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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两匹纸扎马不知倦怠, 拖着马车一路撞出城墙高门。被撞开的不单是扪天都的门,更是将一众城民死死囚困的樊笼。

    地下城民正耽溺在无休止的赌局中,耳边忽传来轰隆响声,一个个被惊扰得匆忙仰头, 好似从深海中探出脖颈, 终于得以喘息。

    这一瞬, 他们才知疲惫,困意和饥饿齐齐涌来, 只是赌瘾犹在,于是他们怔怔忪忪, 一时想不明白, 是去吃去歇, 还是继续赌。

    一些人终于觉察此地臭气熏天,再一看, 桌下竟有死尸一具, 离得近的全被吓得抛开筹码,纷纷跑到墙边呕吐, 呕吐时看见满地秽物,吐得越发厉害。

    还有些人,看到自己缺肢少臂,才明了这些年的蒙昧,些个想起自己曾以妻儿性命做赌注,惊骇之余痛哭流涕, 可惜此时醒悟为时过晚,便拔出刀独赴黄泉。

    赌场里许多人无地自容, 匆匆了结自己性命。半数人先后倒下, 赌局如何还能进行?

    就算灵台花押还在, 活着的也被冲撞的怨气给吓得不敢近桌,全挤攘着往外跑。

    地下的人跑了出来,那一窝蜂涌出的模样,就好似闹了……鼠患。

    正巧叶进焯和叶绻还站在府门外,定睛一看,远处乱窜的哪是老鼠,根本是人!

    “怎么都出来了,地下发生了什么事。”叶进焯走到街上,差点被飞奔而至的人撞着。

    叶绻错愕道:“仙姑不是说咒术解开了么,他们赌瘾虽然还在,但总归会比先前清醒一些吧。”

    “多半。”叶进焯也找不到其他缘由了。

    门里,茗儿嘴里还塞着糖糕,趔趔趄趄跑到叶绻身边。她在叶家歇了两日,如今才睡醒,连仙姑出城一事都还不清楚,迷迷糊糊问:“这是怎么了?”

    “人都出来了。”叶绻看着远处说。

    茗儿僵了一瞬,打量起远处乱窜的身影,企图找到熟悉的面孔。她拔腿就跑,嘴里还有半块糖糕忘了咽。

    “茗儿!”叶绻吓白了脸。

    茗儿已跑到十尺外,扭头大喊:“我找我爹!”

    从地下涌出来的人数不胜数,茗儿张望许久,终于瞧见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她快步奔去,也不怕被人撞翻,明明自己矮墩墩一个,偏要张开双臂拦在男人跟前。

    男人停步,低头看他,慌乱问:“茗儿,奶奶呢?”

    茗儿仰头,忍着泪说:“埋地里了,我埋的。”

    男人蹲在地上,掩面痛哭,抬掌狂扇自己右脸。

    茗儿微微一愣,却不制止他,只是沉默地看着,过了一阵,轻声说:“我不跟你啦,我要去叶家当帮工,叶家人都同意了。”

    男人红着眼看她,自知小孩与其跟着自己,还不如独自谋生,久久才点下头。

    这日从阳间到两际海的亡魂多到能屯街塞巷,饶是崔宁婵魂在边界处,也有所耳闻。

    她遮掩面目回到鬼市,才知道,原来扪天都城民得了些许清明,纷纷愧罪自绝。

    清醒不过片刻,这些人到了鬼市,竟沉迷起阴间赌局,想来那花押的效力还在。

    崔宁婵不急不躁,她想,花押之事,仙姑一定能妥善解决。

    阳间,纸扎马车辘辘行远,车上引玉昏昏欲睡,这几日到处奔波,就算是铜铁铸就的体肤,也禁不住折腾。她倚着莲升不作声,可边上有人闲不住嘴,偏不让她好眠。

    耳报神窝在薛问雪怀中,如今身在马车,不必再顾忌旁人,终于可以说个痛快。

    它说:“二位真是大忙人,这忙上忙下的,把我们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都给忘了。我老人家啊,哪不会指责二位的不是,谁叫二位忙的是正事呢,怪只怪我们心思不够灵巧,偏要在原地等,就怕有些人回头想起咱们,白走一趟,找不着了。”

    安静不到两日,耳边又是那炮竹般的讥讽,引玉难得不烦,许是因为这三两句阴阳怪气,比赌鬼们的欢呼不知要动听多少倍。CH

    她投去一眼,说:“此番不是见着面了么,我和莲升特地拜托叶家的人去城里找你们,是你们不肯走,你说的倒是没错,是心思不够灵巧。”

    抱膝坐在边上的阮桃抠着指甲,小声说:“可是猫儿说,我不用太聪明,也不必懂变通,费脑子的活她做就是,我记着生根发芽就好了。”

    听到生根发芽,坐在阮桃边上的僵费力抬手,把自己脑门上那截枝给扶正了。

    归月的事,算是引玉心底一个疙瘩,也是莲升心底的一个结。自打知道轮回第一世和猫的渊源,莲升哪还能平淡视之。

    引玉不免愣神,归月的事如今是有了一些眉目,但因为龙娉的踪影难以寻觅,就算找到不移山,也未必找得到龙娉。

    龙娉要躲天道,必定会避开以前的居所,只会往从未到过的地方走。

    “不是进了扪天都就能找到猫么。”阮桃定定看着引玉,小声问:“猫呢?”

    引玉合上眼说:“猫不在扪天都,再等等。她此前是被人夺舍了,只要如今性命还在,终有一日可以找到,切莫心急。”

    阮桃搓起衣角,怎可能不心急,她好不容易能离开晦雪天的厉坛,又走到猫到过的地方,没想到还是一无所获。

    她嘴都瘪了,身上那桃衫无端端暗了一个色调,就好似萎了一样。

    僵扭许是觉得桃树不该蔫儿吧唧,忽然一个抬手,把头上那夹在白麻布下的断枝取了下来,递到阮桃面前。

    这断枝非比寻常,明明已折下许久,却还是青翠欲滴,配得上桃妖。

    阮桃看了少倾才伸手去接,半晌瘪了瘪嘴,又往僵脑门上别,嘟囔说:“我不要这个,我的枝不是这样。”

    “还嫌弃上了,那可是从我身上折下来的。”耳报神啧了一声,就好像它没嫌弃过自己的枝。

    “不要就是不要。”阮桃孩儿心性。

    马车晃晃悠悠,众人一静,引玉便昏头般睡了过去,只是她心底杂绪多,睡不到一刻便醒了过来。

    “睡不着?”莲升问。

    引玉好似半梦半醒,字音黏糊,说:“木盒的蛇皮上还留有龙娉的气息,可惜了,如果龙娉还躲在归月或是其他人的躯壳里,靠气味搜找肯定行不通。”

    “慧水赤山无边无界,找她无疑是大海捞针,当年吃下的婴童心够她清醒一段时日了,不妨先去芙蓉浦看看,如果找得到无嫌,多半就能知道归月的消息,再不济,出了芙蓉浦便往南走一段,去不移山看看。”莲升淡声。

    别无他法,引玉不得不颔首,“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照此前的推断,无嫌从晦雪天出来后,应当是路经了扪天都,到不到芙蓉浦另说,可如今……

    引玉竟不能从阮桃的神色间分辨出半分不适。

    阮桃承了无嫌的役钉,离无嫌越近,周身关节就会越痛,但这一路上,她的面色丁点不变。

    莲升循着引玉的目光望去,看了阮桃良久,索性问:“手脚一点不痛?”

    阮桃愣了片刻才明白,莲升问的是她,她讷讷答:“不痛不痒,就好像……魂上的钉子已被拔除。”

    根本不可能,役钉哪会凭空消失。

    引玉微怔,目光居然一凛,说:“无嫌没有往芙蓉浦的方向走。”

    “她受灵命使役,灵命如果知道她特意引我们到芙蓉浦,必定会设法避开。”莲升说。

    “罢了,芙蓉浦非去不可。”引玉撩开帘子,恰好看到天边劈过一道闪电。

    掣电骤倾,好似白龙降世。

    歘啦一声,遍天黑云镶起璀璨光边,随之大雨倾盆,一瞬就将大路浇得泥泞四溅。

    不光是拖车的马,就连车厢也是纸扎做的,小雨尚能阻挡,如今滂沱大雨一灌,薄纸便要被捣成烂泥。

    左侧的车辘忽然下陷,分明是软了塌了,两匹马迈了半天还在原地踏步,八只马脚已经和泥泞沾在一块。

    莲升不得不施出金光,将纸扎上的水汽全部烤干,继而又把马腿和车辘扶正,平静道:“早料到要下雨。”

    金光未归回她手,而是覆到了纸扎上,省得马和车厢又被打湿。

    引玉还撩着帘子,直往外盯,马腿不歪不斜了,她却一个塌腰,没点正形地倚上莲升,慢声说:“这下水晶花真要开了。”

    莲升偏头看引玉,这人话说得散漫,脸上却是半分喜意皆无。

    “我已能想象到,如今的芙蓉浦是什么模样了。”引玉又说。

    芙蓉浦,那可是销金忘忧之地,好似天地间唯那一处不分人神妖鬼,不论是谁,到了那只管寻欢。

    引玉犹记得,她头次到芙蓉浦时,还是应了林醉影的邀,林醉影好酒招待,带她把芙蓉浦里里外外都逛了一圈。

    林醉影是个妙人,手下养有丫头无数,个个都取有风花雪月般的名字。

    可引玉没想到不光是人,就连芙蓉浦里的每一株花,每一棵草都得林醉影取名。她被带着四处闲逛时,有幸从林醉影口中得知了每一株花草的名字,无一遗漏。

    芙蓉浦的来客无人不识林醉影,林醉影竟也都喊得上他们的名,记性好得出奇。

    那时候,林醉影对她说:“等芙蓉浦的花生了灵,化出人形,你直接就能喊出它们的名字了。”

    话倒是说得好听,如今再到芙蓉浦,引玉却发现,渡口处她唯一记得名字的花已枯得没形,别说修出人身了,如今花叶皆无。

    马车渐慢,莲升勾动食指,覆在纸扎上的光凝成金珠,飞到她的掌心。

    引玉走下马车,眼里的芙蓉浦分外陌生,和她记忆里的不同,和康香露映在孽镜台上的过往也不同。

    隐约还能看见一些芙蓉和铃兰,红白相间,却不喜庆,倒像是红白之事一块儿办了。

    别说车马行人,如今楼宇亭台半数倾塌,地上石板坑坑洼洼,乍一看,远处好像立有人影无数,再看才知不是人影,而是一根根直插在地的断竹条。

    凡间有些地方不焚纸钱,便折断竹插地,其间串冥钱无数,用以祭奠亡人。

    等阮桃和那只僵也出了车厢,薛问雪才一跃而出,在他落地的一瞬,马和车厢塌成一团。

    雨声淅沥,纸做的马匹和车厢原就不禁淋,眨眼便烂在泥水里。

    一妖一僵被大雨浇得浑身湿透,阮桃本就是桃树妖,二十多年没畅畅快快淋过雨,如今在雨中张开双臂打转,闭眼仰头,说:“如果淋了雨就能开花,那该多好。”

    僵身上的白麻布全部湿透,它手脚本就不灵便,如今身上好像挂有千斤石,更是举步难行。

    薛问雪从储物囊里取出一柄伞,递给阮桃说:“你的僵要被浇化了。”

    “它有名字!”阮桃本想拒绝薛问雪的好意,可一扭头,果真见到僵的白麻布里透出了血肉痕迹,忙不迭接伞撑开。

    莲升也展开纸伞,往引玉发顶遮,皱眉说:“芙蓉浦果然受难。”

    引玉提起裙边朝断竹走去,捏住串在上边的黄纸,黄纸还是新的,否则风吹雨淋多年,哪还能好端端逗留在竹竿上。

    “有人来过。”她说完不由得屏息,留意起周遭动静,只盼那人是林醉影。

    只可惜此地死气太重,一时间辨不清哪里有生人气息,尤其雨势过大,将气味洗去大半。

    莲升轻嘘一声,嗅不见气味,便只能听声。

    大雨中,似乎有女子在咿咿呀呀地唱曲,唱得哀哀戚戚,气若游丝。

    “果然有人。”引玉微惊。

    “过去看看。”莲升说。

    引玉循着声音找去,路上看见有簇铃兰开得盛,便弯腰折下,说:“给你编个花环,当年你送我一只,我还没来得及还礼。”

    莲升淡呵一声,说:“那时你一心只想灌醉我,哪会记得还礼。”

    引玉站起身,窸窸窣窣地折起来,只可惜她的手不如当时卖花环的小妖巧,手中花环松松散散,花叶又压折了许多,好似被人踩过一脚。

    她索性不多看,编好便往莲升发顶放,说:“你竟记得这么清楚。”

    “那是我第一次到芙蓉浦。”莲升扶稳发顶花环,不嫌它难看。她脚步缓下些许,打量起别处,说:“可惜,那时候我光顾着找你,无暇顾及其他,日后芙蓉浦就算能恢复昔日繁荣,也不可能同于彼时。”

    引玉侧耳倾听,可惜雨声颇大,根本听不清女子的唱词。

    字音和腔调全被雨水搅得稀碎,只朦朦胧胧听出几分悲恸。

    “可怜我寸骨皆成灰,所恨无人知啊,可怜我魂断芙蓉浦,愤愤谁可平?”

    幸好,虽然听不清楚,却能辨得清方向。

    引玉握上伞柄,借以牵着莲升快步走去,再看阮桃不紧不慢跟在后边,手脚哪像有半分痛,可见无嫌果然不在此地。

    芙蓉浦到处都是断竹,到处都是被日晒风吹得发灰的白骨,一些骸骨甚至拼不齐全,有的缺头,有的断臂,也不知丢哪去了。

    光凭这白骨,引玉又哪能认得出林醉影,她干脆抖开画卷,半个手臂穿入其中,好似在捞什么东西。

    未几,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被捞了出来,她们二人迷迷糊糊,待看清芙蓉浦的惨状后,哭得不成样子,哭声一个赛一个尖锐。

    引玉收好画卷,拉起莲升的手往自己耳上捂,对那两缕念说:“迟些再哭,如今需要你们认认,这唱歌的是谁。”

    莲升由她,虚虚拢住她一只耳,也不知这拢与不拢,有何区别。

    香满衣打起哭嗝,诧异问:“怎会有人唱歌?”

    云满路捏起她的两片唇,故作恶狠地说:“这是好事,有人活着呢!”

    “未必是活人,此地生气都被冲淡了,鬼气也寡淡。”引玉继续追寻远处的幽幽唱腔。

    “当时的死魂指不定也被灵命送走了。”莲升说。

    香满衣苦思冥想,急得到处飞蹿,抓耳挠腮地说:“我的记忆不如主子,哪里认得出这是谁在唱歌,芙蓉浦的歌女多着了!”

    “你蹿来蹿去的,真是像极了猴。”云满路嘲谑,转而又说:“我倒觉得,听起来有几分像琬娘。”

    “琬娘?”引玉无甚印象。

    香满衣恍然大悟,说:“不错,琬娘那调子总是哀怨,来芙蓉浦的人多是为了寻欢,没谁愿意听她哭哭啼啼,所以她总是独自待在湖边。”

    云满路轻哼,“你就这点记性。”

    “哪个湖边?”莲升遂问。

    香满衣和云满路嘴上不对付,却是不约而同地指向一处,恰好就是咿呀唱曲声传来的方向。

    两缕念急于见到芙蓉浦的其他“人”,越到引玉和莲升前面,火烧火燎往那边赶。

    引玉扭头见阮桃走得慢,尤其她身边那僵,浑身麻布湿了水,手脚变得愈发笨重,干脆对薛问雪说:“劳烦你带好他们,我们先到前边一探究竟。”

    “且放心。”薛问雪不得不应下,话音方落,才意识到自己不知是从何开始,便不嫌琐事了。

    芙蓉浦到处是水,说起湖边,那可处处皆是湖边。所幸香满衣和云满路就算已成千万残念,还清楚记得当年种种,连弯路也未走,轻易便找到一处空无一人的湖边亭台。

    湖水上满是雨打出的涟漪,圈圈相嵌,无一完整。怪的是,越是接近亭台,那唱腔越轻,就好像走反了方向。

    前边引路的香满衣和云满路陷入迷蒙,往回兜了一圈。

    香满衣不解道:“路没走错,是她唱得越来越轻了,怎么,莫非是我们吓着她了?”

    “当年所有人互相残杀,她怕遇到人也理所应当。”云满路难得不唱反调。

    莲升停住脚步,侧身琢磨片刻,确信无疑:“并非走错,确实唱得轻了。”

    “躲起来了?”引玉眯眼眺向远处亭台,更匪夷所思的不是唱腔渐弱,而是那亭台中根本没有人影,鬼影亦无。

    香满衣立刻喊:“琬娘,是我呀。”

    云满路瞪她,“你这大嗓门,可别把人喊跑了。”

    琬娘依旧没有现身,那哀怨的唱曲若有似无。

    “她不是活人了,走到此地,还是闻不到生气。”引玉看向莲升,双眉不展地说:“当年就算是白玉京,也落了个人去空城的下场,芙蓉浦如何逃得过。”

    莲升抬臂拦在引玉身前,说:“我去看看,你拿好伞。”

    引玉颔首,料定就算前边有恶鬼妖兽,莲升也能轻松化解。

    见状,两缕念也不莽撞冲上前了,在半空中往下一沉,躲到了引玉身后。

    只见莲升不疾不徐靠近亭台,还有数步之遥时,湖面倏然穿出一只手,朝她踝骨擒去。

    “莲升。”引玉目光一动,看到水里伸出的长臂灰白如烟,不是人,是怨魂!

    莲升不以为意,冷淡视之。她垂着的手微微一动,捻金光成绳,绳末如水蛇般潜入湖中,将底下怨鬼缠紧缚实。

    那怨鬼大吃一惊,却没了逃跑的余地,硬生生被金绳拖出水面。

    莲升拉紧金绳一端,冷冷视之,平静问:“琬娘?”

    琬娘跌在栈道之上,神色哀怨凄苦,身上除了金绳外,竟还缠着无形锁链,这锁链致使她离不开湖边。

    “你是地缚鬼。”莲升一语道破。

    琬娘泣不成声,本欲挣扎,却想起刚才听见的朦胧喊声。她慌忙望向远处,一眼便看到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她愣住,诧异道:“你们……怎会在这!”

    站在香满衣和云满路身前的引玉,她也识得!可不就是芙蓉浦主人的贵客么,是那位大人啊。

    引玉隐约想起一些关于琬娘的旧事,纵观整个芙蓉浦,就数琬娘唱得最哀戚,当时她还问过林醉影,此人从何而来,别人来寻欢忘忧,这人怎是来传忧的。

    林醉影无奈摇头,说:“我捡回来的,她脾性如此,心里藏太多事,要想忘忧,怕是一二十年也忘不尽。”

    如今看,果真一二十年也不止。

    琬娘认出引玉,越发想逃,可惜身上金绳越来越紧,缠得她魂魄发痛。

    引玉撑伞上前,停在琬娘身侧,说:“原来是你。”

    “她死在此地,怨根也在此地,哀愤一日不消,一日不得往生,除非有人替她,所以她唱曲引人前来,是想找替死鬼。”莲升将琬娘的心思全数道出。

    琬娘掩面啜泣,不敢直视引玉,哑声说:“我有什么办法,那时若非跌入湖底,又被水草缠足,我兴许还能侥幸活命。”

    “侥幸存活?当时你见到了什么,众人相互厮杀么。”莲升松开金绳,卷成长鞭一捆,拿在手上。

    琬娘身上一松,哆哆嗦嗦地搓起勒痕,哀怨道:“那时血光遍天……”

    作者有话说:

    =3=

    第122章

    那年芙蓉浦的水晶花开成了红色, 是因鲜血渗进每一寸土地,就连湖水也好似丹朱。

    琬娘原是在湖边唱曲,她终日郁郁寡欢,从未想过会有人靠近, 所以唱的都是些“天下男儿皆负心”、“知人知面不知心”, 还唱“眼盯黄金色在心”。

    她正唱得忘乎所以, 忽听见一阵纷乱脚步,分明是有人在朝她这边跑!

    怎会有这么多人忽然朝这边来?

    琬娘怯于见人, 赶紧把绕在耳后的头发全捋了下来,不光低头, 还要并掌遮面, 不敢与人对视。

    远处跑来的人大喊:“楼要塌了, 楼要塌了——”

    “快跑啊,楼下的人全疯了!”

    琬娘心惊, 遮面的手一垂, 赶紧望向远处,却见楼宇还都好端端的, 哪有要塌的迹象,若真要提“疯”这一字,依她看,还是这些慌乱跑来的人更疯。

    不对。

    琬娘又将目光眺远,发觉新楼顶端缺了样东西,缺的是……戏珠的麒麟!

    那一座楼是后来新修的, 不论是用材还是构造,都和芙蓉浦其他屋舍不同, 顶端还雕了座戏珠麒麟, 说是用来辟邪。

    琬娘心里直嘀咕, 不就是缺了座麒麟像么,楼还稳稳当当立着呢,慌什么。可再一定睛,她便听见一阵落珠声,眼中新楼摇摇晃晃,好像真的要塌!

    人群末端,有些个拿刀拿棍杀向前,他们神色狰狞,周身杀气腾腾,可不就跟疯了一样。

    琬娘慌了,回想方才听见的落珠声,心道,什么落珠?怕是刀棍相撞!

    芙蓉浦不设禁制,好在来客都很自觉。客人一个个境界不一,可一旦踏入此地,便全都跟寻常凡人无异。

    可惜,所有安宁在这一刹那破碎成渣,雷电水火搅在一块,也许新起之楼还没塌,其他被术法撞着屋舍就先塌了。

    众人杀红了眼,琬娘心底忽然也有了怒意。她原本只会觉得哀戚,此刻竟然怒火冲天,恨不得将怀里琵琶当凶器使。可惜,琵琶还没砸出去,她脚下一滑,跌进了水里。

    扑通。

    旁人打得热火朝天,琬娘独自摔到冷水中。

    水草缠住琬娘的腿,她百般挣扎还是不能脱身,只见幢幢人影在湖边厮杀,再一眨眼,人影竟成张牙舞爪的妖魔,众人好似撕开皮囊,露出了“真面目”。

    可惜隔着水波,琬娘始终看不清楚,也不知那些人是不是真的成了妖魔。渐渐的,她那双眼好似蒙有红雾,怎么揉都揉不开。

    少顷她才弄明白,揉不开才恰当,毕竟湖水已被染红。

    平日得淋上一整夜的雨,水晶花才会开,开得还未必茂盛。那日鲜血瓢泼,遍地水晶花竟竞相开放,密匝匝全是花苞,多到能媲美满天星。

    刀棍无眼,一些花苞被伤及,晃悠着落上湖面。

    琬娘仰头打量,心想芙蓉和铃兰怎么也不该是这个模样,此花小巧通红,不知是打哪儿来的。窒息之际,她伸手捞着一朵,细看才知,竟是被血水滋养成红的水晶花。

    水下,她的肺腑被挤得干瘪,再喘不上一口气,连带脑袋也昏昏沉沉。恍惚中,她隐约看见林醉影也到了岸边。

    她能认出林醉影,全靠林醉影那身衣裳,照那时林醉影青面獠牙的脸,她能认出才怪了!

    也不知林醉影有没有打赢,这灾祸又是因何而起,不过她料想,其他人眼里所见定也是青面罗刹,她绝非特殊。

    琬娘到底是凡人,哪经得住水淹,浑身没劲便往下一沉,彻底没了气。

    身死之后,魂得以离壳。

    琬娘还以为可以离开这湖,好到新楼周边一探究竟了。不料,她怨愤满心,竟离不开湖边十尺!

    十尺……十尺也已足够。

    琬娘辛辛苦苦才爬上岸,上去便见岸边全是死尸,而林醉影已不知去向。

    未几,有人徐徐步至。那人身穿泥色长袍,长发披散,面色至愤至恨,比修罗可怖,却又比这遍地的尸更近人情。

    只因她身上不沾鲜血。

    这可不就是此前在芙蓉浦做客的无嫌么,她身侧跟着一名凡间的女子,是康香露。

    无嫌环视一圈,嘴里似乎说了一句“来迟”,随后便施出术法,好似要把亡魂全部渡走。

    而康香露站在边上,看着遍地死尸摇摇欲坠,眼底尽是害怕。

    可琬娘还不想走啊,她要是走了,此地杀伐之事不就被掩埋了么,她连死都没死明白,才不要走!

    于是她悄无声息潜回水下,只露出一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无嫌和康香露朝孤风月楼的方向走。

    两人走后,琬娘一直在等,等到的不是她们,而是……林醉影!

    那是半月之后,林醉影再度露面,不再顶着青面獠牙,从头到脚全是她原本的模样。只是林醉影伤痕累累,面色白得瘆人,好似只余一息。

    都已是将死之状了,来这里做甚,难道要独自为所有人收尸?

    琬娘想不明白,却见林醉影四处翻找,半晌后似乎捡到了一样东西。

    ……

    “什么东西?”莲升问。

    “看不清楚,多半是小巧之物,她五指一拢,就捂严实了。”琬娘迟疑着回答,她稍稍回忆,又说:“找到那物什,主子便不再逗留,也不知上哪去了,我……此后再没有见过她。”

    “后来可有其他人来过?”莲升又问。

    琬娘摇头,“这地方一夜间全是尸,哪会有人来,避开还来不及。”

    香满衣猛扑向前,一个是鬼,一个是念,自然能碰得着。她揪起琬娘的袖子便问:“你说你后来还见到了主子?”

    云满路一双眼也紧紧盯着琬娘,嘴上一言不发,话全让香满衣说了。

    “她那伤若是养得好,势必还活着。”琬娘犹犹豫豫,思及林醉影惨白的模样,其实不大像能活得下来的。

    香满衣和云满路相视一眼,哭得双眼通红,香满衣说:“无嫌是在第二日赶回来的,那时主子已是气息奄奄,她偏还要费上心神留我们的魂,后来见到无嫌,我们二人干脆求她将我们分成万念。”

    “我们魂成万念之时,我看主子的生气……已快散尽了。”云满路惴惴不安。

    琬娘尚不能断言,引玉却分外笃定:“林醉影还在。”

    “何以见得?”琬娘忙问。

    引玉望向远处,可惜此地偏僻,望不见断竹。她一敛目光,说:“原以为遍地的断竹和冥钱是你放的,如今知道你是地缚鬼,离不开湖畔,那只能是别人所留。”

    琬娘迷惘张望,瞧不见所谓断竹。

    “你只需知道此地亡魂有人祭奠就够了。”引玉又说。

    琬娘低头掩面,头发近乎把整张脸都挡上了,“万一是别人?”

    “没人能比林醉影更惦念芙蓉浦。”引玉咬定。

    琬娘心想也是。

    “果然是落珠声响,众人便看见幻象。那些珠子,想必是藏在了麒麟戏珠的‘珠’里。”莲升出声打破沉默。

    她低头摘了一朵水晶花,许是因为时日久远,这花只余花心还是红的,花瓣色泽已被冲淡。她看向琬娘,解释对方当时所见,“你见众人皆成妖魔,众人所见也是如此,其实都是幻象。”

    琬娘一怔,哑声说:“原来是幻象,平日里众人谈笑风生,若非你们前来,我至今都想不通,为什么一夜间所有的人都会疯魔。”

    “你口中的孤风月楼在哪,到底是林醉影想筑,还是无嫌所愿?”引玉转身望向远处,此地屋舍分布和她画里的大差不差,她一眼就认得出多出来的那座楼。

    香满衣立即开口:“当然是主子,芙蓉浦全听她的!”

    琬娘说:“就是后来新起的那一座,我是在这唱曲时,无意听到主子和无嫌路过时的闲谈,她们说那新起的高楼就取名‘孤风月’,可没想到,直至血染芙蓉浦的那日,新楼还是没能挂上牌匾。”

    她生怕引玉和莲升认不出,慌忙指了过去,继续说:“往那边走,看见一座好似八卦罗盘的高楼,就是它。”

    太远了,引玉连楼宇轮廓都看不清。

    琬娘催促道:“二位还是看看去吧,整座芙蓉浦怕是只有主子和无嫌知道楼里放了什么。”

    香满衣和云满路赞同颔首,两人看着这地方心里难过,连拌嘴都不愿拌了。

    莲升看向地上断裂石板,企图在碎石和断骨间找到当时的落珠,可惜一无所获,想来是被林醉影捡走了。她抬眸说:“这么说,你后来也没再见过无嫌。”

    “不曾。”琬娘摇头,侧着一张脸说:“我不能离开此地,她不来,我自然见不着。”

    “当年无嫌在芙蓉浦住了一段时日,关于她的事,你还知道多少?”引玉撑膝俯身,隐约觉得琬娘的模样有些奇怪,那偏头的姿态根本是有意回避。

    琬娘摇头,目光越发闪躲,说:“我哪里知道,我因走水毁了容貌,外边容不下我,所幸寻到芙蓉浦这安身之处。此地虽也没人听我唱曲,好在没人打我骂我,我已知足。”

    她挤出笑,接着说:“我在这里找了多年的替死,半个人影也等不见,好不容易来人,竟是……大人你,想来我注定要耗尽怨气,才离得开这片湖,投机取巧的恶事,终究还是做不得啊。”

    引玉低头看她许久,睨了莲升一眼,才问:“如果我们能送你到两际海,你走不走?”

    “送?如何送?”琬娘错愕抬眸,被喜意冲昏了头脑,手指俱在发颤,说:“我此前不想被渡,是因为心里还余有一丝渴盼,不想当时之事被掩埋,如今想走却走不了。”

    引玉又看莲升,她可不敢再擅自答应,谁让渡魂的是莲升,而她只是动动口舌。

    莲升被瞥了那一眼,怎会不知道引玉心里在想什么,当真是引玉一个眼神,她便能慨然应允。良久,她神色如常地说:“送你到两际海,当是答谢。”

    “答谢?”琬娘错愕,羞愧掩面,说:“可我什么也没帮上,还差点将几位拖下水。”

    “刚才你那一席话,已帮上我们许多。”莲升抬掌,手心绽出一朵光彩熠熠的莲,“不过,如果你想以一换一,不妨给我们唱个曲。”

    她到底不常说软话,微微一顿,语调略显生硬地说:“方才远远听你唱曲,甚是动听。”

    琬娘破涕为笑,“当真?”

    “当真。”引玉颔首,“只可惜方才离得太远,听不清。”

    “那我……”琬娘躬身,“便献丑了。”

    说完她纵身跃入水中,还以为是忽然反悔遁逃,不想片刻后她从水里冒头,怀中抱着一只琵琶。

    周身灰白的鬼就跪坐在水中,合眼时轻拨琵琶,顿时恰似玉珠走盘,幽幽作响。

    琬娘唱的是一曲灯月交辉,调子一起,哪还含悲含怨,分明喜不胜收,只是如今的芙蓉浦苍凉衰颓,就算曲子欢快,也听得人心生悲戚。

    一曲毕,琬娘弃琵琶于水下,重新回到岸上,揖身说:“大人,唱完了。”

    引玉鼓掌道:“可谓仙音。”

    “大人谬赞。”琬娘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哪能比得上所谓仙音。

    “此乃酬谢。”莲升手中金莲一绽,周遭阴邪之气全数退尽。

    琬娘喉头发紧,好似梵音响彻心间,她动弹不得,不由得做出匍匐姿态,一是因为忌惮,其二却是发自内心的顺从。

    “还请大人送我到两际海,我心知一曲轻易换不来往生,愿以生生世世为期,生生世世偿还。”她诚心俯首。

    “恕不远送。”眨眼间,莲升手中金莲绽至琬娘头顶,倒悬着将这怨鬼拢在其中,好似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送走了。

    引玉露笑,睨着莲升说:“我还未开口,你便知道我想你送她走了?”

    莲升收了金莲,抬手往引玉眼梢轻碰,淡淡说:“话都在这呢。”

    引玉转头,看到薛问雪等人正慢慢吞吞挪近,再望向那所谓的孤风月楼时,眉眼间浮上一丝怅惘,说:“林醉影或生或死,都不会离开芙蓉浦,她如果活着,一定还在此地。”

    她微顿,含情眼微微眯起,眸色略显凛冽,说:“我疑心她就在楼中。”

    “过去看看。”莲升说。

    远远走来的薛问雪正板着脸,明显是在忍怒,看他身后的阮桃和僵,一人手里各执一根断竹,便知他为何生气,想来是阮桃和僵四处流连,耽误了脚程。

    断竹本是祭祀用的,如今被阮桃和僵当成拐杖杵地,耽误行程不说,还冒犯亡者,换作是引玉,怕是直接开口教训。

    阮桃心里只有猫,手里一把伞打得歪歪斜斜,看见引玉便委委屈屈说:“猫到这来了吗,这回总该能见到了吧。”

    “你若再四处玩闹,定连一根猫毛也见不着。”引玉横她一眼。

    阮桃抿唇,不假思索地丢开手中断竹,她一丢,僵也跟着丢。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早叫你们不要拿这东西玩闹了。如今不能物归原处也罢,竟还就地扔下,忘了此前断竹是怎么放的了?”耳报神翻起白眼,稚着声嘀嘀咕咕。

    阮桃和僵遂又捡起断竹,老老实实插进湿泥里。

    许是在此之前,芙蓉浦便下过许久的雨,所以一路过去,墙角屋檐全是水晶花。此地芙蓉和铃兰也开得盛,群花越是咤紫嫣红,便衬得这断壁残垣越是萧条,当时的厮杀越是荒诞。

    想来当局者迷便是这个道理,原先离得远,所有屋舍尽揽目下,如今身在市井,便辨不清孤风月楼究竟在哪一处了。

    引玉认出孤风月楼,不是因为八卦罗盘般的楼型,而是因为硕大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孤风月”三字。

    这字走墨决绝,一笔一划皆不含糊,好像落笔者心怀无穷愤懑,一眼便知是无嫌写的。

    引玉仰头注视牌匾,说:“无嫌后来竟还来挂了牌匾?我越发好奇,楼里到底藏了什么。”

    莲升却在紧盯别处,负手仰视道:“上下联逆贴,横联也反着,虽不至于招煞,却不吉利,楼中如果住人,那人怕是身体发肤,乃至魂灵都不得安宁。”

    她走近摩挲门联上的字,断言:“无嫌写的,和牌匾上字迹一样。”

    左是“一元复始”,右是“万象更新”,而横批是翻转着的“抬头见喜”。

    “抬头见喜,喜从何来?”莲升皱眉,她细数楼层,挤出稍显顿涩的声音,“七层,效仿的是七级浮屠?”

    “单看七层,楼里藏的应该是善物,可观门联又不像。”引玉不解。

    跟在边上的香满衣说:“此楼还未建好前,无嫌偶尔会进去一探,不过她向来只待在第三层。”

    “你嘴上说着有多厌她,烦她,可没想到,你连她去过哪都记得一清二楚。”云满路轻哼。

    “如何得知?”莲升垂视香满衣那一念。

    香满衣怒视云满路,嘴里含着一口气,使得双颊圆圆鼓起,泄气说:“那是因为每每她登楼,都只有三层亮了灯,其他楼层昏暗无光!”

    “你就是在意她。”云满路有种勘破别人内心的畅快感,说得甚是得意。

    香满衣辩驳不得,生起闷气。

    莲升紧盯八卦宝塔第三层的飞檐,说:“三层是么,我上去看看。”

    引玉还未来得及应声,身边人便腾身而起,直直朝宝塔三层的琉璃窗掠去。

    莲升悬在窗前,本欲推窗,不料手刚放上去,掌心便如刀割,耳边好似有罗刹嘶嚎,差点就被震聋。她忙不迭退开,再一定睛,竟见琉璃窗上映出了罗刹鬼影。

    幻象!

    莲升拍掌震出金光,却见窗上琉璃泛起灿金波澜,那是小悟墟的禁制!

    金光宛若撞进汪洋,又好比陷进流沙和棉花,无声无息融入其中,再无回转的余地。

    这禁制哪是无嫌使得出来的,除非……她借用了灵命的器物,或许是落珠。

    莲升轮回七世,如今再世为莲,即便回想起些许过往,却还未重拾当时灵力,如何破得了这一禁制。

    她目色渐凛,不得已回到楼下,摩挲起掌心刮伤,说:“想破开禁制直接闯入,难比登天。”

    引玉抓过莲升的手,俯身朝她掌心吹气,心疼得厉害,“无嫌有这么厉害?”

    “里面搁着灵命的落珠,我在上面时,隐约看见罗刹鬼影。看来此楼本意是无嫌想筑,只是此事不能被灵命知晓,所以林醉影全部担下。”莲升一顿,转而说:“窗破不得,不知道门推不推得开。”

    引玉放开莲升的手,踏上三层矮阶,抬手猛地推开楼门。

    楼中尘烟飞出,里面竟好似无底洞,明明只间隔一个门槛,却连一寸光也泻不进去。

    莲升沉默注视,改口说:“怕是要逐层往上,才找得到无嫌藏起之物。”

    引玉顿步,手试探般往里伸,越过门槛后,半截手臂被黑暗吞没,好似被一刀斩断。继续往里探,皮肉像被灼伤,久而久之,痛意渗进肉与骨。

    她猛地抽回手,却见素白袖口完好无损,甚至未被火焰熏黄,慌忙捋起袖口一看,皮肉也未见损伤,似乎又是——

    幻象。

    见引玉仓皇收手,莲升皱眉牵她,误以为引玉也被刮伤。

    “如你所言,楼里遍布幻象。”引玉话音戛然而止,猛地扭头看向莲升,说:“你刚才说,你在琉璃窗上看见了罗刹鬼影?”

