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石珠。
石珠只能是灵命给的, 就和给龙娉塔刹残石一样,给得不多,龙娉自然用得抠抠搜搜。
难怪引玉觉察不到幻象,是因幻象效力本就微弱, 好比空中飞尘, 细看也未必看得出。
在外面时, 莲升那一剑刮着了符箓,所以纸扎现出原形。
如今到了画中, 那砂砾受引玉真身压制,彻底失去效力。
众鬼纷纷离开纸扎的躯, 总算看出这两人不是好惹的, 所以一通乱飞, 企图撞破苍穹,从这乌漆墨黑的地方逃出去。
可惜, 此地哪能轻易逃脱。
“龙娉满口谎话, 还不如问鬼来得轻松。”引玉说。
莲升随手一划,划开别个纸扎的胸脯, 从里边掏出一模一样的三角符,说:“你问就是。”
她两指一捏,觉察符上亦有微微隆起,必定也包了天石粒。
闻言,引玉就近擒住一只飞掠而过的鬼,拢紧了五指, 掐得这鬼呜哇狂叫。
这鬼叫了一阵,心知越叫越招人嫌, 干脆不叫了, 瑟瑟发抖地屈膝跪地。
引玉偏不让他跪, 抬高手臂令这他悬在半空,结果这鬼双膝还是屈着,只是不着地。
她一时无言,干脆凑近探其灵台,意外发现,此鬼灵台空空,竟然没有花押。
莲升看引玉神色微变,伸手朝那鬼眉心点去,皱眉说:“竟不是受花押所制,那其他鬼呢。”
她眸光一斜,视线所及之处,众鬼纷纷避让,谁也不愿被擒住。
“此鬼……”引玉扭头,看向身侧另一纸扎,这纸扎侥幸未被她穿肠破肚。
不过因为受金莲镇压,众傀遭鬼气反噬,一个个早就破烂不堪,只勉强能看出,衣裳的着色略有不同。
引玉没记错,她擒着的鬼正是从身侧这纸扎里飞出来的。
衣裳么,红红绿绿的,看着甚是喜庆,好像木车前敲锣的那个。
“你是那丢了铜锣,还捉人采生的。”引玉说。
那鬼双膝还是屈着,好似跪在半空,赶忙应声:“回大人,小的正是那敲锣的!”
“我看先前人群中有生气,可是活人被夺舍?否则他们怎敢和鬼祟一同做戏。”引玉手臂抬高,幸而鬼魂单薄轻盈,她拎得毫不费劲。
“回大人!”鬼一声应得比一声响,他估摸不准这位大人的脾性,生怕缕触霉头,说:“灵犀城内的活躯无人敢夺舍,那可是中了花押的!”
“人死之后呢。”莲升已经取出符箓数只。
鬼眼珠子一转,艰难地望向莲升,说:“死后自然就成赌鬼了,身死还要含着花押,就算没有化僵,也要像僵那样,供、供……”
“供什么。”莲升投去无甚波澜的一眼。
此鬼一个激灵,说:“供龙娉大人差使!”
边上众鬼趁引玉和莲升无暇顾及其他,又一个往外飞。
不料这地方只是看着开阔,实则前路堵死,就好像立着看不见的屏障,压根飞不过去。
“那为什么你没有花押,龙娉竟不怕你忽然反水?”引玉好奇。
鬼舔舔嘴唇,说:“我对赌局没兴趣,像我这样的,灵犀城里多着呢,我们都是后面才来的,来前的事情,不、不大清楚!”
闻言,莲升将符箓尽数捻皱在手,只一施力,细碎粉末徐徐落下。
她抬手吹开,手腕再一动,一朵金莲绽在掌中,唰地变作长鞭一柄。
莲升甩鞭,将半空中的鬼拽至面前,拽了有十来只,拽下后也不加以束缚,反正这些鬼被吓得不敢动弹,连逃都不会逃了。
她逐一探鬼魂灵台,发现有的灵台中有花押,有的没有。
“如何?”引玉问。
莲升吐出“参差不齐”四字,扬起金光灿灿的鞭柄,朝一只同样没有花押的鬼颅顶敲去。
那鬼被敲得抖擞,一瞬间好像什么秽念都被净去了,而后才呆呆愣愣想起,他应该怕才是!
“你又是何时到的灵犀城,见过蛇妖不曾?”莲升神色凉薄,平静道:“哪个清楚灵犀城旧事的,尽管站出来。”
被敲了头的鬼伏地不动,眼珠子都不敢转,赶紧回答:“我、我是七年前到灵犀城的,蛇妖、蛇妖见过,她是枉死城的旧主,跟着她的话,来日定能到枉死城!”
枉死城,那地方于鬼祟而言,其实和牢狱无差,但在龙娉手中,却成了豪赌之地,虽然封闭,却比外边不知要快活多少。
“你怎知她是枉死城的旧主,她说的?”引玉终于松开手里的鬼,手臂抬了一阵,已稍稍有些酸乏。
被敲头的那位说:“当年我在两际海见过她一面,她摇的一手好骰子,她当时可是意气风发,说枉死城里人人都会玩这些,将枉死城说得千般好。后来我在两际海等不到转生,干脆逃了出来,碰巧逃到这灵犀城,单是见她一面,便认出了她!”
引玉看了怀里的猫,确信龙娉的魂就在此处,索性问:“城隍木像出游,是谁的主意,是龙娉叫你们这么做的?”
莲升面前乖乖巧巧跪了一众鬼,一个个光是看见那垂落在地的长鞭,就怕到想嚎啕大叫。
其中一只开口时忍不住嚎出声,赶忙给了自己一掌掴,说:“今儿其实不是城隍诞日,这灵犀城早就没有城隍了!说起来,自打我来到这灵犀城,便常能见到木像出巡,想来应该是龙娉的主意!”
引玉兴味盎然地说:“细说。”
那鬼恨不得表现得更好一些,着着急急开口:“只要有活人进城,守门的便会摇铃,彼时我们就会把城隍木像推出来,将误入此地的活人困住。”
“此举是为何。”莲升轻甩金鞭。
“活人进灵犀城,是必须要碰赌桌的,否则灵台如何生出花押,他们那活躯,可比纸扎的要好使,下注下得快,口齿又利索,龙娉就好和他们赌!”鬼答得飞快。
引玉了然,难怪这灵犀城会有活人,且还能不被夺舍。
远处飞蹿的鬼见撞天撞不出,钻地又钻不动,干脆也跪了过去,一个个嚷嚷自己知道的才算多。
“大人问我,我知道的比他们都多!”
“你算什么东西,问我才对,我啊在这灵犀城待了十来年了,论资历,他们都比不上我。”
“大人想知道什么,问我就是!我原就是这灵犀城的城民,我知道妖祸是何时起的,赌局又是何时兴的!”
引玉下颌微抬,惊讶道:“我还以为先前那一批鬼,全受花押挟制了。”
“我、我扮成了投奔此地的鬼,侥幸避开!”那城民说。
“那你细说,灵犀城为何变成如今这样,龙娉又是何时来的。”引玉好整以暇地说。
哪知,被别的鬼抢答了,“那日有人进贡,过后不久,城中近半的人便离不开赌桌了,只一些人得幸保得清明!”
“不过么,保全神志的那些没能保住性命,没多久就闹了妖祸,是蛇妖闹出来的,正、正是……龙娉!”
“不错,龙娉还四处翻找了一阵,也不知是找什么东西,反正那几日里,她把那些不近赌桌的都杀了,我、我正也是那时亡命的!”说话的鬼双目通红,说不上有多悲恸,时日已久,好似已经看淡。
他看了两位大人,壮起胆道:“不瞒两位大人,我起初扮作外来鬼留在城中,是想借机取龙娉性命,可她……根本不是我杀得了的,此事不了了之,我又不忍离开灵犀城,只得留下苟且。”
“我知道龙娉找什么,找婴孩!”一只鬼扬声,“没错,只是灵犀城那时已经很久没有新生婴孩了,所以她找了个空。”
“龙娉那时厉害,在外作乱时是蛇妖真身,在宫中却扮作修仙者,贼喊捉贼。便是因她,宫中赌风大盛,城主扬言,百姓亦可进去一观!”
“那可是前所未有的,寻常人平日哪有机会踏进宫门,那消息一出,所有人一窝蜂涌进去,一些循规蹈矩的,还真是为看赌局而去,有的却趁乱劫掠,把城主府邸洗劫一空!”
引玉能想象到,当时的灵犀城该有多乱,她眼眸一垂,幽幽说:“龙娉可真是,四处当小人。”
莲升收起金鞭,吹散掌中金光,说:“是她做得出来的。”
众鬼还是不敢起身,没了金鞭,还有其他。
有鬼说:“谁能想到,灵犀城会变成这样,明明宫里已经被洗劫一净,城主也不闻不问,日日沉浸赌局。有些个不免好奇,什么赌局竟能叫人这般沉迷,于是斗胆一试,试过之后,便再也没有回头路。”
引玉料到如此,就如扪天都,也正是有人不信邪,一试后却不能自拔。
“继续说。”莲升淡淡道。
鬼魂们争先作答,唯恐答得慢一些,就要遭灭顶之灾,说:“那时候几乎整座灵犀城的人都迷恋赌局,沉迷者灵台中会生出花押。我自幼就向往修仙,发现其中诡秘,哪里敢近赌桌。”
他稍稍一顿,回忆往昔种种,继续说:“而那些长了花押的,因为废寝忘食,不日便死了,死后还有瘾,却碰不了凡间之物,所以瘾再大也参不了赌。”
“这灵犀城,当属龙娉的赌瘾最重,她正是在灵犀城找不到婴孩,才到扪天都的吧。”引玉,“可看样子,当时的婴孩心也没能让她彻底止瘾。”
“心瘾难去。”莲升说。
“那时一些人是病死的,躯壳已不能再用了,龙娉只能做纸傀,好让死魂继续参赌。而一些还能用的,被死魂侵占,直到尸身彻底腐烂。”
“难怪灵犀城纸傀众多。”引玉不轻不重地摸起猫儿头。
“我是不碰赌局的,我只是想进枉死城罢了,那地方自在,不像两际海,在那里面要受阴兵控制。”
此鬼说得越多,胆就越肥,也不怕说了错话,继续道:“后来,龙娉想到了一个奇佳的法子,能让纸傀看起来和活人一样,便是方才两位大人从傀中取出来的符,这样,也好把活人骗进城。”
“都做到这地步了,龙娉竟还束手束脚,是怕劫雷轰顶?”莲升凭空取出一方帕子,不紧不慢擦拭手心。
方才捻碎符纸,有些尘屑还沾在她手上。
“灵犀城的活躯所剩不多,否则也不必用纸傀凑数,还要把活人骗进来夺躯。”引玉捏起一只猫耳,想叫装睡的龙娉听得更清楚。
“否则我们也不会冲两位大人下手啊!”众鬼纷纷磕头。
“可惜。”引玉看向怀中猫,俯身说:“你们被她骗了,她自己都回不了枉死城,如何带你们进去。”
就在此时,遥遥传来一声“龙娉”。
这呼唤来得突然,幽幽的,又孱弱无比。
就连莲升也猛地抬眉,朝声音传来处望去。
众鬼连这是个什么地方都不清楚,只觉得是更厉害的人物要来索龙娉的命了,连忙屁滚尿流地避开。
只见一个人影徐徐步近,她趔趔趄趄,好像奄奄一息,观其生息也甚是薄弱。
以往,要是看见这样的躯壳,鬼祟们如何忍得住,这根本就是块香馍馍,偏偏这地方极不寻常。
再一看,此人的侧脸、脖颈和手脚上全是黑纹,所谓生息薄弱,原来是因为她根本不是活人,而是由天胎修成的不化骨,这哪里是他们能肖想的。
莲升敛了目光,眼底惊异一点不剩,语气无甚起伏地说:“天胎。”
这么个气息奄奄的躯,让众鬼本能垂涎。
可他们哪里敢夺,甚至有多远就躲多远,整个鬼贴在此间的无形屏障上,看都不愿多看。
引玉笑了,状似寻常地说:“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带着旱魃往别处去了么。”
裴知没有说话,还在步步靠近,她眼里有浓浓的怨,摆明是为复仇而来。
就在此时,引玉怀中的猫猛地抽动,四条腿全部打直了,睁眼时瞳仁却依旧无光。
只见一缕青烟走蛇般,从猫儿眉心处飞掠而出,直赴裴知!
这青烟挟着浓浓妖气,是龙娉。
莲升任之飞远,脸上的神色是变也未变,而引玉也和视而不见一样。
众鬼更不敢往前,他们认得龙娉的气息,但完全没料到,龙娉竟也在这。
这……这必然是陷阱!
果不其然,龙娉的魂猛朝那“不化骨”撞去,撞进去后,“不化骨”陡然一变,变成了一只瓷瓶,嘭地落在地上。
龙娉的魂被困住了,不论她怎么撞,也撞不出瓶身。
众鬼大惊,原来方才的不化骨是假的,这两位仙姑,怕是有通天之能!
引玉嘴角方扬起些许,便察觉怀里的猫又挣了一下。
猫儿张嘴,弓起身干呕许久,一团湿淋淋的秽物噗嗤落地。
不是别的,正是龙娉化小的躯。
作者有话说:
=3=
第162章
归月遽然大吐, 吐得突然,引玉连那玩意是什么都来不及看清,匆匆往后一避,末了, 才看到那是一团蛇躯。
引玉也曾怀疑, 龙娉的蛇身是不是藏在了归月身上, 毕竟两个躯必不能同时驱使,在龙娉夺舍归月后, 势必要把自己原先的躯藏起来。
可引玉顺着皮毛捋过一遍,没能捋出东西。
就算动用灵力也无济于事, 蛇躯没了魂, 生气和归月的混在一块, 二者可谓是难舍难分。
这一路,引玉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龙娉消失在林中时, 只余那十二面骰落在原地,怎么也不可能是凭空消失, 如今才知……
这玩意竟藏在归月腹中。
吐出蛇躯后,猫儿终于哼哼唧唧,也不故作假寐了,只是一双眼依旧无神。
引玉的心微微一松,匆忙探了归月的灵台。
果不其然,裹在归月灵台上的白雾已经消散, 小小一只猫伏在玉台上,好像只余一息。
此乃万幸, 魂虽然孱弱, 好在齐全。
引玉轻舒一口气, 挠向归月下颌,听这猫无甚意识地打起咕噜,心疼又不免好笑。
地上那蚯蚓大小的蛇身被莲升一脚踩住,因是无魂之壳,所以动也不动。
莲升不惊奇,早在刚才“裴知”开口时,她便猜到,这是引玉的计,此计虽然不够妥善,但骗龙娉绰绰有余。
她不由分说地甩出三尺长刃,移开脚后,用剑尖将蛇身挑高,说:“你是不是早有打算,用裴知引她出来。”
没了魂,蛇身软趴趴地挂在剑锋中,被莲升递到瓷瓶前。
龙娉魂在瓶中,哪里看得到外边种种,只依稀感受得到躯壳所在。
引玉颔首,见归月眼又闭上,心知此事急不得,说:“是有打算,别怪我事前没和你商议,我是恰好用了画,又恰好和诸鬼谈及龙娉行骗一事,是她自己先乱了气息,我将计就计,轻轻一钓,就将她钓出来了。”
“何时怪过你。”莲升侧过剑身,锋刃锐利,直接将龙娉的蛇鳞割破。
她话锋一转,说:“你技高人胆大,昔日是钓些别的,如今连蛇都能钓上来了。”
话中“别的”,也不知是不是在暗指她自己。
引玉笑说:“切莫妄自菲薄,明明是先钓得了别的,后来的虫鱼虾蛇,便也能应付自如了。”
“好一个应付自如。”莲升又翻转剑锋,金芒一晃,刮掉龙娉的一片鳞,“我怎么不知道,还有那些个鸟虫鱼虾。”
“哎呀,什么味。”引玉轻吸鼻子。
莲升看着剑上蛇,说:“刚酿的醋不酸,嗅错了。”
这云纹蛇鳞,要放在整个慧水赤山,可算是万里挑一,就好比天胎,本该有一步登天之命。
只可惜,龙娉反其道而行,让自己这命烂到了极点,当真是一念错则一步错,一步错则步步错。
“龙娉不可能轻易放弃天胎,早在裴知走时,她便装作将醒不醒,若非你先前施她金光,她怕是已经跟着裴知去了。”引玉朝瓷瓶走近。
“我猜到如此。”莲升料事如神,平淡一嗤,“所以那金光的效力并不长久,在进灵犀城的时候,就已经散尽了,只是龙娉直到刚才,才敢斗胆一试。”
“这算心有灵犀么。”引玉促狭地睨着这正颜厉色的莲,忍不住又说起题外之话。
莲升睨她。
引玉收敛问:“你就说,我那‘裴知’画得像不像?”
