃树上。
桃妖转身见谢聆险些拔剑,小儿学舌般挤出两个字。
“哥哥。”
谢聆的剑本就因为道心大改而变钝变慢,在听见这一声“哥哥”后,剑不成剑,不过是破铜烂铁。
桃妖挤出勉勉强强的笑,许是刚学会,笑得有些许吃力。
谢聆的心溃不成军,当即跪在天净水中,捂着脸问:“为什么要向康家讨药,讨米面,你傻不傻,康家会给你吗?我死就死了,可你还有许多事想做啊。你知不知道我背你到卧看山,背上的你越来越轻,像一张纸,我……我愤怒,我痛不欲生。”
桃妖走到谢聆面前,一个字一个字说得何其认真:“我要当铲恶锄奸的大侠,要做除魔卫道的修士,我要天下太平,好人平安,也要哥哥平安。”
谢聆眼泪纵横地仰头,双目急得发红,露出逼迫般的神色,姿态却低微至极,说:“谁教你说这些,你见过谢音的魂,谢音还和你说什么了?”
桃妖往自己灵台处一指,迷茫道:“这里头,有一个声音。”
是谢音啊,谢音没有死,她的一部分在桃妖身上得以延续!
谢聆哭得浑身哆嗦,站起身把系在桃树上的长命锁解了下来,小心翼翼戴到桃妖的脖子上。
桃妖不曾佩戴过这样的东西,脖子被压得沉甸甸,极不舒服,她作势要取,却被谢聆按住了手。
谢聆哑声:“求你戴着,这是谢音的长命锁,求你。”
桃妖不再扯拽,只是好奇地捧起打量。
大雪还在下,淌出的水冰冷冻骨。
桃树被移开后,幻象破除,厉坛正中黑魆魆的破洞随之显露,百双灰白的手从中探出,很快又消失不见。
“不知两位仙姑如今在做什么。”薛问雪说。
厉坛下冰河奔涌,水中引玉和莲升如履平地,缓缓朝那尊巨大石像行进。
坛下的僵和鬼祟几乎都被涤荡干净,除了跪在石像前的那些魂魄。他们虽痛,但身上仍连着粗糙麻绳,被牢牢束缚在石像前,哪里也去不得。
一众鬼饮泣回头,魂体已被净水冲刷得明净澄莹,却还是不能往生,也无法被拔除,就好像衰颓残垣中的铁板一块。
跪坐的魂灵见是引玉和莲升,纷纷唉声叹气,说:“怎么是你们,还以为仙长来了,这水不顶用啊,鬼气是给咱们冲刷干净了,可腿还是打不直呢。”
“想走啊,问了二十来年的佛,也没能问出个结果,如今大水漫灌,石窟似乎要毁了,仙人日后是不是不来了?”
“难怪她走时神色古怪,所谓的还要十三载,是骗我们的吧?”
“那怎么办啊,我们是不会溺死,却是会消失的啊,我要是不能往生,可该如何报仇?”
引玉弯腰,拉住系在魂灵足踝上的粗绳,用力拉动。
那魂悲极生乐,笑说:“拉不动的,也斩不断!哎呀,此前错怪你们了,原来你们才是真的为了咱们好,可惜没有那只匣子,谁都渡不走咱们。”
莲升走上前,同握住那截粗绳,她掌心亮起金光,金光沿着麻绳延伸而出,直潜地底。
“这是什么!”群鬼大惊。
莲升猛一用力,硬生生将埋在地下的粗绳拉了出来。
石像略微颤动,这一动,引玉头痛欲裂。
引玉忙不迭捂住头,长吸了一口气说:“莲升,不可!”
莲升蓦地停住,冷冷说:“果然是连着石像的。”
“晃得疼。”引玉这回不是故作柔弱,是真的痛。
见状,莲升挥出三尺长刃,猛斩数下,硬生生斩断了那截粗绳。
粗绳中的气劲飞迸而出,震得莲升虎口发麻。
粗绳一断,魂灵在天净水中逐渐变淡,欣喜道:“我要走了,原来不管敲不敲钟,我都能走!”
众魂灵看向莲升,虽还得跪着面前的石像,头却是给莲升磕的,苦苦央浼:“仙姑也救救我吧!我被囚二十年,身上怨怒越来越重,定是因为这根粗绳。”
引玉屈膝,拉起一只鬼魂的袖口,查看起对方腕上的役钉,皱眉说:“役钉至多只能承灾承痛,怨怒怎么会越来越重?”
“不知道,我越来越恨,好像泥足深陷,越陷越深!”鬼魂说。
引玉朝对方足踝上的粗绳探去,细细摩挲后,才发现离奇之处。
粗绳上结了一层泥,泥被天净水打湿,用力多搓几下便会脱落。
“莲升,你看。”引玉错愕道。
莲升又拔出粗绳一根,没立刻挥剑斩断,而是施了金光一捋到底。她才发现,这根本不是多股捻在一块的粗绳,而是一根……极韧极刚的筋。
“这是什么?”引玉打量那莹白长筋。
鬼魂道:“我们怎能知道呢,她采生将我们烧死,又把我们的魂灵捆缚在此地,原先绳索的确是白的,只是时日一久,就沾了污浊。”
“筋,是灵命的。”莲升冷声说,“牠将众鬼魂束缚在此,灵是众鬼,肉是祂的筋,灵肉得以相连,鬼魂们才承到牠的悲怨,从而造就极怒、极悲和极恐三魂。”
“灵命怎可能有筋?”引玉循着莹白长筋,望至石像底端,“牠明明没有肉/身。”
莲升将束住众鬼足踝上的长筋一一抽出,再逐一斩断,目色凛凛道:“牠集万灵而成,承凡尘诸物意志,既可以是男身女身,亦可以是任何一人。其他神佛彻悟后,得以断去身心烦恼,诸结永尽,牠却是越修越近似万灵,会修出根身、心相,也会有烦恼欲念无数,是正,亦能是邪。”
“牠走到如今地步,是因为道心已崩?”引玉退开,省得妨碍了莲升。
莲升一剑下去,所有魂魄都得解脱,而她手上金光凝成的长剑,已被仙筋磨得残缺破烂。她仰头看向面前石像,说:“不,牠的道注定如此,我本以为集众生而成的佛陀,该是大公无私,又能以慈悲为本,原来从一开始,我就走错了一步棋。”
“那牠做这些,到底是为了谁?”引玉问。
“不知,道阻且长。”莲升收回金光,想一掌震碎面前的石像,但石像单单是被气劲震到,便会响起钟鸣,钟声一响,引玉就会痛得锥心刺骨。
引玉紧咬下唇,此番竟不出声制止,宁可自己痛上一些。
莲升收回掌劲,看着水波中模糊不清的灵命石像,竟有种自作孽的悲戚感,转身说:“难怪那两个小童说,石像动不得。”
“不急,定会有处置之法。”引玉的冷汗被水冲散,一张脸被泡得惨白。
莲升抬掌,五指从冷水中穿过,捂上引玉的半张脸。
虽然浸泡在水里,引玉却能呼吸自如,见状挑起嘴角,搭上莲升的肩说:“渡我一口气,好闷。”
明知引玉是故意撩拨,莲升也故意着道,噙住她唇舌,贪欲无厌地掳掠一番,才舍她一息。
引玉顿时忘了疼,踮脚用唇慢条斯理地磨蹭那赤红花钿。
“该炼醒火珠了,出去吧。”莲升揽上引玉腰身,挥臂摆腿地浮上水面。
离开厉坛,引玉湿涔涔地站在碎石上,将手里画卷一抖,变作泉眼的画瞬间干燥平整,好似从未沾过水痕。她望向厉坛外,看见谢聆等人静站不动,连桃妖也在。
桃妖偎在树边,身侧是一只面容焦黑的僵。变至如今这模样,僵只比枯骨多一层皱瘪的皮,压根看不出原先模样,但看身形,依稀是个女子。
僵坐在树上,泡过净水的两条腿已成白骨,身上的阴邪之气化去了许多。她腿上系着一枚铃铛,那铃铛看着有几分熟悉。
熟悉得令引玉心惊胆战,她忙不迭走上前去,思及扫地僧提过的黑猫,既不愿树上的僵是归月所化,又不想它不是归月。
如果不是,那归月身在何处?
见引玉匆忙走近,谢聆以为她要问桃树之事,赶忙回答:“我见骸骨台下川流不息,而众鬼祟又被渡走,便擅自移走了桃树。”
引玉只看着树上僵,既看不出归月的轮廓,也闻不到归月该有的气息。她扭头问桃妖:“她叫什么名字,是叫归月么?她以前是不是一只黑猫,乌云踏雪的黑猫。”
桃妖摇头,嗫嚅着说:“啾啾。”
引玉良久才回神,说:“她叫啾啾?”
桃妖颔首,目光闪躲着,不安地说:“猫儿,已许久不见。”
“那这僵……”引玉心口一滞。
“好像她。”桃妖眼眶一润,泪珠便滚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3=
一些替身文学
第105章
瘦骨嶙峋的僵坐在桃枝上, 一双眼只看桃妖,好像世间牵绊唯在此处。它已是活死人,听不清声音,亦说不了话, 哪知道旁人在谈论它。
桃妖泣不成声, 捏起袖角擦拭眼泪, 面颊哭成桃红。她不知道归月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 她只因思念而哭。
谢聆既已得知谢音的魂精就在桃妖身上,又怎看得她哭。可是他孤身太久了, 太久没有见过谢音, 他心如刀割, 却不知要如何安慰,只说:“别哭。”
他还是想喊谢音的名。
桃妖仰头看桃树, 挤出笑说:“我头次见她时, 她还没有变成这样。那时她身上已经凉透,但还余有神志, 笑时会露出虎牙,有梨涡,一头长发虽然不是银色,却还是像她。”
“我……”桃妖低头,抬手时掌心上托有桃花一瓣,声音细若蚊虫, 生怕被责怪,说:“我分了些许灵气给她, 不想她日后忘了笑。”
引玉了然, 难怪其他尸鬼被大水一浇, 便烟消云散,唯这只僵无甚变化,原来是得了桃妖灵气。
可即便如此,树上的僵皮肉还是烂透,就算它是在笑,也无人看得出它的笑颜,顶多只觉得此鬼龇牙咧嘴,模样甚是狰狞。
桃妖攥起掌心,磕磕巴巴说:“只要我一直分她桃瓣,她就能时时陪我,就好像……归月还在。”
引玉定睛端详树上僵,从它溃烂的皮肉和褴褛衣衫间,看见白骨上有几处黑纹,黑得好似砚台。
“你是要将它养成不化骨。”莲升也看出了端倪,不咸不淡开口。
桃妖愣住,不知“不化骨”所谓何物。
边上的谢聆和薛问雪大惊失色,活死人成僵,僵也分三六九等,而那最厉害的,就属不化骨。
谢聆本想出声斥责,一声“谢音”又抵在舌根,差些便挤出喉头。他蓦地僵住,满溢的悲戚在心口翻江倒海。
他将桃妖当成谢音,是因懊悔和不舍,桃妖把这只僵当成他人,不也是因为念念不忘么。
他……凭什么指责桃妖的不是。
“不化骨现世,凡间必将大乱,这僵留不得。”薛问雪冷声。
“她不害人!”桃妖展开双臂,对薛问雪心存芥蒂,打从一开始,她就不觉得薛问雪是好人。
薛问雪顾及谢聆,不得已退开一步。他料定两位仙姑在,定不会让不化骨祸乱世间,索性不再管顾。
树下,引玉捏住僵足踝上的铃铛,晃出清脆声响,如鲠在喉地问:“这铃铛是打哪儿来的。”
“我的。”桃妖瑟缩着回答。
“归月给的?”引玉揣度。
桃妖颔首,站在桃树前寸步不移,生怕有人伤她的僵,怯声说:“她每年都会送我一只铃铛,好伴我成人,我系成一串,生怕遗失,所以掏开树心藏在里面,可后来……便没有新的铃铛了。”
引玉怆然,她想归月的确是上了心的,那些铃铛,归月甚至不肯拿出来给她碰上一碰。
谢聆凄入肝脾,桃妖笨嘴拙舌的说辞灌入他耳,他看桃妖,既像在看谢音,又像在看自己。他不由得想,如果他率先走出樊笼,桃妖能不能领会到一二?
他克制住内心悲戚,双目赤红地说:“仙姑,桃树已经移开,何时可以炼造醒火珠?”
“此时。”莲升捻出金光,一口鼎哐当落地,鼎身就算舍去三足也有一人高,仰头根本看不见鼎中大概。
坛下冷水徐徐涌开,浇化了厉坛外的些许积雪。可白雪还在下,四处寒意逼近,水流方歇,便被冻成薄薄一层冰。
此前莲升就有提及,炼造醒火珠,要以活人魂作辅,炼珠在即,如今能够择谁?谁愿意义无反顾被炼成珠中魂,永远只看得到一角天地,年年月月扎根此地,不能移开半步。
金鼎一成,莲升便将不化琉璃置入其中,沉甸甸的石头撞出哐当声响,撞得谢聆心头一颤。
桃妖也在看着鼎,她化人应有二十余年,可日日夜夜都在此地,不谙世事,若非吞得谢音的魂精,想必她此时还是懵懵懂懂,连话都不会讲。
谢聆双眼湿润,不由得喊了一声“谢音”,他悔了二十三年,痛了二十三年,这数千个日夜里,没有一夜是不会想起谢音,若非为了达成谢音夙愿,他哪里会踏上修途。
在这一刻,困扰谢聆许久的问题,终于得到解答——
他是谢聆,他确实该为谢音了却夙愿,但也得为晦雪天做些事,好让往后的人都不会重蹈他和谢音的覆辙。
谢聆本不指望桃妖回头,谢音是他妹妹的名字,却不是桃妖的,偏偏桃妖扭头看向了他。
一瞬间,谢聆好像透过桃妖的皮囊,与谢音的魂精遥遥相望,他依旧不知道要如何赎罪,就算谢音死前还伏在他的背上,用藕丝般轻到断魂的声音说:“不痛……音音没关系,哥哥也没关系。”
谢音谁也不怨,甚至不恨斩断她手掌的康家人,那些愤懑全数归聚到谢聆的身上,令他含恨终身。
谢聆看了桃妖良久,仰头望向鼎沿,前路好像豁然开朗,他的道了了可见!他哑声说:“炼成的醒火珠,会被安置在何处?”
“厉坛。”莲升指着远处结起薄冰的窟窿,说:“原先桃树在的地方,但我会埋得深一些。”
引玉从谢聆那饱含怨愤的眼里,觉察到一丝光亮,看到了鲜活生机,她顿时明白谢聆想做什么。她不会阻拦,此行必将成就谢聆,也会成就晦雪天。
你想做什么?”薛问雪瞳仁微聚,抬起剑鞘拦在谢聆身前。
“我想……”谢聆浑身颤抖,他迷惘不知前路的二十多年,终于要止步于此。
薛问雪质问:“你要是命尽于此,如何追寻大道?”
谢聆指向高处,青黑的眼睑被眼泪打湿,神色却不颓唐,说:“我找到了谢音的魂精,此后了无牵挂,我前面二十来年,求的是谢音的道,此时求的才是我的道,我之道光芒万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薛问雪错愕收鞘。
谢聆面朝引玉和莲升拱手,低头说:“我愿此后晦雪天的魂灵能得安宁,愿此处再无寒意,愿守一方平安。恳请……二位仙姑替我照料桃妖和谢音的魂精,除此之外,我再无牵挂。”说完他腾身跃起,落到鼎中。
“你无悔?”莲升冷声问。
鼎中传来声音:“不悔!”
莲升踏出红莲之火,就和在白玉京时一样,焰火燎上金鼎,将不化琉璃淬炼成珠。
不化琉璃中热浪翻滚而出,竟比红莲之火还要炙炎,硬生生将周遭冰雪烘成流水,冻起的坚冰又成浪涌。
附近土地被波及,屋舍上冰凌跌落,数尺厚雪消融成河,被埋没了十几二十年的屋瓦终于得以见光。
有这样的火,金鼎里的谢聆如何保得全尸,他的发肤化作烟,魂灵与不化琉璃融为一体。
桃妖定定看了金鼎许久,突然像被夺舍,竟慌乱地奔了过去,差点扑上红莲之火。
莲升掐出金光,将桃妖捆在原地,还扣住她肩头,说:“寻死?”
桃妖泪如雨下,喊道:“哥哥——”
这是谢音的心声,那魂精躁动不安,也乱了桃妖的心绪。
“谢聆……”引玉微怔,“应该听得到吧。”
“听得到,他的魂会一直在。”莲升沉静的双目染了火光。
引玉眉目间愁意一散,笑说:“也好。”
红莲之火倏然消散,醒火珠已成。
莲升翻手将参天大鼎变回金光,将光与那赤红的醒火珠统统收入掌心。
大火尽灭,珠中热意仍在源源不绝扩向四周,势必要将整座晦雪天笼盖在其中。
“这是谢聆?”引玉探头,见珠中有一簇火焰在跃动。
莲升将醒火珠握在掌中,踏上废墟般的厉坛,说:“他成了这一簇火。”
薛问雪茫然不知所措地跟了几步,古籍上倒是有将活人炼入器皿的法术,但他此前不曾见过。
“厉坛下如今全是水,你要把醒火珠放在哪里。”引玉走到窟窿边上,弯腰拨动洞中水流。
“埋它到地下。”莲升跃入水中。
扑通。
引玉听得心惊,忙不迭弯腰往水里瞧,却只见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但见那朱红身影潜到水底,底下漆黑无光,渐渐的,她也便看不见莲升了。
厉坛外的桃妖还受着捆缚,扯嗓一声接一声地喊谢聆的名。
接着山摇地动,晃得人头脑发昏,恰似天地倒转。
引玉等了许久,才见莲升从水里出来。她不由分说地抓了莲升的手,果不其然,那只手多灾多难,此前被劫雷劈过的伤才好,如今又被烫得发红。
“无碍。”莲升看向水下,说:“底下的水会淌向各处,不过多时便会干涸,我将醒火珠埋在地下百丈,就算有人误闯厉坛,也发现不了醒火珠。”
引玉退开,看着足下稀烂的石台说:“可这石台怎么办?”
“将它拼齐。”莲升揽着引玉掠到厉坛外,挥臂间狂风大作,周遭的砂石和碎骨残骸全被刮来,将厉坛上的裂痕一点点填齐,就连原先掩在桃树下的窟窿,也被补得严严实实。
“如此也好。”引玉松了一口气,后知后觉掌心温热,身侧透骨寒意荡然无存。
雪……
雪和冰全部化成溪流,明明雪化时最冷,可此时的晦雪天竟是温热的,就好像蒸炉打开后的一阵,尚有余温,却不至于烫手。
天上不再降雪,再一看浓云渐散,天光从云隙间洒落,和煦而明媚。
引玉眯眼,抬手接住天光,轻声说:“莲升,春还了。”
莲升一个晃身,差点力竭倒地。
“春还了——”
街头巷尾的人诧异地冲出屋门,踩得水花四溅,这才发觉屋外全是雪水。
人人都觉得这是大梦一场,冷了二十三年的晦雪天,怎可能说暖就暖,于是一个个掐手掐腿,疼得滋儿哇乱叫,才明白这根本不是梦,就是春还!
白雪没有化黑,直接便消失了,这才是真正的春还。
闻安客栈里,孙禀衣还以为自己往后都要忍着冷了,岂料袄子还没换上,便热出了一身汗。他赶忙推窗,见外边白茫茫一片。
白的并非冰雪,而是升腾的雾气,雪化水,水化无。
柯广原褪下大氅,趔趄着走出屋门,与外边跑过的人打了个照面,那人笑说:“掌柜的,雪化了,你们这招牌都亮了几分!”
梅望春也走了出去,所幸有活人躯,否则被那阳光一照,得被晒成灰不可,他诧异说:“当真春还了,仙姑们不说假话!”
数里外的兰水篙,沈兰翘沐在光下,笑着笑着便哭了出来,嘴上说:“阿沁啊,你看见了吗,春还了。”
众人痛哭流涕,都说苦难生花,他们的苦结了果,终于熬到了头。
厉坛边上,薛问雪呆滞了许久才回过神,四下走动着、张望着,怔愣说:“这是谢聆所愿?”
引玉看着远处露出全貌,全依旧冷清破旧的屋舍,颔首说:“他和谢音在这里吃过许多苦头,这是他和谢音的愿,也是他的道。”
薛问雪就是为了问道,才路经一溪翠烟,一路到晦雪天,他如今越发迷蒙,他的道究竟在哪里。
“此事已了。”莲升朝掌心吹气,被烫红的手掌已经好上些许。
“我想在这里多待一日。”引玉捞起跌在地上的耳报神,挽上莲升的臂弯说。
耳报神许是谢聆跃进金鼎时,顺手扔在地上的。醒火珠冒着炎意,大地如烤,它那碎花裙子也跟遍地的雪水一样,被烘干了。
心知谢聆是为了成就醒火珠才丢的它,耳报神不恼不怒,只是在引玉捡起它时,才嘟囔一句:“这时候才知道把老人家我捡起来,我这身子骨被摔又被泡,要不是枯木雕成的,怕是都要长芽了。”
引玉抱着木人,总觉得这玩意儿比之前更硌手了,撩起碎花裙一看,木人身后还真长出了一截绿茵茵的新枝。她摸着那截枝,赞叹道:“枯木逢春,你长尾巴了。”
耳报神转着眼珠子,好像欲言又止,良久才带着哭腔说:“这尾巴我能不要么,你们这天净水可真够厉害,也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木头,要是不光长枝还开花,我、我就真……老不正经了。”
引玉还在寻思着,这截枝要怎么给它去了,边上莲升伸手过来,直接啪地掰断。
耳报神一个激灵,差点腾出引玉的怀抱,眼珠半晌没动,久久才说:“我老人家差点痛到手脚并用,原地扒拉出坟茔一座。”
“那便多呆一日再走。”莲升淡哂,睨向远处那傍在桃树边上的妖,说:“这桃妖怎么办。”
桃妖并没有那么难过,她与谢聆非亲非故,若非心里头那个声音一直在闹,她也不会喊那声“哥哥”。她站着不动,似乎有些迷惘,就好像刚化出人形,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
引玉看了桃妖,又看向树杈上坐着的僵,摇头说:“她此前二十年一直在骸骨台上,如今离开厉坛,想必还不知道该去向何处。”
“她边上跟着一只僵,不论去到哪里,人人都会喊打。”莲升直白。
“可这是谢聆亲手救下的,还托给了我们。”引玉瞥了眼怀中同为累赘的木人,即使有万般不愿,还是接下了那烫手秤砣,说:“带着吧,如果她愿意着走。”
莲升颔首,掐指施了术法,用白麻布把那只僵缠紧实了,乍一看好像身负重伤,不得不包扎全身。
桃妖愣住,再看别人身边都是空落落的,便照模照样地把桃树收了回去。这一收,树杈上坐着的僵跌了下去,半晌才手脚僵硬地爬起,跟着桃妖蹒跚前行。
引玉和莲升要回客栈,桃妖和那僵就在后边跟着。
莲升顿住脚步,回头问:“你可有其他想去之处?”
桃妖摇头,急慌慌抬起手,指了腕骨又指肩骨,说:“痛。”
是因为役钉,所以才会痛。
“你身上有无嫌下的役钉,我替你拔钉,就不会痛了。”引玉伸手。
哪料桃妖往后躲开,急到挤眉弄眼,她如今还没能娴熟动用眼耳口鼻,不知道要怎么表明心绪。她嘴里挤出稀碎字音,说:“我知道役钉,我跟着你们找无嫌,痛就能找到。”
桃妖如何得知?只能是无嫌亲口告诉。
引玉拉住莲升的衣袖,心不禁怔忡,说:“我原先不明白,无嫌为什么要把役钉下在桃树身上,如今想来,桃树生灵,只要桃树在的一日,便能追寻到她的所在,她故意为之。”
“她还说。”桃妖嗫嚅,“会带我找到猫。”
引玉竟觉得有些悲凉,又有点好笑,无嫌自身难保,却还答应了桃妖。她晃晃莲升的袖口说:“凡人虽有三世轮回,可晦雪天许多人一生短暂,就算一时得知役钉相关,转生后记忆全空,还是会连自己为什么痛都不知道,唯桃妖与厉坛息息相关,又能长长久久记得。”
她不由得轻叹,“整座晦雪天,乃至一溪翠烟和芙蓉浦,都是叶片上错综复杂的脉络,有无嫌留下的端绪无数,她的心眼可不比灵命少。”
“她也在搏一线生机。”莲升淡声。
“不见得。”引玉摇头,提裙迈过湍急窄溪,说:“她作恶多端,如今寄希望于我们,怎料定我们诸事了却后不会杀她?她是在求生么,是在求死,如今灵命还需用她,她死都死不了,何其痛苦。”
“因果报应,都是要还的。”耳报神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带上这桃妖也好,只是得委屈她再痛几回了。”引玉转头睨向身后,声音怠惰,听不出怜惜的意味。
“无嫌别无选择,人人却因她吃尽苦头。”耳报神说。
晦雪天如今虽得春还,但四处游荡的鬼祟还不见少,只是如今乌云俱散,日光曜曜,鬼祟们到处躲藏,不再遍野肆虐。
引玉看到阴暗处藏着的鬼祟,还有屋舍里一些夺舍了活人的鬼,抖开怀中画卷说:“鬼祟还未全部净去。”
莲升接过画卷,食指往卷上一勾,便勾出银白水花。
“要怎么做?”引玉抬手从水浪间穿过,打得满掌皆湿,全不见那白蛇般的水花迸散。
“降雨。”莲升仰头,直接将白浪弹向天际。
刹那间薄云自四方聚来,一滴天净水便足以化作润雨斗升,鬼祟无处藏身,齐齐嚎啕哀鸣。
站在桃妖身边的僵战栗不止,雨水渗进粗布。桃妖吓得脸色煞白,紧紧抱住那僵,喊道:“不要,不要——”
僵一哆嗦,它足上的铃铛便响个不停,桃妖哭得越是凄切。
这雨是天净水所成,沐雨后,孤魂野鬼若非业障傍身,非残魂残魄,都会被送入两际海。而那些至恶至毒的,只稍碰到雨水三两滴,便会泯灭成烟。
“它不走,它不轮回!”桃妖恨不得为这僵遮风挡雨,可她太瘦弱,也太矮小,根本遮不到僵的发顶。
寻常的僵尸神志全无,成日饥肠辘辘,只要闻到活人气息便会狂奔而去,这一只……却好像还有意识。
它似是想说话,可喉中只发得出“啾啾”声,那捂头捂脑的模样,分明是不想走。
它听得明白。
引玉不免想到归月,心知这不会是归月,却还是眼鼻泛酸,拉了莲升的手说:“留它。”
莲升称得上是百依百顺,竟还真展开纸伞,让桃妖为那僵遮雨。
受绵绵细雨滋润,就连枯败了二十年的树也冒出新芽,墙角和路边长出青葱绿意,远处的望仙山变得葱葱茏茏。
被大雪掩埋了二十来年的大地成了沃土,原先被冻坏的种子竟变作嫩苗破土而出。
原先来时,引玉踏过的每一步都是白雪,如今足下全是嫩草,叫她不忍往下踩。思及旧日种种,她不由得说:“以前天水灌入凡间,虽兴起了人人修仙的风尚,但也有不少人因天净水而死。”
“此番定不会重演故戏。”莲升环视四周,笃定道:“这场雨不过天净水数滴,寻常人万不会因为吃上一米一粟便爆体身亡,反之,还能强身健体。”
引玉安下心,见四处浓浓鬼气得以消散,才笑说:“回闻安客栈,我一身懒骨头快撑不住了,得找个地方倚倚靠靠才行。”
“我不是在这么。”莲升说得自然而然。
作者有话说:
=3=
第106章
“背我会儿?”引玉停下脚步。
莲升微微弯腰, 已经做好架势,毫不含糊地说:“上来。”
引玉却不上莲升的背,只是定定看她。
两日奔波,又是找天净水, 又是掘地百丈取不化琉璃, 方还炼造了醒火珠, 一番折腾,莲升眉心花钿的色泽竟浅了许多。
当初为了灭去那燎原地火, 莲升可是散尽了灵力,如今要将谢聆的魂炼入地火, 又谈何容易。莲升全然不知自己疲色尽显, 佯装无恙地说:“这么看我做什么, 不是乏了么,背你就是。”
引玉笑说:“不要你背, 以为我看不出你在硬撑?我的累不及你万分之一。”
莲升原该温热的身凉了近半, 正是因为仙力流失,可她总是不动声色, 若非旁人百般算计着靠近,又怎能知道她的脆弱。
“我……”
引玉就是那厚皮厚脸百般算计的,她捂上莲升的唇,掌心被地火熏得柔润绵软,说:“在我面前偶尔示弱也无妨,别跟我说什么佛莲花死根存, 轮回不休、生生不灭之类的话,你是行若无事, 可你当我是不会心疼的么。”
太直白了, 直白得堵住了莲升预备的辩白。
引玉收回手, 挨着莲升说:“要我再看你轮回一世?那我可不依。”
一世太长了,也太寂寞,莲升怎忍心让引玉等,所以莲升说:“我也不依。”
她一顿,又说:“炼造醒火珠是要费些心神,不过还没走到要再世的地步。”
“我慌。”引玉摸向莲升的花钿,“苦等的人是我,又不是你,你哪知道我的难受。”
莲升心头好像结了莲子,苦意漫至全身。她的七世轻轻松松,此世一了便到来世,世世皆不记得前生苦,轮回的是她,折磨的却是惦念她的人。
“我知。”
天雨无孔不入,落地蒸腾,化成雾气除僵灭祟,就算是躲在屋里也不能幸免。
一些夺舍了活人身躯的恶鬼在嚎啕大叫,屋里人明知道是鬼,竟也不赶它离开,在它尖嚷躁动时,拿了根绳子将它捆缚。
渐渐的,喊叫声消停,是因为身躯里的恶鬼不复存在。活躯变成了空壳子,生息散尽后,便成了真真正正的死尸。
原先屋里喊叫的是夺舍的鬼,如今那尸体拔凉,哭喊的成了屋里的活人,留下来的人苦不堪言,喊道:“你怎么就走了,你还未看一眼外面的天,外面云开雾散,天朗气清,你怎么就走了!”
隔着野草丛生的泥路,另一边有人敞了窗喊:“走了才好啊,本就是鬼怪夺舍的,你也不怕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如今余下的都是活人,节哀吧,出去看看天光,看看花木,看看前路!”
一些人跌跌撞撞跑出去,年纪小些的根本没见过绿植,蹲在路边拨弄花草,叶子一塌,小孩儿便猛地收回手,唯恐将苗儿碰萎了。
多少人活了十几二十年,连日光都不曾见过,如今恨不得赤着胳膊站在屋外,好晒得匀称一些,他们一颗心蓬勃跃动,遍体鳞伤的心被一通抚顺,周身每一处都得以舒展。
就连一些夺舍了活人的鬼,也向往日光,竟直接冲出屋外,甘愿淋上满身天雨,魂灵变得飘飘然,也不肯退步。
肆虐荒原的阴邪之气,和白雪一齐消融,随雾气消散。
远在兰水篙,沈兰翘抱着阿沁的灵牌站在屋外,仰头忍住欲落的泪。灵牌是她亲自刻的,她想,待到她命尽之时,她要将自己的名也刻在这木牌上,她要和阿沁同穴而眠。
“带你晒太阳了,阿沁。”沈兰翘说。
这地方人烟稀疏,喊叫声格外清晰。
沈兰翘记恨那些害过阿沁的人,一听到喊声,浑身一个激灵,怒意填满胸腔。
她抱紧木牌,循着声音心跳如雷地跑去,见到了当年欺辱过阿沁的人,此人在阿沁被打捞上岸那日,还曾出言羞辱,比鬼怪可怖,也更引人发恨。
那人狂嚷不休,半个身来不及翻出窗,被一把拖了回去。
沈兰翘不敢靠近,只是远远望着,眼睁睁看着那人被恶鬼咬断了喉咙。
鲜血四溅,恶人头颅坠地。
沈兰翘捂鼻屏息,不敢出声,她想,那夺舍活人的鬼多半以为,夺点生气就不会泯灭,不料那点生气根本不顶用。
于是鬼往下一倒,和被自己咬断喉咙的人死在了一块。
沈兰翘捂住嘴唇,笑声是按捺住了,可眉眼间悲恸的笑意如何藏,她把唇贴到灵牌上,就好像在对着阿沁的耳说话,说:“你看到了吗,仙姑说的没错,他们都不会有好下场。”
……
引玉和莲升一路往闻安客栈走,见到许多人感恩戴德跪在路上。
众人欢欣雀跃,却不知道晦雪天还春并非神仙降世,不过是有人取来了不化琉璃,有人拿来天净水,再有人献出魂灵。
闻安客栈里,梅望春上蹿下跳着。在天雨降下的时候,他便觉察到,雨中含有浩瀚禅意和灵气,光是一滴就足以将他带走。
如今门窗紧闭,他还是周身轻飘飘,就好像这魂随时要飞出躯壳,上天下地。
柯广原坐在柜台后,看梅望春时拿着扫帚上楼,没多久又急匆匆跑到楼下,扫帚一甩,人便躲到了在桌底。
梅望春的神色不算惶恐,只是极其不安,就好像柯广原还当游魂的那些年,不知道能在何地藏身。
“你歇一歇,如今厉坛之祭结束了,天也变暖了,外边草木生得正好,竟好像回到了从前,却又比从前更好。”柯广原感慨,慢悠悠从木桌后踱出了门,眯眼打量天上的云和雨。
有个小孩儿欢呼着跑过,多半是家中长辈跟他说过什么,他竟讶异停下,仰观着柯广原说:“掌柜,原来你不是鬼呀。”
柯广原欲言又止,跺脚说:“我当然不是!”他寻思着,他怕是得花上一些时日,才能颠覆旁人的印象了。
那小孩喔了一声,正在兴头上,没一会便飞奔着跑远了。
梅望春眼巴巴盯着屋外,扯着嗓喊了柯广原一声。
柯广原回头,眯眼看到梅望春那张嘴开开合合,似乎有话要说,赶紧走了回去,问:“想说什么啊,怎么犹犹豫豫的。”
此时孙禀衣还在楼上,梅望春方才拿着扫帚上去,就是借着打扫的名义,在孙禀衣门外晃了一圈。
那少年郎比他如今这身躯要年轻许多,看着也是个靠谱的,应当不是什么薄情寡义之人,不过么,以前到底是当少爷的,也不知吃不吃得苦。
柯广原踏进屋,将梅望春上下打量,说:“这是怎么了,祭厉坛的前一日,也不见你这般愁眉苦脸。”
梅望春手脚俱是轻悠悠的,当真有种要魂飞魄散的错觉,挤出笑,良久才说:“这雨要把我送走了。”
“啊?”柯广原瞪直了眼,这才听到外面有人喊,说夺舍的鬼祟全都死了,这回余下的全部都是活人。
梅望春挠头,方才那上蹿下跳的劲一下全没了,把肩上粗布一甩,擦起桌说:“虽然仙姑允了我,可天要送我走,仙姑又要如何拦。我犹犹豫豫,不知道是走好还是不走好,不走么,我命数该绝,如今占着别人的躯壳,委实违逆天理,可要是走,我又……不太舍得闻安客栈和晦雪天。”
他模样本就长得憨厚,眼一红,跟个傻子一样,忙不迭又说:“自然也舍不得掌柜您,我方才上去看了那新来的,不知道他悟性高不高,学不学得来那雕牡丹、雕桃花的。”
柯广原怔住,这几日梅望春单方面同他称兄道弟的,他又认认真真教过梅望春雕花,竟忘了面前人其实是鬼祟。
他这大半辈子,人也做过、鬼也做过,又见过不少生离死别,可到了这关头,心底还是五味杂陈。
“我就是……”梅望春又挠头,把锃亮的桌又猛擦了几下,说:“挺喜欢掌柜您给我取的名字,望春,如今真的望着了。”
柯广原磕磕巴巴:“等仙姑回来看看呢,万一仙姑有法子,你用不着走。”
“我占别人身躯,日后要是掳不到活人生气,就算不被天雨送走,这身躯也是会死的。没了躯壳,难不成我再寻一具么,夺舍活人的恶事,我……万不会再做一次了。”梅望春把抹布甩回肩上,左右打量着,想在走前再做些活,他顿了顿,又说:“我身上有业障,也不愿掌柜的沾上,如今想想,我还是趁早走了为好,就别劳烦仙姑了。”
梅望春看见窗棂上有灰,匆匆走过去擦拭,才擦两下,胳膊便被按住了。
柯广原哑声:“天雨会把你送到哪啊,还能转世投胎么,我要是去收养个小孩儿,许还真能让你做我儿子。”
梅望春硬生生憋住眼泪,眉目间满是怅然,却恼笑说:“你要真收养我,我也抗拒不了,可惜我要是能转生,多半是没有记忆的,否则你还能管我叫儿子,我管你叫兄弟,咱们各论各的。”
引玉和莲升便是此时回来的。
看到帘子一掀,柯广原喜极而泣:“仙姑!”
梅望春也望了过去。
引玉和莲升相继进了客栈,两人身后跟着薛问雪、粉衫丫头,还有一个浑身裹着白麻布的“人”,却不见谢聆。
柯广原探头看向屋外,说:“谢聆上哪去了?”
薛问雪沉默不语,目色深沉。
“走了。”引玉全然不提醒火珠的事,只说:“除魔卫道去了。”
柯广原走去翻账簿,摇头说:“怎不回来说一声,他的房钱给多了,还没退还呢。”
“先放着吧。”引玉回头,看见桃妖撑着伞卡在门外,不由得笑出声,抬手往伞纸上敲敲,说:“收了伞再进来。”
桃妖慢吞吞收伞,进门后见门扇摇摇晃晃,便小心翼翼将其一拉,门随即嘭地合上,将她吓了一跳。
单薄门窗遮不住外面的动静,一些人叫叫喊喊,明明原先被夺舍的人早就死了,如今却好像又痛失了一回亲人。
亲人……
自打柯广原回到这躯身,唯一与他亲近的,就只有梅望春了,梅望春怎会当不得他的亲人?
他看着引玉和莲升,浑浊的眼又湿淋淋的,说:“我此前得两位仙姑救命,这大恩还未报上,如今斗胆想请仙姑帮老叟我一个忙。”
梅望春愣住,当即明白柯广原想说的话,出声打断:“他脑子不清楚,仙姑莫理会他!”
柯广原却悲极痛极地瞪去一眼,冷声说:“我孤家寡人,你还想……”
“你说。”引玉说。
“梅望春是夺舍而来的,如今天雨绵绵,他怕是要走了,我恳请二位仙姑将他留下!”柯广原捋平了下摆,作势要跪。可他跪不了,他的双膝被金光托住了,不论怎么使劲,都沉不下一寸。
“不必行此大礼。”莲升平淡开口。
梅望春走出来一步,脸上又哭又笑,近似疯魔,偏偏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经了心的,郑重道:“仙姑我去意已决,夺舍之事本就有背天理,此时不走,我日后也必定是要走的,我不留!”
“你此前还求着我们不杀你,明明只过去寥寥数日,竟然恍如隔世。”引玉怠声感叹,拉开椅子坐下。
“只是……不知道我要是被天雨送走,是会直接泯灭,还是入轮回。”梅望春抓了抓头发,摇头说:“算了,就算能轮回转世,我也会忘却今生所有,和泯灭没什么不同。”
莲升将梅望春上下端详,掷出冷静的四字,“是能入轮回的命。”
“我?”梅望春怔住,指着自己说:“能轮回?”
“晦雪天春还,少不了你的一份力,虽然微薄,却也不可或缺。”莲升朝梅望春的灵台点去,又说:“去吧,你必不会泯灭。”
梅望春脸上苦涩尽褪,转身看了这一屋子的人,目光顿在柯广原身上,笑说:“掌柜的,来世有缘再会!”