    “不错。”莲升捋好引玉的袖子,“怎么了。”

    “可适才我伸手试探,却好似身陷炎火地狱,难不成……”引玉稍作思索,迟疑道:“塔中七层其实是七难幻象?火难、水难,接着便到罗刹难。”

    莲升深觉有理,上前一步,抬臂穿过黑暗,手臂顿时痛得离奇,好似皮肉开绽,连骨头都要被烧化!她面色微变,收回手说:“果然,炎火地狱也不过如此。”

    “灵命的幻象,可谓登峰造极。”引玉嘲弄。

    莲升轻捻手指,淡声说:“灵命是集众灵而成的神祇,牠知晓世间诸事,对众生万物如指诸掌,所以造的幻象难寻破绽,能叫人认妄为真。牠本该通世间万千情理,偏偏舍情存理,到最后理也偏倚,心生妄念。”

    引玉微抬下颚,说:“区区幻象,进去么。”

    莲升仰头望向塔尖,“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进去。”

    两人刚要踏步,想起薛问雪等人还在身后,而薛问雪已抽剑出鞘,一副要与幻象拼个你死我活的模样。

    薛问雪怀里的耳报神慢悠悠开口:“知道你们想说什么,我们留在外边等是吧?这什么刀山火海的幻象,我本来也不想硬闯,姓薛的,咱们留在这,那些要命的活让她们自己做。”

    “还会先发制人了?”引玉戳起木人往下耷拉的眼珠子,偏要它直视自己。

    耳报神冷哼,说:“也不怕把老人家戳瞎,有你这么折腾人的么,要进塔就早些进,省得又叫我好等。”

    阮桃和僵眼巴巴望着引玉和莲升,仙姑不发话,她们便哪也不去。

    “这就进去,此番不会再叫你们久等。”引玉揽住莲升的手臂,笑说:“挨近一些,省得进去和你走散,我么,平生就怕孤独,别叫我独自登塔。”

    明知此人话里字字都是挖空心思的撩拨,莲升只是默了一瞬,便把引玉的手抓了过去。

    她半是泄愤半为反制,轻挠引玉手心,转而与之十指相扣,说:“话省着点说,否则日后圆不上,可就骗不了我了。”

    作者有话说:

    =3=

    第123章

    “装装样子难着你了?”引玉虽做足了准备, 可在迈进门后,也不免一愣。

    里面浓黑如墨,转身时已看不见门扇所在,就好似踏进了一处虚无之境。

    一时间, 引玉五感通失, 抬手时连五指都看不见, 哪还清楚自己是不是还牵着莲升的手。

    幻象遍布孤风月楼,进门刹那, 一股烫意缠上她全身,压根不给她适应的余地, 转瞬便烫得她好似皮肉皆熟。

    就算知道这是幻象, 引玉也耐不住痛, 她最是怕痛,即刻动弹不得, 眼角眼梢湿了个透。

    旁人陷入此等幻象, 胸腔必会被濒死的恐惧所填满,眼泪怕也是因此而流, 但引玉不是,引玉只是痛,痛得丧明绝气。

    这是五难中的炎火,引玉隐约能听见滋滋作响声,好像自己成了铁板上的一块肉。她四处张望,翻掌想施出尚还生疏的术法, 灵台之力倒是为她所用,但掌心连一寸光也施不出来。

    不, 或许已经施出来了, 只是被此地禁制吞噬, 正如莲升方才。

    引玉急急吸气,后知后觉自己面庞尽湿,忍痛喊出“莲升”二字,方觉喉头也像被烧坏,痛得吞咽不能。

    可因为五感通失,她又如何听得见自己的喊声,想必莲升也是如此。

    门外,耳报神眼珠一转,总觉得门里黑洞洞的,怪吓人,便使唤起薛问雪:“姓薛的,去把门关了,里面的阴风是不是刮出来了,刮得我这木头身直犯哆嗦。”

    其实薛问雪压根没有察觉到阴风所在,只是他实在不想和木人争论,所以还是关了门。

    一妖一僵坐在门槛上,坐姿别无二致,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孤风月楼里,引玉看不见路,又哪知上行的楼梯建在了哪儿。她寻思,这场面有几分熟悉,随即想起来,此前她被困在十二面骰里时,不也是这样么。

    那时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全靠慢步摸索,摸出了骰子的棱角,又循着十二个面上的古怪纹路,在心里描摹出张牙舞爪的“魔影”。

    光靠指腹如何分辨得清,若非后来重新琢磨了一番,再加上无嫌的各种暗示,否则她怕是到死也无从知晓,十二面骰其实出自枉死城。

    如今可比在十二面骰里时更难探路,当时还能靠一双手四处触碰,如今身上只察觉得到烫意,光是站直身,已是费尽力气。

    短短片刻,沸水似乎变作岩浆,更加滚烫骇人。

    黑暗中,引玉不经意就联想到自己的惨状,一时间虚实模糊,差点忘了自己身在幻象。

    也幸好这幻象不是灵命亲自所下,只要稳得住心神,便不会被骗过去。

    炙火中,引玉心神恍惚,好似回到初生之时。

    那是天地伊始,瑞光烧就白玉京,筑得十二楼五城,她与莲升,便是由此而生。

    那时天火倾泻,仙神皆无,茫茫云海成了天造地设的炉鼎,但鼎中炼造的哪是仙丹,分明是城廓。

    唯见冰雕玉琢的楼阁在火海中层层拔高,霹雳列缺震碎云雾,硬生生将天石削成列缺公案。

    紫电一劈,列缺公案上火势更盛,一个棱角分明的器物沐火而成。

    是……仙辰匣!

    仙辰匣用以记载世间万千事,就连白玉京是从何而来的,各个仙神从何受召,都准确无误地记在匣中。此匣承的是天道意志,奉公而行事,刚正不能移。

    天上先有白玉京,遂有列缺公案和仙辰匣,再其后,瑞光中一道掣电直贯凡间大地,万道河、千重山之间聚出一灵,此灵受诏而飞天,化出人形。

    看似是地灵成仙,其实是天地画卷所成。

    引玉睁眼,若非她无意间走到列缺公案前,拨动那方方正正的匣,也无从得知这些。

    匣上浮现金字,未容她看完全部,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字多,引玉看得头疼,又哪会好奇后文。她只觉得奇怪,天上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刚要走,便听见身后紫电作响,余光隐约瞥见一染火的裙角。

    彼时天火还未烧尽,瑞光仍是炎热逼人,乍见那通红衣料,她自然以为是火,但目光上抬,才知那是旁人的衣裙,艳如火,而非火。

    那身穿红裙的人就立在仙辰匣边,不动声色地看她,明明眉心花钿和一袭红裙比火稠艳,偏偏神色冰冷,好像不讲人情,像极了边上那只覆有紫电的仙辰匣,满是棱角,叫人敬而远之。

    引玉一愣,心道原来这白玉京上还有旁人。她豁然一笑,一眼看破对方真身,笑说:“你是这匣子生出来的灵?”

    她是天地画卷生灵而成,自然也将对方当作仙辰匣分出来的灵,她胆大包天,明知仙辰匣象征天道意志,偏还要踏上列缺公案,将那仙辰匣当椅子坐。

    因那仙辰匣悬在半空,随着仙风微微沉浮,引玉坐在上面甚觉舒适,心里已琢磨好了,她也要做一把这样的椅子。

    边上那穿红裳的仙,原就板着一张冰块般的脸,在引玉坐上仙辰匣的刹那,脸上神色一时间变化万千,明明眼也未眨,唇也未动,千言万语却全写在面上。

    引玉好整以暇地看她,翘起一条腿悠闲轻晃,姿态闲散得恰似此间主人,说:“怎么不理人呢,你既与仙辰匣分开,便不算我冒犯你,怎还摆脸色给我看呢。”

    说着她还伸手,企图将对方抿平的唇角提起来,状似大方地说:“不瞒你说,天道倾画卷成慧水赤山,画卷生灵而成我,如今我与天地画卷互不打搅,就算是凡人大动干戈在卷上凿出个洞,也不见得我会大变脸色,你看你,怎这般小气。”

    红裳白罩衫的仙目不转睛地看她,微微往后一避,仍是一言不发。

    到底不想惹怒仙友,引玉离开仙辰匣,倾身偎近些许,却又留有余地,问:“莫非是哑巴?这可就是天道的失误了,哑巴怎好替天处理事务,待我用仙辰匣问问它去。”

    她可不只是说说,明明是第一次踏上列缺公案,却一副驾轻就熟的模样,抬臂便要拨动仙辰匣。

    沉默良久的红衣仙目光一动,面上喜怒不现,淡声说:“你转不动的。”

    引玉不信,偏要试上一试,才知仙辰匣果真不听她使唤,明明她已竭尽全力,那匣子还是分毫不转,连金字也不出来了!

    她诧异,仰头盯起天上的熠熠瑞光,皱眉说:“难不成天道在与我作对?”

    红衣仙平静看她,语气无甚起伏,说:“你何不问问我。”

    “你承天道意志,定是要替它说话的,问你白问。”引玉哪懂什么分寸,凑近便细细打量起红衣仙的模样。

    瑞光之下看美人,无一处朦胧,无一处含糊,看得越是真切,便越是直击胸腔。

    引玉承认她是见色起意,她本就是天地画卷生出的灵,沾染世间五欲六尘,她坦坦荡荡,向来不加收敛。

    红衣仙直视引玉那别有深意的眼,动唇道:“我即是仙辰匣本身。”

    仙辰匣?

    竟是仙辰匣,而非匣子分出来的灵。

    那匣子有棱有角,芒寒色正且还不近人情,倒也像她。

    所以并非天道要和引玉作对,是引玉拨不动此人的心,自然也动不了仙辰匣。

    引玉微愣,不怒反笑,说:“好啊你,如若我有要事上报,你也不准我呈禀天道么?”

    “你且说,是什么事。”红衣仙不进油盐。

    引玉故意伸出一根手指,往仙辰匣上轻碰几下,说:“那你可得好好上报,我偏要听到天道的回话才肯走,否则有你好受。”

    红衣仙喜静,不得不应允,“但说无妨。”

    “我要和你共事。”引玉语出惊人,明明白衣胜过皎月,却并非娴静冷清的性子。

    红衣仙始料未及,但眼底无甚波动,她几乎可以设想,和此人日夜共处,该是何等烦心,一人五蕴六尘根除于心,一人欲念不绝如缕,根本是反道而行,怕只会碍着彼此的修行。

    她料想,天道一定懂得考量方方面面,于是轻拨仙辰匣,在紫电中赤手写下金字数个,以呈天道。

    紫天裹挟金光,扶风而上,汇入无边瑞光。

    少倾,一卷文书从天而降,在仙辰匣上方唰拉展开,卷上异字密密麻麻,全是白玉京众仙所司之责。

    但见“泽芝”与“引玉”两名并列,天道还真允诺引玉共事一求。

    红衣仙的面色比画上墨迹还沉,引玉却喜笑颜开,得意道:“泽芝?好名字,只是不知道,明明是匣子一只,怎取了花的名字。”

    “你是水墨画一卷,怎取了个玉石的名字。”红衣仙反问。

    “自然是因为纸质如玉,光洁无暇。”引玉半点不害臊。

    泽芝不应声。

    引玉又说:“你看,连它都对我予取予求,你便认了吧。”

    泽芝不动声色,转身将仙辰匣上紫电和金光通通收回,再从半空中将那文书一扯而下,逐字逐句细细研读。

    是共事无疑,并且因为她们一人是仙辰匣所化,一人是天地画卷分出的灵,两人揽下的事务,可比其他仙神加起来要多。

    引玉径自打量列缺公案里外,嘴里啧啧不停,对这巴掌大一块地甚是不满,说:“两人在这地方办理公事,也不嫌拥挤,天上有十二楼五城,不如我们共占一城,若是有事相商,也方便碰面。”

    听起来好像是一心为了公事,可谁知此人肚子里还藏着什么坏水。

    泽芝将文书从头看到尾,将其整齐卷起,递过去说:“无须共谋,如今所有事务都在卷上,择中为界,我主上,你主下,到时再一并呈禀天道就是。”

    作者有话说:

    =3=

    第124章

    引玉接了文书, 才卷好的长卷被她一抖便抖开了,所幸列缺公案上仙风穿行,刮得长卷沉浮不定,不至于曳地。

    她原先只是晃了一眼二人名字, 而今细看, 不由得惊诧于二人所司事务的繁冗, 皱眉说:“这么多?”

    泽芝不作声。

    引玉又说:“不成,既然是共事, 哪能不相讨,况且事务繁多, 如何完全分开, 万一苦了苍生, 你怎么同天道交代?”

    泽芝无言以对,遂说:“那十二楼五城, 你想住哪一城, 便住哪一城,我以列缺公案为居所。”

    引玉不再纠结于此, 只别有深意地说:“你不住,那我也不住,有你答应的那天。”

    泽芝不以为意。

    随后,天上众仙逐一醒神,一些是从凡间应诏上天,纷纷到列缺公案前领走天道旨意。

    一切安排完全, 仙神各司其职,看似是有条不紊, 实际上慧水赤山广阔无边, 其间又含三千大小世界, 光是白玉京的这些仙神,如何做得到事无巨细。

    所以凡间常现或大或小的岔子,众仙神不由得想,是不是得再添点仙友,将事务再分一分,三界才能欣欣向荣。

    可天道不作回应,而如今凡尘虽有灵与妖无数,又有凡人众多,却无一人有资质成仙,他们甚至不懂修练,不知何为仙道。

    众仙不得已为手头各种事务奔波,日日忙碌不能歇。

    白玉京上,恐怕唯有引玉这仙还算清闲,她的清闲,全倚赖于她那不急不躁的散漫性子。

    她有的是法子让泽芝“回心转意”,有事没事都要到列缺公案前闲晃,要么伏在公案上小憩,要么凭栏侧卧,要么就地而坐,总之没点正形。

    其实引玉手头事务缺漏繁多,却不是因为马虎大意,而是因时限未到,她不急于补齐。只是如此一来,泽芝便没法提早完成,谁让文书中划属她们的事务当真不能完全分开。

    泽芝伏案不言,就算心外无物,也做不到完全不管不顾。她那余光一斜,便瞧见不远处一个人影正在窸窸窣窣地做着别的事,动静虽然不大,却也难以忽略。

    “你到别处去。”她停笔,抚平心底杂思,开口时已是平心静气。

    引玉扭头,不紧不慢说:“就算我不在这,日日也会有别的仙神在旁经过逗留,你以为自己静得了心,其实是高看了自己。”

    泽芝无从辩驳,坦然说:“修行路漫,总会错估一二。”

    引玉又说:“你日也办公,夜也办公,连一些未划分的琐事也要揽上,是不嫌累么?三千世界各有玄妙,有这等精力,还不如腾出点空,各去领略一番,或许还能有所顿悟。”

    “一花一世界,若有心领略,处处都有玄妙。”泽芝从容回答。

    这回换引玉说不出话了,修的终归不是一个道,她如何辩驳得来。

    这日之后,仙神们每每路过列缺公案,一旦见到引玉,都要上前打一声招呼,顺道拜见上神泽芝。

    路过逗留的仙神越来越多,归根结底,是引玉四处交际,和仙神们打成了一片,既已熟稔,见面如何能不打招呼。

    “你看,我骗过你不曾。”引玉坐在白玉栏上,托腮说:“你如何静得了心,你说你是不是高看了自己。”

    泽芝平静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你我都算有所获。”

    还是掀不动对方心底波澜,引玉轻轻一哼,无话可说。

    没过多久,泽芝便搬到了五城之首,为其取名“小悟墟”。她自立规矩无数,使得小悟墟成了白玉京里最清净的地方。

    而引玉还是放任其他城廓空着,根本没有定居的念头。她么,要么在白玉京上四处打盹,要么便到凡间歇脚,好像居无定所。

    看似过的是湖海飘零的日子,却也合了她的脾性,她喜热闹,要是一改喜好安安稳稳留在一处,那才怪了。

    小悟墟幽静,那时三千塔刹初成,其上禁制不稳,各座塔刹每日都会淌出一滴天净水。

    三千塔刹,寻常人想座座逛遍,非得耗上半月不可,且不说还要站在塔刹边,等那小小一滴天净水滴落。

    泽芝却好似不知疲乏,取来金钵一只,日日都在收集塔上滴水。

    初进小悟墟,引玉下意识便朝这地方为数不多的屋舍走去,于是找到了问心斋,到时不免一愣。

    谁能想到,问心斋前竟挖了个干枯的大坑,坑里空无一物,与这修禅之地格格不入。

    引玉推门不见泽芝,转身踏进塔刹林,走了许久才在塔刹间见到那朱红身影。

    遍地菩提树苍翠,塔刹上又覆满碧绿青苔,使得泽芝的身影格外醒目。

    泽芝正用金钵盛水,金钵也就比她的掌心大上些许,偏偏一座塔刹得过半刻才溢得出天净水一滴,想盛满这金钵,必将耗费心力无数。

    引玉放轻步子,自以为藏得极好,不料还是被看穿。

    泽芝一双眼紧盯塔刹,看似聚精会神,其实心绪早就动了。

    只是,等到塔刹上的天净水滴落,震得钵中水纹微漾,她才直起身说:“来了何不现身,这躲躲藏藏的模样,可不如你平日坦荡。”

    “你怎知是我。”引玉不得不从树影里化出形来。

    泽芝睨她一眼,朝下一座塔刹走去,说:“除你之外,再无他人。”

    偷鸡摸狗被人当面识破,引玉也不害臊,打量泽芝钵中净水问:“你盛天净水作甚,难不成用来喝?”

    “造一水池。”泽芝转身望向身后,目光越过众塔刹,好似看得到被掩藏在林木间的问心斋。

    引玉当即想到问心斋前的干涸泥坑,诧异道:“莫非你想用天净水填满问心斋前的坑,是该说你能省即省,还是该说你挥霍无度?天净水一滴难求,用来做池水,属实暴殄天物。”

    “任它化作无形,才是暴殄天物,我不过是物尽其用。”泽芝俯身接水,不施术催之落下,似乎有无尽的耐心。

    引玉瞠目结舌,估摸不出泽芝到底在塔刹林里待了多久,观金钵里的水已有拇指多,想必站了整日不止。

    “单要盛满这碗天净水,就得耗上日日夜夜,再想填平那泥坑,怕是遥遥无期。”引玉惊诧于泽芝的定力,挑眉提议:“何不撤去禁制,让天净水汩汩流出,那时只需引流,再用不着一滴一滴地接。”

    “你以为这禁制想撤就能撤?”泽芝朝钵中看去,晃荡水面映出她冷淡面色,“如若天净水倾洒凡间,苦的可是苍生众灵,届时你如何向天道交代?且不说,禁制是天道意志所在,凭你我二人,轻易撤不开。”

    引玉看出泽芝有几分愠意,躬身自下打量起对方神色,好似小心翼翼,说起话却仍是不慌不忙,“气了?我不清楚这些,如今明了,自然不会再劝你。”

    “岂会因为这些和你置气。”泽芝看向引玉,神色果然静得出奇,“虽说盛满水池,得接水滴数以亿计,但你转念想想,数以亿计的水滴,其实不过是三千塔刹各取一瓢。”

    “倒也是。”引玉被说服。

    泽芝淡声说:“说吧,找我所为何事。”

    引玉其实是闲来无事,故意到泽芝面前晃上一晃,心里念着对方眉心那朱红的花钿,不来看上一眼,怕是得日思夜想。她寻了个借口说:“余下一些事务不知如何处理,特来请教。”

    “你到问心斋,书案上有竹简几捆,若是还看不明白,再来问我。”泽芝又朝下一座塔刹走去。

    话已至此,引玉怎还好意思留,索性转身走回问心斋,再推竹门,才留意到书案上的竹简。

    她差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那哪是竹简几捆,分明都垒成山丘了。

    如今细细打量,才知屋中仅有一榻一桌,摆设简简单单,诸物一尘不染。

    屋里熏着香,多闻两下,她胸腔下仿佛也生出了禅念,什么欲盼渴求,全都埋心谷了。

    好香。

    她一动念,暗暗伸手勾来一缕,藏到了衣袂里。

    引玉盘腿坐在书案前,打开面前一捆竹简。笔锋锐利规整的字撞入眼底,她微微一愣。

    她余下那些还未来得及处理的事务,泽芝竟帮着一件不落地理完了,一些甚至已下达凡间,无须她再一一下派。

    许是猜到她会过来询问,竹简上甚至留有附注,那一看就是写给她的,特地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安排。

    引玉悦然,将手中竹简一收,又拿起下一捆细看,才知每捆竹简都有附注,都写得耐心十足,字字规整大方,始终不变。

    她本想问泽芝,为什么要替她做这些,莫不是嫌她慢?

    等了两日,也没等到泽芝回来,怕是金钵一日不满,泽芝一日不归。

    引玉料想,或许泽芝早有打算,不然又何必像鬼祟投胎那样争分夺秒,明明时限还有过半之久,捆紧的竹简却已堆满案头。

    无妨,等她。

    这一等便是五日,引玉坐地伏案,看一卷便收一卷,省得看混了,渐渐的,摆满书案的竹简有一半已堆在腿边。

    引玉逐字逐句仔细研读,才知泽芝的心当真清净寂定,无怨无愤,随心随喜,清醒而平和,身远红尘,心怀诸物。

    看多了泽芝的字,她一颗浪荡的心不由得收敛许多,在这五日里竟也静得出奇,许多杂念被一一剔除,唯余下一念蓬勃盎然。

    她不再向往凡间热闹,也不馋酒,却想和泽芝挨近一些,想知道泽芝心尖上所有的思与虑。

    便是那第五日,泽芝捧金钵而归,入室便见引玉伏在案头睡。

    引玉腿边的竹简俱已打开,竹简上分明沾了其他味。

    是更加浓郁的墨香。

    泽芝转身,先走到泥坑边上,将天净水全部倾出,才回到问心斋,弯腰捡起竹简。

    竹简上有字,是引玉追加的附注,可与不可,同不同意皆在其上。

    “回来了?”引玉睡眼惺忪,直起身打了个哈欠,“怎么不喊我。”

    “多睡一会也无妨。”泽芝把对方腿边的竹简一一卷好,看不惯那凌乱无序的样子,说:“我以为你不会看。”

    引玉仰头看她,笑说:“那你一定猜不到,我在这里待了五日,五日都不曾离开过这扇门。”

    作者有话说:

    =3=

    第125章

    于引玉而言, 一天已算难得,更别提是五天,泽芝自然猜不到。

    在过来时,泽芝甚至想过, 书案上一众竹简陈列如初, 碰都未被多碰。

    岂料, 在接近此地时,她竟觉察到外人气息, 那气息带着些许墨香,定是引玉留下的。便是因为这气息, 她才没有在洒下天净水后转身就走, 而是特地回了问心斋一趟。

    “这五日里, 我原打算再到塔刹林中找你,但因为竹简尚未阅尽, 而你又无暇管顾其他, 所以才打消念头。”引玉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狼毫,沾了墨写下几字附注。

    “我的确无甚闲暇。”泽芝看向案上铺开的玉简, 一眼便瞧见引玉的字。

    那字倒也秀气端正,只是运笔好似无甚力气,显得笔锋偏柔,恰如引玉那散漫性子。

    泽芝敛了目光,继续说:“我回来单是为了将钵中水倒进水池,水池一日不平, 我一日不能歇。”

    引玉早猜到泽芝此举并非一时兴起,可听到对方这番言辞, 还是微微一惊。

    纵观整座白玉京, 或许也只有泽芝此等寂定平和之人, 才有这不拔之志,旁人怕是还没把第一碗盛满,就已弃钵而去。

    这不倦之心,不摇之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引玉倏然展颜,不由得想,泽芝为什么偏要填满那水池,仅是因为清幽好看?这算是泽芝的私欲么,此人也会像红尘中的众多凡人一样,心中有无尽牵挂么。

    泽芝淡声问:“看得如何。”

    引玉撩起碍事的头发,随手从案上拿了根红绳系上,说:“你不是见着了么,如果只是粗略一看,我何必还添上附注。我可不是事事都和你意见一致,你秉公,而我更重情理。”

    案上有红绳众多,原就是泽芝用来束发的,只是在此以前,它们是一根根井然有序地放在桌上,如今却被拨成了一团。

    泽芝只是投去一眼,任引玉胡来,也不出声讨回。

    “我可不是暗讽你无情。”引玉促狭。

    “既然不是偷闲躲静之人,早些时候怎么不将公务处理好。”泽芝已将地上乱成一团的竹简全部堆好,大大小小的事务分门别类,找起来也轻松。

    “我又不像你这么急。”引玉蘸上墨汁,又写下数列字,说:“凡事有一就会有二,你如今事事亲力亲为,不怕我来日成甩手掌柜,真的什么都不管了?”

    “这段时日我多做一些也无妨。”泽芝微顿,似乎意有所指,又说:“来日这些事务,还得倚赖你。”

    “怎的?”引玉没往别处想,嗤了一声便说:“还做一休一了?这样的话,当时还不如让天道将活儿好好分。你看你,一个人远远住在小悟墟,不近人,连共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都不清楚。”

    “是你行事拖沓。”泽芝说话亦不留情面,向来干脆。

    引玉笑了,说:“我本性如此,你要是嫌烦了,到天道跟前指责我就是,你不是仙辰匣么,你可是有通天之能。”

    泽芝不咸不淡睨她,又朝竹简扫去一眼,看引玉会不会一时起意乱书附注,说:“容得了你,才容得天地诸事。”

    “把我当成你修行路上的一劫了?”引玉双臂一环,只可惜座下是蒲团,连个靠背也没有,她再懒散也无处可倚。

    她一副不与泽芝辩明此事便誓不罢休的模样,说:“我即是我,和天地诸事两不相干,既不是阿猫阿狗,也不是什么所谓的劫难,你可别将我当成旁物。”

    “人人都能是自身,也可作他人之劫。”泽芝转身欲走,说:“你想独立于诸物之外?就算是闭关自守、两耳不闻窗外事,那也是做不到的。”

    “听你此言,有几分悲观,不过是盛了几日的天净水,你何故如此。”引玉哪容泽芝离开,可她拦不住,索性起身,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又要去盛天净水?依我看,你这水不盛也罢,再盛几日,定要生出心魔。”

    “与心魔无关。”泽芝停在水池上,那时池中既没有水,更没有莲,亦没有鲤鱼。

    引玉双手背至身后,身倾向前,打量起泽芝面色,但见对方眉心花钿有几分黯淡,显然心有不悦。此人喜怒不形于色,若非她发现花钿奥妙,许还琢磨不透对方心绪。

    她就好似窥探到独属自己的珍宝,暗地里喜不自胜,不由得说:“你看这泥坑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泽芝平静目视前方,说:“众生。”

    “我看众生欣欣向荣,凡间喜乐平安,可不像你这破烂泥坑。”引玉见解不同。

    泽芝却转头,定定看向引玉。

    引玉眉梢一抬,心里略觉诧异,想起来此人从未用过这样的眼神看她,何其专注,眼底包容显而易见,似乎还有几分难得的温柔。

    可这不是在看她,是透过她看到了别物,她不喜欢泽芝这样的眼神,好比凡间的空泛诗词,伤春悲秋,实则毫无意义。

    “怎么?”引玉终于还是碰到了泽芝眉心的花钿,趁其不防飞快一碰,然后飞快收手,“不会觉得我是在诽谤你的水池吧。”

    “我从未如此想过。”泽芝掌心一翻,金钵凭空出现,只是钵中天净水已全被泼出,如今丁点水痕也不剩。

    水池水未满,此行路漫。

    “也是。”引玉释怀,“你哪会在意我在想什么。”

    泽芝不辩驳。

    “那你说。”引玉好整以暇,说:“你刚才透过我,看到了谁?”

    “天地画卷。”泽芝直白。

    这还真是引玉意想不到的回答,但想到是从泽芝口中道出,倒也正常,毕竟此人不过是看似冷淡,其实心怀诸物。

    凡尘诸物,可不就是慧水赤山,可不就是天地画卷么。

    引玉一嘁,“你又将我视作旁物了。”

    泽芝却自顾自地说:“诸物命数已定,你既然是画卷生灵而成神,自然明白,慧水赤山好比一花一叶,好比一灵一魄,也有其修行之道,也有它命定的劫。”

    引玉微怔,细细寻思片刻,看向脚边那干枯龟裂的泥坑,诧异说:“你的意思是,慧水赤山以后必会像这泥坑一样,变得毫无生机,只余一潭死气?”

    “不至如此,会有回旋的余地。”泽芝眼底无甚波澜,好似对所有变故心中有数。

    既然是仙辰匣,通的是天道意志,当的是天道之刃,是辟天地而斩诛邪的利器,泽芝合该对一切胸有成竹。

    引玉弯腰打量,只依稀找得到池中的丁点湿痕,是方才莲升泼水所致。她眉一抬,问:“那你用天净水填这泥坑,莫非就是你所谓‘回旋’的余地?”

    她说完心觉可笑,就这么一个破烂泥坑,就算水蓄满池,又能做得了什么。

    “我是慧水赤山回旋的余地,而这池水,是我的余地。”泽芝波澜不惊,徐徐说:“万物息息相关,我也身在因果。”

    “何意?”明明还想不明白,偏偏引玉心下一惊。

    泽芝坦然自若,好像把世间苦难和她自己的苦难都视若无物,说:“如果慧水赤山必有一劫,我定会以身助之,到时我灵力全散,魂离真身,境界大崩,唯有天净水能让我重新得道。”

    良久,引玉才问:“你不是在同我开玩笑?”

    “我不拿众生说笑。”泽芝说。

    众生、众生、众生,这也众生,那也众生,这红衣仙的确不会拿众生开玩笑。

    引玉定定看她,收起懒散姿态,说:“那我信你。”

    泽芝未作表示,答谢也不答。

    引玉看了泽芝许久,从对方那冷静自持的眼中,竟见着一寸有别于瑞光的色彩。

    毅然决然,奋不顾身,可不比遍天瑞光还要耀眼?

    “到那时,要我助你么。”引玉问。

    “得你相助,是我三生有幸。”泽芝说得平淡,语气间哪含半分“有幸”。

    引玉轻哂,从对方手里把金钵夺去,转身说:“我替你把下一碗天净水盛满,你歇一歇。”

    泽芝却跟进了塔刹林,说:“只是如今尚未得知,那一日何时到来,又会持续至何年何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引玉不慌不忙开口。

    虽有瑞光照耀,此时的塔刹林也尚显潮湿,走在阴处,凉意扑面。

    真接起那一滴滴的天净水,引玉才知道此事不易,考验的是定力。

    她悄悄打量泽芝一眼,说:“你要是走了,所有事务必将一件不落地压到我肩上,而你归期未定,如今想想,是我亏了。”

    “和天道开口的人是你,如今反悔亦是你。”泽芝看她,“得了便宜还卖乖,说的便是你这样。”

    “如今知错,可惜不能改。”引玉悠悠说。

    “那便受着,总不会叫你太累。”泽芝抬手一勾,远处差些坠地的水珠立刻迎风而来,落进金钵里。

    引玉一哼,“你到时一走了之,我如何不累?你想如何同天道开口,以减我肩头重担。”

    “倒时我定会料理。”泽芝已有想法。

    引玉便不再忧心,既然是泽芝答应了的,想来不会食言。她晃晃金钵里还不算多的天净水,说:“那我答应你的事,也一定会做。”

    泽芝颔首,见引玉低头时狡黠笑了笑,也不知此人打了什么坏主意,弯腰又将一滴天净水弹入金钵。

    金钵抵着引玉前襟,引玉虚虚将其抱在怀中,低头见水面被撞得稀碎,好似心头也被拨上一拨。她挑眉说:“你也不怕打湿我衣裳。”

    “给你烤干,成不成。”泽芝伸手,两指轻捏她衣襟布料,指腹间的料子明明是干燥的。

    那两指捏的哪里是引玉的衣料,分明在往她心尖捏。可泽芝很快便松了手,独留引玉回味无穷。

    引玉眺着泽芝,一心想撕开对方那寡淡禅心,看看里头还装着什么,可她……不敢造次。

    小悟墟里塔刹数不胜数,像泽芝此前那般盛水,就得耗上五日,如今引玉闲庭信步,怕是十天半月也不止。

    泽芝不催促,明知引玉揽下接天净水的活,只是为了有正当理由随意出入小悟墟。

    引玉还挺称职,那段时日除了在小悟墟里接水外,别的什么事也不干。

    她有了借口,便正大光明地把活都抛给泽芝做,只偶尔到问心斋打量一眼,看看竹简堆得有多高了。

    天净水是一碗接一碗,原先觉得填满泥坑遥遥无期,待千碗万碗下去,才知一切皆有可能。

    池水一满,引玉泄力地坐到边上,把金钵往石上一搁,头也不回便喊:“泽芝——”

    问心斋里,泽芝落笔书下最后一个字,将竹简卷好,才不疾不徐地走到池边,弯腰掬了一捧水,说:“难为你。”

    “的确难为,我累得手不能抬,腿不能迈。”引玉意有所指,往自己肩头捏了两下。

    泽芝把掌心天净水全部倾下,转而捡起了几块形状不一的石子,拼成个石头小人,再一施金光,石人便好像被赋了魂,站起身三两下跃上引玉肩头,给她捶肩捶背。

    石头拼成的人本就坚硬,又不是真有灵智,哪里懂得用劲,在引玉肩头猛跳一下,差点将引玉的骨头压折。

    引玉拨开那石人,轻嘶一声说:“我可是替你蓄了一池的水,你就这样待我?”

    泽芝索性收回金光,石头人随之散架,石子轱辘几下滚了老远,说:“以你的脾性,如果早觉得累,岂会等到手不能抬的时候才说。”

    引玉不能再故作样子,干脆往圆石上一躺,侧身打量起蓄满的池子,说:“这池子太空,缺些点缀。”

    “空?”泽芝思索片刻,抬臂的一瞬,池中开出莲花无数,一朵朵甚是淡雅脱俗,远在中央,只能远观,而不可亵玩。

    引玉原想的是变出点大富大贵的花,省得这池子过于单调,没想到泽芝令莲花开了大片。

    她目不转睛看着池中莲,说:“倒也衬你,不过单有莲花还是单调,不如养些鲤鱼?”于是她轻挥衣袂,池中顿时现出几条或金或红的鲤鱼。

    泽芝淡声:“养了鱼,就得日日投喂。”

    “我来就是,我定不会叫它们饿死。”如今池水已满,引玉可不得再给自己找个别的借口出入小悟墟。

    泽芝由她。

    后来凡间地火滔天,烧得天昏地暗,引玉才知道,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慧水赤山果然有难。

    到处是火,寻常河湖之水还灭它不得,非得是天净水。可那时塔刹禁制已成,滴水全无,想灭地火难上加难,单单问心斋前的莲池水哪里够用。

    直到塔刹禁制被强行破除,天净水灌入人间,引玉才明白,泽芝早料到会走到这一步,所谓的“回旋”,正是这一步险棋。

    千难万险俱在这一步,天道舍去泽芝这一“刃”,泽芝不得已身魂分离,堕入凡尘历七世之劫,而仙辰匣灵智全失,成“死物”一只。

    泽芝必须彻底醒觉,仙辰匣才可物归原主。

    当时若非要造灵命,泽芝也不会走到这一步,苍生也不会陷入如此境地,可灵命该不该现世?

    浑浑噩噩中,引玉想,那还是该的,若无灵命,诸事无从解决,慧水赤山仍会有荣枯浩劫。

    当时不论泽芝如何抉择,慧水赤山的劫难也必会到来,劫难由天,一切已定,但——

    事在人为。

    ……

    引玉是被烫醒的,周身炙热无比,若非一颗心还在跃动,她定会觉得自己已成肉干。她背在身后的手还是攥得死紧,因为只余痛感,也不知手里是不是还抓着莲升。

    这火难幻象来得正好,或许无嫌只是误打误撞,却把她此前下给自己的部分禁制给“烧”没了,她连莲升尚还是“泽芝”时的事都想了起来。

    她想起,后来白玉京的仙神越来越多,有幸见过泽芝的神仙犹在,那几位见莲花被点化成仙,只觉得有几分熟悉,心知而不敢道明,唯恐撞破天机,只当是巧合之事。

    黑暗中寻不到方向,引玉每一步都挪得小心翼翼,生怕踩着坑,幸好这孤风月楼没有当时的十二面骰大,否则她还不知道要摸索到何年何月。

    摸索到边际,又探寻到上行的阶梯,她才微松一口气,火难到水,那可便是要她的命了,她向来不喜水。

    潮湿不说,雨天阴阴沉沉,就好似比平日凄凉上几分,日子也过不舒坦了。

    迈到上层,脚已试探不到阶梯了,引玉了然,水难怕是要来。

    果不其然,浪声扑至耳边,就好像她沉到深海之下,一瞬便被窒息感冲昏头脑。

    此番……倒是不痛,甚至还听得到声音了,只可惜眼前还是黑,什么也看不见。

    “明珰。”

    呼声近耳,引玉差点以为是幻象所致,尤其莲升喊得急切,与平日不同。

    引玉停下不动,慢腾腾转向声音传来处,手臂才抬起,便被抓了个正着,更近的呼喊传至耳畔。

    “明珰。”

    是莲升。

    引玉反握莲升的手,沿着对方的手臂往上摸,直到摸着莲升的花钿,才确信这并非幻象,说:“急了?我这不是在么,刚才听到你喊我,还以为是骗我的。”

    “忧心你急。”莲升牵她往别处走,走得稳当,似乎已摸清此地布局,说:“当初在十二面骰里,是不是也像这般?”

    “不像。”引玉否认。

    “也是,骰里没有旁物,不会磕磕碰碰。”莲升此番化解幻象,竟化解得分外轻松。

    眼前虽还漆黑如墨,但水声和寒意已全部退却。

    “非也。”引玉笑说:“十二面骰里可没有人牵我,那地方孤寂。”

    莲升步子渐慢,把引玉牵得更近一些,良久才说:“方才我想起了一些事。”

    平日里莲升的语调便不算高亢,如今听着更是有几分郁沉。

    引玉不由得问:“怎么,想起愧对我的事了?”

    莲升五指微紧,忽然的沉默叫引玉心里没底。

    “嗯?”

    过了有一阵,莲升才说:“让你孤寂数百年,我有愧。”

    怪的不单是莲升忽然有了能化解幻象的能力,更是她忽然的愧欠。

    数百年?七世相加,再加上后来的年月,可才称得上数百年啊。

    引玉气息微急,贴上前便问:“你是不是想起来了。”正如她刚才。

    莲升原只是放慢脚步,而今彻底停下。她薄凉的声音无甚起伏,却比当年谈及凡间劫难时更和缓慎重。

    “若非你一时起意,我怕是直到如今,也不知道你当年所盼。”她说。

    一句话,道破她暗藏的私欲,她也和凡尘众生一样,心怀牵绊。

    引玉明明早知莲升有欲,又知那欲由她擒纵,可直到如今这刻,才解去当年之惑。

    “那你错了。”引玉粲然,笑得压根没将此塔当成什么七难之地,说:“我领你回小悟墟,骗你勾你,可不是一时起意,明明是蓄谋已久,我等你七世,天天殚精竭虑,可不就是为了那一天么。”

    她微顿,悠悠说:“也幸好你历尽七世,后来由莲化形时懵懵懂懂,否则我哪敢付诸行动。”

    莲升淡淡一嗤。

    区区幻象,又非灵命亲手所下,什么水火幻象,还不及纸扎牢固。莲升拨开水影,轻而易举便登到楼上。

    引玉一个抬眼,眼前虽还昏昏暗暗,却能瞧见朱发青面的罗刹狂奔而近,好似此间色彩,全聚集在那罗刹身上!

    就算是飞花片叶,忽然掠过眼前都能将人惊扰,更何况,这是罗刹!

    引玉忙不迭退开一步,她站在木梯边沿,这一退差点踏空,只见莲升抬掌震出金光,将飞袭而来的幻影震成齑粉。

    “罗刹难。”莲升任自己施出的金光四处飞袭,随之想到香满衣此前所说,“此前无嫌便是待在三层?”

    “不错。”引玉借那飞蹿的金光到处打量,想知道此地有何不同。

    莲升牵着引玉步步往前,才知此地布局果然不同。在看到一个个背对她的高瘦鬼影时,差些又挥金光,细看才发现,眼前“罗刹”并非虚影,而是石像!