可太像了,并非是画那么简单,画上竟还覆有微弱生息和死气,真假难辨。
即便是莲升,若非猜到裴知不该出现在此地,定也会错认。
“如果裴知入画,还当是照镜自观。”莲升说。
“此前我还想,龙娉到底有多想回枉死城当鬼王。”引玉慢声,“如今算是知道了,她到处坑蒙拐骗,那城主之位要是讨不回来,她在慧水赤山便彻底没有容身之地了。”
这还真是,这一众鬼里,不少是从外边来的,听信了她的鬼话,真以为跟着她就能进枉死城,还当她是昔日那威风凛凛的枉死城城主。
另外一些,便是受花押所制,都是些好掌控的。
想来龙娉已至强弩之末,这些四面八方来的厉鬼不碰赌桌,她自己逼迫不得,只能一味撒谎。
这谎言要是被揭穿,众鬼如何肯放过她,定要将她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恨。
“龙娉,你可知错。”莲升将金剑往前一送,剑尖抵上瓷瓶。
明明只是轻轻触碰,瓶中却能听到嗡一声响。
龙娉两耳欲聋,觉察到自己那躯壳只有“一墙之隔”,当瓷瓶是纸糊的,忍痛狂撞不停。
到如今,她也没想明白,方才那天胎怎么会是假的,明明躯壳和气息一样不差!
当年没能夺得天胎,如今再受拦阻,龙娉头痛欲裂,又怕又愤,扬声问:“她是不是也给你们石珠子了,我知道那石珠子能造幻象。刚才那天胎,就是你们用石珠造出来的吧,否则怎会那么像!”
引玉弯腰细听,笑说:“若非有你,我还不知道,那些丑得惊人的纸傀能靠幻象以假乱真。不过,这一计我尚无暇尝试,所以你看见的裴知并非幻象。”
“不是幻象?”龙娉惊骇,“可她的气息,她的模样……”
“便让你再见识见识。”引玉大度,抬膝踏出一步。
莲升是一步生花,引玉却不是。
在这画中世界,她的一步能令万物骤变。
画中原是漆黑一片,眨眼之间竟亮到叫人睁不开眼。
众鬼惶惶,微微睁开一道眼缝,才知周遭竟变作村落和流水,既能闻到花草香,又能听见孩童嬉闹。
一些不甘长跪的鬼,猛又腾身,想要撞出这天地。不料,他们的脑袋咚了一声,又撞着那无形屏障了。
所以此间未变,不过是“天地”变了。
瓷瓶只是一禁制,龙娉被困在其中,虽看不见景象,却能听到声音,也能闻得着味。
“你猜,这是真是假。”引玉双手往膝上一撑,直勾勾盯起那白釉瓶身。
瓶中,龙娉还在狂撞,她闻到了,也听到了,可她……
压根没察觉到瓶身离地,如此,怎可能眨眼间便至流水人家?
声音都是鲜活的,香气也不假,有几分像多年前的不移山。
龙娉颤声问:“这当真不是幻象?”
“不是幻象。”引玉直起身俯视,“你是入了我的画,被画中人骗了眼睛。”
瓷瓶方才还被撞得东倒西歪,此时一动也不动了。
莲升看着剑尖上的蛇,眉心微微一皱,好似蛇不是蛇,而是什么秽物。
她波澜不惊地问:“说说,灵命为什么会把塔刹残石和天石珠给你,你找牠作甚。”
此前藏在猫身时,龙娉便听过引玉和莲升提及灵命。在此以前,她从未想过,向她讨要十二面骰的,正是小悟墟的灵命尊。
她不吭声了。
引玉心道,这蛇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说不定又在打什么腌臜主意。
她慢悠悠道:“你该不会还想跑,还是说,这灵犀城里还有你的后计?”
龙娉依旧没有说话,就好像消失在瓶中。
瓷瓶是莲升的灵力所就,蛇在不在,她最是清楚。
莲升语调平平地说:“你说,便放你一条生路。”
见瓷瓶里的蛇还在装死,引玉心觉乐呵,说:“你不是不怕死么,还想引劫雷和我们同归于尽,如今怎变得和硕鼠一样了。”
周边的鬼亦不敢吭声,明白这两人拿捏龙娉,的确就跟拿捏硕鼠一样,此前他们竟还想……
跟着龙娉到枉死城。
没再给龙娉机会,莲升手中剑锋一动,撘在上边的蛇身瞬被挑飞。
但见剑光一闪,支离破碎的血肉飞洒而下,不是肉块,而是肉糜。
就连被斩断的蛇尾,龙娉都无法接回,更别提这被捣成了血雨的躯。
龙娉哪料如此,她的蛇鳞何其坚硬,躯也好比铜铁,可没想到……
这神仙手起刀落,就把她的躯毁了。
瓷瓶终于又动,硬生生滚到了莲升脚边。
引玉凭空撑开了一柄纸伞,将自己和莲升遮在伞下,省得被那飞洒的肉糜和血水溅到。
伞面猩红一片,好像画了腊梅。
莲升收起剑,语气平常地说:“现在,你说还是不说?”
龙娉哪里还敢缄口不语,她此前是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又觉得做神仙的该心慈面善。
如今……如今她跪还来不及,可她如何跪,她连身躯都没有了。
没了活躯便成鬼,可那剑光太快,身在瓶中的她毫无觉察,痛也不觉得痛,只是惘然若失,连自己成了鬼都是后知后觉。
龙娉怕得瑟瑟发抖,料到这两人未必会放过她的魂,她是不怕死,可她怕死后再无来世啊。
“饶命,饶命!”龙娉当即大喊,声音模糊不清地从瓶中传出,“我都说,二位想知道什么,尽管发问!”
眼看着一滴血要掠至眼前,引玉不紧不慢地吹开,说:“不求你答得多细致。”
瓷瓶中,龙娉所见俱是白,白茫茫一片,就好像是在大雪之中,差点就被灼瞎了眼。
这境况,和她在十二面骰里时截然不同。
“二位到过枉死城,想必已经知晓前情,是那、那穿僧衣的跟我讨要十二面骰,我无可奈何,只能拿给牠。”龙娉连声音都在颤,已不敢偷奸耍滑,“可我哪知,牠是要用十二面骰做那等事,我怕啊,那岂不就算是我从旁助力,成了那共犯!”
“所以你离开枉死城,企图躲开天道。”莲升屈膝,朝瓷瓶踢去。
躺着的瓷瓶硬生生被踢得立了起来,不倒翁般晃了两下,终于稳住。
瓶中,龙娉急急开口,言无不尽。
那时她隐约得知天宫大乱,但到底乱到何等程度,她上不了天,自然不知。
枉死城消息闭塞,众鬼沉浸在骰乐之中,高楼外呼声阵阵,楼中却寂寂无声。
狐妖和豹妖伏在窗边,是这枉死城里唯二不沾赌瘾,却不是她们眼明心清,清楚那玩意沾不得,而是龙娉不许她们沾。
两只小妖是真心跟着龙娉,压根无需龙娉用摄魂眸,又或是花押这等不入流的手段。
龙娉知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她刁滑奸诈,又丧尽天良,手里亡魂无数,可那些人和她非亲非故,何以令她悲愧,倒是这两只妖……
是她在这慧水赤山里,少有会念着的了。
所以龙娉不许她们沾赌瘾,连赌桌都不给她们多近,毕竟沾瘾有多难受,她最是清楚,她自己身上的瘾都去不了,何况别人。
龙娉抱着木盒,细数盒里那些用冥石心雕成的骰。
冥石心不足拳头大,雕出来的十二面骰只有十数只,有的稍稍刻错了一刀,便废了。
数来数去,果真是只少了当初被要走的那一只,可光是那只,便已能定她的罪。
狐妖玩心大,扭头说:“城主怎么闷闷不乐,好久没看城主玩骰了,楼下赌桌已经空了好久。”
边上的豹妖说:“别说城主,连我也觉得闷了。这里的枉死鬼越来越多,可城还是这么点大,再多些可就挤不下了,幸好此楼建得够高,才不至于太憋闷。”
狐妖留意到龙娉手里的木盒,遂问:“当年借十二面骰的人,还没回来还么。”
“她把骰子要走了,却不曾说过何时归还。”龙娉神色阴沉。
豹妖寻思了一阵,试探着问:“城主是想把十二面骰要回来?”
龙娉转过身,还支起侧颊,不想叫这两只妖看到她眼底的忌怕,幽幽说:“给她便给她了,又不是缺这点。”
可城中欢呼声越是热烈,龙娉就越是气躁心烦。她把木盒一收,在听见天边传来轰隆声时,冷不丁一个挺身就站起。
狐妖和豹妖都被吓着,两人面面相觑。
又一声雷鸣。
就这片刻间,龙娉想了繁多,她起先是想将这两只妖一起带走的,可留在她身边,怕更是危机重重。
她如今身在枉死城,不光是在天道的眼皮下,更是在天道齿间,轻易就会被劫雷劈成烂泥。
“城主?”狐妖诧异,寻思着这枉死城本就可以出现在凡间各处,凡间有雷,这里便也能听到,没什么稀奇的。
龙娉僵着身,瞳仁紧缩地望向窗外,说:“我要离开一趟,要是等不到我回来,你们也跑了吧。”
她连去哪都来不及说,被雷鸣吓得慌不择路。
作者有话说:
=3=
第163章
龙娉只匆匆带上十二面骰, 便扭作蛇身飞驰离去,她一路撞开铜门,将那两只门环鬼首吓得一哆嗦。
两只门环鬼首什么也没看清,只觉得疾风掠近, 带有些许城主的气息。
其中一只忍不住反思, “是不是我这两日做错了什么, 怎的城主还暗地里试探,特地来这晃上一晃。”
另一只幽幽道:“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两只门环鬼首又吵了起来, 偏谁也不敢在这时候擅自离门,生怕被城主发现, 否则早就碰上一碰了。
龙娉只觉得自己的命烂透了, 所以不论做什么, 都不得善果。
在族中时,众人要她这般, 要她那般, 也当她有化龙之命,否则怎会为她取这一名字。
众人皆以为名字是她自己取的, 殊不知,她压根不喜欢“龙娉”二字。
“龙”这一字,多好,好似能飞黄腾达,偏她自甘堕落,只偶尔会心有不甘。
她偶尔想, 彻底烂掉算了,偶尔又想, 或许还有翻身的机会呢?
族中人人嘘寒问暖, 偏偏无一人真心, 不过是想坐享其成,以为真能一人得道而鸡犬升天。
鸡犬升天……
那些蛇哪能是鸡犬,她也化不了龙,谁也别想得道。
龙娉一烂,就烂了个彻底,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成仙成神?不可能的。
离开枉死城,龙娉才想起,话还未交代清楚,那两只妖可连她要去哪都不清楚,不知会不会苦苦寻觅。
可当下又回不了头,毕竟外边电闪雷鸣,谁知那劫雷什么时候会找上门。
她这烂命,死了就死了,可别把俩丫头害了。
天昏昏沉沉,龙娉四处游走,一时间不知该往哪走。她仰头观天,见掣电骤亮,哪里敢停步,恨不得把整座慧水赤山都绕上一圈,把天道给绕晕。
她忽地想起,当年那神仙讨要十二面骰时,曾和她谈过条件,说是用天石来换,如今也不知还作不作数!
此事旁人不知,因这是那神仙传心音告诉她的。
起初时没有谈拢,她之所以给出十二面骰,是被那神仙吓破胆了,不过神仙走前,是有说,会在她昔日的巢穴中留一张符。
天石是什么,她不清楚,只觉得那东西不是寻常人能拿得来的,她笃信对方是想坑她。
冥石心雕成的十二面骰,可比什么天石边角料要强得多,更何况那人想要的,还是冥石心最中间那一处,那可是……
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十数颗骰子里,唯她清楚,哪一枚才是中间再中间的。
狐妖和豹妖到门外回避,龙娉才说:“我怎知你给的天石值不值当,再说,你不拿出手,我怎知你说的是不是假话。”
灵命静静看她,似在审度,和龙娉那满是阴谋诡计的眼一比,她寡淡得好似一汪水,心无旁骛,连丁点卑劣念头也没有。
她倏然开口:“还有一物,可与你交换,你可曾听说过,白玉京的三千塔刹。”
别说妖鬼了,就连地上凡人也知晓,三千塔刹可通幽冥,那是勾连三千世界的。
龙娉眯起眼,说:“怎的,你要带我去看那三千塔刹,你能带我进白玉京么?”
妖鬼要是潜得进白玉京,天地怕是要大乱,且不说门外还有天兵把守。
还有人说,除天兵外,天门上有一守门神兽,过它那一关,可比过天兵那关还难。
谁知,此人竟说:“不必你进白玉京,我会将塔刹送到你面前。”
灵命危言正色,叫人看不出破绽,偏牠话说得狂傲,寻常神仙怎可能说得出口。
见识过金光,龙娉不免想到许多。
她知道白玉京上有成千的神仙,而那在小悟墟里做主,伸手便能将瑞光招来,众人叫祂灵命尊。
可灵命尊鲜少现身,是悲天悯人的佛,哪能叫她轻易瞧见。
再看,这披僧袍的姿态傲慢,和传言中的不尽相同。
所以龙娉笃定,对方是想坑害她,并不是什么灵命尊。
龙娉随手从盒中捞出一颗,说:“那你说的天石和塔刹呢,你不拿来,如何换?”
“塔刹单一残石,便重比泰山,我如今拿不来。”灵命翻掌,掌心躺着一颗平平无奇的石珠,此珠中灵力叵测,果真不是凡物。
龙娉看得眼都直了,才信此人确实是有些本事的,伸手说:“天石竟这般了得。”
谁知,灵命五指一拢,没将石珠给出去,只道:“彼时会和塔刹一并奉上,那塔刹就算给你,你也搬不动,我会将它置在你的故地。”
“我的故地?”龙娉大笑,忽然又觉得对方是在拿她寻乐,说:“你倒是说说,我故地在哪。”
“不移山南段。”灵命说。
龙娉笑意渐消,见灵命掌心又浮现出一点金光,那金光骇目,差点令她魂飞魄散,她就连屈臂挡在脸前,也觉得双眼刺痛。
灵命伸手,往她手背上轻轻一碰,明明无甚力道,偏好像要挟。牠说:“为何随意取了一颗糊弄我。”
牠竟然知道!
龙娉僵住,干笑两声说:“还请先把金光收了,这光太刺眼,我一时看不清,所以才拿错。”
灵命没有立即收回金光,甚至还将手按在龙娉颅顶。
龙娉痛到失神,心想不如魂飞魄散算了。
“可怜。”灵命往她发顶一拂,说:“本该是飞天之命,何必糟践自己,可怜。”
龙娉惶惶不安,就算是余痛,也令她战栗不停。
灵命收回手,说:“便容你再拿一次,方才说的天石和塔刹也还作数。”
龙娉飞快将石珠放回,仰头看向悬梁。
不错,此人要的那一枚十二面骰,压根不在她手中,而是在横梁的木盒里。
“我可对天起誓,你不妨请那两位侍女进来见证。”灵命说得平淡。
龙娉将信将疑,推门令狐妖和豹妖进屋,这才取了梁上木盒,推到灵命怀中。
灵命拿到十二面骰便转身,传心音说:“何日你要是走投无路,便回不移山,洞穴内有一灵符,烧之便可给我传讯,彼时我再将塔刹和天石送到。”
“你有这能耐,为何不直接杀了我夺走十二面骰。”龙娉不解。
灵命神色静静地看她,说:“可怜你。”
龙娉不甘,不甘到周身颤抖,她牙关紧咬,心音已出:“你既然知道我洞穴所在,为何不提前把东西放在洞中,还要我……”
灵命睨她一眼,话传到她心中,“塔刹只能用上一次,而天石人人皆可取走,要是失了窃,你当如何。”
龙娉无话可说。
“塔刹能将你送往慧水赤山各处,就连天道,也未必追寻得到你的踪影,你不亏。”灵命又用心声。
龙娉哪敢想,对方是不是在夸大其词,她只怕那金光忽现,将她照个魂飞魄散。
……
离开枉死城,龙娉其实不清楚,那神仙有没有出尔反尔,但她已是走投无路,死马当活马医,只能朝不移山去。
不移山模样大变,龙娉差点找不到当年洞穴所在,也不指望那神仙说到做到。
可进了洞穴后,她当真看到石头下压着一道符,那符是她看不懂的,画得十分复杂。
龙娉本不打算看懂,反正这符拿了便是要用来烧的。她施出火光,匆忙把符箓烧成灰烬。
烧完符箓,洞里洞外无甚动静,龙娉便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当年金银打成的榻早被搬走了,洞里连一颗金珠也不剩,别的什么绫罗绸缎,也全被掳走,她只能枕着地上的破石头。
良久,洞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龙娉本就睡得不太熟,她还怕着呢,要是在睡梦中被劫雷劈成飞灰,那可太惨了。
不过,如今到不移山,别说天雷了,就连乌云也没见着,也不知是不是她杞人忧天,自己吓了自己。
龙娉猛一挺身,见一道影子缓缓斜进洞穴,她立马变作蛇身,贴到了洞顶上,身已做足攻势。
进来的不是当时的神仙,倒也穿着僧尼长袍,不知是不是对方易容而成。
龙娉差点咬上前,还好及时收住,她两枚毒牙还在往外龇,便听见对方唤她姓名。
“龙娉。”
一字不差。
多年过去,龙娉没抱太大希望,没料到对方还真来了。
“你害我!”洞顶的蛇倏然一坠,落地时化作人身。
龙娉怨气浓浓,早些时候要是知道对方是要用她的十二面骰去做那等事,她一定抵死不从。
无嫌站在洞口,眼底却也有隐晦愤懑,与当时那气定神闲的神仙迥然不同。
她说:“天石给你,塔刹残石也给你,你此后快活潇洒,有何好恨。”
龙娉磨牙凿齿,无暇思索其他,已当这人就是当年的神仙易容而成的。她冷声说:“你当时应允,说要给我塔刹一座,而非残石!”
