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念有形, 就好比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半空中那身穿黑裙又披散着银发的,可不就是归月。
在轻撞了几下后,那念又以气吞山河之势, 一鼓作气猛撞上去。原先的叮铃声陡然变作灌耳当啷, 震得引玉和莲升两耳嗡鸣。
引玉吃痛地捂住双耳, 下巴仰到极致,只为看清那缕念。
的确是归月, 原先她和莲升在白玉门外听见的声音,也的确是从这里传出去的。
幸而这次早有准备, 引玉很快便屏住了五感, 使得双耳受到的伤害远不及刚才重。
这得是用尽全力, 又得是不顾死活,才撞得出这般声响。
就算是以前灵命还在小悟墟的时候, 这口钟也不曾像今日这般响。
“归月。”引玉喃喃, “她的念怎么会在这里,她撞钟作甚。”
看仔细后, 她更是心惊,要撞响灵命的钟,哪是易事,这是灵命的心钟,旁人要让它响,得费上数倍心力不止。
正是因为这样, 归月的念才会千疮百孔,看着比渔网还破, 哪里比得上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
“或许她早就把念撇在这了, 之所以撞钟, 是想引人发现。”莲升揣度。
整座白玉京有两个晦雪天那般大,要想叫人知道,光靠叫喊肯定是不行的。
只是,撞钟于这一念来说,无异于飞蛾扑火。
“她从何时开始撞,难道撞了有……二十年之久?”引玉诧异。她定定仰视,看着那单薄人形一下接一下地撞钟,越撞,身影越薄。
薄得比青烟还不如,也许出了这石像,被瑞光一照,就会化为虚无。
“不过,”莲升淡声,眼底的光微微一颤,分明是有所动容,“念如果没有魄力支撑,莫说撞钟,就算什么也不做,也维持不了十几二十年之久。”
引玉怎会不知道,观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此前若非全被无嫌镇住,想必早就烟消云散了,后来解了封禁,单是露面动上几下,便一副要散的样子。
“归月她……”她心跳如雷,“还活着。”
“不错。”莲升颔首,眉心微微皱起,“魂为气,魄为体,魄力在,则表明躯壳还在世。”
引玉的心蓬勃跃动,只是她还有些许不解,说:“她无疑早早就离开了白玉京,既然能离开,又何必在这里留一缕念。”
“问她。”莲升说,“她必定留了话。”
“我想也是,我招她下来。”引玉抬手,也不知那念得撞昏到何种程度,明明她们闯入石像已有多时,念还是没有发觉。
“再撞,可就要散了。”莲升敛了目光,转而又环视起石像内壁。
当时的魔气已不复存在,像内布置无甚变化,似乎在她带着引玉离开白玉京后,灵命也不曾回来。
“归月。”引玉施出画卷。
长卷如丝帛般朝天卷去,冷不丁将归月的念缠了个正着。
还在撞钟的念被吓了一跳,惶恐垂眼,可在看清腰上的画卷后,不等引玉收画,她自个便俯冲而下,冲得比鸟雀还快。
归月认得这画,归月的念自然也认得。
引玉索性收了画,张开双臂想将归月接住,心觉那薄薄的念要是磕着碰着,可不就要烟消云散了。
撞钟时,归月的念是一副不管不顾的模样,如今俯冲而下亦是。
不同的是,刚才她双眼无光,似乎迷惘到连自己为何撞钟也不知道,而此时,她那混沌迷瞪的眼已然大亮。
除却念上的裂纹,其实归月的念算是毫发无伤。
这念还是归月以前的模样,可想而知,在分出这念时,归月还不曾受到伤害。
也好,引玉心想。
归月的念没有扑向引玉,让引玉接了个空。她轻轻盈盈落地,一瞬便变作猫儿身,绕着引玉踱了半圈,毛茸茸的脑袋直往引玉腿上蹭。
引玉微微一愣,原先的失落被一扫而空,心口挤满酸楚,就算是以前在白玉京时,归月也不曾这么蹭过她,顶多贴着她绕上一圈。
那猫儿可太难哄了,性子虽然不傲,却娇得很,要她拿出好酒,才勉勉强强挨着她坐。
可如今这猫只是一缕念,而非归月本身,又如何蹭得着引玉,这念只稍稍靠近一些,便要从引玉腿上穿过。
引玉心中悲喜交加,低头说:“归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猫儿的念微微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在此地撞钟,等的到底是谁。
引玉刚要弯腰,腿边的猫儿便拉长了影,又变回人身。
银发黑裙的念一动不动站着,良久才遮眼,轻轻吸起鼻子,说:“等了你好久,这小悟墟怎会这般寂寥,以前这大钟一响,就会引得好多剃头的过来,如今我撞破头,才见得到你。”
“这正是我们想问的。”莲升淡声。
归月的念这才看到引玉身边那红衣仙,登时收敛了神色,想必如果是猫儿姿态,一对耳已完全往脑袋上塌了。
她虽然没在莲升手里吃过苦头,可因为此仙掌管的是天地戒律法条,她心底不免忌惮,每每看见这仙,都忍不住摆正姿态,只有在和引玉闲谈时,才敢多说莲升几句。
“呀,是莲仙大人。”归月的念小小声说。
引玉不语,她多想抬手一抚归月的发,可惜碰不着。她只能将这缕念上下打量,想找出当年那血灾发生的缘由。
“归月”难过不到半刻,念恰如其主,气极时单单是追着自己的尾巴玩上一阵,就能忘却苦恼。
她一双眼忽然变得精亮,双手往身后一负,故意做出世外高人之姿,卖起关子慢悠悠道:“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么。”
看对方神色轻松,引玉却不免难过,一个是当时还未经历苦痛的念,一是也许身受重伤的猫儿仙,也不知如今的归月是不是和这念一样,时时苦中作乐。
“为什么?”引玉顺着她的话问。
“归月”笑得狡黠,明明千疮百孔,姿态却好生轻松,得意道:“正如你以前和我说,弩下可逃箭,我想,只要我一直藏在这石像里边,就一定能免去危险。”
“好聪明,所以你藏在此地,是为了避难?”引玉轻笑,不紧不慢地说:“可你为什么要分出这缕念,你当时看到什么了,如今又想告诉我们什么。”
“归月”打了个寒颤,仰头看向石像顶端。
在这里面往上看时,因为灵命没有将这像的头颅完全掏空,所以自然是透不过那破洞看见顶上瑞光的,灵命知晓会有人进这石像,所以还是稍稍做了遮掩。
“归月”仰头不动,良久像被吓着,倏然弯腰抱头。
这模样,和香满衣、云满路想起当年芙蓉浦血光之灾时有几分相像,想来当时白玉京的浩劫,归月也是撞上了的,只是她得幸避开。
“怎么?”引玉伸手,五指却从“归月”身上穿过,她这才回神,想起这不过是归月的一缕念。
莲升皱眉,看出这一缕魂已至油尽灯枯之势,那薄薄的影上裂痕便遍布,将散不散。
日日撞钟本已叫归月这念破败不堪,如今费力回想曾经,无疑是要将最后一丝念力也耗竭。
莲升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弹出一缕金光,硬生生将归月这四分五裂的念给拼了回去,令念上的裂痕几乎消失。
不过这只是暂时,只要金光收回,这念还是会变回原来那残破模样。
“归月”急急倒吸了一口气,双眼变作猫瞳,好像忽然醒悟,说:“是了,这才是我留在此地的本意!”
引玉微转手腕,也不动声色地施出一缕墨气,好让归月这念能支撑得更久一些。
“归月”急不可耐,想在这顷刻间把当时之事全部道出,然而这一张嘴却跟不上她的思绪,开口便磕磕巴巴,说得那颠三倒四。
引玉不急于这一时,有她的墨和莲升的金光在,这念怎么也能多呆一阵,足够归月把事情讲清楚。
“你慢慢说,莫要急。”她道。
“归月”只好拍起胸口,好似她还拖着活躯一具,缓了一口气才说:“我等太久了,心急也正常!”
那是千层塔天罚的当日,在天雷过后,刑台上竟不见白衣仙的身影,只那天净妙莲失去意识倒在地上。
众仙哗然,那白衣仙难道被天雷砸了个魂飞魄散?可以往仙神受刑,都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他们四处找寻,将白玉京翻了个底朝天,依旧找不到白衣仙的身影,此时,执行的法莲才在刑台上苏醒。
找不到引玉,归月自然也急,她趁着法莲朝仙辰匣奔去,竟胆大包天地潜进了小悟墟,她寻思着,引玉可不会忽然不见,一定是被人藏起来了,指不定就是莲仙做的!
她在一众菩提和塔刹影间鬼鬼祟祟穿行,生怕被佛陀和沙弥发现。
三千塔刹,其间菩提树数不胜数,归月兜兜转转了半天才找着问心斋,可惜问心斋里没有人。
她又找了引玉常常提及的莲池。
她那么怕水,蹲在池边捞了半天,想把聚在一团的鲤鱼拨开,好看清池底状况,可惜那一群鲤鱼以为她是来投食的,竟聚得更紧了。
归月什么也没找着,仰头时见到了灵命的像,那像高耸入云,一双眼虽然紧闭,却好似将她的一举一动都揽入眼底。
做猫的,虽说平日里多半时间都在酣睡,可对于危险,她还是敏锐得很,她直觉这尊像不是什么好东西,怪吓猫的。
归月拔腿就跑,再找到仙辰匣时,连莲升也见不着了。
如今失去踪影的不单是引玉,还有那小悟墟的莲仙。虽说在劫雷过去后,莲仙是昏迷不醒之姿,但免不了她是故作昏迷,实则想方设法将白衣仙送到了别处。
当日有仙说,就不该让天净妙莲当那执刑的,整座白玉京,谁不知这两人关系非同一般,引玉平日总往小悟墟跑,为的不是别的,不过是想和莲仙见上一面。
只是这二人的关系向来不好揣度,说亲昵是亲昵,但疏远也是疏远,并非一日不见就会要死要活。
此前众仙都只是暗地里闲谈几句,谁也不敢将这事放在明面上说,直至这一日,两人前后失踪。
归月想的是,如果引玉真是被莲升藏起来了,那也好,毕竟百九十八道天雷砸下去,就算引玉命还在,也该只余一息,到时她如果还要被贬下凡,那还了得!
白玉京的众仙四处奔走,就为了揪出这二人所在,归月却还是在天门上卧着,晃着尾仿佛置身事外。
作者有话说:
=3=
第142章
原先还能说, 白衣仙是被劈了个魂飞魄散,可如今连莲仙也不见踪影,此事可不就成了悬案。
众仙着急找寻,把平日和引玉走得近些的, 都喊过去问话, 归月也不例外。
好在归月的确不知道引玉和莲升去了哪里, 更何况,她素来也不乐意和外人交谈, 姿态一摆,众仙神连她在想什么也看不出。
归月变回猫身扑起水晶蝶, 扑着扑着就跑远了, 其实哪是贪玩被勾跑, 分明是起了心思,设法让那些仙别再逮着她问l。
一众仙见她心思不在此处, 当这猫是没心没肺的, 压根也不想再见到平日待她好的白衣仙,面面相觑后, 索性问其他仙去了。
白玉京的时日总是过得很慢,在那之后,归月的乐趣便从呼呼大睡,变成了数白玉门下进出的仙神。
众仙还在为搜找引玉和莲升到处奔波,总是出去的多,回来的少, 使得白玉京越发寂寥。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再这么下去, 白玉京迟早得乱。
可是又能怎么办?观仙辰匣, 匣首已是诸罪加身, 灵命还在闭关,而莲仙又杳无音信,如今白玉京可是连个领头的都没有了。
众仙神不得已,只得到列缺公案前请示仙辰匣,这仙辰匣承的是天道之旨,想来它一定知道两位仙在往何处奔逃。
归月就在白玉门上,白玉门正对着的可就是列缺公案,她自然能将众仙神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她见仙辰匣一动不动,天上紫电虽如游龙奔腾,却压根没有疾掣而下,天道好似……在默许两位仙出逃。
列缺公案前,众仙神躬身祈求,一个个暗暗抬起余光往天上斜。他们瞠目结舌,也不知是天道视而不见,还是因为这仙辰匣损坏了,竟连一星半点的启示也求不到。
可仙辰匣,真的会坏么?
归月亦不知这仙辰匣究竟算不算坏,但她犹记得,此前引玉和她说过,天道本就是一团混沌之气,只有顺应天理、自然天成的请求,天道才会给予答复。
她明了,引玉和莲升哪里有错,一定是有坏东西从中使诈!
远处,仙神们恳请无果,只好另寻他法,在列缺公案前商议,到小悟墟恳请灵命出面。
这可不是小事,自闭关以来,灵命便不曾露过脸,就连神迹也不再遗落,若非笃信灵命此番修心不易,且又专于此道,仙神们定要觉得……
灵命也消失了。
请灵命出面,和请示仙辰匣一样难。
平日里众仙神不敢擅闯小悟墟,自然也和灵命说不上话,对于那位大人的脾性,至今无人摸得透。
不过粗略一观,灵命和引玉的性子大不相同,引玉那般的,即便身为仙辰匣匣首,也无人忌惮她,她散漫惯了,又好结善缘,谁都能从她那讨到酒喝。
而灵命么,虽也是随性洒脱之姿,神色间又有几分悲悯,可好像都只浮于表面,让人不解其本心所想。
再说,如今引玉消失,甭管仙辰匣变未变,众人心中的匣首早从引玉变作灵命。灵命本就威严不减,如今众仙神看牠,只会更加觉得遥不可及。
饶是如此,仙神们还是不得不擅闯小悟墟,并且此番还不容失败。
心要诚,意要足,否则哪里请得动灵命。
于是职位稍高的几位,纷纷将游走在凡间的仙神全部召回天宫,约定彼时再一同前往小悟墟,齐心恳请灵命出手。
天门上,变作猫身的归月微微动了一下耳,将这事暗暗记下了,此事她非得凑凑热闹不可!
仙神哪敢耽搁,不论是在地下任职的,还是此前下凡搜找的,在接到召请后,纷纷凌天而上。
那日的天门热闹非凡,归月从未见过那么多的仙,多到她数都数不明白。
她是要凑这热闹不错,但不急于在此时凑,于是两眼一合,又作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她啊,才不期盼灵命出手,最好谁也找不到引玉和莲升,让那两人在外边多逍遥一段时日。
回天之后,众仙又齐聚在列缺公案前,已想好要如何跟灵命提起这事。
灵命闭关已久,一定不知道莲升犯下的孽障,在知道后,想必无需他们多言,就会立刻出手。
高耸的天门上,归月又听了个一清二楚,她在心里头轻轻嗤了一声,起身就往小悟墟跑,她可得好好听听,这些仙要在灵命面前如何说引玉的不是。
她心里一寻思,越发觉得灵命闭关事出古怪,闭关的确是要两耳不闻窗外事,可灵命如何做得到避世百年不闻不问?
到小悟墟,归月直往灵命那石像奔,可谓是一回生二回熟,如今再从一众塔刹间穿行,她也不是那么怕了。
她现在胆比这参天石像还肥,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一股脑爬到石像顶上,寻思着只要她藏在上边,一定不会被发现。
到了石像顶,归月才发现,灵命这像不知道何时被人凿空了一块,这不是小事,灵命如果真在石像里边,绝无可能察觉不到,除非这天石是灵命自己挖走的。
她惴惴不安,遥遥望向小悟墟门庭所在,见一众仙像蝼蚁般小小一个,聚在一团徐徐步近。
归月心里又是一声冷哼,已猜到这些人要说些什么,可就在这刻,她隐约听到一些珠子滚动的声音,可惜离得太远,她听得不够真切。
乍一听,又好像水珠滑落,亦或是哪位天仙在反弹琵琶。
顷刻,归月摇摇欲坠,眼前景象倏然一变,害得她从石像上坠落,好在她一下便意识到,这是幻象!
所幸这石像耸入云端,她站在石像上,整个身都被笼在瑞光下,否则如何醒得了神。也幸好,她早些时候磨好了爪,这对爪足够锋利,使得她能稳稳勾在石像的额头前。
归月知道这石像常常有天仙过来擦拭,偌大一座像,花上一整日才勉强擦得干净。
可如今,她竟嗅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是……魔息!
她爪子下,有一些斑驳浅淡的痕迹,根本就是才逸出不久的魔气。
这尊像与灵命相系,灵命怕是已经成魔!
此事若是传出去,定要惊煞这一众仙神,且不说,他们竟还妄图让灵命出面。
归月心惊胆战,又赶紧爬回顶上,被瑞光照得皮毛发烫,才微微安下心。
她是逃过一劫,可底下的众仙神没有,他们开始拔刀拔剑,将法器一股脑全部祭出,接着便将法术全招呼在自己人身上。
这不是玩闹,因为刀刀都见血,剑剑要命。
不过一眨眼,小悟墟外便已是血流成河,弱小些的仙受不住重创,竟直接……泯灭。
归月心知,这血灾定是因为这小悟墟,定是因为灵命。
她……她得想些办法,把这小悟墟封锁起来才是,不能再让这座石像害到更多的人。
到底是仙,归月的本事可不只限于伏在天门上小憩,她施尽全力,将整座小悟墟锁在禁制之中。
禁制一成,归月已是气息奄奄,咚隆一声从高处坠下。
她眼前是不可胜数的塔刹,这些塔刹能勾连三千世界,如果灵命有意,定能让三千世界也变作血海。
躺在地上的猫儿挣扎着站起,寻思着,塔刹也该全部锁死。
可在落地后,她便离瑞光远了,眼前的塔刹纷纷变作魔佛,那些魔佛当真可怕,竟都是吃猫的!
归月干脆封住五感,勉勉强强定住心神,随之赶紧变回人身,取出百张符纸画符。她的灵力所剩不多了,只能借符文之力来护住这三千塔刹。
以前在凡间时,她偶尔看到道士画符,她事事好奇,便跟引玉提了此事,软磨硬泡地说自己也要学,引玉拗不过她,手把手教她画符写字。
她啊,可会画着呢!
可百张符纸哪里够,要贴满这三千塔刹,万张都不一定贴得匀。归月伏在地上,握笔握得手疼,干脆把笔丢了,用手指沾墨来画,区区万张,画个两万也不成问题。
她这爪子,厉害着呢。
归月便在这小悟墟里画了近半月,夜以继日地画。这半月里,小悟墟外全是刀枪术法声,还有众仙神们的咆哮和痛吟,好像白玉京并非天宫,而是修罗地狱。
好在,归月什么也听不见。
小悟墟外是血海尸山,小悟墟中却寂静,越是静,归月越怕。
怕归怕,符还是要画,她根本不敢歇,即使手指头全磨出血来,也没有停下。
在她画完最后一张符,将这三千塔刹全部镇住的时候,小悟墟外的打斗似乎也消停了。
她解去了五感封禁,又解除小悟墟禁制,竟还是听不见嘈杂声。
这次,当真是一片死寂。
归月终于离开小悟墟,从尸山间心惊胆战地走过,她觉得,引玉一定就是被灵命害了,否则引玉怎会在小悟墟大开杀戒。
待离开小悟墟,她才知外面幻象更甚,比传进小悟墟里的,更加能惑人心志。
不好,她可不能伤着旁人!
归月心跳如雷,对一众幻象视而不见,一门心思只往天门赶,得逃!
哪料还未走到天门前,她便察觉,落在身上的瑞光越来越烫。
怎么会?
归月仰头,惊见瑞光徐徐下降,然后凝在了她面前的天门上。
不好,是禁制将成,天道要封锁白玉京!
归月当即奔出天门,差一些就被困在天宫,她急中生智,因为不知引玉和莲升何时回来,但想来那两人一定会回白玉京,干脆分出一缕念,驱使它藏在小悟墟中。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禁制已成,幸而她的念也成功闯进了小悟墟。
念只至此。
石像中,归月的念徐徐说完当时之事,说完终于一身轻松,从发丝到双足全是轻飘飘的,好像不必再硬撑了。
她干脆盘腿坐下,又变成猫儿姿态,舔起当时费劲画符的手,说:“我依稀记得,在天门禁制大成后,我目光再穿过天门时,门里竟是一派祥和之景,连丁点血光也见不着。”
“有禁制阻隔,所以看不见,我们亦然。”引玉垂眼看她。
猫儿翻起肚子,还在舔爪,口吐人言道:“那定是天道的把戏,我聪明着。”
“是,好在你聪明。”引玉蹲下去,心知摸不着猫,便只光用眼来看。
归月翻身伏地,两爪往前一伸,伸了个懒腰说:“虽不是亲临其境,但我好像看到,天地画卷开始衰颓,山河每况愈下,湖水已不如以前澄清,河流污浊,凡间要么大旱,要么大涝。”
“确有其事。”引玉目色微黯,越发笃定归月还在世。
只要归月在世,这一念受其影响,便也看得到凡间种种。
猫儿仰头看着引玉,极认真地问:“众仙陨落,凡人的祈求再应验不得,人间信仰坍塌,慧水赤山……”
她停顿了许久,小心翼翼问:“是要覆灭了吗。”
引玉站起身,说:“慧水赤山不会覆灭,好在你聪明,留了这一念。”
见这一念上又浮现出浅浅的裂痕,莲升便想再施金光修补,却被引玉按住了手。
“不留她?”莲升神色极淡,言辞间却藏了些许难舍。
引玉未答,而是问“归月”,“你说的都是以前的,如今呢,如今能看到什么?”
“从很久以前起,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猫儿懵懵懂懂。
“容这一念去了吧。”引玉抬手。
作者有话说:
=3=
第143章
念与心合, 念有善有恶,可善可恶,念是当下之思,当下不忘之事。
念存世越久, 就越会觉得自己就是正主本身, 长此以往必会魔怔, 念散时也必会痛不堪忍。
引玉可不愿看到,这缕念散尽前对凡尘的执着和不舍。她转身避开目光, 说:“二十年过去,她已是千疮百孔, 该歇一歇了。她留这一念, 本也是为了等我们归来, 如今此念功成,也该是到了……身退的时候。”
“倒也是。”莲升应声。
猫儿却要看着引玉, 见她避开, 还特地绕到她身前,那墨洒般的尾软绵绵往她足踝上缠。
避不开, 引玉索性低头看猫,说:“撞钟撞得疼不疼?”
“疼?”归月的念遍体鳞伤,明明变成了猫儿身,一双眼还亮得厉害,好像兴高采烈,“能撞到把你们引来, 那就不算疼。”
引玉心觉酸楚,轻轻一哂, 问:“这么说, 你撞钟这么久, 除我们外,别的人影都没见着?”
“可不是么。”猫儿原先亮晶晶的眼倏然一黯,看似有些萎靡,嘟囔说:“这小悟墟当真无趣,也不知住这的人怎么挨得住寂寞。”
说完她胡须一动,悄悄朝莲升睨去一眼,改口说:“一定是我不够沉稳。”
莲升仰视悬钟,说:“住在这的当然也会寂寞,或多或少罢了。”
归月脸上白须又微微一抖,蹲坐着舔起爪,说:“最初藏在石像里时,哪有如今这么孤寂,那时我就算闭着双眼,也能看到凡间的一些景象,即便看到的不多,也足够聊以慰藉。”
“你可有见到一只蛇妖?”引玉皱眉,“她可曾对你……下过狠手?”
“蛇妖?”猫儿一嘁,“没有见过,区区小蛇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一爪子的功夫,便能叫她跪地求饶。”
这的确是归月会说的话,毕竟在这白玉京上,她连天上飞的都不怕,岂会怕什么蛇妖,就算是莲升,也只能勉勉强强在她心里排上号。
“罢了,不知道也好。”引玉摇头。
其实她心里还有诸多疑惑,譬如归月离开白玉京后还做了什么,又是如何落到龙娉手上的,不过这些都已不算重要,最重要的是……
她终于得知,归月还活着。
猫儿的念却陷入了苦思,嘴上念念有词,眸色也变得急不可耐,说:“为什么如今就看不见了呢,怎么会看不见,不论是睁眼还是闭眼,连一闪而过的场面也见不着了。”
莲升皱眉,目不转睛地看着归月的念。
归月的念心急如焚,当真将自己当成了正主,喃喃说:“可以前又是为什么看得到呢,是、是我舍了一念在凡间么?”
引玉看得心惊,不愿揭穿这一假象。
可是,归月动用的念力越多,念上裂痕就越是明显,就好像藤蔓中长出蛛网般密密麻麻的丝,连带着一张脸都变得不清晰了。
这一念,快要碎了。
“归月”哆嗦起来,小声说:“不会我才是那一念吧,我身上好疼。”
引玉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极其想施术助这一缕念留下。但她忍住了,她那么做,只会让归月的念更加痛苦。
猫儿一顿,看向自己近乎破裂的身,突然有所感悟。
她本是垂着眼眸思索,良久才抬起头,看向引玉说:“我知道了。”
引玉神色微松,心里明白,如今这念什么也看不见,是因为正主被困在了某处,或许是一个类似十二面骰的地方。
可她不能说,这念唯有自己梦醒,才能轻松离去。
“归月”的身影逐渐拉高,变作人身站在引玉面前,双手负在身后,脸上哪还余有急色,看着又是一副神气的模样。她笑眯眯说:“无妨,如今见到你,我心愿已了,痛不痛的已经无所谓了,反正我向来不怕痛。”
“这白玉京上,就属你厉害。”引玉清楚得很,归月最喜欢听这样的话。
猫儿得意,转身背对引玉,努嘴又说:“在这白玉京里,我最喜欢的就属你,你待我百般好,旁人恨不得把我从白玉门上赶下来,唯你替我说好话,还会把凡间的酒分给我喝,那酒可真香啊,细数下来,我似乎有二十多年没喝上酒了。”
什么好与不好的,想必都是托辞,最后那一句,才是归月的念真正想说的。
莲升也不出言纠正,明明这白玉京上,她可没有驱赶过这只猫。
引玉听得笑了,说:“来日再一起喝,芙蓉浦里还有许多美酒,到时我带你去。”
“归月”喜极而泣,捏起袖口擦拭眼泪,泪花盈盈,嘴角却还是一个劲往上勾。
她小声说:“你真好,你素来受天道喜爱,旁人不能做的事,天道从来不阻你拦你。我曾妄图揣测过你的身份,但琢磨个头痛欲裂,还是没有结果,我索性不去想了,等你何时想说了,再告诉我好不好?”
这一念更是裂痕百出,引玉如何说得出一句“不好”,索性颔首说:“一言为定。”
猫儿扭头,笑得甚是灵动,可惜笑颜被裂纹破坏,显得脆弱易碎,又说:“你一定能让白玉京恢复昔日模样,是不是?我呀,可好久没到白玉门上趴着了,那是我的窝,后来换了哪一处都不舒服,到处都是血,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也没人和我说话,白玉京好寂寥。”
“莫说天门了,待此事一了,我还能携你到凡间看花。”引玉哄着她,又说:“有花有酒,你还能化作猫身扑蝶,开心不开心。”
猫儿眼都亮了,当即应声:“一言为定!”
她话音刚落,身形碎作飞絮,一瞬就没了影。
莲升抬手,堪堪握住飞扬过去的一缕,可刚展开五指,那莹白念缕便消失无形。
过了许久,她才轻吹掌心,说:“去哪里看花,水晶花?”
引玉意味深长地说:“以前时,我邀你看水晶花你不肯,如今还不乐意我和别人去看了?”
“我可没有这么说。”莲升神色淡然。
引玉把莲升的手抓了回去,往对方掌心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如今仙辰匣归体,又得瑞光照耀,莲升身上颓色所剩无几,也不像先前那么脆弱了。她看向引玉造作的手,说:“便当我是这么说。”
引玉又轻捏莲升掌心一下,其实她还挺惦念莲升此前那弱柳扶风的模样,不过想到莲升要受痛,便还是收了念想,松了手说:“怎么还心口不一,是不是又俗了?”