柯广原呆站不动,良久才背过身,那身子骨好像枯败的老树。他抬手用力地挥了一下,吐出颤巍巍的两个字:“走吧。”
梅望春走去撩开帘子,突然想到点儿事,扭头对引玉说:“仙姑,此前你让我雕的莲花,我已经雕好了,就在你们初来时坐的那一张桌上。”
引玉险些忘了这回事,没想到梅望春还记着。她微怔,忙不迭望向身后。
堂中的桌椅已经换过一批,因为那时灵命使驭无嫌的躯壳过来,捣得一些桌椅彻底修补不好。
“桌角上。”梅望春笑笑,又说:“雕得不算好,仙姑莫怪。”
“多谢。”引玉说温声说。
梅望春步至雨下,印堂上微不可察的鬼气被洗涤一净,那具身躯仰身而倒,咚地着了地。
柯广原终于转身看向屋外,明知梅望春的魂已经被渡走了,却还是用力挥了手。
良久,他才哑声说:“果然人鬼殊途,终究不能同去同归。”
明明只是少了一个人,闻安客栈却好像安静了许多,又空旷了许多。
“我们明儿也要走了。”引玉说。
柯广原怔了许久,说了一声“好”。
引玉敛了目光,在堂中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了梅望春说的那张桌子。她敲着桌面说:“是这张。”
果不其然,桌角上镂了一朵莲,莲花虽然不及半个掌心大,却还是精致可爱,一看便知道是上了心的。
引玉用目光描摹,觉得梅望春应当借鉴了画卷上的莲池,否则怎会刻得有几分像。
“你何时让他雕的?”莲升走过去问。
引玉思索了一阵,说:“好像是你我入画被那两个丫头捉弄的那日。”
莲升颔首,摩挲起那莲花刻痕,淡声说:“想起来了,我当你那时说的是玩笑话,没想到他当了真。”
“上楼去。”引玉转身,扶着栏杆慢腾腾往上走,哼起当年在清风台上听到的埙曲。
莲升上楼前,让柯广原给桃妖找个房住,别的不用管顾。
引玉没回她和莲升住的那间,而是继续往楼上走,推开了“春山笑”的门。
屋里一尘不染,显然是被打扫过的,许是梅望春料到自己要走,根本闲不下来,把闻安客栈上上下下都打理了一番。
引玉坐到窗边矮塌上,托着腮朝望仙山看,山影郁郁葱葱,蒙至山腰的灰雾全部散尽,可惜还是望不见山巅,那山巅入云,差一步就能到白玉京。
门外窸窸窣窣一阵响,莲升方要关门,察觉有人靠近,便特地顿了一顿。
来的竟然是孙禀衣,孙禀衣换下了那身锦袍,如今一身粗布麻衣和以前的梅望春别无二致。他端着盘子,说:“仙姑,这是望春哥之前叮嘱的,他……料想仙姑回来要尝酒,提前让我拿去温了。”
莲升抬臂,手背往酒壶上一挨,果然是热的。她接过盘子,说:“费心了。”
孙禀衣合上门,转身便走。
引玉在窗边半挨半椅,一身懒骨果然是打不直了,打趣说:“梅望春是个会来事的,没想到我们误打误撞,找来了个人接他的活。”
莲升端酒走近,把杯子往引玉面前一搁,拎起酒壶汩汩倒酒。
“再多些。”引玉往矮案上一伏,目不转睛地看着杯中酒液。
“要溢出来了。”莲升本想放下酒壶,手腕却被引玉按住。这一按,她腕骨便抖,少许酒液从壶嘴里流出。
这下,杯里的酒当真漫了出来。
引玉捏起酒杯,仰头一口喝尽,侧颊酡红如醉。
莲升清楚,这人万不会轻易醉酒,一定是装的,可她就是愿意与引玉做这一场戏,俯身闻引玉唇边酒香,平静问:“醉了?”
“你觉得我如今有几分醉?”引玉坐起身仰头看莲升,状似邀吻,两指却故意往案上一沾,把泼洒出来的酒迹搅匀了,转而朝莲升的耳垂和下颌碰去。
莲升只手撑住案沿,俯着身一动不动,说:“两分?”
“两分太少。”引玉噙住莲升沾了酒香的耳垂,循着侧颊舐吻到下巴尖,留下的气息比酒液潮润,“你渡我一口,我就能醉上五分。”
莲升仅是闻到酒香,便醉得微微晃神,一口酒怕是还没渡给引玉,自己就先醉倒了。
她别的都能答应,唯独这个不难,干脆抬手把引玉按到窗棂上,拎起酒壶往对方唇边送。
壶嘴一倾,醇香酒液咕咚流出,打得引玉脖颈衣襟接湿。她才像是窗外被细雨滋泽过的花草,引得人想上前采撷。
“现在几分?”酒壶已空,莲升索性放下,手背朝引玉下颌拭去。
引玉乖慵地倚着,白衣沾了酒便透出皮肉之色,不,哪是什么皮肉之色,分明是欲/色。她掰着手指数,说:“一分,两分,三分,当有三分。”
“你当真千杯不倒?”莲升勾起引玉湿淋淋的衣襟,不料后腰被揽上,她往前一倾,不得不屈膝跪坐在矮塌上。
引玉笑着,鬓发凌乱如烟,打湿酒液的脖颈莹润如玉,仰身凑到莲升耳边说:“也不是真能千杯不倒,我醉的时候,你可也见过。”
“何时?”莲升和她相贴,干干爽爽的外衫也被沾湿,如被酒气包裹,醉得热意上头,将灵台清明和少许禅意全部撞碎。
引玉咬上莲升唇珠,翘开皓齿,缠搅着她的舌,含糊地说:“再渡我一口。”
“酒没了。”莲升拎起酒壶晃晃,挑起引玉下巴反将一军,亲得她来不及吞咽,只能微张着唇频频喘噎。
引玉抬起疲软的手,朝两人相贴的唇摸去,含糊地说:“就这样渡,你会的。”
衣裳有一半堆到了塌下,好像莹白涓流,其上潮了大片,也不知是酒液,还是别的什么。
引玉化成水,化入莲升怀中,情潮汪漾,心也悠荡,只能不清不楚吐出一句:“到十分了,莲升。”
莲升也醉。
直到夜深,烛光一亮,窗纸上交叠的身影久不见离。两人遂又入画,在画里的芙蓉浦捣得莲池漫漶。
引玉伏在池边,拨弄一株她亲手画出来的莲,后背被莲升伏上。
莲升贴着她的耳问:“七世之久,你一直看我?”
“说起来,你在凡间的落魄模样都被我见过的,有几次我还看着你合眼,别人伤心痛哭,我却开心,因为你此世一了,下一世就要来了。”引玉慢悠悠说。
“你打定主意要带我到白玉京?”莲升轻哂。
引玉应声,意味不明地说:“我便直说了,我垂涎你许久,但那时你油盐不进,我便只能使点儿龌龊手段。”
“怎么能算龌龊。”莲升皱眉。
“上不得台面。”引玉嘴边笑意一滞,说:“只是你千算万算,算岔了灵命。”
莲升握住引玉拨弄莲枝的手,说:“待到芙蓉浦,许又能知道一些事,灵命的心思,如今还是猜不透。”
引玉望向远处高楼,眯眼说:“只可惜香满衣和云满路那时年幼,又早早被无嫌封住,许多事都不清楚。”
莲升倏然道出一个名字:“康香露。”
“嗯?”
莲升说:“康香露必也去过芙蓉浦,她如今定还在两际海,不妨去问问她。”
翌日一早,引玉和莲升从画里出来,竟见桃妖和她那“啾啾”已经在堂中坐着,薛问雪也在一旁。
薛问雪收拾好包袱,起身说:“仙姑,可能容我同二位一路?”
引玉看了桃妖,又看她边上那裹得只露出一双眼的僵,对莲升说:“倒也不是不行,好有个照应。”其实是,如果她和莲升有事走开,也好把桃妖暂时托给薛问雪。
耳报神在桌上躺了半日,阴阳怪气说:“带上吧,也好有个人揽着我,省得被你俩丢来丢去,我老人家可经不住折腾。”
于是乎,木人被引玉抛到薛问雪怀中,薛问雪目不斜视,还是不看它。
知道仙姑要走,柯广原提前备了吃食,连酒囊都装满了,执拗地要将仙姑送到城门。
他不想多说,省得一双眼含不住泪,猛地转身挥手,说:“几位保重,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啊,日后有缘再叙!”
“仙姑,且慢!”
引玉回头,见远处一个身影紧赶慢赶而来,竟是……沈兰翘。
沈兰翘气喘不定,将两个香囊分别塞到引玉和莲升手里,挤出笑说:“仙姑莫怪,我昨儿特地到闻安客栈打听,从掌柜那得知了二位今日要走,特地来送仙姑一程。我啊,手上没有送得出手的物什,只好连夜绣了两个香囊,还盼仙姑别嫌弃。”
绣的是如意纹,针线密而细致。
“多谢。”引玉牵起莲升的手,往她掌上放了一只。
沈兰翘退开一步,眉眼间的惆怅已然散去,作礼说:“我代阿沁谢过仙姑,愿二位仙姑事事如意。”
这是极好的祝愿,莲升握住香囊,淡声问:“你有什么打算。”
沈兰翘笑说:“我想带着阿沁的灵牌回家一趟,过段时日再回来,我答应她许多,要一一兑现才是。”
“还回来?”引玉诧异。
沈兰翘颔首,说:“阿沁的坟在这里,我带不走她的尸骨,自然还要回来。”
莲升已经收好了香囊,抬眼对沈兰翘说:“伸手。”
沈兰翘微愣,忙不迭递出双掌,只见莲升将一只纸人放到了她掌心上。
巴掌大的纸扎,不是用剪子平平剪成的。
“还礼。”莲升轻捻手指,说:“保你畅通无阻,一路平安。”
“多谢仙姑。”沈兰翘抿唇忍泪。
天已晴,春日至,此去一别,不知何年再会。
作者有话说:
=3= 第三卷 完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出自《临江仙·送钱穆父》苏轼
☆ 知我思忧 ☆
第107章
晦雪天春还后, 毗连晦雪天的荒芜之地也萌生出绿意,飞扬的尘沙沉积在地,连流经晦雪天的江河水都成了温的。
卧看山下,老翁坐在河边洗衣, 寻思着这日手指手背怎未被冻红。他掬水打量, 灵光一现般, 猛朝晦雪天望去,这一扭头, 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白茫茫的天怎么忽然蓝了,飞雪也不见, 远山雪顶全数消融, 放眼望去露红烟绿, 满是生机!
起先因为晦雪天里外两不相干,里边的天灰蒙蒙, 外边却是晴空万里, 天幕就好似拼接起来的两块布,如今……竟浑然一体。
“娟, 娟啊——”老翁颤声大喊。
屋里那老太下不了床,就算应得了声,老翁也听不到。老翁心知如此,干脆把手中衣裳一丢,跌跌撞撞跑回屋,扶起老太便说:“娟, 绿了,晦雪天绿了!”
老太拍拍他的脸, 以为这人是听不到声音, 和人闲聊不得, 憋疯了,叹气说:“什么红了绿了的,耳朵不好也罢,可别连眼睛都不好使了。”
老翁看出老伴不信,便把自己亲手做的轮子椅从屋外推了进来,扶着老太往椅子上坐。
老太任他折腾,就怕一个挣扎,把自己挣摔了。哪料她才刚坐稳,老翁便推起轮子车,健步如飞往外边赶。
什么白雪黑雪全无,晦雪天绿了个彻彻底底。
老太呢喃:“怎么绿的呢,莫非神仙降世?”她蓦地想起此前到访的两位姑娘,她们可不就是去了晦雪天?
“改日去晦雪天走走,不过几步之遥,白日看花,夜里回家,就像年轻时那样。”老翁自说自话,都给安排妥当了。
老太却嘀咕:“以前春不度就是因为晦雪天才易了名,如今这两个地方,是不是也得更名了。叫什么好呢,这郁郁葱葱的,不如叫它……翠流丹?”
“翠流丹?”老翁喜道:“好名字!”
晦雪天的绵绵细雨飘向卧看山,落在老太眼睑上,那一瞬,她眼明心清,好似得神仙恩赐。
边上老翁抬手接雨,讷讷说:“一定就是因为这雨吧,这是神雨!”
天净水取自三千大小世界,承的是天道意志,遏恶而扬善。
不过顷刻,老太竟觉得筋骨松动,周身乏意全消,她如有神助地站起身,目光震颤不定,惊诧道:“颜郎,颜郎看我。”
老头扭头,先是咤异于老伴的腿,接着才后知后觉,他竟然听得到声音了。
两人对着晦雪天伏地而跪,感激涕零。
一辆马车辘辘声离开晦雪天,坐在车里的正是引玉和莲升等人。
几人原是步行,是因那只僵腿脚不便,而桃妖也不曾走过远路,没走几步就眼巴巴望着引玉,嗫嚅说:“走不动了。”
莲升只好就地扎了辆马车,省得桃妖和她的僵叫苦连天。
桃妖倒是见过马车,却不曾坐过,她硬是不肯坐上去,光是蹲在地上摸着木轮玩儿,幸好这纸扎附有金光,轻易摸不坏。
引玉就当带了个半大的小孩,抱臂倚在车边看,倚得累了,才爬到车厢里坐,撩开帘子说:“再不上来,就把你放在这了。”
桃妖哪里肯,她既要帮仙姑找无嫌,又得倚赖仙姑找猫,当即小心翼翼上车,拘谨地坐在角落。
那只僵被包裹得严实,腿脚不好动弹,费了好大劲才坐到桃妖身边。
马车下,薛问雪左顾右盼,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挨着一只僵坐在逼仄车厢里。
纸扎的马齐齐一嘶,终于嘚嘚跑起。
有金光相助,纸扎比千里马跑得还要快,不过眨眼,就快要望不见晦雪天的城墙。
看着城墙变作一线,最后淡出视野,引玉才放下帘子,说:“也好,早日了却此事,也好再往前走走。”
“不错。”莲升应声。
桃妖伏在侧窗上看,如猫儿一般,对万物总是好奇。
引玉倚在车厢里,靠在哪儿都硌得慌,索性没骨头般赖在莲升边上,竟从桃妖身上看到了归月的影子,不由得问:“归月平日是怎么喊你的。”
桃妖懵懵懂懂,只知道猫是猫,迟钝许久,才明白“归月”就是那只乌云踏雪的猫儿,磕磕巴巴说:“阮桃。”
引玉愣住,轻哧了一声,归月多半喊的是“软桃”,可这桃妖在人世间待了多年,把“软”当作“阮”,顺其自然地给自己编了个姓。
“我还不曾开过花,也没有结过桃。”阮桃往自己身上摸,茫然不知所措地说:“以前在寺庙里,有许多和我一样的树,它们都会开花结果,唯独我结不了。”
她耷拉着眼皮,小声又说:“可猫儿不会嫌我,她信我终有一日能开出花。”
边上的僵一瞬不瞬看她,泛白的眼无甚神色。
阮桃带着哭腔说:“我答应猫儿,日后我要是开花,头一朵一定送她,我、她……”她语无伦次,急得不会说话了。
“你不开花,是因为修为止步于此,何时突破,何时就能开花。”莲升斜去一眼。
阮桃怔住,讷讷问:“可我要怎么修行,我、我不会呀。”
“我以为归月会教你一二。”莲升平淡出声。
阮桃抿住唇,半晌没吭声,归月哪来得及教她,她能化人的时候,归月已经不见。
“桃桃。”引玉指了桃妖,又指向对方身边那满身白麻布的僵,说:“啾啾。”
她微顿,睨向女僵足踝上的铃铛,神色复杂地说:“你见过归月化人?否则怎会觉得这僵像她。”
“见过。”阮桃低声,“她的长发在夜里会泛银光,黑裳是皮毛变的,比我见过的许多人都好看。”
说起归月,她嘴一瘪,想哭却又硬忍着,掰着手指细数起归月的许诺,说:“在夜里无人时,猫会变成人的模样和我玩,她和我说了许多我不曾听说过的事。”
“比方说?”引玉问。
“比方说,天上当真有琼楼玉宇,有御风而行的仙人,有仙音、有神光,她还说晦雪天的酒好,等她拿讨到一壶满的,再带来和我共饮,还说……”
“什么。”引玉心里堵,把莲升的手捞了过去,捏对方腕上木珠玩儿。
“还说月月年年与我相伴,她要带我上白玉京,她住在白玉门上,我的树便栽在一边。”阮桃有些许难过,低着头说,“可我很久没有见到她了。”
引玉说不准归月去了哪里,如果归月真的成了妖,被修仙者降伏……也说不定。
车厢里,薛问雪抱剑静坐,越想越觉得荒诞离奇,人鬼妖神同在一车,且又能沉心闲谈,难道这才是大道所归?
他细细斟酌,竟觉得不无可能,如果世间了无恶念,妖鬼和凡人怎么会不能同存呢。
引玉忽然有了头绪,蓦地看向薛问雪,说:“你四处行侠,定见过妖鬼无数,可曾听说过,一只吃婴孩的猫妖。”
薛问雪方还在思索妖鬼和凡人之事,一个激灵就醒了神,把剑往膝上一搁,皱眉说:“听说过,却不曾见过,那段时日到处都闹妖灾,一处未止,一处又起。”
“你剑压着我了。”同被搁在膝上的花裙木人又翻白眼。
薛问雪只好抱起剑,不疾不徐道:“应该是在二十年前,我当时在追踪一只毛僵,中途听说猫妖吃人一事,但我无暇管顾,毕竟毛僵吃人也是不吐骨的。后来待我擒到那只僵,再回头想除猫妖,却觅不到城中妖气,猫妖凭空消失,留下满城死婴,和无数伤心人。”
阮桃错愕摇头,只字不信,斩钉截铁说:“猫儿绝不会吃人。”
薛问雪不想和一只妖辩驳,自顾自说:“我倒是问了一些人家,知道那只猫是银发黑裳,身上系有铃铛数枚,未见其形,先闻铃响。”
那模样,根本就是归月。
阮桃紧咬后牙槽,咬得浑身发颤,只觉得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抠起指缝便说:“绝无可能,猫儿……只会玩儿蚂蚱蚂蚁,扑蝶捕蜓。”
“是哪一座城?”引玉却问。
所幸薛问雪记性了得,笃定回答:“扪天都。”
“要到芙蓉浦,先经扪天都,巧了。”莲升撩开纸扎的薄帘,朝外边投去一眼。
引玉直起身,歪头往窗外打量,摇头说:“还得先去找康香露,问问芙蓉浦的事。”
这回莲升没有往纸扎马上画两团大红腮红,就连马尾也撕得细致,远远看着与活马无差。
路上被人撞见,那人顶多觉得马匹聪慧,竟无需牵引,也不用鞭策,便知道要沿着长路一直前行。
薛问雪凡人之身,困倦得坐着睡了过去,阮桃学着闭眼,那僵便跟她。除了耳报神,谁也不知道莲升和引玉忽然离了壳,身子还偎在一块,魂已经到两际海了。
这慧水赤山的阴间和小荒渚的同取一名,底下的模样却不相同。慧水赤山的两际海像是凡间市井,有城廓街市,天上悬鬼火灯笼无数,众鬼穿行,阴森且热闹。
但如今这两际海未免太热闹了些,街头巷尾全是游魂,一个个摩肩擦踵地挤着,比凡间赶集还要热闹。放眼望去全是鬼,阴兵本就是鬼魂出身,也和这些鬼坐在一块侃天侃地。
哗啦。
从鬼市上穿过时,引玉好像听见珠子落入玉盘,但又不太像,不如珠子清脆,倒好像是什么东西在筒子里来回滚动……
骰子?
引玉循声望去,却因为鬼祟多且杂,叫她找不到骰子所在。她拉住莲升的袖子,贴上莲升的耳说:“你可有听见骰子声?”
莲升不免想到那十二面骰,猛地顿住脚步,正想侧耳细听,便听见周围欢呼声响,一群鬼闹哄哄的,也不知兴奋个什么劲。
群鬼闹得沸沸扬扬,将细微动静全遮了过去。
引玉心烦意乱,皱眉说:“我似乎不曾和你提起,我在十二面骰里见过恶鬼图纹,而非魔佛,我料想十二面骰应当是阴间之物。”
莲升拨开那群吵得热火朝天的鬼,哪料鬼祟们又一拥而上,根本不给人插入其中。
“罢了,先找康香露。”引玉捏起耳垂,摇头说:“或许是听错了。”
起先被拨开的鬼不满道:“按次序来,在这可容不得你插队,贵贱无常,甭管生前是皇帝还是恶霸,来了这都只算作鬼。”
“尤其如今阎王爷也不知所踪,就算你认识他,也没有近道可抄!”另一只鬼说。
“来了来了,下注!”鬼祟中传来高呼。
莲升震出一掌,拥成一团的鬼顿时成了断线风筝,一个个横七竖八浮在半空。
众鬼被迫散开,引玉得以看清屋中木桌,桌上是有骰子,却不是十二面骰,除骰子外,还有两张两张并放的牌九。
“不是。”引玉一口气未能松开,弯腰勾住一只鬼的领子,硬生生将他拽了下来,问:“可有见过十二面骰。”
那鬼猛烈摇头,眼珠子差点甩飞出去,连忙抬手按住。
引玉力道一松,那鬼便跌到地上,手脚并用地爬到桌底下。她转身冲莲升笑,遗憾道:“那十二面骰不同寻常,想来不是一般鬼祟碰得着的。”
“也许只有判官知道那十二面骰是怎么回事,只可惜,如今判官也不知所踪。”莲升收回气劲,群鬼落地时慌慌张张,却因为心系输赢,赶紧又蜂拥上前,纷纷探头往桌上看。
到底是死过一回的,或是病死,或是遭人斩杀,这些鬼无一例外都在阴间呆了许久,哪还会有什么性命之虞。赢的仰头大笑,输的则哀声长叹,全忘了方才之事。
待引玉和莲升转身,才有鬼说:“方才那两位是凡间的修士?活人怎么进得了两际海。”
“谁知道呢,阎王爷都能消失,阴兵还和咱们坐在一块玩乐,世道早乱套了,活人能进来又有什么稀奇。”
在这挨山塞海的鬼魂间穿行,也不知找到何年何月才找得到康香露。街上还有不少小孩鬼在到处冲撞,鬼气飞掠而过,撞得引玉肩角一歪。
“她得我金莲庇佑,才下两际海,应当就能登上孽镜台。”莲升朝着远处的飞檐翘角指去,思忖片刻后移动指尖,顿在孽镜台的方向。
都说鬼祟转生前必定要经过孽镜台,走到镜前,会像走马观花一样,重历生前种种。
因果业障无从隐藏,所以来世是当人,还是当牲畜,都已成定数。
哪料,如今孽镜台前也全是鬼祟,判官一走,阴兵们没了管束,两际海乱成一锅粥。众鬼连转生都得自己摸索,比往常慢了十倍不止,也难怪凡间人烟越来越稀疏。
所幸孽镜台前的队伍虽然长得好像望不到尾,但还算整齐,想转生的都安安分分排着。
引玉拉着莲升说:“往前边找。”
只见孽镜台前,一位女子掩面哭泣,可不就是康香露!
康香露无声落泪,双肩却颤个不停,镜中映照出的人与物全都模糊不清。
不过,单依那模糊轮廓,引玉便认出了无嫌。
此时镜中是笙歌连天之地,康香露仰躺在红绡中,她眼泪浸湿软枕,香汗淋漓,紧咬着唇舌,不让丁点欢愉声溢出嘴角。她不是纵心欲潮,而是在给无嫌当鼎炉。
她不愿看见无嫌那双冷漠无情的眼,干脆闭紧双目,瘫软着任其采撷。她本就是一叶浮萍,误以为找到了归处,能在无嫌身侧生根,可惜无嫌万不会予她情与爱。
观镜中红绫和彩灯,引玉认出,那应当是芙蓉浦。
康香露被采补,自然疲软无力,就好像全身生气被抽空,成了干尸一具,动也不能动。
她被无嫌揽着,头不知怎的就枕上了无嫌的臂膀,她怔了少顷,已经开始不舍这片刻温存。
“你想要什么,我不想亏待你。”康香露听见无嫌稍显餍足的声音。
她吃力侧身,看着无嫌那张寡淡秀丽的脸,半晌不知该如何作答,她想要的,无嫌从来都给不了。
未几,无嫌又道:“你尽管说。”
康香露哪会为难无嫌,只是反问:“什么都行?”
无嫌定定看康香露,许是在揣度,那张唇里能提出什么惊骇的索求。她眼中的餍足模糊了那些愤懑,此时的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说:“自然。”
许是得了无嫌首肯,康香露竟撞着胆凑上前,饱满潮润的唇往无嫌颈侧印去,说:“那你……再和我欢好一次,我也想碰碰你。”
无嫌愣了许久,因为康香露看向她的目光太过真挚,好像毕生夙愿俱含眼底,她答应了。
康香露很小心,手脚都在颤,似乎眼前的不是令她痛苦万分的堕仙,而是易碎器皿。每一次试探和触碰,她都要问一句:“这样会难受么,会痛么。”
“不会。”无嫌拉住康香露的手,将她收拢的五指重新按到自己体肤上。
“我知道你常常痛,你拿我当鼎炉,可不就是为了治病么,我都懂。”康香露挤出笑,手覆到无嫌颊上,说:“可光靠采补是不是行不通?你的面色越来越差了。”
“行得通,不过我如今时日无多,越来越不清醒。”无嫌定定看她,坦白道:“我得再找人助我。”
康香露笑意一滞,“你还要另寻鼎炉么。”她心知自己无嫌而言,从不是无可替代,她只是恰好出现,撞到了无嫌身侧,窥见了无嫌遍身的仇怨。
“不找其他。”无嫌牵起康香露的手,当康香露不知道如何得趣,淡声说:“我给晦雪天遍城的人都下了役钉,但如今还不够。”
“还不够?”康香露周身一抖,她知道晦雪天的人有多苦,她想从无嫌身上祈得怜爱不假,但这并不代表,她会对其他人心如铁石,颤声说:“整座晦雪天上上下下,那么多的性命都不够替你承痛,助你醒神?”
“我本不想残害晦雪天,厉坛是我失神时设下的,我阻止不了。我施役钉,先是为了寻人,后才是为了醒神和承痛。”无嫌眼中晦色难掩。
“找谁?”康香露问。
“一个魂。”无嫌就连动情的时候,神色也依旧冷漠,眉目间噙有戾气和愤懑。
她微作停顿,又说:“我曾在晦雪天故意遗下一只十二面骰,十二面骰中装有一个魂魄,那个魂如今不知踪迹。”
良久,无嫌又说“罢了”,咬起康香露的食指说:“我不妨在晦雪天放一个引子,在芙蓉浦也放一个,我不找她,等她亲自找来。”
“不是已经在芙蓉浦筑起高楼了么,那个不算?你引子要放在哪,如何放?”康香露问完才觉得自己越界,伏身亲向无嫌胸前,慢说:“你不答就是,当我多嘴了。”
“高楼不是引子,我引她来芙蓉浦,是想她发现我藏在楼上的东西。”无嫌神色微变,又说:“现在一天里,我有近半时间神识混沌,我失神的时候,你切莫提起这事。”
“我知道。”这事康香露自然清楚,只是她一直弄不明白,迫使无嫌脾性大变的,究竟是谁。
“我被使驭前来晦雪天,便是因为使役者怀疑,那只魂藏在此地。”无嫌面上凝起愠意,“等我失神那日,芙蓉浦必会遭殃。”
果不其然,不久后珠落声响。
没有浩荡魔气侵袭,也不是因为鬼气肆虐,芙蓉浦满目疮痍,全因为众人自相残杀。
落珠,莫非是佛珠?
无嫌领着康香露奔回芙蓉浦,从断肢残骸上一跨而过,忿恚冲天地说:“来迟了,牠借我的手布下幻象,我业障加身。”
但见无嫌震开坍塌的屋檐,底下两个模样一般的女童奄奄一息,正是香满衣和云满路。
那时还有不少人被困在幻象中,疯魔般喊打喊杀。在刀光剑影中,无嫌找到了林醉影。
林醉影的模样和画里一模一样,却比画中狼狈许多,已在弥留之际!
云满路恳求无嫌将她分成万念,林醉影恰也是这么想的,而那香满衣哭哭啼啼,委实不想和云满路分开,不得不答应下来。
硕大的孽镜台前,康香露孤身只影,待看到无嫌亲手了结她性命,又将她置入玉铃,终于双膝一屈,瘫软在地。
“康香露。”引玉在台下喊她。
康香露蓦地扭头,恍惚许久才难以置信地开口:“仙姑?”
她本想问,二位是不是要来送她一程,可她心里清楚,她哪有这么大能耐,喉头一涩,改口问:“二位仙姑怎么到两际海来了。”
“想问芙蓉浦的事。”莲升单刀直入,淡声说:“不过我们想问的,都在孽镜台上找到了答案。”
作者有话说:
=3=
第108章
孽镜台前无遮无挡, 轮回前到这镜台前一走,就好像寸丝不挂站到众人面前,好比出生之时,来时身无长物, 走时也明明白白。
康香露不觉得羞臊, 她命已至此, 过了孽镜台就能喝上一碗忘醧,喝了忘醧就能转生, 一跃下去,她便可以重新而来, 谁也不识谁, 有何好臊的。
她只是笑了笑, 说:“也好,省下一番口舌, 只是不知道, 自上次一别,你们……可有见到无嫌?”
人走前心中总是有万千惦念, 没几个是能完完全全释怀着离去的,康香露对无嫌的眷念,在这一刻抵达顶峰,她好不舍,好想见无嫌一面。
可她心里明白,她就算能见到无嫌, 无嫌未必清醒,那样的无嫌, 哪算得是她惦念之人。
“罢了。”只不过一念起, 康香露双眼湿润, 挤出温和笑意,说:“让你们见笑了,她救我于水火,又推我入另一处深渊,我怎么也不该寄心于她才是,可是我偏……就是不舍,光是想到来世会彻底忘记与她的过往,便心如刀割。”
引玉想起来,无嫌曾特地回到康家大院,毁去了檐上玉铃。一时间,她心里五味杂陈,心觉无嫌对康香露也许有心,只是杀伐之命使然,对于情爱一事,无嫌总是太过木讷。
她坦白道:“见过。”
康香露心说果然,本是想笑的,可嘴角才提起,眉头却不由得皱紧。她的神色变得何其凄苦,急切问:“她……如今如何?”
引玉不想伤康香露的心,揣度一番说:“你到两际海后,因为晦雪天有变,无嫌将厉坛之祭提前了。”
康香露光是从别人口中听说“无嫌”二字,便好似无嫌近在眼前,更是翻肠搅肚,哀思如潮。
“她害了晦雪天,她是罪人,而我想她念她,也是罪人。”她嗫嚅着说。
引玉直视着康香露,“到晦雪天后,无嫌去康家找你,却发现玉铃空空,你的魂杳无踪影。”
“找我?”康香露失魂落魄一般,身往后一仰,差些跌了下去,“她去康家找我?”
她不信,摇头解释:“不可能的,她去康家定是有事要做,万不可能是为了见我,她怎么可能会想起我来啊。”
莲升侧身回避,不愿看康香露眼中的悲戚,她会想起自己不予引玉回应的那些日子,即使引玉和康香露是截然不同的两人。
康香露的眷恋太过浓烈,又太过低微,她将自己置入尘泥,只会小心翼翼试探,一旦碰壁便倏然收手,引玉可不是这样。
“那时康家烧成废墟,大院里不余一人,若非找你,她去那里作甚,又何苦将玉铃捻成玉屑。”引玉慢声开口,字句如刃,击碎了康香露的心防。
一瞬间,康香露泪落两行,掩面说:“后来呢,后来如何?”
“她曾答应你不让康家好过,得知你的怨魂被渡走,她便分出自己的一缕怨念,代你惩治康家。”引玉说。
“她告诉你的?”康香露焦急问道,明明成鬼后再无心跳,此时竟好像还魂,寂冷的心蓬勃跃动。
哪能是无嫌说的,无嫌能得一息清醒就不错了,这些全都是引玉自己揣摩出来的。
无嫌虽未开口,但暗意已在,正如她在晦雪天留下的满地线索,她分明……是想让康香露如愿的。
所以引玉撒了谎,点头说“是”。
莲升不咸不淡地看向引玉,不出声戳穿。
康香露哽咽住了,以泪洗面道:“她不曾和我坦白过一句心声,她为什么不说呢,要是她说……”
“你就不想走了?”引玉问。
康香露笑得生硬,说:“要舍下一切,谈何容易。”
“或许她如梦初醒,方认识到自己心中所思。”引玉委婉道,心想耳报神如果在这,定会因为她为无嫌说好话,而冷嘲热讽一番。
“她的如梦初醒,却是我的槐安美梦。”康香露委靡道,“分明是一枕槐安,两下离愁。”
“我所言皆真,岂能是梦。”引玉慢声说。
孽镜台下,等着转生的长队一眼望不到头,却无人催促,他们等得已经够久了,也不急在这一刻。
康香露哭得越发凄苦,因为忍住泪声而浑身颤抖,说:“怎么叫我在转生前才得知这些,我只会更加不舍,这叫我如何咽下忘醧。”
引玉定定看着她,本意不是想让康香露后悔踏上孽镜台,说:“我不是想拦你,只是你这一去,也该走得明明白白。”
“多谢。”康香露一颗心一半被填实,一半被凿空,填实的那半是得知她的欢喜并非空欢喜,这些年的相伴终究得以落地开花,空的那一半便是因为开花而不能结果。
“要说多谢的是我们。”莲升淡声。
康香露一愣,误以为莲升指的是孽镜台上看到的种种,以及她此前尽诉忧肠时透露的旧事,苦笑说:“无妨,无甚好隐瞒的,我也不想带着隐秘被埋到地底。”
“谢你对无嫌的真心。”莲升说。
康香露错愕且不解。
莲升又说:“无嫌是杀伐之命,命中注定无心无情,她被灵命利用,犯下了许多恶果,若非遇到你,又因你用情相待,她怕是还会继续犯错。”
“因……我?”康香露如同在险壁上摘到鲜花一朵,珍惜且战栗着。
莲升颔首。
康香露始料不及,无嫌回头竟会是因她,她哭道:“知道她特地去康家找我,又愿意为了报仇,我也便心满意足了。我做了二十年的梦,白日做梦,夜里也做梦,梦做得久了,会分不清虚实,所幸后来明白,我之所盼万不会成真,你们定是说来哄我的吧。”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莲升眼波淡淡,神色一点不变,说:“事情便是如此。”
康香露眼泪狂流,哑声说:“你们告诉我这么多,我会不忍喝下忘醧的。”
“转生去吧。”引玉嘴角一扬,说:“你和无嫌纠缠这么久,因果怎能说没就没,只要她不死,你们的缘分就不会断,你来世也许还能再碰到她。”
“当真?”康香露转念便设想起来生之事,她如果能碰见无嫌,无嫌未必还认得出她,而她必定什么都不记得。
“当真。”引玉说。
康香露终于真心地笑了,转而又露出怅然之色,问:“那晦雪天如今怎样了,康家……”
“晦雪天春还,康家死伤惨重,害你的人已不在世。”引玉徐徐回答。
康香露讷讷道:“春……还?”
“雪停了,日光烂漫,鬼祟不复存在。”引玉耐心十足。
“真好,真好啊。”康香露在镜台前躬身,待镜上景象定格在她被无嫌刺死在枕边那一幕,她便该离开了。
她走到河边取了一只碗,弯腰打了满满一碗忘醧。
边上有阴兵在守着,那阴兵只粗略看她一眼,摆手说:“喝吧,干干净净轮回。”
康香露转身,遥望着引玉和莲升,捧起沉甸甸的碗,将忘醧一滴不落喝尽。等走到轮回门时,她已是神思空空,全忘了自己为何而来、要到哪去,只听见阴兵一声令下,便纵身一跃。
“可惜就算见到康香露,也不知道无嫌在芙蓉浦的楼上置了什么东西。”引玉从孽镜台前退开。
康香露一走,另一个等着转生的鬼便踱步到镜台前,静静看着自己悲喜掺半的一生。
“无妨,等到了芙蓉浦,就能知道无嫌究竟藏了什么。”莲升看向引玉,“回去么。”
引玉颔首。
莲升抬臂一挥,把引玉带回阳间。
马车里,偎在一起的两人同刻而醒。
引玉刚睁眼,就听见耳报神怪里怪气地说话,那调子可劲儿幽慢诡谲,让她误以为自己还在两际海。
“啊哟醒了呀,两位是神游到哪去了,老人家我在地上躺得腰骨都痛,你们才回来,玩儿尽兴了吧?”耳报神说。
引玉循声低头,才看到耳报神正在地上侧躺着,再看薛问雪,一副抱剑睡熟的样子,想必木人是被晃下去的。
她弯腰去捡,手被硌了个正着,这才明白耳报神为什么能够侧躺,原来是因为它身后那一截枝又长出来了。
那截枝被摸着,耳报神自然也有所察觉,眼珠子好像阴晴不定地转了又转,稚着声凶巴巴开口:“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想笑我老人家就笑吧,这枝又不是我愿意长的,老树开花,也不是什么树都自愿如此!”
引玉掀了木人的碎花裙,啧啧说:“这枝嫩生生的,叶子也绿的,你这尾巴一时半会是摆脱不了了。”
“你们神通广大,就不能想点办法,就非得让我老人家难受!”耳报神愤愤。
“求我。”引玉打趣。
耳报神欲言又止。
“这是天净水催生出来的枝,不是别的什么。”莲升睨去一眼,许是看久了此前晦雪天的贫瘠,如今似乎懂得了引玉对这些翠绿之物的喜爱,绿油油的,果然很是可爱。
她伸手拨了一下,说:“如果想到法子,自然给你去了,省得我们拿着还硌手。”
耳报神的木眼转悠悠的,心烦意乱。
引玉想到芙蓉浦便略微走神,听到耳报神长出的枝被莲升啪一声掰断,才回神说:“这枝给它吧,省得它眼巴巴地看。”
耳报神正诧异着,就看见莲升把树枝递到了僵尸的面前,原来引玉口中的“它”,指的是这只僵。
僵目不转睛地看向莲升,可惜就算它的嘴未被白麻布缠实,也不能开口说话。不过观它定定的目光,似乎是想要的,大抵是因为桃妖有枝有叶,它也想有。
莲升把折断的枝缠到了“啾啾”的绷带下,乍一看,好像僵尸头上发了芽。
得了桃枝,僵那泛白的眼珠微微一动,转而又合上了,一动不动任桃妖倚靠。
“罢了,给它就给它。”耳报神小声说话,“省得你们说我老人家小气。”
“老人家大度。”引玉把耳报神的碎花裙拉好,掀了帘子朝外边看,不由得回想起一些琐碎之事,全是关于芙蓉浦的。
莲升循着引玉的目光往外打量,没打量出个究竟,问:“在想什么。”
“在想。”引玉微微一顿,似笑非笑地说:“还没带你去看芙蓉浦的水晶花。”
莲升不应声了,但眸色哪还冷淡,一触即燃。
“芙蓉浦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知道么。”引玉明知故问,捏着手指头说:“以前在白玉京时,我常常邀你同去,一定是因为那地方有趣至极。”
莲升靠近,被风吹凉的侧颊往引玉脸上一贴,良久才好像咬牙切齿般,生硬开口:“一个声色场合,你不是恢复了许多记忆?这都不记得了?”