    又是石像,从小荒渚到慧水赤山,她们已见识过石像无数。

    引玉不由得开口:“不论是灵命,还是无嫌,都对石像情有独钟。”

    莲升还在端详远处石像,一时间无暇应声。

    那些罗刹石像竟站成一圈,中间好似围着个什么东西,隐约也是一尊像。

    “再近些。”引玉眯眼,还是看不清楚,“被围在中间的,难不成是‘无嫌’?”

    莲升走近几步,将远处飞蹿的金光勾回来,一动念,金光便成长鞭。

    鞭尾环住石像,一端被她牢牢握在手中,她微微施力,罗刹石像便簌簌转动,像上脸……

    和灵命极像,只是神色更为狰狞,好像厉鬼,竟是青面露牙。

    莲升再甩金鞭,将那被围在正中的像从远处拉近。幸好边上一圈罗刹环得不算紧实,否则此像哪能从中穿过。

    类似的像引玉已见过两次,一次是在小荒渚,一次是在晦雪天的地下。

    观其身着佛门长袍,脸上戾气尽显,若非无嫌,那还能是谁?

    “这正是她想说的。”莲升手中长鞭化作细碎金光,归回她身,“她将灵命视若罗刹,如今的灵命已和从前不同。”

    “喜杀生,嗜血肉,不过。”引玉停顿,皱眉说:“我想无嫌想说的,不单单是这个,我们一路过来,早知道灵命犯下的诸多业障。”

    见石像平平无奇,又非幻象所致,而是实打实地雕在此地。

    莲升走近,环着那些个罗刹像走了一圈,忽地看向引玉,说:“罗刹有男女之别。”

    这些罗刹像眼耳口鼻虽然极像,却也有明显区别,有的的确是青面,有的却是全脸涂白,神色也不显狰狞。

    就和凡间传闻里的一样,罗刹为男则是赤发胜火、青面獠牙,女则姝丽冶艳、绝色无双。

    但引玉明明记得,灵命是万灵所成,本该非男非女,无嫌这是何意?

    “可还记得晦雪天的双面佛像。”莲升凝视着眼前的罗刹像。

    “自然。”引玉话音方落,一个念头涌上心尖,“莫非灵命修出了另一个魂?”

    “是魂还是妄念,还得再论。”莲升转身,冷声说:“七层之上,必有答案。”

    作者有话说:

    =3=

    第126章

    “上去么。”引玉目不转睛, 借金光打量莲升面色,“还是再等等?”

    明明方才痛到额上全冒冷汗的是她,而今她却问边上人要不要歇。

    没了幻象作扰,此层好似再无凶险, 那些无暇细思的种种, 如今全从谷底涌出, 盘踞心头。

    引玉隐约觉得,此时的莲升过于沉静, 这人原就喜怒不形于色,如今更加。

    这作态与她此前作为“泽芝”时的样子又近了几分, 却又不如“泽芝”遥不可及。

    其实想想, 莲升合该就是这样。

    从始至终, “莲升”与“泽芝”的魂就从未变过,只是前者初诞于天地, 所思所想更接近天道所盼, 后来的莲升经七世轮回,多了些独属自己的思考。

    引玉眷恋不忘的, 从来不是莲升单独的某一时段,而是对方历经尘间诸苦后越发有情的魂。

    少了任何一世,任何一个日夜,都不算完整的莲升。

    “多歇便是多耽误。”莲升回绝,“如今身在孤风月楼,一不留神便会陷入幻象, 还当是在外面?”

    引玉轻嗤,其实看出莲升是故作姿态, 且还用力过猛, 显得过于生硬, 于是一语道破:“你和仙辰匣的牵绊一直未断,如今回想起旧事,理应有所感应,难受了?”

    莲升眉间花钿时而艳时而暗沉,她抬手按住眉心,低敛目光说:“并非感应那么简单,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能在这片刻间神力大涨。”

    “为什么?”引玉皱眉,“我以为是因你忽然顿悟,所以境界才有所提升。”

    “当时我下凡偿还孽障,仙辰匣与我魂体两分,得在我豁然憬悟之日,才可完璧而归。”莲升周身倏然紧绷,好似受到重创。

    引玉看得一愣,忙不迭捏上莲升袖角。这些她怎会不知,颔首说:“不错,但因为有白玉京的禁制在,仙辰匣必定出不来,你也必不能从它身上取得神力,它顶多干扰得了你的心绪。”

    “可仙辰匣在冲撞天宫禁制。”莲升望向窗棂,可惜窗棂琉璃上覆有术法,所以她哪里看得到天。

    引玉怔住,如果说莲升周身发痛是因为仙辰匣冲撞了禁制,那莲升神力有所恢复,岂不是因为……

    她难以置信,缓声问:“天门禁制被它撞开了?”

    “我料想,应该是撞出了些许裂缝。”莲升神色沉沉,慢腾腾松开绷紧的筋骨,故作无恙。她抬手时掌心金莲一绽,金光中竟裹挟几分朱红,其间瑞光比此前纯粹许多。

    如果能撞开天门,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只是,势必会痛着莲升。引玉最是受不得痛,一听这话便感同身受,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无妨。”莲升收手,望向楼道,说:“再往上走走,天宫禁制一事,出去再说。如若出去时,仙辰匣恰好撞开天门,便也无需我们为大开天门而撞个头破血流。”

    “你想得倒是好,天门要是被撞开,仙辰匣怕也伤痕累累,彼时你以为你还能行走自如?”引玉紧捏莲升袖口,话说得快,有几分气急败坏。

    “天门总归要开,伤你不如伤我。”莲升说得若无其事,其实字里行间全是偏袒。

    引玉的话顿时全被噎了回去,少倾,她撘住莲升的肩,唇凑到莲升耳边,像要把话说到对方心里去,说:“心疼怎么不算疼,疼了怎能不算伤,真以为我能毫发无损?”

    “我看不见的,一概不算。”莲升抬步往上走。

    引玉咬她耳朵,说:“视而不见是吧,可别逼得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

    莲升脚步一顿,回头看她片刻,收敛克制地往对方造作的唇欺去,就是这张嘴,总是吐出撩拨人的字眼,又可会使坏。

    只贴上去一下,便速速分离。

    莲升说:“上去了。”

    引玉把脸埋在莲升肩头,低低笑了,说:“也不知是谁在勾谁。”

    四层为刀杖,五层鬼祟乱窜,再到七层时,好似枷锁加身,挣脱不得。

    每过一层,都是新的幻象,幻象越来越真,虚实间的界限也越来越模糊,所幸莲升抬臂就能碎去幻象。

    引玉在心中默数,待到七层时,她屏息凝神,踏上去的一刻,好似身处小悟墟塔刹林,林间空无一人,高矮不一的塔刹错落有致分布着,她转了一圈找不准方向,像是陷入鬼打墙。

    可不论转至哪一处,都有一双眼在暗中盯她,就好像当年还在白玉京时,她差些以为灵命的石像开了眼。

    无数双眼在暗中窥觑,她似乎身在囚笼,成了待宰的牛羊,是奄奄一息的鱼。

    七层是……

    是怨贼之难。

    此幻象是无嫌所设,每一层都意有所指,全和灵命脱不了干系。

    引玉陡然回神,看见莲升就在身侧,长舒一口气说:“恶贼之难?灵命想从我们这拿走的东西怕是不少。”

    莲升震碎幻象,什么塔刹和菩提,全都化作烟波。她目不转睛盯向一处,抬手指去,说:“不错,贪心不足蛇吞象,灵命的欲必会将牠毁去。我们的疑问,也势必能在此处找到答案。”

    引玉循着莲升所指,目光一摆,竟见一佛龛立在七层正中,龛中供着一尊像,只是七层之上昏昏暗暗,只窗缝泻进来一寸光,叫人看不真切。

    隐约看到,佛龛两侧和上端也贴有对联。

    “走近看看。”莲升稳声。

    引玉走上前,才知这门联和楼下的一模一样,左右颠倒,上下翻转,是“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和“抬头见喜”。

    这哪里是要供佛,不但不敬,分明还要害它。

    再看佛像,本以为此像会和晦雪天遍地的两面佛像一样,近看才知区别极大。

    “不是两面佛像。”莲升凛声。

    晦雪天的两面佛像,是正邪各据一面,而今石像朝前的那面,分明是披发背影,只是长发飞扬,且未着寸缕,后心无遮无拦,背上镶嵌之物堂而皇之敞露!

    佛背镶的是狰狞婴身,它完完整整,手脚脸面齐全,面上露出凶相,根本就是魔婴。

    “这是什么。”引玉伸手欲碰,近要触及时,五指匆忙一拢,了然道:“这就是无嫌想说给我们听的,此乃答案所在。”

    莲升手伸上前,不为触碰石像后背的魔婴,而是将像转了个面。

    石盘摩擦,像中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轱辘相撞,声响方停,整座孤风月楼随之一震,遍布楼内的阴邪之气荡然无存,幻象消失!

    待此像转停,引玉才知,这竟然是灵命的像,灵命的脸她已见过成千上万次,如今一眼就能认出。

    也是单膝盘起,另一条腿自然垂落,左手持铃,右手持珠串、捏禅指,但不同于小悟墟,此像十指竟全朝后翻折,禅不成禅。

    “门联翻转,石像亦然。”莲升弯腰逼近,端详着说:“无嫌是想毁去灵命的佛根,毁牠道行,让牠永世不能翻身。”

    说着,她朝石像发顶一阵摸索,了然道:“此处穿孔,里边藏有东西。”

    想到方才那轱辘相撞的声音,引玉明悟,“定是念珠。”

    以前在小悟墟时,费劲仰头也看不清灵命那参天石像,如今才知,灵命的发顶竟“别有洞天”。

    莲升往里一衔,果真掏出石珠一颗,说:“不错,就是此珠,令整座孤风月楼被幻象所困。”

    引玉把珠子拿了过去,低头打量,说:“无嫌是不是想说,小悟墟的像也是如此。”

    “极有可能。”莲升从袖中取出此前拿到的念珠,果真和藏在像里的一样。

    引玉轻牵嘴角,她那时几乎天天进出小悟墟,真相近在咫尺,她却如同盲人摸象。她自嘲道:“我道是为什么,天石明明不多,却还能有数不胜数的石珠。”

    “我轮回七世,再上白玉京,便从未见过除灵命石像外的其余天石,那石料实属罕见。”莲升说。

    引玉回忆,徐徐道:“灵命原本可没有要把石像做成中空的打算,牠得知列缺公案是天石所筑,便取天石立像,哪料才雕得头颅,寻遍白玉京也找不到更多天石,只好将脖颈往下造成中空,留作闭关之用。那时已是如此,何来多的天石。”

    “难怪石像的金钟悬在胸膛,而未悬至头顶,竟是这般。”莲升直起身,掌心悬在石像脸前,缓缓下移,为探清石像里可还藏有它物。

    引玉把石珠放了回去,退开数步,说:“我此前一直想不明白,白玉京上明明连拇指大的天石都找不到,灵命又是从哪找到多的石料雕成珠子,原来料子是这么来的。”

    “那尊像高可擎天,不过是看似完好,光是颅顶那点石料,便足够牠做石珠万颗。”莲升一顿,面无表情地复述“万颗”二字,淡声:“万颗石珠,足以将整座慧水赤山拉入幻象。”

    “可惜如今进不了白玉京,否则还能到小悟墟一探究竟。”引玉皱眉。

    莲升下移的手忽地一顿,忽地开口:“还有东西。”

    “什么?”引玉忙不迭看向石像。

    莲升往像上轻叩,敲出空响,说:“此处也凿空了。”

    引玉侧耳靠近石像,一闻一听仍是一无所获,不解:“不该是金钟,无嫌知道我们进过小悟墟的像,清楚石像内置有何物,她没必要完完全全复刻那座像。”

    “是血肉。”莲升没有震碎石像,反而猛一收手。

    引玉覆掌而上,也想探清像中藏物,可掌心才贴到那冰冷石像上,手便被莲升牵了回去。只一瞬也已足够,像内有东西在跃动,贴近方知其间暗藏生机。

    不错,是生机,所谓血肉,其实是活躯!

    “那是什么?”引玉从未见过如此古怪之物,区区一个半人高的像,能装什么活躯,难不成……

    是婴孩?

    可观此石像无一魂息,没有魂灵作支撑,活躯如此能经久不衰?

    莲升看向引玉,说:“你可还记得,我此前说过,灵命的修行之路异于众仙众神,顿悟越多,牠越是接近万灵,会从无到有,从五蕴皆空,到滋生五欲。”

    引玉一点就通,盯住石像的胸腹,说:“既然是从无到有,牠便会修出凡胎肉/体,这是……牠修出来的躯?”

    “我想这正是牠欲念所就。”莲升抬手,食指抵着石像心口,说:“但无嫌能拿到这活躯,想必是因为灵命早将其剥离,否则以无嫌的境界,动不了灵命分毫。”

    “剥离,为什么要剥离?这是牠的道,虽说牠越往下修,欲念烦恼就会越多,但不可否认,牠的境界也会更加高深。”引玉慢声,“剥离肉/身,无异于自断修途。”

    “‘罗刹’男女之别尚存疑惑,不过,观灵命此举,更像是修出了新身新魂,牠舍身而留魂,又供之养之,根本是要将另一面也渡成佛。牠求‘无余依涅槃’,不是为成就自己,而是为了牠的另一面。”莲升一针见血。

    无余依涅槃,是诸烦恼寂灭,势必要舍肉身五蕴。

    难怪灵命求无余依,难怪牠令众人供奉那尊古怪的两面佛像。

    “牠藏得好深。”引玉喃喃。

    “这肉/身本就是灵命要舍的,无嫌将它镇在此地,灵命未必察觉得出。无嫌镇之,想来一是为阻挡灵命的修途,使其生不出更多的恶念杂思,二则是为了我们。”莲升揣测。

    “那这石像便破不得,更不能让它现世,否则灵命必会起疑。”引玉微顿,转而说:“可此楼初成之时,屋顶上便有戏珠麒麟,麒麟无疑是灵命放置,肉/身难道是无嫌后来才留下的?”

    “找到林醉影,定能知道所有。”莲升往引玉手背轻拍。

    引玉颔首。

    如今孤风月楼禁制已破,莲升走向琉璃窗,轻拍出一掌,斑斓琉璃便碎作齑粉。窗外怒风伴雨涌进,将琉璃细屑尽数吹散。

    莲升凭空撑开纸伞,挡在两人身前,省得琉璃屑入眼。

    作者有话说:

    =3=

    第127章

    待琉璃屑落地, 引玉才伸手抵开伞沿,眯眼看向天际。

    浓云密布,雨势似乎比方才大了一些,淅淅沥沥, 傍风而至。

    天宫不知是什么状况, 引玉绕至莲升身前, 贴近了打量对方眉心的花钿,说:“仙辰匣还在冲撞天门禁制?”

    “天门禁制一日不破, 它怕是一刻不歇。”莲升面色煞白。

    引玉掂量起自己如今的能耐,想想应当上得了天了。虽说局势尚未反转, 但好在已经清楚灵命所求, 她轻声一笑, 看着莲升说:“泽芝,如今神力恢复几成?”

    听到这称呼, 莲升微微愣神, 好像回到七世轮回之前。

    是七世以前,而非小荒渚时, 毕竟在小荒渚,引玉可只会将她唤作“鱼老板”。

    孤风月楼里有七难七苦,单那火难,便足够莲升想起许多旧事。如今被尘封在灵台间的记忆,好似雨后春笋,纷纷冒出尖, 那些她参不透的种种,一时间全找到答案。

    难怪小悟墟有莲池一座, 而引玉苦等七世, 不但要将她带回小悟墟, 还要为她画众多莲身。

    早在天地伊始时播下的种,经年年月月浇灌,终于在此刻长成参天碧树。

    每一根枝,每一片叶都是引玉与她的因和果,一切已由天定。

    “难说。”莲升给不出准话,神力的确是源源不绝灌入灵台,但她无暇梳理,身怀再多神力也是白搭。

    引玉料到如此,轻笑说:“那我替你上天一观,你便留在芙蓉浦,切莫走动。”

    类似的话,莲升曾经说过,没想到此一时彼一时,两人处境竟然对调。

    莲升收伞,岂能安心让引玉独上白玉京,说:“我和你一道,我也得亲自到天门前看看,才知道仙辰匣究竟出了什么岔子。”

    “也好。”引玉偎过去说:“下楼转转,如今天地虽还晦暗,但一切已有转机,迟些将他们安顿好,我们再到白玉京上一探。”

    孤风月楼下,一人一灵一妖一僵全在仰头,明明琉璃窗已经碎了好一阵,里边的人还是不见出来,也不知楼中是不是又有变故。

    平日里耳报神那木雕的嘴好似嵌有刀片,如今等得心慌,刀刃都给磨成了豆腐,说:“再不出来,我老人家可就要闯进去了。”

    “再等等。”薛问雪屏息不动。

    片刻,两个身影打着伞从窗里飞掠而出,在薛问雪身后轻悠悠地落了地。

    阮桃在台阶上坐了许久,冷不丁和引玉、莲升打了个照面,她见状一个腾身,边上那僵也跟着动身,逼得僵硬身躯都灵活了几分。

    僵的目光还是木楞,阮桃一双眼却水灵灵的,看见引玉和莲升便问:“猫在楼里么?”开口闭口皆是猫,她心里惦记的事也就这么点了,一颗心几乎要被猫占满。

    薛问雪终于长舒一口气,不敢多问楼里之事,松开后牙槽后便不发一言,他怀中的木人却憋不住声。

    “我以为,你们还想在楼里过个夜呢。”耳报神心软不过片刻,如今是刀子嘴刀子心,什么豆腐,早熬烂了!

    它又说:“自打跟上你俩,咱们就从未合过眼,一天到晚都在路上,就算没被妖魔鬼怪吓死,迟早也要因为你们累死。”

    引玉站稳身,睨着耳报神说:“不知是谁在马车上睡得直哼哼。”

    耳报神一张木脸无处可搁,眼珠子转向别处。

    阮桃目光灼灼,等不到引玉和莲升的答话,是不会移开眼了。

    这目光如何忽视,引玉不得不说,“哪日找到猫,我必会告诉你,如今你天天这么问,我要是烦了,到时可就不想和你说了。”

    阮桃慌得抿起嘴,半个字音也不敢再往外吐。

    几人虽站在檐下,可因为雨势渐大,身上还是免不了被淋湿。

    薛问雪半边衣裳已能拧出水,抱在怀里的木人却干燥如初。他眉头不见皱,只是问:“看来楼里无甚难事,二位仙姑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找此间主人。”莲升说。

    引玉抬手抵开伞沿,眯眼忍受冷雨扑面。她仰头眺向远处高楼,找起当年林醉影所居之处,很快便找到了熟悉的朱栏。

    莲升自然也瞧到了,毕竟在画中时,“林醉影”便是斜倚在那朱栏上。她下颌微抬,以示意行进方向,说:“到那边看看。”

    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立刻从暗处窜出,闻声飞向朱楼,一个比一个心急。

    二十多年前众人相互厮杀,饶是高处楼宇,也免不了惨遭毒手。如今朱栏破烂斑驳,比画中不知要残旧几分,若非引玉熟悉芙蓉浦,一时半会许还认不出那朱楼。

    “但愿林醉影无恙。”引玉敛了目光,垂手站回伞下。

    莲升默不作声。

    再到朱楼之上,见到术法和刀棍留下的痕迹无数,引玉方知,刚才所说乃是奢望,当时众人以死相搏,谁又能侥幸存活?

    再看屋瓦破裂,又因为大雨瓢泼,廊上屋里全是积水,根本住不了人,林醉影岂会留在此地。

    引玉停在朱栏前,才知朱栏已是摇摇欲坠,再容不得人斜倚。她抬手,摩挲起红柱上的刀痕,回头说:“白玉京上的刀剑劈痕,也是这样?”

    “是。”莲升一顿,又说:“比之更甚。”

    引玉气息微滞,难以想象白玉京的惨状。她扭头继续寻找林醉影的气息,可惜找了个空,在送走琬娘之后,整个芙蓉浦连个鬼魂都寻不着,更别提生魂。

    莲升望向天际,说:“看来祭奠之人未必是林醉影,那人多半也不住芙蓉浦,否则怎会连半魂都找不到。”

    “不知祭奠者何时再来。”引玉心里没底。

    沉默许久的耳报神幽幽开口:“以前在小荒渚时,我多少是个家仙,附耳可报喜忧,说得了三两句预言,又能言明一些旧事。”

    引玉笑了,不以为意道:“来了这后,你不是法力全无了么。”

    “那是暂不适应,慧水赤山灵气源源不绝,妖魔遍地,我稍稍修行一下有何稀奇。”耳报神不悦,语气听着好似不愿搭理人,木眼珠却转个不停,分明在等引玉开口求它。

    “那你试试。”引玉索性说。

    “没点诚意。”耳报神一哼。

    “今儿便靠你了。”引玉又说。

    耳报神稚声嘀咕:“还行。”

    薛问雪本不想看向怀中木人,毕竟他起过誓,说不看就是不看,而今听了这一番话,不由得违了心,低头投去一眼。

    他实在好奇,这木人能做到何种程度。

    只见木人两眼一合,跟坊间那些个装神弄鬼的无甚不同,嘴里念念有词:“人在此间,有泥墙作隔,改日便可一见。”

    那调子拐了百八十个弯,又是女童脆生生的声音,叫人不敢轻信。

    引玉掀了耳报神的眼皮,说:“你这是算出来的,还是随口一说?”

    耳报神不服气,怒道:“我老人家是那等信口雌黄的人么!”

    引玉笑了,眼下芙蓉浦还下着雨,且不说数日奔波,就算她和莲升不累,其他人也该累了,干脆就了耳报神的意,说:“信它,在这暂歇一夜。”

    耳报神还是不满,嘀咕道:“不信就不信,好像我老人家逼你了一样,说得这般不情不愿。”

    “要是不信你,我早一走了之了。”引玉仰头,恰好一滴雨落在额上,浇得她透心凉。她轻嘶一声,心说这地方到处漏雨,想找个落脚的地方还真不容易。

    “倒也是。”耳报神又是一哼,勉强接受。

    莲升若有所思,抬手抹去引玉额上水珠。

    “上哪儿去?”引玉问。

    莲升不答,但抬手挥出了金光,毫不吝惜灵力。

    只见断瓦残壁统统归位,屋顶遂被补上,雨水不再下漏,只是屋中尚湿,水积了一滩又一滩。

    金光犹在,那光翻涌而下,无声无息席卷地面,众人眼底明明不见火光,却觉察到滚滚热意从门窗内涌出。

    白雾绵绵外逸,不过少倾,屋里水迹全无,潮意散尽。

    如此还不够,屋中床倒桌塌,还不如废弃庙宇。于是莲升面色不改,翻掌再令金光将床和柜全部扶起,可谓无微不至。

    金光掠过,什么尘埃碎屑尽数不见,似是被纳入了虚空。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阮桃身边的僵往后趔趄,被金光中的神力吓着了。

    引玉抬手往莲升肩上撘,身偎了过去,唇差点便贴上莲升耳廓,明明已近到如此地步,却还要传心声说:“上神大度。”

    这话自然不能往外说,她的步步逼近,只是想看莲升露出嗔容。

    不料莲升只是不咸不淡看她一眼,转而对阮桃、薛问雪等人说:“如今芙蓉浦到处是雨,不好找其他落脚之处,委屈各位在此地暂歇。”

    薛问雪回神,藏起眼底惊愕,握剑拱手,“此地已是极好,有劳仙姑施术。”

    金光利落,不过顷刻,此楼层里外干干净净,好比城中客栈。

    引玉认得此前她和莲升在画中“胡作非为”的那间,明知不是同一处,却免不了胡思乱想,哪容得阮桃带着僵往屋里迈。

    她抬臂拦住阮桃,故作平静往别一指,说:“到那边去。”

    阮桃不问原因,懵懵懂懂转身,她一走,僵也跟着走,而那薛问雪,早带着耳报神往别处去了。

    浊浊浓云遮天蔽日,此雨不下个三五天怕是下不完。

    冥冥雨帘下,莲升岂会不知引玉所想。跟进门后,她转身合上门扇,淡声说:“我还以为你事事坦荡,不会介意这些。”

    引玉拿开桌上的琉璃灯罩,响指一打,灯芯便被点着,再将灯罩放回原处,透出的光五彩斑斓,和曾经的芙蓉浦甚是般配。

    她心中一阵感慨,不由得想起以前夜夜不断的笙歌,思绪一顿,转头意味深长地说:“和你有关的事,我怎么会不在意。”

    作者有话说:

    =3=

    第128章

    彩光一照, 便只差笙歌,可惜屋外除了击瓦的冷雨外,再没有其他动静。

    廊上无人,引玉走到莲升身前, 故意让两道气息纠缠在一块, 说:“一会阮桃他们或许会找过来, 先把灯点上,出去时再把门锁了, 别叫他们知道我们不在芙蓉浦,阮桃胆子小, 会慌。”

    “你待她倒是精细入微。”莲升语气平平。

    借着那琉璃灯盏的光, 眼前人连眸色都柔和旖旎了几分。

    平和, 却不至于软得像水,旖旎却又并非大张旗鼓地勾引, 这是泽芝的度, 亦是莲升的度。

    得知眼前人恢复记忆,引玉的眷念和渴望全都倾泻而出, 终于,这不再是她一个人的依依难舍。

    当年所有的念想,虽已在莲升身上付诸行动,可如今的莲升才算完完整整,这叫引玉如何止得住欲,如何压得住浩荡情潮。

    她想做的事还有许许多多, 如果是莲升,她便能永不知倦, 永不知腻。

    天地晦暗, 世间人人身陷泥足, 解此困局需要人人清醒,而有情方能明白诸罪诸怨,方能彻悟通达。

    如若连自己的心都剖不明白,何以令世人清醒自知?

    引玉觉得自己还是有这点自知之明的,所以她心一动便欺上前去,咬住了莲升那片唇,含含糊糊说:“这才叫精细入微。”

    刚从雨下走到屋中,两人身上还泛着凉,尤其是引玉抚向莲升侧颊的手。

    莲升退了一步,后颈贴上湿冷门扇,嘴中气息冷不丁被掳去一半。她身后是冷雨冷风,身前人虽不至于滚烫,却在唇齿博弈间,点得她心火张天。

    看似是她有所退让,贴在门上任其造作,却在下一刻后发而制人,亲得引玉气息大乱。

    引玉头昏心燥热,闭眼后更觉得天旋地转,好像成了无依无靠的轻舟,只得完完全全倚到莲升身上,环住莲升纤韧腰身。

    她摸摸索索,将莲升发梢的红绳扯开,在两唇分开时餍足一笑,故意问:“你现在是泽芝,还是莲升?”

    “你想我是谁?”莲升头发散开,后仰时蹭破了门上薄纸。

    门扇和窗棂上的麻纸原先就破了,后来是得金光相助,才勉强恢复原样,如今被一刮一蹭,又歘啦裂开。

    雨水飞上莲升后颈,打湿她披散的发。因光影迷离,乍一看,好像她是因这缠绵一吻而大汗淋漓。

    引玉方得喘息,多看莲升一眼又止不住欲,当即将手里红绳缠上莲升脖颈,一端绕上自己尾指,欺身上前咬住莲升下巴,说:“你是泽芝,亦是莲升,是我……”

    “什么。”莲升目光下垂,看引玉上眺的眼。

    “是我欲之所在。”引玉话方说完,下巴硬生生被莲升抬起,噙笑的唇齿遂被叩开,一根手指搅入其中,叫她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此番没有流连太久,因那仙辰匣还在冲撞天门,她们还得趁早上白玉京细探究竟。

    一吻毕,引玉差点回不过神,却看莲升神色已然清明,还转身便推开了门扇。

    红绳一端还缠在莲升脖颈上,门一开,冷雨冷风呼啸而近,刮得她黑发飞扬。

    引玉把红绳牵紧,迫使莲升不能再往外迈出一步,她贴近莲升后背,说:“莲升,你真像那一离了床就翻脸不认人的。”

    莲升脖上微紧,她侧身朝屋中床榻指去,说:“床榻在那呢。”

    引玉也不是只顾取乐之人,慢腾腾解开红绳两端,迎着雨把莲升的头发重新系上,说:“下回到了榻上,我倒要看看,你还是不是这样。”

    红绳重新系上发梢,莲升转身看向引玉,眉心花钿红得惊人,说:“我看你才是那离了床便翻脸的,说得好似我们从未做过那档子亲密事。”

    引玉盯向对方越发艳红的花钿,抬手一碰,“这么说就俗了。”

    莲升环上她腰,腾身便直上九霄,一施金光,登时滴雨不沾身。她冲着引玉的耳,不疾不徐地问:“这样还算不算翻脸不认人?”

    引玉怎说得出“算”一字,她懒散成性,如今上天也用不着自己使劲,何乐而不为,改口就说:“翻脸的是我,刚才我说的全是玩笑话,只是为了寻你开心。”

    莲升不作声了,九霄自然有九重威压,所以寻常人成仙登天梯,必须顶得住这泰山压顶之势,才进得了白玉京,她如今上天亦然。

    威压一沉,引玉也屏息凝神,戏谑的话再说不出。

    乌云冷雨全到足下,到九霄上便见瑞光烁烁,底下白玉京寂静冷清。

    引玉落在冰雕台阶上,仰头望向白玉门。

    不错,记忆中的白玉门正是如此,只可惜如今门上已见不着那乌云踏雪的猫。

    耳边是咚隆声响,当真有东西在冲撞天门,然而看门里寂寂,压根连个匣影也见不着!

    莲升站近白玉门,抬掌贴上门上禁制,掌心顿时被撞得发麻,禁制果真有所松动。

    她眸色顿沉,缓缓将掌心往里推去,感受到禁制上的无形裂痕,便是在那裂痕间,原属她的神力在一股股往外涌。

    “如何?”引玉走了过去,方一抬手,便被门上罡气刮得手掌发疼。她拢起五指,只好盯向莲升徐徐往里伸的手。

    未能伸得进去,那禁制只是出现裂痕百道,却没有彻底破碎。

    “仙辰匣在。”莲升手往里再探近一寸,便被罡气掀得往后趔趄,不得不收掌说:“里面若非幻象未散,便是有术法遮掩,只是遗漏了白玉门,否则我也看不到门上的刀剑劈痕。”

    “此前我便隐隐觉得,白玉京不可能忽然间空无一人,诸仙神如果下凡,那合该找得到蛛丝马迹。”引玉轻呵,揉起被刮疼的掌心,“里面怕还是血流成还,遍地……尸骸。”

    引玉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一颤,她曾也身中幻象,清楚幻象勾起的杀念。

    是了,当年的尸海又能由谁清扫,众仙神如何互相厮杀,白玉京的惨状只能比芙蓉浦更甚,如今眼中的寂静,只能是假象。

    莲升思忖片刻,不想就此罢休,干脆朝禁制震出一掌,门里仙辰匣还在撞门,她哪能轻易言弃。

    掌风出去,更凶悍的罡气反震而来。

    莲升虎口发麻,忙不迭支开纸伞,挡在引玉身前,冷声说:“仙辰匣必已千疮百孔。”

    “看来这门还是不能硬闯,所幸你后来还修出了莲身,如果只有这仙辰匣。”引玉一顿,慢声说:“你怕是会痛到魂飞魄散。”

    莲升面色越发苍白,花钿色浅了几分。尤其如今离白玉门近,她和仙辰匣间的牵系越发分明,那断手断骨的痛堪称灭顶。

    引玉忙不迭将莲升往后一拉,说:“回去!”

    两人遂又穿云而下,不得不回到芙蓉浦。

    离远后,莲升果真好受了些许,苍白着脸推门入室,长舒一口气说:“无妨,倒还能忍。”

    她见引玉还在看她,推了对方的肩便说:“乏了不歇,看我做甚。”

    引玉只好别开眼,手腕暗暗一转,想施出一缕灵气。

    不料被莲升识破,莲升按住她的手,说:“我如今好了许多,你这灵气能省则省,别让我日后还要施予你。”

    “当真?”引玉当莲升是在硬撑。

    莲升淡声:“我说过假话不曾?”

    倒是不曾。

    引玉只好坐到镜台前,表面上没在看身后之人,实则在借镜打量。只可惜此屋虽已被莲升施术打扫,镜面仍是朦朦胧胧。

    只见莲升闭眼顺气,片刻后神色果真和缓了些许,花钿也恢复平常。

    引玉如释重负,这才得以思索其他。

    当时无嫌留在画中的三句话,如今全都找到了答案,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再到芙蓉浦,遂见孤风月楼,可惜……还没能见到林醉影。

    莲升轻吐浊气,睁眼走到引玉身后,平静注视起镜中人,说:“没什么好担忧的,一切变故都将尘埃落地,因何而起,便会因何而止。”

    引玉侧过身,微微仰头看向莲升,说:“也是,只是天地劫难尚能平息,众人心中的痛楚又该如何消弭。”

    “这是众生从有情到无情,再从无情到有情所留下的痕迹,作甚要让它消失无形。”莲升说完,抬手往引玉眉心处轻点,忽然问:“你当初下在灵台的禁制,还余有多少尚未消除?”

    “灵台?你探就是。”引玉定定看着眼前人,明明聊的该是无关风月的事,偏她一哂,慢慢悠悠说:“如今想想,你轮回七世也算好事,若非你如此,我也钻不了那空子,你可知你七世以前有多难高攀,我那时可不敢和你说笑的。”

    “我看未必。”莲升微微俯身,不急于探查引玉灵台,只是神情静静地与她平视,说:“你是有少说几句,但绝非‘不敢’。”

    引玉不退不避,甚至抬手捏住莲升的食指,说:“还得亏有那七世,否则我哪逮得到时机闹你,所幸天道忍我至此。”

    此话不假,若非七世轮回,小悟墟里不可企及的上神怎会沾染凡间诸念,怕是就算过百年千年,一颗心也不曾有变。

    只知做天道之刃,行所司种种,不懂己欲为何,好似单因天道而生,为天道而死,心大到能包容天地诸物,却又小到容不下一个杂念私欲。

    此番七世轮回,未使她从云海跌至污泥,她从未陨落,只是因她所见所感俱是红尘五蕴,所思所想俱离不开人间六尘,她还是心怀诸物,却也容得下欲念迷惘。

    从“泽芝”到莲升,她无疑破戒无数,破的实则不是禅心,而是当时拘泥,如今她是有情神,当的是天道的有情刃。

    “改日你该同天道求求情,省得日后全是苦头。”莲升施出金光,探入引玉灵台。

    引玉顺势合眼,灵台里温温热热,诸绪被轻轻拨动,那痒意直贯心头。她一抖,把莲升那食指握得越发紧,说:“我吃的苦头还不够多么,我总感觉,我已经还了很久的债。”

    莲升不再应声,闭眼再睁,足下竟是白玉长案,此为——

    灵台。

    灵台上有画卷一幅,画上空无一物,纸面金光时隐时现,那剔透而无暇的模样,像极脂玉。

    此前没能探明,如今莲升记忆复苏,境界恢复少许,再探才知画上竟然有无形锁链。她抬手覆上去时,有墨色一闪而过,看它走势,是锁链无疑。

    此链便是禁制所在,凑近能闻到隐约墨香,约莫是墨汁凝成的。

    莲升虽已看不到锁链的形,但觉察得到掌下涌动的浩瀚灵力,这灵力敌我不分,也许就算企图破开禁制的是引玉,也会受它伤害。

    画上墨迹全无,画首画末虽都是展开的,但因为上边缚有无形锁链,故而拧作一团,好端端一幅画,乍一看像是玉造的麻花。

    锁链上寒气逼人,风刀霜刃刮得莲升手心皮开肉绽。

    看得出,当时下禁制时,引玉对自己根本不留情,差一些就把锁链打成死扣。要真是那样,就算身怀翻天之力,也未必解得开这禁制。

    莲升还是没有移开手,掌中施出金光无数,金光一笼,那长索如何还能藏踪匿形?

    它的轮廓被金光勾出,如今看见全貌,才知它盘得好似蛛网,将画卷和灵台环在其中。

    再震一掌,长索上墨气飞腾,竟将金光全数推开,势要让莲升遭到反噬。

    岂料,金光还是略胜一筹,化作龙蛇之形,将绳索完完全全缠紧,再一勒一拧,锁链……尽断!

    那一刻,凝成索状的墨好像被烫化,成了瓢泼黑雨,呼啦一声全洒在画上,拧作一团的长卷终于得知伸展。

    墨汁入画,一点点渗进“玉板”长卷,不过少倾,画上又干干净净,不余一痕。

    莲升撤开神识,睁眼才知引玉还握着她的手指,那触感潮且温热,是引玉出了汗。

    约莫是因为禁制消除,被禁锢的记忆溃堤而出,引玉被冲昏了头脑,所以目色涣散,控制不住地走起神。

    莲升不唤她,心知多年记忆要想一一捋顺,定要花上不少时间。

    引玉正是在走马观花阅千帆,好像她和康香露一样,也到了孽镜台前,看到自己错乱纷杂的往昔。

    世有六道轮回,却只有三世因果,所谓三世,正是前世、今生和来世,但被引玉禁锢在灵台中的旧事,却比三世还多,让她如何不迷蒙。

    她看到凡间问心斋里堆如山高的竹简,又看到小悟墟人来人往,受诏前来的僧衣越来越多。随后看到凡间沧海变成桑田,又看桑田成河湖。

    只是这一切她都不关心,她一双眼只盯那世世轮回的人。

    白玉京上的日子可谓枯燥无趣,天上仙神越来越多,知道“泽芝”的却寥寥无几,无人妄议当时之事,将地火熄灭前的种种当作梦幻泡影。

    久而久之,“泽芝”就好像从未存在,若非引玉常在清风台上目视凡间种种,见那人还在轮回,许也会将旧事当作虚妄。

    后来引玉常下凡间,可不就是为了看看,泽芝轮回的地方长什么样么。

    只是凡间屡次擦身,泽芝或贫或富,都脱不开一个“苦”字,且还不认得她。

    她不以为意,千金换来美酒一盅,唯凡间烈酒,能让她混淆虚实,好像能回到从前。

    芙蓉浦的雨势越来越大,倏然一道霹雳。

    廊上又积了不少雨,阮桃果真从屋里出来了,和那僵一起啪嗒啪嗒地走着路,路过引玉和莲升门外时,还屏息停了一阵。

    阮桃轻嘘了一声,放轻步子走远,小声说:“好大的雨,你说我要是站在雨下,能不能开出好看的花?”

    作者有话说:

    =3=

    第129章

    僵哪里应得了声, 它目色还是木木愣愣,作势又要把脑门上的新鲜树枝摘下来。

    那截枝虽然没长花,好在够绿够嫩,看着像是开得出花的。

    阮桃拉开它的手, 不让它摘, 小声说:“我不要这个。”

    她心里还惦记着莲升此前说过的话, 莲升说她不开花是因为修为止步,可是她……根本不懂要怎么修炼。

    妖精么, 修炼要么是以天地灵气为食,要么是作恶走捷径。她当然不能做坏事, 可如此一来, 该她吃的天地灵气, 该去哪里找寻?