“俗不俗的,你不是早就清楚。”莲升淡声。
石像中昏暗无光,许是因为灵命心绪大变,而这尊像与牠的牵连又断了太久,所以像中密密麻麻的经文变得模糊不清,有一些字已经连轮廓也看不清了。
引玉想到归月散去的念,轻叹一声,走向石壁,说:“我只是说要带她看花,又没说看什么花。”
莲升环视石像,像中果然寻不到魔气了,遂转身说:“去看看铃兰吧,铃兰忘忧,猫儿还是开心些好。”
引玉看不出像中的其他异样,跟着走出石像,迎着天上瑞光微微眯眼,说:“去找找连通小荒渚的那座塔刹,顺道看看参禅塔刹,参禅塔刹勾连慧水赤山各处,也勾连三千大小世界,也许会留有些许痕迹。”
不过是离开小悟墟二十三年,按理来说,莲升不可能迷失方向,偏偏这里每一座塔刹都贴有符箓,让她一时间分不清哪座是哪座。
好在小悟墟里的菩提树不见有变,莲升不过是转了半圈,便将小荒渚塔刹所在指了出来,说:“小荒渚塔刹需往那边走,不过在白玉京被锁后,灵命还在慧水赤山停留了一段时日,牠必不是利用小悟墟塔刹进出小世界。”
引玉自然明白,不过谁知灵命是不是钻了天道的空子,说:“先看看参禅塔刹,再去看那小荒渚的塔刹。”
再次从塔刹间穿行,心绪已不复从前,这地方虽还是寂寥幽静,却多了一分死气,少了一分禅意。
那参禅塔刹是在小悟墟正中,站在塔刹前,能望见灵命那尊像的正脸,见到了灵命的像,那参禅塔刹也便不远了。
小悟墟中每一座塔刹都贴有符箓,参禅塔刹也不例外,而又当属这一座贴得最为严实。
引玉停在塔刹前,仰头望向塔尖,说:“揭开看看?”
她手已抬起,却被莲升按了个正着。
莲升定定看了这塔刹一阵,说:“我来。”
引玉干脆绕着参禅塔刹走了一圈,生怕符箓揭不得,不过想来应该无甚影响,毕竟符箓是归月后来为封住塔刹才贴的,如果灵命有意,又钻得天道空子,符箓根本碍不着牠。
莲升捏起符箓一角,先试探般揭起一半,见塔刹无甚变化,才彻底揭下。
全部符箓飘摇落地,塔刹青苔遍布,和昔日无甚两样。
可是,塔刹上丁点外物也不沾,也不知是未被利用,还是因为灵命比先前更小心了。
“干净的。”引玉凑近了闻,闻不出蹊跷,说:“灵命应该钻不了这空子,否则天道哪如归月所说的那么偏袒我,根本就是偏袒牠,况且牠如果出现在小悟墟,归月也该有所察觉。”
“参禅塔刹虽通八方,但若无天旨,就算是在灵命手里,也只能通达慧水赤山各处。灵命是要到小荒渚,这参禅塔刹于牠而言,用处应当不大。”莲升弯腰把地上符箓一张张捡起,叠好了用一块掌心大的石子压在地上,省得被大风刮跑。
引玉垂眼看她,说:“归月如果知道你待她的符这么用心,日后怕是得天天挨着你。”
“免了。”莲升直起身,朝小荒渚塔刹所在走去,不咸不淡地说:“那猫一年四季都要掉毛,夏裳都能被蹭成袄子。”
引玉笑了笑,走在莲升边上,说:“你可不知道,昔日白玉京上多有人想挨着她,求都求不到。”
说完,她神色微黯,眼前一闪而过小悟墟外的众多尸身,一些曾拿着酒酿和灵鱼干想哄得归月靠近的仙,也在其中。
莲升沉默不言,少倾才抬手,往自己的眉心轻轻一点,说:“初立小悟墟时,总觉得三千塔刹数不胜数,要想记清哪座是哪座,怕是得费尽心力,如今看来,也不是那么难,因为各座塔刹早就映进灵台了。”
引玉双手往身后一负,饶有兴味地说:“那我可就要问你了。”
“你问。”莲升说。
引玉指向身侧一座偏矮的塔刹,说:“这座塔刹连通哪一个小世界?”
莲升不假思索地说:“无恶渚。”
“那一座呢。”引玉指尖一偏。
莲升平静作答:“小雪渚。”
说完,她不等引玉发问,径自抬手指向沿途塔刹,一一点出其名:“万象渚,不老渚,水仙渚,杀伐渚。”
引玉鼓掌,笑说:“我也不知道是对是错,不过既然是从你口中道出,姑且当作全对。”
“这么捧场?”莲升微哂。
引玉眉梢微扬,说:“不捧你捧谁。”
莲升忽地顿住脚步,停在一座半人高的塔刹前,面色凝重地说:“到了。”
这还是引玉头一回见到小荒渚塔刹,那时莲升带她到小荒渚,她被困十二面骰,哪知道这塔刹长什么样。
作者有话说:
=3=
第144章
小悟墟中有塔刹三千, 座座皆不相同,但每一座拎出来都不出挑,不过是高矮不同,纹路有别。
不过, 既然每一座塔刹都代表一个小世界, 所谓的“万象”、“不老”、“水仙”和“杀伐”, 自然也会在刹身上有所体现。
见“万象”上图纹混杂,其间刻着许多就连在慧水赤山也极其罕见的族群, 引玉便知,莲升说的没错。
而“不老”塔刹上的雕刻有如壁画, 众人好像在叩拜炎日, 再看人群中有长有幼, 唯独没有老者,方知“不老”。
如今走到小荒渚塔刹前, 却见塔上纹路简单, 只有零星几道鬼怪纹,就好像天道在造这座塔刹时无心雕琢, 所以敷衍了事。
“这就是小荒渚?”引玉细细一想,又觉得理所应当。
小荒渚本就是三千世界中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世界,是因灵力衰颓,众神陨落,且鬼祟四起而得名,这座代表了小荒渚的塔刹, 自然也平平无奇。
它矮墩墩一个,和香满衣、云满路的个头差不多, 在塔刹林中显得极其隐蔽, 若非特意找寻, 一定连它的影都见不着。
莲升打量面前塔刹,不由得想起当年之事,说:“那年你说你要到小荒渚,我找了许久又再三确认,才敢带上那十二面骰穿入其中。这塔刹我看了有近百遍,闭眼都能画得出来,待它可比待参禅塔刹要认真许多。”
“如果你当时错带我到别处,想必我就算活到百岁,也未必回得了慧水赤山。”引玉抬手摸向塔上的鬼怪纹,促狭一笑,说:“而且你还会一直将我视作罪人,那刽子手我是当了,不过也确实有几分无辜。”
“只要灵命想,谁都当得了那持刀者。”莲升话音方落,隐约觉得这座她闭眼就能画出来的塔刹,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
“怎么了?”引玉笑意骤敛,又端详起身前塔刹。
或许是因为这小世界里的天净水几近干涸,所以小荒渚塔刹干爽得离奇。在其他塔刹都长满青苔时,它仿佛刚被洗刷擦净。
不过,这一定不是莲升目露疑色的原因,毕竟小荒渚初成时便无甚灵气,也匮缺天净水,否则哪来的这个名。
引玉凝神,隐约闻到一股檀香以外的气味。
不像香火,这小悟墟的香火都断了多久了,想来也不会余有气味。
引玉一愣,皱眉寻觅香气来处,错愕问:“你闻到了么。”
莲升起先还在上下打量塔刹,闻言才朝小荒渚塔刹逼近,鼻尖差一些就要碰上刹身。
她遽然一顿,不出意外,香气就是从这塔刹上传出来的。
“有香气是不是?”引玉的嗅觉素来敏锐,当时在小荒渚,为了找到记忆中的香味,她还特地跟人学了调香。
只是没想到,调出来的没有万分像,香气后来自己送上门了。
“有,有几分熟悉。”莲升捏住符箓一角,思索少倾后,还是一举撕下。
符箓一撕,塔刹无事发生。
“塔刹本不该沾染任何气味。”莲升看了手上的符,怀疑气味其实是出自符箓,于是凑近了闻。
引玉目光定定。
“不是沾在符上的。”莲升皱眉,将塔上符箓挨个撕下,撕一张便闻一张,势必要找到香气来处。
无一例外,都没有香气。
引玉诧异,干脆拨开余下的符箓,身倾向前。
如今塔刹上符箓所剩无几,她只需稍稍靠近,便能闻得明白。
气味并非出自符纸,而是源于塔刹。
莲升看到引玉神色微变,证实心中所想,越发觉得匪夷所思。
她把符箓全部撕下,取了一块石头,将符纸通通压在地上,说:“塔刹虽勾连三千世界,但它本身就是一道禁制,有这一禁制,三千世界中万物皆受障蔽,使塔刹不染俗尘。”
“既然如此,气味也绝无可能从塔刹中渗出。”引玉越闻越觉得奇怪,这气味香是香,但也太罕见了,它并非世间任何常见的花草香,不属其他俗物。
它带着一股生涩的草本味,其间隐约混有一丝微不可察的甜,甜而不腻。
正如莲升此前所言,是有几分熟悉,可因为时日久远,引玉怎么也想不起来。
“只能是后来沾上的。”莲升说。
引玉也不知塔上这涂物有没有毒,她的手臂悬了片刻,终于还是抹向塔刹。
她已做足准备,如果有毒,那便动用灵力驱毒,区区毒物必定奈何不了她。
好在碰上去后,她不过是指尖有些许发麻,其他什么异样也没有。
莲升心下微惊,差点就要把引玉的手抓过去,她手刚抬,便听见引玉说了一声“无妨”。
引玉捻动两指,果真在指腹上闻到了那股香味。
“是它,还真是后来染上的,总不会是归月蹭上去的,这等稀罕之物,她从何得来。”她又捻动两指,企图将这气味捻散。
莲升挨近,辨出了这股来历不明的香,摇头说:“归月应该不清楚这事,她方才可不曾提及香味来由。”
“平日也不见你这么担待她。”引玉朝掌心吹气,又说:“香气许是在天门大锁前就沾上了,虽说猫嗅觉灵光,不过她那时神魂受损,还自行封住了五感,画符贴符时必察觉不到。”
“难道是无嫌?”莲升一顿,别有深意地说:“这不是白玉京的香,刚才我思绪纷杂,如今稍稍一理,终于想起此香出自何地。”
引玉忙不迭看向她,“哪里?”
“你也闻到过。”莲升笃定。
引玉不由得怀疑,她是不是还缺失了一些记忆。她还在思索,冷不丁听到一个地名。
这地方,她的确去过。
“云锁木泽。”莲升平静道。
引玉想起来,那年在晦雪天看到的溺死者,可不就是从云锁木泽漂过去的么,后来她还在云锁木泽里找到了归月。
那云锁木泽中的散仙不知所踪,里边却余有她留下的气息,当时的气息……
似乎和她如今闻到的一样。
“我想起来了。”引玉明悟,“当时之事不了了之,尚不清楚归月是被谁所伤,不过我早早料定,她的伤一定和灵命脱不开关系,那时可不就是因为她在晦雪天发现仙迹,才惨遭毒手的么。”
“不错,只是不清楚,那散仙是不是早就和灵命联手了。”莲升抬手,将掌心完完全全覆上塔刹。
在七世轮回之前,这三千塔刹本就是由莲升掌管,如今仙辰匣归体,她自然一如从前,不费余力,不必告禀天道,就能动用塔刹穿进三千大小世界。
莲升眉心紧蹙,不紧不慢道:“当时为了带你到小荒渚,我散去半身灵力,才暂时破得了这塔刹禁制。”
引玉目光定定,她们本就是为塔刹而来,此番如果能回小荒渚,一定能追寻到灵命所在,那才叫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一言不发,就连气息也屏住了,生怕扰着莲升。
可没想到,莲升忽然收手,镇静的脸上露出惊异之色。
“如何?”引玉也愣。
“我甚至触碰不到塔刹禁制,就好像。”莲升话音骤顿,斟酌着继续开口:“禁制外还有一物,不是禁制,却比禁制更上一层,将我的灵力全部隔绝开来。”
引玉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东西,拇指又往塔刹上轻刮,闻着指尖说:“难道是因为这香气?”
“我猜是。”莲升拢起手指沉思片刻,遽然挥臂。
半空中,一只棱角分明,却遍体鳞伤的匣忽然出现,它身上榫木翻动,像是一机关玩具。
莲升仰视仙辰匣,抬手朝其中一根榫木碰去,豁然开朗道:“云锁木泽的散仙,是碧根莱菔修成的,其名萝月。”
“天净水可否洗掉这香气?”引玉展开画卷,从画中勾出水流,驱起水流冲刷塔刹。
按理来说,天净水能涤荡天地间一切污浊,可一顿冲刷后,那香气竟然还在。
引玉及时收手,不想再做无用功,省得香气没冲走,天净水还白白耗去不少。天净水可不能再浪费了,不移山的地火,还指望此水。
“不行。”她将长画一卷,重新收回灵台,“不是秽物,天净水也无能为力。”
“看来还得去云锁木泽一趟,只是,前一次去时便已是无功而返,此番找到她的几率也不大。”莲升绕着小荒渚塔刹又走了一圈,在反复打量后,终于发现异样。
难怪她会觉得,这塔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那萝月仙应当还在世,否则……只能是被抽筋扒皮了。”引玉语气微沉,慢声又说:“当年不曾掘地百尺,此番势必要将那云锁木泽翻个底朝天。”
莲升一瞬不瞬地盯着塔刹座底,勾手将仙辰匣收回,说:“要想进小荒渚,这禁制一定得破,不过……”
“怎么?”引玉提裙低身。
莲升五指一抓,硬生生将塔刹底座中一嵌得严严实实的裂石抠了出来。
引玉看得目瞪口呆,那缺口何其完整,不费心思根本做不到。
小荒渚塔刹不过是看似完整,其实里面空了一块!
引玉一时无言,没想到灵命通前彻后,凿空那石像头颅也就罢了,竟连塔刹也敢挖。
不过灵命大抵从未怕过什么,牠若有将天道放在眼里,也做不出其后的种种恶事。
“难怪牠就算进不了白玉京,也能来去自如,原来是把塔刹掏走了。”莲升花钿色泽渐沉。
引玉目光骤移,望向远处一众塔刹,迟疑道:“其他塔刹,不会也被挖去了?”
“待我一探。”莲升足踝轻抬,踏下时金莲逐一绽放,飞快朝远处蔓延而去,将这静谧塔刹林变成了金光灿灿的花海。
遍地金莲比天上瑞光更要刺目,朱红花心恰似红烛,金红交映,辉煌绚丽。
莲升冷不丁拉起引玉的手腕,抬步朝石像的方向行进,不过却是停在了参禅塔刹前。
引玉万万料不到,就连参禅塔刹也被掘去一块,只是这参禅塔刹非同寻常,小小一块便重比泰山,掘走的尚不及拳头大。
莲升收起遍地金莲,金光一黯,小悟墟又变回了原先那凄清静谧的模样。
她皱眉说:“小悟墟里,只小荒渚塔刹和这参禅塔刹有被掘去。不过没有天旨,牠拿这残石有什么用,牠稍一动念便能横跨慧水赤山,又不像从前,还得为了躲避仙辰匣择此蹊径。”
“谁知道呢。”引玉冷嗤,“灵命为了阻拦旁人找牠,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好在如今粗有眉目,牠的确是去了小荒渚。”莲升说。
灵命犯下的种种,已不单能用“恶”这一字来概述,只是牠以前也曾助戏班子死里逃生。可以说,牠的恶欲就是蓬勃而生的芽,逐渐长成了参天大树。
人有两面,一面兴,而一面亡,只有怯懦者和勇者才能不偏不倚,但灵命不是。
灵命是万灵,是众生,尘世越是腌臜纷乱,牠的欲念就会越发浓烈。
进不得小荒渚,引玉只得弯腰,找起地上石珠。
莲升施出金光,将这小悟墟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通,倒是找着了几颗石珠,不过都是当时灵命为困住引玉留下的,其上念力已完全耗竭。
她索性把石珠聚成了一团,挥袖将它们送回石像头顶。
好比玉珠落盘,哗啦作响。
引玉仰头看向石像的头颅,说:“此像是我当初看着灵命雕成的,如今惟愿看着它毁去。”
莲升遥望石像,说:“待将天地间的石珠全部纳到一处,我必连同这石像,重新将天石炼回原样,再将它尘封在白玉京下。”
“只盼那一天不会太远。”引玉敛了目光,转身看向问心斋所在,抬手指过去说:“我想去那里看看。”
“看问心斋,还是看鱼?”莲升问。
引玉垂着眉眼轻声一笑,说:“鱼在问心斋,看问心斋就是看鱼,分那么细作甚。”
问心斋的鱼,她得有二十年没见了,也不知它们寂不寂寞,会不会饿。
离开二十三年,如今再往莲池走,竟还是轻车熟路。
引玉轻易就找到问心斋,远远朝里望时,不免有种回到过去的错觉。
“不是要进去么,怎么站着不动。”莲升迈入其中,在问心斋门外微微一顿。她不过是朝里探去一眼,便又继续往前走了。
还未走到池边,便能看见池面上涟漪圈圈,是鱼儿往来翕忽,撞得水面大乱。
引玉走上前,坐在她昔日常坐的白石上,说:“鱼儿哪知尘世苦,看样子都还过得挺好。”
“本来这鱼也不需要喂,光这天净水,就足够它们活到海枯石烂了。”莲升俯视莲池。
引玉扭头,好整以暇地看向莲升,就光是盯着,良久不说话。
莲升神色不变,站得腰直背挺,是遥不可及的仙人之姿。
引玉别有深意地说:“当初是谁忧心这满池的鲤鱼饿死,偏说不喂就不能养。”
莲升不动声色。
引玉屈起膝舒舒服服地坐着,手肘往膝上一支,托起下颌说:“你是寻了个缘由,想让我天天来问心斋喂鱼是不是?鱼食日日备好,就等着我来,也不知谁才是饵,谁才是鱼。”
莲升看向她,从容如斯,就好像一点心思也没被戳破,说:“总不能养了一池子的鱼,又不管不顾。”
“说得好。”引玉轻拍了两下掌心,说:“到底是泽芝上神,清心寡欲得很,哪会有什么坏心思。”
莲升不与她论,转身说:“该走了,莫再耽搁。”
“又起俗念了?”引玉歪身向前,看着莲升促狭地笑。
莲升不咸不淡地轻呵了一声。
到小悟墟外,一见那遍地的尸,引玉的心一时间悬而不定,一时间又狂撞胸口,好像无处安置。
她轻轻摇头,说:“好在这里是白玉京,有瑞光日日照耀,石珠的念力也消磨得比别处快。芙蓉浦的石珠还能造出些许幻象,这里的石珠却已经变作寻常。”
“待我收起这些石珠。”莲升抬臂,四处烈风骤起,却不卷地上尘屑,光将石珠托起。
数不胜数的石珠聚成龙形,一时间还望不见尾。
这么多的石珠,幻象定也是层层密布,好比天罗地网,让众仙神逃脱不得。
引玉看着天上“石龙”,目光随其摆动。
那“石龙”受莲升驱使,朝小悟墟奔腾而去,再远些便看不见尾了,想来不出片刻,就会全部归回石像颅顶。
这还不算物归原处,待将凡间的石珠也全部收回,再将石像捣成原样,那才叫物归原处。
“好了。”莲升收手,低头说:“还需将众仙神妥善安置。”
引玉颔首,凌身至半空,将画卷一施。
画卷光滑如玉,却又比丝帛还要柔软,只一眨眼,便分作成百上千道,各自朝八方奔去。
不计可数的画卷托起散落在白玉京各处的尸,托得温温柔柔,不愿再为他们添上新伤。
莲升走至列缺公案前,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抬起,每抬起一寸,列缺公案上便叠起一寸砖。
良久,中空的高塔渐渐垒成。
虽说仙辰匣归体,莲升的神力又恢复许多,不过因为匣上有伤,她也好受不到哪去,光是垒砌此塔,便已是大汗淋漓。
塔层层砌高,近要与小悟墟的石像齐平。
这还未止,莲升还未收手。
引玉勉强分得出神,飞快朝莲升睨去一眼,说:“你想让他们在塔中安眠?”
莲升未应声,抿紧的唇稍显苍白。
列缺公案上,塔已砌得比石像还高,直逼天上瑞光,上未封顶。
莲升手臂还抬着,唇齿一松,这才说:“快把他们送进去。”
不可胜数的画卷自八方飞来,将仙神们的残躯稳妥置进塔中。
待白玉砖石上一具尸也不余,莲升终于轻转手腕,令塔尖合起。
塔成。
此塔就在列缺公案上,自然是正对着白玉门,观其冲天之姿,想来不论在白玉京哪一处,就能望得见这塔。
引玉收起画卷,说:“其实也可以把他们置在画里,众生相会在天地画卷中留痕,当是他们长久垂世了。”
“如此就很好。”莲升凝视高塔,说:“要留痕,也要留影,才不枉费他们来世一遭。”
作者有话说:
=3=
第145章
高塔封顶, 纵览白玉京,除却列缺公案上的仙辰匣被灵塔所替,此地就好似和从前一般。
四下再没有断肢残骸,只兵器劈痕还在, 到底是经历了一场浩劫, 伤痕犹深。
引玉仰头看向白玉门, 门上空空如也,当年爱垂着尾的猫儿还不知所踪, 此行尚不能松懈。
“仙辰匣与我的牵连断裂太久,灵命从其而生, 因缘不浅, 再将仙辰匣置在此处, 后果不堪设想。”莲升垂着眼,花钿好似历久渐黯的银饰。
“往后, 众仙与其借仙辰匣请示天道, 不如直接同你说。”引玉敛了目光,慢步从天门下步出, “先过你这关,再过天道那关。”
“正有此意。”莲升也望了天门一眼,继续说:“只是如此一来,更需不偏不倚。”
“欲呢?”引玉好整以暇地回头,含情的眼弯着,“是不是就不能动情, 也不能动欲了?”
像这样的话,莲升已听过许多。
她回以目光, 淡淡笑痕浅而不寡, 说:“无心无欲如何心怀众生万物, 要想不偏不倚,便得有情,也需讲理。”
“听起来有几分像泽芝上神了。”引玉打趣。
“合着我还是两个人。”莲升淡声。
引玉踏出天门,侧身说:“虽说天门禁制已破,不过这白玉京,还是先封起来为好,切莫叫人发现蹊跷,如今天地动乱,万不能再乱了。”
莲升徐徐走出,脚下踏出金莲数朵,一步刚出,一朵便碎。
金莲通通碎作金光,汇聚在天门之上。
待莲升完完全全踏出天门,金光熠熠的禁制已然大成,比原先的天道禁制更光鲜亮眼,也更加稳固。
引玉心一松,轻舒了一口气,说:“还得先回不移山,再去云锁木泽看看,凡间天色将亮,阮桃和薛问雪等人已等许久,再久一些,耳报神定要闹腾了。”
莲升颔首,看天门上新筑的禁制不遗破绽,才说:“没想到还得折返,那云锁木泽在卧看山以北,接下来又是漫漫之行。”
“也好,当时的迷案悬而未决,此番一定能找到答案。”引玉嘴角微扬,有种云开见月的畅快感,说:“看来早在那个时候,灵命就已经想到要用碧根莱菔了,只是恰好又想封住归月的嘴,才顺道携她到了云锁木泽。”
“这一局,牠费了不少心思。”莲升低头展开手掌,看掌纹说:“我之神力已恢复七成,如今对上灵命,必不会落于下风。”
引玉将她展开的五指一拢,身歪过去说:“是十成,那不是还有我么。”
“你只当自己是三成?”莲升俯身,目光穿过云雾,直直看向人间,说:“下去么。”
“就是要凑个十全十美。”引玉拉起莲升的手,往自己腰间一按,说:“揽着我上来的,便揽着我回去。”
这回再穿云而落,引玉一颗心比先前更清明许多,好像这漫天的云雾不过是区区纱幔。
再到凡间,又是在不移山附近的村落外,只是……
树林间竟已不见龙娉身影,而那金光囚笼,也不知是何时消失的。
林间空空如也,仿佛龙娉从未在此处出现,先前将她困住的幕幕也不过是虚妄梦境。
莲升又低头看向掌心,她确信,此前她的确施了金光,只是在登上白玉京后,那仙辰匣上的痛无遮无拦地传进她灵台,她一时失神,便错使囚笼露出破绽。
“是仙辰匣冲撞天门的时候?”引玉紧皱眉头,寻到此前龙娉被困的那一处,蹲下往杂草上一拨,找到了些许血迹。
莲升转头寻觅,说:“准确说,是钟响的时候。”
“也是。”引玉掌心浮出薄汗,好不容易才找到龙娉,她可不想错失归月的行踪。
“正是仙辰匣费力撞破禁制,才让小悟墟的钟声传得出来。”她又说。
“龙娉的确有几分本事。”莲升低头,从草尖上捻着了龙娉的血,还找到了一片落鳞。
她循着那气息离开方向微微转动眼眸,说:“她走不远,我当时是松了防范,但那时露出的破绽想来也只有一丝,她要想从中撞出,必要撞个头破血流。”
“金光……”引玉看向莲升的手。
莲升淡声:“那金光本就是为困她而施的,她逃到何处,金光就会跟到何处,除非她忽然消失于无形。”
引玉纷乱的心绪微微一定,但很快,她便变了脸色。
有光从远处飞掠而来,胜似鸟雀惊枝,撞得树影摇曳。
金光没有追寻龙娉,反倒从远处徐徐而归。
转瞬间,莲升的目色也沉了许多,抬手将飞来的金光紧紧攥住,良久没有说话。
“龙娉,消失了?”引玉倒是不惊奇,毕竟龙娉有一手藏踪匿影的好手段,逮到人一个夺舍,又能无声无息。
只是莲升没有料到,龙娉已伤到那等程度,竟还有余力夺他人躯壳。
她捻散金光,不咸不淡地睨向远处,说:“无妨,倒还能追寻到她消失之地。”
“去看看。”引玉看了天色,此时天已是蒙蒙亮,也不知远在不移山的耳报神骂了她多少句,许是连阮桃和薛问雪也等急了。
莲升沿着金光掠过的痕迹,不得不一路折返,只是此行要回的不是先前的村子,而是……不移山!
越是靠近不移山,引玉越是惴惴不安,也不知龙娉回去作甚,是想带走洞穴里的藏物,还是想……劫阮桃等人作挟?
如果是后者,她倒不担心,薛问雪境界不低,对付一只身负重伤的蛇妖,应该绰绰有余。
引玉施出画卷傍身,好省下一些气力。
那画卷像丝帛一般绕在两人身侧,不过瞬息就将她们带回了不移山。
到不移山时,天已经亮了大半,炙炎之意从脚底涌出,一时间好似撞入酷暑正午,热得人头昏眼花。
“她怎么敢回不移山,就不怕重蹈覆辙?”引玉抹去额上汗液,热得气都喘不匀。
莲升凛声:“或许藏在洞里的东西非同寻常,重要到能让她豁出性命来取。”
“再往前,可就是她的洞穴了!”引玉眯起眼,辨认远处黄沙丘陵。
莲升颔首,抬掌遮在眼前,凛凛双目微眯,说:“金光果然是在此地折返的。”
远处山脚下的洞穴何其熟悉,正是龙娉的巢!
龙娉果然,回来了。
走到那洞口前,引玉微微一顿,弯腰便往里边走。这一路上她都能见到龙娉的血迹,直到她迈入其中。
血迹在洞穴里消失,而里边的陈设还是和此前一样,仍是乱糟糟的,似乎没一样东西有被动过。
引玉又侧目查看泥壁,还是一无所获,龙娉消失得彻底,此番连洞都不钻,凭空就没了影。她怔住,一时间好像被推入迷惘之境,差点找不着北。
“怎么会消失。”她甚是诧异,“妖的确也有飞天遁地的本事,可她怎么也不该消失得如此彻底,好像忽然之间便遁出三界。”
莲升唇一动,不冷不热地复述起引玉的话:“遁出三界?”
此等消失之法,和灵命借由外物穿入小世界,是一得一的像。
引玉微怔,更是仔细地打量起龙娉的巢,迟疑道:“灵命……难不成还予了她一块塔刹残石,这是灵命会做的事么。”
“灵命的心思不是寻常人能揣测明白的,牠能出手救戏班子的花旦,亦能让整座晦雪天变作修罗地狱,你说牠是善是恶?”莲升平静道。
引玉屏息,在转了一圈后,看到上方的泥壁有一处隐隐约约的缺痕。她抬掌施出一寸光,才看得清楚,那泥壁间嵌了一物,看纹路果然像是小悟墟里的塔刹残石。
莲升顺着她目光看去,抬臂猛地一攥,整座洞穴随之震颤。
好似天摇地动,泥土簌簌落下。
“此前来时,怎么会遗漏此物?”引玉抬手挡在脸前,不想泥尘入眼。
莲升没应声,明明神力已恢复不少,可要撼动那塔刹残石,依旧难于登天。她面色煞白,就连花钿也黯了几分,眼中全遍布血丝,好像鲜血浸眼。
引玉本只是目不转睛盯着上方泥壁,察觉莲升气息有变,才猛一扭头,扬声喊:“莲升!”