“原来我邀你前去,是想你破戒。”引玉佯作恍然大悟,吐露的气息往莲升面颊上扑,连呼气都像蓄意撩拨。
可不就是么,莲升睨着马车里沉睡的一人一妖一鬼,泄愤般朝引玉唇角咬去。
正如画里皮囊所言,芙蓉浦温柔乡,那可是人与妖寻欢作乐的地方,那里的水晶花非同一般,只要开上一次花,留下的花香便能遮掩来客一年半载的气息。
到了芙蓉浦,什么仙术妖法全被禁用,一旦没有术法傍身,人与妖除了身形外便无甚区别。
妖么,有的比凡人多个耳朵尾巴,有的么瞳色非比寻常,不过不论是谁,到芙蓉浦都是为了寻欢,那些异于常人之处,也便成了增添情/趣之物。
莲升既然是净水妙莲,如何愿意去那等地方,引玉再怎样盛情邀请,她也不会答应。
“当真不去?芙蓉浦的水晶花可好看了。”引玉伏在石头上,对着泡在池里的莲说。
莲升光是听见“芙蓉浦”三字,禅心便被搅成稀糜,背过身看也不愿看岸边的人,冷声拒绝:“不去。”
“我有法子绕开仙辰匣,让它不知道我们去了哪里。”引玉蛊惑。
“不去。”莲升再度回绝。
引玉托着下颌晃了晃竖起的腿,不依不饶说:“又不是让你去寻乐子,不过是看看水晶花。”
“俗不可耐。”莲升冷冷评价。
引玉翻身仰躺,头发洒落在池中,眼只往莲池中那纤纤身影瞟,故意说:“不去就不去,我一个人去。”
莲升蓦地转身,朱红的裙在水中一旋,恰似野火泛滥。她不动声色地看着引玉,明摆着也不想引玉去。
可连天道和仙辰匣都左右不了引玉,她如何能,所以她不说话,只是心怀不满。
“在清风台上和众仙们喝了几日晦雪天的酒,腻了,想去尝尝芙蓉浦的。”引玉故意说。
正是引玉在清风台上勾着莲升吹埙的第二日,她可太会甩钩子了,把莲升当成池中鲤来钓。
“总是饮酒,有伤仙体。”莲升在水里步近,红裙白衫随波荡漾,衣裙何其鲜艳热烈,她眉心花钿也红,偏偏神色奇冷。
引玉看出莲升在生闷气,变本加厉地说:“可是快活,我还要和同样干脆的人共饮,聊些风花雪月的事,便不在你面前细说了,省得坏了你的禅心,要被佛陀们怪罪。”
莲升那花钿红到快冒出火,好比她一颗擂鼓的心。她心知引玉深谙此道,很清楚要如何撩动她的心弦,十指往岸沿一撘,微微仰头直视石头上伏着的仙,说:“荒/淫无度非仙神所为,你单怕因为坏了我禅心被怪罪,却不怕因为犯戒而被天道指责?”
“你们小悟墟才有戒律,我可没有。”引玉坐起身,逼得莲升为了直视她,不得不吃力仰头。她笑着一滚,极刻意地撞进水中,在水花四溅时,又撞了莲升满怀。
莲升动不敢动,身前被填得满当,明明怀中画仙周身素白,却因为笑得狡黠灿烂,比她这穿红裙的更要热烈。
她心觉引玉才是火,要把她一颗心都烧化了。
一定是吧。
否则她又怎会在听说引玉去了芙蓉浦的时候,心急如焚地出了天门。
白玉门上,归月化作猫身,垂在横梁下的尾一晃一晃,说:“你要去找她呀?她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喝高了,不过我还没见过她醉眼朦胧的模样,改日要是见到,我非得嘲笑她一番,她总说我瘾大,却又没点酒量。”
莲升未应声,转瞬就到了芙蓉浦。
此时的芙蓉浦四下是花,芬芳扑鼻,却不见引玉口中的水晶花,此时大概还不到水晶花的季节,引玉邀她看花是假,想她破戒才是真。
周遭芙蓉似莲,却比莲更娇更艳,尤其开在这寻欢作乐之地,平白添了几分脂粉意。
在那样的地方,莲升冷冰冰的模样最是招人,远处醉沉沉的人全朝她拥去,想邀她共饮一杯。
莲升到处张望,伸出一根食指将挨近的酒杯抵开,不发一言地拒绝,来人自讨没趣,不想强人所难,又纷纷离去。
芙蓉浦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亭台楼阁里全是人,街市也拥挤,各种声响搅在一块,让莲升心烦意乱。她不知道该问谁,便登上花楼到处找寻,隐约听见有人在低声细语。
“哎呀,那位大人又来啦,是主子亲自接待的呐,今儿大人心情大好,主子也不必换着皮哄她欢心,哪见过主子对谁如此上心。”
“大人究竟是什么来路,主子对她这般敬重,在妖鬼中想必地位不低,怎没人听说过她?”
“谁知道呢,反正主子让你敬她,你敬就是了!”
“知道,啰里啰嗦的!”
“给主子送酒去,要埋在千年潭最底下那一盅,大人说今儿要喝尽兴!”
莲升莫名就想到引玉,过会儿便见两个丫头端着木托急匆匆往厢房里赶。见状,她化作一缕烟附在窗棂上,见到了斜躺在榻上的引玉。
屋里,面容姣好的芙蓉浦主人为引玉抖去烟草灰,又将那细长雅致的烟枪递回到引玉唇边。
引玉接住,噙着烟枪嘴轻吸一口,吐出芬芳白烟,对着那芙蓉浦的主人温温一笑,说:“这么大方,把潭底下的给我喝。”
“看你高兴,我也高兴。”林醉影那风韵并非寻常小家碧玉比得了的,到底是修了千年的妖精,一举一动千娇百媚。
引玉睨了林醉影,往烟杆烧着烟草的另一端嗅,讶异问:“这是什么,以前怎么不见你拿出来玩儿。”
“这里面烧的是忘忧草,吞云吐雾间就能忘却一切忧虑。”林醉影倒满一杯酒,给引玉送到唇边,面面俱到地伺候着。
引玉又咬住烟枪嘴吸了一下,吐气说:“倒是挺香的,吐出的烟好像我画上水墨,我喜欢。”
“这玩意凡人可吃不得,吃多了是要折寿的。”林醉影笑说,“尝尝这酒?”
“为什么折寿?”引玉拿开烟枪,含住碗沿浅呷了一口说:“真够烈,也够香。”
林醉影依旧给引玉端着碗,连嗓音都透着妩媚,说:“凡躯受不得,吃多了是要生病的。”
“竟是这般。”引玉又尝了一口酒,倚着软枕一动不动,双眼往门外瞟,说:“我总觉得她动心了,可是么,还不够。”
“多磨磨,总能成事。”林醉影自然而然地说。
“那修士就是这么着了你的道?”引玉促狭道。
林醉影笑说:“他就算是顽石做的心,也该化了。”
“怎么不见他在这?”引玉下颌微努。
“除妖去了。”林醉影扭头给自己也盛了一碗酒,说:“我总不能将他拴在身侧,他要除妖,我便容他去除。”
引玉若有所思地点头,看着手里的烟枪说:“这玩意好,我想给她也尝尝。”
“送你了。”林醉影属实大方。
引玉抽完最后一口,将烟灰抖开,真把烟枪揣了起来,还伸手讨要忘忧草,说:“光有这杆子哪里够,用来烧的玩意呢,也给我点儿。”
林醉影往袖袋里掏,朝引玉怀中丢去一只锦囊,说:“喏,拿去,她她她的,来了这你便满口都是‘她’,旁人请你喝酒,你坐下便说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有多好。如今整座芙蓉浦都知道你求而不得,可我还不知道,你口中的‘她’到底是谁。”
窗棂上那一缕烟微微一动。
引玉端起酒碗呷了一口,酒液打湿唇角,她面色酡红地说:“她好着呢。”
作者有话说:
=3=
“分明是一枕槐安,两下离愁。“出自《竹叶舟》范康,原句“分明是一枕槐安,怎么的倒做了两下离愁”。
第109章
引玉口中的“她”有多好, 芙蓉浦人尽皆知,只是这个“她”究竟是不是真好,便只有引玉知道。
林醉影千杯不倒,全然一副过来人的模样, 瞥引玉一眼便说:“别人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我看你, 还未成事,已经将她夸得天花乱坠了。”
引玉乐在其中, 说:“若你知道她是谁,定会觉得, 只她才配得上这等夸耀。”
“哦?也是你那儿的人么。”林醉影语焉不详, 下颌一抬, 双眼便往天上瞟,又说:“想来这事不能随意透露, 罢了, 你可行行好吧,别再吊我胃口了, 省得我连做梦都忍不住琢磨。”
“是不能说,不过么,是省得你也觉得她好。”引玉转着酒碗,两眼一眯便好似醉醺醺的。
林醉影嗤了一声,说:“我有我的小道士,抢你意中人作甚。”
“因为她好。”引玉三句不离“她”, 叫林醉影如鲠在喉。她见好就收,免得下回再来, 林醉影不给她好酒, 索性说:“你忙儿去, 不必管我,我今儿就是来喝酒的。”
林醉影轻哼,“也不要我陪你喝了?偏要把酒喝得这么落寞么,‘她’又不在这,你这模样摆给谁看?”
引玉放下酒碗,托起下颌说:“我是不想误你的事。”
“行了,我知道我呀,就是你那可有可无的酒友,哪里比得上你那心尖人。”林醉影嘴碎道,目光既缱绻,又暗味十足。
“慢着。”引玉扯开香囊的束口,试着捻了点儿烟丝。她全然不管芙蓉浦的禁忌,直接在这欢场主人面前施出术法,令那忘忧草烧出烟来,说:“是这么用吧。”
“是了是了。”林醉影应得分外敷衍。
引玉轻吸轻吐,把玩起手里烟杆,说:“我学会了,也好能教她。”
林醉影听得生烦,又嗤一声,“又是她她她的,我耳朵都生茧了。”
“那你去忙儿去呗。”引玉睨她。
林醉影站起身,身姿袅袅娜娜,其间含万种风情。她喝光最后一滴酒,放下酒碗说:“那便不奉陪了,这壶酒啊你可给我喝干净了,一滴都不许剩。”
引玉摆手。
“一会喝完,把酒壶也带走,省得我添堵,不光后悔,还得心疼。”林醉影又说。
“不会给你剩。”引玉漫不经心地答应。
林醉影正要走,忽然扭头道:“说来,这段时日芙蓉浦来了个生面孔,又是戴面具又用披风做遮掩,裹得严严实实,不知是什么人物,不过我看他身上带的器物非同凡响,许是上面来的。”
“上面”自然指的是引玉的来处,白玉京。
整个芙蓉浦中,单单林醉影知道引玉是天上仙。
“瞧见仙气了?”引玉眼一抬。
林醉影压着声促狭道:“可不是么,我看那人身侧挂了只金光熠熠的酒囊,原来色心不除,也能成仙成佛呀?”
“世间林林总总皆为‘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懂得此理,就算身在红尘,也能成仙成佛。”引玉悠声。
林醉影按住额角,“我看啊,你一定是修错了道。”
修没修错,引玉不知道,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如今的白玉京不同从前,以前么,五座城廓空空如也,如今除了余下那座,其他都是满满当当,天上仙神不说成千,也有个数百,其中要是有人偷偷摸摸来寻欢,她也无从知晓。
于是她只是轻呵了一声,未放在心上,说:“或许跟我一样,只是贪图这里的热闹。”
“上面真有这么冷清,勾得你们纷纷前来?”林醉影笑了。
引玉摇头说:“倒也不是,只是天上地下的热闹不能等同。”
出去后,林醉影顺手合上门,只余引玉在屋里坐着。
引玉懒散斜卧,一双眼原就半眯,如今没人同她说话,困倦劲儿全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眼皮自然而然就耷拉下去了。
窗棂上的烟悄无声息来,又想悄无声息去。
那缕烟正是莲升变的,她来芙蓉浦,于公是深以为天上仙不该来此寻欢作乐,于私……是不想引玉流连此处。
只是,那点私心全被她藏了起来,她只是看似行端表正,实际上连自己也骗了过去。
想的倒是好,只不过在见到引玉只是闷头喝酒后,她所有念头顷刻打消,只余下丁点不知从何而来的醋妒。
她心口发闷,想不通此人怎会如此……浪荡不拘,怎勾得她心潮难已。
起妒心是犯戒,犯了戒,就得述罪。
莲升当即想回白玉京,好顺带去问问仙辰匣,问近段时日可还有别人到过芙蓉浦。
窗上那缕烟正要走,屋里斜卧着的人便睁了眼,一双眼不暇思索地望向窗棂,分明察觉到窗上有古怪。
引玉看着窗,手头动作没停,捻了忘忧草便不紧不慢地点燃,吐出的哪里是烟气,根本是直戳莲升心头的箭矢。
嗅见忘忧草的香气,莲升稍稍一缓,接着便听见引玉问:“来了不坐坐再走?干什么要偷偷看我,我又不是不容你看。”
说着,引玉往矮案上轻拍,示意对方来坐,还幽声慢调地说:“来和我喝两杯。”
莲升再三确认,她是隐匿了气息的,所以她想,引玉多半把她当成了旁人。
“来呀,喝一杯再走。”引玉托起下颌笑,“和我喝酒这等事,别人求都求不来,如今我邀你,你竟还犹豫。”
这无疑是撮盐入火,捣得莲升刚平复的心绪又乱成一团。
莲升按兵不动,引玉却反其道而行。
“不来?那我就邀别人了。”引玉漫不经心。
莲升明知这人是故意激她,偏偏回避不得,只好施术易容成他人模样,推门走了进去。
这脸或许是刚才邀她喝酒的人,又或许是边上路过的看灯女子,她记不清了,因为无暇多想,便随意变了一变。
进屋的人相貌平平无奇,看不出是人还是妖,但周身气质过于内敛,压根不像是来芙蓉浦寻乐的。
这样的人偏偏附在窗上偷觑,根本就是里边一张脸,外边一张脸,心思多着去了。
引玉取来一只干净酒碗,盛满了说:“这酒我还不愿意分给其他人喝呢,你来的话,便给你尝点儿。”
如此亲昵,又如此大度,分明是引人入瓮。
莲升入瓮,坐下后便端起酒碗,却只将碗沿往唇边抵,做出喝酒的姿态,实则一口没尝。
“怎样,香么。”引玉倾过去,凑得奇近,明明她碗里也有酒,偏要去闻别人碗里的酒香。
这可是林醉影藏在深潭下的酒,千金难买,又怎会不香。
如果说晦雪天的酒单单是烈,那芙蓉浦的酒,便香醇得好像能沁人心脾,熏得人骨子发软。
光是闻见寻常酒香,莲升便会醉得眼梢泛红,如今唇边的酒又香又烈,她虽还端坐不动,却已是几度失神。
她可得定住心神,分毫也不能暴露,只能暗暗施术驱散酒意,淡声说:“香的。”
“方才附在窗棂上时,不还一个劲看我么,如今怎么不看了。”引玉往莲升碗边轻碰,“酒也不见你尝,光是闻哪能知晓其中滋味啊。”
莲升故作镇定地迎上引玉的含情眼,忽地问:“你待谁都是这样?”
“怎样?”引玉故作不知。
“亲近。”莲升唇中吐出两字。
到底是在芙蓉浦,不是在白玉京,引玉心底欲念展露无遗,慢起调子说:“这算哪门子亲近了?要是我做更亲近的事,你待如何?”
莲升刚驱散的酒意倏然冲上颅顶,撞得她神志不清,她捏碗的手微微一颤,已分不清胸口下烧的那把火是臊还是恼。
“你……”
“你偷偷看我,又进了我的屋,闻了我的酒,我以为你就是那么个意思。”引玉笑得双肩发颤,佯装惊诧道:“你不会只单单想和我坐在一起谈风说月吧,你来芙蓉浦,就求这么点快活?”
莲升放下酒碗,手还算稳,一滴酒也没晃出来,毕竟此酒珍贵,省得这人心疼。她倏然起身,匆匆往外走,好似逃命。
引玉不追,却喊了一个名,一个莲升未曾听说过,却觉得万分耳熟的名。
“泽芝。”
莲升微微停顿,依旧往外走,不臊只恼,心说引玉果真将她当成了旁人,可她那愠意只一会便消失殆尽,是她先变作他人模样,能怪得了谁。
屋里,引玉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端起莲升刚刚捧起的酒碗,送到了自己嘴边。
好香,又好烈,她好喜欢。
屋外的丫头们窃窃私语,说:“那人什么时候进屋的呀,怪事!走得火烧火燎,可千万别是窃贼。”
“谁会在芙蓉浦偷东西呀,要偷只能偷香。”
芙蓉浦一半是亭台楼阁,一半是水,临江的地方长了许多白花,不是水晶花,亦非芙蓉,而是铃兰。
有一些小妖正在摘花,采下便编成花环,搁在边上的竹篮里等人挑选。
莲升走得急,待酒气微散,清醒些许后,才发现往来的人都头戴花环。那白色小花恰似铃铛,应了它忘忧之意。
不愧是芙蓉浦,既有忘忧草,又有铃兰,寻欢是表象,忘忧才是真的。
“随意看看?”小妖以为莲升要挑花环。
江边的脂粉香和酒香寡淡,莲升终于觅到一息喘息。她闻声垂头,诧异问:“此地不是叫芙蓉浦么,怎会长有这么多铃兰。”
小姑娘讶异道:“头一次来?这里长得最多的是芙蓉,属二就是铃兰,在凡间其他地方,春末夏初长铃兰,秋长芙蓉。我们这呀一年四季都能开满芙蓉和铃兰,红白相间,可好看了,以后你多来就知道啦。”
“水晶花开在什么时候?”莲升顶着一张陌生的脸,问起这事也不局促。
小姑娘笑说:“还早咧,水晶花说不准是什么时候开,有时候隔月开一次,有时候半载,久的话得到第二年才开,那水晶花夜里会发光,比萤虫还亮。”
她从篮里挑出一只花环,说:“买一个吧,来了芙蓉浦就是要戴铃兰,在这里可以忘却烦恼,舍弃过往。”
莲升定定看了少倾,从袖袋里摸出来一枚白玉,说:“那便买一只。”
小姑娘双手捧着白玉,凑得无比近,眼都给看成了对眼,愣愣说:“多了!”
“拿着就是。”莲升说。
小姑娘嬉笑着往包里一揣,说:“多谢姐姐!”
莲升不禁想到引玉,不知道引玉常来芙蓉浦,想忘却的是什么烦恼。不知不觉走到高楼前,她才停住脚步,沉默地望向楼上朱栏。
上去么?
不上的话,她不辞而别是罪加一等,经书上的字全成耳边风,什么禅心禅念,都修了个空。
朱楼上,引玉醉意全无,壶里的酒空了,自己碗里也滴酒全无,只盛给莲升那碗还余下一半。
她食指抵着空碗内壁,转着碗玩儿,嘴里哼曲,正是昨儿逼着莲升吹的那一曲。
屋外那些小姑娘还在,一个个不舍得走,都往屋里偷偷打量。
既然是林醉影挑来的丫头,模样自然长得娇娇俏俏,就算在门外偷觑,也不引人生厌。她们不说话,就光互相推攘,都想和引玉说话,但谁都不敢。
一个人影从她们中间穿过,径自走进屋里,分明是刚才不告而别的那位。看她手里提着花环,原来不是一走了之,而是买花环去了。
此人走时匆匆,如今连门也不叩便擅自入室,偏偏屋中人半句话不说。
门外小姑娘面面相觑,像是被雷劈了一道。
“她怎又回来了,大人还又允她进屋了!”
“她到底是谁呀,可不曾听说大人愿意与主子之外的人同坐。”
“总不该就是大人说的那个心上人吧?”
“怎么可能,大人那心上人比天仙还好看,绝无可能。”
莲升进了屋,自顾自把花环搁在桌上,一声不吭离开的是她,如今回来的亦是她,明明酒气已经淡了,她倏然发燥,淡声说:“送你。”
“我以为你不愿和我同坐,气得我酒都喝光了。”引玉拎起酒壶往下倾,当真滴酒不剩。她努嘴说:“我虎饮了一番,都没来得及回味,好可惜。早说你是去买花环的,我就喝慢一些了。”
莲升背着门,又有屏风遮去半个身,所以门外人只见她墨发倏然变长,细细红绳系在发梢,而寡淡灰衫也变作朱裙,艳得惊心。
引玉那寡白的衣裙和面色,都被映衬得沾了几分桃绯,她哪里惊讶,早就料到如此,拿起铃兰花环,稀罕地把玩起来,说:“终于肯用这张脸看我了?”
“你知道是我。”莲升皱眉。
引玉把花环戴到头上,那铃兰和她万分般配,她弯着眼说:“不然呢,你以为我为什么请你进屋,又为什么分你酒喝?我是那等随随便便的人么。”
莲升半颗心沸热,半颗心沉寂,哑声问:“那泽芝是谁。”
“你问仙辰匣去。”引玉故意不答。
莲升没法,干脆施出金光合上门,随之端身坐下。
门倏然关拢,外边几个小姑娘又面面相觑,说:“看不见啦,原来她是变了模样过来的。”
“大人喜欢的,定差不到哪去,我观她墨发如瀑,那红裙虽艳,可气度冷清,想来是神仙一样的人。”
“我料也是,两人一定般配,你们就死了心吧。”
“看别人浓情蜜意,不比自己朝思暮想要有趣许多?我早看淡了。”
小姑娘们在外边转了一圈,连道窗缝也寻不着,只好灰溜溜走了。
而引玉又把那碗酒推到莲升面前,说:“我偷喝了半碗,余下的留给你。”
“你明知我喝不了酒。”莲升说。
“那不正合了我的意?”引玉眼底满是深意。
莲升如何还能佯装镇定,在引玉灼灼注视下,不得已品了一口,光是含在唇中还未下咽,便已经醉得快要不省人事。
她目光迷离,抬手碰了引玉头上的花环,臂膀软得往下一垂,食指便轻飘飘从引玉侧颊刮过,她含糊地问:“酒就这么有意思?”
引玉捂住侧颊,守住那点余温和触觉,说:“何时我亲自渡你一口,再看你露出这等神情,那才算有意思呢。”
她身为仙神,也乐于亵渎神明,只渎这一人。
后来么,莲升不省人事,斜卧在矮塌上睡了半宿,醒来见引玉伏在案上一动不动地看她。
烛光跃动,引玉轻声说:“我本想带你回白玉京的,可你醉态尤在,要是被人瞧见了,你如何自处,所以我就打消了念头。”
莲升盘腿驱了残余酒意,揉起眉心说:“回去吧,已经在这待得够久了。”她再一看,她那碗酒自己只喝了一口,如今全空了。
引玉碰向对方碗沿,恰还是莲升抿过的地方,说:“我小口小口呷完了,没想到满满一壶酒,能细品的竟只有余下半碗,要是被林醉影知道,她非得削了我不可。”
“林醉影?”莲升料想,这应该芙蓉浦主人的名。
“这里做主的。”引玉又说,“我初次见她是在半月坡,她在那里纠缠一位修士,我看她身上没有业障,又好可怜,便想救她一救,没想到才将她救下,她又撞到修士剑下,我当即明白,这妖是故意的。”
莲升欲言却止,不知引玉撩拨人的手段,是不是和这芙蓉浦主人学的。
“走着。”引玉起身。
两人齐齐回到天上,引玉找猫儿去了,莲升则直奔仙辰匣。
列缺公案上紫电闪烁,仙辰匣浮动不定。
莲升施出金光,那线光穿过紫雾,直贯仙辰匣。
仙辰匣随之一动,显现出些个金字,便是这段时日下过凡间的仙神,可在这些仙神上报的行迹中,莲升竟寻不到芙蓉浦三字。
怪事。
莲升暗暗记下这些名字,又重施金光,金字抹去后,仙辰匣现出一人命数,不是别的人,正是“泽芝”。
更怪诞诡奇的是,此人命数竟与她一模一样,她……即是“泽芝”?
泽芝正是莲花之意,莲升料想,应该是仙辰匣赐名时赐了两个,但后来只取其一。
她从未探究过这些,观引玉没少在仙辰匣前晃悠,且不说引玉还是仙辰匣匣首,知道的事比她只多不少。
此事遂罢,莲升回到小悟墟,在莲池边施出金光数缕,把那几位下过凡的仙神召到面前一一盘问。
几位仙神众口一词:“没去过,连外沿都不曾路经咧。”
“我等哪里敢瞒仙辰匣,仙辰匣亦非我等瞒得住的!”
有大胆的,则说:“大人也说那人身携金光器物了,可别是小悟墟监守自盗啊。”
莲升不得不盘查起小悟墟众僧佛,又里里外外搜找一番。
人人对天起誓,坦言不曾去过芙蓉浦,而那所谓的金光酒囊,也根本寻不着。
引玉找完了猫儿,闲庭信步找到莲升所在,看莲升问完了话,才倚着玉树出声:“怎么,查不出来?”
“要么是遗落凡间的仙器,要么就是芙蓉浦的主人认错了。”莲升说。
引玉颔首,“下面的妖没太见过仙器,认错也不稀奇。”
此事不了了之。
……
车马晃晃悠悠,远处浓云密布,似有大雨将落。
引玉撩开帘子,终于想明白,为什么此前她没有记起这段过往,多半是因为她喊过“泽芝”二字。
记忆一旦封禁,有关莲升七世前的种种,便统统忘光。
“要下雨了。”莲升望向天际。
引玉意味深长地说:“下雨才好,雨下得够大,芙蓉浦的水晶花才会开。”
“我疑心灵命早到过芙蓉浦。”莲升蓦地开口。
引玉扭头,讶异道:“这结论从何而来?”
“想起我初到芙蓉浦那一次,不知你还记不记得。”莲升目光略微放空。
引玉怎会不记得,打趣说:“你附在窗棂上偷看我那一次。”
莲升不辩驳了,这事她做过不假,说:“芙蓉浦的主人曾提及,有人身携金光酒囊,周身又包裹严实,模样怪异。你我前些日子去了卧看山,正巧从那对老人口中得知,灵命腰侧是别有酒囊的。”
“你怀疑灵命那时便借用三千塔刹下凡,绕过了仙辰匣?”引玉目色一沉。
“如果有仙人悄无声息下凡,那只能是灵命,那时候无嫌可还没到白玉京。”说到无嫌,莲升便朝引玉腿上那花裙木人斜去一眼。
耳报神不作声。
“如果是牠。”引玉摆弄起耳报神的裙摆,说:“我猜,牠起先到芙蓉浦,是为了找天地画卷的卷首,后来在芙蓉浦滥杀无辜,是为了找我的魂。可惜无嫌早将十二面骰舍弃在晦雪天,而你又把我带去了小荒渚,牠就算把地都翻过来,也找不着我。”
作者有话说:
=3=
第110章
从万灵化人伊始, 到如今已有近五百年。
同在瑞光下,只要引玉进到小悟墟,总能见得到灵命。过去的数万个日夜,数以万计的眼神交汇, 数不清的字字句句, 引玉本以为万灵有情, 原来所有飞逝的光阴,不过是成就了灵命一个个凉薄的念头, 她身在局中,却不知情。
万物都可以有情, 唯独灵命没有。
“幸好。”莲升撩开门帘, 看两匹纸扎马已颠得架子松散, 便施出金光,将略微散开的竹篾拧回原处, 又把磨损的马蹄子给修补好了。
八条马腿登时迈得飞快, 像被大浪推着往前跑。
到如今,引玉虽然记恨, 却不会怒到发顶生烟。她眼一弯,说:“我把牠当成你留给我的伴,这数百年里可不曾亏待过牠,没想动,自己反倒成了吃亏的。”
莲升哑声:“你总不该把牠当成我。”
引玉看向车厢里那只僵,意有所指地说:“心有不舍, 久了就会生妄念,你看谢聆, 再看阮桃。我不是小悟墟里的圣人, 我不修心的, 生出妄念是我应得的。”
莲升静无波澜的眼终于浮现愠意,就像回到百年前,经不起撩拨,好比照世佛灯一盏,一点火星子就能点着,燃起来便没完没了。
可她岂能说引玉的不是,索性两眼一合,说:“算我亏待你,你要什么,补给你就是。”
“你说这话的时候,敢不敢看我的眼睛。”引玉伏到莲升肩头。
莲升睁了被欲念浸润的眼,扭头一瞬不瞬地看过去。
“连本带利的,你得还我许多。”引玉说。
“给你就是。”莲升回避不得,抬起的手稍稍一顿,还是朝着引玉的唇一碾而过。
引玉但笑不语。
耳报神沉默许久,终于忍无可忍,稚声稚气说:“没眼看,二位是把我这木头人当瞎子还是怎么,先前还会避着我,如今我是不是得谢谢二人,全没把我老人家当外人?”
莲升收了手,引玉却没皮没脸地说:“不必言谢。”
“我原先听你们说邬嫌,听得好好的。”耳报神阴阳怪气,“哪料听着听着就变了味,也不知道该怪自己听得认真,还是该怪有些人说着说着就偏了题呢。”
莲升往木人耳朵上一碰,施术叫它听不见声音,说:“怪的是,无嫌单是为了藏物,大可不必在芙蓉浦新起高楼。”
耳报神听不见声音,心说这人怎这般记仇,赶紧说:“罢了罢了,还是让我听听声音。”
莲升干干脆脆地去了术法,本也只是想耳报神撞撞钉板。
“要是醉影还活着就好了,她一定知道不少事。”引玉的心微微一沉,不敢想芙蓉浦的惨状。
莲升沉默了。
引玉犹记得,她在小悟墟大开杀戒,醒神的那一瞬好似堕入无间地狱,眼前全被血色涂红,她双手也红,那血腥味浓重到叫她差点晕厥。
那时小悟墟佛陀全无,想来如果芙蓉浦也中灵命的幻象,定也是……遍地横尸,惨不忍睹。
引玉止住念头,说:“香满衣和云满路命已至此,林醉影多半也保全不了性命。”
“去芙蓉浦一看便知。”莲升淡声。
两人话音方停,引玉怀里的画窸窸窣窣一阵响,系绳眨眼便被挣开。
纸张不是自个展开的,而是里边有东西在翻腾。观整幅画卷,里边除了墨汁外,可就只有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了。
引玉干脆展画,果真有东西呼啦一声飞出,正是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
两个丫头都是闲不下嘴的,和耳报神不相上下。她们刚飞身离画,便叽里呱啦说个不停,好像初次睁眼,又同引玉说了句许久不见,还因为想起芙蓉浦,哭啼个不停。
一番说辞和上次极像,偏偏两个丫头不容打断,两人互相搭腔,说得那叫一个有来有往。
引玉只能任她们说,听上句便能猜到下句,敷衍应声了事。
薛问雪睡得正熟,隐约听见哭声,睁眼时差点拔剑,哪料马车里除了一鬼一妖一木人,竟还多了两缕念。
他立马朝两位仙姑看出,看出了两人的纵容,索性重新闭眼。
罢了,薛问雪心想。
既然是念,便比魂灵单薄,想除去还不简单?更别提这两缕念气息纯净,掀不起大风大浪。
香满衣哭停了,才有闲心留意马车里的其他物什,指着木人说:“哎呀你看这小老木人,怎么躺着不动,它能说句话逗我开心么,我正难过着呢。”
“没点礼数,要是被主子知道,定要削了你的嘴。”云满路冷笑。
耳报神想不通,自己躺得好好的,怎就被这两个丫头当成靶子使。它白眼更是翻得起劲,说:“我爱躺哪就躺哪,你们前些天不还说尊老爱幼,今儿全忘光了?”
此前说尊老爱幼的,可不是这两缕念,念与念之间的所感所知不相通,自然不知道此前的事。
香满衣和云满路面面相觑,神色迷茫得紧,一个伸手戳耳报神的脸颊,一个捏起它的碎花裙。
“什么尊老爱幼,我怎么不记得有见过你。”香满衣纳闷。
“你那记性,也只比鱼儿好上些许。”云满路在旁嘲弄。
耳报神不想和小丫头争辩,且不说还是两个忘事忘得飞快的丫头。它木眼皮一耷拉,合眼就说:“罢了,既然你们停不住嘴,要不……说说邬嫌?”
引玉伸手,直接将耳报神的眼皮掀了,说:“头次听你主动问起无嫌。”
耳报神讷讷:“我才不是关心她,这不是想替你们二人找找线索么。”
说起无嫌,香满衣不免又指摘起对方的不是,末了干巴巴补上一句:“无嫌嘛,其实也不是那么坏,就是模样凶了些,又不爱搭理人。”
“你就这点胆子,幸好你扎的辫子和我不同,否则我名声早被你败尽。”云满路冷哼。
“见过无嫌手里的骰子么。”引玉问。
香满衣想反驳云满路,可缩了缩脖子,一句大声点的话也说不出,努嘴道:“无嫌常在房里和另一个女子厮混,那女子不常露面的,也不知是她的谁。芙蓉浦里玩乐的可多了,有玩投壶的,有玩行酒令的,有玩飞花令和击鼓传花,自然也有玩牌九和骰子的,数不胜数,可她对这些全无兴致。”
经香满衣这么一说,引玉隐约想起芙蓉浦的那些玩乐了,那些玩儿的,可比香满衣口中的多,她附和道:“的确数不胜数,我最喜欢的当属牌九,输赢全靠运气,不像别的,还得有一番本事才玩得来。”
莲升睨她一眼,不咸不淡地说:“听起来玩过不少。”
“不然我去芙蓉浦作甚,单是喝酒?”引玉不是狐媚,一双眼却弯得比狐媚勾人。
“你存心的。”莲升指的是引玉刻意提起此事。
引玉却好整以暇地说:“可这些都是真话,我要是不坦诚,你定要摆脸色给我看。”
“我从未摆过脸色。”莲升淡淡反驳。
引玉往莲升心口戳去,指指点点道:“你不说真话,如今不乐意的成我了。”
香满衣眨巴眼,恍然大悟说:“原来这就是大人心心念念的那一位,以前在芙蓉浦,我听大人日日说‘她’,夜夜说‘她’,听得耳朵都起茧了,恭贺大人得偿所愿!”
云满路捂住她嘴,佯装出恶狠狠的模样,说:“大人不要面子么,你说这么大声作甚!”
引玉坦坦荡荡,可不会因这忸怩,反观莲升,已经合起眼,一副不愿看、不愿听的模样。
“说无嫌!”云满路松开香满衣的嘴。
“你急什么,我又不是不再接着说了。”香满衣用力擦拭嘴唇,唯恐云满路的掌心沾有泥污,又说:“单说玩乐的事,我有日看见无嫌手上拿着骰子,以为她玩儿去了,便壮着胆同她搭话,哪料她的骰子根本不是芙蓉浦的,乍一看,似乎有好几个面。”
“十二面骰。”引玉明了。
“有十二面那么多?”香满衣诧异,“原来她不是不喜欢,只是不乐意玩简单的。”
“大惊小怪。”云满路说。
莲升眼帘一掀,冷声问:“你们可有问过,那十二面骰是从哪来的。”
“她问了。”云满路指向香满衣。
香满衣轻着声,像在嘀咕:“她说是别人给的,里面叮铃当啷响,分明还藏有东西。我好奇心作祟,多问了一句,她说骰中可以藏物,像那样的,她还有许多。”
“竟还不少。”引玉诧异。
“她那日还说送我来着,我哪里敢收,我光是跟她说话,就已经费劲心神。”香满衣对起手指头,有少许后悔,“我当时要是收下,如今还能拿给大人瞧瞧。”
“净会马后炮。”云满路抬杠。
“无嫌口中的‘别人’,多半是阴间之人。”莲升斟酌着说。
引玉将画卷彻底展开,掌心一拂,亭台楼阁全部消失,变成了墨黑的修罗鬼怪,说:“当初被困在十二面骰,我曾摸索许久,发现每一面壁都刻有鬼像,便类似这样。”
“枉死城。”莲升斩钉截铁,微微一顿,又说:“可惜判官不见踪影,也不知这事和他有没有关系。”
“枉死城怎么去?”引玉一番寻思,根本想不出路径。
莲升目色沉沉,说:“枉死城出来容易,进去难,要有枉死魂引路,才进得去。”
引玉茅塞顿开:“难怪我不曾去过。”
马车里,两缕念瞅着自己要变淡了,相视一眼赶紧钻回画卷,可才钻回去,又逃也般冒出头来。
香满衣和云满路半个身卡在画卷里,两人连惊慌的神色都相差无几。
“虽然一看到芙蓉浦,我就会想起伤心事,可不论怎么说,伤心地也比那些缺胳膊断腿的厉鬼强。”香满衣哭道。
云满路使劲儿推她,说:“你挤着我了!”
引玉将两缕念拽了出来,覆掌间,芙蓉浦又跃然纸上,什么修罗厉鬼,全部不见。
香满衣和云满路这才安安心心钻回画里。
到芙蓉浦的路属实难走,忘忧哪能那么容易,须跋山涉水,才寻得见那片忘忧地。所幸,拉车的马都是纸扎,千里跋涉也不知疲惫。
只是么,纸扎也有弊端,两匹马没有灵,自然也不生神志,人想叫它到哪里去,它便横冲直撞前去,好像刹不住脚。
眼看着远处有城池一座,车马竟直接撞开城门。
两个纸扎奔得比千里马还快,引玉还未看清城门上的字,眼前所见便已是三里长街。
薛问雪被晃醒了,吓得倾身而出,一把抓住缰绳。他本以为会撞着人,没想到大街上空空如也,连个人影也不见。
并非满目疮痍,眼前所见皆是完好,只是没有人。
莲升撩起帘子,心觉古怪,她明明察觉到,城中有满满的生气。
引玉自然也没见着人,好端端一座阳气腾腾的城,竟然没有人烟,真是稀罕。
车马遂停,莲升和引玉相继下马,里边一人一妖一鬼不得不紧随在后。
下了马,薛问雪抱剑抱得好好的,只见身前袭来一个黑影,赶忙伸手去接,见是耳报神,才匆匆移开眼,说不看就是不看。
耳报神被抛来抛去的,起先还会叨叨两句,如今白眼一翻,不说话了。
“这是扪天都。”薛问雪诧异地转了一圈,笃定道:“不错,就是这里。”
引玉怔住,不安地到处张望,急切道:“你此前说,那闹了猫妖的地方,就叫扪天都。”
薛问雪颔首,忐忑道:“我记得扪天都,是因为这里每一户的飞檐上都悬有铜钱一串,这里的人用铜板辟邪。”
引玉匆忙仰头,果然看见了一串串在风中摇曳的铜钱,铜钱上全都锈迹斑斑。
莲升只是抬臂,一侧飞檐上的铜钱便轻飘飘落下。她抓住那串铜钱摩挲,皱眉说:“的确是用来驱邪的,是寻常铜板。”
一听到“猫妖”,桃桃也慌四处打转,心急如焚地问:“猫在哪儿,猫呢?”
或许扪天都有猫,却没有猫妖,这里妖气寡淡,且不凶戾,闻起来不像是会吃人心的。
薛问雪迷惘地望向远处,说:“以前来时,扪天都还不是这样,这里的人虽然被猫妖搅得生活苦惨,却还是四处奔波着讨日子。”
“先找人。”莲升把铜钱挂回原处,循着活人气息往前走,隐约听到一些嘈杂声响。
引玉怔住,如果她没有听错,吵闹声可不是从路两边的屋舍里传出来的,而是来自足下。她蓦地低头,盯着足下石板,百思不得其解,说:“人难道都在地下?”
“不错。”莲升随手推开一扇房门,朝桌上抹去,指腹不沾灰,“不久前打扫过,想来他们还是要上来的,总不该时时刻刻都在地下。”
引玉也步进屋中,在墙上一阵摸索,说:“那也得有到地下的路,原先住在这的都是凡人,可不会飞天遁地。”
“也许用东西盖住了。”莲升环视一圈。
引玉蓦地收手,目光忽然定住,眼前是一张翻倒的桌子。她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搬,便见那木桌被金光掀开了。
隔着街,薛问雪在不远处喊:“仙姑,有暗道!”