无嫌冷嗤,说:“给你塔刹,你敢不敢收,你如今担惊受怕,不正是因为天道么?”
龙娉还真不敢,身边要是立着一座塔刹,怕就是堂而皇之地告诉天道,她就在此处。
她知晓这神仙的本事大可翻天覆地,是不能杀之以报仇雪恨了,当即走向前,说:“那残石呢,残石在哪!”
只见无嫌从虚空中取出一残破的石块,捧得那叫一个轻轻松松,和对方此前说的“重比泰山”截然不同。
她上前抢夺,手上才碰着,无嫌便松开双掌,那残石一坠,她根本托不住,硬生生被压得跌地,手掌尽碎。
果然是重得惊人,此人果然……
力可拔山。
无嫌俯视她,眼中并无怜悯,只道:“残石就在这,要想驱使它,得耗上灵力千斛,而它能领着你到慧水赤山的哪一处,全凭它所余灵气。”
龙娉瞠目结舌,千斛?千斛!
她一路逃窜已耗费灵力众多,如今哪里拿得出千斛灵力,就算是全盛之时,也仅能驱使一次。
难怪当时这神仙说,塔刹残石只能用一回!
龙娉本是想借残石先回枉死城一趟的,如今看来是不行了,她得另寻他法。
天胎!
要是能找到天胎,她一定能回到枉死城,那两只妖肯定等急了。
无嫌抬手,压在龙娉掌心上的残石缓缓腾起,随着她手腕一转,残石轰地撞向洞顶,深深嵌了进去。
龙娉痛得动弹不得,挤出讨好的笑,说:“我以为你会食言。”
无嫌垂着眼低低地笑,可她神色阴鸷,使得这一笑诡谲吓人。她眼底的恨太过分明,投向龙娉的目光中含有几分可怜。
当年在枉死城时,那仙虽也提及可怜,神色却何其冷漠。
“牠其实早忘了这件事,是我特意提及。”无嫌说:“我知道你的不甘,虽然你我的不甘并不相同。”
龙娉被吓得就地一滚,立刻变回蛇身,却被踩住了尾。
无嫌又说:“需提点一句,你心念何处,残石就会带你到何处。”
“还、还有呢?”龙娉惶恐问。
“我身后跟了人,切莫动她,想个法子让她看到残石所在。”无嫌压着声说。
怪事!
龙娉寻思着,难道此人不是当年那位?
不过这已不重要,她才不会叫人看到残石,万一被掳走了,她可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说:
=3=
第164章
龙娉是常在河边走, 却也怕湿鞋。在无嫌走后,她立刻将外边的人引开,急到连那人是什么模样都顾不上。
甭管是谁,她的石珠和塔刹残石, 万不能被人看见。
有了这两物, 她还得找天胎, 天胎在手,她才有机会回枉死城。
她算出天胎就在灵犀城附近, 然而,还没找过去, 就被一修仙的凡人拦了路, 那人执意要取她性命!
龙娉以为, 当时藏身在洞穴外的,就是这凡人。她不敢轻敌, 赶紧回巢, 企图借塔刹残石逃命,不料这残石她真的驱使不了, 只得另寻出路。
就在不移山,她惨遭断尾,往外逃窜时,不幸又被另一人追捕。
龙娉彻底想不明白,那神仙不许她动的,究竟是哪一位了。
不过还是保命重要, 她甩开身后之人,匆忙折返, 继续寻找天胎所在。
终于, 在灵犀城外的小羡村, 她找到了天胎。
……
徐徐说到此处,龙娉的回忆戛然而止,她这才想明白,为什么那猫会忽然出现,原来当时跟在无嫌身后的,不是那两位凡修其中之一,而是猫!
她还寻思着,为什么无嫌不许她动那人,偏那人还要置她于死地,原来是错认。
瓷瓶立着不动,里边的魂说完便没声了,压根不敢提后边的事。
龙娉知道这两个当神仙的,对那只猫是千般好,她是不懂其中真情,只明白,提了她就得死。
引玉抱着猫儿,如何也想不到,无嫌是故意让归月追寻到踪迹,故意引她到不移山,想叫她看到塔刹残石。
她扯平了嘴角,只觉得造化弄人,呵了一声说:“无嫌处处留痕,想让归月知道,灵命早借塔刹藏在小世界中。她断定,你我二人回到慧水赤山会先找归月,可惜天命难违。”
莲升弯腰拿起地上瓷瓶,淡声说:“你未照做。”
龙娉生怕残石被第三人看到,又怎会照做,她不应声,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说辞。
可惜这恶事做都做了,她凭何为自己开脱,她由里到外,早就烂到淤泥里了。
“那日,如你知道无嫌身后跟着的是归月,你还会摄她的魂么。”引玉屈指,往瓶身上一叩。
瓶中嗡鸣,叫龙娉头晕目眩,好似被狂摇了数百下。
龙娉只想大喊救命,可根本喊不出声,待那嗡鸣声止,她才说:“我当时避开了那只猫,中途又遭断尾,怎知后来救下天胎的猫,就是神仙口中那位动不得的!她说得不清不楚,难道我就不冤么,我要是知道,压根不会动她!”
“你为找天胎到了小羡村,还相中了小羡村附近的灵犀城,夺天胎不成,便夺舍归月,再夺灵犀城。”引玉说得极慢,将归月的罪状逐一数出。
龙娉又不出声了。
“你拿灵犀城做穴,是想设赌局是不是?”引玉问。
“是,我天性好赌,无赌不欢。”龙娉浑身战栗,连带着瓶身也跟着晃,自暴自弃道:“我惨遭断尾,还拿不到天胎,总不能白走那一趟,所以把灵犀城给占了,还夺舍了猫仙。我窥她灵台,看她把自己当成扪天都的庇护神,便心生歹念,偏要用她的躯,到扪天作恶!”
归月是无辜,可这一瞬,引玉想到了薛问雪。
薛问雪是在灵犀城外碰见许千里的,那时的灵犀城想来还未遭劫,可他却没有踏进城门,而是一路跟许千里到不移山,再追踪妖迹到扪天都。
他错过了灵犀城,最后完好的一面。
直到如今,薛问雪跟她和莲升回到灵犀城,才知此地落难,看来他与这灵犀城,本就是有缘无分,那日的错过可谓是命中注定。
“你手上沾满杀孽,如今倒是说得轻巧。”莲升平视瓶身。
龙娉闷闷的声音从瓶里传出,“我早就将因果看淡,若非是担忧被天道劈个魂飞魄散,也不至于离开枉死城,你们说我心狠手辣,说我无心无情,我也认了。”
她一顿,到底还是怕,惶惶而小心地问:“我如今要是说知错,你们会不会放我一条生路?”
引玉当真觉得,这蛇妖是个脑子不灵光的。她凑近观摩瓷瓶,仿佛能透过瓶身,看到里边蜷成一团的魂。
“我们差点被你暗算,如今还有两人不知所踪,你倒是敢问。”她说。
龙娉颤声:“这灵犀城年年如一日,平日要是有其他人误闯城门,也能看到木像出巡,怎能算我算计。”
“你醒装不醒,又企图夺舍天胎,这还不算算计?”引玉差点失笑。
龙娉在瓶里两眼一合,根本无从辩白,却还斗胆开口:“如今灵犀城所有的鬼魂都有我的花押,你们同行之人身在何处尚且不知,我要是死了,鬼魂大乱,他们必将性命难保。”
莲升气定神闲地拎着瓷瓶,说:“你的花押是挺厉害,久而久之还会和魂长在一起,若非那些旱魃本就是死躯,也吐不出花押。”
龙娉咯咯地笑,笑声颤颤,却也张狂,事到如今还敢耍花花肠子,就和在灵命面前时一个样。
引玉把伞给了莲升,转而将瓷瓶拿走,好整以暇地说:“好,如今是可以放你一条生路,你且说说,和我们同行的另外两人,现在何处。”
“你们把我放出去,我再说。”龙娉讨价还价。
引玉仰头看天,说:“倒也不是那么想知道,如今你身在瓷瓶,又在画中,天道找不着你,你安心待着便是,何时想明白了,何时开口。”
她微作停顿,话锋倏然一转,说:“不过,灵命和无嫌说的确实没错,你啊,的确可怜。”
瓶中魂一听到“可怜”二字,不甘到磨牙凿齿,她是可怜,可她不要他人可怜。
引玉把瓷瓶往地上一搁,说:“我们曾到枉死城,是有见到那两只妖,好可惜,你拼命想回枉死城一趟,她们却从未想过要出来找你。”
瓶子嘭地倒下,滚到引玉脚边。
引玉鞋边抵着瓷瓶,垂下头,话只说半截:“她们在枉死城任那一官半职,任得极为舒坦。”
当时那两只妖是怎么说的?是……
潇潇洒洒混吃等死,并非因为忠心。
如果忠心,两只妖又何必全盘托出,还把那装了蛇皮的锦盒也一并交出去。
引玉说得委婉,龙娉是愚蠢,却不至于连这都听不懂。
瓶中寂寂,龙娉的心千疮百孔,不想真心竟付了个空。
果然,世上无人真心待她,她的命早就烂透。
“明珰。”莲升合伞,“出画么。”
引玉揽上莲升手臂,眼前骤变,村落流水变作荒凉死城,连天色也暗了几分。
出了画,长街上只余黑炭一堆,木车和城隍像早被烧毁了。
引玉左右顾盼,说:“料龙娉也不知道薛问雪和阮桃去了哪里,既然她怕天道,当由天道取她性命最为合适。”
“我想也是。”莲升说。
“我还当灵命真把好心留给了一条蛇,原来是无嫌设计,想借塔刹残石叫灵命行踪败露。”引玉眉心皱紧,如今鬼气四散,奔走无常,似乎他们也在到处搜找。
“无嫌才是那算盘拨得最响的。”莲升目光一定,遥遥望见远处的酒旌上插着一截枝。
她抬手指去,淡淡道:“耳报神留下的暗记。”
也幸亏薛问雪和阮桃还带着个耳报神,否则这一个失魂落魄,一个懵懵懂懂,怕是一不留神就要被鬼祟吃了。
引玉抬手,那酒旌便飞了过来,只见树枝横插在旗子正中,断痕参差不齐,像是奋力挣下来的。
一定是耳报神自己掰的,要是薛问雪和阮桃,哪用得着这么费劲。
“好在耳报神清醒。”引玉拔下树枝,等着见面后还回去,不然那木人一定有的是话要说。
长街也不知是通向何处,沿途能看见几片落叶,那叶片嫩生生的,模样又和沿街树上的不同,一眼便能看出是耳报神留下的。
“不舍得掰枝的,所以留了叶子。”引玉低头拾叶,想到耳报神被阮桃抱着一路颠簸,却还要费尽心思留下印记,不免觉得好笑。
莲升辨不清薛问雪和阮桃的气息,当是那两人藏起来了,淡声说:“薛问雪还会施术藏息,总归不会带阮桃送命。”
这灵犀城里的屋舍搭建得分外随心,就连街巷也是,那走势总叫人始料未及。
绕过一土窑,便见远处高楼高耸,似是箭塔。
那里面虽也是土房,看着却比城中其他屋舍要精致,且不说墙下还修有宫门,应该是城主的居所。
“龙娉的赌局,说不定就在这里面。”引玉抬眉。
莲升见宫门下躺了一片叶,走近想捡,余光却瞄到,宫门两侧的泥墙不大平整,并非修筑时粗制滥造,而是……浮雕。
只是,因为时日久远,历经风吹日晒,只隐约辨得出些许轮廓了。
引玉仰头琢磨,方知浮雕述说的是灵犀城的旧事,包括灵犀城的由来。
莲升见引玉神情专注,抬手摩挲墙面,说:“看出来了?”
引玉抬手指着浮雕上一骑兽之人,说:“此人骑犀牛夺胜,犀牛自断灵角庇护此地,于是筑城墙,建灵犀城。”
莲升颔首,“是有几分像。”
引玉睨过去,笑说:“以前在小荒渚时,我这看图写话的本事可是一等一的。”
“知道你梦笔生花,你说说,后来如何。”莲升望向浮雕末段。
引玉抚着泥墙,徐徐而行,说:“岂料这人不信犀神,单信外边的城隍老爷,他大修城隍庙,请来别处神灵,让灵犀落了灰。”
“大不敬。”莲升言简。
引玉颔首,“城主此举,注定要让灵犀城气运枯涸。但凡这地方有朝一日还叫‘灵犀’,犀神衰废,灵犀城必也好不到哪去。”
“灵犀城注定有这一劫。”莲升了然。
引玉忽然停住,唇诧异地张着。
“怎么了?”莲升问。
引玉嗤出一声,眼中露出一丝忿愠,说:“此地有杀长子的恶习,归根结底,厌的不还是女子?”
作者有话说:
=3=
第165章
杀首子, 引玉曾有听说,在小荒渚千年文明以前,也有过这样惨无人道之事。
只见浮雕上,女子诞下一子, 自诞世起, 便有一柄斧头悬在那小孩的脖颈上。
“为什么。”莲升是能看出斧头的轮廓, 却不明白前因后果。
再看,这泥墙有近三十尺高, 浮雕虽未雕至泥墙顶端,却也是手长莫及。
浮雕上除了宫城, 还刻有灵犀城各处, 城中不论谁诞下长女长子, 都得死在斧下,其后出世的, 才可免去一死。
以前在白玉京时, 莲升不常到凡间,更别提这灵犀城。而在小荒渚时, 她日日事务缠身,闲暇之余还得看着引玉,这等事,自然是头一回听说。
她抿唇不语,不等引玉开口,已透过浮雕轮廓, 猜出事情大概。
杀长子,似乎是为保住所谓的血脉正统。
引玉敛去眼中嫌恶, 捻开指尖上的尘, 说:“这灵犀的城民, 当女子成亲前荒/淫/无耻,头胎多半不是血统正源,故杀之以食,既为实现血脉的千年传承,又为震慑女子。”
她大为鄙夷,目光往旁微挪,本还想讥刺几句,不由得一顿。
莲升也看到了,城中首子皆死,唯城主夫人这一子,得幸存活。
“竟被保了下来。”引玉诧异,“这一子与旁人相比,也算好命。不过,当时灵犀城遍地婴灵,婴灵要么见他可怜,佑他安然长大,要么妒心大作,害他早夭,他后边的命好不好,还得看婴灵担不担待他。”
“不错,婴灵遍地,就算犀神没有衰颓,这灵犀城也不能长久。”莲升负手,“当时死婴必会将灵犀城的气运蚕食殆尽,城民犯下的恶果,会在这片土地上一一呈现。”
引玉继续打量,抬臂叩向某处,说:“这一子是被保住了,但还未满岁就被毒哑,在灵犀城的这段时日,极不受待见,连带着将他保下的城主夫人,也受到牵连。”
“后来如何?”莲升隐约觉得,这浮雕多半是这两人其中之一刻下的,又或者,是和他们息息相关之人,否则单这二人,怎占得如此长的篇幅,寻常的叙事浮雕,可不该是这样。
引玉闲庭信步一般,慢着调子说:“后来么,这长子虽不能说话,却处处行善,多半是不想自己和生母被人小看。不过,他身世如此,就算做再多善事,也不会被另眼相看。”
“倒是可怜。”莲升说。
引玉颔首,指着一处床榻,“这城主似乎是病死了,想来是气数已尽,留下遗旨要令二子继位。城民本没将大子当一回事,如今却谏言让大子称帝。”
“时来运转?”莲升目光一动,看来不是,于是收了声。
“非也。”引玉摇头,说:“大子走了。”
“积怨多年,也情有可原。”莲升辨出宫门,又见有一人骑马离去,想来就是那大子。
本以为这宫墙浮雕,刻的只会是灵犀城的兴盛衰落。
兴盛衰落是有,却也有大子离开后的种种。
只见,后边大子扬鞭骑马,又握剑除妖,偶尔还炼丹画符,好似浮雕成了他的生平纪事。
不过后面他的轮廓,比前边要含糊许多,记事也不如之前生动详细。
就好像……雕刻之人也不清楚,大子走后做了什么。
他只依稀知道,这被毒哑的大子的确是踏上了修途。
引玉忽然想到薛问雪,薛问雪对灵犀城怨愤交加,每每听到灵犀城三字,心潮便起伏跌宕。
如果是这样,那可太巧了,无疑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那是什么。”莲升问。
引玉看了过去,见是大子走后,这灵犀城迎来一位客人,来客向登上帝位的二子奉上一物。
浮雕饱经风吹日晒,一些细小之处已模糊不清,但很显然,正是因为这一物,此后宫中筑起了酒池肉林,众人围坐在一起。
“赌局。”莲升看明白了。
引玉点头,仰头望向高高伫立的城墙,没想到赌局竟是在城主之侧。
“龙娉带来了十二面骰,城主首当其冲,沾了瘾。”莲升凛声。
引玉想将后边的一并看完,稍稍加快了步子,说:“正如画中鬼所言,自那之后,宫门大开,所有城民皆可入内,一些人好奇赌局,才碰了赌桌便再离不得。而一些人四处掳掠,就算把皇宫搬空,那当城主的也无动于衷。”
浮雕中尸横遍地,果不其然,陷入赌局的都逃过了一死。
而那些贪财掳掠,又或是只想活命、秋毫不犯的,全被猫妖找了出来,统统咬死。
猫妖……
猫妖!