莲升再一施力,那顽石终于落下,咚一声砸向脚边。
光看这砸出的动静,便知塔刹残石不是一般人能够搬动的,就算它……小得只有鸡蛋大。
莲升呵出一口气,转动手腕说:“果然是从塔刹上挖下来的一块。”
引玉哧地笑了,说:“龙娉进不进得白玉京另说,她若想靠自己凿出这残石,怕是得重新投生,当个什么魔主仙胎才行。”
“不错,即便是我们想进白玉京,也得先历九死一生。”莲升张大其事,神色丁点不变。
“只是没想到,灵命还真给了她。”引玉及时后撤了一步,差些被砸着脚。
莲升语气极淡,少了几分耳报神那样的阴阳怪气,说:“灵命不愧是集万灵而成的,这挖土钻洞的天赋,有几分像蛇鼠和鲮鲤。”
“打从牠凿空石像脑门起,我便觉得像了。”引玉说。
莲升低身,伸出食指往残石上轻碰,说:“想必残石也是灵命置在此地的,辅以神力,令其稳悬不落,还能匿迹潜形。如果我早些时候就将仙辰匣收回灵台,必不会有此疏忽。”
此话不假,毕竟“泽芝上神”和灵命的灵力,可谓同源。
“这次第,怎能由你说乱就乱……”引玉笑说。
莲升又说:“以龙娉的境界,根本搬不动这残石,难怪她三番两次要回不移山。不过灵命也算精明,给她的是参禅塔刹的残石,没有天旨,便只能在慧水赤山中穿梭,叫她逃不出此境。”
引玉撑着膝,把散落在身前的墨发全拨向后背,说:“可惜了,其上本该有充盈灵力,只是它离开了整座塔刹,灵力逐日衰竭,有去而无回,到如今只是被用上一次,便枯涸至此。”
“残石的灵力,本就不比整座塔刹,更何况它还不及半掌宽。” 莲升沉思了少倾,“想必灵命还施了其他禁制,好让石上灵力散得慢一些,否则它凭何留到此时。”
引玉直起身,望向残石落下之处,说:“是了,一定还有其他禁制,以龙娉的能耐,或许光是解开禁制,再驱动残石,便已是凶多吉少,所以不到危急,她万不敢动这块石头。”
如今地上那残石灵力全失,再过些时日,必会和凡间遍地的石头无甚两样。
莲升不再管它,站起说:“只是如今再想找到龙娉,可就难了,除非她再犯傻。”
作者有话说:
=3=
第146章
此时凡间天已大亮, 尤其这不移山。
不移山的天亮得格外早,炎日方出,便好像撞入釜底,就算什么也不做, 也要被烫个热汗淋漓。
说龙娉怕死么, 在劫雷滚滚时, 她叫嚣得无比大声,可说她不怕死, 她偏又比泥鳅还滑溜,哪都能钻, 让人擒不着她。
引玉鄙夷一笑, 摇头说:“能在慧水赤山中随处遁逃, 已是许多人求不来的,我不信灵命真会施她援手。”
“也是。”莲升颔首, “如果说祂救戏班子时, 还存有几分恻隐,在撒下众多恶果后, 不见得还有怜悯之心,祂善的那面,早浸满罪障,不可饶恕。”
“一面死而一面生,祂是想置死地而后生,祂哪还有什么善。”引玉踏出洞穴, 许是因为太热了,竟热得有些不安。
她望向远处说:“好在龙娉再怎么逃, 也逃不出这慧水赤山。”
莲升也出了洞穴, 不紧不慢撑开纸伞。此时她再仰头, 天上已是亮堂堂一片,因为没有云,整片天碧蓝如洗,若非这地上寸草不生,想来应当是一等一的好看。
足下炙热,她把伞遮到引玉头上,说:“要想压制地火,定要费上一番功夫,幸好此地无人居住,此事还可往后延一延。”
“你说龙娉会去哪里。”引玉握住伞柄,将那伞往莲升那边多倾一些。
她实在想不出个结果,毕竟龙娉没有写诗记事的习惯,她来这洞穴两趟,委实找不出别的蛛丝马迹了。
“去看看薛问雪和阮桃。”莲升说。
离开已久,耳报神也不知该嘀咕多少句了。
引玉其实有些担心,龙娉会不会发现阮桃等人的踪迹,被夺舍一次虽不致命,但多少会伤神元。
不过,想到薛问雪也在,而龙娉伤势颇重,她悬起的心才不至于无处安放。
两人往泥坑的方向去,还有一半路程时,忽然被远处惊起的动静给绊住了脚步。
那一声轰鸣可谓惊天动地,虽不及震聋双耳的钟声,却也足够响彻不移山。
远远望见尘烟大起,脚下似有地龙翻腾。
大地猛然一阵抖动,好比方才的塔刹残石忽然从天而降,砸得地坼天崩。
引玉堪堪稳住,若换作别个寻常人,定已被晃到地上起不了身了。
“什么动静?”她诧异。
再一辨,那动静传来处,可不就是泥坑所在么!
引玉心惊,原先的担忧化作熊熊烈火,烧得她胸口躁急,脚底炙炎无疑是在添油加薪。
不得不说,龙娉的想法实在是异于常人,谁会在重伤未愈的时候,不顾死活地往枪口上撞。
“她到底是多有底气?”引玉愤而不解。
“走。”莲升神色也变了,当即顾不上打伞。伞都未合,便被她丢入虚空。
所幸那动静大虽大,却只有一瞬,那一声过后,不移山又寂静如初。
那边的地动应当消停了,只些许余震传得远了些,好比水上涟漪,圈圈泛开。
纸扎的马车就是停在那深坑边上,这地面一颤,马车晃晃悠悠,径自滚到坑沿,半个车身还在泥上,半个已悬了出去。
显然,车上应当没人,如果薛问雪和阮桃还在车中,岂会放任它那么悬着。
引玉莫名觉得,她好像回溯到了当年,当年许千里自毁灵台之时。
只不过,许千里自毁灵台所震出的灵力,定要比方才的动静凶上许多。
引玉一刻也不敢耽搁,在半空中瞧见那虫蚁大的车厢后,更是心急如焚,猛朝四周找寻。
她的心如何能安,四处可是渺无生息!
薛问雪和阮桃根本不在此地,就好像凭空消失了。
龙娉是有靠夺舍来隐匿气息的本事,可薛问雪和阮桃呢?
“来迟了。”莲升冷冷道。
“事有古怪。”引玉不安。
“龙娉凭什么将他们带走。”莲升皱眉,“残石还在洞中,再说石上之力已经耗竭,根本不容她在此地使驭。”
引玉也想不通,没有残石,薛问雪和阮桃若是被劫走,沿途必会留有气息。
她已落在马车边上,也不管车厢中有无生息,还是朝厢前垂帘震去了一掌,硬生生令那帘子荡了起来。
底下一双腿也没有露出,看似空无一人。
引玉不语,屏息走近车厢,轻飘飘揭起帘子一角,头却侧开,看向了别处。
很显然,薛问雪和阮桃的余息只留在此地,因为他们在这地方待得久,所以气息略显浓郁,而别处是一点也不沾。
望了一圈,引玉才看回车厢,心想龙娉一定是借助了外物,毕竟她自己躲都来不及,如何劫得走旁人。
方才拍出了一掌,帘子掀得还不够高,如今亲手撩高,才看得真切。
帘后果然空无一人,却有一“物”尚在。
是……耳报神。
那木头人躺在锦垫上,想来是为了躲避龙娉,连气息和灵力都匿起来了。
照这么看,它和市集上的木雕好像没什么不同。
耳报神一动不动,连平日里转悠个不停的眼也不眨了,好比睡熟。
不过引玉知道,这木人哪需要睡觉,它的灵又早和这木头身合二为一,怕只有天道出手,才能将它灵身分开。
在听见脚步声时,耳报神便已做好准备,来的如果是蛇妖一类的坏东西,它就驱使浑身灵力,让脑袋手脚都长出枝,好将那东西死死缠住。
这可是它唯一使得出手的反击之术了!
耳报神提心吊胆,还未细品出来人的气息,身后已暗暗长出一截枝,就连手上也发了芽。
车厢外,引玉屏息倾身,觉察车厢内并无异样,才出声唤道:“耳报神。”
耳报神身后的枝已长了有几寸长,枝干可不如活物的尾巴柔软,在后边一顶,直接将它的身给撑歪了。
它轱辘一下从座上滚了下去,眼一掀,冷不丁和引玉打了个照面,差点被吓得一弹而起。
引玉意识到,阮桃、薛问雪和那僵果真是遭遇了不测,否则耳报神也不必如此一惊一乍。
“你怎么才来啊!”耳报神眼珠子狂转,手上和身后的枝都已长出一截,正巧能让它歪着身,和引玉对视。
若非这躯壳是木头做的,想必它早就龇牙咧嘴了,它无暇说那些阴阳怪气的话了,直接催促:“赶紧去找那小桃树,还有那谁和那谁,方才来了个东西,把他们捉走了!”
“什么东西,你可有见到?”莲升站在引玉身后,往车厢里扫去一眼。
“我哪里来得及看,我老人家翻身都难,正想着怎么突然就没人说话了,便觉察帘子被人掀起,一股浓浓妖气钻了进来,熏得老人家我差点昏过去!”耳报神磨牙凿齿,稚嫩的声音里全是怒意。
引玉皱眉,说:“车上原先只有你?”
耳报神翻了个白眼,身后的枝一顿猛长,竟硬生生撑着它从地上坐起,还坐得端端正正,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
它起身就说:“可不是么!自打你们离开后,薛问雪就没进过车厢,一直在外边守着呢,而那小桃树又是孩童脾性,在车厢里待不住,就拉着她那僵到泥坑里玩儿去了,我一空巢老人自己躺在车厢上,连外边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那妖气,你闻清楚了么。”引玉低头寻觅,隐约瞧见一些爬行的痕迹,心觉此事也不必多问。
莲升走到那痕迹边上,蹲下去捻了些许泥,手抬至鼻边闻。
和耳报神口中浓浓妖气不同,因为龙娉重伤,妖气也淡得若有若无,若非泥里沾了些干涸的血,她也无从发现。
那蜿蜒痕迹比车轱辘留下的还要宽,看样子和当时悬在村里的蛇干差不了多少,也许这才是龙娉的真身。
到底是修了多年,又当过枉死城城主的,可不该和田里的细蛇一般。
“是她。”莲升搓去指间的泥,冷声说。
引玉循着那泥痕看向远处,发现这痕迹竟是延伸到了别处,根本不是到南段的洞穴。
她怒而欲笑,当真是一语成谶,这龙娉是有点本事,但脑子不大灵光,说:“这足迹只有一道,有去无回。”
“她此行必是要离开不移山的,无疑是先回南段巢穴,借残石离开山洞,足迹才会忽然出现在此地,然后她又一路往不移山外走,留下了这道蜿蜒爬痕。”莲升已揣摩明白。
引玉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不懂龙娉大费周章走这一圈,为的是什么,想来那么一条蛇能活到如今,当真是命好。
她目色沉沉,说:“她既然能动用残石,千万条路她不走,偏要枉费心机带走阮桃几人,我不愿将她想得如此愚钝,难不成是残石有问题?”
“或许还真是残石不容她走远。”莲升思索,“她千方百计回来,可不是为了多走这一段冤枉路。”
“残石……”引玉朝洞穴的方向望去,说:“照这么看,灵命果真无意救她,残石的余力还不如一个移形术,算得上华而不实。”
莲升颔首,说:“龙娉多年不敢妄动之物,还不如一个移形术,知道此事,她必要气到颅顶生烟。”
“追啊,我可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僵就罢了,桃树和那修仙的,看起来可还都年纪轻轻!”耳报神的语气甚是急切,就差没再长出两根枝当脚用。
引玉弯腰把木人抓起,转身沿着那泥迹朝远处望,说:“看清楚再说,谁知她会不会耍心眼。”
莲升已将泥坑看了一圈,看不出其他蹊跷,便追着泥痕一路向前,说:“这一路都有血迹,她多半是误打误撞发现了薛问雪和阮桃,她跑不远。”
这一走,不出意料真是朝不移山外赶,龙娉忙破了头,被塔刹残石坑害了。
耳报神被引玉夹在腰间,那截枝不光硌着引玉,也把它自己卡得难受。
方才它催得起劲,如今却忍不住说:“悠着点,可别把我老人家颠坏了。”
引玉当即把耳报神身上几截枝掰了下来,随手往袖里一揣,省得这木人到时候还嚷她随意扔它东西。
这回龙娉不遮不掩,连身形也不变了,直接用大蛇的姿态逃,所以地上的爬痕分外明显。
“看她这慌不择路的模样,许还真是因为残石余力无多,无力支撑她离开不移山,她又碰巧看见马车,不得已用阮桃他们做质。”莲升气息平稳,在恢复神力后,更是游刃有余。
引玉也觉得是,龙娉是小黠大痴,却不至于有头无脑。她看着莲升飞扬的朱色衣袂,伸手一拉,说:“不过阮桃和薛问雪的气息总不会无端端消失,或许当时用冥石心雕成的十二面骰不止一枚。”
“归月。”莲升倏然一顿,声音微哑地说:“也许就在骰中。”
这不移山虽算不上无边,却也广袤,一路上空旷荒芜,使得地上那爬行的痕迹更为打眼。
一路追去,追了一刻有余,远处竟又传来轰隆巨响。
耳报神被颠得头脑发昏,庆幸自己附的是一木头身,否则胆汁都要被颠出来。
这一颠,它的声音也跟着颤,稚声说:“阮桃和那练剑的被劫走时,也响了轰隆一声,把我老人家吓得够呛,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注意到,马车外已有好一阵没有传来人声。”
可见龙娉已经不远,她的确是慌不择路,无暇使什么花花肠子。
莲升顿步,掌心绽出金莲,那金莲一旋,直接变作藕丝一束,有如金子打成的箭矢,噌一声飞射而出。
只见金丝一紧,被束住之物猛烈挣扎,金丝随之摆曳不定。
见状,引玉也伸手握住金丝,与莲升一齐发力,将其拽回。
但摆曳的金丝忽然一松,拽近时只见末端束的是一截血淋淋的蛇尾,龙娉已弃尾而逃。
古怪的是,不远处又是一震,轰鸣声好似困兽吐息。
引玉定睛细看,匆匆掠了过去。
眼前是有血,却没有蛇影,方才的动静……
全因地上那一枚指头大的十二面骰。
作者有话说:
=3=
第147章
这冥石心雕成的十二面骰, 引玉曾被困其中,却不曾像今日这般看过。
不过她一看便知,此骰出自枉死城,却又与枉死城遍地的十二面骰不太一样。
到底是冥石心雕成的, 其色更黑, 明明受艳阳照耀, 却好似无底洞,丁点光泽也不泛。
引玉看了良久,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龙娉弃尾后的求生,用以换来一条生路。
不过, 此骰也可能是无意掉落, 并非龙娉本意。
看仔细后, 引玉弯腰拾起,才知这物事虽不比塔刹残石重, 却也不轻。
小小一枚, 有如将六岁大的孩童托在掌上,难怪撞得出轰隆一声。
近看才知道, 此物果然和枉死城遍地的骰子不同,它这十二个面摸起来更为细腻,也更加坚固。
引玉拿起方知,骰中果然藏了东西。
那物什在里面闹腾得起劲,跟兔子似的,一闹腾, 骰子便从她掌中跃出,在地上又砸出一声闷响。
所幸拿得不高, 所以砸出来的动静要比之前轻上许多。
也许骰子当真是龙娉无意遗落的, 龙娉本就伤势颇重, 要带着这骰子四处逃窜可不是易事。
多半是她方才费劲挣扎,无暇管顾,骰子落地又不敢顿步去捡,慌慌张张便弃尾而逃了。
引玉低头再捡骰子,差点掂量不动。
骰子当真沉,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里面藏了不少东西,才这么沉。
引玉不敢想,当时莲升拿着十二面骰登山陟岭,带她到小荒渚,究竟费了多少气力,当也算得……舍生忘死了吧?
动静一响,莲升匆忙望去,只是离得远,骰子又小,她根本看不清楚。
她误以为是龙娉折返,眯眼时花钿一暗,说:“龙娉?”
“不是。”引玉涩着声答。
莲升听见引玉这微哑的声音,心下略觉诧异,不过那寡淡妖气的确没有折返,于是她又垂眸看向地上蛇尾。
地上龙娉的断尾果然是没有尾巴尖的,此前那黑鳞金环的细蛇不过是她的伪装。
思索片刻,莲升还是将断尾捡了起来,还拾了不少落鳞。不管脏不脏,她先将断尾和鳞放入囊中,以备不时之需。
存放妥当,她才朝引玉看去,见引玉低头不动,问:“方才的动静是怎么了?”
引玉把夹在腰边的耳报神往袖里一揣,随之施出灵力,往骰子里探,说:“冥石心雕成的十二面骰果然不止一只,刚才的声响是它砸出来的。”
莲升便知,引玉这是捡到十二面骰了。
她手上沾了血,却不急于擦净,轻闻几下记住其间气息,才说:“我料也是,一个天一个地,虽说枉死城不比白玉京,但冥石之大,想来应当和天石相差无几,哪能只有那么点儿心。”
“那时灵命特地到枉死城一趟,想方设法才从龙娉那讨要到十二面骰,我还以为那骰子天上地下仅此一枚。”引玉将骰子捧稳,继续施出灵力试探。
“天石能雕出列缺公安和仙辰匣,又能雕出灵命的像。”莲升抬手,展开五指说:“它之心,得用上小梧墟最大的金钵,才能装得下。”
光是巴掌大,便足够雕出骰子数十枚了,想来只要龙娉有这念头,她就能做得到。
只是,这骰子黑得好像无底洞也罢,实则也像无底洞,引玉的灵力竟然有去无回。
想来也是,当时引玉受困,任由白玉京上众多仙神到处找寻,也还是搜找不到她的气息。
谁能想到,她竟是被困在十二面骰中,而那十二面骰,还曾在刑台边上呆过一阵。
进了骰子的东西,哪是那么容易出来的。
当时若非莲升直接将十二面骰掷入两际海,借轮回门强行令骰中魂转世投胎,引玉未必出得来。
“如何?”莲升正也想施灵力一试,便见引玉收了手。
引玉掌心发麻,不再多施灵力,这一番试探好比竹篮打水,说:“它吃了我的灵力。”
她迫切想打开此骰,将薛问雪和阮桃救出,心里觉得……或许归月也在里面。
“击碎它。”莲升淡声。
说完,她抖出一方帕子,又施了净术,将手指掌心各处都清洗了个遍。
“正有此意。”引玉将手上骰子一掷而出,用上少许灵力托着,省得它又撞出动静,将远处的住民惊扰。
莲升施出金光,朝十二面骰击去,引玉料想这骰子不是那么好破的,也施术以助。
墨金两道灵力闪电般劈去,此番不是试探,而是斫击凿砍。
嘭的一声,就算十二面骰再像无底洞,也顶不住这样的冲撞。
十二个面齐齐开裂,什么罗刹纹在这顷刻间全都不见,十二个面全被抹平!
无尽灵力从骰中飞掠而出,一些是引玉的,一些却源于冥石自身。
属引玉的,自然全都归回引玉身上,冥石之力却不是好相与的,在冲破囚笼的一瞬,排山倒海般朝八方席卷。
刹那间,飞石碎沙遍天,苍青巨树齐齐折腰。
破裂的骰子便被黄沙团团围住,叫人根本看不清里边种种。
长长一道旋风冲天而上,好像泥龙摆尾。
而紧贴地面处,浩瀚灵力还在朝远处掀,看那架势,似是要掀到数十里外,要把望不见影的村落也夷为平地。
引玉两眼微眯,赶忙施出画卷。
那画卷灵蛇般急掣而出,转瞬又好像变作天罗地网,倏然展作百八十丈宽,好比铜墙铁壁,将八方气劲齐齐截住。
这叫冥石灵力还能往哪逃?
不过它到底是气劲,前路截住,当还能往天上漫,不论怎样都要四散开来。
画卷又是一展,好像能变作无边无界。
冥石气劲当即撞入画卷,终于被困了个严严实实。
引玉本就是天地画卷生灵而成的仙,真身也好比天地画卷。
若要将她的真身画卷完完全全展开,毫不费劲便能将整座慧水赤山笼在其中。
只要有一缕冥石气劲撞进画身,其他气劲便会齐齐跟上,好比飞龙走蛇,从头到尾一寸不落,一下就全钻到画里了。
玉白卷面登时显露出一些黄沙纹,好像被甩了些个泥点子。
好在,此卷很快便吞噬了裹挟在冥石气劲中的沙石,画卷又变得干干净净。
数里之外幸免于难,引玉收回画卷,暗暗将画中灵力纳入自身。
灵力到底是出自冥石,哪是那么好下咽的,她顿时白了面色,脸又跟纸似的。
莲升抬臂,掌心往她后心贴去,施出灵力说:“什么都往画里藏,当时役钉的苦,总不该还没吃够。”
“役钉的苦,是我自愿吃的。”引玉轻咳了一声,终于缓了过来,慢吞吞把画卷好。
莲升收手,她知晓天地画卷的厉害,却还是在引玉收卷时,拨开对方额前坠子,朝其眉心点去。
她稍稍一试,见无甚异样,才说:“我若叫你吐出来,你吐不吐得?平日怎不见你这么馋。”
引玉佯装困惑地“嗯”了一声,眼珠一转,睨着身边人那暗沉沉的花钿,说:“我平日不馋?这话可不能说啊,莲升。”
莲升不语。
引玉凑过去,噙住莲升的下唇,刻意弄出声响。
她眼波一抬,看那花钿变艳了,才分开些许,笑着说:“役钉的苦我是吃够了,但对于另外一物,我却是贪心不足,你猜猜是什么。”
莲升的花钿色若浸血,她面色不改地抬手,指腹抹向引玉唇上湿痕,说:“我同你说役钉,你和我说欲。”
“怪谁呢。”引玉笑了。
袖袋中,耳报神一声不吭,只是暗暗翻了个白眼。它什么都看不着,不出声是怕扰着这两人,没想到这两人说着说着,竟说起了一些别人听不得的话。
它忍不住咳了一声,好像痰卡嗓子眼了,偏偏它是只木人,哪里有什么嗓子眼,说:“作甚黏黏腻腻的,好在我老人家身子倍棒,不然迟早有一日要被你们齁出病。”
莲升心上有欲,她的欲壑才是无底洞,深壑一敞,便合不上了。
她睨向引玉额角,淡声说:“说燥了,还是方才累的?额上全是汗了。”
“那要不替我擦一擦?”引玉随手将合好的画卷抛出,画卷散作墨气,徐徐汇到她灵台中。
她太久没有像这般使驭画卷,如今只稍稍费了些劲,便好似长途跋涉,累得话都说不稳,流汗也应当。
莲升捏起朱红袖口,还真往引玉额角上一按。随之,她朝骰子那处扇去一掌,将飞旋的尘沙拍散,说:“去看看。”
引玉心还未定,一听这话更是怦怦直跳。
急旋的尘沙被莲升拍出的气劲掀开,裂骰躺在泥地上,因太过残破,叫人险些认不出来。
骰中原有一方天地,此番骰子一裂,里边的藏物自然全都滚了出来。
有龙娉蜕下的蛇皮,有不知何物的一截白骨,有腐烂的生肉,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凡间器物,还有……
人。
薛问雪和阮桃还真被困在骰中,僵亦然。
薛问雪失去意识,周身全是伤痕,一身整洁的长袍变作褴褛,而阮桃穿的虽是真身幻化的法衣,却也好不到哪去。
僵本就裹在白麻布中,乍一看似乎未受到什么伤害。
但还多了一人。
引玉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抖,心已快跳出喉头,踏过去的步子却不由得放慢。
她想知道那是不是归月,又生怕不是归月,那猫儿在外流落太久,受了太多的苦难。
天色明亮,地上躺着的人是银发黑裙,一张脸……
被头发蒙起来了。
莲升走了过去,在引玉之前拨开了此人脸上的发。
良久,她才抬头看向引玉,说:“是她。”
引玉施术将薛问雪、阮桃和那只僵齐齐扶起,令他们挨在树边,这才提裙蹲到归月身侧。
这乌云踏雪的小猫长了一副机灵的相貌,尤其是睁着眼时,一对猫儿眼甚是灵动,看起来像是不安分,且点子还极多的。
偏偏归月是看心绪行事的性子,要是没有兴致,那可就安分得比天石还厉害,那叫一个一动不动。
是银发黑裙不错,眼也是这眼,鼻也小巧秀气,睡着时唇会微微抿起,似乎有些倔强。
引玉这才伸手,指腹往归月眉心点去,试了归月的灵台。
灵台枯竭,灵力所余不多,真身仍是仙体,却是千疮百孔,应当是一动就会痛的。
当时扪天都的妖气,果然不是出自归月,而是龙娉!
龙娉满嘴谎言,所谓的“丢”,怕不就是把归月丢在十二面骰中,随时拿出来用。
不过,也不枉她们辛苦一遭追到此地。
相比之下,薛问雪和阮桃的伤已不算重,他们不过是皮肉之伤。
引玉再一探,好在归月的伤不比林醉影重,醉影可是连魂都到了将散不散的境地。
“是因为反复被噬灵、夺舍,她的灵台才亏残至此。”她蓦地收手。
莲升也伸手试探,眉头紧锁着道:“这伤不难养,过段时日必能好得完完全全。”
“也好。”引玉呵出堵在喉头的那口气。
薛问雪一个激灵便睁了眼,但眸光定定的,像是傻了。
引玉当即明白,这定是和龙娉对视过的缘故,她只记着龙娉身负重伤,却忘了龙娉有一双能蛊惑人的眼。
“蛇皮。”莲升出声。
引玉欲言又止,心道幸好中了这摄魂术的不是她。
地上从十二面骰里掉出来的蛇皮不算“新鲜”,也不知救不救得薛问雪。
莲升不假思索地取出那只从枉死城里带出来的木匣,指尖勾出丁点龙娉蜕下的皮,一声不吭地往薛问雪嘴里塞。
薛问雪双眼无光,却下意识咀嚼了几下,咽下后又是一个激灵,终于醒了神。
他未留意身侧是谁,飞快地召出了本命剑,扭头时才猛一懈力,说:“仙、仙姑?”
“你中了摄魂术,替你解了。”引玉半遮半掩地说。
薛问雪这才发觉,他嘴里有一股味,吃起来有些反胃。他不由得侧身,干呕了数下,可惜什么也吐不出。
“是解那摄魂术的药,万不会害你。”莲升神情自若。
薛问雪自然是信的,拱手说:“多谢仙姑!”
“你速将阮桃唤醒。”引玉摸着归月的额,少顷转起手腕。
她又分出灵力,探入归月灵台,欲将归月混沌的神识梳理一通。
薛问雪颔首,立刻掐出法诀,掌心朝着阮桃眉心贴去。
好在阮桃伤势不重,不过是撞到头晕了过去,不过她睁眼时,同样是懵懂无神,和方才的薛问雪无甚两样。
“仙姑,她是不是也中了那摄魂术?”薛问雪诧异。
莲升早分好了蛇皮,还放好了木匣。
闻言,她两指捻了点儿东西,往阮桃唇间挤去,说:“无妨,此术好破。”
阮桃惶恐醒来,匆忙看向别处,生怕蛇妖忽然出现。
她目光刚从僵上擦过,猝不及防地看见了一银发黑裙的人。
银发如瀑,又像白日里的星河。
阮桃愣住,双臂往前一支,颤巍巍往前爬了两步,抖得口齿不清:“是猫儿,是不是?”