引玉蹲了下去,目不转睛盯着脚边挖凿粗糙的地洞,压着声说:“这里也有。”
修仙者耳力惊人,薛问雪自然听到了,他把那边的地洞重新盖上,转头朝仙姑走近。
地洞挖得不深,里边泻出光亮,欢呼声一阵接一阵,男女都有。
引玉扭头看向门外呆站的桃妖和她的僵,干脆对薛问雪说:“你留在上面照看他们。”
薛问雪不假思索地答应,“仙姑放心。”
莲升却拉住引玉,弯腰朝她凑近,好像在端详她的面容。
“怎么。”引玉扭身仰头,轻声问:“我也要在上面等?”
“不是。”莲升抬掌,轻覆上引玉的眼睑,说:“换副面容下去,切莫惊扰到地下的人。”
引玉合上眼,觉察莲升温热的掌心正在缓慢下拂。她装作没蹲稳,往莲升那一倾,唇生硬地贴了上去,说:“腿乏了。”
莲升不出声拆穿,盯起引玉变得陌生的面容,不由得低笑一声。
引玉下意识摸脸,“你把我变成什么样了。”
“不丑。”莲升拉开她的手。
引玉索性不管,反正她看不到自己的脸,要是丑了,折磨的可只有旁人的眼睛。
莲升也在自己面容上施了术,看模样就像平平无奇的乡野妇人,一身粗布麻衣干脆利落。
引玉也笑,抬手摸起莲升的眉心,可惜摸不着花钿了。
两人相继步入地洞,里面豁然开朗,壁上悬有火把无数,将里边照得煌耀刺目。
一瞬间,引玉好像重回到阴间地府,又撞进了鬼市里的热闹赌局。观此地长桌遍布,桌上全是些骰子和牌九,除了分外亮堂外,当真和阴间一模一样!
可以说,就算她们不易容,也没人会留意身侧多了谁,他们一个个浸心赌局,双眼根本不能从木桌上移开。
“大!大!大!”
“我看是小,定是小!”
“押小!”
随着瓦盅一掀,有人欢喜有人忧,输的并不沮丧,将钱袋一掏,又重新下注。
引玉从人群中挤了过去,边上的人无心看她,有些人已经赌到眼红,撕心裂肺地对着瓦盅喊叫。
地下宽敞明亮,虽不至于把扪天都地底掏空,却足够容纳整座城的人。
可以说,不论是哪个地方,都有人溺心于斗牌和投色,但整座城都沉溺于此的,实属罕见。
一个半大的小姑娘哭喊着,拽着男子的衣摆喊饿,偏偏男子还在下注,根本不愿扭头。
小孩多半是惯了,哭了半晌未见回应,便坐在边上咬手指头,十个指头都被啃得鲜血淋漓,也不知是不是饿的。
引玉走过去,把此前柯广原备给他们的饼取了出来,递上前问:“吃不吃?”
小孩一愣,不停地咽起涎液,双眼暗暗往男子那边瞥,不敢接。
引玉掰给她一角,自己吃了一口,晃晃手说:“要不要,香得很。”
小孩盯了她半刻有余,见这两人不近赌桌,神色也不癫狂,这才试探般伸手,等将肉饼捏在手上,才小口咬下。
她边盯引玉和莲升边咀嚼,嚼得口中饼都成粉浆了,终于沉不住气,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不害你,你吃。”引玉说。
对于引玉这好似诱骗小孩的举动,莲升不置一词,干脆侧身打量起远处挤挤攘攘的人。这些人绝不是身中幻术,可那不忌输赢的样子,当真像中了邪。
“好吃么。”看小孩咽完最后一口,引玉弯下腰问。
小孩目光闪躲地点头,还在不住地吞咽,小声说:“你们是从外面来的?”
“是啊,坐了整整七日的马车,颠得骨子都要散了,本以为这里能有客栈,哪料进了城一个人也不见,循着声找了许久才找到这。”引玉胡说八道,又掰她一口饼,“这地方属实奇怪,看你年纪不大,知道扪天都的赌博之风是何时兴起的么。”
小孩戒备心略微消减,接了那块饼便囫囵吞下,说:“听人说,是妖怪走之后。”
“妖怪?”引玉心一凛,问:“什么妖怪?”
小孩迟疑了好一阵,抿了一下干裂的唇,问:“你们进来之后,没碰过这里的东西吧?”
“没。”引玉促狭说:“连挤都挤不进去,碰得到什么。”
“万不要碰!”小孩松了一口气,这才掩起嘴小心翼翼地说:“那只走了的妖怪,是猫妖。”
莲升目光一敛,低头问:“二十三年前的事?”
小姑娘掰着手指数不清楚,讷讷说:“那时候扪天都有妖怪,专吃小孩,我爹好像就是妖怪走后才出世的。听奶奶说,她生下爹后,和我爷爷东躲西藏,就怕妖怪忽然又杀回来了。那段时日,谁也不敢生下小孩,与其让小孩死在自己手上,也不忍看他被妖怪掏心掏肠。”
“你怕不怕?”引玉掌心浮汗,不信归月会做这等恶事,怕是被人使驭。
小姑娘摇头,舔起手指上的饼渣,小声说:“不怕,妖怪很久没出现了。”
“这地洞是妖怪走之后挖的?”引玉又问。
小孩吮起鲜血淋漓的指头,含含糊糊答:“一半是一半不是,我奶奶说,以前家家户户都有地洞,是为了躲猫妖,后来猫妖走了,才有闲暇将底下全部挖通,过后没多久,底下就被用来玩骰子了。”
“猫妖还在时,有人玩骰子么?”引玉一心觉得,城民的赌瘾太过离奇。
小孩摇头说“没有”,她一双眼精亮,尤其在提到奶奶时,说:“也是奶奶说的,她说一夜间几乎所有人都中了邪,我觉得有些道理,因为爹自出生就好赌,其他人也是。”
“那你怎么不好骰子?”引玉看她可怜,又假意往袖里一掏,取出一块饼。
小孩抱住双膝,歪着头小声说:“我是奶奶从外面捡回来的。”
作者有话说:
=3=
第111章
也难怪, 如果连初生的都沾赌瘾,那怕是只有从外面捡回来的,才能明几分事理。
地底全靠烛火照明,偏有几个角落照不着, 小孩坐在阴影中, 眉头皱得紧, 好像被遗弃的小猫小狗,引人怜爱。
“别人都知道我是奶奶从外面捡回来的, 因为我不一样。”小孩倏然挺起胸腹,心头涌上几分自豪, 可话音方落, 又变得委委屈屈, “奶奶不让我碰这里的东西,我从未碰过, 本来我不想下来这的, 可是我太饿了,没想到白走一趟, 阿爹根本不管我。”
“这里的东西,碰了会如何?”莲升垂眼问。
“会……沾瘾。”小孩说。
稀奇,哪有碰一碰就能沾瘾的,不过观此地城民那如痴如狂的模样,还真不能照常来看。
“扪天都的人都在这了么。”引玉环视一圈,观这挤挤攘攘的, 少说也有上百成千。
“几乎都在了。”女孩讷讷说,“听奶奶说以前扪天都很热闹, 但如今只有这么点人了, 比外边村落还不如, 我没去过外面,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如。”
引玉想说,外面人也少,大半的魂都到两际海去了,可这丫头就这么点儿大,她不想把人吓着了,索性说:“你奶奶说得对。”
她料想小孩的“奶奶”应当也不沾瘾,要是能找到那位老人,或许能问出点线索,遂温声问:“你奶奶在哪,也在这里么?”
小孩那双眼噌地就红了,连鼻尖都泛了粉意,一不留神便抠开了手指头的疤,血珠一瞬就冒了出来。她不觉得疼,把头埋在膝上,说:“奶奶去了,虽然也在地下,但她在木盒子里,不会睁眼了。”
虽然奶奶生前曾有叮嘱,不许她轻信他人,可是打从奶奶离世,就没什么人同她说话,如今看见两个能和她有说有聊的姐姐,恨不得全盘托出,一颗心委屈至极。
引玉哪料,不是小孩儿抠破了手指头上的疤,而是她抠破了小孩儿心头的疤。眼看着小孩要哭,她只能又取出一张饼,扯谎说:“原还想给你奶奶一块饼,既然如此,你替她吃了?”
莲升瞥去一眼。
小孩仰头,良久才接过去,这回不再狼吞虎咽,而是小口小口地吃,许是在替奶奶吃,所以要尝仔细一些。她只手拿着饼,另一只手在地上刮刮蹭蹭,要是换个人,手指头说不定已经痛到不能动弹了。
她吸起鼻子,暗暗仰头打量引玉和莲升,也不知自己这饼接得对不对,可她太饿了,已无力管顾其他。
“家里还有谁,除了奶奶,就没人管你了?”引玉问。
小孩朝远处她那溺心赌博的“爹”看去。
“奶奶走之后,你便一直这么饿着?”引玉愣住。
“偶尔会去叶家讨吃的,叶家人很好。”女孩垂着眼说。
引玉眉一抬,说:“听起来,叶家人也不沾瘾,他们是外面搬来的?”
“不是。”小孩摇头,“叶家人是神仙来着,当然不会沾瘾。”
“修仙者?”莲升直中要害。
小丫头默认了,眼巴巴盯这两人,终于痛到收拢五指,忍不住倒吸一口气,憋着泪问:“你们是路经扪天都,还是特地奔这来的?”
引玉说话半真半假,“偶然听闻此地赌风大盛,便奔过来一探究竟。”
她望向远处,好似兴味盎然,说:“不知道这些玩意怎么玩儿,你说的叶家,可有来过此地?”
小孩被最后一口饼噎住,咳得眼泪横流,也不见她那沉迷赌局的爹转身,她急匆匆摇头说:“不要玩这些,奶奶说了,这是害人的东西!叶家人……我从未在这里见到过叶家的人,他们不沾瘾,哪会来这。”
“别慌,我不过是问问。”引玉张口既来,又说:“我们二人杜撰话本,听人说扪天都赌风诡谲,才过来一探究竟。”
小孩将信将疑:“当真?”
“当真。”引玉说。
小孩登时被唬住了,小声嘀咕:“我不识字,话本长什么样呀,有字有图画么。”
“有。”引玉屈起手臂,朝莲升撞了过去。
莲升无可奈何,凭空取来话本一簿,说:“这讲的是天仙下凡的故事,送你解闷。”
话本比砖石薄多了,纸张看起来好生脆弱,小孩双手去接,捏着页角小心翼翼翻开,果真看见了神女腾云的画像。
她看画上的人有几分熟悉,忙不迭仰头看向引玉,再低头看画,便又不觉得像了。
只是骨相有几分像,皮相没半点相似。
引玉自然也看到了书上的神女,两眼一眯,便朝莲升睨去,没想到身侧人目不斜视,丁点被抓包的惊慌也不见。
观画中人长发白裙,怀抱画卷,眉心又垂有坠子,可不就是她么。
“天仙好看么。”莲升侃然正色,哪像在说玩笑话。
引玉一听,哧地笑了,意有所指:“好看又能如何,能从纸上钻出来么。”
“怎么不能呢。”莲升话中也藏深意。
两人有来有往,目光是相擦的火石,歘啦一声烧得情丝化水,缱绻难分。
小孩只看出这两位姐姐在较劲,自顾自说:“奶奶说起过画妖的故事,画上美人会钻出来,吃人阳气。”
“不错。”莲升应话,“画妖惯会在夜里闹腾。”
引玉又哧了一声。
小孩慢腾腾翻了几页,因为不识字,很快便合上了,站起身说:“我认识一个人,她识字,也不好赌,你们要想知道这里的事,不妨去问她。”
她目光闪躲,捏着话本的手背到了身后,手指头搅在一块,其实她暗藏私心,她想找那位姐姐为她读一读话本。
“她在哪。”引玉问。
女孩看向她爹背影,见对方还未从赌局中抽离,鼓起劲道:“她是叶家人,我带你们去找她。”
绕过一众赌鬼,引玉挨着莲升,仗着身侧欢呼声响,不传心声,而是歪着身直勾勾盯起莲升,直接说:“天仙下凡,腾云驾雾,惯会在夜里闹腾?你说的是仙女还是妖精。”
在小孩儿面前时,莲升还能做得到不动声色,如今被引玉一盯,刹那间便丢盔卸甲。她目光微动,仅能保住最后一分镇定,说:“那你该问自己。”
引玉抵至舌根的话倏然顿住,改而传出心生,莞尔道:“我白日当天仙,夜深在床笫间当妖精,你乐不乐意?”
莲升残余的镇定不过是青烟一抹,风吹即散。
“不应声?就当你乐意了。”引玉自说自话。
走到地洞口,眼看着女孩儿掀开灶台盖子往外爬,莲升才轻悠悠地说:“你心里清楚,何必问我,是嫌我心火烧得不够旺?”
引玉笑得好像狐狸,叫莲升心荡神驰。
这不是她们进来时的那个洞口,所以爬出去后,自然也见不着那一人一妖一鬼。也幸好见不着,否则这小孩一定要被吓跑。
女孩灰头灰脸地站在灶台边上,抠着手指头说:“这是我家,我平日就是在这里进出的。”
这一户不比引玉起先私闯的那户人家干净,灶台应当有好一段时日没用过,积满了灰,边上连一根木柴也不剩,再看桌上的破碗,甚至还有未洗净的油污。
“家里就只有我和爹,其他人都和奶奶一样,埋到地里了。”女孩忍泪,生怕把怀中话本弄脏,火烧火燎地跑开了。
引玉和莲升哪知小孩要往哪里跑,只好匆匆跟上,跟进屋,才知小孩是为了找块干净的帕子,把那话本裹起来。
“好了。”小孩挤出笑,裹上还不够,还拉开外衫的襟口,把话本藏在怀中,面上腾起喜意说:“我带你们去见叶姐姐。”
引玉颔首说:“劳烦带路。”
扪天都以前好歹是这慧水赤山里,除了王城外数一数二繁荣的地方,屋瓦砖墙自然都是顶好的,街巷也宽敞,只是如今萧条冷清,就连红墙绿瓦也变得黯淡了几分。
走在路上,果然一个人影也见不着,声响全从脚底下传出,什么鸡鸣狗吠,闻所未闻。
没想到不过二十三年,凡间好像一块沾灰的璞玉,失去了原先的熠熠光彩。
小孩习惯了扪天都的凄清,离开地下后,竟还开心了许多,走着走着便蹦上几下,有了几分此等年纪该有的模样。
她扭头说:“听奶奶说,以前扪天都门庭若市,人来人往,街市上好玩的多得去了,不是那些骰子和骨牌能比的,不光有喷火耍杂,还有人斗鸡、斗蛐蛐,投壶猜谜也常有。”
说到这,小姑娘黯然神伤,小声嘀咕:“这些我都不曾见到过。”
“以后会有的。”不管能不能实现,引玉先答应了。
小丫头笑得很淡,嗫嚅道:“要是能看见就好了,地下的那些我不想玩,你们不知道他们有多可怕,钱财拿不出,便把家里都掏空了,最后身无分文,还想下注,便断指断耳,用来当筹码。”
观地下那些人着魔的模样,似乎还真做得出自残之事。引玉念头一转,忽然想起十二面骰上那些断胳膊断腿的鬼像。
“那些人成日都在下面?”莲升心底也涌上古怪念头,“他们沾赌瘾前,可曾染过重病,或是遇到过灾祸?”
“病不病的我不知道,灾祸应当是没有的,除了那年闹过妖灾。下面有些人还余有几分清醒,饿了会上来找吃的。”小孩一顿,抠起手指头,“但我爹前一次上来,已经是半月前了。所以底下滂臭,全是因为那些人不愿上来,全在那里面小解大解。”
说着,她好像闻着味,捏起鼻子一阵干呕,差点把吃进肚子的饼给吐了。
引玉不由得屏息,那气味似乎从地底下逸出来些许,难怪她一进这城,就浑身不自在。
莲升神色也微微一变,仍是目不斜视地走着,压根不愿往足下看去一眼。
扪天都的街巷弯弯绕绕,光是看那鳞次栉比的屋舍,便猜得出昔日该有多繁华。
小丫头走乏了,坐在边上的木推车上歇了一阵,再抬头时,忽然呆住。她心里犯起嘀咕,刚才在地下时,两位姐姐好像还不长这样呢,难不成是因为地底下火光太暗?
便是在小孩坐着把玩手指时,莲升悄悄把她和引玉那遮掩面容的术法去了,心尖人顶着别人的脸,她终归看不惯。
小丫头连忙翻开话本,只见方才面容尚还清晰的神女,如今竟没了脸,许还真是她记错了。她再度仰头,望着两位神仙一样的姐姐,半晌说不出话。
“叶府还有多远?”引玉坦坦荡荡任她看。
小姑娘自打记事起就没离过扪天都,哪见过这这神女一样的人。
她看痴了,良久才说:“还要过桥,过桥就到了,说起来满城的铜钱都是叶家挂的,他们家出过好几个修仙的人,可厉害了。”
“那的确厉害。”引玉朝飞檐上望去,心说找对了人,叶家指不定还和归月交过手。
莲升的心也微微一松,说:“也算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引玉传出心声,慢悠悠说:“方才在底下时,你还睨我,若非我哄得这小丫头开心,她又怎会愿意带路,还同我们说这么多。”
不能否认,这其中的确有引玉的一番功劳,莲升回以心声:“日后再接再厉。”
“真敷衍啊,莲升。”引玉腹诽。
莲升又不咸不淡地传她心声,“总不能煽惑你继续诱骗小孩儿。”
小丫头锤起腿,小心翼翼地问:“你们叫什么名字,打哪儿来,你们来的地方热闹么?”
到底懂事懂得早,话说出口便觉得自己太过唐突,丫头连忙又说:“奶奶喊我茗儿,是在茶叶田里捡着我的。”
“你可以喊我仙姑。”引玉打趣说。
看引玉又在逗弄小孩,莲升只字不言。
茗儿愣住,当即信了,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手脚不知该如何放,小声喊了一声“仙姑”。
“找你那叶姐姐去吧。”引玉催促。
茗儿心潮澎湃,心说难怪两位姐姐长得跟神女一样,原来真是神仙,她喜上眉梢,好像周身乏意尽退,跑得越发起劲。
叶家的牌匾挂得高,擦得也亮,竟还有守门的仆从,和扪天都里别家一比,显得格格不入。
守门的人认得茗儿,笑问:“来找小姐的?”
“叶姐姐在家么。”茗儿问。
另一位守门人推门进院,扭头说:“我替你传话去。”
茗儿微微躬身,礼数学得有模有样,说:“多谢。”
余下那守门的多看了引玉和莲升两眼,料定这两人是外边来的,模样好看不说,穿着也得体,便任大门敞着。
未几,进去传话的人走了出来,摇头说:“小姐不在,若不你迟些再来?”
“迟些呀。”茗儿神色落寞,“叶姐姐做什么去了?”
两个守门的相视一眼,招手让茗儿过去。
茗儿和叶家熟,走过去问:“怎么了。”
其中一人弯腰对着她的耳说:“小姐前段时日不是大婚么,姑爷成日往外跑,小姐逮他去了。”
茗儿朝身后投去一眼,不想轻易打退堂鼓,又问:“往哪儿逮?”
“地下,姑爷赌心大,这婚事原先老爷是不同意的,谁叫小姐喜欢呢。”守门若有所思,朝院子里努了下巴,干脆说:“不然你到里边等,看时辰小姐也该回来了?”
“可、可是我带着人呢。”茗儿讪讪。
“无妨,小姐平日就心疼你,你带着人进院等着就是。”那下人又说,“要是老爷小姐怪罪,就算到我头上。”
茗儿左思右想,点了头别别扭扭地说:“多谢。”
这丫头长得软糯,性子又乖巧,谁看不心疼。守门人笑笑,想请外边两位姑娘进屋,却怕唐突了来客,偏开头不敢多看,说:“二位进去坐坐?小姐一会就回来了。”
“那便有劳了。”引玉可不客气。
三人一进院,便被引到侧边的亭台里坐等。
这叶家果然非同寻常,里里外外俱不是别家能比的,下人个个神清气爽,若非是从扪天都外招来的,便是因为,叶家深谙破解赌瘾的术法。
引玉在亭中四处打量,只见叶家不光飞檐上悬有铜钱,就连屋瓦间也夹了许多,亭台的红柱上嵌有三两,再一看……
池中水波荡漾,鱼儿往来翕忽,隐约可见假山石下压有一半铜钱。
“莲升,你看。”引玉摸索起柱上铜钱的边沿。
“难道铜钱是破解之法?”莲升皱眉,暗暗施了一线金光探查铜钱究竟,不料这铜钱当真平平无奇。她将金光一收,淡声说:“不是。”
茗儿坐在石凳上晃腿,不知道两位仙姑在做什么,可她不敢问,只敢偷偷打量。
引玉俯身掬起池水,水中半点灵气不含,干脆将掌心一斜,把水倾了回去,说:“水也无甚稀奇。”
“想来可能根本没有所谓的破解之术,只因为人都是从外边带进来的。”莲升说。
身后传出一弱弱声响,是茗儿开口说话:“我知道,叶家换过下从,这些都是叶家老爷在外边挑选回来的,守门人恰就是马车送进城的,在这已待了有五年之久。”
“五年?”这数哪对得上,引玉皱眉问:“那以前的呢。”
茗儿轻着声说:“叶家常换仆从,就算是外面来的,有的也经不住赌局的诱惑,一旦下过一次地,以后便常常下,活也干不好了,以前的那些下人,可不都到地下去了么。”
她委委屈屈,嘀咕一般:“所以我才说那些骰子骨牌害人。”
引玉深以为然,取来帕子擦干掌心,说:“凡事皆不能过度,否则再好也会害人。”
茗儿似懂非懂,到底是小孩儿心性,哪里坐得住,四处兜兜转转。
叶府种有花草无数,如今正是百花绽放的时日,数种香气搅在一块,沁得人心脾大醉。
不,不止花香。
引玉忽然皱眉,隐约闻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味,拉住莲升的袖口便使出眼色。
莲升神色微凛,淡淡吐出两字:“妖气。”
“妖气”二字撞得引玉双耳嗡鸣,她不由得想到归月,心道,难不成归月化妖后,是被叶家降了?
远处茗儿还在兜兜转转,并未留意两位仙姑说了什么。
“我去一探。”莲升端坐着合眼。
明明府内无风,嫩绿的叶子却被撞得微微晃动,檐下铜钱摇曳。
莲升暗暗分出了一缕念,用以探查叶府状况,那绿叶和铜钱正是被她的念撞得摇曳不定。
引玉不出声打搅,生怕误了莲升的事,百无聊赖地倚上红柱,思索着归月在扪天都的那段时日,究竟是怎么过的。
府里的下人忙完了手头的事,偷得浮生半日闲,便挨在一块儿喁喁私语。
“不知道小姐悔不悔,她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了那好赌的,如今姑爷天天往外跑,她天天到外边擒,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啊。”
“可是依我看,小姐也不是非姑爷不可,她看姑爷时,眼里从不含情。”
“你心里是不是有人了,竟这般懂。”
“多看不就懂了么,我可不敢胡乱动心,扪天都里就没几个正常人,这地方的水土多半不太好,谁来了都得沾上赌瘾。”
“也是,不过好在啊,叶家懂驱邪,给的月钱也多,在这做事我既安心,又快活。”
两人正聊得欢,檐上铜钱叮铃作响,就好似悬的不是铜钱,而是铃铛。她们背后的门忽然打开,开门的万不可能是人,否则她们早该听见脚步声,哪还敢在背后议论东家。
一个丫鬟僵住身,眼珠子悄悄往上抬,看着檐下的铜钱串晃到停歇。
两人都不敢转身,光用耳朵去听,可背后静凄凄,不像有东西。
丫鬟们相视一眼,打气般挤眉弄眼着,然后齐齐转身。
堂门大敞,里面空无一人。
两个丫鬟屏息凝神,谁也不敢迈进去一步,全因这屋子是叶家用来放辟邪之物的,就连一些除妖后从妖邪身上掳来的“战利品”也在堂中。
入室的正是莲升的念,那缕念无声无息,附在了悬梁上,将堂中诸物纳于眼底。
一侧有金钱剑、法铃和令旗无数,一侧却是狐妖尾、妖猴耳和毛僵的牙,林林总总陈放在列。
什么都有,唯独不见猫耳猫尾一类,再一寻觅,便见有一只铃铛,和阮桃送给那只僵的一模一样。
金光一卷,夹在万千器物中的铃铛顿时不见。
与此同时,正在亭台里端坐的莲升,倏然睁了眼。
引玉心如鼓擂,拉着莲升的衣袂问:“怎样?”
莲升展开五指。
作者有话说:
=3=
第112章
那是一只铃铛, 归月的。
引玉一眼就认了出来,可方才闻到的妖气,显然不是出自这只铃。
莲升微抖掌心,说:“我无暇多看, 只觉得熟悉。”
引玉看了良久, 才将铃铛接去, 见银铃里侧刻有归月的名。
那字只有白玉京的仙神认得,不端正, 也不算龙飞凤舞,于凡间而言, 和胡乱刮划无差。
“是她。”引玉摩挲掌心银铃, 可惜铛簧已去, 如今再怎么晃也晃不出声音,她心口发麻, 只是一走神, 好似归月还在眼前。
白玉门,无字匾, 其下日日经过仙神无数,可在那之上,却只有一只猫长年累月地卧着。
乍一看通体如墨,可当猫伸出揣起的爪,便见它足上好似套有白袜,又像沾了满脚的不化雪。
起先白玉京上哪有什么猫, 连仙神也屈指可数,十二楼五城始终孤寂。
后来地火灭尽, 就算天净水被收齐, 余下那点蒸腾的水气也足以润泽大地, 于是凡间几乎人人修仙,踏上仙途的凡人越来越多。
炼丹的、画符的数不胜数,什么旁门左道也好似雨后春笋,一夜间全都冒出头来。
那时引玉就常在清风台上俯瞰人间,因为莲升的头一世是凡间皇都里的女官,当的是刑狱里审理案件的,和在天上时有几分相像,所以她看得极为认真。
那一世莲升过得不好,在职时便常遭人诬陷,后来被判了死刑,乃是有人栽赃于她,死得冤枉。栽赃的自然不是疏忽职守一类的罪名,而是盗窃帝王仙丹。
人人都想成仙,凡间的帝王自称天子,自然也想长生不死。那时宫中有炼丹画符的无数,帝王身边最受宠的,并非王侯将相,而是境界已至渡劫的修士。
修士哕心沥血,终于炼出金丹一枚,说是吃下后就能飞升成仙。他的境界离登仙只有一步之遥,金丹自然便献给帝王了。
得此仙丹,帝王可不得夜夜枕着睡,他不好抛却凡间种种,便想在仙逝之前,再将仙丹咽下,如此一来,不光能返老还童,还能直接成仙。
帝王想得倒是好,偏偏枕下的金丹不翼而飞,问起昨夜侍寝的妃子,妃子掩面而泣,说是管刑狱的大人指使她所为。
在清风台上,引玉看得真切,莲升与那妃子分明只有一面之缘,哪来的什么指使授意,分明是朝堂中权力倾轧,妃子受胁迫,为保娘家齐全,料定帝王对她有情,会饶她一命,故施此计。
她心疼莲升不假,却不能左右莲升那一世,只是好奇最后仙丹落在谁家。
在清风台上,引玉连喝了半月的酒,不曾离开半步,她看出莲升那一世寿命将尽,却也看出来,凡间的那位帝王并没有仙命。
后来么,仙丹还真在莲升的书房中找到,可惜还未送到帝王手上,就被一只猫儿掳走了。
一只乌云踏雪的猫,模样长得机灵,无声无息从书房屋瓦上跃下,飞快将仙丹叼去。
那猫并非莲升养在院里的,只是它常来,莲升便常常舍它吃食,它自然而然就将那儿当家了。
一众侍卫慌忙追猫,最后看着那猫坐在树上舔爪,它舔得正欢,周身一轻,竟迎着月色飞到了天宫。
引玉看着莲升那一世咽气,才从清风台上离开,再见到那乌云踏雪的猫时,它已能化出人形,银发黑裳,怪好看的。
猫刚生出灵智就飞升上天,人生地疏的,哪儿都不敢去,在白玉门上一窝就是几日。
引玉仰头看它,因为这猫和莲升有几分缘分,便爱屋及乌,抬手说:“下来,我带你去见仙辰匣。”
……
引玉低低笑了,那事到底关乎莲升七世,她能想得起来也不容易,说:“说来你和归月缘分不浅,你轮回的第一世,便在凡间见过她。”
莲升微愣,她如今尚未想起那七世轮回,迟疑道:“她那时还未登仙?”
“如果登仙是‘果’,那有一半的‘因’出在你的身上。”引玉意味深长道。
“怎么说?”莲升问。
引玉长话短说:“你那一世被污蔑偷了仙丹,有人暗暗把赃物放在你屋中,东西搜出来后,被那猫儿叼走吃了。”
“竟是这等渊源。”莲升淡哂。
“是有几分巧妙。”引玉也笑,转而问:“ 铃铛是在哪里找到的。”
莲升朝叶家那屋子睨去,说:“我循着妖气过去,得知叶家有一厅堂,专用来摆放驱邪法器,而一些妖鬼之物也在堂中。器物里,有几件多半出自于新降的妖,所以妖气未散。”
“难怪。”引玉哪舒得了喉头堵着的那口气,如今还不知道归月是不是泯灭了,“看来这叶家没来错,得见见叶府当家的才行。”
莲升颔首,说:“妖邪之物离身,只消三五载,原主遗留的气息便会彻底消失,或许铃铛只是离身太久,归月尚还在世。”她说得轻巧,心里实则也没有数。
引玉怎会听不出,莲升不过是在哄她开心,她垂着眼笑,把铃铛往莲升手里一放,说:“还回去,省得叶家起疑。”
莲升不得已又施出一念。
莲升的神识还在外游走时,茗儿转身跑回亭台,看她坐着一动不动,便放轻了声音问:“她睡着啦?”
“神游太虚了。”引玉笑说。
茗儿将信将疑,规规矩矩坐在边上,不敢出声。
那厅堂外,两个丫鬟见房门一直敞着,里面又没动静,便轻手轻脚走了进去。她们看守此间已有数年,平日里别的什么都不用干,只要看住屋门,擦拭好屋中器物即可。
日日如此,对屋中各物的布置,她们已是烂熟于心,就算只有丁点变化,也能看得出来。
两人进了屋,一人看左侧,一人打量右侧,右侧的看呆了,猛拍起同伴的肩说:“你看,这是不是少了一样东西。”
另一人探头去看,怵怵道:“是呀,少了个什么?”
“铃铛!”
“没错了,就是铃铛,不会是刚才那道阴风进来偷的吧?这可如何是好,可别是妖怪回来了。”
两人瑟瑟发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当即拔腿就跑,心说得赶紧把这事告诉老爷!
等莲升把铃铛放回去,两个丫鬟已经跑到叶进焯面前。事情就是在她们眼皮下发生的,她们怕被重罚,谁都不敢先开口。
叶进焯吹开浮叶,呷了一口茶问:“怎么?”
左边那丫鬟鼓起劲,干脆说:“刚才灵器室的门忽然打开,我们却看不到屋里有人,进去一看,才发现……丢了东西。”
那屋门上有禁制,寻常妖鬼可进不去,更别说悄无声息盗走器物。
叶进焯的面色登时一便,将茶盏一搁,茶水溅湿袖口也不管不顾,起身说:“忽然打开?此前没有声响么。”
“没有。”丫鬟战战兢兢。
“丢的是什么?”叶进焯又问。
丫鬟不假思索:“一只铃铛!就是那只圆口且没有铛簧,里边还胡乱刻了划痕的那只!”
叶进焯周身一僵,连牙关都在发颤,挤出声说:“去看看。”
坐在边上的门客也被吓了一跳,连忙跟着起身,问:“那只铃铛是收妖时拿到的?”
叶进焯没有应声,已经魂不附体。
门客当即明白,那铃铛怕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他扶稳了叶进焯,连忙对两个丫鬟说:“还不快过去!”
丫鬟转身就走,两条腿抖得根本停不住。
迈出门槛,叶进焯才回过神,步子迈快了几分。在穿过回廊时,他细心留意了周遭的动静,可满院的符箓、铜铃和铜钱皆静,和平常无甚差别。
叶进焯神色越发难看,若非这两个丫鬟弄错,那便是有大妖大鬼潜了进来。
门客也有所察觉,却不敢出声,也不知盗铃的妖鬼是不是藏在了暗处。
丫鬟站到屋门前,两人面面相觑,少倾才转头说:“老爷,这门刚才是开着的。”
叶进焯一脚踹开屋门,进屋先将挂在墙上的金钱剑抽了出来,朝铜铃所在之处指去。他缓缓迈动步子,小心靠近,再一看,木架上分明就搁着那只铃!
丫鬟自然也瞧见了,讷讷说:“不可能,刚才明明不见了的!”
叶进焯弯腰,一双眼凑得极近无比,他不敢伸手触碰,只敢用目光度量。
“如何?”门客压着声问。
叶进焯转身问:“你们今日擦拭物架时,可有碰过这只铃?”
两个丫鬟齐齐摇头,她们从不碰右侧的物架,只会擦拭左边的法器。
“有人碰了铃铛。”叶进焯语气沉沉。
丫鬟们心惊胆战,心道连老爷都察觉不出,那一定是非常厉害的妖鬼。
叶进焯转身说:“此间没有妖邪之气,我从未见过如此高深的藏息之术,去把守门的喊过来。”
“老爷怀疑,不是妖鬼所为?”门客揣度道。
叶进焯沉默不语。
两个丫鬟哪敢耽搁,当即往府门跑,一刻也不敢缓。
池边亭台里,莲升平静说:“叫那叶府的老爷发现铜铃被人碰了。”
茗儿看仙姑一睁眼就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眼观鼻鼻观心地看她,还是不敢吭声。
引玉可不信莲升会如此不小心,抬手往唇前一掩,不想茗儿听见,说:“你故意吓那叶家老爷?”
莲升睨她,说:“不是要见他么,总得找个契机,叫他主动找来,只是此法牵连了不少人,被吓到的可不止他。”
引玉笑了,听见远处脚步声纷乱,瞅见两个守门的正紧赶慢赶往别处去,在前边引路的,恰就是刚才那两个丫头。
“叶家老爷果然起疑了,你这心眼可不比别人少。”她饶有兴味地说:“难怪你不认灵命青出于蓝胜于蓝,原来自个的坏心思还都藏着呢。”
“休拿我和牠比。”莲升皱眉,“牠作的是恶,我是么。”
“当然不是。”引玉说。
茗儿躲在柱子后,胆战心惊地说:“他们怎么被带走了,难道因为擅自放我入府,惹叶家老爷不高兴了?”
“你以前来时,也惹他不高兴?”引玉问。
茗儿摇头说:“那倒没有,叶姐姐喜欢我,叶老爷也不嫌我脏,还会叫人送我酥饼吃。”
引玉好整以暇地坐着,说:“等会儿,你就又能吃上酥饼了。”
茗儿不解。
片刻后,守门的再度路经,而此前带路的两个婢女,正往亭台这边赶。
婢女俱是战战巍巍,哪知道自己要见的人是人是鬼,走到亭台时头也不敢抬,便说:“两位姑娘,老爷有请。”
话音方落,檐上铜钱簌簌作响,远处传来嗡鸣声,不是因为有妖鬼潜入,而是辟邪镇魂大阵再被启用。
这阵一启,两位客人要是不依,婢女便要将手里桃木剑刺出,届时她们的魂都要被镇在此地,跑都跑不了。
莲升恰就是为了见那叶家老爷,所以才施了这一计,又怎会不依,起身说:“还请带路。”
引玉懒懒散散站起,可丫鬟因为低着头,看不到她雪一样的面色,光看她露在袖口外那白得吓人的指头,便知道来客绝非凡人。
“劳烦两位,此番不请自来,是我们冒犯。”她悠声说。
两位丫鬟打起寒颤,她们见过茗儿,自然而然便将茗儿当成了受胁迫的。两人小心翼翼使出眼色,想叫茗儿到自己身边去。
茗儿却看不出她们的意思,还跟在引玉和莲升边上。
丫鬟不敢多说,匆匆忙忙带路。
从回廊穿过,自然又要经过那放置灵器的屋。经过时,丫鬟飞快瞥去一眼,硬着头皮回头,打量起客人面色。
这一看俱是心惊,此等相貌和姿态,岂能是寻常人?不是神女,也该是境界高深的修士。
来客目不斜视,并未多看灵器室一眼,似乎并不知道里边陈列的是什么。
叶进焯要会客,自然不会在丢了东西的灵器室见,而是在前厅里坐等。
进了前厅,引玉朝叶进焯扫去一眼,看出此人一身正气,和薛问雪同为修仙之人,只是他的修为不比薛问雪,灵根稍显堵滞。
这样的修为,哪里能和归月一搏,就算是薛问雪,怕也只接得住归月的一招半式。
只是,引玉不清楚,化妖后的归月会不会境界大跌。
把人带到前厅后,婢女便相继退了出去,不光把门合上,还顺手把茗儿也牵出去了。
那门一关,她们呼出一口气,这才松开手,掌心的桃木剑都已被汗液打湿。
茗儿一个趔趄,诧异地站在屋门外,着急问:“怎么把我带出来了?”
“那两人是从外边来的吧,你在哪碰着她们的,她们俩是不是要挟你了?”其中一位婢女心急如焚地问。
茗儿眨眨眼,想为仙姑正名,说:“她们是从外面来的,没有要挟我,还给了我饼子吃,是、是我将她们带来叶府的,怎么了,我是不是带错了呀。”
两个丫鬟欲言又止,怎好说一个孩童的不是,更何况,茗儿是被饼子哄骗的。
“你要是饿了,便来叶家呀,怎么能随随便便接别人的吃食呢,要是、要是她们在饼里下药,你不就一命呜呼了!”丫鬟恨铁不成钢。
茗儿摇头,无辜道:“可是她们没害我,她们是仙姑呢。”
丫鬟不说话了,牵着茗儿就往厨屋去,给她拿桃酥饼吃。
厅堂里,引玉在打量叶进焯,叶进焯同也在打量这两位客。
叶进焯心惊,屋中他摆设有辟邪除妖的器物无数,就算是大妖大鬼,也不能安然静坐。
难不成这两人真是凡人?叶进焯心说。
引玉进叶府时未让守门的传话,还自顾自坐在别人的亭台里,此事自然不占理,温声说:“此番是我们二人冒犯,本意是想在亭台里等叶府大小姐回来,没想到给叶府添了麻烦。”
“你们认得叶绻?”叶进焯可从未听叶绻提起过这两人。
引玉坦诚道:“不认得,偶然认识茗儿,我赠她话本一册,她不识字,便说要来找叶府的大小姐,我从她口中得知,叶家懂得除妖辟邪,便想来见识见识。”
不知是真是假,不过此人说得分外坦诚,打消了叶进焯近半的猜疑。
可叶进焯还是不敢放松警惕,故作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试探般说:“方才府内有东西遗失,问起守门,才知来了客。”
引玉朝莲升看去。
莲升安坐不动,凛凛目光斜向叶进焯,那沉静的神色哪像是妖鬼能有的。她不想扯谎后还得费上口舌自圆其说,索性说:“敢问叶府遗失了什么,可是铃铛一枚?”
叶进焯在心里编排好的话全被堵住,未料到这两人竟如此坦诚!他深吸一口气,说:“不错,正是灵器室内的一只铃铛,原先婢女说妖铃遗失,我便去探查了一番,不料去时却是见到了铃铛的,只是铃铛摆位稍有变化,想来是被人取走又放回。”
“不问自取视为盗,铃铛是我取走的,多有得罪。”莲升不怯不避,直接道明。
叶进焯再次怔住,看这两人不像宵小之徒,皱眉问:“你是如何拿走的,我两位婢女门开才听到动静,再说,你们为什么只取走铃铛?”