引玉早知道,龙娉狡诈卑劣,四处败坏归月名声,可没想到这灵犀城的城民,也是龙娉借归月躯壳杀害的。
她怀中,猫儿的神色尚不清明,懵懵懂懂地低头舔爪,明明魂就在灵台之中,却一副失魂的模样。
引玉往壁上一拍,掌下之泥变作流沙,由猫妖凝成了蛇的模样。
如此一来,浮雕上戕害城民的便是蛇,而不是猫了。
“也好,这才是真相。”莲升也抬掌一抹,把猫儿留下的隐约轮廓彻底抹去。
引玉捻开手上泥尘,这才舒展了眉心,说:“这才对。”
“灵犀城会消亡,龙娉也该有一死。”莲升走到泥墙尽头,看到浮雕上,灵犀城鬼祟遍天旱魃遍地。
引玉看向莲升,说:“如果灵犀城的昔日,当真和泥壁上雕的一样,那这泥壁是谁雕的。”
绝无可能是龙娉,她怎会有此等兴致,而且单是初建灵犀城及帝子幸而保得的种种,就不是她能知道的。
说着,引玉将掌心完全覆上泥墙,企图回溯到昔日,好看到刻下浮雕之人。
没想到,此前的痕迹竟被抹淡,她只依稀看到一个背影。
瘦弱的,女子的背影。
“不妨去问问薛问雪。”莲升转向宫门,眸中有晦光忽闪,“修仙可重筑肉/身,就算曾被毒哑,也可以恢复如初。”
“进去看看。”引玉也觉得,那差点被杀害的城主长子,极有可能就是薛问雪。
进了宫门,里面竟是富丽堂皇,金椅金榻堆叠老高,就连随意搁在地上的碗,也是镶了珠玉的。
“看来,是龙娉把宫中被窃走的金银玉石都讨了回来。”她轻嗤。
当时龙娉洞穴里的财宝被掏空,经数百年之久,她是讨不回去了,如今得了新巢,自然要把东西守住。
果不其然,四处可见蛇皮,白惨惨的一片,何其瘆人。
引玉仍然觉得奇怪,泥壁上的浮雕必定是后来刻的,刻浮雕的人,如何保全性命,如何留得清明?
进去后,一路还能看见耳报神留下的叶,一片片苍翠欲滴,和此地的肮脏衰颓格格不入。
莲升勾手令叶子飘到手心,抬手一指,说:“往那边去。”
过了丹墀,引玉停在泥阶上,隐约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殿中鬼气浓重,应当聚着不少鬼。
还以为众鬼全跟着木车出巡了,原来不是。
殿门是紧闭的,光看也看不出究竟。
莲升震出一掌,那门嘭一声炸成木屑,朝四周迸溅。
围着赌桌坐了一圈的鬼恍然不觉,还在大赌特赌,一个个念念有词,双眼根本离不得桌。
这些鬼魂单是为了赌,才留在灵犀城,不像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恶鬼修罗,自愿跟在龙娉身侧,还以为能进枉死城享福。
诸如此类的鬼,在沉迷赌局时比傀还不如,且不说如今龙娉被困在画中,根本不能动用花押将他们操控。
引玉径直从这些赌鬼边上走过,踢开拦路的金杯,弯腰拾起了地上又一片叶。
莲升停在一金榻边,见前路已断,索性将眼前金榻掀开,才知里边有暗道。
“看看这底下有没有耳报神留下的叶子。”引玉捏紧绿叶,轻笑说:“耳报神这回得把自己薅秃了。”
莲升迈入其中,手上金莲一绽,地道便一片通明。
暗道干净,不远处还真躺了一片新叶。
多半是刚长出来就被薅了,那叶子嫩得出奇,还是芽尖的模样。
“薅秃也无妨,又不是长不出新的。”莲升沿着地道走向深处,施出金光探路。
金光一路畅行,显然这地下连半只鬼也没有。
这路必定是薛问雪带的,薛问雪如此熟悉此地,想必真就是当年差些被杀的城主大子。
自打进这暗道,引玉和莲升便不再藏息,脚步也未放得有多轻,里边的人轻易便可觉察到有人闯入。
良久,许是薛问雪终于解开禁制,他和阮桃的气息有如浪涌。
“果然是在里面。”引玉快步向前,却见地道的深处竟是一简陋居室。
有断裂的铁链,有石床,亦有瓦盅无数,简陋到比牢狱还不如。
阮桃茫然无措地抱着木人,蹲坐在角落一动不动,在看见引玉和莲升时,她眨巴眼大喊:“仙姑!”
耳报神也屏息了良久,愤愤道:“这一人一妖的说跑就跑,还带我一路颠簸,我寻思着干跑哪里成,到时候你们要是来晚,他们怕是连尸骨都不剩!”
它白眼又是一翻,还在说个不停,“我老人家手脚不灵便,能有什么法子,只得掰些树叶,祈祷你们二人眼不拙,能跟着老人家留下的暗记一路过来。”
引玉本是想把捏了一路的叶子还给耳报神的,可她脚步骤顿,是因看见薛问雪坐在不远处一动不动。
薛问雪并非孤身,他怀里抱着的,是一具寒凉的骸骨。
莲升也朝他看去。
薛问雪双目通红,就好比悲戚积攒满心,是暴雨下将倾的大厦,是烈风中欲倒的廊桥。听见阮桃的呼喊后,他心头的闸门终于大敞,撕心裂肺地哀嚎出声,比外边的恶鬼修罗更怨更愤。
他身上灵力四溢,风刀般到处游走,吓得阮桃举起耳报神,挡在自己面前。
耳报神欲言又止,看在阮桃年纪小,所以哼哼唧唧地忍了。
莲升步上前,弹指分出金光,按向薛问雪的眉心。
金光入眉,四处窜动的风刀随之消停。
薛问雪的愤懑不得疏解,胸腹痛到躬身不起。他终于热泪盈眶,将怀中骸骨抱得更紧,哭到肝肠寸断。
莲升收起手,“你冷静些。”
白骨的魂早就不见,引玉却觉察到,这骸骨与灵犀城渊源不浅,和宫外泥壁上的浮雕,也有极深的牵连。
她走到薛问雪面前,低头坦言:“进来时,我和莲升看了墙上的泥雕,你是昔日这灵犀城主的长子,是不是。”
薛问雪仰头看她,苦不能言。
“你可知泥雕是何人所留。”引玉又问。
薛问雪直不起身,良久才哑声说:“我是本该被杀的城主长子,留下泥雕的是我生母,她叫……衣蓝。”
作者有话说:
=3=
第166章
已成白骨, 又如何认出?且不说薛问雪离开了那么久。
尘世万物间的各种因果牵连,可不是寻常人能看得见的。
“你如何认得出她?”引玉诧异。
薛问雪怀抱白骨,哽咽到字音含糊,说:“整座灵犀城, 唯她有那手艺, 也唯独她将我看重, 知道我有成仙之愿。”
是了,长子不辞而别, 而身在灵犀城的雕刻者,怎能得知他在外的种种?所以浮雕上, 关于长子离开后的旅途, 全都模糊不清, 就好像那不过是美好祈愿。
所幸薛问雪没有走上歧途,正如浮雕上诉说的那样, 他夙兴夜寐, 不忘修仙。
“我猜是你,没想到还真是。”引玉说。
只是, 如果这骷髅真是城主夫人,那她为何会在如斯简陋之地。
这……难不成是她的居室?
引玉微怔,不明白龙娉怎会留衣蓝一命,困她在此,还容她留下浮雕。
或许是有旁人相助。
莲升环顾四周,多年过去, 果然连衣蓝的残魂都见不到了。
她本想追问薛问雪,可看样子, 薛问雪也不清楚当年事由, 遂说:“我们擒到了龙娉。”
薛问雪仓皇瞪眼, 胸膛起伏得越发分明,那些懊悔愤懑,根本无处发泄。
引玉早料到,薛问雪并非冷漠无心之人,他注定修不了他那无情道,这一路上,他光是听见“灵犀城”三字,便已在失控边沿。
她说:“灵犀城本也该走到气运尽头,却是龙娉,造了溃堤的蚁穴,让灵犀城的惨烈无以复加。”
“我知道。”薛问雪怒而发颤,“我知道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龙娉不是罪魁祸首,却是杀人凶手。”引玉看着薛问雪,平静道:“我不是为龙娉开脱,只是想告诉你,你当年因何离开,灵犀城便是因何走到这气运衰竭的境地。”
“犀神,和当年被屠杀的众多首子。”薛问雪岂会不清楚,他赤红的眼几欲滴血,“我、我想见龙娉。”
莲升心如止水,不紧不慢地问:“见到她,你想做什么。”
薛问雪差点将怀中白骨箍碎,他的愤恨沿着血液流淌全身,每一寸筋骨都在用力。
他说:“我、我想……”想将龙娉碎尸万段,想令她魂飞魄散,要她尝遍世间千般痛。
莲升光是看薛问雪那双噙恨的眼,便知道他在想什么,摇头说:“不会让你见他。”
“为什么!”薛问雪紧咬牙关,目眦欲裂。
“她已经身死,如今只余魂魄,你是能拿她报仇泄愤,可这与天降诛罚如何,一时的痛比永生永世的痛如何?”莲升神色自若,语调无甚起伏,却带着莫名压迫。
就好比,她又回到白玉京,成了刑台上的处刑者。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何能叫一个人生不如死,如何才算酷刑。
只是她的神色太冷淡,淡到口中的酷刑似乎只是平常讯问。
薛问雪僵住,他的确是怒到极点了,这清冷的声音好比镈钟,令他觅得片刻镇定。
是啊,怎能让龙娉轻轻松松地走。
引玉眉梢微抬,朝莲升斜去一眼,一个字没说,只是轻轻地嗤了一声。
“那我暂不见她。”薛问雪闭眼,敛起眼中的恨。
眼里的恨和懊悔是藏住了,可心里的如何藏得住。
他怎么也没料到,那日在灵犀城外,他竟错过了劫难前灵犀城的最后一眼。
他为什么不进去,为什么只是遥遥观望?明明只要踏进城中,就能见到活着的衣蓝。
那是最后的机会了,偏偏他转身离开,从不移山到扪天都,一路东行,从未想过回头。
他以为,他的道在东。
薛问雪好恨,恨世道,恨族人,恨龙娉,也恨自己。
他什么都恨,越是痛恨,就越是懊悔。
边角处,阮桃一声不吭地蹲着,方才独她和薛问雪在这暗室中,她差些以为,薛问雪要尸化成旱魃了,那模样,可是前所未有的可怕。
在她印象中,这修仙的向来厉害,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合该有泪不轻弹,可方才他忍气吞声,像要吃人。
如今也好,薛问雪不憋了,哭喊了个痛快,阮桃也不怕了。
只是阮桃觉得,薛问雪这模样,似乎比她最伤心的时候还要凄烈,仿佛痛失所有。
她心底有一个声音说,是悔,悔恨交加。
谢音说的。
一瞬间,阮桃茫然无措,总觉得薛问雪哭湿衣襟的泪成了瓢泼大雨,把远在一旁的她也打湿了。
她心口有些许酸涩,不知怎的,也跟着难过。
那声音又轻悠悠地说,这是感同身受,身处事外,却好像亲身经历。
阮桃小声说:“我知道,我学会了。”
耳报神嘶了一声,可惜木头眼再瞪也瞪不大,“你在和谁说话呢。”
“谢音。”阮桃小小声。
耳报神想起来了,这丫头的躯壳里还有个别人的魂,也好,走到哪都不会孤独,寻常树要是在厉坛上扎根二十年不能动,怕是早就疯了。
眼看着薛问雪又要痛哭哀嚎,引玉说了一声“节哀”。她还寻思着,要不要进画一问,怀中猫便一跃而下。
猫儿方醒,神志想来还浑浑噩噩,腿脚也乏,这一落地,差点直不起身。
“归月!”引玉下意识伸手去捞,可连猫毛都没捞着。
莲升弯腰,正想将那猫儿捉回来,却见归月歪歪斜斜地踱到了薛问雪身侧。
准确说,是衣蓝的身侧。
引玉也看到了,她回过神,拉起了莲升的手。
归月未能化作人身,还是那毛茸茸的模样,凑近后往骷髅凉飕飕的指骨上轻嗅,似在怀念。
同在这灵犀城中,归月和衣蓝的确有认识的可能。衣蓝能避开龙娉的耳目,指不定还是归月的手笔。
薛问雪僵住不动。
猫儿哪还能嗅到衣蓝的气息,它站不稳身,跌下后干脆伏着,好一会才口吐人言。
“能与世长辞也算是解脱。”
果然熟识,引玉心说。
“你……”抱着骷髅的薛问雪快要窒息,收声时胸膛大力起伏,久久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阮桃自然也看到猫了,她差些把木人抛开,手方甩出,便听见木人“啧”了一声。
她收手起身,起得太猛,晃悠一下便扑倒在猫儿面前,可谓是“五体投地”。
这一摔,耳报神还真被甩出去了,幸好莲升及时勾手。
木人就跟个回旋镖似的,飞回时被莲升勾住了后衣领,在半空中摇曳不定。
耳报神本想嘲谑一番,可如今这薛问雪还悲痛着,那小桃树又可怜巴巴,干脆忍了。
阮桃伏在地上,想到猫儿还没见过她化人的模样,一时间想哭又欲笑。
她朝猫儿伸出拳头,五指慢腾腾一展,掌心躺着的不是别的,正是铃铛。
是她赠予裴知,裴知还回来的那只。
阮桃讨好一笑,说:“裴知说要物归原主,我收得可好了。”
猫儿这才扭头,是因为灵台孱弱,如今还不能化作人身,所以只是探头朝那铃铛拱去,盯着阮桃看了半天。
它的视线还不算清晰,碧莹莹的眸子使劲儿眯起。
阮桃笑出了个鼻涕泡。
见状,引玉弯腰,把阮桃掌心的铃铛拿走,变出一根红绳从铃间穿过,给归月戴到了脖颈上。
“怎不见你这样看我,我可是抱了你一路,当年你遮遮掩掩,不跟我说桃树的事,如今我都知道了。”她打趣说。
归月吃力站起身,绕着引玉的腿踱了半圈,讨好一般,半晌才说:“好长时间没见着光了,酒也没得喝,天宫也回不去。”
猫儿一顿,轻快地问:“我留在天宫的东西,你见着了么。”
“见着了,好在有你。”引玉往猫儿鼻头上一碰,“我以为你醒神会和我叙旧,不想竟先提了酒,何时你能变回人身了,再和我提酒的事。”
“不必言谢,我不辞辛苦,虚的不想听,只要酒,还得是晦雪天的酒。”归月一顿,坐下舔爪,别别扭扭地吐出声,“我等了你好久。”
她留在小悟墟的念,也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话她在心里盘算了许久,早就想说了,可一直没有机会。
“是我来迟。”引玉心潮波动,其间藏着的苦涩全部消融。
归月等她,而她来了,彼此便不算辜负。
“我好着呢,怎让我一睁眼就看到你愁眉苦脸。”猫儿爪子一张,弯钩般的指甲探出来一截,无甚气势地威胁起来。
引玉失笑着摇头,答应道:“晦雪天的酒,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猫儿得意,目光暗暗斜向一旁,想装作漫不经心,却露了馅。
引玉了然,慢声说:“这是你心念的桃树,我把她从晦雪天带出来了,当年你寻不见她,是因她被灵命带到了晦雪天,用来镇压厉坛。”
她不想沾尘,却又不想归月费劲仰头,干脆凭空甩出一张毯子,垫着挨墙坐下。
归月精亮的眼灵动一转,虚弱是虚弱,但昔日模样不改。她靠着引玉的腿蹲坐,不紧不慢地观望四周,目光几度流连。
世间本就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薛问雪仍不愿松开怀里的骷髅,他面上血色褪尽,就好像跟着眼泪流光了。
他意识到,这只猫知道他娘亲的事,吃力坐直身,颤声问:“你知道衣蓝。”
猫儿未答。
边上,莲升留意到泥墙上留有斑驳抓痕,分明是人手留下的。
如果这是衣蓝的故居,这些痕迹必定是她所留。
可是……
可是为什么这地方会有枷锁,观宫墙上的浮雕,那灵犀城的城主应当还算爱她,否则怎会留下他本就不喜的长子。
既然是爱,为何又要置锁链在这陋室,是以爱为名,故做伤害之事?