作者有话说:
=3=
第148章
在这慧水赤山, 银发黑裙的应当不少,可足踝上系着铃铛的,怕只有归月一人。
引玉分不出心,还在为归月梳理神识, 独莲升应了一声“是”。
到底多少年了, 阮桃数完手指头还不够, 还得把头发丝也扯下来数。
那年在祥乐寺,那乌云踏雪的猫常围着她动不得的树身玩耍, 也会变出人身给她看,时日虽久, 可记忆犹新, 那猫可不就是这个模样么!
至今已找了好长一段路, 一路磕磕碰碰,好几次她差点想放声大哭, 所幸还是找着了。
薛问雪朝远处那银发人看去一眼, 看不出对方是人是妖,那气息太过寡淡, 说妖不像妖,说人又非人,仙么……
仙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薛问雪不解,他只依稀知道,两位仙姑是寻人不假,却不清楚对方的身份, 难不成也是仙?
他见阮桃神志已清,便及时收手, 转而朝僵的眉心点去。
实话说, 薛问雪并不想在一只僵身上耗费灵力, 但想到这只僵到今为止还未做过恶,便还是将它唤醒了。
僵睁眼时,别的什么都不做,光是扭头找阮桃所在。
它一双眼就跟挂在了阮桃的身上,可阮桃正在窸窸窣窣往引玉那边爬。
薛问雪看了远处的银发人,又看向这僵,也不知这一“人”一僵像在哪里,能叫阮桃以僵代人。
偏偏这僵神识残损,自身似乎不懂悲欢,心绪全照着阮桃,阮桃笑,它便喜,阮桃悲,它便怒。
莫名其妙的,薛问雪心底竟冒出一个念头——
可怜。
他的心境越来越容易受影响了,他手里的剑似乎再也不能当无情剑。
不远处,引玉依旧在为归月捋清灵台乱绪,怪的是,归月灵台中思绪繁多,饶是她历了成百上千年,灵台也不曾像这般杂乱无章。
莲升看了良久,见引玉好似无从下手,皱眉说:“我来。”她也分出一缕灵力,助引玉一臂之力。
黑金两道灵力,相伴着钻入归月灵台。
出手一探,莲升才明白,引玉为什么束手无策,不光是杂绪过多,魂魄稀碎,魂上真身竟还蒙着一层薄雾,让人无从细探。
她不由得一顿,说:“这薄雾,难不成是受伤后的自保?”
引玉不语,一些人重伤后,灵台的真身幻像的确会蒙雾,是为避免遭人觊觎。
“我未曾探究过旁人的灵台真身,还是说,猫儿的确和寻常人不太一样。”莲升揣度。
引玉摇头说:“不可能。”
两人齐心,还是费了许久的劲,才令那些杂乱之思重归寂静。
灵台中思绪一乱,不论是神是人,都会生出诸多妄念,在入眠时,也会更容易受困噩梦,故而杂思越多,大梦越是难醒。
“如此杂多的思绪,难怪她沉睡不醒。”莲升收手。
引玉却还在加施灵力,她正劳心费神时,袖中忽然传出声音。
“找到那猫了?怎不让老人家我也看看。”耳报神什么也看不见,想到自己多半是被遗忘了,于是幽幽地开了口。
引玉一顿,腾出一只手往袖中一摸,把那絮絮叨叨的木人掏了出来,看似是随意往身后一抛,实则是抛给了薛问雪,抛得不歪不斜。
耳报神本有一肚子的话想说,被取出后连猫都没看清,便是一个凌空,满肚子的话都被甩干净了,待被薛问雪接着时,已经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你……”耳报神欲言又止。
“怎么?”薛问雪不解,接得稳稳当当。
耳报神两眼一转,说:“罢了,不和你们这些小辈计较,我老人家宽宏大量,不就是被揣兜里冷落了一阵么,也无妨,我自个缓缓就是。”
引玉多施了些灵力,此番是想令归月灵台的伤快些愈合。
灵台中,那猫儿模样的真身睁了眼,是归月将醒之兆!
引玉随即收手,目不转睛看着地上猫儿仙,放轻声唤道:“归月?”
可惜归月还是没能醒,不过是手指头微微弹动了两下,许是因为灵力不支,不声不响便缩了身形,变回了那只乌云踏雪的猫。
“无妨,她如今身子骨还太弱,过两日必定能醒。”莲升也松下一口气,眸中的凛意退去许多。
引玉颔首,小心翼翼将地上那绵软温热的猫儿抱起,也不知这猫身上有没有别的伤。
好在,抱起后一番摸索,方知归月躯壳的伤不算重,大都伤在了魂上。
拿着耳报神的薛问雪,眼睁睁看着银发人变成黑猫,才确信此人绝非凡胎。他也不问,姑且将银发人当成是仙力尽退的仙。
他仰头看天,想到如今众神泯默,不知是不是都成了这样。他的求仙之路,似乎早早就断了。
莲升手腕一挥,凭空抖出了薄薄锦毯,给引玉怀里那猫披上,说:“我去擒龙娉,你们先歇一阵。”
引玉抱着猫,看见远处鲜血洒了一路,自然不想白白让龙娉跑了,一些关于灵命的事,还得从龙娉嘴里撬出。
“你去便是。”她颔首说。
莲升身形一挪,哪还见得到影。
阮桃还跪坐在地上,仰着头直往引玉怀里看,她两腿乏力,如今站都站不起,只能费劲去瞧。
她小声问:“她怎么不动呀,她、她不会……也要变成僵了吧?”
引玉转了手腕,分出一缕墨气,硬生生托着阮桃的双腿,助她从地上站起。
阮桃生怕摔着,一把抱住身边的树,探头往引玉怀里瞧。
莲升那锦毯没有盖严,蜷成一团的猫露出个毛茸茸的脑袋,观那耳朵尖的毛,和垂落的尾,还真和当年在祥乐寺里绕着桃树玩儿的猫一模一样。
引玉抬手说:“手给我。”
阮桃不解,却还是伸了手,往引玉掌上一搁。
引玉拉着她,往归月耳朵尖上轻碰。
软的,温的。
“她没死!”阮桃双眼精亮,按捺住满心雀跃,连声音都放得无比轻。
她说完又愁了,低声问:“那她何时才能醒,醒来记不记得我?”
“必定是记得的。”引玉一顿,想问阮桃和薛问雪,他们被困在十二面骰里时,难道没有见到归月?
她转念一想,骰中伸手不见五指,看不见也理所当然,改而问:“你们怎么会被困在骰中,那蛇妖身负重伤,不该困得住你们。”
薛问雪一怔,才知道困住他们的竟然是骰子,诧异道:“骰?”
引玉下颌微眼,眸光斜向地上残骰。
那十二面骰已烂得看不出原样,不过的确是小小一只。
薛问雪哑声:“那蛇竟有这般本事,看来也的确贪赌。”
阮桃回忆起晕厥前的种种,不由得露出迷茫之色,扭头看向薛问雪,支支吾吾说:“那蛇长了有近二十尺长,腰身看着可比仙长还要粗!”
她口中的“仙长”,自然是薛问雪。
引玉早料到如此,她和莲升一路过来,可不就是追着地上那一人宽的爬痕么。
她随即又问:“这么说,你们被困在骰里时,还没有被蛇目蛊惑?”
薛问雪用剑将自己支起,站直身说:“我们在骰中撞壁,企图撞出生路,就在半刻前,黑暗中倏然一亮,转头才知是对莹莹兽目。”
他微顿,继续说:“起先在不移山时,那蛇忽然从天而降,像是用了什么移形术,可术法却不像是它自己施的,否则它也不至于反被吓得一挣。”
“原来如此。”引玉明白过来,多半是灵命在塔刹残石上施了什么手脚,让龙娉不但逃不出不移山,还正巧落在她当年断尾的地方。
毋庸置疑,这是灵命给龙娉的下马威。
龙娉原就想找到灵命,如今又多断一截尾,想来不光恨引玉和莲升,也对灵命恨入骨了。
正如引玉和莲升所想,灵命哪还有什么悲天悯人之心,自然也不会和蛇妖讲什么以物易物。
薛问雪又说:“我恰好在马车外席地而坐,见那蛇从半空跌落,撞出一声巨响。它本是想扭身就走的,却在走前看见了我们的马车,于是扭尾袭来。”
“你竟不是她的敌手?”引玉皱眉。
薛问雪摇头,看向手里的剑,说:“我召剑挡住它的攻势,几招之下便试探出它身受重伤,正要反击,便见它吐出毒雾,雾中许是藏了仙姑口中的十二面骰,我再睁眼时,眼前已是漆黑一片,险些以为双眼已瞎,直到后来看见那对竖瞳。”
阮桃急道:“我和啾啾在坑里走着,听见天上响起破空之声,我仰头刚看清那蛇身,就被砸昏了过去,睁眼便在一黑屋里,正想喊救命,就被捂住了嘴。”
“当时处境不明,不宜大喊。”薛问雪镇定道。
阮桃嘴一努,委实委屈,说:“我当时一下就被砸昏了,可谓是天降横祸,还是到了骰子里,姓薛的说我们也许已经进了蛇妖的肚子,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薛问雪一副正气凌然的模样,解释说:“当时那么说,不是为了恐吓你,不过是猜测罢了。”
阮桃抠着手指,小心地朝猫儿睨去一眼,说:“猫儿是和我们一样,都被困在那东西里了么,我当时若是四处走走,说不定早就能见得到她。”
“骰中无光,有没有机关陷阱也不知道。”薛问雪说,“再者,若是你摸得着她,又如何确定,她就是你要找的人?”
阮桃无从辩驳,嘴一撇,嘀咕道:“下回让你也吃吃找不着人的苦,看你急不急!”
耳报神转了眼珠子,有种宽慰之感,看来这一路上,它的话没白说,如今连话都说不明白的小桃树都变得伶牙俐齿起来了。
阮桃又瞄了归月,压着声问:“她睡着的时候,会不会饿,会不会渴?”
引玉看了归月,摇头说:“不如等她醒来,你再问她。”
阮桃小声答应,到底是失而复得,如今只光是看归月,也不多看身侧的僵了。
僵什么也没有察觉到,它好不容易才保得一丝神识,懵懵懂懂,难过不难过的,又与它何干。
“也不知仙姑可有追到那蛇。”薛问雪吸气道。
引玉望向远处,不慌不忙地说:“等一等。”
……
循着气息找去,莲升转瞬便到了数里之外,越是追踪,她越觉得不对劲。
落在地上那红梅般的血迹越来越稀了,再往后只有零星几滴,渐渐便不知踪迹。
数里外别说荒村野店,就连坟包也没见着,四处渺无人烟,连个脚印也寻不见。
莲升意识到,她们多半是被龙娉耍了,龙娉那弯弯绕绕的肠子还是在的,甚至还学会了隐忍,宁可断去一截尾,也不想被擒捉。
地上的血,多半是龙娉施了术,驱灵力沿途撒下,为的就是将她们引向别处。
由此看来,龙娉……
多半还是走的相反方向。
不过莲升细细回想,方才可只有这方向见得到血迹。她紧皱眉头,在血迹上一踏而过,当即扭头回到原处。
引玉等人还等在原地,薛问雪和阮桃到底只受了外伤,如今已缓过来许多。
“没找着?”引玉见莲升两手空空,不由得问。
莲升未应声,只是看向了引玉怀里的猫。
作者有话说:
=3=
第149章
龙娉此举, 无疑是要把人引走,许是为了择反路而行,又或许只是想让人觉得,她已不在原地。
莲升目光虽冷, 其间隐晦之意却不难懂。
引玉抱猫的手微僵, 神色却不曾露出任何破绽。
方才在探查归月灵台时, 她的确有看到归月的真身幻象,真身未灭, 又并未离体,可见归月的魂还在躯壳中。
这便足够。
怀里的猫一动不动, 还是那酣眠之姿, 因魂与魄都受了伤, 气息弱到可以忽略不计,倒也容易被人趁虚而入。
“被她骗了一回。”莲升淡声, 不明说自己的猜忌, 大抵是不想被龙娉听到。
引玉看了莲升一眼,尚不明白龙娉是如何行骗的, 她刚想问,便听见莲升传来心声。
莲升从袖中取出些张黄纸,折纸时唇齿不动,心声已出。
她说:“是有血迹,却没有足印,这和龙娉此前慌不择路的样子大相径庭, 我怀疑她是特意将血迹露给我们看,施术一路泼洒。”
引玉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下扫, 朝怀中的猫晃去一眼, 心遽然下跌。
地上的确只有血迹, 却连一道爬痕也不见,更没有陌生足印,总不能是因为,龙娉忽然间就讲究起来了。
莲升折得飞快,不愧是在小荒渚做过“手艺人”的。
是因原来的马车遗落在了不移山,而薛问雪和阮桃又被摄过魂,身上还受了些伤,远路定是走不了了,只能再就地编个纸扎当车马使。
莲升折了纸,这回还用了细细篾条,好让那车马更牢固一些。
她边用心声说:“那血迹没有折返的迹象,我想是因为施出的灵力衰竭,便也没法再把血迹往外带了,造了个凭空消失的假象。”
引玉听得想笑,却不是笑龙娉又做了此等聪明不足的事,而是笑自己方才高兴得太早。
她嘴角笑意渐渐收敛,不动声色看着怀中的猫,心声一动,说:“所以她压根没有走。”
莲升便是这个意思,她三两下折出形,手指似要翻出花来,指腹一擦而过,便有糨糊凭空出现,把细篾条和黄纸粘在一块。
她唇齿不动,心中传声:“归月真身幻象上的雾,怕不是自保所成,而是龙娉的幻术。她夺舍归月,必会在归月灵台上有所展现,但她动不得归月的真身,只能将自己变作迷雾。”
引玉传心声:“以归月的性子,我委实想不通,为什么她的杂绪比我还多,原来是因为,有一半不是她的。”
薛问雪自然听不到这两人的心声,却辨出了她们神色的变化。
他微微一愣,直觉蛇妖一事尚未了结,目光摇摆了一阵,才问:“那蛇妖,就是当年令许千里……”
“是她,我们原先已追踪她到不移山外,没想到她忽然折返,把你们带走了。”莲升说。
她屈起手指,往黄纸上一刮,指下流淌出众多色彩,一时间,马有了鬃毛,有了眼耳口鼻,看着栩栩如生。
薛问雪握剑的手微微发颤,尽管当年他与许千里不曾深交,可蛇妖害人一事不容置疑,许千里又委实可惜。
他心中有诸多事想问,譬如那蛇妖擒不擒得回来,此仇报不报得了,开口时却只吐出一句:“仙姑没追上她?”
“此事不急。”莲升答得含糊。
薛问雪的喜怒向来不形于色,却并非处之淡然,而是因为他不曾在乎过其他事。
此番,他那故意悬高的心已不能再诈哑佯聋,这一怒,便是横眉竖眼,哪还有先前的仙风道骨。
引玉一看便知薛问雪心中所想,安抚道:“蛇妖之事,往后再说,先回一趟不移山。”
薛问雪哑声问:“往后是到何时,那蛇妖如果逃窜到别处,一定又要害人。”
莲升已折好车马,随手一掷,轻飘飘的纸扎便变作二十余尺长。
车马咚隆落地,砸出巨响,却不比此前骰子落地之时。
“她逃不远,不必多虑。”莲升甚是从容,微微扬手,马便摇头晃尾,如同有灵,“你看我们像是会容她四处害人的么。”
那……的确不像,薛问雪想。
仙姑不急,他急又有什么用,他只能握紧手里的剑,继续闷声不响。
阮桃还在时不时往引玉怀里打量,她是见着猫不错,可如今猫儿不动,她便安不下心。
“她怎么还不醒,她不醒,我怎么问她话。”她一双眼挪不开,手还一个劲往引玉袖子上扒。
引玉抬手往唇前一抵,说:“没睡够呢。”
阮桃忙不迭收回手,缩起肩“哦”了一声。她这才想起身边那裹满白麻布的僵,也不知这僵有未醒神,打量了数眼,问:“方才那个神药,能不能也给它吃点?”
莲升掀了车前布帘,回头说:“它仅留有一缕神识,是不会被摄魂的。有日要是它看起来像失了神志,必定是中了什么悬丝傀儡术。”
也不知是不是看错,在莲升提及悬丝傀儡术时,引玉看见,那僵的手猛抖了一下。
那一下弹动,甚是反常。
阮桃听得失落,又往引玉怀中瞄去一眼,生怕目光会将熟睡的猫儿扰着,赶紧收敛。
上了马车,车轱辘竟是一路往不移山的方向滚。
薛问就坐在窗边,掀帘看了许久,不解问:“仙姑为什么还要回不移山,那蛇妖是往那处逃了?”
引玉还惦记着地火那事,摇头说:“还有一些事要做。”
薛问雪不再追问,想来两位仙姑已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他怀中,木人慢腾腾转动眼珠子,好像老谋深算。
耳报神光是看出来,引玉和莲升此番找到猫仙,并不如它想象中那么雀跃,但这两人不说,它也不提,只是轻悠悠说了一句:“两个人眉来眼去的,打哑谜呢,我老人家问是不会再问的了,省得又被齁着。”
“知道就好。”引玉一哧。
蛇妖逃得远,所幸这纸扎的马车有神力相助,轮子看似是挨着地滚动,实则微微腾起了些许,滚上数圈,便能到一里外。
有了前车之鉴,莲升又怎会容这车轱辘在地上滚,照此前看,等它滚到不移山,人也要被颠散架。
薛问雪心绪杂乱,还是有满腹的话想说,可惜问不得仙姑,只能问别个。
他的余光,暗暗斜向仙姑怀里的猫,生硬地问了阮桃一句,“你怎会觉得,这只僵像你要找的人。”
阮桃讷讷,看着僵周身的白麻布,良久才说:“就是像,在她还没化僵前,可像了。”
薛问雪不问了,僵生前的模样,他是看不到了。
到不移山,马车上的几人又被热风烘得周身难受,就连耳报神也深受其害。
耳报神身上发干,硬生生把它快长出来的芽给烤萎了,它是不喜欢这枝,可也任不得热气糟践它的东西。
它眼珠子飞快一转,便说:“如今想想,还是小荒渚好,那地方灵气贫瘠,可不会让老人家我忽然发芽,还有东西能冒冷气,热不着人。”
听这话,引玉是有几分想念小荒渚了,良久才说:“待到云锁木泽,假以时日必能到小荒渚。”
边上,薛问雪和阮桃都听得发懵。
薛问雪问:“那小荒渚,是什么地方?”
“世有三千小世界,小荒渚为其一。”引玉坦言。
这倒是薛问雪不曾窥探过的境地,没想到世外还有这般景象,他慢声:“也不知此生可否有幸领略。”
马车直截驶向不移山正中,正是昔日河水流经之地,距村落有个半里远。
车马一停,莲升便掀开帘子下去,说:“不如将天净水给我,我去去就回。”
引玉哪依,抱着猫跃下马车,抬眉说:“我和你一道。”
见状,阮桃窸窸窣窣起身,也想跟出去。她怕极大蛇又会忽然从天而降,这回只想挂在两位仙姑身上,再说,猫还在仙姑怀里呢。
她才刚起身,就被一道气劲推了回去,这回再想起身,便起不了了。
“你们留在马车上。”莲升收了神通,又说:“此番万不会太久。”
见状,薛问雪把剑鞘一抬,挡在阮桃身前,说:“仙姑放心,这次我们必不会再离开马车一步。”
莲升颔首,远处热风刮来,朱红裙摆扬高,好像地火上涌。
引玉单手揽猫,抬臂召出画卷,握在手中暂不展开。走远了,她才说:“不知这地火比千年前如何。”
“就算是一样炙热,也不能退。地火一事不小,不移山越来越热,再不压制,地火必又要烧上来。”
莲升侧头睨向引玉怀抱,改用心音说:“龙娉吃准了你我不会擅动归月,就算被我们发现,她也能苟全性命。”
“我料也是。”引玉应了一声,也遮掩着开口,“龙娉的魂不可强行拔除,否则必会伤着归月的灵台。”
莲升转头望向马车所在,心绪一动,传声:“先将归月养好一些。”
引玉回以心声:“不错,龙娉要藏,便先容她藏着,省得往后还找不着她。”
就如同此前在晦雪天,取不化琉璃需劈出深壑一道,如今要想压制地火,也得重施故法。
只是大地一裂,地火势必上涌,所以得再离远一些,以免伤及马车。
离了一里有余,莲升遥望远处平坦荒原,才说:“应当够远了。”
风沙一卷,引玉不得不眯起眼,说:“你拔剑就是。”
莲升翻掌,掌中绽出火蕊金莲,金莲眨眼变作开山大斧。她腾身而起,只一挥臂,阔斧照地猛斫,劈得地动山摇。
黄泥地隆隆声敞开火红创痕,地火果然差些就要舐上崖边。
就差一口风,地火势必能涌上地面!
莲升岂会容它上攀,她手中金光灿灿的阔斧忽然散作“萤虫”无数,一窝蜂涌向远处,转瞬便凝成参天丰墙。
高墙阻挡了席卷而来的风,墙内寂寂。
引玉抖开手中卷轴,长卷一展,卷面如被浸湿,忽然出现大片水痕。
“接住!”她抛出画卷,扬声大喊。
莲升揽住泉眼般的画卷,转而朝地火跃去。
引玉怀里还抱着归月,万不敢将归月独留在崖上,一来生怕龙娉借机逃走,二来么,恐归月被炎气烫着。
她把真身画卷给了莲升,当也是……跟着莲升一起扑向火海了。
她敢毫无保留地将真身交出,笃信莲升压得住这炽地大火。
火光灼灼的沟壑中,莲升的身影近要被吞没,好像化作了火海里一个微不足道的火星子。
引玉站在崖边,因真身深入地火,一时间烫到好像皮肉全焦,体内奔涌的不是血,而是炎炎流浆。
可想而知,莲升该有多热。
崖下,莲升被地火包围,已是汗流洽背,红裙白罩衫湿淋淋地贴在身上。
她那漠然之色,是这炎火中唯一的寒意,她势必要压住地火!
莲升从画卷中勾出流水,令天净水绕在身侧,她以身作锚,深入地火中心,只为永绝后患。
画卷缠上她身,变作刀枪不入的披帛,好护她周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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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周围火舌不断探上前, 似要将莲升烧成灰烬,幸而莲升有天净水绕身,逼得炎火节节败退。
火海朱红,莲升根本看不清前路, 又怎知地火之心到底在哪。
她一味往深处扑, 挥袖再将炎火甩开。
往里走, 总不会有错。
引玉站在上面,察觉周身炎意越来越浓, 便知,莲升就快要触及地火之心了。
她蓦地一跌, 是因为有地火钻进画卷, 烧得她魂体发疼。
这一跌, 差点把怀里的猫甩了出去。
归月是被龙娉夺舍不假,但这身还是归月的身, 伤只会伤到归月。
引玉屏息, 抱紧猫盘腿坐下,借天净水扑灭画中炎火, 省得此画不光护不住莲升,还要拖莲升后腿。
崖中,莲升还在俯身下沉,一身红裙似与地火融为一体,她这一世的躯壳自天净水而生,本该不怕火, 不惧炙炎,偏偏此火非比寻常。
她指尖灼热, 约莫是碰到了某样物事, 刹那间如有急电过身, 劈得她皮开肉绽。
是地火之心!
“找到了。”莲升的声音穿过百丈炎火,模模糊糊地传到引玉耳边。
引玉闭目,令沉在一溪翠烟湖底的画卷完全与真身连通。
此时,要是有人站到一溪翠烟的湖边,便能看见,湖面正在飞快下沉。
这次不是幻象,而是湖水当真在减少。
湖水灌入画卷,被汲得一滴不剩,这才是真正正正的干涸。
“我已将天净水全部纳到画中,你放心用,不必节省。”引玉睁眼道。
火海下,莲升倏然翻掌,身周天净水纷纷涌出,前赴后继扑向地火之心。
缠在她身上的画卷,从披帛变作泉眼,有流水汩汩泄出。
流水一扑,地火心好像成了一只能使驭火焰的狂兽,扬起的火苗就是它的吐息。
它猛地吸气屏息,本已冲向崖边的地火便被收得一干二净。
火光消失,深壑之下昏暗无比,和在十二面骰中无差,都是伸手不见五指。
引玉定睛凝视,恍然觉得,这深壑是饿兽合拢的嘴,莲升已被吃了进去。
先前的深壑好歹还是亮的,虽也看不见莲升的身影,却不至于令引玉行坐不安。
怪的是,地火是灭了,热意却没有散。
地火之心自天地画卷诞世起便在,它历经千万年,和万灵无异,同样机灵。它懂“骗人”,擅伪装,像极了那些遇险时会装死的虫兽。
当时莲升破除塔刹禁制,召出天净水,它便是这么骗过了一众仙神。
引玉传声:“莲升,先别回头。”
莲升怎会轻易收手,身侧炎意还未被彻底压制,她不敢掉以轻心。
天净水还在往画卷外涌,势必要竭尽最后一滴。
此番,水只能多,不能少。
最后一滴天净水自卷上徐徐滑落,被莲升捏在两指间,她不顾指上灼热,直截将它按进地火心。
终于,一缕黑烟从地火心中徐徐升起,周遭热意由此而降。
黑沉沉的地火之心终于又现明光,光有如萤虫大小,不再蓬勃,不再明艳,却散着宜人的暖意。
细看才知,那火光边上绕着些许水汽,分明是天净水。
莲升这才收拢画卷,腾身回到崖上。她正欲将卷好的画交出,便看见自己指尖和手背上有数道焦痕,都是刚才被灼伤的。
她不着痕迹地收手,换臂伸出,不料另一只手上伤得更重,连衣袂都被烧焦。
引玉还盘腿坐在地上,一时半刻起不了身,却将莲升的异样都看在了眼里。
她将莲升本欲收回的手擒了个正着,慢悠悠说:“还不容我看?”
莲升回忆起,上回被劫雷劈到后的种种,或许她的心真的脱不了俗了,她想到的不是引玉眼中的担忧,而是对方离不开“欲”的一言一行。
引玉借力站起,把画卷收了回去,捏住莲升尚且完好的一根手指头,吹气说:“早知我就和你一起下去了,下面的状况我看不清,想来应当是凶险的,我周身炙热,画卷差点被烧成灰烬。”
“凶险倒是不凶险,只是烫人罢了。”莲升说得轻松。
引玉捏着莲升那根手指晃,哧着说:“是因为不凶险,所以故意留了一根完好的?精打细算着什么呢。”
莲升不应声,一瞬不瞬地盯起引玉。她明白,果然是俗了,否则怎会在听到这平平常常的问话后,欲念便扑至颅顶,冲得她花钿发烫。
比地火灼烧还烫。
引玉笑笑便松了手,说:“如今天净水是一滴也没有了,所幸地火已被压制,此地是还余有一些热意,却不至于滚烫。过些时日,天要是下雨,这地方应当能长出花草来,再久一些,人们便能搬回来住了。”
莲升颔首,手负向身后,不着痕迹轻捻尚好的指头,说:“要想重获生机,许是要过一年,也可能得花上个三年五载。”
她一顿,睨了引玉怀中的猫一眼,问:“方才她动过不曾?”
“不曾。”引玉眸色沉沉,这才去了归月身上的五感封闭术,此术用太久,是要打草惊蛇的。
“也好。”莲升神色平静,转身说:“地下无甚好看的,放眼望去都是火,甚是刺目,你没有看到也好。”
“你越是这么说,我越想看。”引玉拉住莲升,不给她走。
莲升不得不停在原地,说:“可你想看也看不着了。”
她话音方落,身前的白衣仙便一个倾身,逼得奇近无比,唇与唇几近相贴。
禅心乱了,可莲升神色未变。
她并非故作清高,只是在察言观色,想知道引玉的欲念比她如何。
引玉的鼻尖与莲升相抵,她直勾勾盯着莲升平静无波的眸,蓦地一笑,说:“这不就看到了么,火光艳着呢,烧得好旺,的确刺目。”
她口中的火,根本是莲升正按捺着的心火。
莲升目光一斜,早料到引玉说的会是诸如此类的话,不咸不淡道:“识破了,又如何。”
引玉刚想把唇辗上去,便被嘬了个正着。
起首那势头是轻,轻到疏远客气,到后来,却亲得她喘不过气。
……
远处村庄边上,薛问雪和阮桃等人果然寸步不离马车。
阮桃从耳报神身上薅了一张叶子,用来当扇子使,一下接一下地扇着。
她以为是这叶子有奇效,所以扇出的风突然变凉,直至薛问雪诧异开口。
“天怎么忽然就……凉了?”薛问雪一怔,掀开帘子朝外打量。
耳报神也有所察觉,惊诧道:“还真凉下来了,我刚被烤萎的叶子都挺拔了几分,似乎又要忍不住长芽了,那两人是灭火去了?”