“叶老爷修仙,想必一定懂得,取物有时无需入室。”莲升从容道。
叶进焯轻吸一口气,哑声说:“我修为一度停滞,后来为了除妖境界大跌,如今连隔空取物一术都使不出了。观你们二人身上没有妖邪之气,本以为是擅长藏息匿影的妖邪,岂料两位坦坦荡荡,倒使得我的一番揣摩太过冒昧。”
“情理之中,我们二人有错在先。”莲升说。
引玉连腰背都打直了些许,问道:“取走铃铛,是因为我们来时觉察到贵府妖气杂乱,私自探查后发现铃铛一枚,恰好这铃铛我曾经见过,也不知叶老爷是从何而得?”
叶进焯心底的疑虑又打消了些许,审思了片刻,才说:“不知两位可有听说,二十年前,扪天都猫妖祸乱一事。”
这正是引玉想知道的,她气息微滞,沉住气说:“那只猫妖可是银发黑裙,修为高深莫测?”
叶进焯颔首,捻去掌心冷汗,徐徐开口:“不错,那时我的境界不过分神,除些小妖小鬼不在话下。可那个时候,祸乱扪天都的猫妖修为在我之上,我使尽浑身解数,也除不了她。”
那是二十三年前,那时的扪天都还繁华热闹,车马行人络绎不绝。
扪天都斗胆取这名字,是因为此地修士野心勃勃,统统都有问道登天的抱负,一些大宗大门立在附近,各路向往仙途的,自然也汇聚而来。
那时,初升分神的叶进焯不过是扪天都里平平无奇的一位修士,和各大宗门一比,叶家简直不值一提。
也便是在那个时候,慧水赤山妖祸四起,各大宗门纷纷派人前往闹妖灾之地,不料一处未平,一处又起,各宗门哪还能留人把守,除妖的弟子根本不够用!
扪天都的萧条显而易见,原先城廓里修士随处可见,就因为到处大闹妖患,使得这地方只余下些个散修。
叶进焯便是其中之一,他隐约察觉到慧水赤山有变,同友人商议后,决议留守此地,省得妖鬼忽然涌来,扪天都连反手之力都没有。他连夜串起了不少铜钱,以备不时之需,又派人镇守城门,生怕妖鬼潜入。
那一日,扪天都里发生了一起婴孩被掏心的惨案,本以为是仇杀,不想惨案层出,其间还伴有凶悍妖气。
不是仇杀,更不是恶人连环杀人,根本是妖患!
叶进焯提剑寻妖,为了把妖鬼勾出来,不得不用自己的孩子做引。
那妖当真出现了,恰是夜黑风高之时,狂风撞得门窗大敞,未见妖来,先闻铃响。
叶进焯心跳如雷,蜷在暗处等那妖怪现身,他的夫人赵明心亦是修士,甘心为了整座扪天都的安危做引。
叮铃声响,本以为妖铃有勾魂摄魄之用,可他们二人神智清明,根本没被摄去心神。
接着,屋瓦被踩得啪嗒响,好像有野猫飞快跑过。
在那时,见过猫妖真容的人并不多,它来去无影,众人还未察觉到妖迹,惨案便已发生。
“那是一只乌云踏雪的猫。”叶进焯声音微颤,手不稳地托起茶盏,润了润干涩发紧的喉。
屋瓦踩踏声才歇,窗纸便映上了一个人影,那人高挑纤细,长发披散,发顶似乎有一对耳,不像是竖起的发髻。
“我和夫人相视一眼,认定来人是妖,就是那只吃婴儿心的猫妖。”叶进焯神色沉沉,嘴唇发干,“怪的是,她身上没有妖气。”
作者有话说:
=3=
第113章
“就算身无妖气, 也绝非凡人,我与夫人再三确认,她发顶上的绝对是兽耳。”叶进焯目光闪烁,不得已又呷上一口茶润喉。
“屋外丁点妖气也没有?”引玉掌心冒出薄汗。
叶进焯摇头说:“倒也不是, 从城墙算起, 扪天都足有八千顷, 这样宽广之地,如何确保城中一妖一鬼皆无, 且不说,护守扪天都的一众仙宗都已奔赴外地。城中妖气是有, 鬼气亦有, 但都寡淡, 都出自小妖小怪,无甚威慑力。”
“一些大妖, 极擅长藏匿气息。”莲升看向引玉, 说得委婉。
许是经引玉提起过她轮回的头一世,她只稍回想, 眼前便能浮现出猫儿模模糊糊的身影。
那猫惯会上房揭瓦,本以为性子极野,没想到被投喂后竟还会还礼。礼数还挺周到,只是还过去的都是些她容不下的虫鼠。
天命使然,莲升刚踏出莲池,境界便比旁人高上许多, 就连承的职,也是其他仙神比不过的。
那时猫仙已在白玉门上占门为王许久, 那猫不好修炼, 承的职务不算重, 每日只稍花上一两个时辰就能完成,余下的时间几乎都用来睡觉。
按理来说,她该将猫仙从天门上逐开才是,偏偏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猫不闯祸,便由其窝在那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如今莲升才明了,那点纵容和心软,哪能是凭空冒出来的。
“后来如何?”引玉问。
叶进焯说:“不论是屋瓦被踩踏,还是猫妖落地化出人形,我和夫人都察觉不到滔天妖气,偏偏……”
“如何?”引玉急切问。
那日月明星稀,不像是会闹妖灾的,平日如果有妖鬼作乱,那妖邪之气虽不足以遮天蔽日,却也能令朗朗乾坤变得昏暗阴冷。
叶进焯心觉古怪,以为这妖是懂变通、学机灵了,正挖坑引他往下跳,他不得不出去一探究竟,毕竟他和赵明心,就是为了引猫妖前来,才设下此局。
可以说,成败皆在这一夜,此计如果被勘破,往后猫妖便不会再轻易上钩。
在朝门窗靠近时,其实叶进焯怀疑过,窗外也许只是一个虚影,偏偏风过时,铃又响了。
赵明心蓦地拉住叶进焯的袖子,深深看了他一眼,随之缓缓松开两指。
她眼底全是不舍,好似这一别就是永世不能再见。
叶进焯心里也清楚,这夜必不可能好过,他们也许连保全性命都难。
他不想让赵明心和他们的孩子受难,在心里打定主意,如果非要牺牲,便由他先去探那黄泉路。
风声,铃声,在窗外齐齐作响,那嚎啕好似鬼祟应招而来。
叶进焯握紧金钱剑,几步一顿地往外走,每一步都是试探,每一步都无比煎熬,生怕猫妖先手出招,打得他猝不及防。
他和赵明心此举是在赌,但他们赌不起,这一输便是阖家的性命。
赵明心默然不语,定定看着映在窗纸上的妖影,目光不敢移开一寸,她一边轻拍着怀中襁褓,所幸她和叶进焯的小孩很好,总是乖巧,不会突然哭闹。
正也是因为这样,她才敢冒险一试。
窗纸上的妖影动也不动,在推开房门的一瞬,叶进焯才得以确定,那就是个调虎离山的虚影,妖猫根本不在窗外!
庭院空空,窗纸上的人影已然不见。
猫在哪里?
到访的猫妖寡淡如水,气息全无,而那些从四方而来的小妖气息,混淆了叶进焯的注意力!
没有气息,叶进焯和赵明心从何得知,猫妖到底藏在何处。
叶进焯陡然收手,转身回到屋内,心道幸好,差点就中了猫妖的伎俩!
可就是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屋瓦大掀,随之而来的是压顶般的妖气。
那妖气一现,叶进焯便知道他毫无反手之力,他已是分神,可在这妖气面前,竟与蚍蜉无差。
此妖……得是大乘上下。
赵明心同样神色大变。
在此以前,关于猫妖是何等凶残可怖的,他们二人全从旁人口中听说,自己从未亲眼目睹。正因如此,他们顺其自然的,将猫妖等闲视为自己降伏过的最凶的那只。
不料,还是低估了。
叶进焯扑上前,想为赵明心和他们的孩儿挡住致命一击。
赵明心却不怕死,在下定决心引猫妖前来时,她就已经做好了直奔黄泉的准备,她此番不能只为自己,而是要为整座扪天都。
于是她将襁褓抛向叶进焯,欻啦一声拔剑,朝袭来的妖影挥出一道剑风。
此剑风,倾尽了赵明心毕生的灵力,她的一战或许太过短暂,但已是她的极限之举。
叶进焯不得不接住襁褓,喊叫声堵在喉头,他不能呼喊,不能将妖猫喊得扭头,否则赵明心的所做全部白费。
他蓦地掠出窗外,将孩儿放在墙根,匆匆施术隐匿起孩儿气息和踪影,这才冲回屋中。
赵明心的那道剑气浩瀚如浪,屋中器物全被掀翻,碎作粉屑。
从天而降的妖对出了一掌,面对这剑气,她竟不露惧意,嘴角甚至还噙着邪性至极的笑,好似疯魔。
此妖的相貌和旁人口中的无差,夺心的猫妖就是她!
她一身黑裙和夜色别无二致,银发如瀑,恰似将月光披在肩头,只需隐匿气息,便能和夜幕融为一体。
叶进焯终于喊出声:“明心——”
赵明心去意已决,明明已被妖气刮得浑身是伤,却半步不让,势必要将妖猫留在此地。
那猫妖被罡气撞得口喷鲜血,竟还是不露怯,也不怒,笑得好似得了趣,五指作爪状,擒上赵明心的脖颈。
叶进焯祭出符箓无数,身侧环绕的灵符全朝猫妖飞出,他挥剑上前,却见……赵明心的唇边也噙起了笑。
和猫妖不同,猫妖笑得和邪魔无异,赵明心却笑得温温和和,像一汪水。
赵明心笑,是因为她还留有后手,并非被这猫妖一擒,就已定胜败。
叶进焯看得忐忑不安,他不知道赵明心因何而笑,心底涌上不详之感。
他的灵符离猫妖只余咫尺,顷刻间,赵明心身上现出光芒,好像她成了灯笼一盏。
躯壳成薄纸,魂灵作火,里头的火光全透了出来。
那根本是要……同归于尽!
赵明心的境界比不过猫妖,她与猫妖相斗,无异于以卵击石。她好像海中砂石一粒,不堪一搅,偏偏她要守住扪天都的心比海还阔,比天还高。
“明心——”叶进焯如何阻止,这叫他……如何阻止?
赵明心说:“留住她,别让她再祸乱扪天都了!”
猫妖的手还擒在赵明心的脖颈上,她见状松手,本欲后退,可赵明心的双臂却死死勒住了她。她面上微露错愕,饶有兴味地说:“我倒要看看,你们这小小修士能伤我几分。”
叶进焯怒不可遏,没想到此妖竟还不露怯,竟还嬉皮笑脸!要知道,赵明心的境界也至分神,爆体时飞迸的灵力足以让大乘期的修士元气大伤。
自爆而亡只消一个眨眼,猫妖话还未说完,赵明心的身躯已被火光蚀尽。
赵明心的笑颜不复存在,她成了一簇火,烧向猫妖!
叶进焯心如刀割,手脚好像坠有千斤巨石,他苦不堪言,却不能坐以待毙,他必不能让赵明心的心血白费,只得施出浑身解数,将猫妖捆在原地。
猫妖挣不开,索性不再挣扎,就好像这滔天的火未伤她分毫。她依旧在笑,笑得分外狡猾,用那稍显低缓沙哑的声音说:“呀,被留住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叶进焯深以为这猫妖还有后计,但见赵明心化作的火燎得猫妖银发断碎,那骇人妖气被一削再削。
他心存疑惑,却冷声说:“这便取你性命!”
刹那间,猫妖身上妖气全无,可她的身影明明还在。
叶进焯怔住,手中剑却不敢慢,他万不能掉以轻心,得不留余地将剑捅入此妖心口。
猫妖吃婴孩心无数,这颗心也必给她搅烂才成。
猫妖痛嚷,哭得凄厉,脸上半分笑意皆无,这才该是身负重伤的模样。
叶进焯抽剑,正想再度刺出,便见猫妖挣脱了他的束缚,在火光中变成乌云踏雪的猫,嘤咛着逃开了,只留下铃铛一只。
怎能容它逃脱?
叶进焯不管不顾地追上前,追了半座城之远。他看猫妖身受重伤,跑起来已是一瘸一拐,脚步明显越来越沉,便笃定自己很快就能追上。
叶进焯心上才刚涌出一丝悲戚的喜意,便觉察到蒙天妖气从背后扑近,他忙不迭扭头,又祭出灵符环身。
但那妖气竟刮得灵符尽碎,倏然撞入他身,将他奇经八脉全数折断,他痛不能动,奋力将妖气挤出躯壳,而当他再想追逐那猫妖时,已不见猫妖身影。
自那日后,扪天都再没有发生过婴孩被挖心的惨案,可猫妖分明还未除去,而叶进焯也只是得了铃铛一只。
叶进焯身负重伤,带着一身病痛为赵明心办了丧礼,隔日才想起他们的孩子还被匿形术藏在墙边。
他哭着将小孩抱起,饿了一日的孩儿依旧不哭不闹,只是受了凉,冒出个鼻涕泡,这小孩正是叶绻。
说起旧事,叶进焯便回想起当日之痛,痛的并非尽断的筋骨,而是伤痕累累的心。他低头喝茶,说:“我本想一走了之,带叶绻到一个没有妖魔的地方去,可想到这地方是明心拼了命守下来的,便还是留下了。”
“节哀。”引玉没想到牵扯出了如此凄苦的过往,愧疚道:“尊夫人一事,我……”
“无妨。”叶进焯摇头,“就算你们没有问起,我夜夜也会想起当时之事。”
引玉沉默。
“当时之事便是这样,我所见所闻已悉数道出。”叶进焯说。
引玉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银发黑裙是归月不假,可是……
她看向莲升,心里有百般话想说。
“妖气或许并非出自猫妖。”莲升低垂着目光,转动茶盏托。
叶进焯皱眉,抹去眼角泪花,沉声说:“那夜之后,我曾也这么怀疑,我想当夜来的妖可能不止猫妖一只,猫妖不过是个幌子。”
“ 猫妖被灵力震伤,后来又被我一剑刺穿心口,绝无可能不痛不痒。”他倏然抬眸,又说:“再说,后来伤我的那股妖气竟不随她而行,也难怪她现身时,身上不携妖气。”
“可惜你见到的只有猫妖,暗处那人藏得太好。”引玉心神微定。
如此来看,归月身沾孽障不假,她和无嫌有几分相似,都成了替罪羊。她或许身中幻象,或者是被夺舍,也或许……是中了役钉,只是如今还不能断言。
叶进焯哑声:“后来猫妖再没有出现,我就算想报当夜之仇,也不知道该上哪里找她。”他一顿,喊了婢女进屋。
婢女推门进来。
“把那只铃铛拿来。”叶进焯说。
婢女转身去取铃铛。
叶进焯眼中还含着悔恨,二十多年的时光,哪足够洗去他对赵明心的悔和情,他忙不迭问:“二位此前说,曾见过这只铃铛,不知是在何时何地见到的,那时猫妖便已四处肇祸了么。”
引玉稍思索一阵,才说:“实不相瞒,是故友之物,那时她还不是叶老爷您口中的模样。”
叶进焯愣住,他恨屋及乌,差点怒目相视。
引玉皱眉说:“照你方才所言,猫妖说话声低缓沙哑,可我认识的猫却不是这样的,她虽也爱笑,却不会滥杀无辜,更不会在作恶时,还露出那般邪性的神色。”
“人会变,妖自然也会。”叶进焯握紧十指,“你们认识她时,她或许善良,但我夫人和当年的婴孩岂能是白死?”
“我知。”引玉温声,“我并非为她开罪,只是觉得,当时她可能受别人指使,要想为当年的亡魂报仇雪恨,捉她不够,还得找到她背后之人。”
叶进焯露出苦笑,“谈何容易,这么多年,我连猫妖都找不到,拿什么找她背后之人。”
莲升淡声:“会有法子。”
“你们上一回看见猫妖,是何时?”叶进焯急切问。
“实话说,我最后一次见她,还是在你之前,到如今已有二十三年。”引玉低头喝茶。
叶进焯茫然道:“如今你们可有头绪?”
“暂无。”引玉坦白。
未几,婢女把灵器室的铃铛取了过来,古旧银铃摆在木托盘上,显得小巧无害。
她放下托盘,看了来客两眼,掩住唇凑到叶进焯耳边说:“老爷,小姐还未见回来,可要派人去找?”
叶进焯按住眉心,摇头说:“又是找那瘸腿的去了?随她。”
婢女声音虽然放得轻,可引玉和莲升耳力好,两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可是……”婢女犹豫。
“怎么。”叶进焯问。
婢女说:“今日小姐出去有两个时辰了,我疑心姑爷是到地下去了,小姐会不会也……”
叶进焯当即变了脸,冷声说:“让卫先生用搜魂术找,如果小姐去了地下,立刻将她捉回!”
婢女朝门外投去一眼,连忙应声,老爷口中的“卫先生”,就是叶家的门客。
门一合,叶进焯才拍了两下胸膛,想将闷在心头的气给拍散,说:“见笑了,两位应已有所察觉,这地方一个人影也没有,稀奇至极。二位有所不知,扪天都的人都到地底去了,那地下设有赌庄,下边的人全都流连忘返。”
“的确奇怪。”引玉正巧也想问问这事,没想到叶进焯自个儿起了话匣,说:“来时听见地下传出声音,我们以为城民是为躲妖魔才到地下的,下去一看,才知是牧猪奴戏,赌来赌去那等事。”
“可不是么。”叶进焯神色不善,“叶绻新婚,那桩婚事我几度反对,可她竟以死要挟,我才不得不应下,她心上那人一颗心都吊在地下,成日往外跑,瘾大得很,我恨不得将他手脚削了!”
引玉不想过问别人家事,说:“此事着实稀奇,我去过不少地方,有些城廓也兴赌乐,却不见别人如此沉迷。”
“起先我们二人以为是幻术所现,后来发觉沉迷赌局的都是活躯活魂,便以为众人是受了妖法。”莲升淡声,“但都不是。”
“说起来,这赌博之风,还是在猫妖走后忽然兴起的。”叶进焯又皱紧了眉头,“那时我以为,是上次幕后之妖所为,毕竟那妖惯会隐匿气息,而众人沉迷赌局又绝非偶然,谁知是不是那妖突然再起坏心。”
“细说。”莲升道。
叶进焯只好又徐徐说起当年之事。
当年赵明心的丧礼办了有四十九日,等七七全部过完,叶进焯才像被抽了魂一样,成日迷迷茫茫,不知日子要怎么过。
就是在忙完丧事后,他才得空到别处走一走,这一走才知道外边的人竟都不见影了。
大街小巷空无一人,明明只过去一个半月,却好似有隔世之久。若非叶进焯身上筋骨还痛,他差点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就在四处游走时,叶进焯听见脚下传来声音,下去后差点被欢呼惊叫声给震聋。
地下的人沉迷赌局,要么大笑、要么懊恼,比猫妖祸乱时更为生动和乐。
叶进焯险些加入赌局,在掷出钱袋后,才猛地回神。他不管不顾往外走,到了地上才发觉刚才的赌瘾来得太突然。
叶进焯百思不得其解,别说沉迷,他此前可连碰都不曾碰过此等玩乐,难不成……是妖术?
可城中妖气都出自小妖,寻常小妖哪有这等能耐。
不得已,叶进焯深入虎穴,再入地下赌庄,在四处暗暗布下铜镜和符箓,想要一窥究竟。
回到叶家后,叶进焯动用铜镜窥探了一月有余,依旧找不到答案,那时叶家已有不少家仆因为沉迷赌局,久不见人影。
此事不妙,叶进焯连忙在叶家布下法阵无数,然而直到如今,沉迷赌局的人越来越多,而众人深陷赌局的原因还是没有找到。
“后来我只能将家仆全部换去,命他们绝不能参与赌局,连踏进去半步也不行。”叶进焯冷声。
引玉若有所思,说:“我听那叫茗儿的丫头说,有些新生的刚出世就迷恋赌局,此事当真?”
叶进焯摇头,说:“那是因为,有些孩童尚在襁褓时,就被带到了地下赌庄,单单是进去,也许还能保全心志,但一旦碰过里边的东西,必会沾上赌瘾。”
“原来如此。”引玉困惑消除,“我还以为真如茗儿所说,城外来的人不会沾瘾,所以叶家老爷您才在外边招家仆。”
叶进焯叹气道:“我那是无奈之举,只要是这扪天都里的人,都有可能进过地下赌庄,只要一个去过,其他人受其蛊惑,也会忍不住前去,我想保全叶家,只能把家仆彻彻底底换掉。”
莲升若有所思,赌局,十二面骰,骰中鬼像……
她忽然问:“夫人丧礼那段时日,城里没有妖灾,不知可有闹过鬼祸。”
叶进焯迟疑着摇头,说:“我那段时日无心理会其他事,后来我想找人一问究竟,那一个个的心里只有赌局,根本不答话。”
“那你可有见过,十二个面的骰子?”莲升又问。
叶进焯摇头:“闻所未闻。”
引玉心知这事还得她们自己摸索,看向莲升说:“看来我们还得到地下去。”
叶进焯连忙制止:“使不得,我当时只是碰了一下赌桌的桌角,疲心竭力才稳住心神,二位就算境界高深,也万不可放松警惕!”
“无妨。”莲升淡声。
叶进焯愣住,想起这二位是进过地下的,修为指不定高他多少,他只好说:“那也要……处处小心才行。”
他蓦地起身,搁在案上的手无意碰到托盘,才想起方才让婢女取来的铃铛,说:“就是这枚铃铛,当年明心自爆而亡,也没能留住猫妖,只留下这只铃。”
引玉拿起银铃,良久才说:“我知道猫妖罪行累累,当年的惨案绝非三言两语能平淡概述得了的,也心知叶老爷未必愿意将银铃赠人,不过还是想问一句,叶老爷可愿将银铃送出?”
叶进焯定定看着铃铛,一些怅惘和懊愠又浮上眼梢,他哑声说:“我将铃铛留着,原是想借由此铃,不忘当年之仇,但如今想想,若要借助外物才不忘恨,那便愧对了夫人和当年遍城的亡魂。”
他摆手说:“二位要想取走,拿去便是,只盼二位追寻到猫妖和其背后人所在时,能通信予我,二位就算私心作祟,不愿将猫妖绳之以法,也莫要拦我。”
“万不会阻拦。”引玉答应。她拿了银铃,转而拉住莲升的手,往对方掌心上放,小声说:“替我收着。”
莲升收拢五指,只好帮引玉收起来。
“二位且慢。”叶进焯匆忙取下墙上的铜镜,说:“便是这面铜镜,能借它窥探到赌庄大概,二位一并带上吧。”
作者有话说:
=3=
第114章
“正好, 总不能时时刻刻待在那底下。”引玉想到下面密匝匝的人,好似又闻到味,别说时时刻刻,多待半炷香都是要命。
“这面铜镜我看了二十年, 如今再怎么看也看不出蹊跷, 今日赠予二位, 或许能助二位一臂之力。”叶进焯说。
莲升接过铜镜,一拂镜面, 镜上果然映出熙熙攘攘的地下赌场。
众人不论输赢都挤作一团,不知饥饿和困倦, 好像把命也赌上了, 不死不休。
寻常人赌瘾再大, 也会累会饿,这些人根本就是中了妖法邪术。
可不论莲升端详多久, 都看不出法术痕迹, 明明观这些人面相,通通不像嗜赌如命的。
“二位想必也看出来了。”叶进焯负手转身, 望向墙上挂着的串串铜钱,说:“一些本该大富大贵的人,竟也因为耽溺赌局,落到一个家破人亡的地步,如今他们落魄褴褛的模样,哪合得上他们的八字。”
他说得口干舌燥, 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匆匆说:“叶家以前在扪天都虽然比不上那些大宗门, 但也除过不少妖鬼, 城里半数人承过叶家的恩, 只要是来过叶家的,我或多或少都记得。如今回头再看,不论那些人此前命理相差有多大,如今都走到了一样的境地。”
“难怪你要设此铜镜。”莲升再拂镜面,镜中人与物全数不见。
“无奈之举。”叶进焯叹气,“二位要是不急,不妨先在此处用个饭,我找了二十年也没能找到答案,深知此事急不得。”
他一顿,目色深深地说:“我那女婿快要回来了,二位也许能从他身上找到些许线索。”
“不必了。”莲升轻叩铜镜,淡声说:“我们去过地下,自然也见到了那些好赌之客,暂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引玉看莲升拒绝得甚是生硬,少倾接话:“不敢麻烦,和我们一并来的,还有其余三人,如今分开良久,我们还得赶回去和他们碰面。”
“那的确……慢不得。”叶进焯听她们要走,咚地放下茶盏,面露不舍。
距他上次见到同道中人,似已有隔世之久,他如今境界大退,修为止步于此,一看两位仙姑好似法力高强,便忍不住想多留。
“不必相送。”引玉说。
叶进焯还是不忍,论道么,他是没资格论了,却还是想多聊几句,毕竟这些年为了不枉费赵明心的心血,他半步不离扪天都,对外面的状况知之甚少。
他左思右想,挽留说:“或许二位还是该见一见我那位女婿,二位见过耽溺赌局的赌徒,但一定没见过离了桌的。”
“哦?”引玉扭头。
叶进焯连忙说:“既然二位的同行者就在城中,不妨容我让下人去寻,你们来了就是客,且安心!”
引玉朝莲升投去一眼,抬眉说:“看来离不离桌,竟是两副面目。”
“有何不同?”莲升垂眼看向铜镜,见镜里赌徒神色狂热,有些个已经就地大小解,边上人却还是一副如痴如狂的模样。
引玉忙不迭别开头,生怕脏了眼,心觉古怪,说:“可我们先前闯入一户人家,他们桌椅干净,不像耽溺赌局不愿离开的,难道前后差别就在这?”
“非也,差别另有其他。二位以为,我第一次进到地下赌场,是凭什么脱的身?”叶进焯忧思沉沉,说:“初沾赌瘾,只要及时抽身,便还有回旋的余地,但如果不加自制,假以时日就会变成他们那样,到那时候,别说擦桌擦椅,怕是饿死渴死,都还在赌桌边上!”
“难怪。”引玉了然,“看来是该见一见您那位郎婿。”
“有劳叶老爷,我们的三位友人,就在东面初进城门的地方。”莲升一顿,又说:“不过他们皆非常人,许会将你吓着。”
叶进焯寻思,能有多不寻常,说:“我修仙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他们是一人一妖一僵一灵。”引玉索性说了。
叶进焯愣住,这确实不同寻常,可引玉如此坦诚,不像是心怀恶意。他欲言又止了半晌,犹豫着说:“那是不太适合迎进府里,府中到处是铜板和符箓,定会将妖鬼伤着。”
他打住话音,转而说:“不过扪天都到处都挂有铜钱串,他们身在城中,想来更是举步维艰。”
“我施了术法庇佑,寻常铜钱符箓伤不着他们。”莲升神色平静,“他们并无恶意,不会伤及无辜,还请放心。”
叶进焯微微一惊,也不知得是多高的境界,才能将妖鬼毫发无伤地护住,他赶忙捧起茶盏润喉,说:“我让下人到城里找,既然二位这么说了,还是将他们请进府里为好,虽然平日里地面上见不到人,可一旦被人撞见,怕是要引起一番轰动。”
到底是赵明心拼了命要守住的扪天都,事到如今,他还忧心那些赌徒会被吓着。
“劳烦。”引玉这回不推脱了。
叶进焯拱手,刚要走便被叫住。
“且慢。”莲升说。
借此铜镜,莲升窥探赌桌已久,她细细打量了骰子和骨牌,就连被众人围实的木桌,也谨慎端详了一阵。
可不论是哪一件器物,里外都平平常常,不像是阴间里搬上来的,这样的东西,怎能叫人一碰就沾上赌瘾?
“如有我叶某帮得上忙的,仙姑但说无妨。”叶进焯等着莲升开口。
引玉颇觉意外,不知莲升想问什么,皱眉说:“难道是障眼法?”
“实不相瞒。”叶进焯说,“我曾也怀疑是术法所致,但几次下去查探,都找不到蛛丝马迹,且不说,底下的人都活生生,一些还曾是……我熟识的。”
莲升看向叶进焯,这才开口:“这些人沉迷赌局前,可曾有过相似经历?譬如大病一场,又或是身遇大灾大难,死里逃生。”
“你觉得他们去过两际海?”引玉恍然大悟。
两际海赌风大盛,众鬼虽没有沉迷到扪天都城民的地步,却也好像中了邪,粗略一想,这里的人指不定去过两际海,在那边碰到了什么人什么事,所以才沾上瘾。
“不全是,你可还记得,你曾在十二面骰中摸索到诸枉死鬼的像。”莲升没有回避,当着叶进焯的面,继续道:“我疑心两际海和扪天都的诡谲赌风,还是从枉死城传过去的。诸鬼和众人的赌瘾,多半和十二面骰的原主有关。”
“有几分道理。”引玉莞尔。
叶进焯听得毛骨悚然,他自然听说过两际海和枉死城,可从未踏进过一步,活人到阴间,那可是有违天理的事。
他目光怵怵,越发不敢直视两位仙姑,寻思能在两际海和枉死城来去自如,那得是……什么样的身份?
“怕了?”莲升睨向叶进焯。
“不是。”叶进焯魂不守舍,摇头说:“只是经仙姑一问,想起了一些事。”
“细说。”莲升目光定定。
叶进焯不敢揣测两位仙姑的身份,赶紧回忆往昔之事,双眼逐渐失神,徐徐说:“一天里都能有千变万化,更别提,那是七七四十九天。当我意识到扪天都有变时,众人的心思都已在赌局上,那时不论我怎么问,众人都只盯着赌桌,根本不答。”
他吞咽一下,继续说:“所以仙姑若要问其他人有没有经历过死里逃生的事,我自然是不清楚的,但有一人,据说是……死后复生。”
“谁?”引玉皱眉。
叶进焯目光一凝,说:“是我那位女婿,蒙善。”
“死而复生,稀奇。”莲升抹去铜镜上的景,目色凛凛,“从阎王手里抢人的活,不是谁都做得来的,谁救的他?”
“此事说来话长,我也是从别人口中听说,全当疯言。”叶进焯叹气,转而说:“仙姑稍等,且先容我命人到城中一寻,将另外几位贵客请来。”
引玉颔首,这么长时间过去,阮桃和薛问雪一定等急了,耳报神指不定已经骂骂咧咧好一阵。
“这几个人可别暗暗到下面去了。”莲升冷声。
叶进焯赶忙吩咐下去,说:“有多快赶多快,千万不能让他们下去!”
门外婢女连连应声,马不停蹄往府外走,还把其他闲着的人也喊上了,毕竟扪天都不是小城小廓,单单几个人是走不完的。
叶进焯安下一半的心,扭头惴惴道:“继续说我那女婿的事,他啊是在妖患消停后的半月内‘死’的。”
“妖患结束后的半月?那时候,你不是在……”引玉迟疑。
“是,那时明心还未下葬。”叶进焯颓然。
“非亲眼所见,也难怪你不信。”莲升说。
“我至今不信,但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说给二位仙姑听听。”叶进焯又沉沉叹气,说:“我那亲家名叫崔宁婵,她曾带蒙善来叶府求医,那时蒙善痴痴傻傻,崔宁婵也疯疯癫癫,在我印象里,崔宁婵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还请继续。”莲升道。
“问了崔宁婵才知,蒙善已经死过一回,且还在土里埋了半月,不久前才从地里爬出。”叶进焯微顿,继续说:“按崔宁婵所说,蒙善是遭人冤枉,被棒打半个时辰至死,若非她医术了得,定还救不活蒙善。”
“她救活的?”莲升淡声,“看来真是疯人疯语。”
“不错。”叶进焯拧紧眉,“虽然外面传称,崔宁婵能‘起死人而肉白骨’,但崔宁婵终归只是凡人,而非修士,且不说……她那时癫狂哭喊,哪像说得出真话的。”
“如若她话里真假参半,蒙善死而复生不假,却非她所救呢?”引玉揣度,慢声说:“疯子么,自然是心生妄念才疯,妄念从何来,当然是五蕴。世人常道不经冬寒、不知春暖,她五蕴皆在,再犯业行,其实是破而后立,世人皆以为她真疯,殊不知世间独她清醒。”
“歪理。”莲升听她胡诌,却不气恼,只是轻轻一嗤。
叶进焯说不出话。
一人一妖一僵还没到,门外先传来了茗儿的声音。
“叶姐姐!”
叶绻回来了,她神色难看,身后跟着个被捆缚了双臂的颓唐男子,先不说两人眼里有无爱意,像不像新婚夫妇,单看两人的架势,就不像是关系亲昵的。
男子双手被麻绳捆住,而麻绳的一端,恰就在叶绻手中。叶绻拉着此人气喘吁吁走至,像是遛狗回来。
引玉明目张胆打量,总觉得叶家这名叫蒙善的姑爷,好似有点痴傻。
跟着叶绻回来的下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生怕触了老爷和小姐的霉头。
叶绻进了厅堂,刚喊出一声“爹”,才留意到堂中还有两张陌生面孔,愣了少倾问道:“这二位是……”
“是外边来的仙姑。”叶进焯瞥了他那女婿一眼,虽有满腹不满,却还是没有开口刁难。
叶绻又是一愣,捏紧了手里的麻绳,喉头发紧地问:“外面的修士对扪天都避而不及,我以为再没有修士会来。”
她口干舌燥,看不出两人的修为,试探般问:“仙姑远道而来,是为了驱邪?”
“正是。”甭管是不是,引玉张口应下。
跟进屋的茗儿欲言又止,她此前听到的说法明明不是驱邪。她一瘪嘴,转念又想,仙姑许是顾忌她年纪小,怕她胡说八道,这才没有实话实说。
莲升早领会过引玉那信口雌黄的本事,她见叶绻牵着的男子目光迷离,好像魂不附体,皱眉问:“这位就是叶家的姑爷?”
叶绻对她这新婚的丈夫,似乎有几分嫌厌,在听了莲升的问话后,面上还浮现出羞愧之色,不情不愿道:“他迷恋赌局,成日往外跑,我一时不留神,就得去外边找他。”
叶进焯面色时白时红,怒而不言。
叶绻不过二十来岁,又是叶家的独女,自然自小受宠,脾性应当是爽直开朗的,单看她的装扮,便能瞧出几分英气潇洒,只是,被她牵在手里的蒙善,看起来长她十来岁不止,还呆呆愣愣。
“仙姑可也觉得,扪天都这赌博的风气来得怪异?”她急切问。
“是。”莲升看向蒙善,竟在活人身上看到死相,难道崔宁婵的“疯言”当真是半真半假?
她冷声:“可否借你丈夫一看。”
“自然。”叶绻当即把手里麻绳交了出去,干脆得叫叶进焯目瞪口呆。
叶进焯记得,当时叶绻非要嫁给这赌鬼,还要死要活的,如今……竟然没有半点不舍。
引玉看得一愣,蒙善的死相被一口生气镇住,那生气了得,就算是凡间最厉害的修士,也未必能看出端倪。
她拉住莲升袖口,投去一个满是深意的目光。
莲升放下铜镜,接了麻绳后传出心声,说:“的确有人救他,但一定不是崔宁婵。”
边上,叶进焯已气到七窍生烟,全当叶绻被自己宠坏,将成亲之事当成扮家家酒,兴致能保住半刻就不错了。
他指起叶绻,“你”了半天,说不出下一个字,少倾,他一个冷哼,干脆背过身。
叶绻只是看了叶进焯一眼,急慌慌对着莲升说:“仙姑想如何看都成,他平日一直是这丢了魂的模样,只有到赌桌边,才会露出其他神色。”
莲升了然,说:“原来赌桌前后,当真有两张脸。”
叶进焯背身不到片刻,又回头怒视叶绻,一双眼瞪得比铜铃大,他不愿在别人面前叫叶绻难堪,所以只字不说。
可叶绻忍不得,被叶进焯这么瞅着,心火登时燎上发顶,气得双肩发颤,说:“我的确不喜欢他,留他在叶府也是别有用意。”
“你、你……”叶进焯憋得满脸通红。
“你不准我查扪天都赌风的来由,也不准我插手当年猫妖那案子,难道我还不能想着法子偷偷查么!”叶绻也怒,仗着仙姑要用蒙善,一时间底气十足,继续说:“当年我尚在襁褓,娘亲是如何死的,我压根不知道,全由你说给我听。你是放弃追查了,可我没有,当年猫妖一走,城里便发生此等变故,你敢说这两件事毫无关联么?只要查到赌瘾的源头,一定能找到猫妖!”
叶进焯像挨了当头一棒,抵至舌根的责备全被打散,他想解释,可心头那些澄清的言辞全都绵软无力,“我……”
“我知道你境界大跌,比不上当年,如今你已是有心无力。”叶绻垂着眼,忿忿道:“可是我有,我正值年少。”
“如果碰上妖鬼,你怎么办!”叶进焯双目通红,“你根本……”
“我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我不是修仙的料子,可我不能让娘枉死。”叶绻欲哭,却把眼泪都憋住了,说:“我知道你不信蒙善死而复生一事,但崔宁婵所说,我字字皆信!我暗中查了许多,也从崔宁婵口中得知不少事,你可知道,蒙善身上有不止一处鞭痕?”
叶进焯想说,区区鞭痕,有何古怪。
叶绻不容他插话,目光精亮着,立刻开口:“那鞭痕离奇,好像不在皮肉表面,只隐隐约约看得出一些轮廓,但它绝非刺青,那色泽非墨水花汁能成,传言魂灵之伤会烙上皮囊,我想那正是他死后魂游时落下的伤。”
“的确有这样的说法。”引玉若有所思,看向蒙善颈边,隐约能看出一些痕迹。
“这些事……”叶进焯目色沉沉,“你都不曾和我说过。”
“说了你便不容我插手!”叶绻咬牙切齿。
叶进焯忍怒沉默。
莲升收紧手上麻绳,轻易便把蒙善拉近,看向叶绻说:“可否看看他身上鞭痕?”
叶绻立马扯开蒙善的衣襟,让叶进焯怒火烧得更旺。
蒙善衣襟大敞,身上果真有许多鞭痕,不细看根本看不出。
“都不是表皮之伤,伤在魂上。”引玉不想伸手去碰,便悬着手指划出鞭痕走向,指腹离鞭痕不到半存。
莲升握住引玉指头,把她的手牵了回来,说:“他的确死过一回。”
“还有一事。”叶绻顿住,一颗心跳得飞快,气都快喘不匀了。她按住心口,缓过来些许才说:“崔宁婵曾提起,在蒙善被棒打至死后,是有位女修路过,把他的魂招了回来。”
“女修?”莲升一时间想到许多人。
叶绻目光灼灼,说:“不错,听崔宁婵说,从土里出来后,他便痴痴傻傻,一睁眼就沾上了赌瘾,甚至在家中盛邀众人参赌,他应该……算是扪天都第一个沾瘾的人。”
叶进焯魂不守舍,他不信崔宁婵半字,自然不曾探查到这些。
“崔宁婵如今何在?”莲升将食指往蒙善眉心点去。
叶绻垂眼叹气,说:“在蒙善沾赌瘾后,她的身子一落千丈,后来屡次寻死,说什么要去阴间,后来她终于死了,死在三年前,病死的。”
“蒙善家在何处?”莲升皱眉又问。
叶绻不假思索回答:“在近北边城门那一处,他家门外有参天槐树一棵,可好认了。”
“如果他真是第一个沾赌瘾的,事情就有眉目了。”引玉若有所思。
她深觉得来全不费工夫,看来这扪天都是来对了。眼看莲升已施出金光,探查起蒙善的灵台,她屏息不语,过会才问:“如何?”