引玉见莲升还在打量,便将掌心贴上墙,就着那痕迹屈起手指,这么看,果真是抓出来的。
“你说话。”薛问雪哽咽,思及自己语气太急,又说:“求你了。”
久久,归月才气若游丝地说:“衣蓝啊,我知道的。”
薛问雪哑声说:“求你,把关于她的事全部告诉我,求你。”
猫儿的眼透亮得好似不通世俗,因它目光定定,又是墨色皮毛,便更显警觉机灵。
她打量薛问雪,笃定开口:“你是她保下的长子,当时灵犀城主要二子继位,但城民多认可你,你明知夫人不舍,又知晓二子不学无术,还是不辞而别。”
薛问雪忍声落泪,那克制在喉头的呜咽,像极将死困兽。
引玉知道,归月向来直言直语,但当时种种她尚不清楚,所以未置一词。
归月还算轻快地笑了一声,听起来不算难过,就如她先前所言,衣蓝的辞世是解脱。
她碧翠的眼在半明半暗间,比玛瑙还漂亮,改口道:“这是我说的,不是衣蓝说的,衣蓝是不舍,却不想你回来。这地方气数将绝,留下只有苦痛,你还不如做自己一心想做的。”
薛问雪更是泪流满面,呢喃道:“我该带她一起走的,我……我当时只想着自己,将自己当作一张薄纸,什么苦都经受不住,却没想到,她比我更想走。”
“她轻易走不了。”猫儿摇头,“这灵犀城也是她费力建成的,城主将死,她又不想将你束缚在此,所以她必须留下。”
薛问雪僵住,他本就不是慷慨无私之人,他踏上修途后,虽也有除妖灭祟,有救过不少人性命,可归根结底,是为了他的道。他要想得道,便得做这些,如若失去了卦象指示,他连自己该做什么都不知道。
他除妖是为道法,一路东行也是,就连跟着引玉和莲升向西,都是卦象所指。
说他自私自利也不为过,他的眼界太窄了,只看得到自己,明明已踏上修途,眼里却没有众生。
所以他修无情道,练的是无情剑,他根本不知道,何为有情。
归月慢腾腾起身,时而嗅向墙面,时而嗅向脚下,最后挨在铁链边,就地坐下,虚弱道:“龙娉将我摄魂夺舍,我被使驭来到灵犀城,灵犀城很快便成了龙娉的第二个巢,当时城里所有人都染了赌瘾,没沾瘾的都得死,衣蓝……”
薛问雪不安地看向猫儿,瞪大的眼兜不住泪,脸上湿淋淋一片。
归月蜷身,尾巴摆曳起来,嘴忍不住逐着尾巴尖咬,一边说:“衣蓝不想死,她想救人,为此,她必须沾上瘾,否则根本不能在龙娉的耳目下苟活。”
薛问雪哆嗦不停,他知道那赌瘾有多骇人,就算是疾病发作,又或是腹饥和膀胱盈急,沾瘾的也不愿离开赌桌。
起先见灵犀城落到如今地步,他对龙娉也没有深恶痛绝,唯独此时!
唯独此时!
他恨不得龙娉惨死千万遍。
归月轻轻叹息,下巴枕到爪上,说:“泥墙上的浮雕,你也看到了,那是衣蓝沾瘾后雕出来的。她用锁链拴住左足,才决意去碰赌桌,恰好被我撞见,那时我的躯壳还没有孱弱到如今这地步,龙娉也并非时时用我。”
“是你帮了她。”引玉心说果然。
归月咬起尾巴尖,肚皮一翻,抓着尾巴把玩。她好久没能这么玩儿了,如今躯壳回到自己手上,玩得不知疲倦。
她气息不稳地说:“那日恰好龙娉在外寻找婴孩心,我逮着她一问究竟,才知她是想在瘾发时将自己困在暗室,好戒得片刻清醒,再探寻解救灵犀城的办法。”
这赌瘾,就和小荒渚的毒一样,难以戒断。
此前不论是枉死城,还是扪天都,人和鬼沉浸赌局不能自拔,全因他们从未想过挣扎。
衣蓝竟想先沾瘾,避过龙娉的耳目,再将这瘾戒了。
可谓异想天开,却有着兼人之勇。
“龙娉是会探查花押的,不然城里其他人也不会惨死。”归月一顿,翻身伏好,碧翠的眼望向白骨,说:“可我告诉她,这花押不是她能解得开的,仅凭我和她,也不能将龙娉杀死。”
“就算龙娉伤势再重,只要她还有那双摄魂眼,也能叫旁人俯首称臣。”引玉闭起一只眼,往眼睑上轻轻一碰。
“所以衣蓝改了主意,她想,如果她在夜里偶得清醒,便悄悄离开主殿,将灵犀城的故事刻到泥壁上,好让后来的人知晓此间诸事。”归月说。
作者有话说:
=3=
第167章
如果能凭借这一念之力, 抵制灵台花押,那衣蓝可以说是木心石腹,意志不移。
在这以前,引玉以为衣蓝是被人囚在此地, 她转念又觉得不是, 在灵犀城里一手遮天的可是龙娉, 龙娉怎会有这等心思。
莲升弯腰,手掌贴近骸骨颅顶, 说:“救人于水火,是该成神成佛, 可惜……”
薛问雪忙问:“可惜什么?”
莲升摇头, 可惜如今白玉京破落成土, 往日秩序全乱,天道又怎会点召凡人成仙。
不能成仙, 便得转世, 她收手说:“没什么,你不必担心, 她来世是洪福齐天的命。”
“这地方害她至此,她竟还想救灵犀城于水火。”引玉眼皮怠惰一掀。
“她……舍不得。”薛问雪哽咽。
薛问雪生在此地,对灵犀城的由来,比在场所有人都清楚。
灵犀城能建成,可少不了衣蓝的那份付出。
那时几个部落为争得灵犀城这片地,胶着鏖战数年, 日日刀剑不歇,战马大半是累死在沙场之上。
听闻, 是衣蓝吹角引来了犀神!
正是因为, 衣蓝为这片土地付出心血, 对它爱得深沉,所以她才不愿离开。
薛问雪压抑着哭声,哽噎难言,和衣蓝一比,他是田里的蚁,他的心胸只有一线,眼里也只有一线的天。
他涕泪齐下,说:“她从不与人诉苦,只偶尔露出落寞神色,我有时觉得,她是断翅的鹰。”
“你不妨说说她的事。”引玉不出声安慰,但显然,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
良久,薛问雪才开口。
“我那时常哭,只是嗓子自幼就被毒哑,只能不声不响地泪流满面。我看她难过,写字问她为何不像我一样哭。她说身陷苦难、知道苦难,对将士而言,其实是天大的幸事,要栉风沐雨,要跋山涉水,才能无坚不摧、所向披靡,温室养不出利刃,棉花上磨不出利爪。”
“她是无坚不摧,却也有柔软的心,我……差她太多。幼时我遭人嫌厌,身边无一玩伴,她伐下木桩,雕成小人模样与我作伴,所以在进殿以前,我单看那泥壁一眼,就知是她所为。”
只是,在看见泥壁浮雕的时候,薛问雪一心只想逃命,毕竟身后还有恶鬼无数,他边上还跟着个阮桃,既然答应了仙姑,他万不能叫仙姑失望。
他只能匆匆投去一眼,神色虽还镇定,实则心已大乱。
宫中遍地狼藉,有尸骨,亦有蛇皮,薛问雪却斗胆期盼,衣蓝还在世。
这简直是异想天开,衣蓝要是活着,必受花押所制,又如何刻得出墙上的浮雕。
进了宫,耳报神在阮桃怀中说:“这地方真被龙娉当成窝了,看看这满地的蛇皮,我老人家头皮发麻。”
可不是么,阮桃差点无从落脚,小声问:“进来之后,我们往哪儿躲,仙姑不会又要找不到我们了吧。”
“能活命就不错了,还管她们找不找得到。”耳报神眼珠直转溜,说:“况且,她们本事大着呢,不愁她们找不着。拿剑的,你小子的匿息术不错,似乎还真把那些鬼甩开了。”
薛问雪无心回应,他惴惴不安,直接奔入大殿。
就算是阮桃,也觉察到其中古怪,气喘吁吁地问:“你来过呀?”
薛问雪不语,心跳到好像连带着其他脏器也跟着颤,差点弯腰呕吐。
他走到一金榻前,不假思索将其掀开,那架势,就像要将金榻削成两段。
耳报神被吓了一跳,纳闷道:“以前怎不见你如此仇富。”
它刚说完,木眼珠一动,见金榻下竟是地道,里边黑魆魆,不知藏了什么东西。
原来不是仇富,是薛问雪早就知道,里面另有天地。
耳报神讶异道:“你果然来过。”
“里面有一暗室,可以藏身。”薛问雪一跃而下,惶恐踉跄地往里走。
话是这么说,其实他不为藏身,只是想知道,衣蓝在不在这里面。
阮桃赶紧跟上,可才走两步,就被耳报神叫住了。
耳报神说:“把那床榻归位,省得叫人知道,咱们下来了。”
阮桃支支吾吾:“可是那样的话,仙姑怎么知道底下有路。”
耳报神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说:“我还指望你们?你别愁,她们俩指定能找过来,我这一路上可没少花费心思,留下的暗记可够明显了,这都看不到,便是她们眼拙!”
阮桃可不愿说仙姑的坏话,要是没有仙姑,她早就没命了。
到暗室,便见薛问雪定在原地,屏气到几近窒息,最后通红着眼喊叫出声。
衣蓝终归还是死了,骸骨就在这暗室里。
……
薛问雪捂住通红的眼,哑声说:“这暗室原是用来躲避敌军的,虽说那些年灵犀城安定,但外面危机四伏,说不准会不会有人忽然攻打进来。”
他一顿,看向怀中骸骨,悔恨道:“如果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我……”
引玉不咸不淡地轻呵了一声,直接打破薛问雪的假设,说:“你待如何?你是能阻止龙娉,还是能抵制花押,如果当时中了花押的是你,你能戒得去那瘾么。”
薛问雪脸上血色尽散,他做不到,他只是想说,如果早知如此,他一定会带衣蓝离开。
可是,衣蓝怎么可能走。
“事已至此,莫骗了自己。”引玉抬手,指尖指向薛问雪的心口,“你仔细想想,那时你的心为的是衣蓝,是灵犀城,还是你自己?”
薛问雪哑口无言。
莲升还站着,她掐指施出金光,不知此处有没有遗落衣蓝的执。
人死后如若心有惦念,就算不成地缚鬼,也会留下蛛丝马迹。
挨着白骨的归月说乏就乏,她那身子本就虚弱,好不容易说完那一番话,眼皮耷拉个不停。
“话何时说都行,你先歇好了。”引玉朝猫儿招手。
归月硬撑着又走了几步,慢腾腾踱回引玉腿边。她喉咙咕噜响,脑袋蹭向引玉的腿,罕见地撒起娇,分明是讨抱。
要是以前,这猫就算讨酒喝,也不会如此黏腻缠人。
她说等了好久,那就是等了好久,有等,就有……想。
引玉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她知道猫儿性子又娇又傲,定不会明说“想”那一字。
她伸手抱猫,看莲升那余光有一下没一下地投过来,便把猫往对方怀中一推。
莲升冷不丁抱个满怀,本想说给她作甚,可怀中猫儿绵软一团,又是温温热热的,唇方张开,话已咽了回去。
归月仰头看莲升,她根本不知道莲升七世轮回之事,自然也不清楚,她在凡间当猫时,就和莲升有过极深的渊源。
她只是疑惑,这高不可攀的莲仙,怎忽然这么柔和地看她。
猫儿想不明白,自然就不想了,烦恼是留给旁人的,与她何干。
她垂下眼舒舒服服地趴好,虚弱地说:“我的确帮了衣蓝。”
薛问雪迫切想知道所有,他从未如此恨过自己,恨自己自私自利,一走了之。
归月继续说:“只是我能帮的不多,毕竟我也是在龙娉的眼皮下。”
薛问雪生怕他一时失控,就箍断衣蓝的骸骨,干脆将白骨小心翼翼放下。
归月已经合起眼皮,连声音都夹着困意,说:“龙娉那摄魂术不能长久,否则她何必用花押来操控鬼祟。正是如此,她才给我施了禁足术,所幸,这禁足术足够我在灵犀城内穿行。”
说到后边,她的声音已经含糊不清,“我趁龙娉在外搜找婴童,将衣蓝困在暗室中,衣蓝那时不能近赌桌,何其痛苦,差点将自己的心掏了。”
心瘾难戒,且不说,衣蓝的瘾还源于花押。
薛问雪跪在白骨前垂头不语,手握成拳,栗栗不停。
归月停顿了许久,让人以为她睡着了,可她忽然又说:“所幸,她暂时压住了赌瘾,争得片刻清明。她拿了刀,雕起灵犀城的兴盛衰落,此事一毕,再由我略施灵力,把泥壁上的浮雕遮起,省得被龙娉知晓。”
她慢腾腾睁眼,碧绿的眸子有些湿润,“浮雕完成的那日,衣蓝就走了,她本就只靠那一口气支撑,事了自然便拂衣而去。”
薛问雪猛锤胸膛,双臂往地上一支,又一副快喘不上气的模样,眼瞪得何其大。
他好像淹没在水中,就快溺死。
莲升勾手,地上一块碎石飞快浮起,朝薛问雪的后背敲了过去。
嘭的一声。
此时的薛问雪不堪一击,区区一块石子就能让他趴倒在地。
不过,他的气终归是喘顺了,这才喘吁着说:“我娘她,还说了什么?求你告诉我。”
“她此生悲苦,本该是英勇善战的鹰,却不能展翅翱翔,她生前不怨天尤人,但求不遗余力,就算刀剑离手,也要救百姓于水火,要让此地亡魂都能有所归。”猫儿碧绿的眼开开合合,“她不愿女子蹈其覆辙,不愿再有婴童惨死。”
衣蓝越是如此,就显得薛问雪的一颗心越是狭隘,越是渺如尘埃。
他觉得,他合该死在当年,这样的他凭何让衣蓝千辛万苦保他性命。
归月又要睁不开眼了,含含糊糊说:“那是她生前的祈愿,死后,她想离开灵犀城,想到慧水赤山各处都游一游,可我同她说过,如今的慧水赤山,已不值得她惦念了。”
薛问雪当即想找一竹席,又或者是棺椁,他把娘亲带上,把慧水赤山都走一遍。
“她提过你。”猫儿用爪子揉眼。
薛问雪忙不迭看向那猫。
莲升不大熟练地摸猫,抬头时,目光定住。
她的金光,似乎找到了衣蓝的执,是因为所求已成,所以执不算深,余下未达成的,正从灵犀城四处徐徐赴近。
不为别的,只因薛问雪身在此地。
猫儿微微扭身,软趴趴地靠着莲升的胸膛,是万分信赖之姿。
她说:“她知道你不辞而别,是不想再遭人嫌厌,知道你对此地已无留恋。她不求你修仙得道,但盼你求得本心,不悔来世一遭。”
薛问雪心好难受,他的本心是什么……
他根本不知道。
莲升轻飘飘地圈住猫儿的嘴,“歇会儿,不是早就乏了?”
归月伸爪,往莲升手臂上撘,甩开头小声嘀咕:“这梦有够长的,我有朝一日竟也能让莲仙费劲抱着。”
“嫌了?”莲升一嗤,朝阮桃勾手,“你过来。”
阮桃伏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过去。
莲升把归月给她,说:“好生揽着。”
阮桃使劲气力,周身都绷紧了,明明怀中猫儿只有轻飘飘一团。
远处金光挟着衣蓝的执飞近,莲升抬手将之捏住,垂视薛问雪问:“想见你娘么。”
引玉看清了莲升两指间的雾白之气,当即明白,它是何物所化。
薛问雪仓皇仰头,他想,如果能回到昔时,他必不会留下遗憾。
莲升弹指,将衣蓝的执弹入薛问雪眉心,说:“这是衣蓝的牵挂,我从城里四处搜罗而来。”
引玉站起身,下颌往莲升肩上一抵,压起声说:“论好心,还是不比你。换作是我,我就让他自己想明白,想不明白,便抱憾终身吧。”
“不过是助他一臂之力,省得他茫然不知己欲,还得日日跟着。”莲升不咸不淡地说。
执入眉心,薛问雪往后一仰,看到了无数的旧事。
他身在其中,仿佛回到过去。
作者有话说:
=3=
第168章
薛问雪在这一牵挂中, 看到了自己。
是险些被阔斧砍死的他,是襁褓中哇哇大哭的他,是后来蹒跚学步的他。
衣蓝多不容易,为了将他保下, 饱受争议, 就连灵犀城城主也逃不过, 外人都说他们不敬先祖,枉顾族规。
中原处, 天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是在这蛮夷之地。
好在, 犀神是衣蓝召来的, 为占下这片疆土, 她也刀山火海在所不辞,旁人就算再愤怒, 也不能拿她如何, 亦不能拿灵犀城城主如何。
但外边仍是恶语不断,众人都在想, 族中习俗怎偏偏在乌喏身上就不作数了?
他罪该万死,就连保下他的衣蓝也罪该万死,先祖要是回魂,定是要迁怒众人的!