薛问雪看向泥地,思忖了片刻还是迈了下去,寻思着他只是稍稍试探,马上就回马车,仍能算作寸步不离。
脚往泥地上一踏,方知这地方当真凉快了许多,地火……就跟熄灭了一样,黄泥一点也不烫脚了。
耳报神被薛问雪夹在腰边,呵斥道:“你怎还学起她们了,把老人家夹在腰边成何体统,不求你抱着,你好好拿着不成么。罢了罢了,老人家宽宏大量,你便说说,这泥地比原先好踩么。”
薛问雪回到马车上,说:“地不烫了,此前的热似乎真是地火作祟,这不移山的天,终归是要变了。”
天说变就变,转瞬间,晴朗碧空变得阴沉无比,那酝酿了数十成百年的雨,终于瓢泼着落下。
造这马车时,莲升没料到此地会忽然有雨,所以丁点避雨的术法也没有施。
大雨一落,马车便软绵绵地往下塌,连身上彩墨都糊成了一团。
“驱车,驱车!”耳报神嚷,“只是不给咱们离开马车,没说这马车驱不得,快些找个地方避避,否则你们不管是人是妖的,都能被淋成落汤鸡!”
薛问雪揣摩了一番,觉得有些道理,干脆拉起缰绳,策马往远处驶。
马车摇摇欲坠,两匹马是还跑得动,可脑子不大灵光了,任薛问雪怎么拉,也不停,还边跑边散架。
“怎么啦,找到躲雨的地方了么?”阮桃掀开帘子问。
薛问雪在帘外应声:“没有,马车拉不住了。”
这两匹马本就跑得快,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车外景象骤变。
阮桃看得一怔,讷讷问:“这是哪啊。”
“在往……”薛问雪哑声,“灵犀城的方向去。”
被他架在腰边的耳报神幽幽说:“幸好这车快要塌了。”
那话方落,阮桃只觉得自己在下坠,待她回过神,人已跌坐在湿漉漉的黄纸上,被滂沱大雨浇得一个激灵。
僵也被淋湿,身上的白麻布有松动的迹象。
不移山的雨实在是太大了,和芙蓉浦雨势最大时一样。
僵忽然抬手,手上的白麻布没缠紧,一下便被雨水打散了。
薛问雪无意望去一眼,看着浑身一僵,不知是不是因为雨水入颈,他周身拔凉。
犹记得,这僵被缠上白麻布前,浑身上下不剩一寸好皮,肉已是近半糜烂,尤其手和腿,已露出白骨。
可如今……
白麻布散开,从中露出的一双手好像刚长好皮肉,比豆腐还要嫩上几分,白得毫无血色。
有一些黑纹,似是烙在了皮下,显得隐隐约约,比刺青还隐晦。
这黑纹和它眼底的一样,它怕是……
真的要成“不化骨”了。
回到崖边后,莲升施术令裂地合上,正想召出一把伞,头上雨水便被齐齐挡住。
引玉撑着伞站在她身后,说:“这雨下得比我想象中要快许多,此事已了,回去看看那姓薛的和小桃树。”
莲升一顿,不咸不淡地说:“忘了一件事。”
“什么?”
莲升望向远处,说:“那马车也许已经被雨水浇化了。”
引玉想到耳报神那骂骂咧咧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她看莲升要握伞,便抬臂用手肘挡住,说:“这伞我来打。”
作者有话说:
=3=
第151章
赶过去时, 只见地上有一角被泥水遮了过半的黄纸,其上彩墨已淡。
人影呢,人影是一个也不见。
黄纸是掉了一角在这,可其他的呢?
要折成那纸扎马车, 单单这一角可不够。
引玉猜到那马车支撑不了多久, 可没想到, 地上仅余这么一角纸。
偏偏……
偏偏瓢泼大雨把气息也冲散了,薛问雪和阮桃几人的踪影, 彻底被淹没。
引玉张望许久,说:“马车也许是被暴雨冲化了, 人难不成也化了?”
“不可能, 不过他们离开应当有一阵了。”莲升伸手探到伞外, 接了满掌的雨,手收至鼻边轻嗅。
她皱眉说:“不是答应了寸步不离么, 躲雨去了?”
“躲雨?”引玉诧异, 观四周可不像是能躲雨的,除非是到一里外的村子去。
雨下得突然, 一里又那么远,与其跑过去躲雨,还不如让耳报神多长些枝叶当伞使来得靠谱。
“上哪躲。”引玉摇头,“走到那已是浑身湿透,躲不躲的,还有什么区别。”
她朝地上那角黄纸走近, 料想地上是找不到足印了。
果不其然,这地方被大雨冲刷, 别说薛问雪等人的, 就算是她刚留下的足印, 眨眼也被冲淡。
莲升朝远处指去,说:“到村里看看,或许他们还真冒雨过去了。”
“当真是一事刚平,一事又起。”引玉拎起裙摆,慢腾腾挪步,挪步时紧盯脚下,省得泥水四溅。
既然是天地画卷,那她素来是喜净的,此前在小荒渚时还好,如今记忆完全恢复,就算有术法傍身,也不大忍得这泥。
这一低头,引玉隐约看到一古怪轮廓,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被染成了泥色。
不是黄纸,看似比黄纸要厚上许多。
不移山已有很长一段时日没有住人,当年留下的东西,除却那村子里的,大都被埋在黄泥下了,哪还露得出来。
那可是百年,而不只是十年二十年的。
引玉手里还拿着伞,见状拉住莲升,说:“等等。”
“怎么?”莲升停步,手里当即被轻飘飘地塞进一把伞。
引玉弯腰时冲莲升手指吹气,生怕光是握个伞,也会让莲升疼着。她拎着裙低身,定定看了一阵,才一勾手指头,隔空将那泥里的物什挑了起来。
“这是……”莲升眯眼,在引玉抬高了手后,终于认出来,“麻布条。”
这麻布浸满泥色,快要看不出原样,观粗细,的确是从那僵身上掉下来的。
引玉皱眉,手指头还勾着,那湿淋淋的麻布悬在半空,泥水一直在下滴。
她望向远处,不解道:“是无意间遗落的么,还是故意扯开的,怎么会只有这一截。”
“还得见到它才知道。”莲升淡声,“一路奔波,那麻布是容易散开。”
引玉收手,半空中的麻布条又跌了回去,溅起些许泥水。
明明没碰着,她还是轻捻起手指,说:“看来还真得进村看看。”
“无妨。”莲升往引玉怀里投去一眼,说:“薛问雪他们必定是自己跑的,此地不该还有人想害他们性命。”
“倒也是。”引玉把伞接了回去。
如今薛问雪和阮桃的去向无从寻觅,只能到村里碰碰运气。
到底是多年没下过雨,如今一下便好比倾盆,把屋瓦和窗纸全给砸坏了。冷雨灌窗,将这村子浇得不成样。
不过,旧的不去,新的又如何能来,不移山是该迎来新天新地了。
引玉握着伞,时不时往莲升的手瞧,打量之色尤为明显。
“我俗还是你俗?”莲升蓦地开口。
引玉一哧,慢条斯理地说:“我不过是想说,打从你诞世起,你就没少碰上灾祸,不论是当泽芝上神时,还是在小荒渚当鱼老板那二十来年,亦或此刻。”
莲升不料,此番唯她俗,她话音一涩,说:“福祸相依,否极泰来,无妨。”
引玉双眼微弯,眼中情丝在这晦雨中更显缱绻,慢悠悠说:“幸好你是神仙,否则我们早就生死有别了,你还得在阴间搭个桥,才见得着天上的我。”
“修仙并非难事。”莲升倒是从容。
引玉笑说:“这话可别让些个修士听到。”
两人紧挨着巡完了村子,还是没能见着人影,薛问雪等人显然没来此地躲雨。
是从前村进来的,走了一路,自然要从后边出去。
找了个空,自然得另寻他法。
引玉思索片刻,豁然有了主意,说:“再找找,那白麻布也许不止一截,只是这不移山大,得费些灵力才行了。”
莲升当即施术,片刻后还真把又一段麻布勾了过。
那麻布因为沾了泥色,差些就和大地融为一体。
“是从它身上掉下来的。”莲升认了出来,当时那麻布还是她给僵裹上的,岂会认不得。
引玉看了,还真就是。
循着地上那一截截麻布,冒着瓢泼大雨走了一路,连术法幻化的伞都差点被风雨捣烂。
“他们在往哪走,不是躲雨,为何还走得如此匆忙。”引玉越发困惑。
当时的白麻布缠得的确不是万分紧,却不至于被雨水一打,便碎成一段段。
引玉心觉怪异,细看才知,麻布上断痕干脆,像是被剑斩断的。
“是薛问雪?这么看,难不成是那只僵出了岔子。”莲升怀疑。
观残布所在,大致能摸透薛问雪一行人的去向。
引玉思及僵此前眼底的黑纹,心陡然下沉,说:“总不能忽然就变作不化骨了,要成不化骨,得好生骨生肉,又喜饮人血,光是活人气息就能勾得它食指大动,它可不像。”
“先追,不过这一路过来未见打杀痕迹,不化骨非同一般,想制住它并非易事,留下的痕迹可不是雨水能掩盖得住的。”莲升冷冷揣度,继续说:“ 但它本来就有别于其他僵,现在万事还都说不准。”
“不猜了,先追着吧。”引玉双眼微眯。
所幸一路上都见得到染成泥黄的麻布,如此看来,那僵非得变回行走的骨架子不可。
想到那皮肉近半糜烂的死躯在大雨中狂奔,还有几分骇人,幸好这附近荒无人烟。
到不移山外,雨势渐小,沿途的气息也明显了许多,正是那一人一妖一僵的。
想来就算翻遍整座慧水赤山,也未必找得到如此密切又不合常理的三道气息。
这一路追得够远,在看见地上楮币后,引玉脚步微顿,望着远处的平坦大道说:“这似乎是灵犀城的方向。”
“离云锁木泽越来越远了。”莲升看到纸钱并不吃惊,只是淡淡横去一眼。
如今的慧水赤山到处闹妖,哪哪都是横尸,纸钱遍地倒也正常。
“无妨,反正云锁木泽本也不近。”引玉摇头,赫然发觉,这地方的干旱不输不移山。
不移山的旱是因为地火,此地却算不得太热。
更怪的是,这地方尸气浓郁非常。
尸气浓到冲鼻,引玉捂住口鼻,说:“这地方的尸气,比晦雪天还要浓。”
她刚想继续追踪薛问雪等人的气息,不由得一顿。
僵的气息融入其中,再不好分辨,而薛问雪和阮桃又好比跌入泥沼,怕是得在他们身侧,才分辨得出他们的气味。
“去哪不好,偏走到这地方来了。”莲升神色不悦。
引玉捡起地上楮币,摩挲了一下。
按理来说,捡死人钱币容易遭难,但引玉并不忌惮。她捡着纸钱一路向前,说:“这地方阴气奇重,却有活人,难道是驭鬼的引他们过来?”
“有可能。”莲升也弯腰捡了纸钱,看着无甚稀奇,便放了回去。
两人走了一阵,不知不觉撞入一片绿雾。
引玉回过神,人竟已是在绿雾中。她一怔,回头道:“这雾……”
莲升轻闻了两下,皱眉说:“雾中无毒,只是因为尸气浓郁,才造就此色。”
“纸钱都还是新的,若说这投纸钱的不是驭鬼者,我还不信了,寻常人哪能在这地方活得下去。”引玉刚要弯腰再捡,却发现地上再无纸钱。
连她手里的,也不见了。
引玉思绪骤乱,想不起是不是自己丢开的。
她还在思索,冷不丁听到一声哭喊,那声音听着脆生生,似乎是个小女孩。
因为扯着嗓,听着还有几分像阮桃,只是阮桃不曾这么叫过。
引玉循声望去,赶紧奔出,不管是不是阮桃,终归是要找着人了。
在这等尸气浓重之地,寻常人要是神魂不稳,眨眼就会被鬼祟蚕食。
不论对方是不是设计引她前去,她都得去看看。
“这不是寻常尸气。”莲升冷声。
引玉气喘不定,也察觉出其中古怪,周遭阴气森冷凶恶,离得越近,阴气越是暴虐狠戾。
隐隐的,她在绿雾中看到飞来闪去的人影,哪是寻常恶鬼,更像是僵!
观此地干旱荒芜,像极旱魃作祟。
哭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如今再听,便不像阮桃了。
雾气仍然很浓,引玉吹出一口气,勉强吹散些许。
浓雾一散,远处的幢幢鬼影一展无遗,果然全是旱魃,是背对着她们的,漫山遍野的旱魃!
这活脱脱的的旱魃巢穴,也难道此地大旱!
引玉看得心惊,不得不屏息而立,生怕引得这些旱魃齐齐回头。她听见哭声,目光越过这重重鬼影,瞧见一半大的女孩儿跪坐在河边,身边躺着一具尸。
旱魃垂涎欲滴,显然是被生息引过去的。
寻常生息引不来这浩荡鬼影,如今多半是因为女孩肩上孤零零的一团命火。
女孩只有一团命火,且眉心还有一点灰色的印记,状似刺青,却又不是。
“天胎。”引玉说。
凡间的寒衣节是鬼门大开之日,这日出生的孩儿即是“天胎”,生来体弱,有一双能见得到鬼的阴阳眼,死后若是修炼得当,是能当鬼王的。
彼时,她在何处,通枉死城的门便在何处。
在引玉出声的一瞬,面前成群的旱魃齐齐朝那小孩奔去。
小孩却无动于衷了,只定定盯着身侧的尸,她方才惊呼,根本不是因为被旱魃吓到,而是因为身边这具尸。
她就要死了,她为何不动,是心已麻木?
引玉差点就要上前,但她愕然发现,这些旱魃的一举一动虽然木楞,但几乎是分毫没差。
“提丝傀儡术。”莲升咬定。
引玉眯眼,既然是提丝傀儡术,那必定得用丝线操纵。
果不其然,成百根比藕丝还细的线,紧紧牵动着每一只旱魃,它们是被操纵而来!
莲升挥手,数百根细丝便齐齐断裂,那些旱魃当即失控。
此等僵活动自如,本就不该木木愣愣,在挣脱束缚后,它们全都恢复了原样,挤挤攘攘着东奔西走。
而因为河边那女孩本就是半人半鬼的命,那点生息可有可无,一些旱魃直接将她略过,奔向了别处。
但也有的旱魃,偏就要那点生息,露出尖牙朝她身上啃去。
引玉震出一掌,状似秋风扫落叶,将一众旱魃齐齐扫开。
受击的一瞬,众僵口中竟吐出纸卷,这纸卷何其熟悉!
旱魃闻风丧胆,当即四散奔逃,留了遍地的纸卷。
引玉走向前,弯腰拾起其一,展开一看……
竟是花押。
这些僵是被龙娉操纵了!
莲升目不转睛地盯着河边的女孩,微微弯腰,抬掌从她面前一晃而过。
女孩却定定地看着别处,似乎在莲升和引玉的身边,还有第三人。
莲升皱眉,直起身拨动身侧的绿雾,终于明白,说:“这是假的,僵不是我们击退的,你我误闯了他人残念织就的幻象。”
这幻象温和如水,不挟任何威胁,也难怪她们觉察不到。
女孩早就支撑不住了,此时才扑通一声倒下。她抬手朝远处指去,懵懵懂懂地说:“怎么是一只小猫救的我。”
作者有话说:
=3=
第152章
残念幻象是何时开始的, 难不成,是在她们弯腰捡了楮币之后。
多半是了,引玉想。
残念幻象和灵命织造出来的不同,它们虚弱易碎, 不过是一些眷念和不甘, 得附着在外物上, 才能留得一息尚存。
旁人碰了那物什,才会被拉入幻象, 万不会无端端跌入其中。
“幻象从此始,这应该就是她的念。”莲升抬手指向女孩。
女孩儿看似只有七八岁, 观她方才那无动于衷的模样, 就好像万念俱灰, 心不该生出此执。
引玉不解,慢声说:“多年过去, 她要是平安顺遂, 此时也该有个二十来三十岁了,她的执怎会如此浓重。”
莲升神色从容, 声音无甚起伏地说:“有五蕴就会有所求,有求就会有执,神仙也有五蕴,更别提寻常人。”
“你是以身试法,大大方方承认神仙也有求了?”引玉好整以暇,极刻意地顿了一下, 意味深长地问:“求什么呢,莲升。”
莲升余光瞧见河边的女孩挣扎着爬起, 唇齿一动, 咽下的是蠢蠢思动的欲。
“明珰。”她说。
河边, 女孩气喘吁吁地起身,嘴里又吐出一个“猫”字。
“猫。”
引玉循着女孩的视线看去,目光落了个空,根本看不见什么猫,诧异问:“你看得到吗。”
“没有。”莲升也在思索,视线在那处来回扫动,别说猫了,连个残影也没见着。
“是她忘了猫的模样?”引玉找不出其他解释。
“极有可能。”莲升平淡道,“也或许,和你先前一样,灵台受术法所封,所以残念也记不全以前的事。”
引玉颔首说:“反正已经在幻象里,便再看看。”
“前有龙娉驭僵,此时又有猫。”莲升扭头看她,“她口中的猫会是归月吗。”
引玉沉默了许久,看不见也便不敢笃信,可她期盼是。
女孩小声抽泣,慢吞吞跪坐在地上,就地磕了个头。她身量瘦弱,伏在地上时,身形几乎不见。
她颤着声问:“是你救了我吧,谢谢你,你是这山间的精怪,还是神仙?一定是神仙,精怪太坏,你却是好的。”
得知这是残念幻象,引玉说话也不再收敛,反正搅不乱此间种种。
她看了怀里的猫,朝其灵台点去,屏其五感,说:“龙娉操纵一众僵,看似只是为了夺这天胎。我原来想,龙娉和归月的相遇,应当会再往后一下,可没想到,此时便能见到归月,也不知今夕何夕。”
话音方落,她心中立刻有了猜想。
莲升也想到了,当即开口:“必定是在薛问雪追踪龙娉之后,那时归月未被夺舍,所以龙娉还用不了她的躯。”
引玉恰也是这么想的,缓缓道:“薛问雪追了龙娉一路,龙娉潜到村中,借村中气息藏迹遁逃。便是在那之后,她折返到了灵犀城附近,然后才遇到归月。”
此前她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归月是在扪天都附近碰上龙娉,没想到不是。
莲升颔首,说:“却不知归月是为何而来。”
“不知。”引玉摇头,嗤地一笑,说:“不过,天胎能通枉死城,龙娉是被枉死城舍弃了,却又想回去,所以才不得不下这杀手?”
“否则她何必杀这天胎。”莲升淡声,“所以枉死城的两只妖等了龙娉多年,也不算傻等,并非龙娉不想守约,而是她回不去。”
“归月。”引玉紧搂怀中猫,“就是在这地方,中了龙娉的招吧。”
莲升沉默不言。
河边的女孩连磕了好几个头,直起身后,掬了一捧水,浇在身侧那具尸上。
尸看起来才死没多久,身还是软的,只是因为伤痕累累,所以看起来有些可怕。
女孩边掬水,边说:“劳烦你了猫儿,你这么厉害,我擅自当你是神仙了。可是我没办法报答你,我身上什么也没有,而且……”
她微微停顿,用手背擦了眼泪,说:“我周身发冷,和阿娘临死前一样,我可能是要死了。”
边上没有瓜瓢,又没有叶子,或是其他的盛具,女孩便是一捧接一捧地舀水,为身边那具尸清洗脸颊。
她洗得仔细,却又怕把尸体的面颊给蹭坏了,所以举止小心无比,一边说:“村里人说,人死后要到这地方洗身,把晦气都洗掉,然后还得接煞赶煞。我不太懂这些,是阿娘死前,让我把她带到这。”
猫多半是说了什么,女孩一惊,匆忙抬头朝上流望去,竟见一只瓜瓢从远处漂了过来。
女孩伸手接住,抿住嘴唇不再哭,明明年纪尚小,却一副看破生死的模样,小声说:“多亏了你呀猫儿仙,只是不知道,你来这地方做什么。”
河边的尸伤痕累累,洗是洗不干净了。
女孩为阿娘清洗了脸颊,又为她洗手洗脚,回头诧异道:“你当真是从天上来的?来找人么,找到不曾?”
才过不久,她微微露出失望之色,说:“没有啊?那你怎么确定她就在这里,是别人和你说的?”
引玉听得有些心焦,她不知道猫说了什么,但心里觉得,所谓的“找人”,多半是找她和莲升。
此时必定是她被莲升带到小荒渚之后,晦雪天已下起冷雪,而白玉京……血灾已过,天门已锁。
龙娉便是在这之前察觉天上有变,才离开枉死城,四处躲藏。
引玉眉间凝起阴霾,说:“怪事,此时归月不该认得龙娉,我被执刑前又不曾来过此地,归月凭何找到此处,难道是……灵命,还是因为无嫌?”
“灵命不会现身。”莲升目不转睛看着洗尸的女孩,说:“一定是无嫌,那时归月已经怀疑灵命,不免也怀疑到无嫌身上。她必定是在离开白玉京后,凑巧发现了无嫌的踪迹,一路跟了过来。”
“果不其然,在给出十二面骰后,龙娉又‘见’了灵命一面。”引玉证实心中猜想。
“再听听。”莲升放轻声。
女孩为阿娘清洗好手脚,坐在边上,也不嫌那尸上全是伤,弯腰便把额头抵了过去,额抵着额,说:“你猜的啊?那你怕是猜错了,我在小羡村好久了,从未见过别的神仙,妖鬼倒是见过很多。”
“我么?”她又直起身,神色略显迷茫,说:“想为阿娘赶煞,阿娘是为我而死,那僵本来是要吃我的,她却替我挡了,后脑勺被咬去好大一口。”
那阿娘仰躺在地,若非女孩提及,旁人也不会得知,她后脑勺缺了一块。
女孩头一歪,说:“你不知道赶煞是什么?人死后第七日会回魂,回魂日会带着煞气回来,活人要避煞,也要赶煞,这都是阿娘告诉我的。所以啊,我还得在这里守阿娘七日,只是,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七日之后。”
猫又说了什么。
女孩有些难过,说:“赶煞要诵经的,要一直诵念,直到夜里回煞。我不会诵经,我连字都不识。”
未几,她双目微微亮起,说:“你会呀,你要帮我?可是七日之后才到回煞夜,会不会太耽误你了?”
“你不找她了?”女孩又说。
或许是归月变作了人身,让这女孩儿看得两眼发直。
女孩惊叹:“你看起来年纪轻轻,怎么长了一头白发,因为是神仙么?那你一定是千年的神仙。”
银发,又是猫。
果然是归月。
清洗完尸体,自然要带回屋中,就连诵念经文,也要在屋中进行。七日之期一到,亡魂就会归家,而煞气也会相伴而来。
约莫是女孩想亲自拖着阿娘回去,偏不让归月做这苦差。她一直摆手,还护在阿娘身前,说:“是我带阿娘来的,要亲自带她回去。”
女孩本就只有几岁,身量瘦瘦小小,拖起尸时摇摇晃晃,似乎随时要倒,她每迈一步,都要使尽全力。
所幸……她的阿娘也瘦弱,那尸看着跟纸片一般。
引玉抬步跟去,说:“去看看。”
她看向女孩身后,心觉可惜,“如果看得到归月就好了。”
“不是在你怀里么。”莲升说。
引玉低头一笑,说:“也是。”
到小屋,女孩把阿娘的尸放在床上,或许因为她命将尽,印堂处那灰色的天胎纹越来越明显了。
她也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坐在椅上歇了一阵,说:“只要能撑到阿娘的回煞夜,我也就知足了。”
过了一阵,女孩诧异:“你真的能帮我?”
看不见猫,却见一缕生气飞入女孩眉心,女孩脸上的死气顿时消减了许多。
归月平日是不爱搭理人,却并非冷心冷情的性子,其实只要她想,便能黏腻到让人生烦。
就好比,她同引玉讨酒的时候。
七日说长不长,说短又短不及一眨眼,可在这残念幻象中,还真的就只是一弹指。
回魂日一到,归月便要开始诵经了,所以女孩跪到地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引玉摇头哂笑,说:“我还从未听过归月诵经,如今才知道,她原来还会这些。”
“耳濡目染,总该记得些,况且她素来聪明。”莲升不吝夸赞,只是语气淡了些。
引玉意味深长地看她,说:“归月可不敢进小梧墟,就算是耳濡目染,也是从我这听去的。”
莲升神色未变,只说:“我怎么不知道,你平日还会在外边诵经。”
“在那以前,你还不知道我会教人吹埙呢。”引玉闲闲散散往墙上一倚,说:“埙曲原就是在你那听到的,经文也是从你那学来的,我所做都是在暗示旁人,我对你有多上心。”
她说得何其直白。
莲升心绪如莲池,被轻轻拨动,所思如涟漪,全映在了脸上,凝在了花钿里。
她仍旧佯装出一副淡然处世的样子,说出口的话却慢上了几分,像是被欲念绊住了,字与字之间,变得藕断丝连,“暗示?我看你是明目张胆,想叫我知道。”
“那时候你知道不曾?”引玉环臂逼近。
莲升未语,唇却微微分开,话已经抵到舌根。
太近,连吐息都带着清冷的香,此世的莲花真身,可太合她了,引玉想。
引玉知道,打从莲升还是“泽芝”的时候起,便对她的心思有了几分明悟,也曾用鲤鱼作饵,勾得她欲罢不能。
可如今不适合缠绵,不能亲,不能忘我。
所以引玉垂下环起的双臂,食指微屈,往莲升手心勾去。
接着,她的手指便被攥了个正着。
是夜,回煞之时。
屋外哗哗作响,好似大雨倾盆。
可这地方遍地都是旱魃,岂会忽下暴雨,随之阴风撞窗,方知并非冷雨骤下,而是煞气流星赶月般,匆匆袭来。
煞气,无尽的煞气!
寻常人的回魂夜,哪会带回来这么骇人的煞气,分明是有人使计。
作者有话说:
=3=
第153章
想到先前那些被操纵的旱魃, 引玉瞬间便能断定,一定是龙娉在暗中使计。
龙娉是打定主意要回枉死城的,也不知是不是在那里遗落了东西。
莲升眉梢微抬,说:“她当时走得干脆, 连话都没给那两只妖多留, 如今怎么又想回去了。”
“谁知道, 此前我们还搜了枉死城的那座楼,没能搜出东西。”引玉想不明白, 嗤地一声,“她总不该是良心觉醒, 想回去给那两只妖一个交代。”
“她不像是会寄心于谁的。”莲升说。
倒也没说错, 不过照引玉看, 龙娉不是不会寄心,而是她根本没有心。
有心者, 岂会做得出那万般恶事。
“且看。”莲升下颌微抬。
顷刻间, 煞气如黑浪般撞上门窗,撞得屋瓦碎落, 整个屋摇摇欲坠。
引玉几乎屏息,一定就是在这小羡村,归月被龙娉夺舍。
煞气汹汹,背后必定是无数的怨鬼。
只可惜在这残念中,七日过去得太快,她们还未来得及到村中探寻, 时日就过去了。
听女孩说,村里是闹了妖灾, 所以死了不少人, 妖灾指不定也是龙娉所犯。
屋舍成了扁舟, 煞气是浪。
万千煞气撞开门窗,浓浓黑雾胜似墨汁。
就在这轰隆声传开时,引玉几乎要召出画卷,手指方动,才想起这些都是假象,不得不忍住了。
莲升往她手背轻拍,说:“木已成舟,这些都是旧事了。”
引玉朝猫尾上一捋,不得已松开喉头那口气。
涌进门窗的煞气中,藏着一个鬼影。
屋中,女孩倏然扭头,在煞气中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扯起嗓便喊:“阿娘——”
煞气闯门后微微一顿,照理说,寻常煞气可没有这么鲜活,它们随着死魂而来,毫无意识。
可见,此时的煞气一定受人驱使。
煞气顿得突然,连带着被困在其中的阿娘也不得再往前一步。
“煞气”许是没料到归月还在,在看见她后匆匆扭头,有如风雨大退。
七日之久,女孩等得心焦,可如今还没和阿娘说上话,阿娘便要走了。
她失魂落魄,趔趔趄趄地追了出去,原先按捺住的悲戚,在这一瞬撞开闸门,化作眼泪奔涌而出。
女孩边追,边哭喊:“猫儿仙,求求你替我照看阿娘的尸身,我还有一句话想和她的魂说!”