莲升眉头紧锁。
边上,叶进焯想到此前仙姑提及的两际海和枉死城,怔怔对叶绻说:“你应该……早些和我说的。”
“我和你说有什么用。”叶绻苦涩地笑了笑,说:“你如今的境界又除不了妖。”
引玉食指抵唇轻嘘,叶进焯和叶绻齐齐噤声。
莲升好似遇到了万般棘手之事,面色越来越冷。未几,她倏然收手,一道金光从蒙善眉心钻出,归回她掌心。
“莲升,有何发现?”引玉不由得跟着皱眉。
莲升目色沉沉地说:“他灵台里竟有一卷纸。”
“一卷纸?”引玉的心猛地一跳。
说起这纸啊画啊的,她便会想到自己,疑心自己是不是还忘了什么事。
“薄纸一卷,带了些许阴邪之气,和你的画卷不同。”莲升解释,省得引玉不安。
引玉笑了,“你倒是懂我,我方才忍不住多想,还以为不久前才摆脱的嫌疑又回到身上了。”
“那我定会替你洗清冤屈。”莲升收起金光,轻捻食指。
“那我是不是还得说句有劳?”引玉打趣。
叶进焯修仙多年,只听说灵台里能修出金丹和元婴,哪见过有人把灵台当储物囊使,还在里边放什么纸卷。他错愕问:“敢问仙姑,那纸取得出来么。”
“时日已久,纸卷和灵台长在了一起,如果生硬取出,定会危及他的性命。”莲升把手里粗绳还予叶绻,淡声说:“灵台不可能平白生出一卷纸,此事许和当年的女修有关,可惜崔宁婵已经走了。”
引玉环起双臂,低声说:“不过三年,崔宁婵应该还没有转生,或许还能在两际海里寻见她。”
“不无可能,自上边出事起,地下也跟着大乱,能轮回的魂少之又少。”莲升微顿,捧镜注视起镜中赌徒,说:“不过我想知道,其他人的灵台里是不是也藏了纸。”
“事不宜迟。”引玉当即想走。
被叶绻牵着的蒙善果真木木讷讷,一双眼没点神采,微张的嘴还流出涎液,他好似听明白了什么,口中念念有词。
叶绻屏气,把耳朵凑过去听。
蒙善说:“骰子,给我骰子,多赌多还债。”
听明白后,叶绻兴味索然,说:“城里几乎人人都欠债,沉迷赌局的,没谁能分毫不欠,只是你欠我、我欠你,便当作抵消了。”
引玉轻推莲升的肩,催促道:“先去看看地下赌场,随后再到两际海一探究竟,我偏不信查不明白。”
叶进焯本想问两位仙姑可否需要帮忙,但转而觉得,这忙许是会帮成倒忙,于是说:“两位仙姑如需人手,尽管开口。只是府内没有进到底下的地道,仙姑如要下去,还得在外边找寻。”
“无妨,人手的话,暂时不用。”引玉扭头一笑。
莲升自然也想快些查明此事,才将铜镜往袖中一揣,镜便凭空不见。
叶进焯把二位仙姑送到府门外,止步目送两人走远。
莲升回头望去一眼,说:“说来,我曾和两际海那当判官的见过几面,他有事上报,得仙辰匣应允后,才进得了白玉京。”
扪天都户户都掘有地道,两人无须苦苦寻觅,就近推开一户人家的门,就能找到遮掩在灶台木盖下的泥洞。
引玉往脸上点了几下,说:“判官上报了什么事?”
莲升轻手捏起引玉的下巴,不舍将这脸变成别人模样,淡声说:“那是无嫌应召后的事了,那时灵命已在闭关,判官提起了枉死城,枉死城和两际海虽都收容死魂,实则两不相关,一处只进不出,一处能轮回转世。”
“这么说,枉死城的事应该不由判官管。”引玉微微抬头,全然顺着莲升的力道,如今她仙力恢复少许,面色唇色俱比先前鲜活不少,有几分活人的模样了。
“那判官报称,枉死城的门忽然开了,怀疑是城门禁制出现了破绽,所以有不少枉死鬼混入两际海,企图转生。”莲升不由得倾上前,温热气息呼上引玉唇角,皱眉又说:“不过那事应当是解决了的,后来再没有听说枉死鬼出逃一事。”
“我看,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落在引玉唇边的气息若即若离,她可不是忍得住欲的,当即咬上莲升的唇。
莲升被咬得唇色鲜红,地洞里却传出男男女女的声音,好似是在众目睽睽下,她们不遮不掩地谈情。她故作无情无欲,可眼里晦色敛无可敛,涩声说:“你有何见解。”
“枉死城的禁制忽然松懈,也许是灵命为了进去取十二面骰,特地破开的。”引玉怀疑得分外大胆。
“或许。”莲升定下心,合眼抿去引玉嘴边涎丝,省得多看一眼禅心大乱,淡声说:“先看看那灵台纸卷究竟是怎么回事。”
引玉笑了一声,又往自己颊边指,说:“给我易个容。”
莲升干脆利落地施了术,说:“也好,省得你一味勾我。”
作者有话说:
=3=
第115章
引玉料想, 莲升给她“换”的脸一定好看不到哪去。她往面颊上一掐,慢条斯理地说:“你以为换张脸,我就勾不动你了?勾你犯得着用脸么。”
“那怕是要被你吓得提不起兴致。”莲升语调平平,抬手将掌心掩在引玉脸前。
引玉笑了, 拉下莲升的手, 往对方尚未易容的脸上轻拍, 别有深意地说:“那你小瞧我了。”
莲升相貌骤变,易成了平平无奇的女子, 一看那瓜黄面色,青黑眼圈和苍白嘴唇, 就知是赌瘾犯了的。
面容变了不说, 她一个眨眼, 连神色也跟着变,和离了赌桌后的蒙善, 有几分相似。
引玉收回手, 早在晦雪天时,她便有见过莲升扮成的“柯广原”, 如今再看对方易容,差点又被糊弄过去。
“你此前在小荒渚时走路了路子,经商一类的活儿不该你干,你该到台上演绎才是。”她打趣说。
莲升收敛了些许,淡淡一笑,“总不能叫人看出端倪。”
再到地下, 那恶臭气味又扑鼻而来,一些秽物堆在角落, 久久无人打理, 自然臭气熏天, 且不说,臭味中还混着……些许尸气。
此前下来时,引玉只留意桌边的赌徒,又忙着从茗儿口中套话,哪有闲心注意其他,如今分出心思,才发现桌下有一具的尸。
桌边人密匝匝,数双腿跟栅栏般围成一圈,叫人看不清桌底的尸。
“这地方死再多人也不稀奇。”引玉皱眉,“多半是饿死的,死后众人嫌这尸占地,就把尸体踢到了桌下。”
“你再看,他身上可没有踩踏的痕迹。”莲升驳了引玉的猜测。
引玉细看,发现还真是,另寻原由说:“那便是察觉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找了个地方躲起来。”
“先巡一圈看看。”莲升往边上走。
引玉走走停停,边说:“赌桌上全是寻常骰子,骨牌也无甚稀奇,问题应该不是出在骰子和骨牌上。”
“光是看,岂能看出蹊跷。”莲升抬臂从众人间穿过,欲往赌桌上摸。
引玉伸手拦住。
“无妨。”莲升摸上桌角,瞳仁倏然紧缩,收手时赶忙划破指腹,挤出鲜血一滴。
“是赌桌有异?”引玉明了。
莲升轻捻指腹,手上伤痕顿时不见,冷冷睨向桌边,说:“不是幻术,是咒,此咒微如烟缕,轻易觉察不出。咒术好就好在,不论下咒者或死或伤,就算隔有千里之远,也能起效。”
“这么说,施咒之人不在此地?”引玉领悟。
“多半。”莲升颔首,“只不过,得是有极深怨愤之人,才施得出此般咒术。”
“怨?”引玉望向周遭,不由得嘲弄,“一怨生万怨,无休无止,纠缠不休,何时是头?”
“是咒也好,施此咒术需耗心力无数,如若那人有暇紧盯此处,也不如如此大费周章。”莲升贴在裙上的手微微一动,腕骨只稍一转,数缕金光便飞逸而出。
金光掠过之地,人人僵住不动。
不论是欢呼雀跃的,还是郁郁寡欢的,全都顿在原地,好像成了蜡做的皮囊。
引玉生怕施咒之人就在暗处,不动声色环视一圈。
莲升从众人间穿行,朝他们的眉心挨个碰去,淡声说:“他如果在,早在我们前一次来时,便该有所察觉。”
“也是。”引玉这才松神。
“既然他敢在扪天都布下此局,便是打定主意要同我们交手,既然避无可避,还不如迎刃而上。”莲升平静道。
“你倒是游刃有余,可他要是擒我,我怎么躲?”引玉翻掌,看向手心纹路,实话说她还没能熟用那什么灵台神力。
“那我护着你。”莲升平静道。
引玉掩住口鼻站在边上,催促说:“快点,再久些可就腌入味了。”
莲升挥臂,所有停在原地的赌徒立即像风筝般凌空而起。她挨个探查,挨个放落,省得有疏漏。
只是,多探查一人,她的眉便多皱上一分。
引玉恢复了些许,也能探查这些人的灵台状况了,只是不如莲升,她只能探见一个大致轮廓。
的确是纸卷,而非画卷,甚至还是胡乱卷成的一团,其上皱痕遍布。
“难道人人灵台里都有纸卷?”引玉诧异。
“无一例外。”随着莲升探完最后一人的灵台,已无人浮在半空,赌桌又被围得密不透风。
她皱眉说:“多数人的纸卷都和灵台融在一块了,和蒙善一样。”
“都取不出来?”引玉一颗心骤然下跌。
莲升朝远处指去,“他。”
就算给足两个时辰,寻常人也未能将探查过的灵台与成百上千张脸对上号,偏偏莲升指出来了。
“此人灵台里的纸卷尚显松动。”莲升抬步走去,五指悬在那人额头前,“待我试试。”
引玉退开半步。
莲升约莫是怕害了这人,久久才拢起五指,目光定定地说:“我在旁人灵台里取过金丹,斩过元婴,断过一魂一魄,却是头一回取纸。”
她额上凝出一滴汗,过了半刻有余,忽然一个收手,硬生生从那人额头里抽出一小截纸。
纸卷的一半露了出来,一半仍埋在皮肉里。
“血肉之躯,这纸到底是怎么放进去的?”引玉诧异。
莲升也是一怔,说:“我原以为是虚影,不想竟是实实在在的纸。”
被抽出纸卷的人,额前不免开裂,伤口处血肉模糊,能见白骨。
待将纸卷的最后一角也抽出活躯,莲升才抬掌拂过那人伤口,洗净他脸上鲜血,顺道给他把伤口也修补好了。
此人脸上干干净净,再看不出受过伤。
引玉只盯着莲升手里那纸卷看,但见纸上沾了血,皱眉说:“里面如果有字,也不知会不会因为沾了血糊成一团。”
莲升吹出一口气,硬将血污吹成红雾。
只是,在去了血迹后,纸卷仍然泛黄。
“这是……黄纸。”引玉恍然大悟。
没了血腥味,纸上初现阴邪之气,就连起先一些未曾觉察出的干系,也一并露出苗头。
“阴间之物。”莲升凑近一嗅,目色凛然道:“咒术所生。”
“这卷纸,是在他们碰了赌桌后才‘长’出来的?”引玉捋明大概。
莲升颔首,“不错。”
因黄纸太软,卷得又太紧实,莲升不得不慢些展开,唯恐撕碎。
纸幅渐展,隐约能看到上边有些许笔迹,红的,气味闻起来和眼前凡人一模一样。
却不是红墨,而是未能净去的血。
“凝有术法,所以吹不散。”莲升冷冷哂了,“幸好吹不散,否则我们该从何得知,纸上还用血迹书下了字。”
“不是字。”纸幅展开越多,引玉越诧异,“是画。”
待黄纸完全展开,纸上画全貌尽露,果然不是字,是……花押。
凡间一些百姓不识字,既不懂别人写的是什么,也不懂如何写自己的名字,便用花押代之。
凡文书、契约,只要是需要画押写名的,都可用上花押,画了押,便反悔不得了。
显而易见,就是这花押令众人嗜赌成性。
引玉摩挲黄纸上的花押,“如果进得了枉死城就好了。”
“找到枉死魂,就能跟着进去。”莲升转身,再探那沾了咒的赌桌,此番细一琢磨,才觉得桌下的尸死相古怪。
这尸并非正躺,而是侧卧着蜷成一团,头却是扭向身后,面庞正对桌底,似乎死前还在直勾勾盯着桌板。
引玉也留意到此尸的古怪之处,迟疑道:“他在看什么。”
她掖住裙摆蹲下,单臂撑着地,歪头朝桌底打量,在看清桌底图案后,面色倏然一变。
“花押。”莲升冷声,“咒术的源头,就在这。”
引玉匆忙朝另一桌走去,果不其然,其他桌下均有一模一样的花押!
咒术……
咒术轻易就能破解,只消涂抹一笔,就能令此咒失去效力。可众人灵台里长出的“花押”已不能逆转,就算咒术消散,他们也会如从前一样耽溺赌局。
就算如此,也要抹去才是,省得后来者遭殃。
引玉展开画卷,食指朝画上勾去,勾出一缕墨烟。
莲升默不作声,看着引玉把桌下花押全部毁去,待咒术全消,她才解开定身术法。
围在桌边的赌徒纷纷醒神,此醒非彼醒,他们的赌瘾尚在,又开始冲着赌桌大喊大叫。
谁也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如今术法一去,又继续做起定身之前的事。
那被取了花押的人,迷迷茫茫站着不动,被耳边突如其来的惊叫吓破胆,忙不迭退出人群。他赌瘾已去,清楚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可不就是他亲自走下来的么。
看众人围着赌桌,神色痴狂,他头痛欲裂,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他哪还敢碰赌桌,匆忙转身跑走,生怕又成赌鬼。
应该是有神仙助他吧?男子临出去前,回头找寻了一番,底下人山人海,却没有他要找的人。
离开地下,引玉还是没能展颜,扭头看向洞口,说:“他们就算死,魂上也会带着花押,生生世世都是赌徒。”
“就如晦雪天春还,死局也能找到破解之道。”莲升轻捻两指,低头吹开从纸卷上沾来的阴邪之气,说:“去蒙善家里看看。”
引玉颔首,去时不免多看附近屋舍几眼,不安道:“也许归月出现在扪天都,也是施咒者的手笔。”
“可为什么偏偏是扪天都?”莲升不解,沿着长街一路走去,忽然停步。
引玉想起来,定定看着莲升说:“你轮回的第一世,扪天都是皇都,只是后来几番动荡,皇朝几度易主,后来的王朝迁皇城到别处,这里也就成了无主之城。说起来,那归月还是在这里成的仙。”
莲升朝一侧屋舍走去,抬手摸向窗棂,淡声说:“这扪天都以前也是有仙神庇护,庇护此地的神仙是谁?”
“连你也不知道,我如何得知?”引玉低声笑,随之才注意到莲升掌下的爪痕。
窗棂上的抓痕干脆利落,分明是妖怪留下的,寻常猫狗,哪能有这么大的兽掌。
引玉不免又想到归月,唇边的笑意顿时消失干净。
莲升收手,淡声说:“走吧。”
蒙善家门外的那颗槐树还挺好认,远远看到那葱翠树冠,便能找到蒙善的家。
树下掘有一个坑,土未填齐,探头就能看到里边埋有棺材一具,棺材里面躺着的,想来是崔宁婵,许是蒙善急着去赌,连土都来不及填上。
蒙善只是好赌者之一,像他这样的,扪天都里还有许许多多,在赌桌面前,什么情和义都成了泡沫一堆,一吹即破。
引玉站在泥坑边,扭头往不远处屋舍望去,屋里没有生气,当真是家破人亡。
“我把这棺椁挖出来看看。”莲升说。
挖人棺椁会冒犯死魂,要是在小荒渚,可得先点上线香三支,又得事先知会一声,才能动铲,偏偏这是在慧水赤山,而莲升又是净水妙莲。
莲升翻掌就令泥土松动,甚至连铲子都用不着动,埋在底下的棺椁便自个儿升了上来。
引玉掩住口鼻,省得吃着飞扬的尘烟,耳边是咔哒一声,再一抬眼,棺盖已经打开。
棺中果然躺了一具白骨,看那岣嵝的模样,的确是年长者,多半就是崔宁婵。
“果然死了有三年,应当还未转世,看到只能到两际海找她了。”莲升移开眼,勾手令棺盖归回远处,又令棺椁沉至地底。
引玉转身推开尘封许久的门,看出蒙善已有好一段时日没回来,屋里积满灰,许是因为屋瓦有漏的原因,到处还有尚未干涸的泥水。
什么瓦罐陶瓷全碎在地上,似是有人翻找了一番,将这屋子捣得一片狼藉。
引玉脚下嘎吱作响,可惜这里气息已淡,所以看不出进屋翻找的人是谁。
连被褥也乱,床板被掀,木桌四脚朝天,再一看,墙面还被凿穿了一块。
翻了一地狼藉,也不知那人找到东西不曾。
引玉打量墙上敲砸的泥痕,痕迹不算深,应当是用菜刀劈的,刃痕短细。
身后碎瓦残瓷被踩响。
“找到什么了?”
引玉皱眉说:“墙上有刀痕,刀痕全聚集在这处,别处墙面上痕迹全无,那人显然不是为了泄愤而胡劈。”
“他知道墙里藏了东西,只是耐心全无,且赌瘾发作无甚力气。”莲升一顿,说:“或许是蒙善做的。”
引玉不好让莲升把这屋子移为平地,只能指着那处杂乱刀痕说:“把这里凿穿看看,可别把里面的东西也凿穿了。”
莲升弹出金光,金光朝墙面撞去,泥屑簌簌落下,再一眨眼,便有个拳头大的洞口现于眼前。
引玉把手伸了过去,抓了个空,堆在墙根的齑粉显然都是泥石所化,她收手说:“怪事,什么都没有?”
莲升环视一圈,皱眉说:“没有气味残余,还真不好找到东西所在。”
“罢了。”引玉蹲下攥了一般齑粉,在掌心缓缓揉开,起身时目光忽然定住。
莲升刚想问她怎么了,便见她摩挲起那洞口边沿的砖石。
引玉一双眼凑得极近,慢声说:“这一处是后来填上去的。”
细看后,莲升也有所察觉,只是因为动工的人心思极巧,手也巧,所以填上去的那一处和原先的墙浑然一体,只余有细微痕迹。
她蓦地抬掌,直接震出一道气劲,方才拳头大的窟窿,顿时拓得有两掌宽。
砖石成粉的一瞬,有东西簌簌滚出。
因为尘烟太大,引玉一时看不清,待她挥开蒙眼的尘,才知道……
那是一枚十二面骰。
引玉怔住,赶忙弯腰拾起,不过指头大的骰子,当真有十二个面,每一面上都有彩绘,只是因为骰面小,彩绘挤作一团,显得模糊不清,根本看不出是狰狞厉鬼的模样。
莲升哪料到墙里会砌着这么一样东西,因为此地妖气鬼气俱是稀薄,她起先料定不会在此地找到线索。
“莲升,你见过的。”引玉心跳如雷,“在晦雪天的雪地里,你拾到过这样一枚骰子。”
莲升可不就是在骰子里觅见了引玉的魂,这才毅然决然地去了小荒渚么。她将那只十二面骰接了过去,轻摇几下未闻动静,淡声说:“没错,当年我捡到的十二面骰就是这样,如今这枚骰子却是空的。”
引玉摸向墙面破洞,咬起的牙关微松,说:“骰子是谁砌进去的,如果不是蒙善……”
“那就是崔宁婵。”莲升收拢五指,放起十二面骰后,勾手令地上齑粉归回原处,一点点拼凑成看似完好的墙砖。
引玉往那重新砌好的墙上轻锤了两下,说:“蒙善果然到过枉死城,照叶绻说的,蒙善一睁眼就有了赌瘾,那他的花押,定是在枉死城沾上的。”
她冷嗤,看向莲升说:“此地的咒是后来下的,也不知道十二面骰在其中担了什么角色。”
“此骰绝非善物,否则何须砌到墙中,具体还得找到崔宁婵才知,问蒙善只会白问。”莲升说。
引玉皱眉,“可我们连崔宁婵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如何找她。”
莲升挥手,说:“白骨足矣。”
但见半空中凝出一个人影,起先是骸骨,然后见骨上生肉,随之又长了皮。
莲升负手审视,“骨相如此,皮相未必是这样,但不妨试着找找。”
引玉颔首,记下了老妇的模样。
“到阴间去。”莲升收了金光,转而朝引玉眉心处点去,要将对方的魂一并带到两际海。
此等将自己灵台大敞的举动,其实一不留神,就会被勾魂摄魄,做成活傀。
可引玉不光敞了灵台,目光还往上挑着,像足挑衅,实则是在勾人。
莲升微顿,淡声说:“你偏不怕我出错?”
“既然是你,又怎么会弄错。”引玉悠声说,“再说,弄错赔给我就是,我岂会怪你。”
莲升倏然抽出引玉的魂,揽紧对方腰身,往下一跃,便到了两际海。
两际海依旧人来人往,只是此地已无康香露,众鬼要么凑在赌桌前下注,要么在逼仄巷陌中游走,要么停在檐下闲聊,谁也不会留心,这里才了谁,又走了谁。
再到此地,才知这里鬼魂的赌瘾比之扪天都众人,算得上是轻上加轻,众鬼还保有神志,被人挤了,还懂得扭头斥责一番。
莲升自然不会将十二面骰堂而皇之地拿出,问一众鬼祟有未见过。
引玉前去拍了一只鬼的肩,在对方怒火攻心地扭头时,展开了一幅画。画上原是芙蓉浦,可在她展画时,变成了崔宁婵的模样。
“见过此人么?”她问。
那鬼打量画上的人,凶神恶煞地摇头:“没见过,此地鬼来鬼往,我哪记得住这么多啊,下回要想问话,莫要拍肩,别把我下辈子的命火给拍灭了。”
引玉愧欠看他,却将边上另一鬼挤开,直接坐了下去,往后微努下巴问:“这里除了六面骰和骨牌,还有什么新奇的玩乐么?”她想诈鬼。
“能有什么新奇的。”鬼不光兴致缺缺,还露出了厌烦神色,说:“日日年年都是这些,也不见他们玩腻,听说这玩法起先还是从枉死城传出来的,如今那边指不定已经不玩这些了。”
引玉眉一抬,说:“枉死城不是只进不出么,怎么传得出来?”
“当鬼的自然出不来,可当官的可以啊。”此鬼嗤出气,露出市侩神色。
“你见过?”莲升俯瞰他。
鬼耸耸肩,说:“远远见到过一眼,是一位女子,她性子张扬古怪,不是好相与的。”
“你怎么知道她是从枉死城出来的?”莲升皱眉。
“自然是她自己说的。”鬼翘起腿,又说:“别人不信,恰好那日有不少枉死鬼潜入两际海,她过来把那些鬼都逮了回去。”
他好生得意,笑说:“这事你们问对人了,两际海少有我这样百来年的鬼,那可是……近百年前的事了。”
引玉看向莲升,那可不就是莲升提过的旧事,枉死城的禁制出现破绽,一众枉死鬼纷纷潜入两际海,企图转生。
“后来那女子可还有来过?”她问。
鬼摇头说:“只来过那么一次,就是那次,臀下长钉的判官居然离了座,听说是到天上报案去了。”
“多谢告知。”引玉拎起画卷,“你不妨再认认此像?”
鬼摇头说:“这鬼我真不认识,你们问别个去吧。”
引玉只好起身,朝莲升投去一眼,走远了才说:“大海捞针,也不知得捞到何时,不如别问崔宁婵了,直接找个枉死鬼,潜到枉死城里一探究竟。”
“不好找。”莲升摇头。
引玉却不是循规蹈矩的,两眼一眯,压着声说:“如果蒙善当真当过一回枉死鬼,可不会因为被送返人间,命数就彻彻底底改变,不如取他性命,拿他鬼魂作钥,撬开枉死城的门。”
莲升定定看她。
引玉笑说:“这么看我作甚,天规我都不守,还守这地下的规矩?”
“看你心思巧妙,想夸你两句。”莲升冷腔调侃。
作者有话说:
=3=
第116章
“明着夸就是, 何必拐弯抹角。”引玉顺着竿往上爬。
莲升睨她一眼,说:“直接去枉死城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只是,蒙善那十二面骰是如何拿到的, 他还阳后还发生了什么事, 如今我们一概不知, 还是得问崔宁婵。”
“再找找。”引玉转身走向别处,说:“照叶绻所言, 崔宁婵可是多次寻死,就为了到阴间一游, 她定是察觉, 蒙善的赌瘾和他死后魂游之地有关。”
“可惜蒙善是枉死, 到的是枉死城。”莲升从引玉手里把画卷拿了过去,说:“而她最后只进得了两际海。”
引玉颔首, 说:“既然崔宁婵想探明真相, 必不会坐以待毙。”
“的确。”莲升逢鬼展画,挨个询问, 只是此地的鬼也和扪天都城民一样耽溺赌局,并不是那么乐意理人。
人间如炼狱,地下二十三年全是鬼魂,要想找到崔宁婵,怎是一个“难”字概括得了的。
“给我。”引玉抬手,待莲升把画搁到她手上, 她便推开赌桌边坐庄的那位,径自占下位置。
那鬼原先迷迷瞪瞪的, 看到有人占了他的位, 他才暴跳如雷道:“这桌我坐的是庄家位, 要想夺我位置,便拿出点本事来!”
中途抢占的确不合规矩,但引玉从袖中一捞,凭空取出金银元宝无数,就连剪币和打钱都是成沓算的。
桌上纸箔垒如山高,一众赌鬼看得愣神,方才那叫嚷嚷的鬼顿时搓起手,说:“您请,您请!”
因引玉给得大方,是活人不假,且还不像是懂这些的,竟敢比方才的赔率再翻一番,别桌的鬼纷纷闻讯而来。
见状,引玉把崔宁婵的画像挂到壁上,挂在一个最为显眼的位置。
挂完画,她特地躬身朝桌子投去一看,见桌底没有花押,才微微松神。
就算是以前在小荒渚里天天“下地”,莲升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阴钱,这些阴钱直接在引玉手边堆成了山,想来就算日后做鬼,也能做个富贵鬼。
“这就是你的计?”她环臂俯视赌桌。
引玉遮住嘴唇,压低声音说:“他们不是好赌么,我把赌桌占了,可不就能把他们拿捏住了。”
的确是拿捏住了,别桌的比方才冷清了不少,唯她这一桌,赌鬼们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一些鬼就算扒在悬梁上,也想参赌。
有鬼问:“起局了么,等得乏了!”
引玉侧身往画卷轻叩,说:“下注前,还请诸位认认这画上的人,不照做的一律赶出去,让后边的人进来。”
“哟,你这规矩还挺新奇!”
“没见过会赶人的,若不是真心想坐庄家位,便速速离去,要知道,饶是你荷包再鼓,也未必玩得来这些!”
“在阴间玩骰,还是按咱们阴间的规矩为好。”
莲升看向引玉,却见这人还是懒散斜倚,一副应对自如的模样。
引玉笑了笑,从袖中又取出金银元宝无数,说:“那我加码如何?”
众鬼无话可说。
莲升不动声色,心底却是叹为观止,即便她早知道引玉就是这样的脾性,喜热闹不假,还什么都玩得通透。
不过她不得不承认,这的确不失为寻人妙法,毕竟两际海大半的赌鬼,哪个愿意离开赌桌,就算不认得,怕也要因为引玉的话多看几眼。
众鬼纷纷瞅起画卷,歪头外脑地打量,看得那叫一个专心致志。
“看仔细了么?”引玉往桌上轻敲,“看仔细了便挨个答,挨个下注,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众鬼看她好似成竹在胸,明明白衣白裙像极不染纤尘,姿态却摆明了深谙此道,深觉得自己一脚踏错了路,差咫尺就要跌进坑了。
明知是坑,众鬼还是要踏,毕竟机会确实难得!
前边的鬼跃跃欲试,从衣襟里掏出冥钱,说:“好像见过,她刚来时逢人就问枉死城要往哪走,我们哪知道呢,枉死城又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另一鬼跟着下注,说:“记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当时她还掀翻了不少赌桌,把骰子全部掳过去看,疯子一般!那段时日咱们只能偷偷摸摸开局,省得她又过来掀桌!”
“掀桌?”莲升打断。
那鬼说:“不错,全被她掀了,掀翻后她还往桌底打量,不知道在找什么!”
莲升默不作声,面色沉沉,明白崔宁婵大概是发现了桌下的花押。
“继续。”引玉勾手,让下一只鬼步至前来。
“她么,一心向着枉死城,许是有人同她说,这两际海以前来过枉死城的大人,更是疯疯癫癫,嚷着非要进枉死城不可,口出狂言,说要将那位大人绳之于法,问她为甚执着于此,她说那枉死城的鬼祸乱凡间,捣得扪天都民不聊生,处处是家破人亡的惨案!”
引玉眯起眼,慢腾腾摇动手里瓦盅,骰子哗啦作响,说:“她如今上哪儿去了?”
“嗐!她在这里跟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可不得躲起来。尤其这么多年,她也没找到通往枉死城的路,多半是心灰意冷了!”
边上还有鬼在苦思冥想,双眼倏然一亮,把金元宝搁在桌上,说:“我前几日似乎见过她,她在孽镜台附近徘徊,偶尔和赐忘醧的那位阴兵搭话,你们不妨去问问那阴兵!”
在场的赌鬼里,自然也有两际海里当差的,那阴差一掷千金,说:“赶紧开,我要是赢了,就带你俩去找她!”
引玉一听,慢腾腾朝莲升使了个眼色,话都在眼神里了。
莲升神色不变,垂在身侧的手却微微一动。
引玉终于把瓦盅扣上桌,慢声说:“还有谁要下注的,赶紧了。”
众鬼纷纷挤上前,丢得赌桌上全是阴钱,有些个无人供奉,纸钱元宝全无的,把眼珠抠了扔上桌。
引玉打开瓦盅,众鬼便拥挤着探头朝前看,悲叹和欢呼此起彼伏,而笑得最开的,当属刚才那个说要带路的阴兵。
那阴兵赶紧把桌上的钱都揽入怀里,赢了个钵满盆盈,笑呵呵说:“我今儿这嘴定是开了光,得,你们跟我走,我去问问孽镜台边上当值那个。别问为什么非得我带路,他脾气怪,等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引玉收起画卷,终于离开那乌烟瘴气的赌桌,轻抖裙身说:“你带路就是。”
莲升一勾手指,便把方才作弊的术法收了回去,省得碍着后边的赌局。
引玉挨了过去,幽慢地说:“这一戒,定是头一回犯吧。”
莲升目不斜视,不想迎上她暗味不明的目光,说:“你是想引着我挨个犯上一犯?”
“明明是带你领略尘世百味。”引玉辩驳。
莲升哑口无言。
到了孽镜台边,又得以看见那长不见尾的队列,正在观镜的人一生惨淡,却正是慧水赤山里其他人平平常常的一生。
“到了,过孽镜台就能看见他。”阴差指着孽镜台后的海岸说。
舀忘醧的阴差还真是闷声不响的脾性,见有人来也不抬头,神色涣散地坐着,待下一只鬼走到跟前,才舀起一碗忘醧说:“喝吧,咽下之后,前尘过往全成虚妄。”
过了孽镜台的鬼接去忘醧,一口喝净后躬身将碗还回,纵身跃入苦海。
阴差翻了眼皮子,冷不丁察觉到一丝生气,他微微一愣,仰头便见引玉和莲升。
这两人未经孽镜台不说,且都是活人。
阴差连连摆手说:“别挡着路,活人来两际海作甚,阳寿还未尽,就别想着轮回了,就算有人带着来也不行。”
“她们来问点事,瞧你这话说的,哪个活人会上赶着投胎啊,是活着没意思么。”方才带路的阴差说着话,一边从衣襟里掏出刚才赢来的冥钱,一张张捋平了,沾着涎液两眼不抬地数。
坐在岸边的冷哼一声,说:“此世活不好,反倒寄希望于来世的大有人在,有些人急急赴死,不惜了结性命沾上浑身因果业障。只是他们不知道,身上业还在,债未偿完,就算轮回个四五次,也摆脱不了凄苦命数。”
“我不是来和你辩论这些的!”数纸钱的赶紧打断他。
“想问事情是吧?”坐在岸边的不耐烦说:“现在没空,让开些,别挡着别人轮回的路。”
数纸钱的朝引玉投去一眼,话都写在脸上了——看吧,我就说他怪!
引玉倒觉得,这舀忘醧的才该是阴差模样,是其他阴兵和鬼祟搅成一团,连职责也不顾了,才显得此鬼格格不入。
“一句话的功夫,碍不着你。”引玉偏开些许,好声好气说。
数纸钱的皱起眉头,对自己那工友说:“你就说这两日有没有见到那只鬼,你答了我就走,否则我今儿就站在这了,让后边的人都往生不了。”
说着,他还真站在了路中间,把纸钱往衣襟里一塞,双手双脚打开成大字,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
后面来投胎的看到穿官服的挡在这,哪还敢上前,犹犹豫豫地停住脚步。
引玉轻哧,“难怪他那般笃定,我们奈何不了这边管事的,想来是看出,我们的脸皮不如他厚。”
“的确还得他带路。”莲升别开眼,属实不愿多看。
舀忘醧的抿紧嘴唇,兴许连后牙槽都咬紧了,眉目间凝满怒意,一副风雨欲来的样子。
站在路中间的还贱兮兮地笑,挑衅说:“嘿,看你拿我如何,早看你不顺眼了,如今叫你帮个忙你都不肯帮,气煞我也。”
舀忘醧的也气极,但到底不想和同僚动手,也不愿多生事端,干脆说:“有什么事赶紧问,往生一事慢不得,别碍了旁人的一生。”
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引玉一展画卷,说:“有未见过这人,她叫崔宁婵,听闻有段时日她曾闹着要到枉死城,又曾大闹过赌局,也与你搭过话,你应该有些印象。”
舀忘醧的斜去一眼,皱眉说:“两个时辰前才见过,她到了两际海就出不去了,却想知道扪天都的状况,于是天天来孽镜台前守着,想找扪天都来的鬼问话。说起来,她魂灵上有伤口无数,生前想方设法找死,就是为了进枉死城,可到头来城门没摸着,被痨病送到了两际海。”
“往哪去了。”引玉收画。
舀忘醧的抬臂指去,说:“只知道她往那边去了,你们再问别的我也答不出。”
“哎嘿。”路中间的阴兵贱笑,说:“别以为你答了我就肯走,我今儿非要你干不了活!”
“多谢,多有冒犯。”莲升弹指,路中间那大敞双臂的阴差登时被一道气劲撞了老远。
舀忘醧的那位愣了许久。
有了指向,也便好找许多,越往远处走,屋舍越是稀少,前路开阔又静谧。
到底是人人喊打的鬼,想来崔宁婵也不敢往城里去,此等无人之地,才是她的安身之处。
“看来崔宁婵还没有放弃。”引玉不由得感慨,“不过她竟然能发现桌底花押,至死还能不沾赌瘾,实属难得。”
换作其他人,二十年兜兜转转觅不到结果,在阴曹地府里又像闷头苍蝇般四处打转,怕是早放弃追寻真相了。
“是她么。”莲升远远就望见一个身影。
引玉循着莲升指着的方向看,果真见到了一位瘦骨嶙峋的老妇。
两人接近时并未放轻脚步,亦未隐藏气息,把崔宁婵吓得猛回头,她以为这两人是来驱赶自己的,拔腿就跑。
崔宁婵好似惊弓之鸟,一味往前逃,可就算她如今只是薄魂一缕,也是会累的,跑了一阵便扶住膝盖直不起身了。
引玉站在不远处看她,倏然开口:“听人说,你在找枉死城。”
崔宁婵一愣,哪还想逃,这才得以细看远处两人,竟然……是活人。
不,寻常活人哪里进得了两际海,得是修为高深的近仙之人,才进得来。
莲升直接说:“你是想探查扪天都赌瘾的来由?”
崔宁婵趔趔趄趄往前一步,惶恐又迷茫,生怕这两人是她魔怔后的幻象,她哑声问:“你们怎么知道这些,又是打哪儿来的?”
“我们不久前才到扪天都,自然而然地发现了地下赌场。”引玉放轻声音,唯恐又将崔宁婵吓着,“特地来两际海找你,是因为得知了一些关于你儿子蒙善的事。”
“你们……见到蒙善了?”崔宁婵哑声。
“我们在叶家见到了他,他沉迷赌局,日日往外跑,是那叶家的千金,觉察到他身上的诡谲之处。”引玉说。
“叶家……”崔宁婵倒是求过叶进焯,只可惜叶进焯当她发疯,并未施以援手,她干涩地挤出一句:“叶家可还好?”
“好。”引玉颔首,说:“他们也在追查当年之事。”
崔宁婵顿时颤栗不已,连牙齿也哆嗦不停,话都快说不清了,“那你们一定知道了吧,扪天都是被人害了,我儿成了别人的刃,我悔没有将他一刀刺死!”
“知道,所以为追查此事而来。”莲升挡在引玉面前。
崔宁婵咬住牙关抖了半晌,中途露出苦笑。她两眼浸润,却不是喜极而泣,只是悲叹这一切来得……太迟。
太迟了!
“可否说说当年之事?”莲升注视着崔宁婵。
“你们为此而来,我定是……能说尽说。”崔宁婵仰头忍泪,陷入回忆。
那是猫妖销声匿迹后的头一个月,那时众人日子虽还过得小心翼翼,却因为妖患没有再闹,而品尝出了一分宁静滋味。
赵明心的葬礼办得低调,而叶进焯又对外隐瞒了赵明心的死因,所以谁也不知道那夜发生了什么事。众人只觉得,猫妖应当是走了,或许是被人驱赶,或许是自己走的。
那时候蒙善靠打猎为生,总是要出远处,一走就是半个月,那时恰好是他回来的日子。
蒙善偶尔会生擒野兽,偶尔会将莽兽打死再拖回,好巧不巧的,那次他捉到了一只山猫,山猫被捕兽夹夹断了腿,一路上都在嘤咛。他听得心软,便放下了宰杀的心思,甚至还想替这山猫治好伤腿。
那山猫长了一身豹纹,到底未经驯化,性子野得很,腿刚好上些许,就跑了出去。
夜里有人撞见,却因为天色暗,将山猫那身黄色豹纹当作黑毛,吓得七窍生烟,却因为家中小孩因猫妖惨死,而硬着头皮上前棒打。
蒙善循着猫叫声赶去,在那人手下把山猫救出,山猫一溜烟就没了影。
众人纷纷闻声赶来,哪容蒙善辩驳,当他被妖怪蛊惑了心智,将他棒打至死。
蒙善含冤枉死,睁眼便到了枉死城,而崔宁婵在夜里听见叫喊,匆匆起身,朝众人围堵处赶去时,却只见到蒙善冰冷的尸体。
崔宁婵在城中名声好,她治病了得,是方圆百里内出了名的大夫。众人只怪蒙善,却不愿冤枉崔宁婵,毕竟蒙善一年里归家也就三五次,他们当崔宁婵是被蒙在了鼓里。
崔宁婵日日以泪洗面,只盼这是一场噩梦,等她醒来,蒙善还活得好好的。可这不是梦,她没盼到蒙善还魂,却盼到了一位穿僧袍的佛修。
那是一位女子,她面色冷淡,敲门化缘。
崔宁婵为了蒙善,恨不得多积些德,请了那僧袍女子进屋,好吃好喝伺候。
引玉听得直皱眉,忧思沉沉地说:“无嫌。”
“多半就是她。”莲升淡声,“只是不知道,无嫌为什么会来扪天都,难不成归月‘化妖’,也和她有关?”