是了,那时薛问雪还不叫这个名,他叫乌喏, 在族中是不惧困难之意。
是他舍弃了这个名,他胆小如鼠, 配不上。
乌喏走在路上, 偶尔会被同龄的小娃扔石扔叶。他只觉得自己孤立无援, 好像无所依靠,却不晓得,护着他的衣蓝,才更是那无所依的。
那段时日,衣蓝备受煎熬,众臣民连连进谏,就为了让城主予她惩罚。
即便如此,衣蓝的牵挂却还是灵犀城,还是这片土地,还是他。
乌喏他,只看到自己的痛苦,也曾怀疑,难道是他不够好,所以才不受众人担待?
为此,他常做善事,知书达理,比那二子强了不知多少,可众人还是未给他好眼色。
直到那日,城主发病过世。
灵犀城的城主,必只能让担得了事的人当,虽说城主的遗旨是落在二子的身上,城民这回选的却是乌喏,唯恐二子会将灵犀城毁去。
谁也不知道,其实城主那日写的是乌喏的名,只是才刚落笔,就被衣蓝劝了。
衣蓝知道乌喏不愿承担这些,他的路在灵犀城之外,他的天不止这小小一片。
“你让二子做这城主,我会扶持他,必不会让灵犀城衰落,直到我命赴黄泉。”衣蓝说。
城主说“好”。
乌喏什么也不知道,他不辞而别,走时心里浮上一阴鸷念头,心想,灵犀城毁便毁了,与他何干。
他没想到衣蓝,走前甚至未去看衣蓝一眼。
衣蓝的牵挂中,有他离开的背影,那画面是明朗的,是开阔的。
就好像,衣蓝早知道他就要走,也盼他走。
……
薛问雪从牵挂中惊厥着醒来,跪伏在地抬不起头,他如何还敢直视面前这具白骨?
修仙到如今,他还是不清楚自己的本心,对不起自己,更对不住衣蓝。
“这是如今能找到的,衣蓝全部的执了。”莲升勾手,将那执抽了出来。
要是被旁人的执久据灵台,薛问雪是会魔怔的。
薛问雪仓皇伸手,想把那轻飘飘的一缕烟抓住,可惜抓了个空。
引玉自然看不到那缕执的全部,但从薛问雪的神色中,她已能猜出一二,说:“她原是盼着你好的。”
薛问雪哑声:“我对不起她。”
阮桃怀里的猫儿已经累到不成样子,眼只能掀开一道缝。
都已成这样,归月偏还要口齿不清地说:“那你,便为她做点事吧。”
能做什么呢,薛问雪不知道。
引玉本是不想说的,可她看不得薛问雪这浑浑噩噩的模样,也不想像莲升说的那样,日后此人还要日日跟着。
她撑膝弯腰,看着薛问雪漆黑的发顶,说:“你可知,她的执为什么会散落在灵犀城各处?”
薛问雪目光游离,想到那些念都是关乎他,他颤声说:“是因为我,我在那些地方都曾留下过足迹。”
引玉直起身,只觉得这个人好可怜,俯视道:“你是她的牵挂,却不是她唯一的牵挂。所愿一成,牵挂便会消退,是因为你一直不来,所以这一执才久久未散。”
薛问雪怔住。
“你再想想,她想做的究竟是什么,你能为她做什么。”引玉又说。
薛问雪两手握拳,额头抵地不动,眼前泥地已被打湿一大片。
再多的,引玉便不说了。她么,讲的是一个顺其自然和自生自灭。
像薛问雪这样的,如果光靠别人点明,才能知晓何去何从,日后也不知何时才能真正顿悟。
衣蓝原是英勇善战的女将,她有一腔的热血,有抱负,有热忱。她此举,是想不留遗憾。
她是不想让众人重蹈覆辙,不愿这片土地在她手中没落。
杀首子,不敬女命,不敬犀神,是灵犀城气数败尽的原因,任何不通人情之地,都会落至如此下场。
此地气数衰颓,往后怕是百年千年也不得恢复。即便是妖患鬼祸平息,不论谁来到此地,都不能安生。
这不是衣蓝想的,只是再多的,她便做不到了。
衣蓝要的,分明是此地人人安居乐业,无人再受当时之苦。
良久,薛问雪才明白衣蓝心之所向,可是,他的心之所向又在哪里。
引玉看他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索性说:“在这歇上一夜,明儿将众鬼送走,也该去云锁木泽了。”
阮桃早就想歇了,尤其如今猫儿在怀,更是想多待一会,省得马车把猫儿颠坏。
莲升也正有此意,淡着声打趣:“你是不是悄悄探我灵台了,想法怎和我如出一辙。”
引玉又坐了回去,手脚俱收拢在毯子里,不想沾到灰。
她气定神闲地仰头,说:“我何须探你灵台,你也说过我本事不小,我要想将莲花从天净水里钓出来,可不得将她的心思摸清摸透?你说是不是。”
莲升倚着墙,迎上引玉的目光,说:“那你说,如今我在想什么。”
这等烂俗的调情戏码,是引玉在小荒渚时不屑于玩的,偏偏开口之人是莲升,她一下便心猿意马。
引玉微微眯眼,神色间全是暗味,她轻飘飘地捏住莲升的袖子,捏的仿佛不是衣料,而是将莲升钳在两指间。
当真是拿捏了个透。
莲升不动声色,眉心花钿却总是悄悄通敌,一下便暴露她心中所想。
引玉扭头说:“小桃树,劳烦你照看归月。”
归月已经睡熟,甚至还打起小呼噜,如今离了龙娉,自然睡得香。
阮桃心下一惊,知道如今这薛问雪成了靠不住的,连忙问:“你们去哪?”
“入画歇一歇,不去哪儿。”引玉甩出真身画卷,卷面莹莹,好像白玉。
阮桃这才安心,将猫儿又稍稍抱紧一些,全然不觉夹在她和猫儿之间的木头人硌得慌。
所幸耳报神不需要鼻子通气,否则非得被捂死不可。它翻了白眼说:“你这小桃树还算好,不像那姓薛的,动不动就要把我抛开,如今你有了猫还不忘我老人家,我么,得给你记个大功。”
阮桃左耳进右耳出,迷迷瞪瞪地“喔”了一声,实则什么也没听清楚,光顾着看猫了。
一旁,那真身画卷才展开,两人便化作烟缕飞入卷中。
展开的画随之一拢,嗖地消失无形。
卷中是问心斋,远远能望见塔刹林和直插云霄的菩提树,耳边是哗啦一身响,循声才知是鱼儿摆尾游开。
引玉往池边石头上一坐,余光见朱红裙身徐徐靠近,故意说:“你问我你在想什么,我猜,你是想回小悟墟了,也想这一池的鲤鱼了,是不是?”
莲升分明就不是在想这些,她听出引玉话里的揶揄,花钿艳到极致。
引玉弯腰拨水,还在顾左右而言他,倒腾的分明是莲升的心潮。
她捻起湿淋淋的手,又说:“可惜,如今只能造出这假的小悟墟,当是画饼充饥,让你聊以□□,你多担待。”
莲升倾过去,抓住引玉拨动池面的手,看着她问:“那看来,我眼前这明珰也是假的了,也能借以解渴充饥?”
引玉抿着唇笑,她是想勾莲升,自己却差点先乱了阵脚。
手还被牵着,指尖水珠一落,便变作碎纸片飞散,她甩动手腕,说:“莲升,如今你是越来越俗了,日后要是碰见故人,谁还认得你。”
莲升将她那五指收入掌心,说:“俗不俗不都是我,不像你,还用假的骗我生欲。”
这话刚落,“引玉”模样微变,好似墨汁洇开,一张脸变得模糊不清。
在彻底消失前,她一把揽上莲升肩,身往后一仰,硬生生将莲升带入水中。
扑通。
莲升周身湿透,再看身侧,方才的“引玉”已经不见。她齿间逸出一声轻笑,掬水轻嗅,嗅到一股墨香。
借着水面,她见自己花钿红透,已是身在欲中,诸尘染尽。
这是引玉的画,引玉自然是想出现在哪里,就能出现在哪里。
莲升索性站在水中,闲来无事地倚上池沿,仰头闭目,好压住心头烧得正旺的欲。
她周身湿透,长发也湿,发梢的红绳未能系紧,悄无声息地松散下沉。
鱼儿拥近,争抢着将那红绳推向远处。
好比水满则溢,欲也是如此。
莲升闭目不动,于她而言,欲才是世间最香醇的酒。寻常酒酿品上一口勉强还能保得清醒,但欲不能。
她心知引玉就藏在某处,于是默念清心咒术,好似与引玉博弈。
不过少倾,池水微动,似乎鱼又游近。
可鱼又怎会衔住她腰带,还拉扯一松?
莲升睁眼,看见引玉沉在水中,那白裙绽开,皎皎如月。
被识破,引玉也不臊,反倒将双臂一张,环到莲升腰上。
莲升俯身勾她下颌,贴着水面说:“明珰,你在拿我寻乐?”
引玉招手,远处躲在石后的鱼儿便簇拥而来,她从中捞出红绳,促狭道:“如此严重,那何不将我绑起来。”
莲升作势将引玉的两只手拢在一起,一边逐起那带着墨香的气息,欺上了前。
明明她神色冷淡,却亲得毫不留情,唇贴着唇说:“不绑,不给你快活。”
引玉偏头错开,温热气息落在莲升耳畔,说:“你是不给我快活,还是不想自己快活。”
这回,引玉就算是画中主人,也无处遁逃。
她口中的闷哼染透了欲念,在一次次交缠中变得支离破碎。
离画已是第二日正午,恰是阮桃一觉方醒时,而薛问雪还伏在地上,似乎一夜都不曾动上一动。
薛问雪听见不远处有轻微响声,知是两位仙姑从画里出来了,他声音喑哑地说:“娘未成之事,我想替她达成。”
“你要如何。”引玉靠上莲升肩头,敛起目中乏意。
薛问雪说:“我要将毕生气运,全部献给这片土地。”
作者有话说:
=3=
第169章
就在薛问雪话音落下的这刻, 他周身略微有变,有一些朦胧白影笼着他。
一个人的气运,再怎么好,也不可能扭转乾坤, 可如果说, 他的身后有数不胜数的婴灵呢。
那些婴灵, 将灵犀城的气运蚕食殆尽,再一点点的, 哺饲给了薛问雪,好让他能平步青云。
引玉早该料到的, 薛问雪离开灵犀城后, 一路也算顺风顺水, 似乎无甚磨难,不正是因为, 有一些“东西”, 在无形之中护着他么。
她定睛,终于看清那些簇拥在薛问雪身边的婴灵, 它们莹白澄净,就好比初晨的光,本该有着无尽的可能。
可惜了,它们在初生时丧命,所谓的“可能”已全被斩断。
起先时,引玉觉得, 那些婴灵或许会有妒心,如今看却是没有的, 否则薛问雪怎能平安成人。
它们一直陪伴在薛问雪身侧, 数十年不曾离开, 就好像这一件事,成了它们在世的唯一寄托。
它们就好比迷梦,藏得无比严实,被点破便有如梦醒,自然而然便显了形。
引玉看了许久,问:“你看得见吗。”
薛问雪愣住,以为引玉指的是衣蓝的魂,慌乱到处张望,吓得一众婴灵将他拥得更紧了。
“不是衣蓝。”引玉摇头,索性告诉他,“是灵犀城当年的婴灵,它们惨死后全聚在你的身边,它们并无恶意,还化作气运供你所用。我以为你是看见了,才决意如此。”
“我……看不见。”薛问雪眸光略微摆动,朝身上抓了一把,什么都抓不着,什么也看不到。
也是,那些婴灵已经化作气运,既不是妖,又不是鬼,薛问雪又如何看得见。
“它们身上的气运,正是从这片土地上吞来的。”莲升凝视薛问雪,“看来是天命已定。”
原属灵犀城的气运,如若重归灵犀城,听似无甚改变,可要是,这其中有薛问雪的念,和衣蓝的执呢。
这显然不是覆车继轨,是要改其辕辙,是天命所归,是这片土地要改赴新生。
薛问雪不由得想到许久旧事,他不觉毛骨悚然,反而感激涕零。
他哽咽了一夜,到如今声音已哑得粗粝,说:“我那日到灵犀城外,除许千里外,还见到了一些往来的人,我那时头戴斗笠,生怕被认出,当真胆小至极。”
婴灵抚上他的脸面,一个个温和至极。
薛问雪又说:“我在城外隐约听说,城中许久没有新生婴孩,谁也不愿头胎被杀,那时城里人人不顺,疑心是鬼婴报复。我觉察城墙内无甚鬼气,深以为,是此地作恶多端,气运耗竭,不想……还真是。”
“婴孩一事为真,否则龙娉也不必不远千里到扪天都。”莲升看向归月,心知其实龙娉用不着去到扪天都,就能找到婴孩心,但龙娉有私心,私心报复。
归月伏在阮桃怀中,眼皮色一掀,眼中有万般情绪。但她是高高在山的猫儿仙,有云上白玉门那么高,万不能轻易流露了心绪,所以她立刻合眼,闷声说:“那是我到灵犀城后,第一次踏出城门,不料,她竟驱着我到扪天都,做了许多……害人的事。”
“错在龙娉。”引玉想到那赌鬼满城的扪天都,摇头又说,“她想嫁祸你,却也被他人嫁祸,恶果终归是要落在她的头上。”
“那恶果最好饱满些,最好像天宫那么大,掉下来将她砸个半死。”归月顿时又乐呵了。
引玉想到天宫那么大的恶果,极淡地笑了,倒也是归月想得出来的。
莲升侧头,看向抵着她肩角的引玉,抬手将引玉脸侧的发拂开,说:“要让天宫那么大的恶果砸下来?倒是好办。”
“谁说莲仙不通人情。”引玉抓了莲升的手,“不过是装作不以为意,背地里宠着呢。”
“宠?当时是你,纵容她在天门上喝酒。”莲升不咸不淡开口,“我从来不许她在天门上喝,你净拦着我,你可知,有多少仙过路时被浇过头?”
引玉不与她争,说起纵容,两人是半斤八两。
白骨边上,薛问雪双肩颤抖,喜怒俱在脸上。他也觉得,这是天命使然,原来他合该回到灵犀城,合该达成衣蓝的夙愿,也合该献出自己的气运。
他东行没有错,如果不往东,又如何遇得到两位仙姑,又如何得知过去种种。两位仙姑是他的引路人,如今他终于知道,他的道通向何处。
引玉看薛问雪又哭又笑,好似癫狂。她直起身正色问:“你可想好了,你当真要这么做?”
薛问雪抹去眼角余泪,定定看着衣蓝的白骨,扶墙站起。他眼底过于自私的冷漠已经褪尽,神色间多了一分坚毅,他知道了,他彻底知道了!
“我必须这么做。”薛问雪猛将目光从那白骨上撕开,看向引玉和莲升,“还请仙姑成全!”
这是薛问雪的抉择,亦是衣蓝的抉择。
莲升定定注视他一阵,想知道在这片刻间,薛问雪可会反悔。
但薛问雪没有,他的神色何其坚定,甚至还将手中无情剑抛向一边。
他已经知道,打从一开始,无情道就不是他的道,他万不可枉顾众生,因为他的命是衣蓝给的,亦是众生给的,此番他不可再当胆小者。
“你不反悔,我便送你一程。”莲升抬手示意,她向来不喜左右他人的抉择。
他人抉择,是他人宿命所在。
莲升微微停顿,平静又说:“你死后,我会让你身上气运散落在灵犀城各处,你和念将和那些气运一起,固守着这片土地,彼时再无反悔余地。”
薛问雪屏息咬紧牙关,蓦地单膝着地。
莲升抬掌,掌中绽了金莲,说:“这灵犀城的罪孽何时洗清,何时才会迎来新的城民。到那时,百姓安居乐业,也算了去你与衣蓝的夙愿。”
引玉侧头,看向那柄被薛问雪掷开的剑,沉默良久才说:“还需你亲自踏出,辞别的那一步。”
薛问雪听明白了,起身去捡地上的剑。
不远处,阮桃怔怔地听了许久,等到薛问雪拿剑,心才觉得不安,抱着猫匆忙问:“他要做什么,他拿着剑上哪儿去?”