    雨水里会不会有?别的花草树木淋雨就能获得新生,她一定也可以吧。

    阮桃心急, 匆匆把手臂伸到屋檐外, 不过片刻,袖子便被打湿到能拧出水来, 可她还是觉得不够,干脆半个身都探了出去。

    朱栏摇摇欲坠,僵或许神色木楞,可心是清明的,否则也不会抬起生硬的胳膊,想要拦住阮桃。

    阮桃不要它拦, 反手推了两下,也察觉到这朱栏不太结实, 干脆半抱起边上红柱。

    这僵明明没被大火灼烧, 嘴里竟也发出啾啾声, 急切到差点口吐人话,生怕阮桃栽下去。

    阮桃不管不顾,只觉得光手臂被打湿也不够,还得……

    得扎根在水里!

    想到这,阮桃匆忙朝楼下看,在滂沱大雨下焦急寻找一个积水够多的地方,她要化出原形,要像浮萍那样泡在水中,那样一定可以开花。

    芙蓉浦的雨势越来越大,原先是牛毛细雨,再到大雨淅沥,如今竟然轰轰烈烈,瓢泼倾盆。

    这地方地势本就低,放眼望去又全是湖泊,水流无处可泄,六街三市全被淹没,而淹得最深的地方,当属……

    “有个水坑!好大一个。”阮桃惊呼。

    另一边的屋里,薛问雪生怕自己一时不注意,这一妖一僵便要闹出事。听到声音后,他不得不走出房门,站到阮桃身侧探头下瞰,冷声纠正:“那是一口井。”

    阮桃不信,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满溢的井口,讷讷说:“井是这样的么?以前在寺里时,我那块地的边上也有井,可是那时就算连着下一整月的雨,也不见得雨水会满上来。”

    僵说不了话,却也在朝下看。

    薛问雪也觉得奇怪,寻常旱井在雨天时是会满上,但总不会满溢,且不说……这里是芙蓉浦。

    他料想,也许是因为井里堆满了尸骸,于是说:“或许井下被堵住了。”

    阮桃哪会多想,惊诧之余,心里雀跃不已,这可是满满一口井的积水,一定够她扎根!

    她只想下楼,人没栽下朱栏,一颗心已经栽了下去,只是她刚一个转身,视线倏然一暗。

    薛问雪往阮桃脑门上贴了张符,把阮桃视线给遮住了。

    阮桃愣了片刻,察觉自己手脚全动不了。她着急却好奇,鼻子急急出气,把那符吹得荡起。

    薛问雪双手往身后一负,冷声说:“回去,莫让仙姑担忧。”

    这不是定身符,而是驭灵符,所以薛问雪话音方落,阮桃便浑身僵硬地转了身,真就如他指使的那样,一步一步往房门靠。

    阮桃好奇心荡然无存,她直盯着额前符箓,眼都给看成了斗鸡眼,慌乱大喊:“我不要回去,我要修行,我要雨水,有雨水才能开花,你放我走!”

    僵见不得阮桃哭,它本就浑身僵硬,如今手忙脚乱,一会抬手一会抬腿,好似脑子乱套。

    就在此时,薛问雪嗅到浓重的尸气,不由得看向僵的眉眼,只见它眼底也浮上黑纹,和传言中不化骨的模样越来越相近了。

    他知道僵听得懂人话,冷声开口:“我这是为了救她,如果光是淋雨就能增长修为,这天下恐怕妖比人多。”

    僵眼中黑纹渐隐。

    薛问雪寻思着,这僵迟早有一天要修成不化骨,得让两位仙姑正视此事才行。

    阮桃急得眼泪狂流,上气不接下气地往房间走,口中还在嘟囔:“我要扎进井里,我要那口井!”

    薛问雪听得心烦意乱,心知这妖是小孩脾性,只是未料她反应如此之大。他轻吸一口气,不得不收了神通,走上前把符箓揭了,说:“不驱使你,你自己回房。”

    阮桃被轻推了一下,符箓一失,立刻扭头朝楼道看,还是跃跃欲试。

    “别想了。”薛问雪打消她的念头。

    阮桃哽咽说:“淋雨或许对我有用呢,我要是能开花,境界一定能大涨。到那时,我就不用托别人找猫了,自己就可以去到,而且我、我也不会再拖仙姑的后腿了。”

    薛问雪一阵沉默,正色道:“你可还记得仙姑此前和你说过的,你不开花,是因为修为不涨,可是你可曾想过,为什么你修为永不见涨?”

    “我、我……”阮桃目光闪躲,“不够刻苦,荒疏了修行。”

    “既然是妖,就算日日无所事事,修为也会因吸食天地灵气而隐隐见涨,但你却是……一如既往,明显因为,其实修为到了,只是有劫未历,才突破不了。”薛问雪说。

    阮桃愣住,她懵懵懂懂,连世间诸事都还没弄得明白,又怎么知道,自己要历的是什么劫。她哭道:“那我要怎么渡劫,是要受天打雷劈吗?”

    “因人而异。”薛问雪一顿,语气放平和说:“回去吧。”

    外边吵吵嚷嚷,引玉忽然惊醒,才意识自己身在芙蓉浦,且还握着莲升的手指。

    她定下心神,神清后眼里水雾尽散,虽还含着缱绻情丝,却已不叫人觉得楚楚可怜。

    “醒了?”莲升问。

    引玉抬眼,看了莲升半晌,笑说:“一时间想起许多事,就好像回到过去遨游了一番,累坏了。”她终于松手,才意识到额上薄汗未干。

    汗都是疼出来的,方才她灵台禁制和莲升的灵力两相抗衡,受痛的却是她,幸好痛得不久,忍忍也就过去了。

    “去歇。”莲升翻掌取出丝帕,往引玉额角上按,皱眉问:“禁制已去,感觉如何。”

    “我差点以为,你不是在解我灵台禁制,而是要将我灵台劈成两半。”引玉眼虽是弯的,唇色却稍显苍白,根本是痛厉害了。

    莲升一顿,抓起她的手,将丝帕往她掌中塞,说:“分明是你对自己过于狠心,那禁制可不是寻常人承受得了的,下禁制难,除开自然也难。”

    引玉拨开后颈长发,将帕子往颈上贴,说:“我为了谁?还不是因为你。”

    “还推脱于我?”莲升转身,走去将床褥抖开抚平,说:“你不疼,该谁疼。”

    汗渍擦完,引玉顺手把丝帕往袖中揣,说:“你又不心疼我了。”

    莲升扭头睨她一眼,将褥子的边角扯平。

    见莲升已铺好床,引玉慢吞吞走去,毫不客气往褥上一坐,说:“歇一歇,既然耳报神说明日会有转机,那就明日再说。”

    “你信它?”莲升冷淡话音里杂了几分促狭。

    “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引玉一顿,又说:“而且它的话,还是能信几分的。”

    “你睡就是。”莲升欲走,眼底乏意全无。

    引玉伸手拉她,仰头说:“你要我孤枕难眠?”

    莲升委实想不通,作为天地画卷生出来的灵,引玉是该沾满凡间诸欲,可为什么单单这一欲,袒露得如此分明。

    “你不说,我当你答应。”引玉松手,三两下脱了鞋袜,慢腾腾往床褥上倒,边上空出来一处,恰好能容下一人,用意可谓分明。

    莲升本是不想躺的,可她多看了引玉一眼,无意迎上了对方脉脉含情的目光。

    “欲”这一念,好比石间花,一旦生根,便能肆意生长,春来又生,无从断舍,也无处隐藏。

    莲升不动声色,可眉心花钿却在这顷刻间绮丽卓绝,似乎浸遍世间俗色。

    引玉掀起被角,侧着身明目张胆地抛饵,说:“你来,我想拥着你。”

    莲升一个叹气,索性由她,面色还是未变,花钿却红到比朱砂稠艳。她背着引玉躺下,不多看枕边人,此夜犹长,尚不知半夜里会不会有变故,她心痒不假,却不想耽溺情/色。

    随即她腰上微沉,一白晃晃的手臂撘了过来,是引玉在拥她。

    引玉窸窸窣窣贴近,真就如方才所言,只想拥着莲升睡,她收紧手臂,侧颊贴上莲升后颈,别的什么都没做。

    莲升抬手摸向眉心,本该寂定的心跃动无常,想来花钿已经红透。

    她倏然合目,逼着自己思索其它的事,慢声说:“慧水赤山的劫,与我有难分的关联,届时诸事解决,我必是要向天道领罚的。”

    引玉眼还睁着,闻着莲升身上的幽幽香气,说:“我替你求情。”

    “求情便免了。”莲升睁眼转身,倏然与引玉面对着面,她眼底无欲,眉心花钿却涂满欲色,“罪孽该偿时不偿,只会越垒越多,还会滋生出更多的妄念。”

    两人炙热气息纠缠在一块,难舍难分,燥得不分上下。

    引玉将侧脸贴至莲升颊边,合眼不看身前人,省得管不住手、收不住嘴,说:“你说如何就如何,你领你的罚,到时我想如何干涉,可不由得旁人说。”

    莲升淡淡一嗤,见引玉闭眼抿唇,一时无言。

    她的欲明明是此人撩拨起来的,如今她心火沸热,肇事者倒是逍遥自得。

    “反正我不受戒律约束。”引玉悠悠说。

    莲升无从辩驳,她……其实也不该抱着那一堆清规戒律不肯撒手,毕竟小悟墟的戒律,还是她一条条定下来的。

    能定,便也能改。

    什么欲啊念啊的,就好比她日后要偿还的孽债,此时不还,日后积多了,就会像泰山压顶,叫她神不能清,心不能定。

    对于爱恨痴缠,从心才是正解。

    所以莲升亲上前,唇印上引玉的眼睑。

    就是这一双眼,催生她无穷欲,坏她六根清净。

    引玉呵笑,眼皮下眼珠子微转,却不睁开。

    ……

    其实大雨不绝的天最是好眠,屋外除了雨声,再没有其他声响,想来阮桃和僵也已经歇下了。

    此时天阴,雨中狂风呼啸,料峭寒意钻窗越门,就算锦被厚实,也万不会热醒。

    可引玉就是被热醒的,她察觉后背湿透,周身竟因大汗淋漓而黏黏腻腻。

    不该如此!

    引玉蓦地睁眼,也不知桌上灯芯是何时灭的,睁眼时一片漆黑。

    芙蓉浦不同往日,壁灯全毁,而悬灯全无,月光又被浓云掩盖,屋里自然连一寸光也没有。

    太暗了,引玉心觉不安,眯眼时隐隐约约看到悬梁下有一个古怪轮廓。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附在了上面。

    门窗本就关得不甚严实,此时狂风大作,一下就将门窗冲开,挟着冷雨的风直往屋中招呼。

    桌上柜上的一些器物被风刮倒,噼里啪啦响了一阵。

    好像有东西从悬梁上坠落,啪地砸出闷响,然后轱辘滚动。

    滚动。

    是……石珠吗。

    引玉方醒,思绪还钝着,还没想明白,桌上的烛火遽然大亮。

    她枕边人正在窸窸窣窣翻身,可她无暇转头,一双眼还在紧盯悬梁。

    只是,烛光亮了之后,梁下空无一物。

    去哪了?

    引玉心急如焚,好像忽然不受控,变得易怒易惊。

    枕边人还在窸窸窣窣地动,似也烦闷难忍,这动静……根本不像莲升。

    引玉蓦地转头,枕边红衣仙不在,一嚼骨食肉的魔佛将其取而代之!

    那披发头陀面露狰狞笑意,手上拿着一截不知是谁的腿骨,嚼得嘎吱作响。它恰就躺在莲升此前的位置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里全是饥意。

    幻象,定是幻象!

    引玉万不会再受骗,只是她一陷入幻象,便会想起当时她在小悟墟戮杀的众多佛陀,想起曾沾满双掌的鲜血,一颗心随之堕入冰窟。

    她坐起身,已分不清眼前孰真孰假,唯清楚,她万不可再生杀念。

    那披发头陀咯咯狂笑,吐出细碎骨渣,反手从后背抽出脊骨,半个身像蛇那样来回扭动,竟以脊骨作剑,朝她猛劈过去。

    引玉侧身避开,连鞋袜也无暇穿上,遍地找寻那颗石珠。

    披发魔佛砸得地上木板全是窟窿,因背上没有脊骨支撑,半个身塌了下去,索性将脊骨扔开,用头颅支地,朝引玉爬近。

    找到珠子后,引玉赶紧勾手,令床下石珠轱辘滚出。

    珠子滚动一圈,幻象就要变上一变。

    披发魔佛变成枉死城的恶鬼,又变成茹毛饮血的僵,最后竟变作狐面妖僧……

    幻象无穷无尽,似乎只要引玉尚余一念,便能变化无穷。

    只差咫尺!

    引玉又勾食指,终于碰到那冰冷石珠,拿到的一瞬,她不假思索将其捏碎。

    只听啪一声响,雨声越发清晰,桌上烛火尚燃,却比刚才要亮上一分。

    引玉捻开掌心齑粉,余光瞥见身侧立着个人,单凭那朱红裙摆,她便知是莲升。

    “这里竟还藏有石珠。”莲升转身,说:“得去看看他们。”

    作者有话说:

    =3=

    第130章

    引玉挥开飞扬的齑粉, 看莲升安然,也便安下了心。

    当年在孤风月楼上飞迸开来的石珠一定数不胜数,她们的屋里有,其他地方一定也有, 珠子总不会是有人在她们睡得神志不清的时候, 悄悄放进屋里的。

    或许她是睡得稍许熟了一些, 但莲升绝无可能。

    引玉仰头,想起此前屋瓦破漏, 石珠多半是在这以前,就从断瓦间掉进屋了。

    幻象可怖, 饶是她和莲升, 也差点没能逃过, 更别提薛问雪和阮桃等人,偏偏薛问雪境界强大, 而那僵又身怀变数众多, 几人如果互相厮杀,后果不堪设想。

    “我先过去。”莲升看引玉还有些魂不守舍, 抬步要走。

    “我去。”

    势不容缓,引玉夺门而出,刚踏到廊上便被冷雨浇得半身湿透。她早知外边还在下雨,却没料到,雨势竟比早些时候更大,她冷不丁被浇得浑身一震。

    此前廊上的积水全被莲升清干净了, 如今竟又积了一滩滩,差一些就能养鱼。

    引玉稍稍一顿, 侧头朝檐下望去, 只见湖水倒灌, 芙蓉浦好像成了汪洋。

    这雨也太离奇了些,怎会一直下个不停,以前的芙蓉浦半年才下一场雨,所以水晶花极其难得。

    远处房中传出阮桃的惊呼声,她尖嚷不停,一会喊臭鬼走开,一会大叫猫猫吃人,虽喊得撕心裂肺,可和方才引玉看见的“魔佛”一比,简直称得上小打小闹。

    可引玉依旧不敢慢,当年她陷入幻象,造成事端无穷,自然明白幻象是千变万化的,幻象可以是臭鬼,可是妖猫,当然也能是魑魅魍魉。

    她生怕阮桃误伤他人和自己,匆忙奔上前,手还没碰到门,两片门扇就被莲升施出的金光撞开了。

    “进去。”莲升收回金光。

    引玉顿在门外,见屋里东西完好,人也……还算无恙,提至嗓子眼的心才微微下沉些许。

    之所以说还算无恙,是因为阮桃正哭红了脸四处乱撞,她不伤人,也没有动用术法,只像个无头苍蝇,这撞那撞的,额头上的淤青想必全是自己撞出来的。

    这么平和的幻象,引玉还是头一次见。在推门以前,她早设想过无数画面,心想阮桃和僵总有一个要被揍得半死不活,可万万没想到,阮桃正鼻青脸肿地到处磕碰,而那僵……竟站在墙边一动不动。

    她朝屋中扫了一眼,料定石珠的效力已不如从前,如果是以前,别说站在门外,就连远在百尺之外,都会受到石珠的影响。

    引玉回头说:“看来幻象只会影响屋中人。”

    “进去后切莫走神。”莲升提醒。

    引玉颔首踏入其中,眼中万物随之大变。

    那披发魔佛再度现身,还不止一个,模样比刚才还要狰狞。

    引玉心知是假,她定住心神,不露声色低头翻找,就连身侧“魔佛”扑上前来也无动于衷。

    那魔佛啃咬起她的半张脸,因幻象影响,她心底是会觉得痛的,但她只是挥手将魔佛推开,继续寻觅石珠。

    地上木板全部完好,床底桌底不见珠影,难不成还在梁上,或者是在屋瓦间?

    引玉刚要仰头,余光从一处木板间掠过。

    原先这屋子的木板有半数是断开的,是因为莲升施法修补,才变作如今模样。木板是好了,但底下似乎卡着东西,所以微微翘起了些许。

    她忙不迭掰断木板,果真在木缝间找到了一颗石珠。

    真是叫她好找!

    那头莲升已将嚎啕不休的阮桃制住,莲升自然也受幻象影响,但她心清,所以单单是制住阮桃,并不伤阮桃分毫。

    再看远处靠墙的“鬼影”,竟还是一动不动,比木桩更像木桩。

    找到落珠,引玉不假思索将其捏碎,啪嗒声刚响,眼前魔佛扭曲,一切又恢复寻常,莲升是莲升,而阮桃也只是阮桃。

    莲升依旧在看着墙边,淡声说:“多虑了,本来以为这僵有些许魂识,会因为陷入幻象而对阮桃大打出手。”

    引玉站起身,朝那僵走去,掀起它眼皮细细打量,心陡然一沉,说:“还是逃不过,它眼底的黑纹越来越明显,再这么下去,它一身骨头迟早要全部变黑。”

    “它眼中幻象会是什么?”莲升放开阮桃。

    引玉摇头,眼前的僵依旧木木讷讷,好像陷入迷蒙境地,叫人猜不透,它到底看见了什么。

    “罢了。”莲升淡声,“之后还得盯牢它,不化骨可不好对付。”

    幻象消失,哭哭啼啼的桃妖没能立刻回神,还在一股脑往外撞,撞得额角实在是疼,才惊诧扭头,惊慌失措地看向身后。

    阮桃惊呆了,才知引玉和莲升都在房中,而她眼前所见,已和刚才大有不同。她讷讷:“我、我刚才……”

    “你看见什么了。”莲升转身朝僵走去,显然僵还没从幻象中脱离,那黑纹近乎遍布全眼。

    她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便有金光朝僵飞去。

    金光撞入此僵灵台,撞碎它心中混沌迷雾,它目光微定,虽还木讷,却比方才清醒了不少,嘴里发出啾啾音。

    阮桃捂住头,一张脸唰的就红了,好像万分羞恼。

    引玉越发觉得,阮桃的幻象就是小孩儿做梦,否则怎露得出这等神色。

    片刻,阮桃才嗫嚅着说:“我看见,我成了一颗种子,好多蛇鼠要将我吞吃入腹,我拼命发芽,所以一头乱撞。”

    这倒也该是阮桃的幻象,引玉轻笑,心才微微一定,便听见隔墙传来劈砍声。

    不好,是薛问雪!

    大风还在乱窜,刚才过来时,只有阮桃这屋有动静,而薛问雪那边却是静悄悄的。

    显然,幻象并非同时出现,而是风雨触动石珠,幻象才会降临。

    “走。”引玉皱眉,“好在薛问雪边上没有人,他若是失控,也只伤得着耳报神那木头身。”

    阮桃双肩一缩,看着墙面问:“薛问雪他、他是不是也看见蛇鼠了?”

    “应该不是。”引玉不敢缓,又闯到廊上,本想直接推开薛问雪的门,却发觉这门锁上了。

    莲升走来,直接施出金光撞开房门。

    门才打开,披头散发的修士便提剑奔出,可不就是薛问雪。

    薛问雪面色如霜,一双眼却是赤红,像悲痛欲绝,又好像怒不可遏,神色倒有几分像当初的谢聆。他撞见来人便抬臂砍劈,一副要与之同归于尽的架势。

    屋里,耳报神躺在桌上,别说木做的手脚了,就连那红绿两色的碎花裙也完好无损,多半因为不是活躯,模样又小,压根没被薛问雪当成幻象。

    但耳报神也身处幻象,尖声大喊:“你这大逆不道的东西,赶紧给老人家我跪下,怎的还怒红眼了!”

    薛问雪手里的剑没能劈出去,剑尖被两指夹得纹丝不动,他大张嘴喊叫出声,唾沫横飞。

    莲升面不改色地夹着他的剑尖,不掰断他的剑,而是腾出空暇的手,朝其眉心点去。

    如此一来,不论薛问雪怎么扯嗓,都动弹不得,自然也挥不动手里的剑。

    引玉踏进屋,才意识到薛问雪本应该脱离幻象,只是他的心也被魇住。

    她又开始遍地搜寻灵命的落珠,所幸这珠子不像砂砾那般小,又没有藏在角落,轻易就能找到。

    石珠一碎,耳报神立刻回神,眨了半天眼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莲升再往薛问雪眉心一弹,这受心魔所困的人才怔怔醒来。

    薛问雪抖起手,方才种种全涌入头脑,赶紧将剑收至身侧,但他不像阮桃那般羞恼,而是脸色煞白地说:“失态,叫二位仙姑见笑了。”他说完便紧咬牙关,两片唇哆嗦不已。

    莲升只是多看他一眼,无心多问,平静说:“无碍就好。”

    桌上那耳报神老脸不知往哪搁,幸好它是木人身,也不怕控制不住神色暴露心绪,哼了一声问:“刚才是怎么回事,从上次离开你们那莲池幻境起,我已有好一段时间没做梦了。”

    薛问雪的胸膛起伏不定,也想知道答案。

    引玉捻去掌心石屑,起身说:“是幻象,芙蓉浦之所以落到如此田地,是因为当年人人陷入幻象,自相残杀。如今将众人拖入幻象的器物还在,只要有风吹草动,它还是会出现效力。”

    “这等危险之物,可得毁掉才成,否则往后若有人无意闯入,可不就遭了无妄之灾!”耳报神眼珠狂转,随即想到无嫌,尖声问:“这些珠子不会和邬嫌有关吧?”

    “有几分关系,但应该不是她留在这里的。”引玉好心为无嫌正名。

    “应该?”耳报神冷哼,不悦道:“她原就不是什么好人,我错怪她也正常。”

    这话……让人无从辩驳。

    引玉转身走回廊上,抬臂抵挡扑面而来的雨,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颤,掌心被捏了个正着。

    莲升站在她身后说:“旧事必不会重演。”

    “我知道。”引玉低头看莲升捏她掌心的手,心有余悸地说:“不过总该还是会怕的。”

    莲升的指腹从引玉手腕里侧慢腾腾擦过,像在安抚,说:“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你说的。”

    引玉笑了,说:“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我受七世苦难,幻象多到数不清,多是鬼影。”莲升说得平淡,微微停顿,凑到引玉耳边平静地说:“当然也有看见,你变成狐妖吃我血肉。”

    “血肉?”引玉哧出声,“我要那玩意作甚,我要吃……也只吃你这儿。”

    她一边抬手,朝莲升唇珠上一点。

    莲升眉心花钿的色泽,又变了少许。

    “这雨当真奇怪。”引玉见好就收,回正头重新看向雨幕,收起懒散姿态。她目光垂落时,无意看到一口井,正也是此前阮桃惊叹过的那一口,“这井……”

    “怎么了?”莲升循着她的目光往下瞧,没瞧出端倪。

    大雨不停,芙蓉浦到处被淹,积在街上排泄不开的水已快有井壁高,便显得井里积水不足为奇。

    “这口井。”引玉指去,皱眉说:“此前在屋里听阮桃提井,我心里便有几分古怪,如今才想起来,芙蓉浦以前是没有井的,此地到处是河湖,且河湖干净,可以生饮,根本用不着挖井。”

    再看井里的水确实怪异,在这地方挖的井合该溢不起来才是。

    更怪的是,雨下得这么大,如果是寻常水井,里边的水早该浊得不成样了,这井里的却还是干干净净。

    莲升手掌一翻,纸伞现于掌中,她撑伞往引玉发顶遮,说:“那就下去看看。”

    引玉提起半湿的裙角,转身便朝楼下走,毫不犹豫迈进及膝高的积水里,慢步往井边靠。

    雨水冰冷,泡得引玉腿脚有些疼,她登时白了唇角,却还是撑住井沿往里瞧。

    可惜井深,且还隔着水,根本看不清楚。

    莲升见引玉一张脸都快要埋到水里了,干脆撘住她的肩,将她拉了回来,说:“先把水都清出去。”

    引玉深以为然,直起身说:“此番可不能用金钵一碗一碗往外倒了。”

    莲升睨她,知道这人是在说笑,一言不发地翻了手掌,井中水便好像化身银蛇,哗啦声腾起,咕隆咕隆地往外钻。

    银蛇看似要钻到天昏地暗,好在才过半刻,井中水便已少去一半。

    一半多,虽还看不清井底物事,但井水未再满上,如果不是假井,便是真的被堵上了。

    引玉目不转睛,看着水面缓缓下沉,可不论下沉到何种程度,也没有一样东西露出尖尖,哪里像积尸良多。

    “也许还真就是一口假井,登楼时我一心只想找到林醉影,把这口井给遗漏了。”她十指撑在井中,恨不得把头往井里探。

    “只差一些了。”莲升再一覆掌,随即又将引玉往后轻拉。

    轰隆一声,水花从井里炸了出来。

    只有水花,其他什么都没有!

    引玉抬臂遮挡,待水花全部扑出,又急不可待往前凑,却见井里空空如也。

    这怎么可能!

    莲升松开引玉的肩,转而把伞柄塞到引玉手中,紧盯井底不放,绕井走了一圈。

    引玉打伞,也跟着环了一圈,隐约发现靠下的井壁上好像贴有什么东西。

    她忙不迭收伞,作势要往井里跃,说:“那底下贴着东西,怪事,井里的积水非一日能成,早在今日暴雨之前,井里想必已积有不少水,那玩意怎么泡不化?”

    “下去一看便知。”莲升一向不喜欢猜。

    所幸这口井够大,比当时沿途的所有井都要宽得多,得有五人环抱,才抱得拢。

    引玉把伞往井沿上一搁,自顾自朝莲升挨近,说:“我腿上筋骨泡得发疼,这伤筋动骨的,又得劳烦上神了。”

    称呼换了几换,不变的是引玉那懒散姿态,她为了省力,当真无所不用其极。

    莲升往她腰上一揽,立即将她往井里带,说:“我不在时,也未见你事事都缠旁人。”

    “我要是真缠别人去了,你怕是得呷上整年的醋。”引玉盯向井底,悠悠又说:“再说,旁人可勾不起我这兴致。”

    一说“勾”便会浮想联翩,就会叫人欲罢不能,可如今哪里是时候。

    到井下,便见井壁上贴着一幅画,除这画外,再无别物。

    画卷是轻轻贴在井壁上的,引玉抬手便能揭开边缘。她两指间湿意明显,画上却连一个边角也没被泡烂。

    “竟然是画。”莲升抬掌覆上画纸,这纸干干净净,乍一看和晦雪天里的遍地画卷一样。

    说到画,引玉可就有的是话说了,她摩挲几下,忽地想起一件事,只是因为时日久远,她差些忘记。

    “这不是我的画。”她慢声。

    莲升怎会不清楚,贴近感受画上气息,说:“我倒还是分得清的。”

    没有气味,她微微皱眉。

    “这是林醉影的画。”引玉嘴角微扬,有种和旧友阔别重逢的欣悦,却又不免伤感。

    林醉影怎会变成这般。

    莲升只知道这芙蓉浦的主人是妖,若非精怪仙妖一类,许也当不起此地话事之人,只是她刚刚才知,那林醉影竟是画妖。

    引玉轻吐出一口郁浊之气,说:“想起来,我当年之所以救她,可不单是因为她模样可怜,还因她是风月图成的妖,身上有百般皮囊,千变万化,每一副面孔都姝丽卓绝。”

    她遥想当年之事,不免一笑,说:“是不是挺稀奇的,传言坊间有‘画皮’一类的妖,但像她这般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难怪你愿与她交好。”莲升离远些许,掌心却还是覆在画上。

    “此言差矣。”引玉松开两指,捻散指尖湿意,说:“我与她交好,可不是因她画妖的身份,是因为她性子有趣,又给我酒喝,这芙蓉浦还热闹非凡。”

    莲升凝视眼前画,说:“既然是画妖,这莫非是她真身?照理来说,她与你不可能同,既是真身,便会随着年月身染诸色,如今画上却是连一点墨色也不见。”

    “不错。”引玉笑意渐无,说:“我方才也说,她是风月图所画,画上种种可都是小悟墟神佛们见不得的东西,看了是要长针眼的,如今画上不沾一点墨色,我猜……是因为她身负重伤,境界大跌。”

    莲升颔首,“不无可能,好在真身还在,说明神魂尚存。”

    引玉心跳如雷,蓦地将这画从井壁上彻底揭下,说:“她特地将真身藏在井下,便是不想被人发现,她一定还在养伤,所以芙蓉浦遍地的断竹,多半就是她插的。”

    “可要入画唤之?”莲升问。

    引玉仰头,却只能瞧见窄窄一角天。

    此时暴雨未歇,不过多时,被清空的井下又积了浅浅的水。

    引玉再度看向手上画卷,说:“我进去画找她,你替我看着。”

    “你去。”莲升轻转手腕,便有金光从她掌中飞出。

    她神色寂定,虽然一个字也不多说,行事却是面面俱到,叫引玉忧虑全无。

    金光腾起,散开变作蛛网,将井口覆了个完全,就算有人存心硬闯,也闯不进来。

    引玉笑了,身影化作墨烟,倏然汇入画中,而那画因为无人捧在手心,轻飘飘往下一跌。

    见状,莲升勾起食指,将那画勾了过去,不动声色地捧好。

    画中是无边血海,应了当时芙蓉浦的景象。

    不是天雨滂沱,而是血雨纷飞,所以湖水丹红,再看岸边湿泥,无一处不染血色。

    引玉进到画里四处张望,还是寻不见林醉影的身影,于是扬声喊其姓名。

    不料,喊了有半刻之久,还是无人回应。

    画外的芙蓉浦有多大,画中的就有多宽广,一时间还不好处处遍寻。

    引玉料定,林醉影一定是清醒的,伤势也有好转,否则如何插得了外边那遍地断竹?

    只是这满地血色叫她分不清方向,她兜兜转转,才发觉自己一直在原地踏步,压根近不了远处屋舍。

    喘气间,引玉的目光往下一垂,才看出足下影子很是奇怪。她弯腰拨动血水,水面震荡,影子竟然岿然不动。

    对于水影来说,这可太稀奇了,此影若非上下颠倒,定能和此地屋舍完全重合。

    引玉揣度,她踏着的多半是一面镜,只是因为术法作怪,使它摸起来好像是浸满血水的泥地。

    既然是镜,那便该破镜。

    她寻思片刻,还是拍出了一掌。

    意料之外的事遽然而生,镜子全碎,“影子”却还在,难道镜非镜,影非影?

    引玉趔趄下跌,终于明白,她足下这方寸之地哪里是镜,根本就是寻常琉璃,而琉璃的底下,是一模一样的城!

    下落时,引玉头昏脑涨,好像变作飞絮,被刮得悬浮不定,可就算她变出纸伞,眼前也还在回旋不停。

    她只能逼迫自己定住心神,心神一定,方知悬浮回旋的不是她,而是这“天地”。

    此画是林醉影的真身,在这地方,林醉影无所不能,自然想如何便能如何,万事万物就算再有违常理,也无甚稀奇。

    待画中天地不再倒转,引玉站稳身,一切才终于变作寻常。

    眼前还是芙蓉浦,但已无血光,除了寂寥了一些,看似好像和以前无甚不同,唯一不同寻常的,也许只有朱楼下的那口井。

    引玉撑伞走去,探头见井里并无积水,只一个单薄的魂坐在里边。

    那魂身穿宝蓝的香云纱长裙,因为垂着头,叫人看不清相貌,但单看裙上的绣字,就知道这是林醉影。

    林醉影裙摆上的字都是她自己亲手绣的,绣的是些风月诗词,叫人一看就臊。

    引玉俯身看了许久,一时间竟喊不出声,她如鲠在喉,怅惘作鲠。

    后来是林醉影有所觉察,无甚气力地仰头,才打破这“僵局”。

    林醉影就像脖子被抽去了骨,显得格外绵软脆弱,她一张脸憔悴非常,魂体上又遍布斑驳伤痕,叫人触目惊心。

    修养二十年,魂还是这等惨状,当时也不知伤到了何种程度。

    林醉影怔了少倾,待看清引玉面容,又确认这并非幻象,才蓦地瞪大双目,脸上写满难以置信。

    “醉影。”引玉终于喊出了声。

    林醉影扶住井壁,颤巍巍起身,仰头一动不动地看她,良久才露出喜色,哑声道:“你来了。”

    作者有话说:

    =3=

    第131章

    上一次碰面, 是在灯火辉煌的市井,往来全是人,引玉和林醉影手上各执一壶美酒。

    那日临别,引玉踏上湖边栈道, 俯瞰湖面灿烂倒影, 说:“你回回都说, 要拿最好的那一坛酒招待我,回回都是敷衍了事, 你直接说最好的是湖底哪一坛得了,下回我自己取。”

    林醉影笑得一点也不愧疚, 说:“那下回你来捞, 最好的当属我初建芙蓉浦时, 放进湖里的第一壶,那一坛不得了, 开坛可是要芬芳十里的。”

    “光说不指, 我哪知道是哪一坛。”引玉轻嗤。

    “起先那坛的封布不一样。”林醉影看着水面,眯眼说:“那是红布裹的, 布边绣有字。”

    “什么字?”问出来时,引玉心里已有答案。

    林醉影笑得风情尽显,“自然是关乎风月之事的字。”

    如今……

    如今别说酒,就连辉煌灯火也成了稀世之物,只能在浩瀚记忆里找寻。

    引玉攀住井沿,双臂微颤, 方看见林醉影便已是酸楚满怀,而今听见她孱弱声音, 更是悲痛交加。

    好在林醉影没死, 果然没死。

    可是, 昔日的林醉影哪是这等模样,那时就算再狼狈,她也游刃有余,好像总有法子嬉戏人间。

    所以这芙蓉浦也恰似其主,谁人来此寻欢,片刻就能忘尽烦恼。

    井中,林醉影吃力仰头,只看得见顶上那一角狭窄天地,好在单这一角也已足够,足以将引玉半个身影纳入其中。

    她只是喜极而泣,却不惊诧,似乎早料到引玉会来。

    对视良久,引玉心潮涌动,她多想跃下去和林醉影一叙,但双臂才微微施力,念头便打消了。

    她更想让林醉影上来,与其在井里叙,还不如在井外。她深知虎口逃生本就不容易,可拘泥在苦痛中,绝非长久之计。

    “醉影。”引玉朝井里伸手,说:“恕我来迟,我找遍芙蓉浦不见你,幸好无意中发现井里有你的画。”

    林醉影急急吸气,光是站起身就要使尽全力,让她迈步,怕是难上加难。

    引玉怔住,才明白林醉影的伤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重,当即喊停,说:“你可千万别再动,我带你出来。”

    “无妨。”林醉影嘴角微扬,笑得格外惨淡,“就算没有人来,我也是要出去的。”

    引玉屏息垂眸,根本不敢移开眼,做好随时上前搀扶的打算。

    林醉影憋足劲一个腾身,勉强从井里翻了出去,撘住引玉的肩急急喘气,面颊终于浮上些许血色。

    井挖得深,井底自然昏暗。

    此时引玉才看清,林醉影的一身宝蓝华服已成褴褛,艳色不比从前,放眼望去全是缺口和残线。

    这身宝蓝华服是林醉影的法衣,法衣与灵台息息相关,法衣残破,便证实林醉影的魂体和发肤,仍有重伤未愈。

    引玉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说,可在这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是啊,天地有劫,劫乃命中注定,可芙蓉浦遭此祸事,哪里和她脱得开关系,无嫌和灵命当年到芙蓉浦,可不是因为机缘巧合。

    林醉影终于缓过来些许,将引玉上下打量,哑声说:“你一如从前。”

    一如从前……

    如今这世道,有谁能经久不变,天地都变了样,更何况仙神妖人。

    林醉影看了引玉少倾,再次确定,这绝非幻象,也不是她臆造出来的场面。

    她双目湿润,竟前俯后仰地笑了起来,好似堵在喉头的那一口浊气终于得以纾散。

    “醉影。”引玉心惊。

    林醉影定住,目不转睛地看着引玉,眼里悲恸一扫而光,只余喜意,只见喜意!

    她直抒胸臆道:“问好便无须多问,如今我是什么模样,想来你也看得出。”

    “是,你向来不喜欢听那些掏心掏肺的苦语。”引玉说。

    “煽情的话少说,省得我起一身鸡皮疙瘩。”林醉影嘴上是这么说,可心底积了二十年的孤寂如何能说散就散。

    她一顿,哑声道:“我啊,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隐约中我有听到一些天上的消息,却不知是不是你。后来慧水赤山祸患连连,我身在局中,以为局为死局,终日只能郁郁寡欢。”

    “我知道,慧水赤山祸患无穷,芙蓉浦也疮痍满目。”引玉扶林醉影坐上井沿,掌心贴着的体肤冰冷刺骨,比死人更甚,终于明白自己当初究竟有多吓人。

    她稍稍一顿,说:“我知道无嫌来过,她留下暗记无数,就为了引我前来,让你久等。”

    “无嫌。”林醉影心底五味杂陈,她抬手扶鬓,可惜发髻全乱,再怎么捋也捋不齐,“得有二十多年了,你见到她了?”

    “我正是为此而来。”引玉言简意赅,并不隐瞒,“我此前遁入慧水赤山外的小世界,得幸保全性命,回来后得知无嫌一路留下路引无数,才知她到过芙蓉浦。”

    林醉影的魂单薄苍白,冥思苦想时不免要耗上魂力,这魂力一耗,她不由得打起冷颤,说:“是啊,在你走后,她曾到过芙蓉浦。”

    “那孤风月楼,是怎么回事?”引玉看林醉影冷汗直冒,赶忙抬手,朝她灵台施出一缕灵气。

    得此灵气,林醉影轻舒一声,小心按住灵台,生怕那灵气一下便散,说:“你走之后,慧水赤山发生了不少变故,众仙神都在找你,无嫌也不例外。我只依稀听说,天上有受劫的仙神忽然消失,就连那执刑的也不知所踪,后来无嫌找来了我这。”

    “和我想的大差不差。”引玉眸色微黯,“她果然是为了找我才来芙蓉浦。”

    林醉影仰头看天,她这真身幻境里的芙蓉浦完好如初,天上不见乌云遮天,反倒是星河遍覆。

    沉默少倾,她继续说:“此番话,其实我已在心里复述过数以万遍,我总是想着你会来,所以早早想好,要如何同你说。虽说孤风月楼和天上之事,无嫌都不曾与我细提,不过我从她言辞中,已隐约窥见几分真相。”

    “愿闻其详。”引玉看着林醉影。

    林醉影撑起身,坐在井上无处倚靠,干脆沿着水井外壁缓缓滑到地上,靠着冰冷石砖说:“我不清楚你那时碰到了什么事,不过无嫌的确是来芙蓉浦找你的,只是,她的模样有几分古怪。”

    “如何?”