被束缚在煞气中的阿娘也在挣扎,可煞气如山,压得她动弹不得。
阿娘显然是被挟持了,她原是不愿走的,却被夹在其中,一瞬便离了有数十尺远。
莲升神色微黯,眯眼说:“龙娉是在引那女孩儿出去。”
“好歹毒的心思。”引玉自然追上去了,她得亲眼见到龙娉,才能证实猜想。
远处,女孩阿娘的鬼魂还在挣,她挣得用力,口也张着,似是想大喊,可喉咙被煞气堵得严严实实。
她是觉察到了煞气的意图,想阻止那丫头追她。
可女孩儿岂会善罢甘休,她跑跑跌跌,双脚都磨出血泡,也没有止步,后来已是跑得气息奄奄,眼冒金星。
“归月来了么。”引玉回头,看向树林深处。
归月多半是出手了的,只是此时的她才封锁小梧墟,又画下符箓万张,到了灵力大竭之境。
这般情况下,龙娉要想摄她的魂,可谓是轻而易举。
“看不到,追那煞气就是。”莲升淡声。
不远处,女孩紧追煞气,跟着狂奔了数百成千尺。
龙娉分明是想把女孩往小羡村外带,好避开归月。
这一路有几分熟悉,看到那道拖曳出来的血迹,引玉明白,这是女孩此前拖尸走过的路。
女孩本就只余一息,又是七八岁的年纪,这么跑下去,非得跑出性命不可。
只见她面色煞白,瞳仁将扩不扩的,灵台中的那缕生气快要耗竭。
“归月……”引玉又朝来处看去,还是看不出丁点风吹草动,似乎归月还在小羡村守尸。
女孩急急喘气,望见煞气拥着她的阿娘过了河。
是她洗尸的河。
河水并不湍急,如今浅得跟溪涧一样。
可对于干旱的小羡村来说,这么点水已算得上宝,聊胜于无。
引玉直觉不好,随后便见女孩趔趄着过河。
女孩踩到了滑腻的石子,直接栽倒下去,磕得脑袋血流不止,把河水都染红了。
煞气拥上前,一个声音从中传出,还真就是龙娉!
“你阿娘是死在这的,你也死在这,便当是死同穴了,你说,我想的是不是万分周到?”
龙娉字里全是残忍,尤其她话中带笑,好像真的为旁人煞费苦心。
那归月呢?
引玉再度回头。
她看不见归月的形,却见沙石扬起,凝成球状朝浓浓煞气袭去。
女孩阿娘的魂还在煞气中,龙娉素来恶劣,竟用阿娘的魂来挡。
沙石未击上前,倏然散开,随之便见煞气被抓出数道爪痕,显然是归月在声东击西!
归月啊,是聪明的。
煞气被击散,龙娉怕了,一条断尾的蛇从中跌落,蜿蜒着爬远。
女孩阿娘的魂自半空跌落,扑到河中,手忙脚乱地想将女孩捞出,可她只是鬼魂,手轻飘飘从那躯壳上穿过,根本捞不着。
“她快要死了。”引玉站在河边,这些都已是旧事,她爱莫能助。
可是,这丫头应当死不透,否则她的残念幻象,又怎能留到如今。
阿娘的魂看得见归月,她猛地跪地,哭喊道:“仙姑,求您救她,求您!她叫裴知,家住灵犀城外小羡村,她、她的生辰八字是……”
她也不知救命需要什么,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归月灵力不济,当也帮不上忙,此前分出一口生气,已算是尽力而为。
裴知的阿娘又喊:“她自幼懂事,若非她长了一双阴阳眼,能看得到鬼祟,村里多半人活不到如今。小羡村就靠着她在鬼祸来时提前告知,才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灾,她做了那么多的善事,难道……还不能多活几载么!”
“她年纪这么小,连小羡村都没有踏出去过,没有听过外面的鸟鸣,没有见过行路的商人,甚至还没有去灵犀城赶过集,世道当真如此不公吗?”她哭喊。
不知归月说了什么,阿娘哭着哭着竟喜笑颜开,磕头道谢。
引玉还未想通,归月要怎么帮,便见裴知几欲离窍的魂被按了回去,随之,有一道生气凭空逸出,钻入她的灵台。
魂要出窍,证明寿命已尽,此番是要起死回生才行。
回生啊,一缕生气哪里够,还得把魄也分出去。
人在胎中初成时,便有魄。
魄在,才能顺应天理,由垂髫到古稀,好比蓬生麻中,不扶而直。
归月这么做,才称得上是真的起死回生,而不是吊着裴知的命,让她做活死人。
引玉微怔,没想到归月会这么做,对如今的归月来说,这么做无疑是在自寻死路。
“她……”她微一顿,哑声说:“难怪会落到龙娉的手里,也难怪龙娉不愿抛下她的躯身,这能不记恨么。”
分了魄和生气,裴知额上那天胎的印记便被抹去,龙娉可算是白忙活了。
“归月心善。”莲升说。
未几,裴知长吸一口气,猛地挺身而起。她睁眼见阿娘,哭着想抱上前,却扑了个空。
阿娘又哭又笑,说:“赶紧谢谢仙姑,要供奉她,要敬她爱她,三生三世都不可忘记她!”
裴知额上伤痕飞快愈合,她爬到岸边,朝着归月下跪,哽咽道:“多谢仙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她应当是听到了什么,所以问:“这小羡村,我不能呆了是么,可我还能上哪去?”
“往东?往东好,我还从未离开过足下这片地。”
“扪天都啊,竟是你庇佑之地?那我一定要去看看。”
“你还想找一株桃树是么,还是快要成妖的桃树,你……将她弄丢了?”
良久,裴知状似自言自语,又说:“我记着了,如若我沿途碰得到她,一定会同她说,你有多心念她。”
她眼一抬,诧异道:“仙姑要去擒那驭鬼的妖?可要当心!”
说了许久,裴知不得不转身离开。
转身的一瞬,她微微后仰,像是后脑勺被人拽了一下。
引玉看清楚了,是一缕念被抽了出来,念中想必包含着关于归月的种种。
“归月抽这神思做什么?”
也难怪,此地会有裴知的残念。
莲升不言。
裴知丝毫不觉,慢步往回走,在埋下阿娘后,匆忙收拾了包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小羡村。
得了归月的生气和魄,裴知长得飞快,转眼便抽高了许多,面貌也有了些许变化。
她穿的还是一身粗布麻衣,黑发乱糟糟束着,可眉眼间,隐约能看出归月的影。
“有了归月的魄,也难怪她会越来越像归月。”莲升目不波澜,好像心静如水,“归月此举,或许是不想她迷失自我,要她将这面孔全当作是自己的。”
引玉轻而无奈地呵笑一声,说:“裴知,竟就是跟在阮桃身边的那只僵。”
莲升颔首,“难怪阮桃说,那只僵有几分像归月。”
引玉眼皮怠惰一掀,慢声说:“归月托裴知留意沿途,是因为她已到过祥乐寺,去晚了,桃树已经不在。她待阮桃当真上心,到了这时,还一心想着。”
“再看看。”莲升指着裴知说。
裴知果真一路东行,她忍饥挨饿,不得已混到流民之中,还真忘了救她的猫儿仙是什么模样。
她有时候会摸自己的脸,总觉得自己不该是这副模样,可是,她又该是什么模样?
她……
不知道。
裴知随着人群而行,东行时气候渐好,能讨到的粗粮稀粥也多,还以为很快就能安居了。
不料,过了卧看山,竟连袄子也不足御寒,连地上捡到的草席都得拿来裹身才行。
那时的晦雪天已冷得不成样子,山路早被大雪封堵,在其他流民改道而行时,裴知却只身深入雪地,不怕死地翻山越岭。
那晦雪天里,有东西在引着她前往。
“一定是归月留给阮桃的铃铛,她感受到了。”引玉想起,那铃铛后来还到了裴知的脚上。
果不其然,在过了城门后,裴知跌跌撞撞地找到了厉坛,厉坛正中,可不就是那棵桃树么。
可惜,裴知冻太久了,还未来得及踏上厉坛,便咚地倒下。
归月的生气和魄是撑得她多活了一阵,却不能令她不惧严寒、刀枪不入。
厉坛上,桃树微微一动,可惜边上有其他人在,她不敢现出人身。
康家的人把裴知当做祭品,丢到了厉坛下。
裴知本就奄奄一息,一跌进尸窝里,哪还能活命,当即被咬得浑身是血。
到底是天胎之命,就算印记被抹去,死后也与其他鬼祟不同。
所以裴知留了一缕神识,又能修成不化骨。
“原来如此。”引玉往莲升边上一倚,“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莲升颔首,说:“那归月何在。”
她转头的一瞬,茫茫大雪又变作小羡村的雾障,好像在眨眼间,她们便跨越千万里,从晦雪天回到起始点。
引玉望了过去,看到裴知离开小羡村前的一幕。
雾障中,裴知一步一回头,还低声祈祷了一路。她心里牵挂着猫儿仙,也不知这一战,猫儿仙能不能胜。
可直至她离开小羡村,也没能再见到归月。
“归月败了。”引玉说。
作者有话说:
=3=
第154章
如果是全盛期的归月, 对付一条蛇,可比在问心斋前捕鱼简单。
问心斋的鱼,那可都是快成精了,察觉到危险时, 跑得比龙娉还快, 要不是水中留波, 谁也不知它们溜去了哪儿。
归月终归还是轻敌了的,她只当龙娉是成了妖的寻常蛇, 应当不知道龙娉有双摄魂眼,所以不光被夺舍, 躯壳还要被糟践。
糟践成褴褛样, 不过是看似完好。
“完全可以想象得到, 龙娉有多恨归月。”引玉说。
莲升在雾障中留意周遭景色,省得出去后会迷失方向, 说:“在这世间, 天胎三百年一遇,失去这个机会, 龙娉就真的回不了枉死城了。”
“她宁死也不愿透露归月的行踪,怕不是想拉归月垫背。”引玉几乎能猜到,龙娉满腹的阴谋诡计。
“倒也不是不可能。”莲升目光一敛,把周遭大概记妥了。
“裴知已经离开,再往外可就看不到了。”引玉转身说,“回头吧。”
“朝进来的地方走, 方向我记住了。”莲升牵上引玉的手腕,将她往裴知视线之外带。
引玉目光一垂, 一瞬不瞬地盯, “手如何了?”
“你不是正牵着?”莲升自然而然地说。
引玉素来不会沉浸在过去, 昔日再好,那也是死气沉沉的,她喜欢的是热烈,喜欢当下的生机。
她笑了,故意一寸寸地捏/弄莲升的每一根手指,触碰莲升的掌心,在莲升手腕上一点点摸索。
就好像,想要里里外外彻查一遍。
“明珰。”莲升情绪不明地唤她一声。
引玉悠声说:“不是让我自己看的意思?我正看着呢,别打搅。”
莲升手上忍着,嘴上却说:“看仔细了?再看下去,我估摸你连掌纹都能画得出来。”
往外是雾蒙蒙一片,裴知看不到的,她们一律看不到。
引玉抬手一拨,拨动眼前绿雾,“这残念当年被归月随手留在此地,裴知的执越来越深,残念也跟着茁壮成长,成幻象。”
如今莲升再回头,已看不到裴知的背影。她淡声说:“这残念要是能回到裴知身上,她就能再多一缕灵识。”
“也好。”引玉想到那只僵亦步亦趋跟在阮桃身边的模样,说:“也不必再痴痴呆呆了。”
如今裴知身上的那缕灵识太单薄了,但也好在那灵识在,所以她隐隐约约记得,她得还恩,得供奉归月,得敬她爱她,也要替归月找到那株快要化妖的桃树。
可她是谁……
在阿娘走后,整座慧水赤山便无人知晓她的姓名,而她死后成僵,也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不知道自己从哪来,该到哪里去。
她的执成了苍碧参天的树,叩天而长,挣扎着想要找到答案。
在她被马车带到小羡村附近后,执念必定会化作藤蔓,缠上她,引她回到故里。
这是命之所归,她之所以来到这地方,是因为这是小羡村,而她是小羡村的裴知。
她这一路哪里是浑浑噩噩,她原是为了找桃树,而今是为了找寻自己的过去。
迷雾中,引玉极轻地呵笑了一声,说:“裴知一路受归月的魄指引,过千山到晦雪天,如今受小羡村残念的指引,又从不移山来到此地,兜兜转转,也不知她会不会恨。”
“又并非白走一趟,她命里该回小羡村,只是误打误撞跟着我们到了不移山,她不会恨。”莲升望着浓雾。
“也是。”引玉颔首。
残念幻象没有因为裴知的死而结束,眼看着就要走出绿雾,周遭景象倏然一转,转得飞快,叫人头昏眼花。
再一看,眼前又是最初看见的小河边,又是那数不胜数的旱魃。
“无妨,都是假象,只要方向未乱,就能出去。”莲升心平气静。
引玉未多看方向,只是轻飘飘地捏了莲升的手掌心,说:“继续走。”
莲升稳步前行,还真带着引玉离开了残念幻象。
踏出去后,不过一眨眼,又见到满地的楮币,此前正是因为捡这楮币,她们才会陷入幻象。
“出来了。”引玉一撒手,把此前捡起的楮币全丢了出去。
莲升掌中又绽莲花,金莲的花瓣逐一脱落,像箭矢一般飞向远处。
她不是要击碎那残念幻象,而是要找到它真正所在。
那一执念几乎魔怔,比她们以往见过的,还要难过执着,否则它也造不成此等幻象。
引玉回想此前在幻象中见到的一众旱魃,并不惊奇,她忧心的是,这么多年过去,那些旱魃势必更加厉害了,指不定会被薛问雪等人碰上。
她皱眉说:“这小羡村和不移山离得近,不能小瞧了地火心的灵气,有它在,周遭极易有妖,死尸也容易成僵。”
“不错,不然当时哪来的那么多旱魃,供龙娉使驭。”莲升目不斜视,还在操纵着手里的莲瓣。
她眸光定定,一时间变得专注无比,好像七情六欲全部断绝。
引玉不再出声,连打量都变得收敛。
未几,莲升倏然收手,有一亮光掠了过来。
只见裴知的残念被莲花裹在其中,它黯淡虚弱,几近消失。
“找到了。”莲升掌心朝上,手指一勾,莲花便轻飘飘地落在她掌上。
引玉凑近了看,心绪得以定下,说:“看来再迟上一些,裴知就要失去这缕念了。”
莲升托着金莲细看,只见莲中的残念在往某一处撞,便知,裴知等人就是在那个方向。
“走,此地阴气重,但愿他们不会碰上旱魃。”她冷声说。
不过,光是在残念中,旱魃已是漫山遍野,如今想来只会更加,如何避得开?
莲升的话音方落,引玉便听见一些鬼哭神嚎般的叫声,其间伴了几声“啾啾”,不过听起来不像裴知。
裴知的喊叫声更轻一些,轻且短促,语调又平。
“看来还真碰上了,幸好薛问雪在。”引玉望向声音传来处,说:“可惜旱魃不同于一般的僵,不是用火就能驱得走的。”
莲升边看掌中金莲,边朝那处掠去,沿途看见不少白骨,有一些残骸上还落着明显的牙印,似乎是此地旱魃饥不择食,连白骨都啃。
幻象里,裴知离开小羡村的时候,这地方早已是人烟稀少,而鬼祟又繁多,如今更是凄惨,连生息都没有了。
引玉心绪复杂,如若裴知知道,她千辛万苦才回到的小羡村,已和她记忆中的截然不同,她还会有归家的喜悦吗。
莲升睨了手里金莲,见那残念忽然撞向别处,一顿,又说:“他们在换着方向跑。”
引玉转身奔向别处,说:“这缕残念,定是要回到裴知身上的,伤心是必定的了,只盼她在找回自己过往时,也能有一分喜悦。”
“能得知自己的过往,已算是喜事一桩了。”莲升说。
远处的旱魃,当是不计可数,那汹涌的阴气凶戾恶臭,比扪天都下的赌场还要难闻。
引玉皱起眉头,心觉薛问雪未必应付得了这么多旱魃。
莲升神色渐冷,不敢想如果薛问雪和阮桃落入旱魃手里,会成什么样。
引玉怀里的猫忽然动了,那一抽一抽模样,似是陷入噩梦,如今将醒。
她一愣,忙不迭垂下眼,便见怀中猫好似抽搐,一双眼却始终没有睁开。
察觉身边人脚步缓下,莲升不由得问:“怎么?”
“归月要醒。”引玉冷声,指尖往黑猫上按,施出灵力探其神识。
可灵力还未穿过对方灵台,就被一股气劲撞了出来,撞得引玉指尖发麻。
那灵台中,显然是有两股灵力在较量,是归月和龙娉!
“可惜了,如今还不知,睁眼的会是谁。”引玉把发麻的指尖收入掌心,不敢再缓下分毫。
莲升朝归月看去一眼,说:“归月的魂在,她必定能听得到,许是听到我们提起桃树和裴知了。”
引玉一哂,明明此前她也提过阮桃,而阮桃还在归月边上说过话,偏偏这猫儿一直无动于衷。
随即她才想起,阮桃被移到晦雪天的时候,可还没能化出人身,归月自然不曾见过她化人时的样子。
阮桃化人,那是之后的事了。
在吞了谢音的魂魄,也得过上一段时日,才能化为己用。
在那阴至深之处,三人被旱魃追得四处逃窜,正是薛问雪、阮桃和裴知。
薛问雪本是想将这一众僵全部驱走的,没想到就连屏息也逃不开,更别说,用什么调虎移山之计了。
回头时,望见那黑压压一片旱魃,他越发觉得匪夷所思,就好像这些旱魃被人操控了,偏要截住他们的生路。
阮桃跑得气喘吁吁,其实她不怕,毕竟在晦雪天多年,她什么样的僵没见过,是薛问雪偏要说这些僵不一样,不跑便只能等死。
“到底要往哪跑呀,若不咱们回去仙姑吧。”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你看如今走得了回头路么。”薛问雪冷声。
自然是回不了头了,阮桃跑得想哭,这是她变作人身以来,走过的最长的路。
身后阴气越来越近,如何回头,只要没跑出性命,便得一直跑。
路上,薛问雪顺手往身后甩出几道驭火符,火光炸开时,有些只旱魃是啾啾叫了几声,可脚步根本没有慢,甚至还追得更近了。
一刻后。
被夹在腰边的耳报神哎哟个不停,稚声嚷嚷:“这地方也太邪门了,别的地方能成个一两只旱魃已算难得,这里漫山遍野都是!你说你这、这……”
它的话音戛然而止,木眼珠一转,冷不丁看到阮桃身边那已经是改头换面的僵。
“这人,怎么还能起死回生呢,这是变回活人了?”耳报神幽幽道。
薛问雪猛一扭头,才发觉阮桃牵着的僵,已露出大半张脸,身后细窄的白麻布飘了老高。
裴知身上的白麻布已脱开许多,她的半张脸已长得平平整整,不同于此前的血肉模糊,脸上身上不光皮肉长好,竟连一道疤也没有。
细眉杏眼,是秀气的相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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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引玉和莲升暂时不出场
第155章
“死而复生, 可没这么简单。”薛问雪气息大乱,喘吁不定。
耳报神的木眼珠生硬一转,也察觉出那僵的异样。
全赖小荒渚灵气稀疏,那地方的死尸再怎么也成不了旱魃。然而, 它在小荒渚时没见过, 却不代表它没听说过。
如今也不知该说“它”, 还是“她”,这体肤、这面孔, 乍一看已和活人无差,说是“她”也不足为奇。
她啊, 不是由僵变作活人, 而是要成……不化骨。
原先还在不移山时, 滂沱大雨把她周身打湿,她手臂上的白麻布未缠紧, 脱落后露出完好的皮肉。
薛问雪看到, 便猜到这僵是要成不化骨,可他以为, 这个过程应该还相当漫长。
寻常死尸要成僵,也得先经七七四十九日,先是掘坟而出,避光而行,状似活死人,随后才有了嗜血、嗜肉的欲, 见人杀人,总是饥肠辘辘。
那阶段的僵行动尚还迟缓, 在饱食血肉和阴气后, 才能来去自如, 进可飞天遁地,最后尸骨不化,那才叫不化骨。
可这一路上,这只僵别说吃肉饮血了,她就连雨水也没喝着一滴,就这样,她竟还能成不化骨。
再说,从最初见到到如今,明明不过一眨眼!
常人死后,哪能有这么大的能耐,除非她生前就是鬼胎一类的,否则薛问雪根本想不通。
耳报神幽幽又道:“真是稀奇,合着我跟着的这一行人,没一个是普普通通的,算是带我老人家见世面了。”
薛问雪是想反驳的,但他心不在此,他一时间思绪繁多,眼看着就要被旱魃赶上,又掷出符箓一道。
火光冲天,旱魃只是啾啾叫唤,脚步慢下些许,实则毫发未伤。
就在这一瞬,薛问雪心底萌生出一个念头,这些数不胜数的旱魃,会不会是这只僵召来的。
除此之外,他再找不到其他解释,为什么他们四处躲藏,又是藏息又是匿迹的,也能被这些旱魃找到。
薛问雪的眸色顿时变得锐利至极,冲着阮桃说:“放开这只僵,莫再带她!”
阮桃怔住,回首时不免一愣,才发现自己牵着的啾啾已和之前不同。她不由得放慢步伐,看得痴痴的。
时日太久,阮桃差点忘了,这只僵和归月究竟像在哪里,原来是这眉这眼,就连鼻嘴的轮廓,也有几分相似。
初见时,啾啾还不是那行尸的模样,一张脸不说干干净净,却并非血肉模糊,若非如此,她又怎会不舍不弃。
阮桃心知后边还有无数的旱魃在追赶,无措地说:“你不是说,如果被后边的东西追上,就一定会死么,我不能放开她的。”
薛问雪咬牙切齿,索性明说:“一定就是这只僵,把满山的旱魃都招了过来,你不要命了?”
“不可能!”阮桃一口否决,气喘吁吁道:“啾啾从来不害我,这不可能是她做的,自打我与她相识,她就是在晦雪天,和这地方的旱魃有什么关系!”
薛问雪也想不明白,可他无法替这只僵摆脱嫌疑,不饮血不吃生肉就能成不化骨的,怕是天上地下仅此一个。
“我们会被她害死的。”他哑声。
不过是慢下了些许,身后旱魃又逼近数尺,那骇人阴气已经临近他们的后背。
阮桃瑟缩了一下,她还是有些怕的,以前在晦雪天时,厉坛下的僵可没有如今的凶。
薛问雪猛地拽她往前,冷声说:“你确实是在晦雪天碰见的她,可你知道她生前姓甚名谁,家住何地么!”
阮桃摇头,她不知道。
在她从尸海中把这只僵捞出来时,僵的魂魄已经离体,身上是一点温度也没有了,只有残识,只余那一缕残识。
僵死之前,是自己一步步走近厉坛,她虽然浑身哆嗦,眸光却精亮,看着桃树时好似如获至宝,喜不自胜。
阮桃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那样的目光了,可惜僵死之后,便变得木木愣愣,不会说话,只会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你不知道。”薛问雪一语道破。
阮桃还是摇头,却不肯松手,拉着裴知往前狂奔,颤声说:“可就算是这样,也不能把她丢在这,她好不容易才长出皮肉,或许过段时日就能说得了话了,一定是因为仙姑出了手,所以她起死回生了。”
“何来的起死回生,她是要成不化骨了,你知道不化骨么!”薛问雪厉声问。
阮桃被吼得缩起脖颈,在晦雪天时,她就有听两位仙姑提到过,可她还是不信,从未做过恶事的啾啾,怎么会变成毁天灭地的不化骨。
她那脑袋更是摇得起劲,拨浪鼓一般,说:“那也不能把她丢在这,我不信她会变坏,这地方她、她人生地不熟……”
薛问雪精疲力竭,跑时频频回头,唯恐这将要化作不化骨的僵忽然出击,他心里想着,要把这僵从阮桃身边推开。
他一时不察,被绊倒在地,连剑都抛了出去。
这一跌,他被阴气擒了个正着,整个人被黑烟笼在其中。
耳报神跟着剑一块被甩了出去,只是薛问雪的剑沉,而它轻,它被甩了好远,一下便挂在了树上,恰好能将脚下这片地看得完完全全。
它默了一瞬,自言自语:“这地方视野倒是好,老天待我不薄。”
不远处数不胜数的旱魃,好比阴兵借道,跑得那叫一个气势汹汹。
而薛问雪就跌在离旱魃大军不到数十尺的地方,看样子是要被撕成肉块了。
到底是一路相伴,耳报神怎忍心看这姓薛的被撕碎,用力晃起身,身上的芽顿时抽条,从细细枝干变作虬根,朝薛问雪身侧猛扎过去。
耳报神此前还挺烦厌自己这木头身的,手脚不灵活也就罢了,竟还能长枝叶,当真一点不稳重,日后如何还当得了家仙。
可如今,它不由得庆幸,自己还能有这般本事,硬生生令枝条长成粗杆,把薛问雪圈在其中。
阮桃不怕死,她根本不知道死是什么,看薛问雪就要落到旱魃手里,又不想把裴知遗弃在这,便把裴知往前边一推,自己往后挡了过去。
推开前,她隐约听见,啾啾好似呢喃了一句。
“我是谁。”
这般境况下,阮桃如何细听,如何有暇深究,只觉得应当是她听错了,啾啾可从未和她说过话。
耳报神的枝干像虬根那般牢牢扎地,可到底是木头,如何禁得住旱魃的啃咬。
若非阮桃挡了过去,薛问雪还是要被咬到气绝。
阮桃连化人都是无师自通,又如何会施术法,她害怕地闭眼,不知该如何是好,强行运转体内灵力。
许是她忽然就打通了“任督二脉”,竟施出了一道薄弱的屏障,身上显露出少许树纹,快要控制不住变回桃树了。
这等屏障,亦挡不住汹涌而来的旱魃。
屏障破裂的一瞬,阮桃以为,她要死了。
在她的记忆中,死后魂魄或是烟消云散,或是变成鬼祟,而躯壳么,气运好些,还有机会变成“活死人”,能在这世间继续留下痕迹。
于她而言,死不过如此,所以她不怕。
闭眼后,阮桃没等来痛楚,她小心翼翼睁眼,才知那些旱魃竟都定在了原地,仿佛受到号令。
耳报神驱使灵力,伸出一根新苗晃动,把裹在薛问雪身上的阴气给拍散了。
薛问雪脸上鲜血淋漓,慢腾腾坐起身。他的目光越过阮桃,落至远处,深以为是自己的猜测应验,这些旱魃就是他们身边这只僵召来的。
不料,远处的旱魃不过是定了一瞬,又挣扎着想要行进,这一挣,死去的躯壳扭成麻绳,越发惊悚。
耳报神在树上说:“你就乐吧,连小桃树和这小死人都出手救你了。”
只见,僵身上近半的白麻布都松开了,女子素净的脸全部露出。她神色迷惘,若非身上还缠有近半麻布,残破的衣裳如何蔽体。
多半因为皮肉长好了,但手脚的骨头还未好全,她走起路还是摇摇晃晃。
她往前一步,那些旱魃便退后一步。
旱魃是退后了,可它们神色狰狞,分明是还想冲向前,只不过受到了压制。
阮桃没想到,这一直待在她身边,被火烧时会啾啾叫唤的僵,竟有这般能力。
她小声喊了自己给这僵取的名,喊得心惊肉跳。
可裴知的神色还是浑浑噩噩,一步一顿地走上前,不像是为了驱赶这一众旱魃,反倒像是……
想往某处去。
这回,阮桃终于听清裴知的话。
“我是谁。”裴知说。
是谁,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耳报神及时收回了树枝,这次当真是能收放自如,用不着再动手掰断了。
薛问雪得以步出囚笼,捡了剑匆忙跟上,他想知道,这只僵究竟要去哪里,她想做什么。
耳报神忙不迭扯嗓大喊,稚嫩的声音在树林中回荡:“作甚,作甚!我救了你,不求你报答,可你至少也要把我从树上拿下来吧,你这没良心的东西!”