薛问雪剑尖抵地,一步步往暗道外走,剑尖刮出尖锐声响,好似鹤唳。
那耳报神还被夹在阮桃和归月之间,此刻却连白眼也无心去翻了,可惜它那木头脸,哪沾得上一丝情绪,就连沉默也比旁人深沉。
眼看着薛问雪的身影要融入暗道,它才说:“他求死。”
阮桃愣住,慌忙站起身,吃惊地看向两位仙姑,但见两位仙姑平静视之,谁也没有上前阻拦。
“他要死,是因为衣蓝和灵犀城吗。”她讷讷,“可、可是他不是要问道修仙吗,他怎么就变成求死了呢。”
耳报神软糯的声音轻悠悠逸出,“死就是他的道。”
阮桃还是不明白,死怎么就成薛问雪的道了。
她怀里的猫忽然动了一下,碧绿的眼慢腾腾掀开。
引玉跟上薛问雪,恰好看见猫儿睁眼,伸手便往猫儿鼻尖上轻飘飘一碰,说:“醒了。”
归月没吭声,初醒又是迷迷瞪瞪的,垂落的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晃。
出了暗道,又见桌边赌鬼,它们只留意桌上种种,根本无心顾及其他。
薛问雪扫去一眼,继续往外走,待看见日光,才停住回头。
这灵犀城的天说不上有多亮,不过昨夜下过雨,天看着还算干净。
薛问雪站在那堆满金银器物的空地上,转身说:“我先走一步,随后还要劳烦两位仙姑送我一程。”
莲升掌中金莲微微旋动,说:“但愿你此行无悔。”
“此去一别,日后如果得空,我会来灵犀城看看。”引玉双眼微弯。
她是要笑的,虽说薛问雪是求死,但死也是道,怎不算喜事一桩。
薛问雪这一路不曾笑过几次,此时才展颜痛痛快快地笑了,说:“多谢仙姑。”
说完,他挥剑自毙,鲜血飞洒而出。
薛问雪终于又将长剑抛开,喷洒而出的血溅得边上的金银器物通红一片。
他眼前万物似乎也被鲜血染红,血自他脖颈汩汩而流,他的意识逐渐恍惚,坠地时好像回到过去。
那时,他的视线只有这么点儿高,是衣蓝牵着他步步而行。
这不是要告辞尘世,而是要永远留在此地,这可是……他苦苦寻觅了许久的道。
那一瞬间,簇拥在薛问雪身上的婴灵,就好似失去了依附,一哄而散却又重新聚起,绕着那死躯不停打转。
它们不走,如果说薛问雪是形,那它们便是影,形影哪能分离。
“莲升,他要走了。”引玉看到,薛问雪的生息已经耗竭,再不久,那魂就要离壳。
莲升捻碎手中金莲,万道金光朝薛问雪赴去。
要令薛问雪的气运洒满这片土地,必得将他的魂分散在四处,就好比此前衣蓝的执。
金光将薛问雪的魂和无数婴灵裹在其中,不作刀剑,而像泉流,轻易就将那魂冲散。
刹那间,莹白的魂状似蒲公英,在大风刮过时遽然而散,姗姗飘向灵犀城的每一处。
依附在魂上的气运,随其飘扬、沉降,穿入黄泥,化作润雨滋养这方寸之地。
引玉朝薛问雪的遗躯走近,看他双眼闭得何其安宁,说:“你说,他会想把自己埋在哪儿呢。”
只听见歘啦一声响,竟是晴空闷雷。
此地的罪孽正在消散,那些苦痛合该让施虐者承担,后来的人没必要共担苦楚。
罪孽消减,此地就该迎来“新生”了。
响雷过后,大雨倾盆而落,将器皿上的血冲刷一净,整座灵犀城焕然一新。
引玉匆匆撑开纸伞,遮在自己和莲升发顶,回头见耳报神从阮桃的怀里挣了出去。
木人坠地,身上的枝唰地长了好长,其上阔叶厚实,把阮桃和她怀里的猫遮得严严实实。
它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说:“终归还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说起来,耳报神哪里算得上白发人,它那一把嗓听着像几岁大的小姑娘,本也是死在襁褓中,在还只会嘤嘤啼哭的时候,被活生生做成了樟柳神。
莲升扶正伞柄,说:“他在此地自刎,不如就将他葬在此地。”
“也好。”引玉看天边又劈下一道雷,寻思着也该将龙娉送走了。
莲升翻掌,地上黄泥便簌簌而动,就好像化作一双手,将薛问雪一点一点往里拥。
那具尸被黄泥包裹着渐渐下沉,他身上血迹全被冲淡,仿佛只是沉睡不醒。
黄泥又徐徐填齐,待那深坑完全消失,薛问雪也算彻彻底底与众人告别了。
引玉看向莲升,说:“那此地的鬼,也该一一送走,然后再了结龙娉一事。”
“你将画中诸鬼放出。”莲升抬臂,大雨下万朵金莲熠熠绽开,硬是将此地变作花海。
引玉甩出画卷,卷上黑烟汹涌而出,不是墨,而是诸鬼。
作者有话说:
=3=
第170章
画卷上挤满鬼脸, 全是惨死之状。
鬼祟挣扎着想要脱身,数百成千个头颅齐齐钻出,硬是将这画卷变作千头虫。
此画展得再长再宽,也不够众鬼挨挤, 众鬼谁也不愿落后, 生怕头探不出去, 就要永远留在画中。
阮桃看呆了,抱着耳报神长出的枝不敢动弹。
耳报神还躺着, 那么点儿大的木头身还不及它长出来的枝结实。它瞧见黑烟,赶紧让枝叶长得更加繁茂, 好将阮桃和猫遮得更严实。
它当真愁坏了, 也顾不上这一树一猫懂不懂它的用心良苦。
“荒唐。”莲升淡声。
起先长街上众鬼迎城隍, 的确堵了个水泄不通,可直到此时, 她才深深觉得, 城中鬼多如雨丝,数不胜数。
人世间鬼比活人多, 本就是荒唐事。
引玉握住画轴一抖,卡在卷上的鬼全被抖出,众鬼刚刚脱身,便四散而逃。
早在薛问雪走时,霹雳便揭开了雨幕,可即使暴雨如注, 天还是亮的。
此时,浓浓鬼气迎天而上, 天色遽然晦浊。
待最后一只鬼飞出画卷, 引玉才说:“灵犀城的鬼都在这了。”
一些鬼奔向大殿, 只因魂上印有花押,如今离赌桌甚久,已是痛苦难忍。
“还有纸傀。”莲升看向引玉。
引玉才想起,画里还落了东西,摇头说:“差点就把它们留在画里了,这满城的纸扎留不得,怕是一个鱼家放不下。”
莲升淡哂,说:“那得叠得比宅子还高,把附近住户全给吓跑。”
她倏然顿住,也不知鱼素菡如今如何,有那些纸扎照料,素菡的日子应该还算舒坦,再说,如若其他几门有所察觉,也是会施以援手的。
“想什么?”引玉看莲升似在走神。
“在想小荒渚的事。”莲升坦言。
“快了。”引玉也迫切想回小荒渚,想看看那个待了二十来年的地方,想将灵命速速擒住,好还天下大安。
她抿唇,又将画卷用力一抖,卷轴穿过宫门,似在沿着长街朝城门逼近。
此画原只有一臂长,甩开后,有如绫罗绸缎般延展开来,所及之处纸傀簌簌落下。
灵犀城的鬼魂有多少,纸扎便有多少。
纸扎横七竖八地堆满长街,在暴雨下渐渐褪色,模样阴森可怖。
“都在这了。”引玉收拢画卷,甩入虚空,说:“送走诸鬼,再把衣蓝的尸骨送离,灵犀城之事才算了却。”
莲升抬臂,遍地金莲旋起,凌空后忽然倒转。
金莲盖地,乍一看,好像数不胜数的金钟。
没有一朵金莲是多余的,没有一只鬼祟和纸傀能够幸免,遍城鬼气全被镇在了莲瓣下。
放眼望去金光灿烂,好像筑城的不是黄泥,而是黄金。
引玉差点睁不开眼,抬臂遮在额前,说:“要是仙辰匣能早些撞破天门,你也用不着掘地千丈,找那不化琉璃了。”
但想到莲升那难得的柔弱,她改口道:“算了,撞猛了你怕是会更难受,神力归身,多晚都不算晚。”
阮桃怀中,猫儿打起哈欠,听不明白仙辰匣和莲仙有何干系,不过她听到天门是仙辰匣撞开的,眼里微露诧异。
“我以为,是你们破开天门,才看到我留在天宫的念。”归月愕然。
“也算。”引玉扭头说。
归月就当是引玉和莲升也费了力,纳闷道:“天门不是天道锁上的么,仙辰匣承的可是天道的志,它撞门作甚,莫非是头痒了。”
引玉笑了。
莲升不愿笑。
但见金莲朵朵紧缩,将鬼影死箍在内,莲上咒文明灭。
引玉尚未看清那是什么咒文,便见那一个个的字忽然烙向鬼影。
咒文入身,万千鬼影却不哭嚎,也不再躁动,一时间静得好像被施了定身术。
不是定身,而是静心。
所有花押在此刻作废,他们本也不欠龙娉,是龙娉亏欠他们。
莲升说:“他们的怨太深,仅凭金光,根本不能将他们送走。”
少倾,众鬼热泪盈眶,在莲中纷纷伏身。他们的怨得以洗去,心中变得无牵无挂,如此才能早些往生。
金莲掀起,群鬼得以聚成一团,就连那些从两际海逃出来的,也不得不跟着回到两际海。
归月见鬼影走远,微微动了动身,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又把眼闭上了。
“醒啦。”阮桃欣喜低头,却见猫儿眼又闭上,只好瘪起嘴。
耳报神还躺在地上,任劳任怨地为这一树一猫遮雨,哼哼唧唧说:“可别高兴得太早,她这身子,甚至还不如我老人家的。她前一天话说得多,劳心费神了,怕是要多修养一段时日咯。”
“我等就是了。”阮桃脸上愁云消散得飞快,小声说:“反正已经找到了。”
众鬼离开灵犀城,莲却还在。
莲升吹出一口气,将万千金莲吹成灿金的“流水”。
金光看着像波光粼粼的江水,其实不是,它所到之处,泥房安安稳稳立着,根本不会被冲垮。
它席卷整座灵犀城,将遍地的纸扎卷在其中,令它们融作污水,渗进泥里。
再一眨眼,哪还看得到一副纸扎,灵犀城终于重归寂寂。
雨看着也要停了,碧空如洗,甚是明媚。
耳报神把枝叶收了回去,在地上喊:“谢就不用说了,还不快把我捞起来。”
阮桃赶忙弯腰,把那木头人塞到腰带下,如此也不必分心顾它了。她看向脚下,紧张地问:“那、那薛问雪会不会被金光冲走?”
引玉摇头,说:“不会,薛问雪已经化作气运滋养此地,非灵非鬼的,又怎会被冲走。”
阮桃愣愣问:“他消失了,不会转世了?”
引玉抬臂指向远处,“不算消失,黄泥地是他,一砖一瓦是他,桥和泥阶也是他。”
阮桃似懂非懂,她不知道“道”究竟是什么,但薛问雪苦苦寻觅的,想必就是这个。
莲升收回金光,转身说:“到暗室看看。”
引玉颔首,挨着莲升的肩走回大殿,不着痕迹地抓了她的手,说:“累不累?”
“累又如何。”莲升好整以暇地应声,唇角带着浅淡笑意。
引玉捏她指尖,语调拉得极长,幽慢又暗味十足地开口:“累了么,那下回便放我一条生路,省些精气神。”
她指的,哪里方才净城一事,指的根本就是画中情/事。
莲升轻哂,把手从引玉掌中抽出,不轻不重往其手腕上一捏,说:“你说这话的时候,可有想过我?你撩得我心潮大动的时候,可不是这么想的。”
“俗了,莲升。”引玉贴近莲升的耳,潮润气息裹着莲升的耳珠,说:“我有度的。”
“你的度分明是全身而退,看我难堪。”莲升说得直白。
引玉这回便不辩驳了,毕竟莲升说的没错。
到大殿,再下地道,便见衣蓝的白骨在里边躺着。她是那么安静,但如若她的魂魄还在此地,那魂魄一定是热烈的,会像鹰隼一般,有着旁人难解的韧劲,和不屈不挠的心。
可惜了,引玉心下轻叹,未能和衣蓝见上一面。
莲升朝白骨走近,平静道:“想踏遍慧水赤山,到各地游上一游?”
“变飞烟,变飞灰,随风而荡,就算有些许沉降,余下的也会逐风浪迹。”引玉屈膝,蹲在白骨边上,“这样,她不就能到慧水赤山各地都游上一游了?”
她微顿,深觉得这提议不错,轻悠悠说:“但愿她不会失望。”
说着,引玉抬手覆上白骨前额,循着衣蓝的脖颈、肋骨缓缓下移。
掌心所及,白骨徐徐化作细灰,一点一点地失了形。
阮桃怀中的猫又睁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不愿错过衣蓝的最后一眼。
不过一转眼,引玉身前哪还有什么白骨,只余下细碎骨灰一堆,比遍天的飞尘还要细。
她扶膝起身,扭头看向黑魆魆的暗道,说:“只要有一阵风,就能把她送走。”
莲升翻掌,她要风来,风便来了。
这风似乎是有神志的,就好像薛问雪所想的那样,他要找一张草席,又或者是一口棺,把衣蓝带上,同她看尽灵犀城外的山河。
风将地上骨灰裹挟一净,奔着暗道而去,在冲出殿门后,呼啦声仰天而起。
待引玉和莲升再出暗道时,已连一粒灰也见不到。
阮桃方才没跟下去,她抱着猫在丹墀上站了良久。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也不回头,还在痴痴地望着天。
“看见了?”引玉问。
阮桃指天说:“到那去了。”
归月喉头传出轻微的咕噜声,也遥遥望天,显然看到了飞灰离去。
引玉又取出画卷,拿来又甩去的,甚是自如。只是如今卷中没有诸鬼,只有囚了龙娉的瓷瓶。
她侧头看向莲升,没头没尾地一阵打量,说:“差一柄剑,差业火,还差……”
“差什么。”莲升明白了,引玉说的分明是她在白玉京上执刑的模样。
“那刑台要不要无所谓了。”引玉仰头思索,“还差劫雷。”
莲升甩臂,掌中突现金光耀耀的长剑。她抬手擦拭剑身,淡声说:“要劫雷来,劫雷就能来。”
是了,仙辰匣本就与天道相通,如今神力归身,莲升要劫雷降世,劫雷便能滚滚而落。
引玉从画中捞出瓷瓶,抬臂拦在阮桃身前,说:“你退到殿中。”
阮桃退了数步,什么也没有问,她知晓仙姑这是要做正事了,不敢出声打搅。
果不其然,引玉拔开了瓶口木塞,对着莲升打趣:“让我看看,执刑你可有生疏。”
瓶中,龙娉的魂飞了出来,逃也一般。
可那魂哪逃得开天罗地网,只见莲升踏出一步,脚下无端端烧出朱红业火。
业火如红龙般蔓延开来,化作炙热枷锁,把龙娉缚了个正着。
龙娉跌在火中,叫喊不休。
莲升走向龙娉,以剑指天,天上劫雷轰鸣,吓得龙娉骨寒毛竖。
龙娉止不住哆嗦,见劫雷还未落下,惊恐万状地问:“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她话音方落,掣电灌云而下,直直劈向她的颅顶!
“龙娉,你可知错。”莲升眸色凛冽,和从前执刑无甚两样。
龙娉魂灵焦黑,痛得半晌回不过神,良久才哑声说:“我没有错。”
雷声震天。
莲升又问:“龙娉,你可知错。”
龙娉又被劈了一道,魂上全是裂痕,将碎未碎。
她伏在地上,猛地抽动了一下,说:“是天道先陷我于不义,它为什么要给我我承不住的命!”
劫雷又降。
“龙娉,你可知错。”
龙娉扬声:“我不甘心,我何错之有,我不过是顺心而为!”
云上忽闪,再一道光亮划破长空。
“龙娉。”
龙娉哭了,她好像真的要死了,是灰飞烟灭的死。她痛到快出不了声,堪堪挤出一句话:“是!我残害无辜,我罪有应得!众生难道就没有错吗,是谁逼我至此?是谁!”
何人将她捧上云霄,何人赠她人世寒凉,何人让她甘为烂泥。
她是烂泥,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去。
作者有话说:
=3=
第171章
“执迷不悟。”莲升冷眼视之。
引玉站得不算远, 她也不避开那哗哗落下的劫雷,好似被误伤也无妨,她偏就要站在此地看。
那时在白玉京,她算得上刑台常客, 最喜站在下边, 看莲仙一本正经地审判他人。
后来, 她看着看着,自己也踏了上去, 劫雷下一吻惊心,确实和她以前设想的一样。
沾了欲还故作正经的法莲, 可太会勾她了。
晦云下掣电如雨, 一道道接连不断, 就算龙娉是钉嘴铁舌,此刻也供认不讳。
只是, 她素来不会将过错全归在自身, 她会寻根究底,将自己立作是完完全全的可怜人。
她深以为, 她不过是……
不过是不擅长将怨埋在眼底,她要泄恨,要千万人替她承怨。
龙娉伏在地上抽动着,虚弱到好像泥尘,她只在嘴上承认,心下还在万般狡辩。
她是烂泥, 是一只被人随意丢弃的瓦缸,缸里全是怨, 她要将这怨尽数倾出, 倾得尽, 她便洋洋自得,不能,那便继续。
想到所有害她至此的人都会惨死,龙娉忍不住笑,一笑魂灵更痛,痛得她龇牙咧嘴。
“当真死不悔改。”莲升平静得不像执刑者,连观刑人也不像。
“那你……是要让我死吗。”龙娉虚弱地扬起嘴角,想灰飞烟灭一了百了。
莲升冷漠道:“不让你死。”
龙娉不觉欢喜,双目蓦然瞪大。
无数道劫雷从天劈落,此番,如果灵命就在这慧水赤山中,当能知晓,天门禁制已去,否则这些劫雷也劈不出来。
莲升抬臂,剑尖直指苍天,掣电好像万缕银丝,飞驰而下,汇到剑上。
她朝龙娉走近,踏得火花四溅,看着龙娉说:“既然如此,你便好好尝尝,你此生犯下的恶,你何时明白个中惨痛,何时才能解脱。”
龙娉费劲仰头,惶恐颤抖。
莲升挥剑而下,剑尖贯穿龙娉的头颅,刺破灵台所在,将她的魂死死钉在地上。
剑快,快到龙娉灵台上的伤只有细细一道,不会令她灰飞烟灭,却会让她恨不得就地湮灭。
龙娉连喊都没能喊出声,忍痛见天雷又奔腾而来,劈得她彻底失神。
薄薄一道魂在天雷下消失,那一刻地上业火也跟着熄灭。
莲升手中剑化作金光消散,再仰头时,天已大亮,既听不见雷鸣,也看不见闪电了。
殿中,阮桃瑟瑟发抖,她在晦雪天的时候,倒也见过鬼祟魂飞魄散,但都是被其他恶鬼啃散的,嚼得慢,消失得也慢,不同于刚才,刚才实在是太快了。
她讷讷问:“龙娉去哪了,灰飞烟灭了吗。”
“应当不是。”归月目光定定,愁不过半刻,便打起哈欠,看向莲升说:“以往不是仙辰匣命大人执刑,劫雷才会降下来吗,今日劫雷说来就来,莲仙大人给它喂迷魂药了?”