    那时芙蓉浦倒还是笙歌不断,往来寻欢忘忧之人数不胜数。无嫌并非孤身前来,身后跟着个凡间女子,正是康香露。

    到芙蓉浦寻欢的多半是熟客,就算是熟客,万也不敢指名道姓让此地主人亲自接待,偏偏无嫌一来,就说要见林醉影。

    林醉影那时还在琢磨,要如何逼得许千里不得不带上她周游慧水赤山。她苦苦寻思,心想若不再演它一场苦情戏,叫许千里觉得她可怜。

    结果那日她没能琢磨出结果,而许千里也负了约,没在约好的时辰叩开芙蓉浦的门。

    那日坏透了,林醉影怒饮烈酒数坛,喝得个烂醉,挂在墙上的画因她动念而变了又变,原还是春情图,后来变成武人斗虎,最后竟变作猫踩蚂蚱。

    她的心绪全在卷上。

    门忽然被敲响,那声音一现,她还以为是许千里来了,不慌不忙坐直身,端好架子才勾手开门。

    门开,外边的哪是许千里,而是隐藏了气息的香满衣和云满路。

    两个小丫头在门外躲躲藏藏,见林醉影未被吓着,面上露出失望之色。

    林醉影脸上没好气,睨着她俩问:“去哪儿玩不好,偏偏要来我跟前闹,再不走,墙根的扫帚可就要收不住了。”

    香满衣和云满路赶忙站直身,脑袋都快低到l胸前,跟鹌鹑一样。香满衣老老实实开口:“主子莫气!我这不是怕打搅了你,所以才遮遮掩掩么。”

    “你分明是想吓主子一跳,我早劝过你。”云满路说。

    香满衣打起哆嗦,小声解释:“是因为有人想见主子您,所以我才紧赶慢赶而来!”

    “何以见得‘紧赶慢赶’,你四处晃悠,差点晃到了别处。”云满路可劲儿揭她老底。

    “说正事。”林醉影说完,放在门后的扫帚便动了起来。

    香满衣赶紧开口:“来了个生面孔,说要见您,如今她人就在芙蓉浦门外呢!”

    这回云满路不吭声了。

    “谁?”因为天上之事,林醉影不免想到引玉。

    “看起来是个很厉害的佛修,模样长得又冷又凶,我不敢多看。”香满衣嘟囔。

    云满路欲言又止。

    不是引玉,林醉影本想直接拒绝,但忽然想起,此前有人在芙蓉浦遮面现身,身携天上神器。只是后来她再问引玉,引玉说,许是她看走眼了。

    她料定自己没有看花眼,如今这求见之人指不定就是当时那位,正因是天上神佛,所以才裹得严严实实!

    “见不见呐?”香满衣和云满路异口同声问。

    林醉影坐直身说:“带过来。”

    不出片刻,请见之人已到面前,可林醉影只看一眼便分辨出,这根本不是当日那位。

    如今来的没有遮住脸面,身上不佩戴神器,身量也不大一样。

    无嫌入室,开门见山问:“引玉可在此地?”

    林醉影一愣,实话说:“不在,我也有一段时日没见到她,你找她作甚。”

    “倒也是。”无嫌眼里并无质疑,也不同林醉影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说:“你合该清楚她的身份,此地消息灵通,你当也听说了天上之事。”

    林醉影警惕道:“听说过一些,她当真不在此地,你如果想找她,把地掀了也未必找得到。”

    无嫌不执拗于此,起身看向壁上挂画,自顾自地说:“一年里,她有一半时日待在晦雪天,余下要么是在白玉京,要么就是在你这。”

    林醉影想不通,无嫌说这些作甚。

    “我会在这里住一段时日,其间要托你做一件事。”无嫌说得理所当然,甭管林醉影答不答应,自个儿先安排上了。

    “你再怎么等,也等不到她。”林醉影慢声,连此人想托她什么事都不乐意听。

    无嫌定定看着壁上的画,盯得林醉影毛骨悚然,林醉影恍惚觉得,此人定是识破了她的真身。

    片刻,无嫌说:“我不等她,有旁人会等,我不找她,自有旁人要寻。我会在此地短住一段时日,其间脾性也许大变,彼时我再问你事情,你胡乱作答就是,半句真话也不要说。”

    林醉影从未见过如此古怪之人,冷哼:“这芙蓉浦是我做主,岂容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如果你想救引玉和这芙蓉浦,最好听我一言。”无嫌眼里已涌现些许愠意,她时日无多,无暇再这么周旋下去。

    救?

    笑话,林醉影哪知这人说话有几分真几分假,更何况,她这芙蓉浦明明好端端的,根本不需要救!

    无嫌垂下眼,深沉目色令人大骇,说:“你这几日可以好好考虑,我想你与引玉情谊还算深,定不会见死不救。”

    “你什么意思。”林醉影紧皱眉头,“引玉她……”

    “她深陷桎梏,往后不光芙蓉浦,就连慧水赤山也有大难。”无嫌淡声。

    “你好像在说书。”林醉影笑了。

    “信不信皆在你。”无嫌起身,推门往外走,等在外边的女子抬眸看她,笑得何其温婉。

    林醉影本该是不信的,什么芙蓉浦和慧水赤山有难,就好比白日做梦,或许连做梦都比那人口中所说的,要真上几分。

    可是,引玉真的太久没有讯息了,她好似人间蒸发。

    三日后,林醉影派出去的人陆续传回消息,说是众仙神纷纷归位,不再寻觅堕仙踪迹。

    难不成引玉已被找到?但她还没来得及松气,便有来寻欢的散仙说,白玉京仙门已闭。

    仙门已闭,众仙神归位,那无嫌为什么还在?

    变故好似由此而生,林醉影不得不再见无嫌一面,幸而无嫌还在芙蓉浦。

    恰如无嫌此前所言,她脾性会忽然大变,再见时,她眼中哪还噙有愠意,看着也不像是恨天恨地的,模样属实冷漠疏远。

    无嫌看着她问:“你在此地,可曾见过一只十二面骰?”

    什么十二面骰,听着就不像世间物。

    林醉影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她记性了得,一瞬便察觉出,此人虽还是先前的身,魂息也不见有变,但想来应该是……被操控了。

    看来无嫌此前说的并非假话,她会忽然脾性大变,在这之时,莫问莫答!

    林醉影信了个六成,隐约觉得,引玉的消失或许和“此人”有关,指的是使驭了无嫌的这个人。

    此人不谈引玉名字,倒是问了一些芙蓉浦的事,问此地是不是花开时往来的人更多,来寻欢的人是不是更喜听曲,而非投壶掷骰。

    从对方言辞中,林醉影找到些许古怪之迹,这人竟对芙蓉浦万分了解,知道水晶花在什么时候开,知道芙蓉与铃兰何时开得最盛,甚至清楚芙蓉浦诸楼分别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么熟悉,一定来过。

    林醉影再次联想,当初那周身裹得严实,身上还带着天上法器的人,一定就是她吧。

    “无嫌”徐徐说了一阵,最后问林醉影,如若有人一掷千金,在此地新修高楼一座,她愿不愿意。

    如果是旁人,林醉影定是一口答应,可她估摸不透,这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她沉默少倾,问:“你想建什么样的楼,用来做什么。”

    “辟邪。”那使驭无嫌的人说,“取八卦罗盘为形,顶上置戏珠麒麟。”

    林醉影惴惴不安,说:“你容我考虑两日。”

    “无嫌”颔首不语,不怒不惊,倒是从容。

    离开后,林醉影便让香满衣和云满路盯住那个屋,要是“无嫌”变回原样,便立刻传讯予她。

    两个丫头算是机灵,也幸而她们成日四处捉闹玩耍,所以没叫“无嫌”看出端倪。

    她们看似是在捉迷藏玩儿,实际上眼明心清,盯那屋盯得紧,一有风吹草动,立刻说给林醉影听。

    无嫌恢复原样,却不是她们二人发现的,而是屋中静坐许久的康香露终于起身,坐到了无嫌身侧,再看无嫌,面上哪还有半分漠然,眼中愠意沉沉。

    得知此事,林醉影紧赶慢赶而去,开门见山地说:“我信你说的,你说,如何才帮得了引玉?”

    到底才刚回神,无嫌静坐了片刻,才看向林醉影,不答却问:“牠说了什么?”

    林醉影寻思着这个“牠”是哪个牠,随后明白过来,慢声将十二面骰、八卦楼和戏珠麒麟之事全部道出。

    无嫌眼里愤懑更甚,好像和这天地也有血海深仇。她冷哼了一声,说:“找不到十二面骰,牠料定引玉魂已得救。”

    林醉影皱眉问:“引玉深陷桎梏,就是那十二面骰?”

    “不错,引玉如果获救,只晦雪天、芙蓉浦几地嫌疑最大。晦雪天祂已去过,牠认定引玉的魂就在芙蓉浦,所谓取八卦罗盘为形,是想将引玉的魂禁锢在此。”无嫌说。

    林醉影气息微滞,说:“那这八卦楼,是万不能建的。”

    “不,要建。”无嫌眸色晦暗,“牠万万找不到引玉的魂,此楼可以建了留做它用。”

    林醉影瞪直眼,“你什么底细我尚且不知,更别提夺舍你之人,我如何敢拿引玉和芙蓉浦作赌!”

    无嫌看向她,说:“并非夺舍,此事不便解释,但你若想违逆牠意,芙蓉浦也不见得会好过。”

    说着,她扯起袖口,露出遍布狰狞伤疤的手臂,那是天雷留下的。

    观此伤势,寻常人哪里顶得住!

    “我要怎么做。”林醉影问。

    无嫌捋下袖子,说:“牠想以什么为形,便以什么为形,想建几层便建几层,其他你姑且先答应,暂不照做,楼里究竟放置何物,且听我后面再说。”

    林醉影假意应允,只是多信无嫌一成。后来她从无嫌口中,听说了许许多多关于白玉京和引玉的事,才信了个完全。

    只是,无嫌透露出来的其实不算太多,稍稍提及小悟墟血流成河和引玉受刑一事。

    后来那孤风月楼自然是成了的,林醉影表面上照着“无嫌”所说的做,实际上命人暗暗立好了罗刹像,又在顶楼放置了佛龛。

    怪的是,直至无嫌离开芙蓉浦,那人也没有再提十二面骰,更不说要如何将引玉的魂镇在楼中。

    林醉影心觉不好,尤其无嫌离开那日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根本是被占去了躯壳!

    她当即觉得,芙蓉浦已至虎尾春冰之日,人人危在旦夕。

    如果不是无嫌坑她,便是因为……

    那使驭无嫌之人,怕是早察觉出,她和无嫌私下密谋!

    林醉影趔趔趄趄跑到孤风月楼前,见那戏珠麒麟忽然炸裂,无数石珠飞迸而出,随之而来的,是无边幻象。

    和无嫌所说的一样,落珠声响,幻象遍覆,小悟墟就是这么变成尸山血海的。

    是了,如果那人想在芙蓉浦找出引玉,这无疑是最直接的方式,何必继续消磨时间。

    由此一来,要想将引玉镇入孤风月楼,也不必多费力气。

    后来无嫌再来,芙蓉浦已无逆转之机,入眼一片血色,断肢残骸遍地可见。

    林醉影奄奄一息,无嫌几乎耗尽灵力,才保得她的魂,后来也正是为了保她的命,顺带为引玉留下“引子”,才修出石井一座。

    此事一毕,无嫌收集起散落在芙蓉浦四处的石珠,将它们通通放到佛龛石像内,造幻象,书门联,镇住她暗暗藏起的灵命肉/身。

    只是石珠还有遗漏,后来林醉影恢复少许,终于能从井里出来,又慢慢吞吞地捡走了一些。

    ……

    哗啦。

    林醉影手腕一转,取出石珠数颗置在地上,那撞珠声一响,她不免微微愣神。所幸这几颗珠子效力将尽,就算造得出幻象,也不会将人久久困在其中。

    “那时正是如此,是我们千算万算,疏漏了灵命的狠心。”她有气无力地说。

    引玉眉头不展,“此事我难辞其咎。”

    “你将自己当成祸根了?”林醉影从袖里窸窸窣窣摸索一阵,取出烟杆,可惜忘忧草早就耗完了,她顶多能摆出个姿态。她笑笑,看着引玉说:“何必将他人的过错,强加在自己身上,你我都是板上物,谁也摆脱不了。”

    她眸色微黯,仰头看天,说:“只是会有遗憾,芙蓉浦多半回不到从前了,而我在井中多年,连千里后来有没有来找我也不知道。”

    “我后来不曾见过他。”引玉说。

    这真身幻境里的天,林醉影已看了有数千个日夜,可每每仰头看天,心境都不一样。

    她摇头说:“我知道芙蓉浦外的天地也算不上好,只要他没有性命之忧,我便知足。”

    引玉沉默少倾,想起芙蓉浦遍地的断竹,问:“我进芙蓉浦时,见有断竹无数,断竹间穿有不少冥钱。”

    “是我,我每月离井一次,为祭奠那些死在芙蓉浦的人。”林醉影怅惘道。

    “我想也是。”引玉颔首,“除你以外,我再想不到其他人。”

    作者有话说:

    =3=

    第132章

    “可惜我如今寸步难行, 如果我的魂灵体肤还像从前,我必定要在芙蓉浦插遍断竹,且还要日日祭拜。”林醉影看了引玉,无甚力气地说:“正如你觉得, 芙蓉浦的劫和你分不开, 我也会认为, 是我当时掉以轻心。”

    “你我差不多。”引玉笑了,“可别互相挑剔了。”

    “我的这口井, 正对着孤风月楼。”林醉影顿住,“我曾想进楼里一探, 可才探进去半个身, 便被幻象逼退。那幻象不是我承得住的, 我只知她挂了牌匾,贴了门联, 却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在里面放了别的东西。”

    “我知道。”引玉一顿, 翻掌变出一把木梳,想把林醉影凌乱的鬓发梳齐, 说:“但你猜得到,在看见这口井前,我是怎么找到孤风月楼的么?”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而林醉影格外关注仪表,她能变出千般皮囊,每一张皮囊都得她细心对待。

    看见木梳时, 林醉影微微一愣,才想起自己已有很长一段时日没有打理衣发了。

    引玉干脆抓了林醉影的手, 把木梳放到她掌上。

    林醉影握住木梳, 把烟杆搁在边上, 拆了发髻重新挽,说:“孤风月楼比芙蓉浦其他屋舍要高,门前还有无嫌后来挂上去的牌匾,你随意一眺就能眺见。”

    “其实是因为一地缚鬼指了路。”引玉坦然。

    林醉影完全没料到,芙蓉浦竟还藏有鬼怪,否则她哪会孤寂二十年,二十年里无人相谈。

    她一怔,问道:“缚在哪一处?我躯壳将碎,如今五感大衰,境界也跌至谷底,什么妖气鬼气,全都分辨不出来了,也许连寻常凡人的两个拳头都挨不住。”

    “在湖边,恰避开了你插有断竹的几处。”引玉想起琬娘,慢声说:“她因为怨怒满身,所以被困在水底,此前倒是见过你一面,你到湖边捡了石珠。”

    听到怨怒满身,且又是地缚鬼,林醉影当即想到琬娘,她梳发的手一顿,问:“是琬娘,是不是?”

    “是她,也正是她告诉我,芙蓉浦的灾祸源于孤风月楼上忽然炸裂的麒麟像。”引玉伸手,替林醉影把垂下来的两绺发勾了上去。

    “她如今还在?”林醉影匆忙望天,企图望出画外,一边将遗漏的那两绺发攥进手心。

    引玉摇头说:“渡走了。”

    林醉影魂不守舍,少倾笑了笑,说:“也好。”

    “我在孤风月楼里,找到了无嫌藏起来的东西。”引玉话未说明,“她没有骗你,她的确要将孤风月楼拿作它用。”

    “我没有怀疑无嫌,如果她当真是骗我,后来也不必再来一趟。”林醉影看引玉身无大碍,哑声说:“幸好你没事,楼中的幻象也不好破。”

    引玉怎会不知道。

    林醉影笑得淡,嘴角往下一撇,又是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她低头看向已算洁净的双手,说:“我当时深陷幻象,也杀了无数的人,我合该在这里守一辈子,我要他们在下面衣食无忧。”

    她双眼放空,说:“以前筑这芙蓉浦,是想让伤心人都找到归处,没想到在最后,此处哪里能忘忧,甚至还成了一片伤心地。”

    “错不在你。”引玉淡声。

    林醉影看向她,拿起边上的烟杆,捏了袖口随意擦拭两下,便将烟嘴咬住,就好像烟窝里还有忘忧草。

    她摇头说:“错不错另说,不过沾了杀孽,就该偿还,这事你应该比我清楚。”

    引玉抿唇,她早想好了,到时候诸事一了,莲升去恳请天道降罪,而她也该去领自己的罪。

    林醉影淡笑,故作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说:“罢了,事已至此,我还是给亡魂们多供些纸钱,成日哀哀戚戚也不是办法,只是不知道,如今无嫌和那人如何了。”

    引玉思绪一定,把林醉影嘴里的烟杆拿了过去,在手里拿捏着玩,说:“无嫌已彻底沦为役傀,如今我只能靠她此前留下的诸多线索,来揣测她的心思。”

    “那使役她的人是……”林醉影面露急切,可话音方落,便意识到自己是在窥觑天机。

    这等事哪容得她多问,知道了怕是要折寿的,如今她魂体单薄,还是少问些为好,所以她改口说:“算了,你可别告诉我,我从来不问你在天上的身份,便是想活久一些。”

    “我本也没打算告诉你。”引玉坦白道。

    “无嫌彻底沦为役傀,我倒是不觉得稀奇。”林醉影手上没了烟杆,只好刮起梳齿玩,又说:“那时她在芙蓉浦,就已经落入半梦半醒的境地,我常常要揣度,眼前的她究竟是不是她。”

    引玉拿着烟杆□□了一阵,还是不得劲,还得是她在小荒渚的那一根,才最是趁手。

    她望着远处说:“不过,我们已有眉目,届时一定能给众生一个交代。”

    林醉影促狭一笑,“‘我们’?我以为单单是你,之前无嫌说你受困,想来之后一定是有人助你,你才能脱身。”

    知道对方话里的暗示,引玉慢悠悠说:“是她,她的千般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林醉影终于展颜而笑,说:“那都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我从未亲眼见过。”

    “芙蓉浦还有酒吗。”引玉忽然问。

    林醉影了然,起身说:“有,你随我来,只是那酒我取不了,你要是想喝,还得自己拿。”

    “岂会事事劳烦你。”引玉把烟杆还给林醉影。

    林醉影转动手腕,真身幻境便像画卷那样,卷首卷尾缓缓合拢。

    引玉眼前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时,人已回到井里,那身穿红裙的人就在她边上站着。

    因为林醉影从画里出来,莲升捧在手上的画倏然曳动,猛地从她手上脱出。

    她有所察觉,微微往后退开两步,见画卷变成了一苍白人身。

    林醉影趔趄了一下,赶忙扶住井壁,这来回变化,她险些支撑不住。她一扭头就看见那红裙冷面的莲仙,一看便看愣了,就算她有千般皮囊,也变不出这样的。

    久久,林醉影才说:“以前常从你口中听说她,原来那时你并未夸大。”

    莲升默然。

    引玉笑了,一个劲往莲升身上挨,说:“如今总该信了,她就是好。”

    莲升想起来,她那一次到芙蓉浦,差点因为引玉的一番夸辞方寸大乱,那还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引玉在外人面前那般说她。

    她朝林醉影点头示意,仍是无言。

    林醉影不卑不亢,微微躬身说:“上神,百闻不如一见。”

    “到井外去?”莲升淡声问。

    引玉撘住林醉影的肩,立刻将她从井里带了出去。

    出了井,她转身对莲升说:“孤风月楼原是灵命为了镇我,才让醉影建的,只是被无嫌将计就计。可惜了,无嫌千算万算,还是敌不过灵命。”

    “等闲暇了,你再同我细说。”莲升望向孤风月楼,凭空撑开纸伞,朝引玉递去。

    林醉影太虚弱了,在大雨下瑟瑟发抖,所幸有这纸伞遮雨,才免去一分凉意。她抬手示意,说:“往那边走,酒在湖底,不过如今湖水又涨了许多,应该比以前更不好取了。”

    莲升睨向引玉,嘴里吐出一个孤零零的字音:“酒?”

    引玉笑说:“这芙蓉浦的酒有多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莲升还真不知道,她从未觉得酒好,那玩意醉人,光喝一口就叫人头脑发昏,不能做事。

    放眼望去,芙蓉浦到处都是湖,却不会是每一片湖底都藏有佳酿。

    林醉影走得慢,十步就要歇上一歇,照她如今这状况,要想给遍地的断竹都插上纸钱,怕是得花上几日。

    她慢声说:“我之所以藏在井底,其实不单是为了躲那使役无嫌的人,还因为,我不想再陷进幻象。无嫌走后,我的确又费劲收集了一些石珠,但还是没能搜索干净,当时从那戏珠麒麟里飞迸出来的石珠属实太多,它们或许藏在屋瓦上,或许藏在梁下,又或许藏在断壁后,也可能有些被埋在了土里,一有风吹草动,它们便能制造幻象。”

    “我知道。”引玉皱眉,说:“我们找不到你,原打算在朱楼上小歇,第二日再找,没想到半夜里冷风吹动石珠,竟催生出幻象。”

    “你们……”林醉影神色慌乱,立刻将二人上下打量。

    也是,孤风月楼都奈何不了这两人,这两人又怎会被衰弱的石珠幻象伤着。

    “没事,石珠的效力快要消散,困不住我们。”引玉说。

    林醉影松了一口气,说:“单凭我一人之力,要想把芙蓉浦打理干净,实在太难了。”

    “离开此地之前,我会再探探石珠所在。”莲升望向远处。

    “有劳。”林醉影双眼一湿,红得厉害。

    纸伞被雨水打得噼啪响,乍一听好像石珠迸溅,又像戏珠麒麟炸裂。

    引玉留意到,林醉影一直在哆嗦,本以为是因为冷,可施了术法驱散凉意,林醉影竟还在发抖。

    她皱眉说:“不如我自己去取,是我马虎大意了,忘了画妖本就厌雨,如今你身负重伤,想来只会比从前更恐水。”

    林醉影对当年之事心有余悸,哑声说:“不是雨,是雨声,这些年我一直担惊受怕,每每听到雨砸瓦片的声响,就好像回到那日,如今雨势越来越大,听起来更像那天的动静了。”

    她眸光闪动,气息渐急,望着阴沉的天,继续说:“有一事我始终觉得怪异,想来也许会对你们有些帮助。”

    “什么。”引玉一顿,把伞柄抵上肩头,也跟着望天,“难道和芙蓉浦的雨有关?”

    “芙蓉浦的雨下了太久了,你知道以前水晶花多久才会开一次么。”林醉影敛了目光,弯腰从墙根边折下一朵水晶花。

    引玉怎会不知道,她原以为芙蓉浦只是这一阵子恰好下雨,如今听起来似乎不是。

    她看向林醉影手里的花,说:“水晶花开在雨后,芙蓉浦以前一年半载才会下一次雨,水晶花自然也是一年半载才会开一次。”

    “不错。”林醉影转身,眺向孤风月楼,说:“那日戏珠麒麟炸裂,众人自相残杀,喷溅的血水好像大雨,让芙蓉浦的水晶花开了一回,但水晶花频频绽放,是因为后来雨期不断。”

    “那是从何时开始,雨水变得如此频繁?”引玉问。

    林醉影收起烟杆,目不转睛盯着孤风月楼,说:“是在劫后,无嫌再来芙蓉浦的时候。”

    引玉明悟,能引天雨频频的,不该是无嫌,毕竟无嫌只是来了那一趟。

    “是楼里的佛龛。”莲升道破,她有所保留,不在林醉影面前提及灵命,关于灵命的种种,寻常人知道太多,定会引来杀身之祸。

    引玉心跳如雷,用心声说:“不错,牠一现身便能引得劫雷滚滚,而留在此地的肉/身,又怎能苟全。只是,那躯壳毕竟没有魂,所以只见电闪雷鸣,又引得大雨瓢泼,却不会有劫雷落在此地。”

    林醉影听不见引玉的心声,却听到了“佛龛”二字,她哑声说:“无嫌放在楼里的竟是佛龛?不可能,能引得雷鸣不停、大雨不断的,怎能是善物。”

    莲升传心声给引玉,“如果牠的魂就在慧水赤山,怎么也轮不到这区区肉/身受罚。”

    她顿住,眸色凛冽地看向林醉影,出声问:“你说芙蓉浦的雨从那时起就没有停过?”

    林醉影焦急回忆,脸色苍白地说:“倒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在下,前段时日停了一阵。”

    “停了多久,数日还是十数日?”莲升又问。

    林醉影想得头痛欲裂,捂住头答:“或许有半月之久,这芙蓉浦白天也和夜里一样昏暗,我常常分不清时日。”

    莲升侧头看向引玉,眉心花钿黑沉沉,说:“那应当是我们还在晦雪天的时候,你可还记得当时的天雷。”

    引玉当然记得,要不是那雷,莲升也不会被劈焦一只手。

    她用心传话:“只要牠魂现慧水赤山,劫雷便能追寻得到,而芙蓉浦的雨也会因此而停,可如今连劫雷都寻牠不见,我想只有一个原因。”

    莲升沉默地看她。

    “牠的魂不在慧水赤山,而无嫌,多半也不在。”引玉在心中暗念。

    莲升颔首,此番不再用心声传话,淡淡道:“三千大小世界,必能追寻到牠的所在。”

    三千大小世界,不过是唇齿一碰,一张一合,说得何其轻松。

    可真要找起灵命,就好比大海捞针,怕是将海水倾尽,也寻不到牠的踪影。

    “先不说找遍三千世界是何等之难。”引玉冷冷一嗤,“如今白玉京被天道封锁,那天门禁制你也见识过,在仙辰匣大撞天门禁制前,门上可是连一道裂痕也没有。”

    她苦思冥想,还是想不明白,慢声说:“进不了白玉京,就入不得小悟墟,自然也动不了三千塔刹,牠的魂凭什么来去自如?”

    “或许牠已经找到另外的路径。”莲升揣测。

    林醉影听得云里雾里,料想这两人半遮半掩,没全让她听见。

    她继续往湖边走,气息奄奄地说:“我不知道那使役无嫌的人是谁,牠又是从何处来,不过无嫌那日置我于井下后,留下了一句话。”

    “什么话?”引玉忙不迭问。

    林醉影抚摸沿途的断竹,说:“她从小荒渚来,罪障初起便是在小荒渚,所以她日后必定是要回小荒渚的,来日若想寻她,尽管往小荒渚走。”

    断竹上的纸钱遭大雨洗劫,已变得破破烂烂,好像一碰就化,她收拢手指,又说:“可惜如今的无嫌已失去神志,她哪里回得了小荒渚。”

    引玉此前特地不提小荒渚,就是不想林醉影知道太多,没想到林醉影早就知道。

    她看向莲升,隐约觉得,无嫌的每一句都不多余。

    在芙蓉浦时,无嫌已是半梦半醒,她无暇再做多余之事,说多余之话,更别提,那是后来她重回芙蓉浦,特地给林醉影留下的话。

    “小荒渚。”莲升轻声复述,犹记得小荒渚的事与人,也不知那边如今是什么样。

    引玉也陷入遐思,“就好比,灵命想不到你会把我的魂带到小荒渚,我们也猜不到,牠竟从许久之前起,就已经不在慧水赤山。”

    林醉影看她俩的神色变了又变,了然道:“我不知道那小荒渚是个什么地方,不过如今看来,无嫌留下的话至关重要。”

    “幸好你记得。”引玉俯身朝水里看。

    湖水浑浊,不复往日清澈,如今底下灰蒙蒙一片,也不知道酒还是不是完好。

    “我怎么敢忘记。”林醉影嗤了一声,指向湖水,说:“就在那里面,自重伤后,我一直下不了水,想来如今也没有其他人知道底下藏了酒。”

    水面被大雨浇得稀烂,莲升凝视了片刻,正想跃入其中,就被引玉拉了个正着。

    引玉把伞交了出去,笑说:“不要你拿,你哪里知道我想喝的是哪一坛。”

    说着,她跃入水中,下潜后果真看见一坛坛垒高的酒,许是因为藏得稳妥,每坛都完好无损。

    芙蓉浦的酒都是按年份放置的,靠里的年份久远一些,外侧的都是后来新放下去的。

    引玉从里侧捞了一坛,抱着甩足而上,伏在岸边先把酒放了上去,人才不紧不慢往上翻。所幸有术法傍身,她身上没怎么沾湿,衣裳都还是干燥的。

    林醉影低头,打量坛口的包布,说:“你是会挑的,这是芙蓉浦初成时,我亲手埋下去的。”

    “你早跟我提起过。”引玉弯腰抱起酒坛,说:“拿到了,回去吧。”

    莲升撑伞转身,抬手捏住引玉的一缕发,发上沾了水。

    引玉侧头看向身后,却看不着自己的发梢,说:“沾水了?”

    “如今干了。”莲升收手。

    “还是你细心。”引玉打趣说。

    莲升睨她一眼。

    自打看见幻象,别说薛问雪,就连阮桃和僵也不敢闭眼,几人都从屋里出来,宁愿站在廊上挨雨打风吹。

    看见引玉和莲升回来,阮桃半个身又从栏里探了出去,在看见伞下另一人时,不免一愣。

    薛问雪也诧异,说:“这芙蓉浦连生气都找不到,竟然还有活人。”

    他怀中的木人眼珠子往下转,睨去一眼说:“奄奄一息,此前兴许是遮掩了气息躲在暗处,叫咱们好找。”

    它一顿,转而得意洋洋又说:“虽然天还暗着,不过的确已是第二日,我昨儿那预言没说错。”

    薛问雪不敢再轻视怀中木人,这玩意还是有点本事的。

    上了楼,引玉介绍说:“这是芙蓉浦的主人,林醉影。”

    林醉影没料到,和引玉同行的人竟有这般多,她微微颔首,说:“要是芙蓉浦还像以前那样,定能好好招待各位,如今没有佳肴和好曲,只能怠慢诸位了。”

    引玉提起手中酒坛,说:“有酒不就够了?”

    林醉影笑说:“也是,有酒足矣。”

    冷面无情的红衣仙径自推开房门,只抬手一弹,屋里烛火便唰唰全亮。她回头淡声说:“进屋聊。”

    林醉影看了莲升,又暗暗打量引玉,心底有些费解,从前她就常从引玉口中听说,那人有多不食人间烟火,有多冷情冷心,怕是一辈子不会交托真心,也不会对任何人死心塌地。

    如今照她看,这人对引玉……根本就是有求必应,那真心啊,怕是早就交出来了。

    怪事,或许天地万事本就讲究一个缘,有缘有分且般配,那红线一牵,自然就离不了了。

    边上,薛问雪看这几人似乎有要事相商,转身对阮桃说:“回屋去,仙姑回来了,等会就算幻象再现,也无需再怕。”

    听到声音,林醉影扭头,才仔细打量起薛问雪的相貌,她觉得她似乎见过这人。

    只要是见过一眼的人,她都能记在心头,即便当时只是匆忙一瞥。

    阮桃眨巴眼,看仙姑没有要留她的意思,不情不愿喔了一声。

    薛问雪正要走,忽然被喊住。

    “这位仙长。”林醉影眸光微颤,一颗心近乎跃出胸膛,挤出嗓的话音干涩无比。

    薛问雪回头,他此前从未到过芙蓉浦,理应不认识这芙蓉浦的主人。

    林醉影定定看着他,眼里的期许在这一刻抵至巅顶,哑声说:“敢问仙长,可有见过许千里。”

    这些年薛问雪一直在求道,他的道太过狭窄,只看得到眼前。

    他心里从未有过明确的方向,因此他每日都要起卦,以算准自己下一步该往哪里走,该与何人论道,正因如此,他并非什么妖都会除,什么人都会邀之论道。

    许千里……

    这个名字倒是熟悉,在追忆此人时,一些记忆被牵扯而出,薛问雪不由得额冒冷汗。

    林醉影看薛问雪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脊背蓦地发寒,赶忙问:“你见过他,是不是?”

    薛问雪额冒冷汗绝不是因为许千里,他抿紧唇,良久才松开牙关说:“见过,我曾与他论道,他很厉害。”

    “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何时何地?”林醉影仓皇发问。

    薛问雪定定看向林醉影,说:“他……殁了。”

    林醉影往后一仰,差些倒下,一张脸因屏息而显露灰白死气,幸好引玉朝她后心拍去一掌,硬生生用灵力撞开了她的气道。

    她匆忙倒吸一口气,周身却依旧紧绷,两只手上全是青筋。

    “醉影!”引玉作势又要拍出一掌。

    林醉影竟笑了,惆怅地扯起嘴角,双肩随之一抖,“也是,他哪里会轻易忘记我,这些年不闻不问一定事出有因。”

    薛问雪抹去额上冷汗,说:“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灵犀城外,我约他论道,但他算出灵犀城东南面有妖,便说改日再叙。我等了数日未等到他,便去一探究竟,才知他和那妖同归于尽了。”

    从晦雪天起,往西依次是春不度、卧看山、扪天都、芙蓉浦和灵犀城,途径万里之远,才见一溪翠烟,而龙娉曾经出没的不移山,恰就在灵犀城的东南面。

    莲升皱眉问:“东南面,是不移山?许千里当时要除的妖,是什么妖。”

    “是不移山,那妖神出鬼没,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容。”薛问雪皱眉,“也正是在那之后,我一路东行,在追寻毛僵的途中,听说扪天都妖患成灾。”

    作者有话说:

    =3=

    第133章

    “一路追寻?”引玉扶住林醉影, 生怕她忽然倒下,说:“那妖应该伤势颇重。”

    “伤得重不重我不知道,我一路追寻他的行迹,跟在后边穿过城廓村落无数, 他行迹怪异, 像是拖行。”薛问雪回忆道。

    “拖行?”引玉一嘁, 心说多半是爬行,爬行便极有可能是龙娉。

    她暗暗揣度, 当时龙娉离开枉死城,多半是先回了不移山, 随后一路东行, 到扪天都。

    “城民村民也有发现可疑之迹, 但无人见其真容。”薛问雪眉间凝着黑云,冷声又说:“我接着又追了两日, 可惜妖迹忽然消失, 我不得不放弃追踪。”

    “可惜了。”引玉眸色微黯,“看来这不移山, 不去也得去。”

    薛问雪困惑不解,“那妖既已离开,应当不会再回去了,仙姑是要到不移山找线索?我记得不移山贫瘠炎热,大旱云霓,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贫瘠炎热, 这和以前的不移山可不大搭调。当时不移山能有村落,山上山下的土地便不可能贫瘠, 定也会有水流淌经, 总不会因为龙神不在, 便干旱百年。

    引玉余光一斜,飞快朝阮桃看去,放轻声说:“我疑心许千里碰上的妖,就是在扪天都掀起妖祸的那一只。”

    莲升颔首,从容不迫地说:“有些事只能在那只妖身上找到答案,这一趟非走不可。”

    薛问雪怔住,心里仍有迷雾未得驱散,越发不解,“是她?可她途经万里,仅是为了吃婴孩心?”

    “倒不如说,当时的扪天都是不是有着什么吸引她的东西。”莲升面不改色,“不过,不移山的究竟是不是她,还有待验证。”

    薛问雪颔首,不再发问,他想,既然是仙姑的决定,想来不会有错,于是颔首说:“我愿随二位仙姑一同前往。”

    边上阮桃愣了少倾,依稀听到“扪天都”三字,她也不管此行是不是和猫有关,扬声便说:“我也要去!”

    “去去去,她们又不会把你甩下,小点声嚷嚷,吵着老人家的耳朵了。”耳报神嘀咕。

    大雨滂沱,浇得屋瓦噼啪狂响。

    人活一世,本就是喜忧参半、不分轩轾,可林醉影恍惚觉得,她半生的喜,全被这一刻的苦吞没了。

    林醉影捂住双耳,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不想听到这碎石般的雨声,还是不想听到,关乎许千里的其他事。

    她腾腾兀兀,推开引玉的手站到朱栏前,痴痴望向檐外,颓靡道:“他走得倒是干脆。”

    “醉影。”引玉唤她一声,不知该如何安慰。

    这哪里是安慰得了的。

    林醉影眯起眼,许是太怀念从前了,眼前景色遽然一变,什么断瓦残垣全数不见,好像芙蓉浦仍是那彩灯高悬、人来人往之地。

    她伸手想攥远处的“灯火”,一个趔趄便迈了出去,有撞破朱栏之势。

    “醉影,醒神!”引玉心下一惊,连忙将林醉影往回拉。

    林醉影堪堪回神,抬手捂住额头轻笑一声,说:“千里,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芙蓉浦外,这地方他不喜欢,我不勉强他,他说观星时看出天下将变,他得往西到灵犀城。”

    她原就只剩一口气吊着,如今脸上死色更浓,徐徐道:“像他们那样的修仙之人,的确不能受红尘琐事牵绊,除魔卫道才是他们应该做的。我知道,三天两头见不到他也实属应当,他有他的修途,我也有我的必经之路,我们是两相欢喜,却又不能互相打扰。”

    一顿,林醉影看向薛问雪,问:“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薛问雪看她神色哀哀,不予评论。

    在此之前,引玉便从林醉影口中,听说过一些关于许千里的事,只是林醉影透露的不多,她对自己和徐千里的相识相恋,总是讳莫如深。

    林醉影的喜欢是真,她的喜欢与她平时的作风完全不搭边,不光天地是暗地里悄悄拜的,就连平日里两人碰面,也要遮遮掩掩,她战战兢兢,称得上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她似乎一直恪守着人妖两别这一世间常理,不想因为自己一时疏忽,便害得许千里遭人诟病。

    良久,林醉影又说:“于是他就往灵犀城去了,我们约好,在第二年的春末见面,彼时他会从西边回来,顺手为我带上沿途的一些好看簪子。”

    她苦笑扶向还是没有梳齐的发髻,说:“我喜欢各式各样的簪,或金或银,或玉或木,他最是清楚。”

    引玉一时无言。

    “可惜了,到第二年春末我也没见到他,那时芙蓉浦已陷入血光之灾,我在井底日日观天,总是担心他有一日忽然闯入,陷入石珠幻象。”林醉影一顿,颤声说:“也幸好,他没有来。”

    她像呵笑,又像是轻叹,转而看向薛问雪,眼里露出期许,“你能和我说说他在外的事么。”

    薛问雪修行多年,不论是待人待事,都秉持着事不关己的态度。于他修行无益的,他多一眼都不会看,多一句也不会听,如今他却是微微一愣,孤寂的心被猛烈一撞。

    要描述一个仅是点头之交的人,对他来说难比登天,但他不想在林醉影这苦命人脸上看到更多的失望之色,不得已,逼着自己思索了一番。

    林醉影在等。

    薛问雪思绪混沌,良久才说:“许千里……他是个极好的人,看似冷漠,一颗心却炙热无比。不论何人陷入苦难,只要被他撞见,他都会施以援手。”

    “我知道。”林醉影挤出笑,“否则我当时如何骗得了他,他心肠好,也容易受骗。”

    薛问雪不敢多与林醉影对视,他极少自省,如今却不由得想,如若当时他和许千里一道,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灾祸。

    他继续搜索枯肠,唇齿干燥地说:“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说,我想那应该是许千里选择自毁灵台的根本。”

    “什么?”林醉影急不可耐。

    “在我那一次约他论道时,其实我发现。”薛问雪微顿,字斟句酌道:“他已有好一段时日没有突破境界,修为也略显昏滞,脸上还显露出衰颓之色。”

    此事林醉影根本不知道,她面如死灰,问:“为什么,他从来不瞒我,此事非同小可,他怎么可能不说!”