薛问雪才想起木人还在树上,差点被那脆生生的声音给掀开天灵盖。他腾身而起,一把将耳报神取下,赶紧跟上。
阮桃灵台里有谢音的魂,也有谢音的记忆,她一下便想到那些喝了孟婆汤后忘记前世的转生者,不知道这僵是不是因为“起死回生”,所以忘了她。
她心急如焚,赶紧跟上,换作她亦步亦趋地跟。
裴知没有应声,她步步往前,旱魃步步而退。
薛问雪也紧跟不离,口中生硬地吐出“抱歉”二字,为他此前冤枉僵而致歉。
他借机出剑,直接将为首几只旱魃的脑袋削了下来,长剑往火符上一刺,连着符箓刺进旱魃心口。
歘的一声,旱魃心口冒火,除却脑袋的那个身,终于被烧了个干干净净。
旱魃的头颅落在地上,嘴一张,有东西从中掉出。
薛问雪眯起眼,用剑尖将那玩意挑起,才知那是一卷纸,还是绘有花押的纸。
他们这是中了蛇妖的埋伏,他果真是……冤枉了僵。
一路往前,薛问雪斩杀旱魃无数。
耳报神被夹在腰边,哀哀叹了一声,叹得极其刻意,说:“我是不指望你有点良知了,白眼狼还是白眼狼,早知就不救你了。”
它微微停顿,又说:“不过我老人家也不指望你只手抱我,你能力不济,腾不出手也有道理,这做木头的,就是造孽,突然有点想念那两个做神仙的了。”
薛问雪当真腾不出手,干脆把木人塞到衣襟处,容它露出一个头。
“早这样不就好了。”耳报神阴阳怪气地说。
跟了一路,又是过河,又是穿林的。
阮桃喊了许久都不得回应,委委屈屈问:“她到底要去哪啊。”
远远望见一村落,裴知终于停步,那些旱魃也不必再被逼着倒退。
薛问雪看向裴知,只见她眼中迷惘渐渐褪去,好像有了神。
良久,裴知唇一动,哑声说:“我名裴知,家住灵犀城外小羡村。”
作者有话说:
=3=
第156章
隔着黑压压一片旱魃, 裴知与小羡村遥遥相望。
那布满黑纹的眼,一时间有了神,就好似被涂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其间裹藏的心绪太过肃烈, 压得观者心头一沉。
是悲恸的思念, 是深不见底的哀戚, 是明明近在眼前,却不能一步横跨。
当年的小羡村已是哀鸿遍野, 如今更甚,遥遥望不见生息, 连死气都所剩无几。这叫她如何一步跨越, 如何能回溯到她离开那日。
她跋山涉水, 从小羡村到晦雪天,而今又回到小羡村, 时日实在是太久太远, 已是物非人也非。
老人常言,人是有根的, 生在何处,根就在何处。
裴知以前不懂,如今浑浑沌沌的,只留有些许残识,却明白了此话的大意。
来到此地,她的心好像变作飘飘落叶, 落叶归根。
她漂泊已久,终归还是回来了, 回到小羡村, 她和阿娘的小羡村。
被镇住的僵蠢蠢欲动, 可惜境界相差太大,它们动弹无果,喉中只得传出嚎啕叫声。
裴知的目光从一众旱魃上扫过,其间有她识得的,也有她不识的,一些也是小羡村民,而其他的谁,她便不知了。
她又看向小羡村,眼里只余小羡村,渐渐的,不光皮肉完好,就连步子也变得轻快了许多,总归不是一步一顿,好似跛脚的样子了。
太鲜明了,薛问雪看得心滞。
裴知眼底的神色越来越明朗,就好像她真的是死而复生,腐骨生肉,变作了活人。
阮桃紧跟在后,不愿裴知出现任何差池,可在听见裴知那低低的话语声时,她不由得一顿,这才回想起,原来她从来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也是,否则她怎会为对方起“啾啾”这一名。
阮桃越发迷蒙,不明白远在小羡村的裴知,怎会跋涉万里,冒着风雪走到晦雪天的厉坛前。
薛问雪也诧异,他修道多年,从未碰见过这样的怪事。
果真是像,乍一看,他还以为这僵和能变成猫的女子是同一人。
原先裴知身上还是血肉模糊的时候,那黑纹是印在骨头上的。如今皮肉长好,身上黑纹便由皮下的隐隐约约,一点点地显露出来。
渐渐,黑纹堂而皇之地印在皮肤上,就连侧颊也有了一些,看着更像刺青了。
它毫无章法,好似笔走龙蛇,堪比鬼画符,哪还能叫人忽略。
“不化骨。”薛问雪哑声,他克制不住地担忧,但因为清楚裴知和其他僵不太一样,所以也便不是那么怕。
他目光都直了,喉头发紧地说:“还是要当心,她当真要成不化骨了。”
阮桃不予理会,压根不觉得裴知会变坏。
裴知还在一步步地往小羡村走,一众旱魃受她压制,扑不向前,被逼着步步后退。
她忽然双眼含泪,直勾勾的目光终于一动,双腿也跟着停住。
跟在边上的阮桃默不作声,她突然觉得好难过,正如薛问雪此前所说,对于这只僵,她什么都不知道,相伴多年,如今才触及对方内心一角。
“你回头看看我。”她越发焦急,笃定裴知一定是“复生”后忘了她。
裴知充耳不闻,忽然抬手指向尸群,口中吐出干涩的话音。
“阿娘。”
是了,这些旱魃中有不少是小羡村的村民,又怎会没有裴知的阿娘。
只是旱魃实在是太多了,裴知如今才看到。
薛问雪忙不迭朝裴知指着的地方看去,然而这些旱魃历经不知多少年,脸面变得丑陋无比,脸上或是露出白骨,或是灰黑一片,也不知裴知是怎么认出来的。
裴知只是双眼噙泪,可一滴也没有流下。她抬起的手一动,又指向别处,口中喃喃:“龚叔,玲妹,笑儿姐……”
她一口气念了众多名字,得有二十来个,这还未停,就好像这里的旱魃,她都能叫得上名。
“这里面有些旱魃,是小羡村的人,另外的呢。”薛问雪握剑的手冷汗淋漓,“她当初离开小羡村,或者是因为妖鬼,可离开之后,她为什么会不远万里地去到晦雪天,仅仅是因为随波逐流吗。”
阮桃怎么知道,猛烈摇起头,她救起裴知的时候,裴知已经成僵了。
薛问雪不敢掉以轻心,哑声说:“像这些旱魃,才是寻常僵的模样,怎么偏她不同,她究竟是什么人。”
阮桃还是摇头。
裴知敛了眼中欲流的泪,手指一收,又朝远处走,念念有词道:“是了,我名裴知,家住灵犀城外小羡村,那日忽然闹了妖灾,死了许多人,那蛇啊,有小羡河那么宽。”
远处有金光掠近,驱得阴气大散。
薛问雪和阮桃齐齐扭头,见是引玉和莲升掠近。
飞散而来的金光落在每一只旱魃的额上,在它们眉心处开出灿金的莲。
那些旱魃本还是一副狰狞之色,被金光一镇,便通通收敛,就好像变成了一个套着旱魃皮囊的寻常人。
一些旱魃剩余不多的皮肉当即瘪塌,松松垮垮贴在嶙峋的骨头上,最后连皮都不见了,骨头哗啦一碎,只余下一件残破的衣裳掉落在地。
骷髅口中,一纸卷从中掉出,正是画着花押的纸。
耳报神就跟看见亲人一样,此前所言果真不假,它的确想念这两位当神仙的了。
它心急,却想装出老成练达,一开口又不免阴阳怪气,说:“来了啊,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不来,幸好我们几人急中生智,救活了彼此性命,便不和你们计较了。”
引玉当即将这一人一妖一僵一耳报神都打量了一遍,目光在裴知身上微微停顿。
“仙姑。”薛问雪唤道,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说起,干脆问:“为何这僵能忽然变作不化骨,不化骨毁天灭地,可要将她……”
阮桃瞪了过去,周身都在发颤,尖声便道:“不许!”
引玉轻嘘了一声,捡起地上纸卷细看。她记得,此前在残念幻象中,那些僵的确是受龙娉使驭,为的是取天胎性命,将其夺舍。
而今……
没想到若干年过去,这些旱魃依旧在受着龙娉的使驭。
“来迟了,我们先前陷进了残念幻象。”引玉垂眼端详纸卷上的花押。
“残念,谁的残念?”薛问雪眸光微震,心里隐约有了答案。
“是裴知。”莲升扫了纸卷一眼,淡声说:“天胎化鬼,便是一日千里,正如凡间灵根奇佳的修仙者,转瞬就能抵至旁人望尘莫及的境界。”
“她是天胎?”薛问雪恍然大悟,一切疑问终于有了解释,“传言天胎三百年一遇,我倒是曾在古书上见过,但没料到,这天胎竟比书中的要厉害这么多。”
引玉看过裴知的残念幻象,沉默了片刻,慢声说:“莫叫她天胎,她名裴知。”
薛问雪沉默了,眼里又露愧意。
“裴知。”阮桃当即喊出一声,她可太想让裴知回头看她了。
方才阮桃唤了百八十遍“啾啾”,裴知都不曾回头,此时她才扭头看向身后。她的目光从阮桃和薛问雪身上扫过,看向引玉和莲升,最后顿在了引玉怀中的猫上。
远远的,一缕残念像烟一样,钻进裴知的额头。
在定定看了归月许久后,裴知被耳边的骷髅坠地声吓得浑身一震,匆忙喊:“不要杀他们,不要杀——”
喊得声嘶力竭,惊天动地。
残念归身,裴知记起的事情会越来越多。
如今心绪一乱,她身上黑纹便更深了,眼白全被黑纹占据,明明已是创巨痛深,却没有对莲升和引玉起杀念。
她的记忆,即是她理智所在。
她凭借着残念中的种种,让自己的一言一行看起来和常人一般。
“莲升,由她。”引玉确信,裴知不会害人。
莲升勾手,却并未立即收回金莲,而是令诸旱魃额前的金莲又散作金光,钻到它们口中。
数不胜数的旱魃通通躬身呕吐,都把花押吐了出来。
“是龙娉操纵了它们,你们方才可有遇险?”引玉又朝阮桃和薛问雪去看,是有看到一些小伤,看似并不严重。
莲升这才将金光收回,默不作声盯住一众僵,她可以信裴知,却信不过这漫山遍野的旱魃。
没了金光和花押,旱魃还是一动不动,仍和提丝傀儡一般,神色却不狰狞了,双眼只定定看着裴知。
到底是天胎,如今又将成不化骨,裴知当有让众鬼俯首称臣之力。
见旱魃没有再受伤害,甚至还吐出纸卷,裴知终于收敛神色。她仍是有些木讷,似乎一举一动只能遵照记忆而为。
见状,她竟然像当年在河边那样,屈膝便朝着莲升跪下。
是为答谢不杀之恩。
阮桃被吓得退了一步,后知后觉,裴知都已是活人模样了,做出活人举动也无甚稀奇。
薛问雪也是一僵,顿了一阵才说:“都是小伤,无足挂齿。说来,此前在不移山时,忽然下起了暴雨,我本是想策马避雨的,没想到马车不听使唤,一路载着我们狂奔,直到被雨水浇化。”
“马车将你们载到此地?”引玉心觉不可能,那纸扎的马车哪里撑得了那么久。
薛问雪继续说:“马车坏后,若非此僵……裴知有所感应,一路朝此地狂奔,我们也不会离开原地,让仙姑好找。也正是在路上,我们撞到了旱魃,它们穷追不舍,根本摆脱不了。”
他低垂着眉眼,继续说:“我以为是裴知操纵了旱魃,后来却还是她救了我,我借机将旱魃击退,从它们口中取得了这些花押。”
引玉冷呵一声,慢声说:“裴知是注定要回来的,但你们碰上旱魃,算是误打误撞,接着便被龙娉将计就计了。依我看,她还对天胎念念不忘。”
她微微停顿,看着薛问雪,徐徐说:“ 观此地旱魃众多,比残念幻象里的不知要多多少,看来还有别处也遭了殃,离小羡村近的,可只有灵犀城。”
薛问雪周身僵住,在听到灵犀城后,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莲升望向灵犀城的所在,说:“此前找不到龙娉的第二个巢穴,如今看,或许就在灵犀城中。”
薛问雪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颤,气息不稳地问:“灵犀城,也会变成小羡村这样么,是、是那蛇妖捣的鬼,是她不是?”
“还得进到灵犀城才知道,如今只能靠猜,切莫心急。”引玉双眼一垂,注视怀中猫,她如今说话已不想再避着龙娉了。
她想知道,天胎就在眼前,龙娉动不动心,会不会舍归月而夺裴知的躯。
除她外,裴知也在看猫。
裴知还伏在地上,头仰着,吃力往上瞧,良久才挤出生疏的笑颜,说:“是当年的小猫仙,我找着你心心念念的桃树了。”
作者有话说:
=3=
第157章
猫儿的爱并不热烈, 它是无声润雨,又像温热的、源源不竭的泉。
但它又绝非隐秘,只需稍稍留意,便能得知其中眷念。
连裴知都知道, 那是心心念念。
引玉怀里的猫又微微动了, 当真是有所觉察, 那两道灵力,指不定还在胶着对垒。
“归月听到了。”她轻刮归月蓦然一抖的猫耳, 低头看裴知,说:“你不辞辛苦跋涉千里, 归月一定也会知道。”
裴知摸向心口, 可惜她的一颗心已不会再跳, 低声说:“猫儿仙救过我的命,我总该为她做一些事。阿娘说的, 承人之恩, 当结草衔环以报。”
谁能想到,躯壳才复原不久, 裴知就能把话说得如此流畅,真是越来越像活人了。
莲升说:“当年你走时,归月暗暗抽出了你的一缕灵识,所以你再想不起归月的模样,如今灵识归体,你应当都能想起来了。”
裴知的确恢复了记忆, 她抬手摸向自己的脸,自言自语一般:“这张脸不知是从何时起, 就开始长得和她越来越像了, 那时不知是像谁, 只知道不像自己。”
“我离开小羡村后,跟着那些四处讨食的流民一路往东,忽然有一日,不光记不起猫儿仙的相貌,也想不起自己叫什么名了。”她又说。
那是烈日炎炎的时日,外边的每一寸土地,都和小羡村一样热,不过好在外面有雨,河流也是湍急流淌的,不必担心有一日会忽然枯竭。
裴知孤身一人混入流民之中,无人对她好奇,像她这样的,在这世道中可太多了,或是此前富甲一方的,或是能吃饱穿暖的寻常人,都有可能因为妖鬼之祸颠沛流离。
所以无人问她姓名,也没人问她从何而来。
在如今这慧水赤山,谁管你是生在何地,活在何地,到最后还不都是无家可归。
人人只为活命,无暇管顾其他,单是为保全性命,便要竭尽全力。
裴知就像一片叶,被大浪冲荡到海中央,她举足无措,好像变得微乎其微。
不,她就是微乎其微。
她意识到,没有人在乎她的生死,也没人在乎她是谁。
裴知此前向往过小羡村外的世界,常从长辈口中听说外面的好,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在真正离开小羡村之后,她丁点好也未看到,只觉得失去了方向,当真就是海上的一片叶,只能随波逐流。
她该做什么,该去哪里?
裴知不知道,但想到猫儿仙口中的扪天都,和那一棵就快要化妖的桃树,她一时间又不想死了。
她的命是好不容易才保下来的,身无分文的她得为猫儿仙做点儿事才是。所以,她得找到扪天都,也得找到那棵桃树。
那一路山长水远,裴知常会去水边照影,她长得太快了,就像一个妖怪。
如今妖怪到处害人,她可不想被人知道,在半月以前,她还只是个矮墩墩的小孩儿。
怕被发现,裴知的话便更少了,她不想叫人发现破绽。
话说得少,更是无人同她亲近。
她还是常常照“镜”,也常常在心底,仿照着阿娘的声音和腔调,喊自己的名。
可后来有一日,她突然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连小羡村都记不清。
流民中,裴知撞着胆,忽然问:“你们都是从哪里来,叫什么名?”
众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说:“重要吗,还不是得四处讨食,讨食的时候,旁人可不会问你名字。”
话音一落,众人哄堂大笑。
未能投胎的鬼魂若是被遗忘名字,就会变得越发虚弱,彻底被众人遗忘之时,就是彻底消失在世之日。
那活人呢?
裴知不知道,但料想活人也是会彻底消失的。
隐隐约约的,就和在小羡村时一样,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所幸,后来她从众人口中听到了“扪天都”这个名,就好比在黑夜中抓到光,连怯意都被驱散了不少。
扪天都,那可不就是猫儿仙庇护之地!
裴知心底的欣喜抑制不住,哪还憋得住话,兴冲冲地说:“听阿娘说,以前的扪天都可辉煌了,你们知道庇佑扪天都的神仙是谁么。”
有人说:“扪天都?以前确实繁华,那地方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怕是不止十万人家!”
他话锋一转,摇头又说:“不过我倒不曾听说,这扪天都有神仙护佑,毕竟当年城中有五派十家,妖魔不敢祸乱,自然也不需要神仙庇护。”
裴知怔住,可她记得清清楚楚,这扪天都是受猫儿仙护佑。
是她记错了,还是猫儿仙扯了谎?不,或许是旁人本就不清楚此事。
“那我们为什么不去扪天都?”裴知问。
“朱门狗肉臭啊,扪天都再好,也容不下咱们。”
后来,一众流民欲穿扪天都,却听说扪天都邪门,里面闹妖灾。
如今不是扪天都容不下他们,而是他们不愿进扪天都了。
裴知忘了其他所有,唯还记得猫儿仙说过的话。在众人小歇的时候,她暗暗潜入城中,想看看这扪天都究竟是什么样。
进去才知,里面的确闹过妖灾的,人人紧闭屋门,生怕遭殃,整座城就好像死了一样。
一定是因为猫儿仙的离开,此地才落至如今境地。
裴知失落离开,回到流民之中,惴惴不安地想,猫儿仙怎么还没有回来,是……败在蛇妖手里了么。
猫儿仙那么厉害,怎么会败。
歇了一阵后,流民们又该走了,其间裴知思索了许久,她是跟着走,还是留下等猫儿仙。
思来想去,她得出结论,还是走吧,扪天都是见到了,快要化妖的桃树却还没有见着。
幸好这些流民还是东行,他们听说有个叫晦雪天的地方终年如春,虽然下雪,可下的都是黑压压的雪,一点也不冻人。
到晦雪天,自然要过卧看山,可刚到山脚,便得知这附近也闹了妖,到处都是尸,想必山上也没有人了。
裴知又跟了一路,几日后和众人一起,茫然无措地站在大雪外。
那道分界线何其明显,里面是雪,外面却是万里晴空。
晦雪天的雪哪里是黑的,明明就白得发寒,所谓的四季如春,根本就是瞎扯!
这一路,众人一直在找寻宜居之地,如果中途找得到,就不必到晦雪天了,可没想到,一路都没找着,如今到了晦雪天,更是失望无比。
流民们纷纷转头,只能另寻出路,这浩大一片慧水赤山,他们就不信,连个落脚处也没有!
裴知却停在原地,痴痴地看了很久,她是谁,她从何处来?
不知道啊,可她的心忽然跳得飞快,就好像所有感知。
大雪中……有东西在等着她。
她不能走,必须要进去!
于是裴知翻过雪山,差点冻成冰柱,所幸心底还有一念支撑,这可是她所余不多的念想了。
她一心觉得,只要照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她就能报答猫儿仙。
终于,穿过雪山,她遥遥望见一座城,而在穿过城门后,心底的感知也越来越炽热。
快了,就快到了!
裴知跌跌撞撞,已被冻得浑身发紫,和活死人无异。待到厉坛前,她一眼就看到正中的那棵桃树。
此刻,裴知的心终于明朗。
原来如此啊。
可惜,裴知还未来得及说话,甚至连一个笑颜都还没来得及展开,就倒下了。
……
回忆过后,裴知眨了眼,朝引玉走近,将当时想要挤出的笑颜,挤了出来。
裴知仰头,看着那沉睡不醒的猫,说:“我虽然忘了关于自己的所有,却还是感谢你,还是想报答你的恩情。
“当年若非有你救我,我连七日都熬不过,也迎不了阿娘回魂,更看不到外面的种种。”她又说。
说完,裴知有些失落,懊悔道:“可惜,我没保住这条你好不容易才救回来的命,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对桃树说,你念着她。如今是说了,可是迟了许多,也不知补不补得上。”
引玉看向怀中,又觉得胸口被轻蹬了一下,也不知动的是龙娉,还是归月。
她按住猫儿的额头,想试探出,此时活跃欲醒的,是哪一缕魂。
阮桃在边上听了许久,听得眼鼻酸楚,咬着唇半晌没吭声。
裴知转身看向阮桃,神色又如同当年在河边,好像生死看淡,说:“好在你救了我,否则我也没机会说出这些,我应当……”
她喃喃道:“算是报恩了吧。”
“算。”阮桃牙关一松,像要大哭,哽咽道:“难怪你像她,多谢你。”
引玉还在探猫儿的灵台,隐约探查到一丝妖气。
不好。
引玉立刻收手,都怪龙娉太过狡诈,变作雾气缠住了归月的真身和魂识,她如果强行拨开,必会伤及归月。
如今看,猫儿要是醒来,睁眼的多半是龙娉。
龙娉终归还是抵不住天胎的诱惑,舍不下枉死城。
想来也是,要是拿到天胎的躯,她既能当妖,又能当鬼王,岂不快哉。
莲升眼一睨,平静地问:“那如今,你的夙愿是什么。”
裴知愣了许久,看向远处密密麻麻的旱魃,少顷又低头看向自己那隐隐露出黑纹的掌心手臂,说:“我想,带他们到一隐蔽之地,我不会让他们伤人,也必不会让他们被人瞧见。”
这是不化骨,是能成鬼王的,古书里,此“物”一出,世间必定大乱。
薛问雪惶惶扭头,不知道仙姑会如何作答,仙姑真的信得了一只僵说的话么。
没想到,莲升真的点了头,但也朝裴知的眉心点去,说:“我施你金光,要是你日后心生歹意,违背今日之誓,金光必会将你蚕食,让你彻底消失于世。”
引玉悠着声好似怠惰无比,说:“放你一条生路,你历尽千帆才想起旧事,可不要忽然又忘了。”
“万万不会。”饶是刚离开小羡村时,裴知才不过七八岁,如今有着七八岁记忆的她,已懂得信守承诺。
薛问雪欲言又止,看向远处那些呆站不动的旱魃,终只是沉沉叹了一声。
莲升收回手,朝引玉怀中看去,说:“不过,如今是不能让你和猫儿仙说话了。”
裴知摇头说:“无妨,见她一面我已知足,何况……”
她一顿,目光别向阮桃,轻快道:“我已经把桃树带过来了。”
“去吧。”莲升淡言。
裴知还是沉默着站了许久,看着远处的小羡村一动不动,她心里知道,此时的小羡村,必已不是她记忆中的那样。
良久,她才说:“我会带着族人到山上,或是到地下,到一无人之地,不会让人见到他们,不会让河湖枯竭,不会让草木枯败。”
“手来。”引玉伸手。
裴知一愣,迟疑着把手交了过去。
引玉握着她,将她的五指往归月的爪上轻轻一搭,说:“等她醒来,我会告诉她。”
裴知眼眶一润,差点泪流满面,可惜她是不化骨,是流不出眼泪的。
待引玉松手,裴知慢腾腾走向一众旱魃,忽然回头说:“能劳烦诸位喊我一声么。”
引玉和莲升还未开口,阮桃已经一字一顿地说:“你叫裴知,家住灵犀城外小羡村,我记得。”
作者有话说:
=3=
第158章
被善意地铭记在心, 那可是莫大的荣幸。
裴知心里有过苦楚,曾迷茫地找寻过自己的过去,如今失而复得,心虽不会再动, 却因为记忆犹在, 所以知道离合悲欢是什么样。
这是……
喜, 欣喜。
她定定看阮桃许久,忽然弯腰, 把足踝上的铃铛解了下来。那是她作为“僵”时,阮桃亲自为她系上的。
当初便是这铃铛, 召着她风雪无阻地翻越晦雪天, 找到厉坛所在。
裴知令一众旱魃停在原地, 自己走向身边,顿在阮桃面前。
阮桃猜出裴知要做什么, 所以伸了手。
裴知将铃铛放到阮桃手上, 照着记忆,把一个个字拼凑成一句话, 犹像活人,说:“这是猫儿仙送你的,该物归原主了。”
阮桃握住铃铛,目光一动不动,不舍地问:“那你还会回来吗,这里可是小羡村啊。”
自然是不会回来了, 裴知要杜绝后患,要带着这一众旱魃到无人之境。
裴知摇头, 因她如今的一言一行, 全是照着记忆而为, 所以说话好似咬文嚼字,说:“多年后万象更新,此地必会有沧海桑田之变。到那时,不论是灵犀城,还是小羡村,都会迎来新的人,我和族人,实在不适合留在此地。”
阮桃懵懂,却隐约想起,她还在祥乐寺时,那扫地的和尚说,万物有劫,这是天地的劫,度得此劫,必将是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裴知送出了铃铛,也便再无牵挂,说:“这些年能代猫儿仙陪在你身侧,当是回报了当年的救命之恩,如今我别无惦念,但求你和小猫仙从此往后莫失莫忘。”
这是她挑挑拣拣后,唯一能说得出口的期许了。
阮桃眼鼻发酸,说不出话,猛一点头便应了下来。
明明离开小羡村时,裴知只有七八岁大,说出的话却好像看破世事的沧桑老人。
她蓦地一笑,侧身欲走,忽然间又想起一事,遂又说:“在晦雪天时,那厉坛烧得我浑身疼,疼时便会啾啾叫,却又叫得和其他僵不同。如今才知,我想说的并非啾啾,而是知知,我阿娘就是那么叫我的。”
阮桃紧闭的唇微微动了,却挤不出声。
裴知看向尸群,“还好,如今阿娘与我同在。”
尸群寂寂,所有旱魃都是体无完肤的模样,唯有她分得清谁是谁。
引玉怀中的猫仍是将醒未醒之状,不过它气息微变,更像是醒后装睡。
如果是归月,哪犯得着装睡。
引玉看向莲升,传心声说:“龙娉怕是要伺机而动。”
莲升余光微动,不着痕迹地睨那乌云踏雪的猫,回心声说:“天胎要走,她如何能忍。”
但引玉料定,龙娉不敢轻举妄动,否则天胎没夺得,她也要暴露行踪。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猫背,手劲稍稍有些重,像在威胁。
“万不会让龙娉得逞,先让裴知离开,再设法引她出窍。”她传心声说。
莲升遽然翻掌,掌中金光乍现,远处尸群被惊扰,一个个嘶声叫嚷。
但金光并非要朝尸群而去,而是落在了归月的身上。
莲升淡声:“多半是因为此地阴气过重,归月略有不安,我施金光助她定心。”
当真是一本正经地说着胡话,引玉差点就信。
见状,裴知立刻抬手,令一众旱魃重新定住。
那些旱魃还当真不动弹,和被龙娉操控时截然不同,它们的神色何其宁静,一丝狰狞之色也不显。
裴知看了阮桃许久,生怕日后重蹈覆辙,将这桃树忘了,说:“各位要往哪里走?”