“你可还记得,那是哪一天?”引玉看向崔宁婵。
崔宁婵思索一番,斩钉截铁道:“二十二年前,似乎不到二十三,差不多就是如今这时候,已是春末之时。”
“还请继续。”引玉抬手示意。
崔宁婵徐徐道来。
那身穿僧尼长袍的女子一语道破:“你家中是不是有人刚刚过世。”
崔宁婵怔住,将女子视为仙人,道出蒙善受人冤枉至死一事。
女子当即盘腿坐下,让崔宁婵切莫打搅她,好像魂游太虚了。
那日,崔宁婵等了良久,她哪里敢出声,怔怔坐在边上,不知女子是不是去找蒙善的魂了。
“我料定她找到了蒙善的魂,否则她回来时,怎会让我把蒙善的尸葬在屋外槐树下。”崔宁婵说。
引玉皱眉问:“她可有说,是在哪里找到的?”
崔宁婵摇头,“她只说,假以时日,蒙善就会回来。”
女修走后,崔宁婵还真把蒙善葬在了树下,想来女修那么说不无理由,毕竟槐树通灵,借由此树,就能把蒙善的鬼魂招回来。
后来蒙善还真回来了,他掘开黄土,敲了崔宁婵的窗,只是模样和此前不太一样,好似变呆滞了,目光木愣愣的。
崔宁婵翻天谢地,虽然蒙善变傻,但好歹是回来了,她认定是槐树通灵,把蒙善招了回来。
只是,蒙善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物,竟然是一枚古怪的十二面骰,问他骰子从哪里得,他压根不答。
扪天都的城民原本就多,且不说如今妖患已了,城里逐渐便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街市人来人往,而蒙善又不能成日闭门不出,只要出去,必会被人认出来。
“你如何解释?听说赌局还是从蒙善那兴起的,众人也得接受他,才愿意与他共赌。”引玉斟酌着问。
“那日我找到蒙善,蒙善的尸体已是半硬,死人复活本就是无稽之谈,城里的人断言蒙善受妖怪蛊惑,指不定要觉得,蒙善醒来是被妖怪附身。”崔宁婵叹气,又说:“我并未夸大,但我生前的医术确实了得,便对外宣称,蒙善是被我救活的。”
“你就不怕这功劳一揽,那女修就要回来找你麻烦?”引玉抬眉。
崔宁婵苦笑:“我怕啊,怎会不怕,可是我更怕蒙善再死一回。”
于是自那时起,崔宁婵便对外说,蒙善虽被救活,却未能好全,那日被棒打不单只瘸了腿,还伤了脑子,所以才变得痴痴傻傻。
蒙善捡回一条命,却不能挣钱糊口了,崔宁婵只好到外做游医,光是等人上门,可挣不到多少钱。
崔宁婵有一日回去,听见家中声音杂乱,有人欢呼亦有人哀叹,她心跳如雷,赶紧进门,便见蒙善正在摇骰,桌上压着不少钱和筹码,还有欠债的花押!
再看蒙善,哪还有半点痴呆,神色分明机灵得很,尤其是赢钱之时,那喜笑颜开的模样和死前不无不同!
崔宁婵吓了一跳,生怕蒙善中了妖术,她什么东西都不敢乱碰,匆匆把那些人驱赶离开。
在闭紧门窗后,她小心谨慎地将蒙善拴起,还悬丝为蒙善把脉。
怪的是,赌局刚结束,蒙善……又傻了。
崔宁婵慌忙在屋中翻找,料定是妖怪所为,只是她不知道,妖术还覆在了哪里。
一通找寻,她在桌下看到了一个诡异图案,红通通一块,像是花押。
桌子要不得了!她寻思。
于是崔宁婵隔着粗布把桌子丢出屋外,只是第二日出门时,她骇然发现,丢出去的桌子……被人搬走了。
赌瘾像瘟疫一样,一夜间席卷扪天都,众人沉迷赌局,原先用来躲避妖患的地下,转眼便摆满赌桌。
崔宁婵愧疚不已,当即想杀了蒙善,若非她执意要蒙善回来,扪天都哪还会变成这样。
赌瘾必须去掉,闹剧必须终止!她四处找寻线索,很快便怀疑到十二面骰上。
“所以我把骰子砌到墙里了。”崔宁婵长吸一口气,说:“蒙善那时偶得片刻清醒,道出自己死后魂游到一个叫‘枉死城’的地方,里面赌风大盛,他流连忘返。只是,他没能留住,一位女子将他逮了出去,慌乱中他抓到了一枚骰子,就是那枚十二个面的。”
她顿住,垂下眼神不守舍地说:“他说女子身穿僧尼长袍,听起来就是那日化缘的女修,蒙善的魂果然是她找回来的。”
作者有话说:
=3=
第117章
“无嫌能耐还挺大。”引玉半夸半讥, “竟让她找到了枉死城的门。”
莲升不以为意道:“以她的手段,要进枉死城又有何难,她不讲道义,抓个枉死鬼, 闯扇枉死门, 与残害众生相比, 可谓是轻而易举。”
“但她为什么要救蒙善?”引玉寻思着,无嫌可不像是有此等闲心的, “她到扪天都不该是巧合,定不只是化斋路过, 莫非她的出现还与当时的妖患有关?”
“皆有可能。”莲升揣度道:“也许就算蒙善没有还阳, 扪天都也难逃一劫。”
她微顿, 看向郁郁不欢的崔宁婵,说:“你把十二面骰砌到墙中, 它可有忽生变故?”
崔宁婵摇头:“倒是没有, 后来城中赌风大盛,我也曾查看过其他赌桌, 桌底全有花押,而那骰子在墙里安安分分,花押似乎不是因它,但我以为阴间之物多少不祥,所以才没有把它凿出来。”
“直接丢了不好?”引玉问。
崔宁婵抿紧唇,沉默片刻才直视引玉, 道:“到底是蒙善带回来的东西,还得放在眼皮底下, 我才安心。”
她语调骤变, “毕竟那枉死城, 听起来哪能像是好地方。”
莲升微作思量,对崔宁婵说:“我以为,比起枉死城里那开设赌局的,你会更痛恨将蒙善带回来的那位,如果不是她,你也不会经受之后的苦痛。”
“苦痛?”崔宁婵又哭又笑,当真像极叶进焯口中的疯子,她说:“我的苦痛多它不多,却又少它不得,我是该谢那位女修的,若非她,我还得日日以泪洗面,苦求蒙善回来,就算蒙善回来之后变了样。”
她摇头,嗓子压得奇低,好似噙有无底痛楚,说:“我虽然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才出手助我,或许她另有隐瞒,或许她心不善,但罪魁祸首,难道不是设下赌局的枉死城吗,天地间竟那样一个地方,怎么想都该……除去才是。”
崔宁婵稍稍停顿,根本不留给任何人插嘴的余地,接着说:“蒙善是错设了赌局,可如果不是枉死城,他岂能学到那些,又怎会被人钻空子,哪还会有后来的那些事?”
“言之有理。”莲升没有反驳,天底下所有事都是智者见智,于崔宁婵而言,她该厌的的确只有枉死城。
“所以你视死如归,下定决心要找到枉死城?”引玉问。
“那是因为,我心里清楚,扪天都变成如今这样,有些许原因在我。”崔宁婵双眼泛红,好似浸了血,颤声说:“我愧对众人,却不能以死谢罪,我死之后,继续为扪天都找寻破解之法才是正道。”
她倏然顿住,仰头观天,只可惜两际海的天没有日月星辰,黑蒙蒙好似丧服一袭,“还有天上神仙,神仙们睁一只眼闭一只,任由枉死城的赌局延至人间,他们也不无辜。”
引玉反驳不得,莲升亦然。
引玉默了少倾,附和说:“在理,神仙也会有错。”
只是,枉死城算是天底下唯一一个不由仙神直接掌管之地,全因那地方出入不易。当时城门禁制大破,诸鬼逃窜,若非两际海的判官上报至白玉京,想来只要枉死城姑息不理,天上也不会得知此事。
崔宁婵指控天地,因为喉头发紧,使得说话声稍显尖锐,“我有过众多猜想,我想,神仙高高在上,也许他们打从一开始就心怀恶念。”
凡人恨天,殊不知仙神自身难保。
莲升没有自证之心,她心知一切互为因果,诸事好比飞天禄马,早有定数,平静道:“总归会有包藏祸心之人,扪天都不会平白没落。”
引玉朝莲升投去一眼,辩白道:“或许仙神也有苦衷。”
崔宁婵却笑了,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苦衷?苦衷二字说得何其轻巧啊。凡人犯错,有刽子手惩之罚之,而刽子手犯错,也该锒铛入狱,要是将仙神比作王侯将相,王侯犯错,谁又当得了那诛惩之人?他们是有苦衷,可凡人就只有苦啊!”
她忽然双掌合十,神色却不诚挚,眼中含着些许怨,说:“我常在孽镜台边上守着,好不容易见着几个知道扪天都状况的人,可个个都对扪天都避如蛇蝎。我原只是一介凡人,而今也只是鬼魂一只,连我都有救世之心,仙神怎忍得了这么久都不显灵?”
莲升沉默地看她。
崔宁婵放下双臂,眼里已无嘲弄,只余惆怅,“你说我该恨谁,我又能恨得了谁?我不过是一粟,妄图填平沧海,不过是蚍蜉,妄图撼动大树,可即便如此,我也想当一当那能视千钧为轻的撬棍。”
引玉怔住,无可否认,崔宁婵已经做到,若非崔宁婵,她和莲升尚不知道这些事也与无嫌有关。
她想起,崔宁婵生前曾是扪天都里出了名的医师,医者悬壶济世,崔宁婵躯壳已死,可如今那一颗济世救人的仁心,仍在勃勃跃动。
生前救人,死人救世,怎算不得医?
崔宁婵从生到死,都不曾违逆本心。
“你所愿已了,不单是撬棍,还是础石。”莲升说。
崔宁婵只是苦守孽镜台三年,到处寻觅也寻不到丝毫线索,她哪里敢居功,摇头说:“天上地下早就变了,我不知道桌下的花押和骰子有无关系,但料想那骰子本就不该存在于世,或许借由骰子找到刽子手,就能找到天地动荡的缘由。”
“多谢你。”引玉心中五味杂陈,说:“你很聪明的,心胸也异于常人,寻常人恨都来不及,哪还会替天地找什么动荡的缘由。”
一时间,崔宁婵竟不知如何才算寻常一笑,她心里太苦,每每翘起嘴角,都忍不住带上几分挖苦。
“天地动荡,的确和十二面骰关系匪浅,它是燃烛之芯,缺之不可。”莲升展开手心,掌中正躺着那枚十二面骰。
崔宁婵双眼精亮不过一瞬,在看到骰子时,往后一仰,差点跌了下去,说:“你们竟已拿到这枚骰子,是、是蒙善……”
“我们冒昧私闯,见屋中大乱,好似蒙善曾胡乱翻找过一通。琢磨一番后,我们从墙里凿出了此物。”引玉愧欠道。
崔宁婵眸色越发黯淡,说:“他以前常跟我讨要那枚骰子,说是把骰子握在手里时,赌运会更好,我骗他说丢了,后来我卧病在床,他屡次激我,我无意透露,那骰子还在家中。”
“原来如此。”引玉颔首,“难怪他到处劈凿。”
“他还曾提过想回枉死城,说那里面什么断头断腰的鬼都有,一个个模样可怖,好就好在,枉死城的鬼怪个个都比扪天都的人会玩,他在扪天已经待倦了。”崔宁婵欲哭无泪,扯了扯嘴角,又说:“我生前设法‘枉死’,尽想令众人怪罪我,好让自己死于非命,可我到死都进不了枉死城。”
她倏然一顿,盯起引玉和莲升,说:“你们……一定有法子进去吧?”
“我们进不了。”莲升简单几字斩断了崔宁婵的希冀,但转而又说:“有一人可以进。”
“谁?”崔宁婵急切问。
“蒙善。”莲升淡声。
崔宁婵愣住,摇头说:“可他如今是活人,死后未必还能进得去,况且他进去有什么用,不过是寻到一作乐之地罢了,想让他做事?二位的希望怕是要落空。”
“他命理未变,必然还能进枉死城。”莲升看着崔宁婵,说:“进去后,无需他做任何事。”
“什么意思,要他进枉死城,却不要他做任何事?”崔宁婵没听明白,讷讷说:“二位是想……”
“只要枉死城的门能开,我们就能跟着进去。”引玉解释说。
崔宁婵恍然大悟,她沉默了半晌,决绝道:“如果这样真的救得了扪天都,又救得了天地,那你们杀他就是。”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她释然展颜,如今她已是死魂一只,而蒙善又成了那样,对蒙善生还是死,她已无执念。
“任我们取蒙善性命?万一我们骗你,压根不救扪天都呢。”引玉慢声。
崔宁婵看着面前这来历不明的两人,说:“听起来二位早知道蒙善的命数,以二位的能耐,如果只是想取他性命,何必特地来和我说这些。”
“此番,蒙善若再进枉死城,便再也出不来了。”引玉再度提醒。
“如果他命该如此,那枉死城算是他的归宿。”崔宁婵叹息。
引玉颔首,拿起莲升掌上的骰子,看了两眼便又放回,说:“你接受得了就好,这次我们特地下两际海,也是为了找你弄清当年之事。”
崔宁婵躬身,心底悲怆再度涌上眼角,噙泪说:“我所知俱已道出,我是帮不了别的了,还盼二位仙姑一帆风顺。”
“多谢。”引玉拢起莲升的五指,使得对方攥起骰子,她转而问崔宁婵:“你可有想过往生。”
崔宁婵一愣,没想到这两人竟还能左右轮回投胎一事?她微微怔神,随之摇头,说:“不想,如果事态当真能扭转,我还想……等一等两位仙姑的好消息,往生后我诸事皆忘,就算等得到后话,怕也听不懂前因后果了。”
“那便不送你了。”莲升翻手,掌心倏然一空,十二面骰被她收起来了。
引玉转身问:“走么?”
莲升似咬耳朵一般,贴近了说:“回回想走都特地问我一句,我要是说不,你就不走了?”
“同你客气罢了。”引玉笑说。
“和我还客气这些,显得疏远了,仙姑。”莲升说得平淡,把她话里那几分刻意都给隐去了。
“快走!”引玉催促,推起莲升后腰,低声说:“也不知道是谁疏远。”
两人回到凡间,又到了崔宁婵和蒙善家中。
起先“下地”时,天色已是昏昏沉沉,如今回来,天上好比泼墨,却不是天阴欲雨,而是夜幕已至。
在别处,深夜里必定是寂寂寥寥,偏这扪天都地下吵吵闹闹,在地面还能听到些许动静。
引玉走到屋外,抬臂吹去衣袂上沾着的阴气,转而仰头观天,不见星月,也不知那雨要酝酿到什么时候。
“此地离芙蓉浦近,这里下雨,不知道芙蓉浦会不会下。”莲升也在看天。
引玉偎过去,促狭道:“怎么,终于想和我看水晶花了?晚了,莲升。”
“想补偿都不得?”莲升问。
引玉贴到莲升身前,手自对方腰边擦过,朝其身后探去,说:“当年我有心想和你谈风说月,一颗心全扑在那上,如今心思不纯粹了,你再想和我看花看山?我可没那兴致。”
莲升系在发梢的红绳被轻轻一拽,头发未散,只是发根被牵动着,发顶倏然一痒,痒意下灌心口。
她知道引玉意在何处,手别至身后,捏住引玉腕子说:“当年我不识抬举,屡次拂你的意,你不想看水晶花,不妨看看别的花。”
是因她神色太过平淡,以至于引玉一下没意会到她话里深意。
引玉看了眼前“莲花”,倏然抽手,掌心又往莲升柔韧腰间贴,一路往下拂,笑说:“俗呀,莲升。”
“不是俗。”莲升眉心花钿渐红,说:“是在参透世间诸惑。”
“开始悟了?”引玉打趣。
“拾人牙慧罢了。”莲升口中的“人”,可不就是引玉么。
引玉笑了,转身说:“去找蒙善吧,只是我可下不去手取他性命。”
“我来就是。”莲升那模样冷淡无心,有几分像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引玉抬眉,循着来路往叶家走,说:“你就不怕犯杀戒?”
“我破的戒还少么。”莲升迎上引玉那打量的目光。
引玉怎能撇清干系,要不是她,莲升也犯不着屡次破戒,偏她还要露出得意之色,说:“后悔了?可惜没有回头路可以走,我想你犯的戒还多着呢,到时怕是罄竹难书了。”
莲升不语。
引玉又暗藏深意地说:“到时候你的罪过里全带着我的名字,你我的关系定会人尽皆知,众人说起你便会想起我,你会不会羞,会不会恼?”
她不加收敛,越说越是起劲,直到一道温热吐息落在耳畔。
是莲升挨了过去。
莲升是柴火一捧,被引玉屡次添油,哪里忍得住。
引玉好整以暇,嘴上说着不饶人的话,“气了?是不是想咬坏我的嘴,那你可悠着点儿,别把小戒破成大戒,缝缝补补的,你那禅心可吃不消。”
“还想说什么,一并说了。”莲升冷冷嚼出字音,她没咬引玉的唇,只用牙磨起引玉的耳珠。
磨牙凿齿,故而轻研慢碾。
“痒了,莲升。”引玉停住脚步,一颗心如受蚁爬,平日里浪荡如她,也忍不住四处打量,唯恐被人撞见。
“哪儿痒。”莲升指向引玉的心口,“这里?”
引玉握住那根手指,牵着它往自己脐边碰。
莲升轻呵一口气,抬起手,朝引玉颊边一刮,说:“我看,你是这儿痒了。”
脸皮痒。
引玉哧地笑了,仰头把面颊凑了过去,说:“是有点。”
莲升目光定定,不知方才掌心余温有未烧着引玉,但自己是早被烫着了,以前她从不知自己有欲,也不知自己如此重欲。
那时候看花是花,看水是水,如今一见花色,心底便是引玉眼梢耳畔的绯色,一看水,便思及相贴时淋漓热汗。
“这里没人。”引玉还在抛钩,四处打量一番后,又变得没皮没脸。
莲升心下滚烫,却不露声色。
引玉索性环住莲升脖颈,轻飘飘挂在她身上,说:“天要下雨了莲升。”
“怎么。”莲升吐出两字,眼底平静已被晦色掩盖。
“涨潮了。”引玉贴着莲升的耳说。
这是蛊惑,绝对是。
莲升终于亲上引玉的唇,又在对方面颊上流连,好似试探,不信这人真的没皮没脸,含混道:“长夜漫漫,可以亲到天明。”
“那就到天明。”引玉竟还答应了,拉着莲升就往檐下走,藏到了屋舍后。
天色昏暗,两人在死寂般的街市上亲得忘情,觉察到有雨落下,才匆忙往叶家赶。
已是半夜,叶家两个守门的昏昏欲睡,听见脚步声时诧异睁眼,看到是这两位贵客冒雨而来,才慌忙起身。可他们再一看,两位客人的发丝和衣裳皆还干燥,哪像是冒雨前来的。
叶家灯火通明,许是叶进焯还没歇下,众人也不敢休息。
有婢女在回廊中看雨,见状问:“二位是要到哪儿去,可要带路?”
“叶老爷在哪。”引玉问。
那婢女往远处一指,说:“老爷还在前厅,二位随我来。”
还未进到前厅,果然看到叶进焯还在厅中坐着,独他,叶绻和蒙善不知是不是歇下了。
叶进焯慌忙起身,问道:“仙姑已经去过地下了?”
“还去了蒙善家一趟。”引玉提起裙摆微微一抖,虽然衣裙滴雨不沾。
叶进焯想为二位仙姑斟茶,一碰茶壶,才知茶水已经凉透了,他刚想把婢女喊来,便被制止。
“不必,我们是来说事的,茶便无暇喝了。”引玉看向莲升,琢磨起取人性命一事要怎么说。
没想到莲升开门见山道:“你那女婿呢,要借他性命一用。”
到底是在小悟墟里成仙的,连取人性命一事,她也说得如此超凡脱俗。
叶进焯听得一怔,不是因为不舍,毕竟他原就不待见蒙善,且不说,如今还得知了叶绻的用意。他困惑问:“你们要蒙善的命做什么,难道……要用他的魂引出当年的妖?”
“你可有听说过枉死城?”引玉幽声问。
叶进焯自然听过,但那地方玄之又玄,只存在于市井话本,古籍里根本找不到三言两语的记载。他错愕,问道:“枉死城和扪天都有何关系?听说枉死之人会去枉死城,但那地方只进不出,难道……蒙善进去过?”
“不错。”引玉颔首,说:“莫问我们如何得知,但蒙善进过枉死城不假,得人相助才死而复生,枉死城诸鬼好赌,扪天都的赌风和那地方关系匪浅。”
叶进焯原来觉得,什么枉死城,什么脱身复活,无非是痴人说梦,如今却想,蒙善就算真的复生,也不该是因为崔宁婵医术了得,崔宁婵哪里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
他思绪大乱,久久才定住心神,心知其中详细并非是他能窥探的。他把喉头不解全部咽下,说:“既然如此,二人取他命就是,勘破这迷案,也好……如了叶绻的意。”
“到底是叶家女婿,还是该问您一句。”引玉说。
叶进焯叹气,“这女婿我原就不想认,不过也幸好留了他。”
“蒙善何在?”莲升问。
叶进焯欲言又止,干脆招来一个婢女,问:“小姐歇了么。”
那婢女摇头说:“小姐在假山下。”
“带仙姑去见小姐和蒙善。”叶进焯吩咐。
婢女应声,带引玉和莲升先穿回廊,后到园中,淋着雨步至一假山后。
引玉正困惑着,便见假山后有暗道一条,那里面灯火通明,分明另有天地。
婢女抬手挡雨,躬身说:“二位仙姑里面请,我便不进去了,规矩在这儿呢。”
“这么隐秘?”引玉提裙进去。
暗道狭窄,又只有短短一截,还未看见叶绻,便能听见里边回荡着她的声音。
“你那赌瘾到底是怎么来的,今日你不说清楚,休想踏出去一步。”叶绻似也不耐烦了,“我问了你半月,你只字不答,还设法往外跑,莫非有妖鬼在暗中指使你?”
蒙善哇哇大叫,跟疯子一样,果然只字不答。
引玉远远喊了一声:“叶绻。”
叶绻蓦地收声,扭头望了过去,知是仙姑才松下一口气,讷讷说:“我、我在问他话呢。”
她目光闪躲,继而解释:“我是怕他跑了,才将他捆在此地,他总能挣脱,本事可大了。”
远处蒙善果真被捆成一团,躺在地上翻滚着,明明是赌瘾,却像是吃了迷魂药,一双眼甚至呆滞,口中却大叫不停。
“不必再问了。”引玉弯下腰,打量起地上男子。
叶绻怔住,随即惊愕问:“难道仙姑已有主意?”
引玉端详起蒙善的面相,印堂仍有黑气,如今虽是活人,却一副死人之相,正也是枉死之命。
“有主意,但得从你手上要走蒙善。”她朝蒙善眉心碰去,黑烟缠上她手指,又倏然退开。
叶绻心如擂鼓,“所以我留蒙善果真没错?”
“多亏你留他。”引玉粲然。
叶绻倒吸一口气,周身微微颤栗,说:“那还请仙姑……带走他离开,反正光凭我也问不出结果。”
“我们要带走的,是他的魂。”莲升屈膝蹲下,朱红的裙身跟花一样绽在山石上。
“魂?”叶绻虽不是修仙的料,到底在叶府耳濡目染多年,当即明白,说:“你们要招他的魂么,可需魂灵和金钱剑?我去取!”
“不必。”莲升抬掌悬至蒙善额前。
蒙善还在嘶嚎着,他压根不知道自己将死,只是觉得难受,不能近赌桌,就会浑身不爽。
叶绻屏息看着。
只见莲升五指一拢,蒙善瞳仁紧缩,好像遭到了致命一击。
引玉目不转睛,压着声对叶绻说:“等会你不要怕。”
叶绻摇头,妖怪她见多了,没什么吓得着她,不然她也不会冒险把蒙善留在叶府。
蒙善倏然断气,大瞪的双目彻底失神,瞳仁松弛扩散,明摆着已成死人。
叶绻这才明白,引玉为什么叫她别怕,这哪是招魂,分明是……杀人。她瞪直眼,目光在引玉和莲升间反复摆动,整颗心惊诧且茫然。
“我们要借他的魂引路,他本就是死而复生,是有人施了他一缕生息,他才得以当个活死人。”莲升站起身,凝视着洞中某一处。
那里除壁灯外空空如也,如果真有别的东西,那只能是蒙善的鬼魂。
叶绻头晕眼花,不得不按住狂跳不已的心口,涩声问:“所以这不算杀他,我、我还从未杀过人,我此前只是想问他事情,不曾想过要他性命的……”
“自然不算。”莲升猛地扭头,应当是她盯着的那个魂动了,“这算助他顺应命理,早日脱身苦海。”
引玉自然也看得到蒙善,在看见那灰影蹿出洞口时,忙不迭开口:“追他!”
叶绻拘谨站着,匆忙看向脚边死尸,惶恐问:“仙姑,那我……”
“你留在这。”引玉按住叶绻的肩,收手后匆匆往外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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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莲升追上前, 方才拢起的五指还在紧紧攥着,她低头飞快投去一眼,见到从五指间逸开的些许“白雾”。
这是起先吊着蒙善命的那一口生气,这生气浓冽刺骨, 其间包藏十足灵气, 难怪能让死壳看起来好像活躯。
既然生气来自他人, 其上合该沾染旁人气息,偏偏它气味寡淡, 不凑近闻根本辨不清气味。
看来是时日久远,就算不取蒙善性命, 他也会再成亡魂。
引玉看向莲升五指, 追得气喘吁吁, 声音不稳地问:“如何,这是无嫌给的么?”
莲升抬臂低头, 在生气将散之际, 恰好认出了其上气息,带着些许冷清的香火味, 臭不至熏鼻,的确是无嫌。
“是。”
眼看着那口生气散尽,引玉呵笑一声,说:“她处心积虑设下此局,你我可不能枉费了她的心思,枉死城必进不可, 也不知此番她想让我们看到的,会是什么。”
莲升拍拂双掌, 目光不敢再从蒙善身上偏开, “先跟再说。”
蒙善的魂一离壳, 没了那口生气指引他重返阳间,他自然就要朝着枉死城飞去。
枉死城与他命数相系,冥冥之中在吸引他前往,不论他身在何地,都能轻而易举找到枉死城的门,换作寻常死魂,怕是撞破头都找不到枉死城所在,正如崔宁婵。
死后,蒙善依旧是一副迟眉钝眼的模样,毕竟花押是跟着魂走的,如今他赌瘾还在,又近不得赌桌,自然痴痴傻傻。
他的魂轻得就像一阵风,哪还管什么重楼高台,什么铜墙铁壁,横冲直撞便穿了过去。
引玉揽上莲升的手,说:“不知他要飘到何时。”
“我带你。”莲升就势揽上引玉腰际,正中引玉之意。
引玉偎得紧,笑说:“你小施术法腾个云驾个雾,也好省去我一番琢磨。”
“琢磨如何飞天遁地?”莲升凌天而起,单是抬臂一拨,风云便虚倚身侧,好似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日行万里。
“琢磨如何才能省时省力。”引玉直说,调子幽慢懒散,果真没在琢磨正事。
莲升淡声:“此事于你而言,有如探囊取物,何须琢磨。”
“何以言之?”引玉抬眉。
莲升睨她,目光又紧随蒙善,说:“你单看我一眼,我便会如你的意。”
“佛门可不说这种话,太俗。”引玉笑说。
莲升不再应声,随她胡言。
又是一阵上天下地,蒙善的眼还是无神,他双手双腿俱绵软无力的垂着,像是被一根无形之丝拽着往前。
这无形之物,正是与蒙善息息相关的诸因诸果。
蒙善神志混沌,约莫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在做什么,他忽然间赌瘾犯了,飞天遁地时忍不住嚎啕大叫,明明眼中没有杀念,却比恶鬼还凶。
“到了枉死城,他许又能得片刻清明了。”引玉一顿,慢声说:“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起崔宁婵。”
“那得看他神清到何种地步。”莲升说。
但见蒙善忽朝地下千丈潜去,游鱼般摆动双腿,从一群野鬼中穿过。他挥开莹莹鬼火,撞散地下骸骨,在一幽静诡谲处,突然跪地叩头,嘴里呜呜叫嚷。
一扇门铜门凭空出现,那门得有个十来尺高,十数人环抱也未必抱得全。门环是两只硕大鬼首,它们大张着口,嘴里吐出人声:“何人应召,报上名来!”
蒙善磕头道:“蒙善是也。”
两只鬼首闻声咯咯狂笑,咬得那铜环嘎吱作响,其中一鬼首道:“我认得你,你此前来过,后来有人助你出逃,你说你,走都走了,还回来作甚?”
蒙善周身战栗。
“要知道,你回来后有的是罪受,什么火刑水淹的,应有尽有,就问你怕不怕?”左边那门环鬼首嬉笑说。
右边的却幽声道:“原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不想竟是主动送上门,既然下定决心回来,你一定不怕。”
隔着这厚重铜门,蒙善隐约听见骰子声,或许他并非真的听见,只是执念使然,不过仅是一门之隔,也足够让他摆脱痴傻。
蒙善浑浑噩噩,咬起手指头惶恐不安,说:“不,我不受刑,我不是故意要走的,是那个人逼我,是她害的我!”
他头痛欲裂,一双手不知道如何安放,眼也不知该往哪里瞧,他的手本该摸着骰盅,他的眼本该只盯着赌桌!
门上鬼首看他痛苦,狂笑不已,尖声说:“这些话,你到大人面前说去,我们才不管你!”
蒙善磕头大喊:“还请二位大人放我进去,苦头我都吃,只要能上赌桌!”
“那便——里面请!”两只鬼首齐齐咬紧铜环,砸出震耳欲聋的咚咚声。
敲三下门,门扇缓缓打开,幽绿的火光泻了出来,连同那热闹非凡的欢呼,也一股脑往门外涌。
骰子和骨牌的撞击声混在其中,就好像沾了毒的饵,勾着蒙善趔趔趄趄往里去。
进门之后,蒙善哪还像什么瘸子,恨不得一步便迈到赌桌前!
暗处,引玉仰头打量这参天铜门,诧异道:“原来枉死城的门长这模样。”
“它要关上了。”莲升冷声。
“冲门!”引玉轻推莲升后肩,好事坏事俱让旁人做,她懒得丁点累活也不想干。
莲升只好揽上引玉的腰,掌心朝着自身,只稍稍挥掌,两人身影俱已不见。
在蒙善踏进门后,铜门本该立马关上,就在门缝只余一线时,一道气劲撞了过去,撞得两扇门往里一别。门上有禁制,那森冷诡谲的阴风意图阻拦闯门气劲。
“何人闯门?”鬼首被撞得眼冒金星,怒目嗔视道。
另一鬼首道:“此地非枉死鬼不得擅入,擅入者杀无赦!”
鬼首齐齐喷出鬼火,烧得门扇前后青烟腾腾。但那道气劲岂会轻易退却,其中裹挟金光,好似灿星倒灌,倏然又震上前!
鬼火哪里奈何得了这闯门气劲,禁制也成了摆设,两只鬼首被撞得口吐青血,四目俱流血泪。
铜门大敞,有东西闯了进去。
左右两只鬼首转动眼珠子,面面相觑道:“谁扇了我一个大嘴巴子,真疼啊。”
“奇怪,别说活人气息,我连死人气息也闻不着,这风是有备而来,还得上报给大人知。”
“你去!我今儿不想动,脸还疼得紧。”
铜门咚隆合上,变作青烟消散,但枉死城里种种犹在。在门关上的一瞬,本该在外侧的两只鬼首铜环,竟从里侧冒出头来,好似门扇前后调了个弯。
其中一只鬼首奋力扭头挣扎,只听见当啷一声,它竟从门上脱出,落到了地上,把衔在嘴里的铜环当腿使,一拱一拱地朝远处去。
闯入枉死城的那道气劲落在了暗处,悄无声息凝成两个人影,可不就是引玉和莲升。幸好莲升术法尚在,所以就算显露身影,也没谁发现得了,这里混进了外边的人。
引玉轻吁一口气,说:“门上禁制还挺厉害,幸好有你。”
莲升扶墙往外打量,只见围在赌桌边上的鬼全都戴着鬼首面具,便翻掌变出两只。
只是变出两只面具的功夫,地上拱动的门环鬼首竟没了影,她索性敛了目光,说:“本不想惊动这里管事的,没想到还是免不了。”
“无妨,这里人潮汹涌,想藏身也容易。”引玉倒是看得开。
“只能如此,船到桥头自然直。”莲升看向引玉空空如也的双手,说:“你把画卷舍在门外,是忧心出不去?”
“铜门要是开不了,我便用上自己的‘门’,何愁出不去。”引玉笑说。
“也好。”莲升颔首,递出去一只面具。
枉死城里四处悬挂鬼火灯笼,火光中全是赌桌,不论是长街,还是亭台楼阁,放眼望去竟都摆满赌桌,有些个塞不下的,还把赌桌搁在了屋瓦上。
如果说两际海众鬼只是初沾赌瘾,那枉死城的便是病入膏肓了,那痴狂的模样,比扪天都城民更甚!
再看众枉死鬼都戴有面具,此等场面,本该一眼就能找到蒙善才是,可眼前连一只未戴面具的鬼都见不着,蒙善已不知钻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面具已递到面前,引玉却不伸手接,只是倾身向前,还微微抬起下颌,示意莲升帮她戴上。
莲升只好先自己戴上那青面獠牙的,再将那红脸怒颜的覆到引玉面上。
绳子要系到脑后,她转至引玉身后,把两根绳不松不紧地绑好,说:“门环鬼首口中的大人,许就是这里管事的,十二面骰指不定就是那人的东西。”
“去看看便知。”引玉扶正面具,朝远处赌桌走去,她不参赌,只是为看清赌桌上的骰子长什么样。
一看才知,竟是十二面骰。
耳边簌簌作响,引玉猛地扭头,又朝另一张赌桌打量,又见十二面骰!
“整座枉死城,玩的怕都是十二面骰。”引玉皱眉,“这十二面骰除了比寻常骰子多出六面,不知还有什么奇异之处。”
“看看桌下。”莲升施出金光,金光掀翻赌桌。
一众赌鬼皆以为是身侧赌友所为,互相指责起来:“玩不起就别玩,掀桌算什么!”
但见,桌下并无花押。
莲升收起金光,在众鬼之间穿过。趁众鬼迷心赌局,她飞快摘下他们的面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们眉间碰去。
桌下不见花押,众鬼灵台中却有。
一些鬼怪露出惨不忍睹的脸,又开始互相斥骂:“摘我面具做甚,怎的,是我方才赢了钱,记恨上了?”
引玉从旁路过,挨着莲升说:“如何?”
“这里的花押似乎不是咒术所成。”莲升迟疑。
引玉微愣,“莫非还不是同一人所为?”
“尚不能断定,除非有人嫁祸。此事巧就巧在,扪天都的赌风,又是在无嫌救了蒙善会掀起的,难道是无嫌有心为之?”莲升环视四周。
她继续说:“此地只进不出,非召不可贸闯,这本该是好事,没想到这规矩反倒成了枉死城的顶好屏障,到如今,我才知道枉死城竟是这模样。”
“不论是什么,落在有心人手里,总会变成凶器,顽石都能被磨成尖刀。”引玉捏着袖角掩起口鼻,被鬼气熏得难受。
“倒也是。”莲升皱眉。
枉死鬼们的双眼好像钉在了赌桌上,压根不看别处,引玉撘住一鬼的肩,本想与他搭话,不想他不管不顾,连手臂被边上人挤断也不曾察觉。
莲升倏然顿步,望见远处耸入云霄的高楼。
除眼前高楼外,枉死城的屋舍全是一般高,此楼足以俯瞰枉死城全貌。
引玉循着莲升的目光望去,眯起眼细细打量,琢磨道:“枉死城管事的就住在那楼上?”
“也许我们的行踪已被发现。”莲升垂头,推开急攘攘的枉死鬼,不紧不慢朝高楼靠近。
越是往那边走,枉死鬼越少,有几张赌桌歪歪扭扭搁在街市上,桌边却空无一鬼。十二面骰在桌上静置,竟是裂痕遍布。
引玉停在桌边,再看桌角竟有磕碰的痕迹,她几番思索,中途还是捏起那枚十二面骰,可才微微施力,骰子便在她手中碎成齑粉。
骰中空无一物,也不像此前装她魂灵的那只那么牢固。她忙不迭退开一步,挥散飞扬而起的尘烟,抬臂遮在口鼻前,说:“看来寻常鬼怪还不能接近此地。”
莲升抬手,好似在试探什么,慢腾腾朝前摸索,蓦地开口:“有禁制。”
“禁制?”引玉皱眉,才往莲升那边迈去几步,果真觉察到一股蛮横阻力。
不错,的确有禁制,一般的枉死鬼若想往里一步,怕是得忍受魂飞魄散之痛。
引玉越想越觉得稀奇,望向高楼最顶上的飞檐,说:“之前在两际海时,众鬼便提起过枉死城的大人,不清楚众鬼口中的‘大人’和此地管事的是不是同一位,如果是,她多半也是好赌的,赌瘾不比其他鬼小,怎会在自己的住处附近设此禁制。”
莲升的视线缓慢上抬,淡声说:“如果此处住人,不该不亮灯。”
此楼有十来层高,每一层俱是黢黑,不光窗纸里没有透出光,就连飞檐下悬着的灯笼,也暗暗沉沉。
“莫非她早离开枉死城,又不想叫人发现?”引玉大胆猜测。
“不无可能。”莲升回头拉住引玉手腕,牵着她穿过禁制。
此地的禁制不比铜门上的,许是那管事的料定外边无人能擅闯枉死城,所以高楼附近的禁制只对鬼祟起效。
“此番是她疏忽大意。”莲升左右环顾,不紧不慢往前走,“要说心眼,这里管事的还是比不得无嫌和灵命。”
“可别是空城计。”引玉压着声说。
“妖气。”莲升顿步,“枉死城本该只有枉死鬼,为什么会有妖气。”
引玉仔细分辨风中传来的气味,其中当真有妖气,还不止一只妖!她微眯起眼,一个念头涌上心尖。
“离奇,难不成枉死城里管事的,其实是妖?”莲升亦觉得难以置信。
引玉反握住莲升的手腕,收紧五指说:“更巧了。”
“你想到归月了,是不是。”莲升猜出她心中所思。
引玉颔首,不疾不徐道:“当年扪天都大发妖患,巧在肇祸的“妖”竟是归月,而叶进焯口中的归月分明又是受人使驭,更巧的是,妖患才退,赌风便吹遍扪天都。”
她嗤出一声,说:“当年害得归月屡犯杀孽的妖,难不成就是这枉死城里管事的?这会是无嫌想要传达的隐喻讯息么。”
“过去一探。”莲升抬臂,食指无声抵在唇前。
引玉登时噤声,隐约听到咔哒咔哒的声响。
莲升指间弹出金光,不得不将二人身形隐去,循着那声音而去,目光一垂,不料闹出动静的,竟然是那只门环鬼首。
门环鬼首虽面目狰狞,恰似凶鬼,其实只是一附了灵的器物,算起来连妖都不算,也难怪它能穿过禁制。
它在石板上拱动,别人的一步得是它的五步,它锲而不舍,气喘吁吁爬到了楼下石阶前。
石阶上坐有两名女侍,一人顶着狐耳,一人顶着豹耳,无一例外都是妖。
两人百无聊赖地喝着冷茶,见那门环鬼首前来,不约而同踢出一脚,一人踢了个正着,一人踢了个空。
门环鬼首被踹了老远,也不知撞着了什么,戛然止住。它诧异地扭身往后看,后边空空如也,头上也空空,可脑壳沉得很,好像被什么东西压着了。
隐匿了身形的引玉和莲升恰就站在门环鬼首边上,而莲升的绣鞋,正正踩在鬼首之上。
两只妖面面相觑,忽然争吵起来。
“下回换我踢了,你看你,也就踢了这么点儿远,还不及我上次一半。”
“定是你暗中施术,它明明还能滚一段的,怎忽然就停住了,你这卑劣手法,也只能骗骗鬼。”
“胡扯,谁跟你一样下作,我方才两手都端着茶盏,哪来的闲暇施术!”