    “我以为他是陷入瓶颈。”薛问雪气息微滞,“但他那时坦言,他不能再继续突破境界了,并非做不到,而是心愿如此。”

    天底下,哪个修仙之人不想成仙,这念头一冒,便已是功亏一篑。

    林醉影忽然泪流满面,脆弱尽显,两片唇颤抖着磕碰在一起,说:“我曾经问他,能陪我到几时,那时他竟像寻常凡人一样,和我说一些白头偕老的玩笑话。”

    “我啊,当是玩笑,因为他悟性极高,根骨奇佳,照这么修下去,一定是能成仙的,成仙何来的白头偕老。”她哽咽,继续说:“而我的确有命尽之时,我早些时候受过伤,伤了根骨,是不能继续炼化妖丹了,这次若非有无嫌相助,我怕是早就命丧黄泉。”

    引玉一愣,心说就算许千里能继续修行,也未必成得了仙。

    在如今这暗沉天日下,原该能成仙的人数不尽数,许千里是,而那祥乐寺里的扫地僧也是,只是如今天门紧锁,众人何以成仙。

    林醉影叹息,“若非答应要和我白头偕老,他一定还能继续突破,哪里犯得着和妖同归于尽。”

    良久,薛问雪口中吐出一句:“道法自然,不畏死,便是生,或许许千里的道已经大成。”

    “多谢。”林醉影听得出这是安慰。

    引玉站了许久,看林醉影似乎冷静了一些,不会再往朱栏外撞了,这才朝薛问雪使了个眼色,自己转身推门,把酒拿进了屋。

    莲升跟进去说:“趁天门未被撞破,如今还进不了小悟墟,去不移山看看也无妨。”

    “是要去,龙娉的踪迹要找,当年之事也要弄清楚。”引玉拂开酒坛上的雨水。

    廊上,林醉影魂不守舍地转身,抬手扶上门框。她眼中噙还有潋滟水光,似乎有话要说。

    引玉知道林醉影想说什么,她拔开酒坛封布,低头嗅了酒香,说:“你如今的状况不适合离开芙蓉浦,我会替你探查当年之事,你安心养伤就好。”

    林醉影终于笑了,颤声说:“多谢。”

    到底是头一批被置在湖底的酒,年份久远,闻着醇香醉人。

    引玉看向门外的薛问雪,问:“尝尝么,香着呢。”

    莲升往桌上轻叩两下,不咸不淡地瞥了引玉一眼,这人邀人共饮的姿态,和在天上时没什么两样,都跟狐狸似的。

    哪料薛问雪不受诱惑,握剑拱手说:“仙姑慢用,自打踏上修途,我便鲜少沾酒。”

    “可惜了。”引玉不劝他,目光往门外一眺,见阮桃探头探脑的,似乎对酒很是好奇。她可不想把酒分给不懂喝的人,摆摆手说:“既然如此,你将阮桃一并带走。”

    仙姑都发话了,阮桃怎能不从,嘟囔着转身说:“好奇怪的味,我还是头一回闻到。”

    檐外大雨滂沱,廊上全湿,大敞房门的屋子又如何幸免,地上自然湿了大片。

    直到一人一妖带着僵鬼走远,林醉影才踏进门,踩得雨水哗啦响,听见这声音,她似乎没有原来那么怕了。

    可惜这酒只有引玉一个人喝,莲升是喝不了,而林醉影是不能喝。

    桌边,莲升一瞬不瞬地看引玉喝完又满上,待到第七杯时,忍不住按住对方的手。

    引玉喝酒不容易上脸,面颊还是白惨惨的,朝莲升睨去一眼,说:“这是我亲手捞上来的,不给喝了?”

    莲升淡声:“一会儿别醉到满嘴胡言,让我哄你入睡。”

    “我看你才是在说胡话,我何时说过醉话?”引玉似笑非笑,指腹往杯壁里一抹,故意沾上些许酒水,抬手就朝莲升唇角碰。

    醇香酒气蹿入莲升鼻腔,她连后仰都慢了几分,就好似钝住了。

    引玉收了手指,托起下颌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点酒量,光闻着气味就不行了。”

    莲升神色不变,眉心的花钿却艳到滴血,若非她坐姿端正,许是早就被发现醉意。

    林醉影看了看这两人,垂着眼灿然一笑。

    她是寂寞久了,如今面前坐了人,便忍不住说起当年的种种,她从芙蓉浦被染尽血光起,细说自己这二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又说自己是如何削竹成棍,一根根插到地上。

    那些日子太孤寂了,她常常以为,她成了这天地间唯一的生魂。

    说了许久,林醉影口干舌燥,不得不打住,她一颗心因为许千里的事不断下沉,如今更容易耗费心神,光是坐着就已经累得不成样。

    “乏了?”引玉温声,“那便歇一歇。”

    “我该回井里了。”林醉影扶桌起身,抬手把鬓发往耳后绕。

    引玉看出林醉影眼底的颓靡,许是因为许千里,林醉影的魂力竟又弱上了一些,只好说:“我送你回去。”

    “别送我。”林醉影回头,“往前这二十年,我一是为了等你,二是为了等许千里,千里我怕是等不到了,幸好见着了你,你可千万别送我,省得我不愿意回去了。”

    引玉走上前,抬眉说:“那我可就更要送你了。”

    林醉影欲言又止,少倾怅惘一笑,说:“那便有劳,你不必担心我,我这些年也都这么硬挺过来了,回去后且容我缓上一缓。”

    引玉走到廊上,撑开纸伞说:“认识你之前,我便有听说,芙蓉浦的主人风华绝代,我还想再看一看,你在花楼间游刃有余穿行的模样。”

    林醉影没应声,扶着栏杆一步一顿往下走,她心下觉得这是不可能之事。

    不过在楼下见到那口井后,她竟硬生生扯起嘴角,像是为了安慰自己,说:“等着吧,再来个百年,我一定能恢复如初。”

    “我料也是。”引玉说。

    “你何时离开?”林醉影问。

    “尽早,昨夜已经歇得差不多了,也许今日等不到傍晚就要走。”引玉垂眼,“这段时日到处奔波,我们是一步也不敢慢。”

    “也好,我等你的消息。”说完,林醉影扭头笑说。

    引玉望向周遭,才想起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不知跑哪去了,两人指定是玩心大发,忽然就忘了正事,这要是让林醉影知道,定要将她气着。

    罢了,引玉转念想,见不到林醉影,哭闹的还是她们俩,该。

    林醉影人已经坐到了井上,却不大愿意往下跃,毕竟等了二十年的人就在眼前,放谁能说走就走?

    于是引玉站在边上给林醉影打伞,两人相顾无言。

    过了半刻之久,引玉见林醉影又微微打起哆嗦,才催促她:“下去吧,好好歇一歇。”

    林醉影正要跃入井中,余光见两缕念从远处飞蹿而来,快得好似疾风掣电。

    念还未到,声已至。

    “主子,主子——”

    “莫吓着主子了!”

    林醉影微怔,才刚抬头,两个单薄的影已逼至身前。

    那两个身影俱是矮墩墩的,一个披发,一个扎了两个小辫,模样都娇憨至极,可不就是香满衣和云满路。

    引玉一挑眉,说:“好在你们俩还有点良心。”

    林醉影万没想到,她竟还能见到这两个小孩的念,毕竟念禁不起挥霍,就算有万数之多。

    这夜以继日的,万念也早该耗尽,所以她当这两个小孩已经万念俱灭、消失于世。

    “主子,咱们找你找得好苦!”香满衣瘪嘴。

    “芙蓉浦都没翻遍,你怎敢说苦?”云满路冷哼。

    林醉影诧异看向引玉,“她们怎么还……”

    “是无嫌。”引玉坦白,“她把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封存在我卷中。”

    “竟是如此。”林醉影喜极而泣,抬手想摸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头,可手……穿了过去。

    罢了,罢了,能见就好!

    听两个小丫头闹了一阵,林醉影的身子受不住雨,不得不跃回井下,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自然也跟了下去。

    看那三个身影逐一消失,引玉心悦,转身望向楼上的朱栏,只见莲升正站在栏前低头看她。

    她把手伸出伞外,掌心手腕顿时一被打湿,硬是盛了一捧她不喜欢的雨水,说:“莲升,你在看景,还是在看人?”

    莲升飞身而下,扶正引玉手中伞柄,淡声说:“人怎么不算景?好景当配好酒,得喝上一杯,兴致才够高。”

    引玉摸向莲升的花钿,不禁莞尔,“既然要喝,怎么不在楼上等我,酒又不在我手里。”

    “我看是在。”莲升看向引玉垂在身侧的左臂,花钿之色微微有变,就是那只手,不久前把酒水抹向了她的唇。

    “醉迷糊了?”引玉打趣问。

    莲升轻呵,“怎么可能,这么多年,酒量合该有些长进。”

    引玉但笑不语,朝莲升偎近,意思都写在了姿态上。

    莲升揽上这人细瘦腰身,腾身飞回廊上。

    落了地,引玉为抖开伞面的雨,轻飘飘推开莲升,那力道轻得好似欲迎还拒,含情的目光一时间变作钩子。

    她慢条斯理地收好伞,问:“那你猜我会给你盛多少酒?”

    “满上。”莲升面色不改,大放厥词。

    引玉踏进门,拎起酒坛晃晃,她不过是喝了七杯,坛中酒连一半也没下去。她知道莲升喝不了多少,却还是倒了满满一杯,伸出食指将杯子徐徐推到桌沿,推得稳,一滴酒也没有晃出来。

    “满上了,能喝多少看你。”她兴味盎然地说。

    不得不说,莲升的道其实和灵命有几分像,同样是从无化有,只是莲升虽身怀五蕴,却视之为空,而灵命的五蕴已成妄念,成心魔。

    门窗单薄,哪挡得住风雨入室,可屋中酒香还是未被吹散,莲升一进屋就被熏了个正着。

    走到桌边时,莲升的神色已不复清明,她见杯中酒水映上烛光,隐约觉得,弥漫整屋的香气也旖旎了几分。

    引玉不催,环臂好整以暇地等,她看出莲升的步子迟滞了许多,想必此人不过是面色看着还算冷淡,一颗心早就醉懵了。

    莲升低头看了片刻,才抬手端起酒碗,牙轻轻磕上碗边。

    酒液太满,只是微微一倾,她的唇便被打湿,偏她还是一脸漠色,似乎禅心不减。

    引玉倏然从莲升手里夺杯,那杯身一晃,酒液便荡出来大半。

    “我还没喝着。”莲升看向身边人,漠然抿唇,悄无声息舐去唇上酒液。

    引玉眼中秋波一转,举杯啜一口含在嘴里,贴着莲升的唇便渡了过去。

    只渡半口,多了不给。

    溢出的酒液沿着两人下巴滑落,淌得脖颈湿淋淋,烛光一照,徐徐下落的哪是酒,分明是缱绻情丝。

    引玉有度,轻咬莲升下唇便慢腾腾分开,掌心覆着莲升的侧颊说:“我去和薛问雪他们说,日中再走,现在还可以再歇歇。”

    莲升已醉得昏昏沉沉,恍惚觉得这提议很合理,颔首说:“你去。”

    引玉却不急着走,而是一步步往床边退,引着莲升过去,还趁莲升神志未清,将莲升推倒在床褥上。

    她坐在床沿笑,又碰莲升的花钿,说:“不让你累,仙辰匣还在冲撞天门,你一定不好受。”

    莲升眼梢已红,却还故作姿态抿唇不语,端的是一副不可高攀的清冷模样。

    “我去去就回。”引玉起身出门,将方才决定之事说给薛问雪和阮桃听。

    薛问雪和阮桃几人本就是就着两位仙姑的意,哪里会有什么异议,倒是耳报神,躺在桌上嘀咕了一句:“你们倒是想点办法,快些找到邬嫌,迟一日,便会多不止一人深陷血海。”

    引玉看向灰蒙蒙的天,说:“快了。”

    待到日中,莲升倏然醒来,坐起身施术净去酒意,侧头便看见引玉躺在床榻里侧。

    引玉睡得不算安宁,眼珠子一直转,似乎被困噩梦。

    莲升伸手,刚想施出一缕灵力,便见引玉紧闭的眼忽地睁开。

    引玉后背覆了薄汗,起身后本想借天色看看时辰,望出破开的窗纸,才想起来芙蓉浦乌云密布。

    “醒了?”莲升拨开引玉微湿的额发,说:“芙蓉浦还藏有不少石珠,为永绝后患,得全部除去才是。”

    引玉才醒,声音透着些许哑,“清理干净再走,此后醉影也不必胆战心惊,连朱楼都不敢回。”

    莲升走到廊上,转身朝屋门伸手,问:“天净水还取得来吗。”

    “自然。”引玉抬手一拂,画卷凭空出现。她迎着风雨踏出房门,唰啦一声展开画,说:“应有尽有。”

    莲升取一金钵,递出去说:“用不着太多。”

    引玉会意,接了金钵便往卷上挤,那玉板一样的卷面竟变得柔软非常,将她的手和金钵全纳了进去。待她抽手而出,钵里已盛好满满的天净水。

    见状,莲升不紧不慢施出金光,金光挟钵中水汇入天际。

    “用天净水,是为了洗去芙蓉浦的死气,以焕生机。”她淡声解释。

    天上重云如盖,一瞬间仿佛星河灌入凡间,那些断瓦和残垣,全被照得烁烁熠熠,就好像遍城彩灯犹在。

    不是灯,是滂沱大雨中伴有金光无数,那些金光普落芙蓉浦每一处,不论是坍塌巨石,泥下百尺,还是河湖深处,都躲不过金光的搜罗。

    不过少倾,河湖和泥地轰轰作响,被掩藏在深处的石珠全部弹向天际。

    粗略一看,石珠数量得破百!

    引玉怔愣望天,满心怒气差点撞出胸膛。她咬牙切齿,说:“残留的石珠,竟然有这么多。”

    因为石珠破水土而出,它一动,便又引发幻象万千,所幸这些念珠的效力减弱了许多,且又腾得够高,否则身在朱楼的众人一定会被波及。

    “都在这里了。”莲升五指一拢,她此番施出的灵力委实太多,面色登时苍白如纸。

    就这瞬息之间,石珠全部炸裂,无一幸存!

    水下和泥里的金光纷纷钻出,归入莲升掌心,莲升定住心神,说:“如此,便可以安心离开了。”

    引玉颔首,目光只落在莲升身上,指着她额角问:“疼不疼?”

    莲升本想说“无妨”,但引玉眼中的担忧叫她忽视不得。她微微一顿,改口说:“疼的。”

    如今天上金光全数不见,一片天又变得暗暗沉沉。

    引玉知道如果光靠仙辰匣冲开天门,莲升一定会痛如摘胆剜心,偏偏她无能为力。她轻刮莲升眉心花钿,噙笑说:“那你且先受着。”

    “我还以为,你有止痛法门。”莲升抬眉。

    引玉走回屋中,拎起桌上的酒坛,晃着问:“止痛法门?这算不算。”

    莲升想起不久前自己那醉得七荤八素的模样,一时否认不得,索性承认:“有几分作用。”

    引玉抱起酒坛,说:“此行我要带上,坛中还有剩余,好酒可不能浪费。”

    屋外,薛问雪和阮桃几人已收拾妥当,就等两位仙姑了。

    耳报神在廊上喊:“怎这么磨蹭,叫老人家好等!快些启程,我早想和邬嫌好好算账了。”

    而阮桃伏在朱栏上往下看,指着楼下那口井,委委屈屈地对薛问雪说:“你不让我去,你看,那井被人占了!”

    “那是芙蓉浦的主人,那原就是人家的井。”薛问雪冷声指正。

    隔着单薄门窗,引玉听得一清二楚,出去探头一看,才知林醉影顶着风雨坐在井上。

    林醉影周身被浇得湿透,身影何其孤寂。那两个聒噪的小丫头竟没有陪在她身边,想来是因为念力耗尽,消失了。

    引玉匆匆下楼,变出一柄纸伞,不由分说地塞到林醉影手里,说:“是不想好起来了?”

    林醉影咳了两声,拂开脸上的雨水,定定望着远处,说:“我原是想和你一起去不移山的,一半念头被我这残破身躯打消,一半是因为……”

    引玉循着林醉影的目光,看见坍塌的屋舍,碎了遍地的瓦片,还有墙面上一些洗不净的血迹。

    林醉影说:“这地方因我而成,如今一切未见好转,我自然得日日守在此处。”

    她扭头看向引玉,神色有几分像从前,从前那能将生灵玩转手心的千面画妖,“这一劫错不在你,你不过是来寻欢,那毁了这欢场的人才该担负全责,你安心去,我在芙蓉浦静候佳音。”

    “不会让你久等。”引玉许诺。

    林醉影合伞说:“我回井里,还是底下适合养伤。”

    见林醉影又要跃回井中,引玉念头一动,忙不迭叫住她,说:“醉影,且慢。”

    “还有事要说?”林醉影回头。

    引玉翻掌,一幅画忽然在手上展开,她垂眼凝视画卷,说:“香满衣和云满路余下的念还在我的画里,我把她们还予你。”

    “好。”林醉影笑说。

    于是引玉伸手穿入画卷,将那两个小丫头的念全数掏出,唇对着掌心轻轻一吹,那些柳絮般的念,便全涌向林醉影。

    林醉影使尽全力,将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全部纳入真身。

    “多谢。”说完,她终于跃入井中,毫不流连。

    檐下,莲升慢步走出,抬手变出黄纸数张,她手如翻花,轻轻松松便将黄纸折成纸扎,一个个有模有样的,车像车,马像马。

    可黄纸做的纸扎哪里承得住雨水,所以莲升又分出了金光,将雨水全部挡开。

    拉车的马晃尾摆头,和活物无差。

    “无嫌真是机关算尽,若非孤风月楼上的那座佛龛,你我定还被蒙在鼓里。”引玉别开望向古风楼的目光,提裙钻进车厢。

    莲升跟着上去,掀起帘子一角,好让薛问雪和阮桃等人坐进来。

    “灵命以为,无嫌深受牠钳制,不料无嫌根本不是池鱼,她用晦而明,寓清于浊,以屈为伸,反要将牠拖入污泥。”她平静道。

    “策马。”引玉懒散一倚。

    话音方落,两匹马立刻跑了起来,从重云撞出雨幕,撞入晴天。

    就好比如今的慧水赤山,局将破,天将晓。

    作者有话说:

    =3=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出自《诗经·小雅》

    “用晦而明,寓清于浊,以屈为伸。”出自《小窗幽记·集醒篇》

    第四卷 完,还有两卷,准备要回现代社会啦

    ☆ 破我迷局 ☆

    第134章

    离开芙蓉浦一路南行, 晦雨渐消,盖地的黑云像被打薄,最后艳阳一照,纸扎马车上沾着的雨水全部蒸发, 就好像前两日的大雨不过是迷梦一场。

    不过想来, 只要灵命的孽障一日不消, 肉/身一日还在芙蓉浦,雨便停不了。

    阮桃扒拉着窗, 离开芙蓉浦有近半个时辰,也仍在朝着来路看。

    “想回去?”引玉问。

    阮桃依依不舍:“我还没淋着雨, 怎么就走了, 刚才我见天雨中夹着金光, 那雨我要是能淋上,一定能开出花。”

    莲升心平气和地说:“那是我施的金光, 用来找搜找地下石珠, 帮不了你开花。”

    阮桃翘起的嘴角立刻下塌,念想全被打消。

    僵知道阮桃的本意是想开花, 又慢吞吞往脑门上摸,热衷于把自己的树枝摘下来送人。

    耳报神恰好就躺在薛问雪的腿上,将这一幕看得一清二楚。它白眼一翻,稚声稚气道:“下回等我老人家再长出一截枝,一定掰下来给你换洗着用,到时你想给谁就给谁, 省得多一个人还不够分。”

    是这么个理,可阮桃哪是想要木头人的枝, 拉开僵的手便说:“都说不要你的了, 我自己会长。”她越说声音越小, 其实心里头清楚,别说花了,她现在连新芽也长不出。

    薛问雪只是看了阮桃一眼,又目不转睛望向窗外,这段路他有些印象,当年追踪妖迹时,他也路经了此地。

    他抬手指向远处村落,说:“当年我追踪那只妖,跟着在那边的村子里停留了一日,村中腥味浓重,生气又足,她恰好身负重伤,薄弱气息完全被掩盖,让我找得昏头转向。”

    那村子如今还有炊烟,远远能望见屋舍边有零星几只牛马。

    莲升单是投去一眼,飞驰的两匹马立刻慢下半分。她平静发问:“此地离不移山还有多远。”

    薛问雪说:“如果是如今这匹马,到不移山边界当还有一个时辰的脚程。”

    “一个时辰。”莲升语调平平地复述。

    说完,受她使唤的两匹马梦甩马尾,飞快朝那村落奔去,好像十万火急。

    “一个时辰,于仙妖而言,不过一个眨眼。”引玉闭眼思索了片刻,眼皮一掀,转而问:“当年村里的妖迹是什么样?”

    薛问雪陷入回忆,这段时日他似乎总是在追思旧事,单是这几日花在回忆上的心力,便要比他前边这三十九年还要多得多。

    良久,他才说:“那村里饲养有不少鸡鸭,那日不少活禽被生生咬断头颅,一看便是妖怪所为。”

    引玉颔首,在心中略作掂量,一个时辰的脚程不算远,如果龙娉再有躲藏之意,这村子也算是个好去处。

    “去村中问问。”莲升一动念,两匹马更是疾行如风,踏得一路上尘烟大起。

    引玉不由得往后仰身,差点磕着后脑,冷不丁和莲升的手掌挨了个正着。她目光一斜,看见莲升不动声色地坐正身,就好像她刚才听见的动静全是假的。

    硌得可响,薛问雪和阮桃也没能幸免,一个瞪眼咬牙,一个泪眼汪汪。

    莲升收回手,说:“省得一会还怪我。”

    引玉笑了笑,抬臂朝莲升后头探去,五指作梳,轻飘飘从对方黑发间穿过。

    她是有意为之,心知自己这一举一动能掀得起莲升心底多大浪潮,她偏还要梳得极慢,牵得莲升发根发酥。

    莲升不动声色看她。

    引玉这才多用上几分手劲,这回不梳了,往莲升磕着的地方揉上一下,说:“怎的,磕着你,我还不是有理由怪你。”

    “明珰。”莲升花钿微暗。

    引玉懒散一倚,改而往对方眉心碰,悠悠道:“这色可就俗了,要不得。”

    马车停在村外,省得那周身裹着白麻布的僵把人吓着,莲升甚至没让阮桃离开马车。

    阮桃和僵不能走,薛问雪自然也不能,还得有人照看这一妖一僵才成。

    还未进村,果然就能闻到一股冲鼻的腥味,引玉步伐微缓,却还是硬着头皮往里走。

    “这村里的味果然有够难闻。”引玉细细分辨,辨不出妖气,她也不打算往里走太多,在村口逮着人就问:“敢问村里这段时日可有发生妖祸。”

    那人正埋头抹鸡脖,放血时一不留神便被呲了一脸。他顶着满脸血仰头,看清问话女子的面容时,不由得愣了一阵,神仙一样的人,想来是仙姑。

    他随之又埋下头,拎起肩上的粗布,往脸上随意抹了两下,小声说:“妖祸啊,没有的,上一次闹妖患忘记是多少年前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妖,那东西溜进村里偷吃鸡鸭,吃相那叫一个难看。”

    引玉朝莲升投去一眼,又问这男子:“后来就再无异象?”

    “没了,那妖吃了有百来只鸡鸭,吃完就走了。”男人一顿,怵怵问:“仙姑来此,莫非是有妖怪过来了?”

    “倒不是。”引玉往村子深处扫去一眼,说:“只是路经此地,便来问问。”

    莲升悄无声息弹出金光,那金光瞬息便可达百尺远,不出片刻就能将这村子探个明明白白。

    果然没有妖气,兜了村子一圈的金光归回掌中,她五指一握,转身说:“走吧。”

    引玉心觉遗憾。

    男子一听,边抹脸边仰头,急匆匆地说:“就、就那年妖患过后,我们这村便不单是养鸡养鸭了,十数年前,有户姓李的猎了条蛇回来,那蛇长得就跟成精了一样。”

    莲升顿住脚步,扭头问:“怎么说?”

    “就,这么大!”男子张开双臂比划,那蛇看着得有一人环抱那么粗。

    这样的蛇其实并不稀奇,毕竟慧水赤山无奇不有,一些蛇也许长到这般模样,也未必生得出灵智。

    “后来呢?”引玉还是留了心眼。

    男子刮了刮鼻子,说:“后来那蛇被姓李的晾成了蛇干,在悬梁上挂到了如今,村里人都佩服他。”

    “光是这样,就没别的了?”莲升又问。

    男子干笑:“没了,不过那么大一蛇干,谁看不怕,我、我早想给他丢出去了。”

    听起来,颇像这男子不服那姓李的。

    引玉轻声一笑,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朝莲升的食指勾去。

    “既然没有异象,便不进村了。”莲升淡声。

    男子唉声叹气,又觉得两位仙姑甚是赏心悦目,人都走远了,还在痴痴地望。

    待引玉和莲升回到马车上,薛问雪才问:“如何?”

    “村里无甚异常。”引玉环臂一倚,连说话都显得没劲。

    薛问雪抿唇,沉声道:“看来那妖果然没有回来,沿途只这村落人烟稠密,而不移山寸草不生,她饿了何以觅食?”

    “无妨,还是得去。”引玉说,“不论是她昔日巢穴,还是许千里自毁灵台之处,都该去亲眼一睹。”

    莲升颔首,说:“那妖原先死在了不移山,后来重新修得妖身,也仍要回不移山一趟。若非如此,许千里也碰不到她,看来不移山必定有她流连之物。”

    简言之,到不移山,对她们而言并无坏处。

    “仙姑……怎么知道她死过一回?”薛问雪压根不知道这两人中途还去了枉死城。

    引玉慢声:“天机。”

    薛问雪便不再问。

    马车辘辘而行,往南不光没雨,天还越发燥热,比蒸炉更甚。

    “不移山。”阮桃伏在窗上,一字一顿地念起界碑上的地名。

    她念完不过一瞬,一股热气冲进车厢,烫得僵啾啾直叫。

    明明不过是界碑里外之差。

    僵遇火就会忍不住叫嚷,可如今哪里有火,只是不移山火伞高张,热到离奇。

    阮桃愣住,手忙脚乱把帘子放下,当这帘子能挡得住全部热气。可惜帘子垂落,僵还是没能停下叫嚷,她自己也热到周身发疼。

    疼的不是骨头,而是皮囊。

    到底是桃树化作的妖,缺水哪能好受,阮桃白净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树皮纹路,所幸那痕迹只出现在左颊上,右颊还是完好。

    天一干,别说妖了,人也要受难。

    薛问雪就算修仙多年,也不过是凡人躯,刚过界碑,一把嗓便干到咳嗽不停。他心觉诧异,说:“那年我来时,这地方还没有这么热。”

    “不应该。”引玉呼出的气息也好似热水烫过,她不紧不慢驱使灵力,好将热气散去,可即便如此,额上还是浮了些薄汗。

    “那妖……”薛问雪猛咳,“在这地方当真呆得住?她那年回来是为了什么。”

    引玉抬掌扇了扇,说:“还得找到她巢穴才知道。”

    早在枉死城时,那两只妖就说起过,自打龙神离开,不移山是一天比一天干旱,所以住在不移山的人才会拿龙娉出气,将她当成不肯降雨的龙。

    不过如今身临不移山,才想得明白,为什么当年的人要日夜求雨,还怒而弑“龙”,毕竟在这炙炎之地,不下雨要的可是人命。

    莲升弹指施术,驱散车厢热意,也觉得怪,“这地方竟比边陲的黄沙地还要热。”

    “下去看看?”引玉问。

    马车倏然停住,两人前后下地。

    踩到泥地,才知这热意不是天上炽阳晒得出来的,得是地下有火在烧!

    “地下莫非有东西。”引玉轻嘶一声,隔着绣鞋,也仍觉得脚底如烤。

    莲升走了数步,又弯腰将掌心完完全全贴向泥面,面不改色地说:“当年不移山的地火没被压住,如今又涌上来了。”

    地火?

    引玉怔住,惶惶低头,方觉得脚下炎意是有几分熟悉。

    是了,当年地火掀天,天净水就算渗进地下,灭得了十丈百丈下的火,那千丈、万丈呢?

    且不说,地火本就不可能完全熄灭,那样的话,慧水赤山处处都会像晦雪天,遍地都是冻死骨。

    莲升神色不改,花钿的色泽却沉了许多,当年掀天的地火还是要灭的,岂能说是无用功。

    众生要活,要有生生世世,就必须灭。

    作者有话说:

    =3=

    第135章

    引玉偏过头, 隐约听到一些细微到极易被忽略的声音,有如撞瓮,又好像热气涌动。

    细细一辨,才知这动静和贴地热浪无关, 根源于脚下的熊熊地火。

    听声音, 地火离泥面尚不及百丈, 也难怪不移山热成这般。

    “万事本就不可一蹴而就。”莲升抓起一抔滚烫的土,说:“当时妄图借天净水稳压地火, 以绝后患,是我异想天开。”

    “幸好地火没有涌上地面, 否则这地方就不单是热那么简单, 整座慧水赤山都会遭殃。”引玉也想抓一把泥, 可指腹刚碰及泥地,就被烫了个正着。

    她飞快收手, 望向远处起伏的黄泥山, 说:“或许不移山就是地火的源头。”

    “我看是,否则当年天净水怎会压不牢此地的火, 这火甚至还生生不息,烤得整座不移山病骨支离。”莲升撒开手里黄泥,拍拂双掌起身。

    马车上,薛问雪等了许久也不见两位仙姑回来,便掀起帘子往外投去一眼,冷不丁听到二人旁若无人地谈及“地火”。

    地火, 这一物就连古籍也记载甚少,多数人闻所未闻。他心绪杂乱, 忙不迭放下垂帘, 越发不敢细思这二人的身份。

    “回马车上吧。”莲升轻捻烫红的指尖。

    引玉早被烫到差点原地踢踏了, 赶紧爬上马车,说:“幸好这两匹纸马烧不起来,否则你还得重新做一打纸扎。”

    莲升钻进车厢,揭起帘子一角,说:“要真是这样,再多纸扎也不够用。”

    放眼望去,不移山全是龟裂黄泥,什么花草树木,压根连影也不见。

    这才叫真的荒芜,荒芜到生机全无,比晦雪天更甚。晦雪天是冷,凿开冰却能汲得到水,花草养在室内也勉强能活,而此地,多半是找遍地上地下,也集不出一滴尾指大的水珠。

    路面龟裂到这等程度,也难怪马车一直颠簸,这起起伏伏的,就跟不断撞沟里一样。

    引玉又往莲升身边挨,侧头时气息不免落在莲升颈侧。

    烫的。

    莲升侧头看她,说:“挤这么近,也不嫌更热。”

    这嗓音冷清,引玉听得舒服,就如料峭春风。她顺势侧耳催促:“再说两句让我听听。”

    “想听什么,你尽管提,说不说在我。”莲升放开帘子,坐直身说。

    “说些消暑的话。”引玉提起袖口,露出半截手臂,说:“这地方了得,再这么下去,我的画纸定要被烫到全是裂纹。”

    “严重了,当年地火焮天,也不见你被烫出裂纹。”莲升驱马前行,“也难怪不移山荒无人烟,住在此地的人再不迁居,便都得热死渴死。”

    “这地方荒无人烟,当年之事还不知要找谁问。”引玉不偎了,难得坐直了身,如今是热到双肩挨着谁都不舒服,“看来只能自己找了。”

    “那时村民和龙娉闹出的动静不小,不妨先沿着河床找村落所在。”莲升平静道。

    引玉仰头,微微勾起襟口,说:“有道理,沿途或许能找到当时的供奉之地,龙娉的巢穴不会离得太远。”

    边上,薛问雪迟疑着出声:“找河道也难,不移山广袤无边,且不说如今放眼望去全是一色。”

    “都是枯山枯水,想循着水声找是不可能的了,不过,看必定还是看得出的。”引玉舔起发干的唇。

    边上阮桃已经在哼哼唧唧,半张脸化为木色,木纹随之显露。挨着她坐的僵急得啾啾直叫,眼底黑纹越发浓重。

    薛问雪也热得难受,好在勉强能定得下心,见状取出一张符,往僵额头贴去,省得这僵急到半途就化身不化骨。

    这符是封闭五感的。

    贴上后,僵尚能动弹,却听不到阮桃那哼哼声了,眼前更是一片漆黑。它心急本就是因为阮桃在痛吟,如今听不见,眼底黑纹自然渐渐化浅。

    “仙姑,这僵迟早要变成不化骨,你们还要一直带它容它么。”薛问雪不解,“如果它日后酿成大祸,那可如何是好。”

    阮桃已难受到狂抓脸上的树皮,抓得指甲盖里全是木屑。

    引玉翻掌变出画卷,手往里一探,掬出一捧天净水,倏然泼向阮桃。

    泼得准,是一滴也没浪费。

    阮桃被浇了个正着,吓得忘了往脸上抓,待她回神,颊上树纹已完全消失,又变回光滑肌理。

    引玉收了画卷,说:“不化骨非一日能成,将它看好了,它便不会害人。”

    “不错,僵这一物本心向恶,但它不同,它余有一丝神志。”莲升淡声附和。

    引玉睨着阮桃,抬手往后颈一碰,不料竟全是汗。她一顿,拢了手指问:“还热不热?”

    阮桃摇头,一寸寸摸起自己的脸,推起僵的胳膊说:“你看,是不是没了。”

    “你这只僵被符箓镇住了,双眼呆滞无光,哪里看得见。”耳报神啧了一声。

    阮桃愣了片刻,朝僵额头前的符箓吹出一口气,吹得它微微掀起。她着急看向薛问雪,磕磕巴巴说:“你、你别贴它了!”

    仙姑都那样说了,薛问雪无可奈何,只好将符箓揭下。

    僵泛白的眼珠这才动了动。

    阮桃又往脸上捋了一把,脸倒是不发干了,却还是热。她从未如此讨厌人身,心想难怪以前在祥乐寺时,寺庙收留的狗总是会热到吐舌,她现在就挺想吐舌的。

    引玉敛了目光,说:“当年残余的地火,还得压一压才是,否则再过百年千年,就连不移山外的数十里,也会变作熔炉。”

    “好在还有天净水。”莲升说,“要想让此地恢复生机,光一两次降雨必定行不通,得掘地千丈,找到地火源头。”

    引玉想到当时莲升取不化琉璃时的幕幕,如今要压地火,想来只会更惊险。

    “此番若要裂开大地找那源头,我随你下去。”她不假思索。

    “你忌水厌火,还要跟我下去?”莲升问。

    “我连你那莲池都泡过不知多少回,区区地火,有什么好怕的。”引玉说得坦然,言辞间却藏有未尽之意。

    莲升一时无言,良久才喊出一声“明珰”。

    “我随你下去,省得你孤寂。”引玉慢起调子。

    “那我岂不是还要说一句多谢。”莲升睨她,转而说:“当年不移山龙神还在,想来便是因为时时有雨,火气才得以镇压,可惜了。”

    如今天上众仙神去向不明,龙神的踪迹自然也无从寻觅。

    “谢就不必了。”引玉说。

    两匹纸扎马没有魂识,行路全靠莲升一念,若非以念驱使,它们定要弯绕半天也找不得着路。如今莲升亦不知该往哪里走,还得坐到车厢外,好辨清远处穷山僻壤。

    莲升坐在外边,抓起闲置了许久的缰绳,对着厢中人说:“先找当年屋舍所在。”

    话音方落,身后窸窸窣窣一阵响,她连头都还没来得及回,余光便瞥见引玉坐在了一边。

    引玉抬手遮面,差点被扑面的热风给烫得睁不开眼,出来也不过一弹指,她竟已是汗涔涔的。

    “出来作甚,省得我孤寂?”莲升借了引玉方才的话,不咸不淡地戏谑一句。

    她策马越过土丘,一边施出金光,想知道这地方会不会有她意想不到的生魂。

    “明知故问,省得你形单影只,好可怜。”引玉取出帕子擦汗,说:“其实龙娉如果单是为了隐瞒行踪,倒也可能会回不移山,这地方热,凡人过不下去,她回到这,恰好能避开人。”

    “的确,但离开不移山百年也要回来,只能是因为这地方有她挂心之物,且还是不好带走的。”莲升说。

    “也不知道是什么宝贝。”引玉思索。

    少倾,飞掠而出的金光疾疾赶回。

    莲升擒住金光,不出所料,此地果然没有生息,搜寻生魂无异于竹篮打水,不过好在施这金光不单是为了找魂,还为了探明前路。

    借金光,莲升隐约能看到远处泥地起伏之状,有一处胜似昔日河道所在。

    莲升一甩缰绳,说:“往那边去。”

    两匹马健步如飞,八个马蹄子似乎能蹬出火花。

    “找到村落了?”引玉诧异。

    莲升摇头,说:“找到河道所在,村落尚远。”

    “能找到河道也好。”引玉不慌不忙。

    近半个时辰过去,在耳报神已经嚷嚷木头架子要散开的时候,莲升终于轻吁了一声。

    “到了?”车厢里传出耳报神稚嫩的声音,“老人家这身子骨可禁不起颠簸,若非你们也在受苦,我定要觉得,你们是蓄意报复。”

    引玉扭头对车厢垂帘说:“报复你作甚。”

    “嫌我吵闹。”耳报神冷哼。

    引玉笑说:“人贵有自知之明,木头也是,不过,报复你的法子多的是,实在没必要顺带着折腾自己。”

    “我料也是。”耳报神拖长了调子。

    莲升勒马停下,遥遥望向远处某地,说:“你看那像不像干涸的河道。”

    引玉循着莲升的目光打量,一眼便认出那蜿蜒河床。

    那一处地势偏低,黄泥大片龟裂,其间搁着一些鱼骨,一看便知是昔日河流所在。

    “是了。”自打进来不移山,引玉便热得心慌,如今心情才好上些许。

    “沿着河道找,就算找不到当年的供奉之地,也该能找得到村落所在。”莲升从马车上下去。

    薛问雪等人也跟着下了马车,脚踩着那地面,才知这灼意可不是寻常人受得住的。

    僵才刚及地,便叫得比刚才更响,被烫到直接不能动弹,好像焊在了原地。

    阮桃心急,当即想把僵拦腰扛起,可她那身量,别说扛一只僵了,自己能不能走得稳还是问题。

    她两眼通红,惦记着引玉刚才给她的那滴天净水,小声说:“仙姑也救救它好不好,它难受着呢。”

    “它哪是缺水,不过是怕热。”引玉一顿,朝那纸扎马车看去,说:“不如你和僵待在马车上,这路途还远着,它多半是跟不了多久的。”

    “可、可……”阮桃急中生智,“我得跟好你们才是,否则我要是忽然骨头疼,得怎么告诉你们,啾啾么,可以让它自己待在车上。”

    引玉寻思,就算你答应,你这僵可不会答应。

    她一哂,说:“这一段路无需你跟,你要是骨头痛了,便让薛问雪传话,传话的法子多的是。”

    阮桃紧咬牙关。

    莲升已经沿着干涸的河道徐徐前行,回头说:“你在马车上等着就是,等我们找到地方,这两匹马自会将你们带过去。”

    阮桃见识过这假马假车的厉害,只好拖着僵回到车上,半晌又掀了帘子说:“如果见到猫,可一定要告诉我。”

    “忘不了你。”引玉说。

    她们此行本就是为了找龙娉,找龙娉便是为了找归月。

    薛问雪跟在引玉后边,见状顿住脚步,问:“可需我留在此地,虽说不移山荒芜,不像会有妖怪出没,不过那一妖一僵,还需有人照看才是。”

    “要劳烦你留在此处了。”引玉对那一妖一僵也不甚放心。

    薛问雪颔首便走了回去,半个累字也不说。

    这河自然也是从一溪翠烟淌过来的,途径万里远,其间有支流无数,而这干涸的河床,当属支流之一。

    沿途前行,果真能见到零零星星的屋舍,再往前走一段,便能看见昔日的村落。

    村中果然空无一人,这地方滴水全无,人得靠水活命,没有水,村民自然全搬走了。

    草木难寻,风沙自然也大,引玉刚想开口,便被扑面的尘沙呛了个正着,忙不迭屈臂遮住口鼻,闷声说:“此地以前供奉龙神,或许能找到一些祭拜的痕迹,祭拜之处向来是神仙显形之地。”

    “不错,那时龙神玩忽职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龙娉佯装龙神代为‘掌管’,找到供奉之地,或许就能找到她昔日的巢穴。”莲升一转手腕,一顶白纱斗笠倏然出现。

    可她不是要把斗笠戴到自己头上,而是撩起素帘,往引玉发顶上戴。

    素纱一垂,扑面的风沙是被挡开了不少,引玉眼前却也变得白蒙蒙,好像隔了雾。

    “到村里走走。”莲升转而抖开丝巾,遮在自己口鼻前。

    “还是你细心。”引玉抬手,替莲升把丝巾系好在脑后,“你自己就不怕尘沙入眼?”