“灵犀城。”引玉怀里的猫被金光镇住,不得已睡过去,气息又平复如初。
裴知转头又看旱魃,明明这些旱魃说不了人话,她却把手拢在耳边,好似能听见它们的话语声。
少顷,她说:“这些旱魃里,有小羡村的,也有灵犀城的,他们说灵犀城不是好去处。”
旱魃可不是活人,魂魄早就离体了,如何能和她说话。可不是每一只僵,都能留得神识,都能变作不化骨的。
裴知解释:“他们是没有说话,但我觉察到,他们的躯对灵犀城万分排斥,定是那地方发生过不得了的祸难。”
“祸难?多半是妖灾。”引玉想到龙娉。
定就是龙娉想将灵犀城据为己有,所以下了杀手。她不光害人,还让城民死后也不能安宁,死躯为她所用。
当即,薛问雪的神色变得难看至极,他每每听到灵犀城,都会失魂落魄,如今更甚,脸色竟然唰地变白。
裴知点头说:“小羡村和灵犀城挨得近,小羡村当时受妖患所扰,灵犀城未必就能幸免。”
引玉看向莲升,说:“还是该去灵犀城一趟,那边的祸根,也该去了才是。”
莲升颔首,神色冷淡地说了一声“多谢”。
“是我该多谢两位仙姑。”裴知躬身,随即转身挤进尸群,和她那已经没了魂的“阿娘”站在一起,良久又说:“那我,可就要走了。”
找回了自己的过去,又见到了阿娘的尸,她对这小羡村已经没有留恋,此番不再回头。
阮桃远远看着,在旱魃快要消失在视野时,心底的不舍在一瞬间逼至极点。
她扯起嗓喊:“裴知——”
裴知当真不回头,此一别,是为永别尘世。
此地忽然变得空落落,阴气也逐渐消散。而因旱魃离开,这地方转眼就凉快了不少。
小羡村离不移山本就不算太远,那边的乌云轻易就能飘过来。
引玉抬手往颊上一覆,遮了脸,可额上紧接着也落下一丝微凉,她仰头观天,眯眼说:“要下雨了。”
莲升朝天上看去,翻掌便又取出黄纸一沓,窸窸窣窣地折了起来。这马车她已是折得熟能生巧,折得比前两回快上许多。
只阮桃在边上瞠目结舌地看,而薛问雪还是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样。
耳报神还挨在薛问雪的胸膛前,它沉默了许久,也不知方才算不算美满,总之它不愿出声打破。
如今它想开口,却被薛问雪狂跳的心给震得树枝发麻,忍不住掀起眼,往薛问雪脸上瞟,阴阳怪气地说:“怎的,心跳这么快,是想跟着裴知走了?平日也不见你有多待见她。”
引玉这才多留意了薛问雪几分,直截了当地问:“你是从灵犀城来的,是不是。”
薛问雪苍白的唇微微一张,半晌才吐出一个“是”字,瓮声瓮气道:“灵犀城昔日被称作蛮夷之地。”
除此以外,他是只字不提。
阮桃怅然若失,还盯着裴知离开的方向,直到耳边轰一声响,她才醒神,惊诧道:“马车好了?”
恰好雨势渐大,莲升拍拂双手,说:“到马车上。”
几人先后上了马车,这次雨势再大也浇不化这马这车了,可见莲升的术法不是白施的。
引玉终于可以坐下,身一歪便挨上莲升,彻底直不起腰,懒声说:“累了,手脚俱累。”
莲升把引玉的手拉过去捏了几下,不咸不淡地说:“一路抱猫,手怎能不累。”
引玉笑了,可顾及到阮桃和薛问雪,便只是使出一个极具晦意的眼神,说:“累不累,得看是做什么。”
莲升不动声色与她对视。
引玉把下颌往莲升肩角上抵,唇与唇已是近在咫尺。
雨声滂沱,两唇并未亲上,好似只是交换了一缕湿淋淋的气息。
马车一路狂奔,乱上溅起泥水众多,可观车马还是干干净净,一点泥迹也不沾,更别提那刚从泥里辗过去的车轱辘。
灵犀城外只有一个小羡村,过小羡村,再走了几里路,便能见得到灵犀城的城墙。
灵犀城远在慧水赤山的边沿,自然不比扪天都,甚至比不上晦雪天。
这地方砌城墙用的砖石都粗粝无比,其间缝隙也大,猛地一眼,还以为是一座浩大的石头城。
此前引玉和莲升到一溪翠烟,恰恰从这灵犀城的上方绕过,否则早该发现此地的不对劲。
但是……
城墙上竟然站了守卫,城门也是紧锁着的,好像此地安宁如初,根本不像遭了妖患且还人去城空。
马车倏然一顿,车厢顶被大雨浇得噼啪响。
引玉撩开帘子,朝城墙上投去一眼,却见那些守卫都穿着盔甲,看不清脸面。
她坐回去,诧异道:“此地阴气极重,但守门的都是活人,难不成城中人鬼共室?”
照这城门紧锁的样,进门也许还需令牌,亦或是其他信物通牒一类。
莲升也看不出究竟,只觉得此地有古怪,冷声说:“再近些。”
两匹马走至门前,高高的铜门却还锁着,果然轻易不会打开。
整面城墙,好似唯独这一扇铜门结实。
城墙上传来声音:“出示令牌——”
听着亦是活人的声音,喊得声嘶力竭,生怕墙下之人听不清。
“是受了摄魂术,还是阴魂夺舍了活人躯?我先前以为,灵犀城的人都成了小羡村外面的僵。”引玉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猫,低头说:“离裴知已远,金光可以先去了。”
莲升勾手,金珠般的光从猫儿的绒毛间升起。
金光才被收回,引玉怀中的猫便是一动,是龙娉又醒过来了。
莲升状似不闻不问,屈起手肘搁在窗上,眸光斜出垂帘外。
她们连着灵犀城的令牌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如何能凭空变出。
“走不了正门,那就只能另寻他径了。”莲升淡声。
忽地,薛问雪说:“我有一物。”他的声音变得虚弱无比,好像耗尽了精神气。
为了把东西取出来,他不得不先把耳报神从衣襟里拿出,想随手往边上搁。
他已是六神无主,手上也没轻没重,差点把耳报神甩出去,幸好被阮桃接了个正着。
“这小子怎咋咋呼呼的,先前他总不爱正眼看我,如今更甚,说丢就丢,连木头人都不敬,日后如何能成大事?”耳报神气得七窍生烟。
阮桃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这木人,像引玉抚猫那样抚上几下,目光暗暗朝薛问雪那边斜,不知薛问雪能拿出什么厉害玩意。
“行了行了,别摸了,别把我的芽都给按回去。”耳报神稚声稚气,偏偏端着腔。
引玉看着薛问雪,啧了一声说:“姓薛的不待见你,此前也没见你待见你的芽,只准官兵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诶,我当官兵,他当百姓,倒也行。”耳报神竟还得意起来了。
薛问雪找了一阵,将一块玄黑的物什拿了出来,其上为弧形,下边方方正正,刻有一些诡秘图纹,看着像是连理枝,正中是“灵犀”二字。
灵犀……
想到心有灵犀一点通,便会想到“比翼鸟”和“连理枝”。
“这是灵犀城的令牌?”引玉再一想,薛问雪就是这灵犀城出来的人,身上带着灵犀城的令牌也不足为奇。
莲升打量薛问雪神色,伸手说:“你似乎不想看到这令牌,却又将它随身携带。”
的确是不想见到,否则薛问雪拿着这令牌,怎会像拿烫手山芋一样,马上便交了出去。
他苍白的唇紧紧闭紧,眼里露出一丝隐晦的恨和痛楚。
恨不多,痛楚偏多。
莲升拿了令牌,手伸出窗外,好让城墙上的人看清。
城墙上的守卫看到令牌,扬声大喊:“打开城门——”
作者有话说:
=3=
第159章
铜门在轰隆声中缓慢敞开, 门里竟连一个守卫也不见,那些个守门,似乎全在城墙上了。
引玉摸起猫儿的脑袋,说:“如果没有令牌, 便不能放行么, 这么看, 守卫倒也还算严密,难不成城里当真是人鬼共室?”
她看向薛问雪, 眉梢一抬便问:“这灵犀城以前也这样?”
灵犀城的天不算热,临近的小羡村降了雨, 此地也凉快了些许, 更别提天色将晚, 本就已到霜凉露冻之时。
这等天气,薛问雪却是大汗涔涔, 目光悚然一颤, 心绪好像又飘开了。
他毫无血色的嘴一动,说:“以前虽也要看令牌, 门却是敞着的。灵犀城被称作蛮夷,实则是好客之地,就算来者手无令牌,只要不是敌军,皆可放行。”
莲升收回手,将令牌还予薛问雪, 淡声问:“你离开灵犀城究竟多久了,当初为何离开, 可是因为妖患鬼祸?”
薛问雪接了令牌, 窸窸窣窣往衣襟里放, 多一眼也不愿看。
他沉默许久,下垂的目光中含着难言的情绪,什么恨和苦楚统统冒了出来,就好比,这灵犀城不过是他的伤心地。
“他不愿说,便别再强求。”引玉轻悠悠一言,“答案想必都在城中。”
薛问雪手背上青筋虬起,让阮桃看得发懵。
阮桃伸手去戳,小声问:“你也要长枝了么。”
薛问雪沉默。
城墙上传来声音,把守城门的士兵似乎急不可耐,扬声催促:“进不进去?若只是前来嬉闹的,便抓你们问罪!”
马车辘辘驶进,没给对方擒捉的机会。
进了城门,薛问雪撩起垂帘,目不转睛往外打量,喉头一动,这才说:“我离开此地,不是因为妖患鬼祸。那时灵犀城还算安宁,我只是想走就走。”
“我隐约记得。”引玉好整以暇地往后一倚,“你最后一次见许千里,是在这灵犀城外,我以为你对这地方厌入骨了,所以连令牌都不愿看,如今一想,似乎不是这样。”
薛问雪哽住,撘在膝上的双手缓缓抓成拳,“我生在此地,亲眷亦在此地,怎可能厌得完完全全,我有时也会想……回来看看。那次是好不容易才鼓足劲,近城门却又不想进去,临走时碰巧撞见许千里。”
引玉微微颔首,托起猫儿的脑袋挠其下颌,极想知道龙娉要忍到什么时候。
这龙娉,倒是会装死的。
马车才驶进城,一阵铜擦声便远远传来,隐隐约约,好像碎玉和落珠。
“什么声音。”引玉往外打量,却见不到人。
“铜锣。”莲升皱眉。
那曲调听着不甚喜庆,一声声间隔有致,就好比小荒渚中,那些非人为操纵的器物所倒腾出来的声音。
整条街都没有传出人声,倒是隔街隔巷之处,有铜锣在响。
要是没有那铜锣声,引玉万会认定,这是一座空城。
长街阒无一人,和扪天都,及不移山的荒村有几分像。
两匹马不再奔驰,而是缓慢踱步,连马蹄声都比遥遥传来的铜锣声要响。
引玉特地打量了沿途的房屋,果真一个人影也没看见,此边的屋舍全是房门紧闭状。
生气……
生气无多,稀薄到可以忽略不计,当真像是人鬼共室。
“守门那几人多半是被摄魂了,空城有何好守的,活人在这地方还要担惊受怕,谁知哪一日就成厉鬼的盘中餐了。”引玉还在捋猫儿的背。
她确信,这灵犀城必不是死城,可街市空空,未免太古怪了些,连一点生活的痕迹都未留下。
“龙娉要是占下了灵犀城,她留众人性命,一是为了玩骰,二则只能是为了制造假象,引人进城。”莲升揣测。
“也是,如果没有源源不绝的人进城,她的赌桌如何能长盛。”引玉往猫儿眉心轻碰,觉察到猫儿紧闭的眼皮子微微又动。
“原来在城外时,以为是离得远,所以阴气淡。”莲升的目光凛凛一动,“如今进城,才知这阴气不比小羡村的重。”
“鬼祟要想藏息,若非境界高深,便只能借物。”引玉甚是不解,观此地生息,哪足够满城的鬼祟夺舍以藏。
她碰了归月的鼻头,说:“难不成,这地方的鬼祟都被驱走了。”
“驱走?我看未必,龙娉千方百计,不就是为了赌局么。”莲升淡哂,“正是为此,她才酿就妖祸,鸠占鹊巢。”
引玉怀里的猫依旧没有睁眼,气息俨然又乱,装睡只装了个三分像,好似不是为了瞒过旁人,而是为了骗过自己。
边上,阮桃心惊胆战,如今裴知不在身边,车厢好似空了许多。
她左右也不知道挨着谁好,抱起手臂左右张望,小声说:“或许都被裴知带走了吧,这也不像蛇巢,地上可连蛇皮都没有。”
倒也是,此地干净,别说蛇皮,就连别的秽物也不见,和龙娉山洞里那乱糟糟的巢截然不同。
薛问雪沉默不语,喉头一动,把想说之话全咽了下去。他双眼有些许红,撑在膝上的手转而握剑,神色间流露出几分茫然无措。
“下去看看。”莲升话音方落,马车便停下不动。
引玉下了马车,朝生气聚集处走,沿途推开了几户房门,里边果然连鬼影也不见。
莲升特地留意了足下,和扪天都不同,这灵犀城的地下未被挖空,赌局也不知设在何处。
阮桃和薛问雪也跟着下了马车,一人好奇地左右打量,一人却心事重重,遥遥望着某一处。
“生气就聚在铜擦声传来处,过去一探究竟。”引玉抬手指去,“不过这乐声听着非喜非哀的,不知办的什么事。”
莲升不声不响地朝薛问雪看去,话都写在眼里。
薛问雪浑身僵硬,紧闭的唇动了动,抬手掐算了一下,竟连手指也在发颤。他说:“今日特殊,是灵犀城城隍的诞日,应当会有木像出巡。”
他暗暗往胸口按去,隔着衣襟触碰那块令牌,往前走了几步,又说:“我十来岁时就离开灵犀城,至今已有三十来年。”
光看薛问雪的相貌,可不像是四五十岁的,但因为是修仙之人,也无甚稀奇,在这般年纪就能到达这境界的,也算是有所成。
薛问雪走在前面,像是故意避开众人,叫人看不到他脸上神色。虽已离开三十多年,他仍是走得轻车熟路,明明这灵犀城的路弯弯绕绕,他却一下就能找着方向。
耳报神如今是在阮桃怀中,幽慢地说:“少小离家老大回,是什么感觉?看你也不像是念着这地方的,否则怎会数十年不曾回来一趟,当初是为什么离开,为了修仙?”
薛问雪又不说话了,他不比谢聆好懂,都是心里藏了事的。
阮桃还是头一回这么抱着耳报神,掀着它那碎花裙摆把玩,似乎格外喜欢裙上的红绿大花。
到底是小孩儿,比那两个当神仙的小上不知多少,耳报神不声不响容她把玩。
这灵犀城中既没有碧瓦朱檐,亦不见雕梁绣柱,这里简简陋陋,屋舍矮墩墩一片,看着不大结实,只比不移山村里的稍稍好上些许,是勉强能安居的模样。
城里城外一个样,都是茅室蓬户,和扪天都一比,当真算得上云泥有别。
此地应当是有信奉的,所有屋舍的墙面上绘有神仙,看样子多半是此地的城隍。
如此看,今日是城隍诞日,庆礼是该大办,有铜锣声也不算稀奇,街市空空也得以解释。
只是,这样就更不像是被龙娉占据,怕还真是龙娉为引人进城而制造的假象。
引玉看着薛问雪的背影,说:“以前的城隍诞日也是这样么。”
薛问雪步履渐慢,似乎陷入回忆,哑声说:“不是,以前时街上到处是人,所有人夹道欢迎,热闹非凡。”
“这一路过去,生气是明显了些,但阴气也重。”莲升皱眉。
此事怪异,活人碰到鬼怪,跑都来不及,哪还会和鬼祟搅在一块。
但见薛问雪忽然加快脚步,迎着震耳铜锣声穿过窄街。
引玉嗅着那生气,估摸此地活人只有数十,可绕出去后,却见主街上密密麻麻全是“人”。
太多了,可谓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地挤在木车边上,有老有幼,看模样全都鲜活至极。
街上有一木车徐徐而过,木车上托着巨大的城隍木像,边上有花草瓜果相拥,前有城民敲锣打鼓。
木轮簌簌滚动,过处城民纷纷避让,一边将手上花束和瓜果抛到木车上。
“是假象还是尸。”薛问雪僵住。
“不是假象,也不是尸。”莲升淡声。
面前虽然是人山人海,但生气还是只有那数十人,就好像活人当真与鬼祟共室,混了个其乐融融。
“傀?”引玉看着却不觉得像,“此地的死人应该都成小羡村外的旱魃了,哪来的这么多躯?”
莲升摇头。
不过,这处街市和城门口果真是两个极,那边宛若死城,此地却是载歌载舞。
“这些东西,竟不是人躯。”引玉眯眼细看,想不通什么东西竟做得如此巧妙,乍一看和活人无异。
“是纸傀。”莲升慧眼如炬,又说:“这地方阴气稀薄,是因为死人魂都就藏在纸傀里了,不过……纸傀要想藏得住阴气,还得添符加术。”
纸傀?
引玉心一沉,既然是画,她不该一眼看不出。
走在木车前边的人大喊:“城隍出巡,铜锣开道,见者避让——”
声如洪钟,喊得比铜锣声还响。
才喊停,一众“人”挤攘着往边上避,那举止果真和活人无异!
再一看,那城隍木像也是鬼气沉沉,那像有两人高,虽是笑脸,却阴森十足。
木像里,约莫也藏了不少鬼。
引玉直觉不好。
“退。”莲升倏然开口。
引玉当即退了数步,不料远处人群忽然疯了般四处狂奔,还要挤进巷道。
薛问雪还僵着,退也退不及时,又惶惶朝别处看,摇头说:“灵犀城不该是这样的,或许我们可以去……”
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人群冲散,再扭头时,哪还见得到引玉等人的身影。
木车停住,但铜锣声未停,气势却急了几分,让人听得更加心焦。
起先喊“见者避让”的那个人,扯嗓大喊:“今儿是城隍诞日,便就地采生供奉城隍,能为城隍献命的,那是三生有幸!”
所幸,引玉还牵着莲升的手,并且又挨得紧,她冷声说:“什么妖魔鬼怪,都能扮作城隍了?”
城隍护佑一地,从未有过什么采生供奉的说法,要采生供奉的,都是妖“仙”和诡道。
莲升一个踏步,足下便绽出金莲,金莲簇拥而生,徐徐朝远处蔓延,过处鬼气消散,阴气大净。
一众傀不由得定在原地,铜锣声随之消失,此地又变回寂寂无声。
可薛问雪和阮桃……
望遍街巷,也不见他们身影。
作者有话说:
=3=
第160章
走失了。
在这种境况下走失, 也不知薛问雪和阮桃能不能保全性命。
再看,这些被定在原地的傀,神色和此前铜锣开道时一模一样,就算是四散奔逃, 也一副狂喜之色, 就好比这采生捉人, 不过是游戏一场。
还真是纸傀!引玉信了。
就算看起来再形同真人,可因为笔墨已定, 所以在危难关头也露不出其他神色,更何况, 这所谓的采生捉人, 捉的想必也不是它们。
如今这一众傀全被金光定住, 引玉终于有暇顾及其他,扭头问:“看到他们去哪了么。”
话音方落, 她怀里的猫微微蹬足。
明明已经醒了, 偏不睁眼,这出戏指不定还是龙娉暗中操控。
引玉又不能冲着归月的躯壳动手, 只能忍着。
“没看到。”莲升眉头紧锁,花钿灰黑,说:“方才纸傀的躁动来得突然,并未留意。”
她说着便掐指施出金光,企图追寻薛问雪和阮桃的气息,不料金光才刚飞出数十尺就回来了。
“找不到, 是薛问雪遮了气息么。”引玉说。
“多半是了,除非他们又被困在骰中。”莲升稳声说。
这可就说不准了, 十二面骰又不止一枚, 先前是毁了一枚, 却还有其他。
“希望薛问雪在惊慌惘然之余,还能保得一丝清明。”引玉垂目,腾出一只手按上归月灵台。
没想到此番比先前更甚,引玉才刚抬手一探,还未触及归月灵台,便被一道气劲撞开。
是躯壳抗拒之意。
如果是归月,怎会如斯抵抗,根本是因为,龙娉已争得头筹。
龙娉却还装着糊涂,双眼闭得死紧,当引玉不知道醒的是她。
引玉心觉好笑,不得不收手,正想和莲升去找薛问雪和阮桃,余光见身侧的傀微微一动。
当真是动了!
边上数十只傀虽还定在原地,黑洞洞的眼却齐刷刷一转,看向了她和莲升。
和此前小羡村外被使驭的旱魃,有几分像。
引玉不由得屏息,唇一动:“莲升。”
莲升早有觉察,只是她始料未及,明明金光还在,这些傀如何能动?
地上莲花簇拥而生,朵朵俱是金光璀璨,那净化众生之力本该是无孔不入。
然而,踩在莲上的傀却还在冒着鬼气,仿佛一簇簇越烧越旺的火,身上黑烟滚滚升腾。
“傀中的鬼气,竟然净不去。”引玉心下微惊,不懂这做傀的纸是什么纸,竟有这般能耐。
街上所有的傀都像着了火,好在,鬼气刚冒出一阵,就被金光洗净。
金莲只是将街市一洗而净,营造出安宁假象,实则鬼气源头未灭。
莲升也大为不解,低头看向掌心,掌中绽出的金莲并无不妥。
“幻象?”引玉只是猜测,企图看出其中蛛丝马迹,然而眸光过处,幻象痕迹全无。
鬼气当真在溢,只是刚刚冒头,便被金光净去。
它锲而不舍,越挫越勇,众傀先是眼珠微动,而后手脚皆摆,生硬地抵抗金光的镇压。
众鬼是宁可魂飞魄散,也要驱使这躯壳,捉引玉和莲升以献城隍。
“这些纸傀如何抵得住金光。”莲升花钿全暗,目色凛凛,“不过,鬼祟灵台中必藏有龙娉的花押,否则岂能如此整齐划一。”
她猛地拍出一掌,将扑上前来的傀震开。
因受金莲镇压,纸傀笑脸狰狞,身上鬼气扑不出去,只会反噬自身。
傀脸上身上露出斑驳伤痕,和活死人一样。
那皮开肉绽的样子栩栩如生,却没有鲜血淌出。
如果是龙娉,能有这般高超的画技?引玉可不信。
挣开束缚后,众“人”又奔走哀嚎,敲锣的丢锣,敲鼓的丢鼓,明明还是凡人模样,却好似变作恶鬼。
因为是采生,自然得有捉人者,亦有被捉者,一些纸傀在四处逮人,一些到处逃窜。
被捉到的,也甭管躯壳内是生魂还是鬼魂,身一歪便倒了下去,似乎一碰就死,活脱脱就是一出戏。
其他人更是嚎啕不已,挤挤攘攘地沿着长街飞奔,而那些靠上前的,统统被莲升拍出的气劲给震开了。
“早在我们入城时,城中众鬼便有所觉察。龙娉应当没料到我们会来灵犀城,此番她是将计就计,想置我们于死地。”莲升淡淡道。
“不见棺材不掉泪。”引玉一嘁。
地上金莲还绽着,踩在莲上的纸傀,有的已经残破不堪。
不光身上伤痕能以假乱真,就连血肉中隐隐露出的白骨也是。
引玉越看越怀疑,这当真是龙娉一人所为?
她打趣说:“如果真的是画,这画得也太生动了,我可不信龙娉能有这画技。”
“术法,有术法作挡,所以能以假乱真,又能抵挡金光。”莲升只能找到这般缘由,“除灵命外,我想不到他人,她找灵命,想必是欲壑难填。”
“可惜,灵命要是真心帮她,就不会将那塔刹残石留给她。”引玉揶揄。
挤攘攘而来一些傀,竟还企图触碰引玉怀中的猫,也不知是不是龙娉的脱身之计。
引玉震掌拍开,立刻看向城隍木像,像中鬼气最为浓盛。
“烧。”莲升蓦地开口,掌心绽出的金莲已现火光,似乎莲已非莲,而是一簇火,“木像中想必藏有恶鬼。”
引玉按住莲升的手腕,摇头说:“不成,烧木像对城隍是大不敬,此事一毕,这灵犀城虽能归回安宁,却会失去城隍庇佑。”
她话刚说完,眼底便映出火光一片。
明明火莲还在莲升的掌心,那城隍木像却自己烧了起来。
木像一烧,鬼祟都蜂拥而出,净是些修罗厉鬼!
这么多的厉鬼,怕是得四处搜罗才凑得齐,这里面有的已具百年道行,俨然已成鬼修!
见状,莲升手中火莲骤变,变作长剑一柄。
她腾身就朝那火光冲天的城隍木像劈去,淡声说:“你觉得城隍还会回来么,灵犀城早就失去护佑。”
本就烧得摇摇欲坠的木像歘啦一声响,里面鬼气汹涌而出,凝成一张鬼脸朝引玉扑去。
不,并非扑向引玉,分明是要扑她怀里的猫!
果然是龙娉的脱身计!
引玉怀中的猫沉甸甸一只,她侧身时堪堪避开,随之一翻掌心,甩出真身画卷,硬生生把身前扑近的鬼气吞入画中。
天地画卷如斯庞大,她的真身画卷自然也能包藏万物。
引玉抵在墙上,一不做二不休,将长卷甩向半空,幽慢开口:“天地万物皆是客,既然如此,都请到画中一坐。”
“待我劈开看看。”莲升持剑,脚下踏出金莲数朵,周遭的傀又不能动弹。
她挥剑而下,神色凛然地将其中一“人”劈成了两半。
鲜血没有喷洒,在挨了那一剑后,那傀中有红纸唰唰涌出,其间露出隐隐约约的篾条。
果然不是凡人躯,而是用彩纸和篾条做的傀!
傀都毁了,纸扎中的鬼祟如何敢呆着不动,当即奔向别处。
可他还来不及逃开,便连同着纸扎一起被卷进画中。
这灵犀城是有些个活人,除此之外,兴许全都是诸如此类的纸扎。
半空中,那画卷还在延展,似乎无休无止。
它明明遮天蔽地,却没有令灵犀城陷入黑暗,是因它通体莹白,散着月华般澄净细腻光。
顷刻间,傀和鬼气全被吸入画中,原先挤挤攘攘的街市,变得寂寥无比。
引玉朝莲升看去,伸手说:“莲升,来。”
莲升持剑步近,剑上是滴血不沾,伸手时掌中宝剑散作金光。
她伸手说:“如果是要牵着才能入画,剑便舍了。”
这其实是引玉的私心,她促狭一笑,说:“早知就再苛刻些,光牵手还不够。”
“那要如何。”莲升花钿鲜红。
引玉与她十指相扣,扣得松松散散,指根不免发痒。她勾手把画卷收近,一边说:“还要像这样。”
正所谓五指连心,莲升那花钿红到发暗。
画卷只是被收近,却没有合拢。它盖地而落,迎向引玉和莲升。
莲升不躲不避,但见眼前景色骤变,心知她已入画。
画中阴沉沉一片,是因墨色晕染,且鬼气乱窜。
那些个傀露出一张张花花绿绿的脸,如今再看,哪里还像活人,分明假到不成样。
引玉松开莲升的手,终于卸下气力,幽慢开口:“画中世界在我掌控,入了画,它们势必要现出原形。”
“此番倚仗你了。”莲升淡哂。
引玉朝其中一只纸傀靠近,撕开它彩纸做的脸面,只见这壳子里也填满了纸。
纸是红通通一团,也难怪在画外被伤及时,会露出血迹斑斑的伤痕。
“果然是有术法作辅,画得也就这样,先前的栩栩如生都是假的。”引玉伸手深入其中,拨开层层叠叠的红纸,摸到了一样东西,似是一枚三角符。
她把三角符抓出,轻轻按住正中,觉察到符上有少许突起,里面显然是藏了东西的。
小小一粒,还不及米粒大,不知是什么。
“符?”莲升走近。
符上没有写字,用的符纸也平平无奇,光这么看,看不出任何端倪。
引玉窸窸窣窣拆开,拆得小心翼翼,生怕手腕无意一抖,就把里面那小小一粒的东西抖掉了。
符纸一展,才知里面是一砂砾。
引玉托高符纸,眯眼打量,连气息都收敛了许多,毕竟这砂砾太小,轻轻一阵风都能把它吹飞。
看清后,莲升神色渐冷,冷不丁开口:“天石。”
不错,这石料中含着莹莹灵力,和石珠用料一模一样,分明就是天石。
引玉五指一收,捏皱了符纸,说:“灵命算慷慨,还是吝啬?塔刹残石给了,石珠也给,可惜给的不多,也并非上乘。”
莲升看向遍天飞窜的鬼气,了然道:“石珠能造幻象,可惜被碾得稀碎,又分置各处,所以只造出了纸傀似人的假象,甚至还能抵挡金莲。”
作者有话说: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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