门环鬼首哎哟一声,歪鼻子歪嘴,好似怒火冲天,偏偏转过身后,飞快挤出讨好的笑,拱过去说:“两位姐姐,我有要事禀报城主。”
“要事?”顶狐耳的妖轻轻一嗤,“你上回也是这么说,结果是因为掉了漆,还有一回是因为什么来着,好像是因为另一只鬼首和你不对付吧?”
“这回真是要紧事!”门环鬼首说。
顶豹耳的说:“你说是什么事,如若真是急事,我们会替你上报。”
门环鬼首急不可耐,心知此事耽误不得,索性开口:“方才迎进来一只枉死鬼,是此前逃出去的那只。”
“哦?”顶狐耳的说,“当年逃出去的枉死鬼可不少。”
“不是那一次!”门环鬼首忙不迭说,“是第二次有人闯门,那只是被带出去的。”
“没闲心听你废话,说重点。”顶豹耳的极不耐烦。
门环鬼首倒吸一口气,这才说:“方才门开时,有其他东西闯进来了,我没看清,它好生厉害,竟撞开了门上禁制。”
石阶上坐着的两只妖神色一僵,面面相觑了好一阵。两人不约而同起身,连搁在腿上的茶盏被掀翻也不管不顾。
狐妖扬声:“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现在才说!”
“我刚刚不是被踹开了么。”门环鬼首委委屈屈,它看两只妖还是不动,催促道:“快禀报城主啊,不知道闯进来的人是什么来历,那气劲可太霸道了!”
远处,引玉笃定道:“这两只妖一定知道城主的去向。”
莲升说:“一会楼门打开,我们便进去看看。”
只见狐妖僵着步子转身,从喉头里挤出干涩的声音说:“急什么,我这就禀告城主去,你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现在没你的事了。”
豹妖甚至还一脚踹开了门环鬼首,不想它多留一刻。
门环鬼首飞至半空,跌落在枉死鬼中,被踩得嚎啕大叫。
两只妖相视了一眼,谁也没有推开楼门。良久,狐妖才说:“你留下守门,我上去看看,万一城主早就回来了,只是没吭声。”
豹妖左思右想,说:“怎么可能,我们还不如到城里搜一搜,搜得到也好,搜不到……”
“搜不到的话,咱们跑了吧。”狐妖还是战巍巍地推开了门,门开的一刹那,好似有风从她耳畔飞快刮过。
她僵了一瞬,赶忙拿下墙上火把,吹出一口气将火把点着。她看四周空旷无人,楼里静幽幽的,便大胆认定,方才掠过去的仅是一股平平无奇的风。
莲升和引玉进了楼,因为高楼年久失修,那木梯每被踩上一下,便要响上一声。
狐妖屏息后退一步,仰头往上打量,颤着声说:“好像进去了,怎么会连丁点动静和气息都没有,不会是……天上的仙来了吧?”
豹妖赶紧把她扯了出去说:“那还愣着做什么,跑啊,当年城主错将冥石心给了别人,这么多年她都不曾回来,怕是已成大祸!”
两只妖慌不择路。
楼里,莲升去了匿形的术法,寻思着方才两只妖的对话,“冥石心?”
“闻所未闻。”引玉摇头。
“此事单靠你我,是揣摩不明白的。不过,枉死城里流传四处的十二面骰,和当年藏你的那一枚不太相同,那些骰子多半和所谓的‘冥石’有些关系。”莲升斟酌道。
“或许是边角料和正中物的关系。”引玉心悦。
“与其在这猜,还不如问问知情人。”莲升说完,抬手再施金光,那光幻作金绳一根,藤蔓般往楼外延伸。
不出片刻,楼下咚隆作响,狐妖和豹妖背贴着背齐齐落地。
两只妖被金光变作的绳缠了数圈,摔得浑身发痛也不敢叫骂,捆在她们身上的可是仙家之物,与其指责他人,还不如磕头认错。
“饶命,我们知错了!”狐妖大喊,论服软示弱,她绝对是在行的。
作者有话说:
=3=
第119章
两只妖本来就是惊弓之鸟, 如今好比刀刃悬在脖颈上,更是胆战心惊。
引玉是想让莲升把这两只妖请回来不假,可没想到,莲升竟“请”得这般直接, 把妖吓得够呛。
莲升脸上毫无愧意, 翻掌变出一盏提灯。
狐妖喊完, 小心翼翼往楼中打量,一下便瞧见明亮火光, 和楼梯上引玉那张白惨惨的脸。
她在枉死城待了几百年,自然不会将活人错认成鬼, 且不说, 枉死鬼要么缺胳膊要么断腿, 不光模样寒碜,身上怨气还一个赛一个的重, 哪有里边那人好看啊。
没想到素衣女子身后还有一人, 那人好似把烈焰穿在身上,却勾不起旁人半分遐思, 她神色冰冷,仪态端端,不是好相与的。
多端详一眼,狐妖声泪俱下,料定这两人是来取她们性命的,啜泣道:“大人明察, 我一声没有做过坏事?”
明明是狐妖,却胆小如鼠, 引玉心底发笑, 说:“当真?”
“当真!”狐妖颤声, 底气实在不够足。
和狐妖背靠着背的豹妖没喊饶命,倒是胆大发问:“你们就是闯开枉死城门的人?”
狐妖猛朝后背撞去,想让豹妖识趣收声。她修了这么久的道,也算是大妖一只,偏偏被这金绳一捆,便没了反手之力,想来对方的修为必定在她和豹妖之上。
一定是天上来的吧,狐妖想传心声给豹妖听,殊不知那心声也传到了引玉和莲升耳边。
“你一定知道,我们是为何而来。”引玉故意诈她。
狐妖犯起哆嗦,除了饶命之外,一时间无话可说,又往后猛撞,撞得豹妖半张脸狂往地上硌。
豹妖疼得龇牙咧嘴,却只能憋着怒意,好声好气说:“两位大人……是想问城主的去向吗?不瞒二位,我们在此空等二十年,也没等到城主回来,我们压根就不知道她上哪去了!”
引玉拿走莲升手里的灯,提裙走回门边。她看着外边背对背躺倒的两只妖,腾出一只手弯腰撑膝,说:“饶是如此,你们也还在枉死城苦守了这么久,真是忠心耿耿。”
狐妖眼珠子狂转,心说这一定是威胁吧,赶忙开口:“我们二人是贪图枉死城的一官半职,想在这里潇潇洒洒混吃等死,所以才不愿离开,可不是因为忠心!”
豹妖轻嘶一声,对狐狸的坦荡甚是无言。
引玉悠声说:“我倒不是不讲情理之人,只要你们没和那管事的共谋,再怎么罚,也罚不到你们身上。”
莲升缓步走近,不动声色地听她忽悠。
“不过。”引玉微顿,卖起关子。
狐妖登时屏息。
引玉直视狐妖,说:“听你们所言,枉死城的门被闯开两回,此事我略有耳闻,一次是有人前来讨要东西,另一次是有人将死魂放归。”
“不错。”狐妖不假思索,赶紧为自己开脱:“是门环鬼首守门不利,此事可与我们无关啊。”
“头一次是怎么个状况?”引玉问。
狐妖立刻回答:“那次事情闹得严重,城门禁制大破,那人自己闯进来也罢,竟让枉死鬼们有了可乘之机,纷纷潜逃到两际海,后来白玉京的文书下来,城主不得不出去擒拿诸鬼。”
“看来闯门者法力高强。”引玉眯眼。
“不错,那人凶悍至极,害得我们和城主忙上忙下,到处找鬼。”狐妖用力吞咽,怕得心口发紧,喉头也干干涩涩,继续说:“那些鬼魂都是被害死的,他们怨愤攻心,要是跑了出去,身上的怨气聚在一块,怕是能毁天灭地。”
狐妖所言不假,两际海的鬼之所以见得到枉死城的“大人”,便是因为此地管事的出门擒鬼了。
想来这正是枉死城存在的意义,天道筑枉死城,其一便是为保凡间太平。
“看来你们也该清楚,闯入者向城主讨要了什么东西。”引玉单刀直入,“是……冥石心?”
狐妖慌了,想看身后豹妖一眼,可头根本扭不过去,目光只好悄悄往高楼上斜。
“不想活命了?”引玉话中挟笑,语气轻悠悠。
狐妖一个激灵,赶忙又说:“大人饶命!”
“换你说。”莲升看向豹妖,倏然发话。
这位一看就不是好说话的,豹妖犯起哆嗦,忙不迭苦思起当年种种,不敢留有疏漏。
她恨不得把灵台掏出来,一点一点细致摸索,字斟句酌地说:“正是冥石心!当年那人硬生生撞破城门禁制,进城后身上散出熠熠金光,叫所有鬼祟匍匐在地,不能动弹,那金光我当时有幸见到,光是直视一下,双眼便差点瞎掉。”
“瑞光。”莲升平静道,“是灵命。”
豹妖继续说:“我不知道来人叫什么名,不过她身上披着金缕袈裟,是修佛无疑。那时众鬼虽怕,却还是朝她爬近,以为这人是来超度他们的。可这是枉死城,枉死城自有规矩,哪容得了佛修进来胡乱超度。”
狐妖也想起了当时之事,接起话:“城主愤愤下楼,想制止那闯入的佛修,岂料佛修不是来超度枉死鬼的,反倒说要与她商讨事情,我观那女子的神色,哪像有商有量,倒像是不达目的不择手段的。”
“商讨?不是讨物么。”引玉皱眉。
狐妖又往身后撞,她挤眉弄眼,只可惜豹妖看不见。
豹妖只好细说当年之事。
究竟是百来年前的哪一日,豹妖已经记不清了,她只知道那日城门轰隆作响,不光门上禁制破裂,就连铜铁也成烂泥。
再看两只门环鬼首,竟齐齐滚落在地,因为一口钢牙全碎,哪还咬得紧门环,齐齐脸朝下地趴着,动都动不得。
破门动静惊天动地,整座枉死城为之一颤,就连沉迷赌局的诸鬼,也纷纷停下手头之事。
闯门者身携瑞光,照得枉死城一片豁亮,想来就算将城中冥灯全部点燃,也不及闯门者拈出了一寸光。
众鬼嚎啕,怕而向往,
饶是城主龙娉是妖非鬼,也费了极大心神才站得到灵命面前。
龙娉向来散漫好赌,性子又张扬,嗤笑问:“修佛的?你来做什么,若不是为了我这满城的鬼,难不成是想来赌上一把?你们修佛的,不是讲究什么五蕴皆空么。”
灵命静静看她,眼里无喜无怒,好似压根未将龙娉看做是活物,冷声便说:“有事商谈。”
“商谈?”龙娉笑得前俯后仰,凭空取来一只骰盅,唰拉一声晃了起来,说:“要想和我商量事情,那得赢得过我才行,别想使什么小伎俩,论骰子,你知道的一定不如我多。”
灵命的目光,随着龙娉手里的骰盅缓慢摆动,牠目光倏然一定,龙娉手里的骰盅好似填有千斤重石。
骰盅越来越沉,重比泰山,龙娉哪还哪得住,手里骰盅倏然炸裂,里边的骰子却安然无恙地落在地上,一弹一滚,离了有数十尺远。
灵命不看骰盅了,只看那飞远的十二面骰,只一勾手,骰子便归入牠手。
龙娉被炸开的骰盅震伤,细碎瓦片在她脸上划出数道伤口。她捂住脸,赌情大盛,虽然气到七窍生烟,却还是扬声大笑,说:“厉害,这样的赌局我还是头一次见,我猜你手里的骰子,是断首掏心鬼在上。”
闻声,灵命缓缓展开五指,十二面骰躺在掌中,为上的那面还真刻着一只断首空心的枉死鬼。
龙娉领略到此人的厉害,不想与牠硬碰,索性说:“此局算我赢,今儿我心情好,便容你说事,你违逆天法闯入枉死城,为的是什么?”
灵命将手里十二面骰抛了出去,仰头看向黑蒙蒙的楼顶,说:“前来讨要一物。”
“什么?”龙娉心觉不好,慢声说:“既然是讨要东西,那便拿出诚意来,难不成所谓的‘讨要’其实是硬抢?”
灵命不与她争论,反而冷声述起她的罪状,说:“你原是枉死鬼,却也是蛇妖。凡间有龙,你趁其不在,假扮他广纳凡人供品,不想龙神不见供奉,迁怒人间,整年不施一滴雨。凡人当是你不作为,群起而攻,杀你祭天,你入枉死城后,重新修出妖身,靠一手的骰子哄得城中众鬼心服口服,最后坐上城主之位。”
“那又如何?”龙娉心里波澜骤起,没想到此人竟知道得这么清楚。
灵命又说:“此地原有一块参天冥石,你将冥石雕镂成了十二面骰千万枚,我闯门是违逆了天法,但罪不及你。”
龙娉心跳如雷,她死前种种自然瞒不过天地,但枉死城的事怎会传到外面?
她生硬一笑,眯眼说:“你从何得知,莫非你特地前来,是想要挟我?让我猜猜,是谁传讯予你。”
灵命自顾自道:“冥石原是用来镇魂,也用以隔绝枉死城里外天地,如今冥石支离破碎,城门禁制轻易可破,诸鬼躁动不宁,你可认错?”
龙娉笑意全无。
“你用十二面骰引诱众鬼陷入赌局,害他们沾上赌瘾,好与他们签订花押,不愿任一枉死鬼能得清醒。”灵命微顿,目光锐利如刀,“天道如果知道,你以为你还有命可赌?”
龙娉可以不当这枉死城的城主,要毁她修为也罢,但要她赌都不能赌,那可比死了还难受。
“你到底如何得知?”龙娉磨牙凿齿,“是谁告诉你的!”
“自有路子。”灵命说,“不倚赖任何人。”
龙娉见远处有枉死鬼爬近,生怕和尚方才那一番话被人听到,转身说:“你随我来,你想要什么,且说就是!”
灵命随她进了楼,未等登至楼尖,便说:“我要冥石心雕成的那一枚十二面骰。”
龙娉倏然停步,见鬼一般往回看,心惊肉跳道:“你要拿它出去?”
“是。”灵命答。
龙娉冷笑:“你把十二面骰带到枉死城外,我做下的这些事必会被天道得知,到时候你如何保证,我以后还有命赌?”她眯起眼,伏到栏杆上,一张脸近乎要贴上灵命。
灵命不动声色地看她,许久才道:“我用冥石是为镇一魂,你且当成藏物,既然是藏物,我便不会叫其他人知道。”
龙娉将信将疑,十二面骰就算不给出去,也保不齐这佛修会不会在外面大肆宣扬,总而言之,给与不给,她都不能安生。
再观这佛修闯门的架势,根本不是善茬,而对方境界又是在她之上……
左思右想,龙娉站直身,一步步继续往楼上走,松开快要咬烂的后牙槽,说:“你跟我来。”
冥石心造成的那枚骰子,被龙娉藏在顶楼的悬梁上,用一只木盒装着。此骰的威力比其他十二面骰大,即使骰子是她亲自雕成,她多碰几下,也会失神。
到顶层,龙娉腾身而起,抱住木盒翩跹落下,她没有立即把盒子交出去,而是倾身凑到灵命面前,一双眼变作数莹绿竖瞳,说:“你对天发誓,万不会做对我不利之事。”
灵命竟还真的立誓,说:“如若我愧对于你,必遭天打雷劈,堕无间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龙娉爽朗一笑,把木盒推向灵命胸膛,说:“给你了。”
灵命收下木盒便走,满城瑞光也一并离去,一众枉死鬼失落不过半刻,很快便投入到赌局中,眨眼就忘了方才之事。
……
“事情就是这样。”豹妖长舒一口气,确信自己没有说错一字。
引玉细细回想豹妖所言,倏然问道:“这枉死城的花押,不是用咒下的?”
“什么咒?”狐妖闻声又挣了两下,还是没能挣动,说:“这里的花押全都是城主亲自同他们画的,有十二面骰在,哪里用得着下咒?我们和枉死鬼画押,讲的可是一个你情我愿!”
“好一个你情我愿。”引玉反应过来,冷冷呵出一声,“扪天都的咒,也许真是另一人所下。”
她心底涌上一个名字,无嫌。
狐妖耳朵一动,立刻说:“或许有人要害城主,她被骗被害,也、也算无辜!”
莲升淡声:“说起来,灵命向来不怕起誓,牠集万灵而成,如若有违誓言,舍去一灵便能免灾,龙娉的确被骗。”
“城主就是被骗!两位大人能否为她洗清冤屈?”狐妖跟了龙娉多年,龙娉如果有罪,她必定成帮凶,为龙娉洗罪,可不就是为自己开脱么。
引玉好笑地看她,说:“龙娉身上罪行无数,十二面骰是被骗去不假,可若非她将冥石雕成十二面骰,又怎会被人轻易拿去。”
狐妖憋不住声,呜哇一声哭了出来。
“你还未说,龙娉是什么时候走的。”引玉走到豹妖面前,垂视她问。
豹妖忙不迭开口:“那是后来的事了!”
送出十二面骰后,龙娉惶惶恐恐,就怕天上忽然劈下来一道雷,把她劈成蛇干。她惶惶度日,数十年过去无事发生,才得以松下一口气。
岂料,那气还未喘匀,枉死城也得知了天宫大变一事。
白玉京小悟墟遭到屠戮,雷劫过后,本该继续受刑的仙竟不知所踪,不论天上仙神如何找寻,也不见她身影。
身在枉死城的龙娉当即明白,那仙哪会凭空消失,一定是被藏在十二面骰里了,只要待在骰里,便无人发现得了她的所在。
只是,龙娉不解,十二面骰用来镇魂,藏身骰子必会痛苦不堪,里面的仙怎能是自愿进去。
龙娉脑中设想了一出大戏,她生怕引火上身,连夜离开了枉死城,就连贴身伺候的婢女,也不知她为什么要走。
总之那天龙娉走得匆匆,只留下一句话:“要是等不到我回来,你们也跑了吧。”
豹妖和狐妖面面相觑,一等就等到如今。
豹妖难受地扭动身,说:“两位大人,这就是我们知道的全部了。”
莲升知道这两只妖也是被蒙在鼓里,便勾动了食指。
捆在两只妖身上的金绳随之松开,还缩成了一点金光,落在莲升掌中。
金绳松开的一刹那,狐妖起身跪地,说:“多谢大人,日后我们二人一定吃斋诵经,只做善事,万不敢从恶了。”
豹妖也跟着跪下,目光从臂膀下斜出,想知道狐妖的面色有几分真诚。
引玉若有所思,仍然怀疑无嫌,无嫌睚眦必报,这龙娉可谓是帮了灵命一个大忙,无嫌就算要拖龙娉下无间地狱,也毫不奇怪。
她看向莲升,说:“如果扪天都立花押的另有其人,那人仿造龙娉的手法和众人画花押、设赌局,多半是想引她现身,又想嫁祸于她。”
“此前也有人屡次‘误导’我们,粗看是将事情搅得一团乱,实则是为了留下线索。”莲升淡声。
引玉粲然,因与莲升心有灵犀,而感到格外畅快,直接道出那个名字,“无嫌。”
“无嫌也许不知道蒙善无意中拿到了一枚十二面骰,也不知道你我早猜出此骰与枉死城有关。她其实是想借蒙善引我们到枉死城,好让我们得知十二面骰的前因后果。”莲升徐徐推断。
“有蒙善还不够,那咒一定就是她下的,她要让所有迹象齐齐指向枉死城,如若运气好,还能将龙娉一并引出。”引玉说完,神色略微恍惚,摇头说:“可无嫌如何确定,我们就一定会到扪天都,一定会发现她留下的‘引子’?”
浓雾徐徐散开,真相昭然若揭。
莲升道:“使驭归月的人,正是龙娉。我们只要打听到归月在扪天都‘化妖’吃心,定会进城一探。”
“龙娉借归月躯壳,是怕被天道找到。”引玉恍然大悟。
“城主她倒是躲好了,却不知会我们一声。”狐妖失魂落魄。
得知真相,引玉本该高兴,心里却被忧闷填齐,她想不通,那归月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平白承受这等冤屈。
她放轻声音,幽幽说:“如果是这样,龙娉为什么要吃婴儿心?”
豹妖倏然抬头,瞳仁微颤,说:“此事……约莫只有我和狐狸清楚,城主赌瘾大,心不清明,她如果想彻彻底底藏踪匿影,就不能受赌瘾牵绊,婴孩的心纯粹,吃上数颗,方可百年不被诱惑。”
作者有话说:
=3=
第120章
一个枉顾他人性命, 用他人鲜血作饵,一个为保自己一时安宁,不惜猎取婴童心为食,两人都为私心, 苦的却是天下黎民。
整座慧水赤山, 就好像一个层层级级的囚笼, 在上者对下蚕食,人人皆苦, 但苦者更苦。
只是,龙娉所作所为完完全全是为了自己, 而无嫌不尽然。
无嫌的每一步都是蓄谋已久, 她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要做到何种程度,才能叫灵命大败涂地。她报私仇不假, 但不可否认, 如果阻止得了灵命,她必能为慧水赤山免去更骇人的祸端。
为此, 无嫌不惜血本,好似赌彩一掷,掷的是众生性命。
“这算什么,以小博大?”引玉冷冷吐出字音,“众人的性命,于她而言不过九牛一毫?看来她就算懂得了康香露的心意, 也永远弄不明白,什么叫慈悲喜舍。”
“但也正是因为这样, 灵命才会在万千人中挑中她。”莲升双目平静无波, 抬手往引玉眉心按去, 捋平她紧皱的眉头,说:“灵命虽是集万灵而成,却也逃不开因果定数,牠对无嫌有索求,必会有债,有债就得偿还。”
狐狸和豹子面面相觑,听得糊里糊涂。
引玉波荡的心就如轻舟一叶,倏然找到了停靠之处,垂眼一笑,转而看向豹妖,说:“若非听你提起,我们还真不清楚这事。想来无嫌也不知道,否则她也不会在明知龙娉吃下不少婴孩心的情况下,还大设赌局。”
豹妖惴惴不安,狐妖亦然,两人相视一眼,目光不免闪躲。
狐妖说:“我们二人能在枉死城担这一官半职,还是受了城主的提携。城主生前便做过吃婴心以保神清的恶事,此事若是传出去,必会引得众鬼交詈聚唾,她那城主之位也会不保。所以,我们二人曾在城主面前以性命起誓,绝不往外透露半个字。”
“既然以性命发过誓,你怎么还敢往外说。”引玉倚上廊柱。
狐妖小声:“也算是……立功赎罪?”
引玉好整以暇地看她,看不出是喜是怒,良久,她才说:“想来龙娉后来还见过灵命,两人还有其他交涉,否则无嫌不至如此。”
“可惜无嫌如今和活傀无异,还得找到龙娉,才能弄清楚后来之事。”莲升俯视两只妖,问:“你们还知道什么,关于龙娉的事。”
狐妖受惊一般,压根不敢直视莲升,说:“城主是蛇非龙,她有一双能叫所有人听信于她的眼,有那双眼在,轻易就能叫旁人卸下心防,从而夺人躯壳。方才听两位大人所说,似乎有人受城主‘使驭’杀人,我想不是使驭,而是夺舍,此等借由旁人躯壳吃人的恶事,城主生前常做。”
“不错,那一双眼可为她免去了不少祸患。”豹妖颔首,僵着身跪坐不动,缩着肩头说:“吃婴心是其一,让境界低她的妖主动献上妖丹是其二,两位大人如果……有幸见到她,万不可直视她的眼睛!”
“想来以两位大人的境界,怎么也不会受城主蛊惑!”狐妖马屁都给拍上了。
引玉轻嗤,望向高楼飞檐,又看向远处曲折纵横的街市,她此前还不曾想过,掌管枉死城的竟是这样一只妖。
莲升思索片刻,问:“既然你们跟在她身边许久,知道她常去凡间哪一处么。”
豹妖憋气摇头,就算是说实话,也说得极其小心,“来了枉死城后,我们就不太去过凡间,除了将众鬼从外面擒回的那一次。不过那次我们与城主是分开行事,所以也不清楚她到凡间后,会去哪里兜转。”
狐妖眼眸一转,连忙说:“不瞒大人,我们能靠城主提携,其实不单因为我们同为妖怪,还因为生时与她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我们是在不移山碰见她,也就是她假扮龙王的地方。”
“不移山?”引玉皱眉。
狐妖颔首:“那里以前是龙神辖地,我们本是要绕开的,但因为有人往江中撒供品,又无人认领,我们就……偷偷捞走了一些,没想到被城主撞见,她任由我们捞,说是自己吃厌了。”
“鸠占鹊巢,还处置起别人的供品了。”引玉冷笑。
莲升寻思了一阵,说:“不移山倒是不远,此行似乎还顺路。”
“也好。”引玉站直身,“如果归月的躯壳对龙娉有用,龙娉指不定还会设法保她,只要归月无恙,一切好说。”
“想必当时天上祸乱,归月身负重伤,否则也不会被夺舍。”莲升看向引玉。
引玉微微抿唇,不敢想归月究竟受了多重的伤,良久才说:“能保住性命也算好事。”
莲升颔首。
引玉轻舒一口气,说:“龙娉不在,而楼中之物又被取走,看来此楼没有上去的必要了。”
“就怕有疏漏。”莲升合眼,散出一缕神识探查楼中大概。
两只妖俱不敢吭声,头也不敢抬,生怕被连坐。
少倾,莲升睁眼说:“空无一人。”
狐妖倏然仰头,迟迟疑疑地开口:“大人且慢,我、我这里收有一件东西,大人或许用得上。”
“什么?”引玉好奇看去。
狐妖窸窸窣窣往袖里摸,吃力地翻找了一阵,探到那东西时双眼亮如雨洗。只见她双手将一木盒呈上,木盒并得紧,让人不能光靠气味分辨盒中藏品。
“这里面是城主以前蜕下的皮,因为木盒留香,所以里边的气味可以经年不散,两位大人要想找到城主,不妨带上。”狐妖说。
“你藏她蜕下的皮作甚。”引玉错愕。
狐妖挠起鬓发,说:“要是无意中受她蛊惑,撕下一点细嚼咽下,就能回神。”
跪在边上的豹妖吃惊扭头,眼里不免露出几分鄙嫌,将她上下打量,“你……吃过?”
“一点点。”狐妖生硬地扯了扯嘴角。
豹妖作呕。
莲升伸手去接,也不怕盒中藏有机关暗器,直接掀开盒盖,只看盒里流光奕奕,近乎透明的蛇皮在里面卷成一团。
狐妖推了豹妖一把,恶狠狠瞥去一眼,然后飞快变了面色,笑着对莲升说:“城主有错不假,可我们二人不舍不离乃是为了生计,二位大人,你们看……”
莲升并上盒盖,目光平静无波,说:“我们只为找龙娉,其他的善恶赏罚,自由天定,你们问心无愧,便无需忧心。”
两只妖面面相觑,根本做不到问心无愧,再仰头时,视线正对着大敞的楼门,地上搁着一盏未熄的提灯。
那两位大人……已然不见。
先前那只被踢飞的门环鬼首不长腿,费尽力气才赶回铜门,它一个腾身,重新附在门上,龇牙咧嘴地说:“可终于回来了,方才又被那两只妖怪当球踢,门牙差点被踢断。”
“你还有门牙?”另一只门环鬼首调侃。
“怎的,我要是没有牙,还能把这铜环牢牢叼住?”
“见到城主了么,城主怎么说?总不会放任不管吧,这可是大事,上一被被人硬闯,已经是……很多年前了。”
“没见着城主,别提了,那俩丫头根本不容我登楼。”
两只门环鬼首相顾无言,倏然察觉狂风刮近,和此前将它们撞开的那一股气劲不无不同!气劲一至,它们头昏眼花,差点就将门环吐了出去。
定是先前的闯门者要跑!
两只鬼首使尽浑身气力,比此前更加卖力,此番闯门者再想冲门,除非把它们的脑袋掰断。
不料,门没打开,气劲忽地消失。
门环鬼首回神,俱不敢放松警惕,然而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过去,乃至半日之久,那道气劲都不曾再次出现。
暗处一副画凭空而现,将藏起的人影吃了进去,画中隐约传出人声。
“省得它们齿碎肢折,用我画卷出去。”
城中众鬼呼幺喝六,不知时日,混在其中的蒙善浑浑噩噩,他遽然一怔,脑海中一个身影一闪而过,可他还没想起那人是谁,骰盅就打开了。
蒙善哪还顾得上方才忽然想起的人影,当即大喝:“我赌是一对断臂罗刹!”
扪天都的地下,众人也在夜以继日地赌,唯叶府还算清净。
一夜过去,晨雾将散,叶绻却还在假山地洞中,她大气不敢出,正哆嗦着裹紧草席,草席中正是蒙善的尸。
假山下点有灯,她生怕蒙善的亡魂回来,心惊胆战地到处打量,冷不丁瞧见幢幢人影,吓得差点一个腾身。
“是我们。”那调子懒懒散散,听着像仙姑。
叶绻忙不迭扭头,果真瞧见引玉。她欲哭无泪,颤巍巍说:“仙姑追到蒙善的魂了么?”
“追到了。”引玉看向莲升的手,见木盒犹在,这才说:“进了枉死城,枉死城中鬼祟数不胜数,他钻入人群,身影一瞬便被淹没,思及那合该是他归处,我们便任由他在那了。”
叶绻惶惶点头,“所以我不算帮凶是不是?”
“帮凶?”引玉好笑地看她,打趣说:“你将我当杀人者了?”
“不是,我只是有点害怕!”叶绻频频摇头,“我知道仙姑只是把他送回了他该待的地方。”
“你这么想就很好。”莲升说。
叶绻终于把草席卷好,这草席够长够宽,这下蒙善连一个脚趾头都没有露出来。
她卸下浑身气力,往后一个跌坐,说:“不知仙姑可有探查到扪天都赌风的来由?还有那猫妖……”
“猫并非妖。”引玉出声打断。
叶绻怔住,不知道仙姑为什么要替猫妖辩驳,当即以为仙姑要与恶妖为伍。一瞬间,她脊背发寒,寒气直往天灵盖上涌,惶恐道:“可是她、她吃了扪天都那么多的婴童,她还害死了我娘,她有妖气不假,怎么可能……”
“猫被夺舍,夺舍她的是妖,那妖恰和枉死城有些关联,但后来扪天都的赌风,却是第三人的手笔。”引玉解释。
叶绻嘴还微张着,一腔怒火比冰雪还凉,她冻肠冻心,好似陷入一两难境地,这么多年过去,难不成她一直恨错了人?
莲升收起木盒,垂视脚边草席,说:“扪天都的赌风是因咒术,虽然咒术已去,但深陷赌瘾的仍旧不能脱身,不过,往后万不会再有人轻易沾上赌瘾。猫妖确实是被夺舍,如今那夺舍她的人,我们还未找着。”
叶绻被遍身寒意冻得哆嗦了一下,仰头时,唯一双眼还噙有灼灼火光,说:“两位仙姑可一定要将背后之人绳之于法!不论是那造就赌风的,还是夺舍猫妖的,都要让他们尝尽世间苦才行!万不能枉费……我娘和崔宁婵的心血!”
“你且放心。”莲升心如明镜。
此地阴冷昏暗,就好像还在枉死城中,引玉有些许不适,转身便往洞口走,回头说:“蒙善的尸,早日埋了吧,此番我们能追寻到那么多的线索,还多亏了你。”
“是我应做的。”叶绻捏起袖口擦脸,爬起身一鼓作气拽着草席往外拖。
外边守着洞口的婢女闻声探头,问:“小姐在做什么?”
叶绻心知蒙善亡故的事迟早会被众人知晓,轻抿嘴唇后,她鼓起劲说:“是姑爷的尸,你们帮我把他拖出去。”
两位婢女大惊失色,但见叶绻不惊不慌,思索片刻还是上前帮着拖,良久才讷讷问:“这事儿,要、要告诉老爷吗?”
“我亲自同他说。”叶绻正色,面上颓唐尽消,那坚定锐气又浮上眼梢,说:“蒙善此死,是死得其所,扪天都的赌风和当年的妖患,很快便会水落石出。”
两位婢女只是微微一顿,低头先行一步,把蒙善的尸拖到叶进焯面前。
叶绻跟在引玉和莲升身侧慢行,抹去额角汗迹,说:“两位仙姑要上哪儿找夺舍猫妖的恶妖,还有那传开赌风的贼人?”
“两人都已不在扪天都,只能往别处寻。”引玉皱眉。
叶绻微愣,一个念头涌上嗓子眼,她多想恳求两位仙姑将她带上,可她既不是修士,防身武技也会得不多,跟着怕是只会拖后腿。她索性把话都咽了下去,说:“还盼两位仙姑早日找到真凶。”
春末的白日总是来得早,叶进焯竟硬撑了整夜,至今还在厅中端坐。既然是凡躯肉/体,又怎会不困不乏,他昏昏欲睡时,忽地听见一些古怪声响,好似什么东西被拖曳着前行。
叶进焯倏然醒神,随之闻到一股浓烈的……尸气。他慌乱起身,虽说扪天都到处都有尸气,城民不顾死活地待在地下,有朝一日必会饿死,可这是叶府,府中怎会有这么浓的尸气!
见状,叶进焯匆忙往外走,还未踏出门槛,便听见身侧客人道:“有死人,死了得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怎么可能!叶进焯压根不信。
说话的正是薛问雪,一个时辰之前,他才领着一妖一僵踏进叶府。
薛问雪倒是好交涉,同他说两位仙姑在叶府中,他便点头答应前往,可是他身边那浑身缠着白麻布的,还有穿着桃粉衣衫的小姑娘,就跟锅中炒石子,不进油盐,硬是要站在街上等引玉和莲升出来。
缠白麻布的,和那穿桃衫的都不走,薛问雪哪里能走,叶府的下人们好言好语相劝,费了不少口舌才把这几人说动。
叶进焯匆匆走了出去,连乱成一团的下摆都忘了理,一眼就看见卷成一团的草席,指着问:“这是什么,哪来的?”
两个婢女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小声说:“回老爷,是小姐让咱们拖过来的。”
另一人打量叶进焯的神色,小心翼翼道:“是姑爷。”
叶进焯赶忙抖开草席,不可否认,他闻到了尸气,此前仙姑的确也提及要借蒙善的命,可薛问雪口中的“二十年”,哪里和蒙善对得上号!
草席抖开,好似有什么东西散了架,竟是哗啦一声。
坐在屋里的阮桃和僵探头朝外打量,一人目光呆滞,一人却睁着双炯炯有神的眼。
听见声音,叶进焯便心道不好,在看见从草席里滚出来的白骨时,更是难以置信,诧异道:“你们小姐说这是姑爷?”
“是、是啊。”两个婢女也被吓得手脚发冷。
“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一转眼就变成白骨?”叶进焯闻所未闻,扬声说:“荒谬!去把小姐喊过来!”
薛问雪已抱剑走近,就算看见死尸,眼里也无甚情绪,说:“也许他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是有人施法保他尸身,他看起来才能和活时无异。”
“施的什么法?”叶进焯不安,“是有鬼祟会占死人躯壳,靠吃人生气保得躯壳不腐,可蒙善平日别说吃人生气了,他怕是饿死在赌桌边上,也不肯去做别的事,难不成他吃过的那口生气能以一顶百?”
薛问雪回答不了,但想到自己在仙姑身边碰见的种种奇事,便觉得一切皆有可能,于是说:“只是你未见过罢了。”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声音。
“的确是以一顶百。”是引玉。
引玉慢步走近,看见草席间半掩的白骨也不惊诧,慢声说:“如果不是无嫌,他早该变作白骨,如今他魂归枉死城,躯壳中被遮蒙的尸气也便飘了出来。
叶进焯捂住心口,“这……当真是蒙善?”
“爹。”叶绻轻叹,“这就是蒙善的尸,他早就死了,如今算是魂归阴间。”
叶进焯摇摇欲坠,不敢信自己和死人日日相处,竟察觉不出丁点异样。
“事情是这样。”引玉弯腰捏起草席一角,遮上滚出来的白骨,说:“我们追查到,当年蒙善死而复生,并非是因为崔宁婵医术高明,而是因为有人找回了蒙善的魂,又施他一口生气,让他得以‘死而复生’。”
“那人……”叶进焯气滞在心。
“也正是她,在扪天都下了害人沾赌瘾的咒术。”引玉站起身,手往莲升面前一伸,手腕软软地晃了几下。
莲升能看不明白她的意思么,抖开一张丝帕,捏住她手腕便给她擦起手指,淡声说:“手都不愿自己擦。”
叶进焯浑身颤抖,唇也哆嗦不停,“猫妖与那人是什么关系?”
“有些仇怨。”引玉说得含糊。
“苍生的命……不是命吗?”叶进焯苦声。
莲升无言,苍生的命岂会不是命。
只是无嫌从来不顾别人的生死,不论是在晦雪天,还是在如今的扪天都,她留下的众多“引子”,都是旁人鲜血所就,无嫌的幡然醒悟,其实更像是灯蛾扑火式的报复。
引玉睨向莲升,又晃晃手腕子,示意对方未擦干净。
莲升把帕子塞进引玉手心,弹指令草席重新卷好,让包裹在里边的森森白骨再滚不出来。
引玉往莲升耳畔一凑,说:“这叫有来有往,我就不曾替你料理过手上污浊?”她眼波转得比山弯还绕,其中暗味委实浅显。
莲升一看即明,所谓“料理”,不过是床笫间那点事。
“引玉。”她喉间微涩,直接喊了引玉的名。
引玉收声,扭头对叶进焯说:“别的切莫多问。”
叶进焯周身紧绷,“那夺舍猫妖的……”
“我们会擒到她。”引玉笃定,就好像莲升认定晦雪天会有春还之日。
叶进焯猛地掀了下摆,想郑重托付此事,可双膝还未弯,周身便被定住。
莲升神色淡漠地看他,说:“不必行此大礼,这是我们该做之事。”
“那便请仙姑为明心,为众生讨回公道。”叶进焯躬不下身,索性身正背直地说。
莲升看他许久,唇中挤出一个“好”字。
见他们谈完事,薛问雪才步近几步,揽着木人目不斜视地说:“是这叶府的下人将我们带了过来。”
后边,阮桃带着僵紧紧跟着,她瑟瑟缩缩,委实想问猫的事,可如今人多,她又有些怕生,便忍住了。
“我托叶家把你们找来,省得你们等乏。”许久不见还挺想念,引玉弯腰便往耳报神颊边戳。
耳报神翻了个白眼,实在懒得开口,省得吓着寻常人。
引玉看它一副怒不敢言的模样,笑说:“该走了,天都亮了。”
“乏了?那便到马车上歇一歇。”莲升贴在裙边的手微微一动,一寸金光悄无声息飞了出去。
叶进焯立即开口:“叶家养着一些可以日行千里的好马,几位的马若是跑乏了,可以换上。”
“不必,我们的马车已停在叶府外。”莲升婉拒。
叶进焯只好作罢,寸步不离地把一众人送到门口。
门外,果然有马车停在不远处,两匹马静站不动,乍一看好像塑像,可在引玉和莲升等人走近时,便开始踢脚甩尾,好似终于有了灵。
一行人徐徐坐进车厢,才刚坐稳,连个策马的人都还没有,那两匹马竟就跑了起来,直往出城的方向奔!
叶进焯连忙拱手,躬身久久不起,唯叶绻目送马车离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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