    “无妨。”莲升黑发乱洒,发丝间还夹了沙粒,她随手一拨,想来也拨不干净,干脆收了手。

    这村子比以往她们见过的村庄都要寂寥,是寂寥而非惨烈。

    此地屋舍完好,只是泥壁上落了些无意留下的刮痕。

    壁不见断,瓦不见碎,再看院子中的箩筐和板车,全都完整且有序地放置着,若非盖着厚厚黄土,看着像是还有人住在此地。

    村中一切好像井然有序,只是没有人,村民们似乎在一日之间忽然决定迁居,只是匆忙收拾了一些行囊,便踏上行程。

    引玉从屋舍间穿行,连殃书也没见着,停在一户人家的门前,说:“这地方看起来不像是发生过妖患。”

    莲升恰也是这么想的,推开那户的门,说:“照薛问雪所说,许千里除妖的地方是在不移山附近,而非山中村落。”

    “不错,我想的是,龙娉既然要村民供奉她,万不可能将巢穴筑得太远,当年她是因故出行,才恰好被许千里撞上。”引玉推断。

    “所见略同。”莲升颔首,推门入室。

    因为门窗关得极好,所以屋里积尘不算多。桌上空无一物,床板上连褥子都被拿走了,只一些零零碎碎的器物,比如柜子和木架一类不便带走的,还在屋里陈放着。

    引玉拉开柜子一一查看,放在柜里的东西没几样,自然也找不到供品。

    莲升查看了床下和柜子底,同样什么也没找着,甚至连香烛也没有,看着不像是常常要供奉龙神的。

    引玉偏就不信了,又翻找一通,最后目光落在了一处草帘上,那草帘动了动,后面似乎藏了什么东西。

    莲升见引玉放慢了步子,扭头问:“怎么了。”

    引玉轻嘘一声,朝墙面缓缓靠近,捏住草帘一角后猛地拉开。

    草帘后竟是没有关拢的窗,是因为有风钻窗,所以这帘子才微微摆动。

    窗敞着,薄薄草帘又怎么挡得住漫天风沙,可偏偏屋里积尘不算多。

    “怪事。”引玉抬指从窗沿上一拭而过,这一处的积尘可比屋中要厚得多。

    她揣摩片刻,说:“这窗一定是后来才开的,窗往外开,总不能是屋里忽然生风,把它撞开了。”

    莲升走过去,微微眯眼,说:“在我们之前,有人来过。”

    “龙娉?”引玉想不到其他人,“找遍整个屋也找不到供品,难道是被她拿走了。”

    “极有可能。”莲升合上窗,转身说:“去另一户家中找找。”

    引玉抬眉,出了院子便往另一户走,过了栅栏便推门,说:“如果真是龙娉,那她也算小心,竟没将屋里的东西翻乱。”

    “可惜仍有疏漏。”莲升这次入室,不再到处翻找,而是先把窗前草席掀开,说:“窗纸破了。”

    引玉走过去,认出这窗纸是后来破的,且还不是因风而破。

    窗纸因为放置多年不曾更换,所以一戳就碎,如果是风,裂痕定是大片,此时它却只是破了个两指宽的孔。

    观破洞边沿干脆利落,好像这纸是锅里煎得脆生生的饼。

    “像是被人戳了一下。”引玉伸出两根手指试探,转而低头看向房中墙根,说:“要说是风卷起什么东西撞碎的,那角度可谓刁钻。”

    “从界碑到这村子,寻常人得走上半天,半途见这地方热不可耐,且又荒无人烟,总不该还要硬着头皮往里走。”莲升淡声。

    引玉关上窗,笃定说:“龙娉,一定是她。”

    莲升这才回头找起屋中供品,在柜子里用两指嵌出了尾指长的断香,“你看。”

    引玉扭头,轻呵一声说:“龙娉真是够丢三落四的,要拿也不拿干净。”

    “那两只小妖口中的她,就不像是细心慎独之人。”莲升将那断香扔回柜子里。

    这户人屋中还放有书案,只可惜书册之类的全被拿走了,笔架和砚台也不剩,若非案上留有几滴还未擦去的墨汁,引玉许还不觉得,这书案是用来写字的。

    引玉将靠墙的鼓凳拉了过去,拍开灰慢腾腾坐下,坐下才觉得,凳底略显不平。

    她低头朝下看,方知并非凳脚不平,而是铺在地上的草席微微隆起一块,底下似乎藏了什么东西。

    “看到什么了。”莲升投去目光。

    引玉起身移开凳子,以为草席下会是纸钱之类的供品,揭开才知,是一薄薄的书册。

    这册子上留有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足印,头几页将掉不掉,许是临走那日落在地上,被主人踩踏了几下,那人只记得将草席拉好,却忘了把册子捡起。

    “书?”莲升也诧异。

    引玉弯腰捡书,粗略翻了几页,看得双眼微亮,慢声说:“这人平日喜欢作诗,日常之事都记进诗里了,也幸好这墨好,再过百年也未必会褪色。”

    “看看。”莲升看了过去,捏起书角说:“或许能在诗里找到供奉之地。”

    引玉只好从头开始翻,好在这人什么琐事都会写进诗里,比方鸟偷吃谷子,比方旁人家的狗撞得他跌了一跤,再比方今日有未下雨,多少天不曾下雨,都能在诗里找到痕迹。

    这倒是庆事,此人啰里啰嗦,又小心眼记仇,多翻几页便能看到,同村的人借他香烛和梨子不还一事。

    借他香烛和梨子的人住在村口,离龙神的巢穴最近,但从某一日起,那巢穴里外便全是蛇鼠和虫,压根就是被鸠占鹊巢了。

    毕竟以前龙神在时,那巢穴里外百尺,都找不到其他活物留下的足迹。

    寻常人并不会想,龙神会不会是泯灭了,只会觉得,这降雨的神多半是挪了窝。

    想来龙娉就是在那时出现的,她小施术法把百里外的乌云拖了过去,所以不移山浅下了半天的雨。

    这写诗的哪会错过这等奇事,在诗中写,降雨是因为龙神归来。

    这人还写,众人料想此乃龙神迁居的示意,雨只下在不移山南段,是让他们日后都到南段祭拜。

    于是村民备好供品,顶着炎炎酷暑朝不移山南段赶。天上乌云看着近,赶过去却要花上一个时辰,且靠近了才知,那大片乌云有一半是在不移山外。

    村民面面相觑,也不知龙神是不是想舍弃不移山了,好在……那日有不少雨还是下在了不移山的,应当不算舍弃。

    众人跋山涉水,终于找到雨下得最密的那一处,那地方离界碑有近一里远,看起来很是荒芜,山丘也显得平了一些,和此前龙神所居的山脉有着天壤之别。

    更离奇的是,洞穴不在山丘上,而是在山脚处往下走,好好的飞天神龙,似乎成了走地蛇。

    众人不敢进洞,便把供品放在了外边,一个个伏地长拜,问龙神为什么不降雨,为什么搬走。

    里边传出声音,斥责他们搬来的供品压根不够塞牙缝,又说他们心不够诚,平日里连香烛都不见多烧几根。

    作者有话说:

    =3=

    第136章

    飞天神龙莫名其妙就成了走地蛇, 听起来的确是龙娉了。

    龙娉为自己取这一个姓,必然是心有执念,想成龙想疯了。可世有鲤鱼跃龙门之说,却从未听说过, 蛇化身为龙一事, 且不说, 她这一举一动全是有损功德的,能成神便怪了。

    “是龙娉, 这写诗的说她是走地蛇,倒也说得没错。”引玉冷嗤, 继续翻看手里的诗簿, 摩挲纸上字迹。

    “她不是鸠占鹊巢, 而是给龙神‘换’了个巢穴,到不移山南段, 在界碑之外, 必定能找到她的巢穴。”莲升捏起页边,说:“再往后翻翻, 或许还有线索。”

    “她野心颇大,难怪就算死后到了枉死城,也要用那下三滥的手段,混了个城主当。”引玉分外不屑。

    莲升扫视诗簿,一边说:“是了,她心里清楚, 如果枉死鬼们清醒,一定是不服她的, 否则她哪里犯得着把冥石打成十二面骰。”

    “龙娉当真是心比天高, 说她胆大, 确实够大,但说她胆小么,又的确挺小。她此前做了那么多恶事也不见得怕,如今反倒因为十二面骰,像山鼠一样到处躲藏。”引玉语调百转千回,说得怪声怪气,说完一顿。

    她忽然觉得,还是不能和耳报神多待,相处久了,不免沾上一身阴阳怪气的毛病。

    莲升不看诗簿了,好整以暇地看她。

    引玉打趣:“怎么,想听我用这调子说你?”

    莲升淡笑,说:“以前在小荒渚时,你可没找戏弄我。”

    “不过是些小花招,想引鱼老板的注意。”太久没说起过这个称呼,引玉舌尖一抵上颚,忽然发现……

    此时再提,莫名多出几分缱绻旖旎的味。

    “看诗。”莲升花钿的色泽微微一变,捏住两页的页边轻轻捻动,捻得沙沙响。

    “看呀。”引玉应声。

    这作诗的锲而不舍,心知自己的诗写得稀烂,却一点也不气馁,洋洋洒洒就是大半册。

    可惜,写到后面,他还是灰心丧气了,连韵脚都懒得压,平仄也不分,胡写一通,单是用来记事了。

    “龙神”都那么说了,住在这不移山的人可不得天天走到不移山南段祭拜,就连供品也多拿了一些,家中香火也不敢断,就怕龙神忽然大怒,连一滴雨也不施了,整座不移山彻底沦为荒漠。

    那可怎么行,这地方本就热,好在一年里有半载是雨期,所以庄稼才得以丰收,村民才得以安居,没了雨,一切都会跟着没。

    命啊,也会没。

    可“龙神”在迁居后,当真只是下了最初的那场雨,且还不是下在不移山正中,单下在边沿。

    连村头村尾都没淋着,如何滋养得了田地。

    不移山当真太热了,底下似乎有一把火在烧,河水日日都在蒸腾,日日都在变浅,地面甚至能看得到热浪在涌动!

    又过些时日,河滩裸/露之处越来越多,地上什么野果野菜全被熬熟、熬干了,后来么,庄稼渴水,全都枯萎,种什么都活不成。

    庄稼渴,村民自然也渴,可河水都已经干涸得不成样,他们上哪儿找水喝?

    只能走,走到数里外有水之处,把水囊全部灌满,坛子也满上,再路远迢迢地挑回去。

    就这么点水,哪里够用,更何况,不移山还越来越热。

    打回去的水喝都不够,如何敢浇给庄稼,庄稼颗粒不收,照这么下去,人人迟早都要饿死。

    而村民给龙神的供奉,依旧没有断,宁可自己吃少一些,也要供给龙神吃。

    写诗的开始伤春悲秋,开始问天问地问龙神,字里行间全是嘲讽,质问龙神为什么光吃不现形,为什么不大显神通。

    他不由得怀疑,龙神是不是要殁了,真的要从飞天神龙,堕落成了走地蛇,这一堕落,龙神的神力必定大衰,所以也招不了雨了。

    又过些时日,村里饿死的饿死,渴死的渴死。

    人一死,才终于有人说,龙神定是把大伙儿当猴耍,不过是贪图他们的供奉,供再多也不会多降雨。

    众人怒火攻心,抄起家伙就往不移山南段赶,进了龙神的巢,见一女子抱着金银和稻谷酣睡不醒,俨然一副饱食暖衣的模样。

    这女子脸上有鳞片,根本就不是人。

    不是人,那就是……龙神!

    写诗的也抄了家伙过去,否则也写不出那女子相貌堂堂、其心可诛之类的话。

    他还写,龙神之所以不显形,怕还真是神力大衰,只能沦落到要骗凡人供奉的地步。

    村民依旧不觉得是龙神是被取而代之,只认为,他们被龙神戏耍了,龙神想降雨就降雨,不想降就不降,害得他们饿殍遍野,而她倒是丰衣足食。

    趁龙娉还在酣睡,一众村民赶紧把迷/药塞她嘴里,捆严实了将她抬到干涸的河道上。

    走到这一步,如何才能平息众怒?自然是要点上一把火把她烧了!

    众人在不移山中日日如受火烤,岂能容龙神逍遥自在,也要让她吃吃火烧的苦才是!

    这熊熊大火,便是村民的怒火。

    村中人听说“龙神”被绑,都纷纷从村里出来,没一人替她说话,都觉得龙神死不足惜。

    他们顶着炎日看得目不转睛,身心舒爽不已,头一回觉得,其实不移山的热不过尔尔!

    可舒爽不过一时,在“龙神”被烧成灰后,村民才开始怕,心知这可是弑神,弑神会有报应。

    雨还是不见下,村民不得不商讨,要不要连夜搬走,搬去有水的地方,也省得龙神的鬼魂找回来。

    于是众人连夜收拾行囊,因为走得急,许多东西没来得及收拾,这一走,也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诗到这便结束了,这人多半也是急于离开,所以最后数行字写得歪歪扭扭,笔墨急到飞出了页边。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引玉合上诗簿,“到后来四处掏吃婴孩心,龙娉对凡人也依旧没有愧疚之心。”

    “此人连鸡毛琐事都要记在诗中,看来村民似乎只是烧了龙娉,未烧她洞穴。如此说来,如果她在洞中还有藏物,那的确是会回来的。”莲升推门往外走,抬手遮在脸前,省得风沙入眼。

    引玉把诗簿重新放到草席下,走出门辨别起方向,抬手指向远处问:“不移山南段在哪呢?”

    莲升推着她的手,令她转向别处,说:“那边。”

    “走么。”引玉不过是嘴上礼貌一问,步子早就迈出去了。

    莲升跟了上去,淡声推断:“龙娉离开枉死城,多半是先回了不移山,接着才到扪天都,许千里当时遇到的妖,不出意外就是她,‘同归于尽’只害了许千里的命,否则龙娉后来也不会在扪天都现身。”

    引玉抿唇沉思,抬手撘住斗笠的边,省得这斗笠被风刮走,良久才说:“同归于尽啊,必是用了自毁灵台之法,正如当时的赵明心。”

    “那定是会留下痕迹的,自爆而亡好比天降劫雷,那动静小不了。”莲升目色凛凛,“否则薛问雪也不会认定,许千里是和那妖同归于尽。”

    “确实。”引玉又从死寂般的村落间穿过,慢条斯理地说:“这不移山的走向是自北朝南,从芙蓉浦过来时,到的只是不移山的北段,照这么看,南北应该都有界碑。”

    “去看便知。”莲升说。

    南行时,两人离马车越来越远,见河道渐窄,而四周屋舍又越来越少,便知应当快到不移山南边的边界了。

    果然是有两座界碑,见界碑,又往前走了一段,便能看到一土丘。丘上光秃秃的,山脚似有洞穴,想必就是龙娉当年的巢穴。

    引玉停在洞穴前,偏头往里打量,可惜因为洞穴挖得深,里边漆黑一片,她看不出究竟。

    “没有气息残存。”莲升在她身后说。

    引玉颔首,打量泥洞里外,倏然眯起眼,指着洞壁上某一处说:“你看那是什么。”

    “蛇爬行的痕迹。”莲升说。

    那长长一根,又是蜿蜒着的,可不就是蛇留下的。

    龙娉多半是怕被人发现,所以不走地面,反倒是攀着泥壁而行,是有几分聪明,可惜不多。

    引玉笑了,她被灵命玩弄于鼓掌多时,又见识过无嫌的缜密心机,如今见到龙娉这蹩脚的躲法,竟像在看笑话。

    她抬眉说:“看痕迹还算新鲜,既没有被吹散,也没有被风沙遮掩,她不久前一定又回来了一趟,你我嗅不到气息也不足为奇,藏息之术又不难学。”

    “寻常蛇是会择一洞穴常居,除非遇到威胁,龙娉虽然是妖,到底也算蛇,这习性想来难改。”莲升弯腰往里走,“进去看看。”

    引玉扶着泥壁徐徐前行,没想到这洞不过是外面窄,里面挖得可太宽敞了。

    莲升施了金光,洞里顿时一片敞亮,里边一地狼藉,既有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碎骨,又有金银和纸钱香灰。

    引玉压根不想往里多踏一步,停在外边捡了一截树枝,将一团东西慢腾腾地挑了起来。

    软趴趴,还挺长,分明是蛇换下的皮。

    怪的是,这皮断了一截,不完整。

    “没有气味。”引玉眉头紧锁,哪料到自己竟还有捡蛇皮的一天。

    莲升回头,从袖中取出枉死城那两只妖给她的锦盒,开盒便见里面蜷成一团的蛇皮。

    按理来说,得是锦盒里这一团的时日更长些,但锦盒效力不同寻常,使得盒中蛇皮还是崭新。

    两团蛇皮上花纹大小和走势一致,根本就是同一条蛇蜕下的。

    莲升细细对比,说:“是她。”

    “看来她还是会回来的,也不知道这地方有什么值得她念念不忘的。”引玉轻呵,勉勉强强又往里迈了几步,想在这一地狼藉间找到归月的痕迹。

    莲升也在四处翻找,用木棍将堆叠在一起的杂物一件件挑开,说:“她应该不敢舍弃归月的躯壳,寻常凡人的身躯,根本不如仙躯好用。”

    “我想也是。”引玉皱眉,“但此地有蛇皮不假,她就算夺舍归月,也不会将自己的躯身弃之不顾,想必她的蛇身和归月的身就在一起,这样到了要蜕皮的时日,也好更换躯壳。”

    “等她回来。”莲升丢开树枝,未将搅乱的东西放回原处,想来以龙娉的性子,连东西被人碰过也发现不了。

    引玉颔首,转身往外走,实在受不了洞里的憋闷。

    她穿出洞穴,扯好斗笠的垂纱,说:“以前这山丘外的河道还未干涸,蛇穴居此地也不奇怪,如今是数里找不到一滴水,也不知龙娉怎么过得下去。”

    莲升也洞里出来,平淡说:“可别小看了妖怪。”

    引玉垂着眼轻轻一嗤,神色难辨地说:“是小看了,我根本想不到,归月会栽在她的手里。”

    “那两只妖说,龙娉有一双能蛊惑人心的眼,如果碰上,还是谨慎些为好。”莲升望向空无一人的黄沙地,说:“趁她还未回来,去找找当年许千里留下的痕迹。”

    引玉颔首,她心中略有不安,如今眼前全是黄沙,也不知当年的痕迹还在不在,干脆说:“不如去问薛问雪,省得一通乱找,还找错了方向。”

    “也好。”莲升转身,垂在身侧的手倏然一抬,似乎凭空拽动了什么东西。

    引玉没留意,只是掀起斗笠的白纱,她眼底总是含情,在这黄沙地里缱绻似水。

    莲升一顿,伸手想把那白纱捋好。

    引玉偏头避开,似笑非笑地看她,说:“怎么还不给看,我如今乏着呢,想看清楚点,借你消消疲意。”

    “借着了?”莲升拢起手指,方才她碰了不少秽物,暂不会用这只手去碰引玉,“可别忘了有借有还。”

    “少说两句,这地方热着呢,可别矫枉过正,把我心火点着。”引玉终于放下白纱,嘴角笑意顿时变得模模糊糊。

    莲升默不作声,沿着河道往回走,心说,也不知点着的是谁的心火。

    两人方回到村落所在,便听见马蹄声远远传来,两匹纸扎马嘶嘶叫唤。

    引玉循着辘辘声望去,见远处尘沙扬天,两匹马拖着车飞奔而来。

    马跑得飞快,薛问雪从车厢里探出半个身。

    薛问雪根本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想扯住缰绳勒马停住。

    可惜这马是纸扎做的,不听他使唤,不论他怎么拉扯缰绳,马也不见停。

    “这样也好,省得还得找过去。”引玉走到路上,好在头上戴着斗笠,否则她定要被这遍天的尘沙堵住口鼻。

    薛问雪见半路上走出来一个人,吓得脸色煞白,再一看那身形和衣着和仙姑极像,忽然又定下心。

    两匹马没有撞上路中央的人,在咫尺外倏然停住。

    阮桃在车厢里瑟瑟发抖地问:“马要带我们去哪呀,仙姑不是让我们在原地等么,如今可怎么办。”

    “是仙姑。”薛问雪回答,赶紧从马车上翻了下去,打量起附近屋舍说:“仙姑可是发现了什么。”

    阮桃从帘子里探出头,果真看见仙姑,心头阴霾顿时一扫而空,两步便从马车上下去,还躬着腰想把她的僵背下来。

    可她那身板哪里承得住,且不说,僵的手脚可不是那么好弯曲。

    “此番招你前来,是有一事要问。”引玉稍稍掀开白纱,说:“你之前是如何得知许千里和妖同归于尽的。”

    薛问雪一愣,半晌才说:“他自毁灵台,那迸溅开来的灵力,好比天雷降世,我见那地方被夷为平地,一瞬就明白了。”

    “你甚至不是从旁人口中听说。”引玉皱眉,想起方才一路过来,也没见着什么看着像是被夷为平地的地方。

    这不移山是连绵不绝的山脉,如果真要夷为平地,那应该很显眼才是。

    薛问雪明白,仙姑是想找到那个地方,他望向远处山脉,搜索枯肠地辨别当时事发之地,良久才抬手一指,说:“应当是在那一边,是在不移山外沿。”

    “带路。”莲升说。

    薛问雪召出飞剑,腾身便站到剑上,说:“仙姑随我来,只是……时日久远,不知那地方有无变化,或许我也不大认得出了。”

    “无妨,去找就是。”莲升见桃妖眼巴巴地盯着她,还一副想跟又不敢开口的模样,索性说:“坐回车厢去。”

    恰好那僵还在马车上试探着迈腿,腿还没迈下,就被阮桃推了回去。

    阮桃兴高采烈,一心觉得,她应该很快就能见到猫了。

    耳报神被薛问雪落在车厢里,哼哼唧唧地说:“也好,我也在车上待着,省得吃到满口沙。”

    薛问雪御剑而行,莲升和引玉便坐在车厢前,策马尾随。

    车轱辘掀起的黄沙几乎与天同高,乍一看,好像天上垂下泥黄纱障。

    薛问雪还是找了一阵的,这不移山连条路也寻不着,山丘沙地又都长得格外相像,一不小心就会迷失方向。

    还真是在不移山外,离龙娉的巢穴约莫有个三里远,远远便能看见地上有个好似劫雷轰出来的深坑。

    薛问雪倏然停住,说:“就在那一处,这阵仗寻常人万是凿不出来的。”

    引玉提裙往下一跃,不紧不慢走到深坑边沿处,看了一阵后,干脆踏了进去。

    薛问雪收了飞剑,神色复杂地说:“我认定许千里在此和妖怪同归于尽,是因为那中央有他的断剑。”

    引玉步至正中,果真看见有半截剑插在泥石中,除这半截剑外,周遭再没有其他打斗痕迹。

    莲升走近,弯腰触碰断剑边沿,循着剑身抚至泥面,淡声说:“许千里的确是爆体而亡,这痕迹不是天雷砸出来的,换作天雷,这坑只会更深,更加惨烈。”

    引玉本还以为,能给林醉影带回喜讯,没想到许千里当真死了。

    她环顾四周,皱眉说:“真的是龙娉吗,如今只知道那妖实力不弱,否则许千里根本无需走到自毁灵台这一步。”

    “赵明心亦是自毁灵台。”莲升意有所指。

    引玉心里已有猜测,假使龙娉是先到的不移山,那她和许千里的确有交手的可能。

    那一战后,龙娉一路东行,而薛问雪亦然,只是薛问雪途中还除了妖,她快薛问雪一步,早早便到扪天都,做起了伤天害理之事。

    引玉低头一寸一寸泥地地找,看得分外仔细,说:“那只妖总该被他伤到,不可能他自毁灵台,那妖还是寒毛不伤。”

    “不用找了,必定是龙娉。”莲升淡声。

    说完她才意识到,引玉在急着确认什么,于是她一抿唇,干脆震出一掌。

    “我想知道,在和许千里交手的时候,龙娉是不是就已经夺舍了归月。”引玉心跳如雷,“如果两次被他人自毁灵台所伤的都是归月,那归月也……”

    太无辜了。

    伤归月的人,又何尝不无辜,不可怜。

    莲升震出一掌,登时地动山摇,脚下轰隆作响,像是被翻捣略了一通。

    许千里的断剑嗡鸣着腾至半空,被剑尖刺穿而深埋在泥里的一截蛇尾骨,也随之展露无遗。

    难怪,龙娉洞穴里的蛇皮断了一截,原来是因为她断了尾!

    引玉仰头,哽在心头的那一口稍稍纾散了一些,说:“所以龙娉是在去扪天都的路上,亦或是在扪天都里,才夺舍了归月。”

    莲升颔首,弹指将卡在蛇骨间的断剑拔了出来,凭空扯出一块方布,将那截剑仔细裹起,递给引玉说:“是伤心物,但或许林醉影会收。”

    引玉接了过去,看着蛇骨落在地上,慢声说:“我想也是。”

    地动骤停,莲升看了地上蛇骨许久,竟抖出一角裂帛,包好将它拾起。

    “你……”引玉投去一眼,有些嫌弃。

    “不是你画了莲花的那块。”莲升解释,翻掌将蛇骨收起,又说:“翻遍地下,再找不到它物。”

    引玉这才收敛神色,摇头说:“蛇尾足矣。”

    深坑之外,薛问雪神色恍惚,哑声说:“于我们修仙者而言,身死之地便是执念所在,所以我当时不曾想过要拔他的剑,更何况我与他不过是点头之交,这断剑拿了也不知该交予谁。”

    “无妨,我会把它送到醉影手里。”引玉低头看了一阵,倏然将裹在粗布里的断剑抛高。

    狂风席卷而来,那沉甸甸的断剑变作落叶,一瞬便被卷远。

    薛问雪目光随之飘远。

    莲升抓起引玉的手,拍开她掌心的泥,说:“龙娉在这里断了尾,那尾至今也长不出,她定是不敢再来这地方了,不妨把马车置在这,你我到她巢穴附近等她。”

    引玉反握住莲升的手指,说:“正有此意。”

    周遭风声大,阮桃境界又不算高深,根本听不见远处两位仙姑在议论什么。

    耳报神倒是听见了,却不想说给这桃妖听,省得她一听到“归月”二字,就哭哭啼啼想要跟着去。

    马车自然就留在坑边了,薛问雪抱剑坐在车轱辘边闭目养神,耳朵却没敢歇,随时留意着车上的动静,省得阮桃偷偷溜走。

    迢迢千里外的芙蓉浦还在下雨,雨水又淹没了石井。

    忽然间,水被砸出扑通声响,一银白之刃缓缓沉底。

    作者有话说:

    =3=

    第137章

    自打引玉和莲升离开芙蓉浦, 林醉影便不敢再睡太沉,生怕错失两人送来的讯息。

    银刃入水,砸出的动静惊得林醉影匆忙现身。

    挂在井壁上的画倏然变作瘦条条的人身,好像鱼妖般仰头上浮, 堪堪将那截断剑捧在掌心。

    这剑……

    林醉影怎么可能不认识, 就算这柄剑只余下一截剑尖, 又或者它只剩两指宽的刃口,她也认得!

    这是许千里的剑, 当年她和许千里暗拜天地,许千里在剑锋上刻了她的名, 此后不论去到何处, 都好似有她在侧。

    修仙者的本命剑, 关系他们的道行和修行,好似化作他们体肤的一部分。剑一损, 或许预示命之将尽, 有几分修行遇滞的隐喻。

    其他人将本命剑视同至宝,磕碰都不忍, 许千里却是说刻就刻。

    林醉影明白,这断剑定是引玉送回来给她的,剑已至此,人怕是早就不在。

    这样的结果,她早就设想过,薛问雪能说得出“同归于尽”的话, 许千里如何还能活。

    她心里的苦水汇至眼角,整个人如同泡在烈酒中, 周身酸涩无力, 一时间不知南北西东。

    苦自然是苦的, 可她已经苦了太多年,她的身和心早和苦痛妥协,忘了如何放声痛哭。

    良久,林醉影抱着断剑浮上水面,坐在井沿听雨声滂沱,当作是自己放声而哭。

    她不怕雨声了,也不用再担心心上人在外或饥或冷,她万不会再郁郁寡欢,既然应了引玉,她就得早日恢复,好将这芙蓉浦从头拾掇,重筑昔日繁华。

    香满衣和云满路从井里钻出,一左一右将林醉影夹在中间,一人扮起鬼脸,一人在旁吹毛求疵,偏说这鬼脸扮得不好。

    “不必哄我开心,你们还是赶紧回到井里去,可别白白耗光了这缕念。”林醉影幽幽道。

    “不嘛不嘛,我要陪主子!”香满衣噘嘴。

    云满路在边上说:“我看你只是闲得慌。”

    “让我省些气力,我可不想再拎着扫帚赶人了。”林醉影又说。

    两缕念大惊失色地往井里钻。

    ……

    不移山的白日很长,长到似乎昼夜颠倒,在别地早是明月高悬的时候,这地方还是亮堂堂的。天地间的燥热一直不见散,夜里也依旧如此。

    远处忽然窸窸窣窣作响,好像有什么正在缓慢靠近。

    在这不移山待了一日,别说活物,引玉连虫鼠的尸都没见着,此地滚烫如火,想来虫蛇鸟兽和人一样,早就迁到别处了。

    可这声音听着的确像活物在爬,引玉倏然醒神,更是将气息妥善屏蔽,朝声音传来处望。

    莲升睁了眼,见引玉抬起食指往唇前一抵。她没说话,只是缓缓扭头,眼虽还望着别处,耳朵却已经侧了过去,好听清动静。

    夜深后不移山昏暗如墨,连鬼火也没有,只能借月色打量周遭。

    引玉定睛,见远处墨影有变,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徐徐涨高。

    那玩意涨了有六尺高,最后变作直立而行的人,根本就是妖怪化人!

    在不移山,又是在这洞穴附近,除了龙娉还能是谁?

    引玉唇一动,一个字音也未发出,却已在心底,将龙娉的名咬音咂字地念出。

    变回人身后,那人缓缓迈出一步,爬行的沙沙声全然消失,变作轻盈脚步。

    脚步那般轻快,也不知是碰上了什么好事,再听那人口中逸出不成调的曲,更知其心底自得。

    那妖便是这么哼着曲儿,闲庭信步般往洞口踱,定是刚吃饱喝足,所以曲儿哼着哼着,还打出一个响嗝。

    夜色浓重,引玉光看那影,也辨不出对方是不是用的归月的躯壳,不过听那哼得稀烂的调子,隐约不像是。

    莲升往她手背轻拍了一下,似是安抚。

    引玉自然不急,半日都这么等下来了,她何必急于这一时。

    妖轻悠悠往洞里走,踩得一地碎骨和砂石嘎吱响,压根没料到有人埋伏在外。

    进了洞穴深处,她打了个哈欠,嘴里忽然说出一句:“看看,这是谁的苦日子要到头了,是我。”她拉长了语调,又说得不遮不掩,叫洞外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

    不是归月的声音,但也保不齐龙娉究竟是不是用的归月的躯,或许躯壳是用了的,只是她说话时用的是自己的声。

    引玉压根安不下心。

    进洞后,沙沙脚步声遽然一顿,不知龙娉是说睡就睡,还是站着没动。

    片刻便知,龙娉是站着没动。

    因为不过一弹指,里边的妖便像是撞上了什么洪水猛兽,疯了般往外边跑,边跑边变回蛇形。

    莲升看了引玉一眼,蓦地起身,手中绽开金莲。

    金莲一绽,远处明光烁亮,只见地上蛇影飞快逃也,蛇身不全,根本就是断了尾!

    引玉蓦地取出归月的铃铛,猛晃数下,越晃心越沉。

    这法器与归月牵连极深,如果归月就在附近,它的声音必会变得清脆无比,铃也会恢复往日光亮。

    可如今,铃铛变也未变。

    也就是说,归月的躯壳也许根本不在洞穴中,不知被龙娉置在了哪一处。

    “放她。”引玉传心声说。

    龙娉觉察远处有人,以头抢地往泥里钻,硬生生把自己从走地蛇逼成了打地蛇。

    在龙娉那截断尾近要消失在地面时,莲升的金光倏然逼近。

    金光明明有着能将万物五马分尸之力,却只是不轻不重一刮,刮掉了龙娉数片蛇鳞。

    底下有狭窄地道,那地道想来是龙娉早就挖好了的,且还只能容蛇身穿行,当是逃命之用。

    龙娉到底躲藏了二十来年,对逃命一事,已是熟能生巧,她屏息飞遁,一瞬就没了影。

    引玉本是倚在山石上坐着,此时才不紧不慢站起,说:“她没有用归月的躯壳,但她既然要借归月藏身,那身躯应当不会太远,或许就在这附近。就和此前商议的那样,暂且叫她不知道,是我们故意放她一条生路,等会儿悄悄跟去,找到她其他巢穴。”

    “不难跟,她那逃生的地道总不能挖到天涯海角。”莲升凝视起远处的黄泥地。

    就在龙娉方才消失的地方,泥地上多了个洞,是被龙娉撞出来的。

    “她看到你特地留给她的东西了。”引玉轻轻一哧,好整以暇地说:“昔日白玉京上那些敬仰你的仙,知道你心肠这么坏么?我还料你为什么偏要把那截断尾带上,原来是要用在这。”

    莲升收了目光,不紧不慢地往洞里走,顺道抬臂,朝掌心吹去一口气。

    掌中金莲变作飞絮,附在了洞壁,照得山洞敞亮。

    那截断尾就悬在半空中,用一根丝线吊着。

    莲升扫去一眼,低头又看向满地的狼藉,可惜还是没能看出端倪,龙娉似乎是空手而归。

    她淡声反驳:“我这也算得上坏心?龙娉做过的恶事数以千计,这么吓唬一下,连她的零头都不及。”

    “是了,你是莲仙么,自然是出淤泥而不染。”引玉在洞外应声,提裙蹲下,轻轻触碰地上龙娉撞出来的三指宽的窄洞。

    洞边有龙娉的落鳞,这鳞像鱼,又和鱼不同。

    这成了精的蛇,鳞上有着有别于其他蛇妖的纹,或是打旋,或是横条,又或是菱纹。

    而龙娉的竟是罕见云纹,生来如此,也难怪她入魔般想化身神龙。

    莲升转头说:“染不染,还不是全由你说了算。”

    引玉往洞里眺去一眼,这才走了进去,借金光四处打量,嘲谑道:“龙娉果然是先回的不移山,后来才到扪天都,那一路可谓是吃穿不愁。如果这洞当真如此简陋,她没理由大费周章回来,洞里一定藏了东西。”

    “没有生息,亦无死气,不知藏了什么。”莲升知道引玉在忧心什么,说完一转手腕,掌心又绽出一朵金莲,那莲分作金光无数,纷纷往地里钻。

    一番找寻,一无所获。

    莲升收起金光,说:“这么找就好比大海捞针,不如先追她,她如果真的警觉到有巢不敢回,便只能擒捉逼问了,不过看她也不像是会老实作答的。”

    “我想也是。”引玉轻呵一声。

    莲升转身,说:“她受了伤,一路必定会留下血迹无数,循着她的气息走。”

    “便如你所言。”引玉颔首。

    这洞穴是在不移山的最南端,再往下走,可就是高岭和断谷,龙娉要是往那边逃,无异于自寻死路。

    好在龙娉的气息并非南下,而是朝北径直离开不移山,沿着官道一路飞奔,途径数十里远,一路不曾停歇。

    龙娉是会躲的,净往生息聚集处躲,直接潜到了一村子里,那村子熟悉,可不就是薛问雪指过的那座。

    村中住有不少人,那纷杂生息无异于染缸,硬生生将龙娉的气息给埋没了。

    可想而知,龙娉原先身上就有伤,并且伤势不小,或者说,只比一息多上一点,否则怎会被金光一刮,就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此时村中还是灯火通明,四处有鸡鸭在叫,也有犬吠,一些人坐在屋外忙活,为谋生不舍昼夜。

    引玉遥遥望了一阵,说:“龙娉躲得这般轻车熟路,看来没少来,此前过来时没找到她的行迹,是我们疏忽大意了。”

    “她能在这附近躲这么多年,总不会一直愚钝。”莲升平静道。

    “村中腥味极浓,还得进去一探。”引玉皱眉。

    莲升却弯下腰,往泥地上一捏,捏起一片落鳞,说:“果然是常客了,她早料定别人在这地方觅不着她的气息。”

    “她的鳞?”引玉探头打量,“何时的?”

    莲升摩挲了几下,拉住引玉的手,往她掌心上放。

    引玉一看便知,这鳞上根本没有血,且又极为黯淡,想来脱落已有一段时日,和刚刚掉在洞外的几片明显不同,不过鳞上的纹路倒是一样的。

    “果然是我们草率了。”引玉五指一拢,险些被蛇鳞锋利的边沿割到手。

    莲升往村中走,模样倏然大变,红裳白罩衫变作粗布麻衣,长发也用粗布条系在脑后,一张脸平平无奇。

    她忽然扭头,往引玉眉心点去,点得引玉措手不及。

    引玉还未来得及出声,一低头,便见自己身上的衣裳也变了模样。

    “之前村口那杀鸡的说,李家会猎蛇,如今恰好缺件衣裳,进去问问。”莲升淡声开口,入戏入得分外快。

    引玉微愣,哧地笑出声,说:“在小荒渚只待了二十三年真是委屈你了,你合该继续扮那鱼家家主,日理万机,天天同人周旋。”

    “不这么说,别人怎会信。”莲升走到村中,沿着灯火通明的长街一路前行。

    村里人不少,见有人路过,都纷纷抬头打量一眼,许是因为平日里进村的外来人本就不少,所以看见这生面孔,也无人觉得稀奇。

    莲升看似也不像是头一回来的,姿态坦荡至极,忽然停在一户正在宰杀山猪的人家面前,说:“不知村里有没有饲蛇的?”

    杀猪的没应声,坐着嗑瓜子的妇人仰了头,看了莲升一眼,说:“饲蛇的没有,但李老头子倒是有一手擒蛇的本领,就连那一人宽的大蛇,他也逮得回来。”

    “这么厉害,敢问李家往哪儿走。”莲升说。

    妇人吐了瓜子壳,抬手往远处指去,说:“你就沿着这路一指走,看见院子里有晾晒蛇干的,就是李家。”

    “多谢。”莲升朝引玉投去一眼。

    引玉慢悠悠跟在后边,那姿态和她一身皮囊极不搭调。她朝周遭扫去一眼,肩抵着莲升的肩,说:“龙娉总不能把自己变成蛇干晾晒。”

    “看看便知。”莲升说。

    这村里晾晒蛇干的只有一户,整个村也只那一户熄了灯。在旁人都在为了生计彻夜不眠时,那户人早就睡得鼾声大起。

    院子的栅栏压根未叩上,轻轻一推便能推开。引玉走到院中,听着那如雷贯耳的鼾声,打量起满院的蛇干。

    应当都是要入药的小蛇,看模样都不像龙娉。

    引玉想起,此前村口那人说,姓李的把巨蛇悬在房梁,也不知硕大一条蛇挂在头顶,那人怎么睡得着。

    作者有话说:

    =3=

    第138章

    院中晾满蛇干, 远远望着好像挂了麻绳无数,其间腥味浓重,又夹杂些许死气,偏偏妖气难觅。

    龙娉在藏踪匿迹上的确有一手, 否则以她那脾性, 如何苟活得到如今。

    这气息混淆的村子, 就是天然的屏障,护了她或许数年、十数年的周全。

    “满院同类的尸, 她如果是躲在此处,也称得上冷漠。”莲升冷淡道。

    “你看这数以百计的蛇干里, 有没有她?”引玉问。

    满院各式各样的蛇干, 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在屋中响亮的鼾声中, 莲升的目光缓缓扫过。

    引玉细细回想,方才在不移山撞见的龙娉蛇身。

    那蛇身也就个几指宽, 麟几乎全黑, 身上有金环,头上还长了须, 乍一看确实有几分像龙,只可惜尺寸小了一些。

    只是,想来龙娉不会愚钝到不遮不掩地把自己挂在竿上,至少会把自己断了的蛇尾藏起来。

    “用了术法,就会有破绽。”引玉在晾竿间穿行,一双眼和竿上蛇干离得极近, “就算没有气息泄露,也会留下蛛丝马迹。”

    “不错。”莲升抬手拨动面前那梆硬的蛇干。

    引玉扭头, 目光在莲升手上顿了一下, 说:“如何?”

    莲升收回手, 捻动方才碰了蛇干的两指,说:“再看看。”

    院中蛇干过百,一下还看不完。

    莲升慢步往后巡,前三排后三排的竹竿上均无龙娉,越是往后走,她神色越冷。

    引玉也有所察觉,走到最后一竿前时,心不由得下沉。

    满院寻不到龙娉的影,竿上蛇干不过是寻常死物的躯,术法痕迹全无。

    屋中鼾声越发响亮,时而低沉,时而高昂。

    引玉猛朝那熄灯的屋看去,总觉得这鼾声有古怪。

    莲升也目不转睛地看向不远处泥房,说:“她的气息的确虚弱到可以忽略不计。”

    引玉皱眉,本想再细细分辨龙娉的气息,却被满村的腥味熏了个正着,太冲鼻了。

    “但也有迹可循。”她接上莲升的话。

    莲升蓦地一打响指,檐上的瓦冷不丁被掀动,啪嗒猛响。

    声响不输鼾声,偏偏屋里人没醒,只是鼾声听着……还更高昂了一些。

    高的那半分微不可察,但引玉和莲升皆非常人。

    引玉抬手指向泥屋,不动声色。

    莲升定定盯着那扇窗,才打过响指的手倏然一转,不紧不慢展开掌心。她掌上金莲盛放,光彩熠熠,外沿瑞光灿金,其心丹红。

    金莲变作飞絮,从窗缝门缝钻入其中,照得屋中明亮非常。

    那什么桌柜和吊顶的影,全映在了薄薄窗纸上。

    不对,什么吊顶,这屋哪里有吊顶!谁家吊在悬梁下的灯架还会微微挪动。

    那根本就是,活物。

    看那盘虬曲折,还微微拱动的模样,可不就是旁人口中那一人宽的大蛇。

    金光才刚钻进门窗,屋中蛇影便被惊扰,自然要想着法子跑路,所谓一人宽的大蛇,怕就是龙娉的伪装。

    飞絮般的金光贸然入室,不光大蛇受惊,似乎屋主也受了惊吓。

    刚才瓦片大动都没能将主人惊醒,如今金光不声不响闯入,反倒将那人扰醒了。

    不,也不对。

    屋里人的气息变也未变。

    映在窗上的蛇影也没变,却有麻绳粗细的玩意在半空中摇晃着坠落。

    “妖气,出现了。”引玉冷不丁开口。

    莲升神色微变,只一勾手指,屋里的门闩便脱销而出,当啷落地。

    她推开房门,竟见硕大蛇干还悬在房梁上,那玩意……的确是死躯,刚才坠落的才该是龙娉。

    “怎么回事?”引玉还停在屋外,见状一愣,意识到自己刚才猜的竟然都错了。

    莲升仰头,说:“这蛇干非她所变,但被她用来藏身,刚才蛇干蠕动,多半是因为她藏在其中。”

    “姓李的能捕到此蟒,怕也是她设计的。”引玉赶紧进屋,轻吸鼻子后猛地瞥向墙根,说:“妖气还在。”

    床上的确有一老者正在酣睡,想必就是那姓李的。

    引玉探了那李老头子的鼻息,说:“人还活着,方才的鼾声是龙娉故意发出来的,这李爷子多半是被她吓昏过去了。”

    莲升沿着墙根一通找,找到了一个看起来像是鼠洞一样的破口,她往洞口一刮,刮出零星血迹,说:“是龙娉。”

    引玉心觉好笑,转身步出房门,说:“自打来到这慧水赤山,我还是头一次碰上这么好笑的妖,属实称得上坏且愚蠢。”

    莲升深以为然,淡声说:“她被灵命利用,倒也不稀奇了,去屋后看看。”

    引玉不假思索地出了房门,绕向屋后。

    屋后的地上有一滩未干涸的水,边上有蜿蜒痕迹,还有忽断的足印。

    “这足印一看就不是龙娉的。”引玉断言。

    莲升睨去一眼,颔首说:“看来姓李的不久前还在清洗蛇皮,但被龙娉吓昏扛进屋里了。”

    她指着边上的蜿蜒爬痕,又说:“痕迹新鲜,龙娉刚留下的。”

    “跟过去。”引玉说。

    两人随着那行迹而去,不过么,这一路并不能全靠水痕。

    水痕哪能一路绵延,早在李家数尺外,便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能追上龙娉,全靠她留下的零星血迹,还有一些时续时断的爬痕。

    想来她是受了惊,无意中扯着了伤口,所以又洒出不少血。

    追到村尾时,引玉已是乏得不成样子,而就在此时,血迹断了,原先龙娉现形逸出的隐约妖气也彻底消失。

    当年薛问雪也正是这么一路追寻龙娉的足迹,还未追到,那足迹和气息便通通消失,好像人间蒸发,否则薛问雪也不会放弃找寻。

    “不见了。”莲升平静道。

    引玉停在略显寂寥的村道上,看周遭泥屋和树影恍若鬼魅,一时间心中好像有了猜测。

    为什么龙娉能忽然消失,那自然是因为夺舍,借他人躯壳,藏起自身行迹气息。

    况且龙娉还长了一双能蛊惑人的眼,夺舍一事,于她而言就好像家常便饭。

    村尾也有一些人家,一些人见到两位陌生女子快步赶来,都诧异着抬头,但只是投去一眼,便纷纷继续忙活。

    乍一看,好像毫无破绽,但有一人一不留神便露出了破绽。

    那人也跟着投了目光,单看一眼便低头烫拔鸡毛,正是引玉和莲升最初来时问过话的杀鸡汉。

    他手上动作很是寻常,偏偏脚后跟微摆了几下,好像蛇摆尾。

    引玉走至那人面前,低头俯瞰他,说:“白日时我们刚见过,你可还记得。”

    杀鸡的明显僵住了。

    引玉心中五味杂陈,心说归月怎么就栽在了这么一只妖的手里。

    莲升一言不发地看着那杀鸡的,眼神如化实质,随时能将对方缚在原地。

    不得不说,龙娉在地方没白待,连杀鸡都学了个九成像,偏她舍不下自己惯常举动,一下便败露了行迹。

    “怎么,傻眼了?”引玉似笑非笑。

    杀鸡的一声不吭。

    引玉深觉得,在造躯赋魂之初,天道的确不公,否则怎会有人生来便是天上神,有些人便注定在淤泥里,也许费尽心思翻腾,也离不开泥沼。

    “龙娉。”引玉开门见山,不想再和这蛇妖玩什么你追我赶的游戏,她要尽快见到归月。

    杀鸡的浑身一抖,一双眼陡然变作蛇目,分明是想蛊惑眼前人!

    引玉早料到会有这么一下,定住神笑了,弯腰凑过去,压着声音说:“你躲在这了。”

    见状,莲升干脆指向龙娉的后脑,只需一勾手指,就能把龙娉的魂勾出来。

    村里人大多熟识,察觉到异样后,一人试探般开口:“干什么呢?”

    杀鸡汉的身歪了一下,就好像被莲升一碰,就昏了过去。

    “住手!”另一人见状大喊。

    与此同时,男子的衣裳里坠出来一条金环黑蛇,那蛇一吐信子,尖牙尽显。

    歪了身的男子终于回魂,看着脚边那一圈蛇,嚎啕大叫着把手里的死鸡丢了出去。

    村民这才明白,这两名外来的女子哪里心怀恶意,不得不抓耳挠腮地道歉,一边找叉找棍,想把那看似毒性奇强的蛇给擒了。

    蛇扭头就跑,却被引玉踩住了断尾。

    龙娉不知道这两人是什么来历,只猜得出她们大概境界不低,就算是她的全盛时期,也未必是这两人的对手。

    引玉岂容得龙娉再跑,她和莲升在不移山时放龙娉离开,本是想借此揪出对方的另一个巢穴,好以此找到归月所在。

    被踩在足下的蛇不断扭身,拧得跟麻花似的,嘴里发出嘶嘶声。

    是莲升不让龙娉出声求饶,省得将边上的村民吓着。

    莲升弯腰,直接从引玉的绣鞋下把那条蛇扯了出来,拎在手上说:“到外面说话。”

    一众村民看得目瞪口呆,还以为这蛇不是好对付的,不料光是被踩上一脚,便连牙也不龇了,这两人不比李老汉厉害?

    引玉回头冲众人笑笑,一言不发往村外走,而莲升拎着那条蛇紧随在后。

    村外树影幢幢,荒无人烟,越走林越深。

    引玉回头说:“你在扪天都吃了多少颗心,还数得清么。”

    龙娉挂在莲升手上,断尾猛地一抖,作势又要跑,却被莲升捏了个正着。

    莲升抬臂,将这细细一根蛇拎高,轻吹一口气解去那噤声的禁制,说:“老实一些。”

    蛇翘起半个身,欲用这一对竖瞳与莲升对视。

    蛇目莹莹,单是一个对视,便能让人心神恍惚,是有几分能耐。

    九霄之上,仙辰匣还在冲撞天门,莲升其实已经精疲力竭,差一点便定不住心神。

    所幸,龙娉的这一双蛇目并非无所不能,能蛊惑些凡人和小妖小怪,或者是……当年或许身负重伤的归月,但要想令莲升失神,可谓异想天开。

    莲升冷嗤一声,淡淡说:“我看你不光是想断尾。”

    龙娉哪还敢动,听天上轰隆一声响,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还以为是天雷要劈下来了。她这些年一直到处躲躲藏藏,可不就是怕被天道降罪么。

    那一声轰鸣太过突然,莲升周身一震,灵台痛如刀绞,就这刹那间,她不光面色苍白如纸,就连眉心花钿也失了色。

    引玉怔住,看得出莲升此刻的痛比以往的都要剧烈,她忙不迭望向天际,心知天门又有变!

    莲升只是脸色大变,神色却依旧沉稳,捏紧了龙娉的蛇身,直接说:“你在扪天都时使驭的是归月的躯壳,你说,归月现在何处。”

    天边又是一阵轰鸣,龙娉心想,这天雷要是砸下来,大家都给她陪葬得了。她故意不答,喉头发出咯咯笑声,说:“这事竟然被你们知道了,在扪天都设下赌局,故意想引我现身的就是你们吧,好让我背负孽债更深!”

    她一双竖瞳细如针线,咬牙切齿说:“幸好我没有中计,至于归月,是那只猫对不对?早被我用完就丢了!”

    作者有话说:

    =3=

    第139章

    用完就丢。

    叫引玉怒不可遏的, 哪是这区区四个字,而是黑鳞金环的蛇冰冷的双目。

    说起这话时,龙娉的蛇眼微微眯起,细细竖瞳带上了几分狡诈和得意。

    好像这蛇从来不通人情, 她自私卑劣, 欺软怕硬, 时而狂妄狡诈,时而又胆小如鼠。

    这样的人最是可恨, 你能将她绳之于法,也能让她跪地求饶, 偏她就算长跪不起, 磕个头破血流, 也绝无可能幡然醒悟,她到死也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引玉看了莲升, 又看回龙娉, 说:“如果赌局是我们设的,我们何必今日才来。”

    龙娉不吭声。

    “归月之事。你还改不改口?”引玉笑是笑出声了, 眼底却没有笑意。

    被莲升捏牢的蛇扭了两下身,双眼往天上斜,好像在等雷声再响,说:“我说的都是实话,为什么要改,那猫难不成还值得我撒谎?”

    引玉看她不语。

    黑鳞金环的蛇嘶嘶吐舌, 嬉笑说:“你再怎么看我,我也是这套说辞, 改不了了!”

    莲升受仙辰匣影响, 虽说筋骨未伤, 却已至强弩之末。

    那蛇在她手中扭动,叫她差点拿不稳,她一抿干燥的唇,淡声说:“别再同她废话。”

    引玉随即翻掌,绢帛般的画卷现于掌心,她倏然甩出画卷,用卷端缠住黑蛇。

    黑蛇从莲升手中脱出,转瞬便被甩在地上,撞出轰隆一声,好像山石崩裂!

    撞地的那刻,龙娉眼冒金星,双耳嗡鸣,痛到掌控不住形态,上半身直接变作人形。

    她十指抓向泥地,喉中呕出大口鲜血,一时间不知道身在何处,还没来得及回神,又被甩了起来。

    凌空,又猛撞泥地。

    再凌空,再撞泥底。

    龙娉抓出指痕数十道,一时是半人半蛇,一时又全化蛇形,一时全露人身,周身却布满蛇鳞。她本想呼救,可一张口,嘴里除了血便什么也吐不出。

    几下猛甩后,引玉顿住,收紧手里画卷,将龙娉的蛇身从地上拎起。

    明明只是拎高,龙娉却已是浑身一颤,从人身又变回蛇形,眼皮耷拉着,蛇目是彻底睁不开了。

    引玉左臂抬高,右手探向前,伸了一根食指,推得蛇尾摆曳。她神色凛冽,不过是凑近了些许,直视龙娉紧闭的双目,说:“归月的躯,你哪里舍得弃远。”

    “引玉。”莲升声很轻,忽然咽下了余下的话,仰头不语。

    其实她原是想说,她快要支撑不住了。

    引玉收了画卷,被捆缚的蛇随之坠地。

    那一失重,龙娉以为又要被重摔,蛇身都绷直了,没想到只是往地上一跌。

    痛是痛,却比方才好受了许多。

    莲升面色凛凛,静默望天。

    龙娉终于缓过来些许,又嘶嘶吐起舌,良久才挤出一句话:“那只猫,早跑没影了,我哪里留得住她,你认得她,就该知道她有多大能耐!”

    引玉踩住龙娉的蛇尾,省得这蛇又设法溜走。她见莲升花钿白得几近觅不见轮廓,便知莲升该有多难受。

    仙辰匣……

    莫非要撞碎了?

    引玉心跳如雷,刚捏住莲升袖口,余光中天边紫电飞掣而过,随后双耳被雷鸣震到呜嗡一声鸣。

    莲升神色凝重,整个人已是摇摇欲坠。

    地上的蛇也被吓得周身一抖,可抖完过后,便好像忘了刚才的痛,翘起蛇尾说:“看看这天,天雷定是要劈我了,你们不放我,就只能给我陪葬!什么归月,你再问百遍千遍,我也答不出来!”

    “你是不怕死。”引玉道破。

    龙娉猛咳数声,已是奄奄一息,沙哑笑说:“我怎么可能不怕死,谁能不怕死!”

    “那你怎么不求饶?”引玉冷冷一呵。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龙娉大喊饶命,喊得够响,可是心一点也不诚,只因那声“救命”带着笑腔。

    又一声雷鸣在天边炸开。

    引玉笑意骤减,地上那蛇也被吓得静了一瞬。

    雷声刚消停,龙娉便不再求饶了,变脸变得比撕纸还快,唰啦就是另一副面孔,又咯咯直笑。

    引玉冷声说:“你自然不怕死,你是料定死了也还能重新修出妖身,当自己是原上草,生生不息,毕竟你就是这么过来的。”

    龙娉没料到,对方竟连这事也知道,笑着笑着便急急吸气,眼珠子狂转着说:“你们……究竟是谁?”

    “你在不移山的洞穴里,还藏了东西是不是?”引玉低头问。

    龙娉的蛇身瘫在地上,和死物无甚区别,动也不动了,说:“那东西和你们要找的猫无关,问也白问!”

    “我无甚耐心了。”引玉慢声。

    龙娉睁开竖瞳,问:“我藏物一事,你们从何得知?”

    “我还知道,你在枉死城里见过天上来的人,你后来还见祂了是不是,何时见,在何地见,祂可有和你说过什么?”引玉说。

    龙娉龇牙开口:“你们不光找那只猫,还要找那个拿我东西的?你们有仇就寻仇,找我做甚,我都说我不知道归月在哪里了,天上来的那可都是神仙,哪容得我知晓踪迹!”

    她说得急,咳了两声,继续说:“你们不放我也好,这劫雷要是砸下来,我死,你们也得死!”

    莲升仰头观天,却见天色浓黑,其间星光零散,分明是朗月清风之景。刚才的轰鸣和晴天霹雳无甚区别,它并非因劫雷而起,而是因为……

    仙辰匣。

    龙娉忍笑,抖好似癫狂,她早想好了“重生”之道,不过是再死一次,无甚好怕的!

    再说,她迟早有天会被天道发现,如今能扯上两个垫尸的也好!

    雷又劈了下来,在几近劈到树冠时,竟猛地收回。

    “劈,往这儿劈,劈得响亮一些,最好比我被断尾的那日动静更大!”龙娉扯起嗓喊。

    莲升忍痛勾手,将地上抖如痉挛的蛇勾了起来。

    她双眼与龙娉的一对蛇目只隔咫尺,根本就是将龙娉的蛇目视若无物。

    龙娉一愣,明显僵了一下。

    莲升哑声说:“你此前就回过一次不移山,在外面兜转多年,如今又回到此地,看来洞里的东西对你来说十分重要。”

    龙娉刚想吐出蛇信,嘴便被捏了个正着,只得用腹语说:“我想回哪就回哪,你们管得着么。”

    “实话实说,你究竟藏了什么。”莲升松开她的嘴,按住她一只蛇目,微微往里一逼。

    力道不重,威压却重,叫龙娉觉得,她的眼珠子要裂了。

    龙娉顿时动不敢动,腹语也不用了。

    引玉轻声一嗤,说:“不答也没关系,我们等会就去将你那巢翻个底朝天。”

    龙娉本欲拱身,想做出进击的姿态,可惜眼珠还被按着。

    她可以死,却不想瞎掉一只眼,她的眼是她能力所在,是她的全部!

    天边又是一阵轰鸣,这轰鸣声一次比一次响,一次比一次叫莲升痛不能忍。

    莲升故作镇定,可垂在身侧的手却悄无声息地攥紧了。

    引玉一看便知,莲升多半是要撑不住了。

    引玉干脆说:“将她镇在此地,你稍作歇息,我去一探究竟。”

    莲升没有应声,抿起的唇角边溢出少许血色,她倏然将手上那黑体金环的蛇一掷在地,翻掌令金莲一绽,照着龙娉连眼都睁不开。

    这金光……

    龙娉心惊胆战,硬着头发再度睁眼,想将那金光看得更真切些。

    金莲一绽,便朝龙娉头顶倒悬而下,展开变作一熠熠烁烁的囚笼。

    龙娉哪里忘得了这金光,正是因为这金光,她才四处躲藏。她朝这金光囚笼猛撞,企图撞出条出路,可惜身刚挨上去,便痛到好像骨头尽碎。

    她扬声:“我猜你们和拿我东西的关系匪浅,正好你们也要找她。”

    莲升转身,只施她余光一瞥,冷汗直冒地说:“那又如何?”

    不过是开口一言,她唇角便溢出了更多的血,那朱红之色沿着她下颌徐徐往下淌,衬得她面色越发苍白。

    自那日在小悟墟石像里身中役钉,引玉终于又见到莲升面庞沾血。

    这朱色一旦沾在莲升身上,便一点也不旖旎,也不会令人觉得脆弱,只单是艳,是那种不可触及的艳。

    引玉看了龙娉一眼,没有说话。

    两人俱不看她,龙娉心急如焚,咬牙切齿喊道:“不如……不如我们联手,我也想揪出她所在,她如今尚欠我一样东西!”

    “你连归月在哪都不肯说,还想和我们联手。”引玉这才出声。

    龙娉生硬一笑,说:“我说了,我不知道那只猫去了哪里!”

    “那你便在此地老实呆着。”莲升一开口,鲜血又汩汩而流,偏偏她神态自若,便显得越发艳而冷漠,傲世而轻物。

    引玉将目光从龙娉身上撕开,只看莲升,她紧皱眉头,不敢想仙辰匣究竟磕撞到何种程度。

    莲升揽上引玉的腰,两人顿时身轻如燕,迎星河而上,瞬间就没了影。

    引玉哪里敢挣,反而环住莲升,还展出画卷缠身,让莲升不必施力。

    她多看一眼莲升唇角血迹都觉得刺目,只得凑上前将血迹抿去,唇贴着莲升冰凉的下颌说:“不是说了我一人上去看看究竟么,你跟上去,是不要命了?”

    离白玉京越近,莲升与仙辰匣的牵系就会越深,也越会痛如刀割。

    她良久不能出声,可被引玉直直盯着,只得在缓过一口气后,立刻说:“我料想天门将开,届时仙辰匣也不必再冲撞禁制,此痛并非无休无止。”

    “我以前以为,你是顽石做的心,如今看心并非顽石,反倒这一身体魄是铁打的。”引玉说。

    莲升不再多言,她口头不断涌上浓重锈味,多说两句,必定要口吐鲜血。

    引玉也情愿莲升别再开口,她远远见云上瑞光熠熠,那冰雕玉琢的楼阁高高耸立,便知白玉京已近。

    在地下时,仙辰匣冲撞天门禁制的动静就像极惊雷,如今临近白玉京,声音更是大到能穿透耳膜。

    就好像山崩地裂。

    引玉将莲升带到云上,察觉到,这和她贴得奇近的人虽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可周身分明迟滞了不少,许是使不上多少气力了。

    到云上,引玉看向天门,门内依旧被幻术覆盖,既看不到仙辰匣,亦不见白玉京应有的狼藉。

    但是,门上流光出现了众多裂痕,好似琉璃将碎。

    又是一阵轰鸣,撞击声近在咫尺,撞得引玉两耳嗡嗡。

    这到底是天道所下禁制,禁制一波动,震荡而出的气劲便推得引玉趔趄数步。

    她赶紧将莲升扶稳,才一扭头,惊觉莲升的耳朵竟流出了血!

    引玉面色骤凛,说:“莲升,捂住双耳!”

    她笃定自己定是喊了个撕心裂肺,偏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只嗡鸣声源源不断。

    莲升面色不改,反朝引玉耳廓轻轻碰去,食指一刮,转而把沾了血的手伸到引玉面前。

    引玉才知,原来自己的双耳也被震伤,此时血流不止。

    天门上的裂痕越来越多,然而仙辰匣猛撞禁制的声音,她们彻底听不到了。

    怎么会?

    聋了不成?

    引玉忙不迭展开画卷,将莲升拖入其中,用真身画卷来挡住些许天道罡气。

    入画,又是芙蓉浦,只是如今画中的芙蓉浦已找不到香满衣和云满路闹腾的念。

    引玉坐在路边石阶上,心有余悸地望向天际,捏起袖子给莲升擦拭耳畔血迹。

    莲升明明已痛到动弹不得,却还固守着那不偏不斜的姿态,光是那端庄坐姿,便好似含有禅意无尽。

    她捏住引玉手腕,半晌动了动唇,观口型,应当是“脏”这一字。

    引玉偏要用素色的袖子给莲升擦血,半晌双耳还是嗡嗡响,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她心里不免觉得好笑,抬臂挥出零星墨汁,墨汁在半空中凝成字。

    「好笑,你说我们像不像一对苦命鸳鸯,如今双双失聪。」

    莲升抬头看字,嘴角浅浅勾起一个弧度,约莫是嗤了一声。她抬臂将墨字打散,令其凝成别的字。

    「写字作甚,是不会用心声了?」

    引玉静默不动,五指一拢,将墨汁全收了回去,传心声说:“这不是怕你双耳失聪,心也失聪么。况且你如今身受重伤,是柔弱不能自理,我怕只光我传得出心声,而你传不得。”

    莲升神色复杂,没想到“柔弱”二字有朝一日能落在她的头上。

    她静了片刻,动以心声,“动用心声是要费些心神,不过,你也不必将我想得如此不堪一击。”

    “也是,到底是泽芝上仙。”引玉打趣。

    莲升下颌的血迹糊成一团,一些沾上唇沿,勾出唇珠轮廓。

    引玉看得心跳颇快,干脆敛起目光,传心声:“禁制将破,还得做足准备才行,白玉京里指不定是尸山血海,可别被吓懵过去了。”

    她是苦中作乐,其实单是回想当年幻象,也仍是心有余悸。

    莲升早对白玉京的现状有过许多猜想,说:“要想破局,总该要走到这一步。”

    引玉低垂眼眸,忽然间竟听见当啷一声响,似是小悟墟里的悬钟被撞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3=

    第140章

    这绝对是小悟墟的钟声, 引玉听了多年,绝不可能听错,她甚至分得清,钟声来自于哪一口钟。

    在听见钟响的一瞬, 她那些尘封的记忆纷纷复苏, 在灵台中叫嚣着冲上颅顶。

    带着厚重感, 余音不绝,藏有无尽禅意, 乍一听好似慈悲满怀,对这世间恋恋不舍。

    这是……灵命石像里的那一口钟。

    小悟墟的钟声有别于其他, 更别说灵命石像里的那一口。

    也唯有那口钟, 能响亮到这等程度。

    但究竟是不是石像里的钟在响, 还有待探究,如今能够确认的是, 天门禁制已破, 否则钟声怎么传得出来!

    钟响之时,也是禁制现出裂痕之时, 更是仙辰匣撞得个支离破碎的时候。

    莲升浑身僵住,目光更是定在某一处,一双眼血丝遍布,良久才动了动唇,但喉中未吐出声,而是动以心声:“钟, 石像。”

    想必莲升当真痛到了极点,她身如岌岌险峰, 更是将倒不倒, 就连传出来的心声也虚弱至极。

    引玉的双耳也还在嗡鸣, 她下意识觉得,是石像里的钟在响,可又觉得不可能。

    她拉住莲升的手,将五指和莲升的相扣,扣住才知莲升掌心已全是冷汗。

    “怪事。”莲升又动心声,明明不需要动唇,却还是抿润的干燥的双唇,用心声传话说:“按照此前的推断,灵命的魂如今该在某一小世界,祂的心绪万万牵动不得那口钟。”

    引玉扣紧莲升的手,说:“但别忘了,灵命离开小悟墟后,那口钟也常响,否则我们也不会为了探清究竟而闯入其中,平白中了役钉。”

    听到“役钉”二字,莲升眸色微沉,动心说:“也是,如果是受旁物冲撞,那口钟也会响,只是按时日看,像中魔气早该消失了。”

    “莫非……”引玉瞳仁微缩,诧异道:“白玉京里还有活人?”

    “不无可能。”莲升按住眉心花钿,仰头看着画中晴空说。

    “天门禁制已破,如今终于可以进去一观,你……”引玉看向莲升,欲言又止。

    “无妨。”莲升垂下手,又一副刀棍不入的模样。

    引玉不敢耽搁,蓦地撕开画卷。她生怕莲升要动手,赶忙在对方施术前开口:“我出去,你在画里待好了!”

    莲升只是深深看她一眼,并未应声。

    引玉从画中步出,转瞬便回到了天门前,果不其然,天门禁制已出现米粒大的破洞,隐约能见到仙辰匣的棱角!

    再看,仙辰匣还在大撞天门,那破洞越裂越宽,隐约能看到门内的一角血迹。

    有瑞光普照,这血还未完全干涸。

    正如引玉所想,白玉京众仙难逃一劫,天门内早该是汪洋血海,所有仙神深陷囹圄!

    门上流光熠熠的禁制好像变作一琉璃镜,被仙辰匣一撞,晶屑便迸溅开来。

    见状,引玉转动手腕,此番不再能再袖口旁观,猛朝裂痕遍布的禁制拍出一掌!

    此时禁制还未完全破碎,施掌之人当还会受到术法反噬。只见门上流光一动,将引玉拍出的那掌全部奉还。

    引玉侧身避开,目不转睛盯着天门,好在方才那一掌不算白拍,她助得仙辰匣将那米粒般的破洞撞得跟拳头一样大了。

    足矣!

    只是禁制一开,门里仙辰匣和画中莲升的牵连也会更甚。

    但见,仙辰匣上的神力幻作金光,穿过天门,徐徐汇到悬浮半空的画卷中。

    这神力不是给引玉的,而是给了画中莲仙,否则引玉怎会毫无感觉。

    引玉看了画卷一眼,又朝天门禁制震出数掌,今日她偏要让这天门大敞!

    起先看似坚不可摧的禁制,在仙辰匣的大力冲撞下,竟好像变作薄薄一片纸,一碰就坏。

    引玉刚想继续动手,忽然听见身后的画卷哗啦一声响,她匆忙扭头,竟见那画展得好似壁画。

    画中有人影缓缓步近,是莲升。

    莲升从画中穿出,虽还是摇摇欲坠之姿,神色却凛然如冰。

    她抬掌令莲花绽开,此莲有千瓣,千瓣皆如刃!

    千瓣莲变作飞刃,齐齐朝天门禁制撞去,密密麻麻将数丈高的白玉门覆了个遍。

    轰隆——

    禁制尽碎。

    此番门内种种再藏无可藏,那些堆叠成山的尸,干涸的血迹展露无遗,这才是白玉京!

    仙辰匣浮在半空,果然是伤痕累累,让引玉差点一眼认不出。

    以前的仙辰匣得由千根榫木组成,每一根俱镌刻着白玉京上一位仙的命数,如今众仙陨落,仙辰匣余下的榫木屈指可数。

    剩下的这数根榫木都是残缺不齐,其上血迹斑斑,彰显仙辰匣其主,和众仙命途的坎坷。

    莲升看见遍地的尸时,脚步微微一顿,随之才伸手将仙辰匣招去。仙辰匣顿时化作零星金光,归入她灵台。她一身法衣随之大变,和昔日的“泽芝”再无不同。

    引玉心跳如雷,好像时日回到她们在慧水赤山初诞之时,当时发生过的种种,她只需稍稍回想,便能记得个明明白白。

    瑞光能治百病,当年鸾鸟青龙喜好在天际盘旋,可不就是为了能里里外外晒个透。

    如今禁制已破,瑞光无遮无掩,照得引玉双耳温温,她走了几步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才料到双耳恢复。

    莲升苍白着脸,从地上众尸间寻得间隙缓缓往里走,众仙神要么断肢,要么身上落有百般刀痕,她仰头也看向天顶瑞光,哑声说:“可他们魂灵何在,总不会全部就此泯灭。”

    “天道。”引玉指天,垂目时不免看到众仙神脸面,她一颗心好似悬空,无处可依,少倾才说:“想必天道是为避免更多人奔赴血海,不得不封禁天门。观仙辰匣,仙神们神魂应当还在,许是被天道藏起来了。”

    她放慢了步子走过,看到了当年和她共饮的天仙,也见到曾听她吹埙的仙童,就连当年常劝她莫要将凡间酒带进天门的天兵,也在其中。

    众生相,众生命,仙已是如此,凡人又该如何。

    “我想也是。”莲升抬手将天上瑞光引来,单单这一举动,她又差点口吐鲜血。

    只见瑞光如汪洋倾泻,却又不如激浪,它光艳而温暖,将遍地血迹洗涤一净。

    引玉弯腰找寻,毫不意外地看见数不胜数的石珠。她本想将石珠捏起,想想还是收回了手,说:“果然是幻象害了他们。”

    “石珠暂且别动。”莲升说。

    “我知。”引玉站直身。

    瑞光过处,血色全无,众仙神躺在地上,若不看他们身上或深或浅的伤,便只会觉得,他们不过是沉沉睡去了。

    引玉多希望,这只是梦一场。

    料理完这一切,莲升将瑞光送回天穹,她微微一个趔趄,稳住身说:“去小悟墟看看。”

    “走就是。”引玉转身,揽上莲升便朝小悟墟飞去。

    一路上全是尸,亭台楼阁间一片死寂,唯独小悟墟。

    小悟墟的塔刹林间不染纤尘,当年众佛陀们的法身早葬好了。远处石像在一众塔刹和菩提树间露出半身,这静谧安宁之感,似乎和昔时无甚两样。

    但令人费解的是,塔刹上全部贴有符箓,无一例外。

    引玉走上前,想看清符上咒文,一看便愣住了,这字迹根本就是归月留下的。

    “怎么?”莲升见引玉捏着符边一动不动,只觉得符上墨迹甚是潦草,想来不是灵命和无嫌所留。

    引玉摩挲纸页边,说:“是归月,她惯来写不好字,却妄图教阮桃识字,真是……”

    她话音微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评价。

    莲升望向塔刹林深处,目光所及之处,塔刹上全都贴有符箓。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皱眉。

    “不知她是何时贴的。”引玉放开手上符箓,又走向另一座塔刹,见符箓上笔迹和方才的一样,的确是归月所留。

    她迟疑道:“天道定是在众仙神陷入幻象之后,才封锁的白玉京,那归月呢,归月是如何离开白玉京的?”

    “众仙神受诏上天,那日之诏不知是何人所为。”莲升慢步走进深处,和边上数人高的塔刹比,她显得何其渺小。

    “如何能见到归月,一定能水落石出。”引玉走向莲升,手臂半抬着,指尖一路从身侧符箓上缓缓擦过。

    越是往里走,离灵命那石像便越近。

    这高耸入天的像,的确会给人一种泰山压顶的错觉,好似在这小悟墟中,它便是法则所在。

    不过如今再见到这座石像,莲升的心境已与昔时不同,那时她被困瓮中,许多事都不清楚。

    如今再见,只觉得此像高大非高大,威严非威严,禅性非禅性,里里外外分明只镌刻着灵命的欲求。

    从为自己立像起,灵命的心便不再纯粹,牠的诸多妄念已是深藏于心。

    引玉走到石像前,负手仰观,见莲升意图腾身,按住她的肩说:“我去。”

    她踏着石像直奔颅顶,待到顶巅时,险些被天上瑞光灼瞎眼,低头时毫不意外,这像的颅顶确实是被凿空了一块!

    石像硕大,单这头颅,怕就能把莲池里的水全部盛完。

    引玉累及,便坐在这像的颅顶边,踩着“灵命”的额朝下看,只见莲升那身影,比蝼蚁还小。

    以前时灵命借石像以纵观小悟墟,将其下万事万物纳入眼底,眼中众生不及蝼蚁,当能视作草芥。

    “明珰。”莲升忽然喊了一声。

    那声音传到天穹时,已轻得好似蚊蝇。

    引玉一跃而下,本想问莲升喊她作甚,但刚落地,便听见石像里传出轻微响声。

    叮铃。

    倒不像铜铃摇晃,而像是被什么小东西冲撞了几下。

    “什么声音。”引玉侧耳细听,“刚才的动静,定也是像里的东西折腾出来的。”

    莲升皱眉,朝石像顶端瞥去一眼,问:“上面如何?”

    “和我们设想的一样,颅顶被掏空了,想来全被做成了石珠。”引玉还在分辨像里的声音。

    莲升颔首,然后缓缓将手探到像里,验明无甚危险,这才迈了进去。

    引玉紧随其后,进石像后一个仰头,便看见有一缕念好像飞蛾扑火那样,正一下接一下地撞着铜铃。

    那是一缕念。

    是归月留下的。

    作者有话说: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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