莲升转身,还记着猫儿说仙辰匣头痒的事,不咸不淡地说:“迷魂汤倒是没有,许是它痒得厉害,撞昏头了。”
归月竟觉得有几分道理,颔首说:“以前我当仙辰匣是‘死物’,没想到它竟是有灵智的,好厉害。”
引玉又笑。
莲升板着脸,根本笑不出。
引玉走到檐下,伸手刮了归月的鼻尖,对阮桃说:“不是灰飞烟灭,说了不让她死,岂会容她走得如此轻松。”
阮桃瞪眼:“那是怎么?”
“龙娉没有消散,劫雷是将她送到十八层地狱了。”莲升说。
阮桃吃惊,惶恐看向脚下,讷讷说:“原来世间真有十八层地狱啊?”
引玉哂着,回头和莲升并肩,悠悠说:“有是有,但究竟是不是,还得问执刑的大人。”
“大人”二字,她咬字咬得极为刻意,明明面上倦意未散,却还要不着痕迹地撩拨。
莲升不动声色地睨着引玉,看了少倾,才平静道:“送她到两际海,区区十八层地狱,如何能叫她难受。”
“两际海不是转生之处么。”阮桃苦思。
“是,人间苦难如何不算炼狱。我要她轮回百次,世世皆苦,让她不得好生,亦不得好死。”莲升面色凉薄,“到最后,她的魂会被消磨殆尽,彻底消失。”
“我以为你真会给她解脱。”引玉怠声。
莲升轻轻一呵,“到那时,消失便是她的解脱。”
听着瘆人,但阮桃不怕,她又不做坏事,有何好怕。
引玉拎起莲升的袖口,沿着那手臂一寸寸摸索,在袖袋里一阵翻找。
“找什么?”莲升手臂上痒意难散。
引玉眼一抬,明知莲升不会把黄纸放在袖中,不过是寻了个借口折腾她,说:“黄纸呢,该折车马了,云锁木泽远着呢,可别耽搁太久了。”
莲升捏住她手腕,指腹从她腕口上用力擦过,花钿微暗,说:“你单找袖袋,如何找得到。”
“按我该往哪儿找?”引玉意味深长地问。
莲升牵她的手,往自己衣襟处带,端的是一副一本正经的神色,不挟半分旖旎。
引玉刚碰到那衣襟口,便猛地缩了手指,笑说:“是你要折车马,又不是我折,怎么还要我找纸呢。”
阮桃抱猫走下丹墀,如今她身边既没有裴知,也没有薛问雪了,瘦弱身影好生孤单。
好在,如今有归月。
归月困倦地合起眼,又打起哈欠,露出几根尖利的牙。这两人眉来眼去的场面,她可见多了,看厌是一回事,如今身子弱,怕长针眼是另一回事。
阮桃看着两位仙姑,也不知她们因而对峙,小声问:“要去云锁木泽了么,那岂不是要回晦雪天那边。”
是要沿着来路折返,云锁木泽在卧看山的北面,那路可不算好走。
猫儿忽然睁眼,讶异问:“要去云锁木泽?”
她想起,她是有去过云锁木泽的,若非引玉找过去,她说不定早死在那地方了。多年过去,她差点忘记那事,如今想起来,浑身不由得炸毛。
“不错,要去找碧根莱菔,当时你是封锁了塔刹,不过我们在揭开符箓后,发现底下还有一层屏障,堪比禁制。”引玉说。
归月嘟囔一句:“还碧根莱菔,不就是白玉萝卜么。”
“我怀疑,那时灵命就到过云锁木泽找碧根莱菔,还想顺道……了结你的性命。”引玉一顿,皱眉说,“不过,那时我在云锁木泽找到你,可不曾见到什么碧根莱菔。”
那时刚被救回白玉京,归月昏昏沉沉,如今隐约能回想起一些事。
她犹豫着说:“那时我在天门上遭人重击,到凡间才堪堪醒来,的确是有见到一个和尚,却不是灵命的模样。”
“牠有两面。”再多的,引玉便不说了。
莲升翻掌变出纸钱,三两下便折好车马,马还是那两匹,车厢也未有变化,却比先前宽敞了不少。
越是宽敞,就越显寂寥,阮桃坐到马车上,茫然无措地挨在角落,隐约觉得,如今虽然找到了归月,可她……
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一路东行,又经不移山、芙蓉浦和扪天都。
但途中未作停留,自然也不知林醉影在得了那把断剑后,会是难过还是释怀,也不知叶绻、叶进焯和茗儿怎样了。
到卧看山,那拉着车厢的马立即北行,越过崇山,在过河时一个腾跃,轻飘飘地跨了过去,连桥都无需走。
阮桃昏昏欲睡,被猫儿舔着脸舔醒,她半眯着眼笑,心中苦涩终于有所消减,说:“也不知道裴知会带着族人往哪里去。”
那她呢,她好茫然,就好比在灵犀城时的薛问雪,她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她是为了帮仙姑找无嫌,所以一路到了灵犀城,那找到无嫌之后呢,她又该做些什么?
当了数十年的树,如今长了腿,能四处走动了,她反倒活得越发不明不白。
或许是该修炼吧,阮桃迷迷瞪瞪地想,可她正值瓶颈,连劫是什么劫,又该怎么历都不知道。
归月从阮桃怀里跃出,坐在一旁的软垫上,舔起爪说:“在祥乐寺时,我常常想,这小桃树如果能化人,那该是什么模样,如今终于见着了。”
阮桃赶紧摸起自己的脸,心不由一紧,支支吾吾问:“那、那跟你想象中的如何?”
“我并未多想。”归月碧莹莹的眼倏然一抬,眸光干净,显得狡黠而天真,就好比这些年的苦难从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她轻快地说:“就该是穿着桃粉的衣衫,有鼻子有眼的,反正什么模样都是你,是你我就欢喜。”
归月伏身,下颌往伸长的两爪上一枕,睨向阮桃的目光倏然一收,说:“可是我还没能带你上白玉京,以前说,要让你扎根在天门边上的。”
引玉轻哧,虽说归月是艳羡她有莲花,所以才在凡间“逮”了一株桃树,又是想像她那般护佑一方土地,所以才自立为扪天都的守护神,可归月从不将这些视作玩闹。
归月说到便要做到,她不过是看着随心所欲,实际上,一心认定的事,非要做成不可,脑子只有一根筋。
“来日白玉京重回从前了,我便跟仙辰匣开开口,让它准许这桃树栽在白玉京。”引玉看向莲升,调子幽幽慢慢。
“当真?”归月眼都亮了。
引玉“嗯”了一声,全然不提仙辰匣就在这马车上。
莲升假意没有听到,坐得腰挺背直。
那被勒在阮桃腰带下的耳报神,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虽说它不知道那仙辰匣到底是什么模样,也不完全清楚,这两人在天上的分量。
不过么,看这两人在慧水赤山越来越如鱼得水,想来是厉害的,它稍稍猜到了一些,但它不说,它才不当爱嚼舌根的老木头。
阮桃听得愣愣的,忽然便笑了,就好像自己终于有了去路,不必迷茫了。
引玉挨向莲升,余光瞟向归月和阮桃。
软垫上的归月昏昏欲睡,而阮桃靠着窗,不一会也入了梦。
引玉凑过去和莲升咬耳朵,只说“大人”,不提“仙辰匣”,温软唇边净往莲升耳珠上凑,说:“大人,你意下如何。”
“好极。”莲升目不斜视,却令拉扯的马倏然一转,害得引玉完完全全跌向她。原贴着她耳珠的唇,这回不得已蹭上她的侧颊。
引玉索性就着这姿势,沿着侧颊亲到莲升的下巴尖,低声说:“莲升,现在是你拿我作乐。”
莲升嘴角轻扬,寡淡音色里浸了欲,说了声“是”。
到云锁木泽,已是夜深。
远远望见起伏的树影,林中白雾弥漫,恍如仙人府邸。
白雾是毒障,就算有法子驱散,寻常人也穿不过这沼泽林,人只要迈入其中,就会迷失方向。
这倒是比一溪翠烟好上一些,一溪翠烟里是幻象,幻象要你死,必活不到三更,这毒障么,想想办法还是能避过的。
马车径自闯了进去,管它沼泽还是泥潭,车轱辘一腾,就从半空中越过。
再到此地,引玉感慨万千。昔日来时,此地仙气只余零星,如今更加,竟连一丝也没有了。
那碧根莱菔仙,应当还是不在。
引玉正失望,便察觉马蹄子一顿,车马硬生生停住不动。她一掀帘子,诧异问:“怎么了。”
“你看。”莲升朝远处指去。
远处沼泽的浮木上,立着一只彩纸做成的魂亭。
作者有话说:
=3=
第172章
魂亭约有半人高, 是立在浮木上的,其上彩纸贴得粗糙,许是竹篾没折好,所以左右两边高低不齐, 看着很是寒碜。
按理说, 魂亭是丧葬时用来安置亡者灵位的, 可望进去,别说灵牌, 就连骨灰也不在,亭中空空如也, 就好似, 纸亭安置之人已经死而复生, 所以灵牌也无需放了。
死而复生怎么可能,除非是像裴知那般, 有仙神分魄予她, 那才算真的复生,而像蒙善、梅望春那样的, 都只能算是假复生。
“有意思。”引玉眉一抬,观这云锁木泽也没有死气,何须在此安放魂亭。
车马悬在半空,底下是湿淋淋的沼泽,要是踏下去,没术法护着, 这车和马指定又要软塌。
引玉再一看,魂亭的彩纸上似乎用花汁画了个什么东西, 画得那叫一个歪扭。
什么尖尾炸头的, 三岁小孩都画得比它好。
引玉抬手指去, 说“莲升你看看,魂亭上画的是什么,我看不明白。”
莲升看了许久,估量道:“碧根莱菔?”
再看还真是,否则这云锁木泽还有什么东西是尖尾炸头的,不就是萝卜根和萝卜叶么。
“难不成是碧根莱菔给自己画的?”引玉费解,不知道一天生地养、不生不死的玩意,给自己立魂亭作甚。
“此地,甚至闻不到那碧根莱菔的香气。”莲升吸气,皱眉说:“没有香气,亦无生气。”
耳报神在阮桃的腰带下哼哼唧唧,木眼珠使劲儿往帘子那边抬,说:“回回听你们喊来福,好似在喊什么阿猫阿狗,让我也看看那画,我老人家见多识广,必定能认得出。”
莲升伸手,阮桃便把耳报神抽了出来,小心翼翼放到她掌上。
耳报神“哟”了一声,它讲话总是带着极其地道的市井气,偏又是脆生生的小姑娘音色,叫人听得委实别扭。
“我老人家居然也有当掌上珍宝的一天,这感情好啊,可别把老人家摔着了。”它说。
莲升微顿,不动声色地勾起木人的后衣领,手伸到垂帘外。
耳报神欲言又止,思索这人怎能变得这么快,思来想去,罢了,怪它话多,它不说就是。
到帘外,它定睛一看,还是憋不住话,惊叹道:“还真画了只萝卜,什么萝卜竟也需要魂亭。”
那自然是碧根莱菔了。
引玉望向周遭,说:“如果没记错,上回来时,这里可没有魂亭。此地寻常人不敢贸然闯入,再说如今仙神衰落,能进来的更是不多,魂亭多半是碧根莱菔为自己所立,它是回过这云锁木泽的。”
“回来又走了?”耳报神纳闷,“总不能像龙娉那样,还到处筑巢吧。”
引玉不语,在没有见到碧根莱菔前,所有的猜测都是徒劳,正如原先她和莲升猜无嫌的心思、猜龙娉的心思。
莲升收手,把耳报神往阮桃怀中塞,这回可不让耳报神当什么掌上宝了。
耳报神早料到这样,哼哼唧唧说:“用我时我是宝,不用我就随手一搁,人世寒凉也不过如此,我知道,我早该习惯。”
阮桃生怕自己也要被叨上两句,赶紧将它捧好。
引玉放下垂帘,不由得怀疑,这云锁木泽是不是来错了,或许应该到别处寻,只是……
别处她毫无头绪,总不能漫无目的地找。
软垫上,归月已经醒神,在引玉放下帘子时,她隐约有窥见外边的一角天地,说:“到云锁木泽了?这地方我认得,我睁眼看见那和尚时,身边是沼泽林,就是这里不错。”
她枕着爪子,微作停顿,碧绿的眼眯起,“那时并未想到灵命,是因为灵命在白玉京时向来是女身示人,我从未见过牠男身时的模样,而那拎着我的,分明是个男和尚。”
“这慧水赤山就是这点不好。”耳报神喃喃,“这人啊妖啊,又或是鬼和神仙的,都能变化来变化去,不像小荒渚,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听到“小荒渚”,归月立刻朝引玉看去,目似明星,炯炯有神。她此前不问,是因为无暇,如今话都写在眼底了。
引玉才说:“那是我藏身的小世界,无嫌曾向我透露一二,所以我托莲升送我到那。”
她促狭地笑,说:“莲升也不怕违逆天道,还真瞒天过海,把我送过去了。”
归月一时间又不想听了,耳朵一个劲往后撇,实在不愿听这些爱恨情仇。
她才刚要屏住耳朵,蓦地想起一事,还得多亏了龙娉胡乱倒腾她的灵台,把原先被蒙蔽的那些记忆都给倒腾清楚了。
“女身男身是其一,其二是因为,那和尚不仙不魔,气息混杂。如此一来。我又怎么猜得到灵命身上。”归月说。
就在这时,莲升忽然挥掌施出金光,将车马和车上人的气息全遮了起来,吓得归月往后一仰,还以为是灵命来了。
引玉随后才听到轻微的水声,好似什么东西在水里跳动。
啪嗒,啪嗒。
引玉屏息不语,完全猜不到所来何物,只因那东西除倒腾出了一些声音外,别的什么气息都没有散播。
它没有气味,也不说话,好似是从树上滴下来的水。
可声音间隔无差,分明是人为,哪能是滴水。
阮桃放下耳报神,双手惊慌失措地捂住口鼻,生怕坏了仙姑的事。
耳报神也不吭声了,就怕是什么厉害东西要来。
归月仗着莲升施了那藏息匿迹的术法,压根不在怕,张口就说:“不过我在这云锁木泽时,只见到和尚,什么碧根莱菔,听都不曾听说。”
引玉再次撩开垂帘,朝声音传来处望去,还真看见一个东西在沼泽上蹦跳。
只是此时夜深,此地林木葱郁,也就零星月光洒在沼泽上,单这点光,根本看不清那是个什么东西。
倒是上宽下窄的,似乎没手没脚,所以只能蹦跳。
莲升也看愣了,本以为是什么形象可怖的妖鬼,没想到那玩意也不过两掌宽,高么,尚不及她膝头,应当也就六寸长。
那东西未觉察到面前有悬空的纸扎车马,蹦近后一头撞了上去,登时断成两截。
引玉差点看傻眼,这才看明白,原来是只白玉萝卜,在戴着髑髅到处蹿。
这戴髑髅的举动,她只在野狐身上见过,传言野狐笃信,夜里戴着髑髅参拜北斗,有朝一日必能化身为人。
不过,吸取日月精华实际是为修妖,成了妖,可不就能化人了么。
再看这碧根莱菔,还真不是人样,多半是走投无路了,才不得不效仿野狐。
引玉想过良多,如若这碧根莱菔真是久久之前就跟了灵命,那多半也是像龙娉那样为非作歹的,就算如今灵命远在小世界,她也不该落到如此境地,总该能从灵命那讨到些许好处。
没料到,这萝卜连人身都化不出来。
莲升沉默了半晌,才不大笃定地开口:“碧根莱菔?”
借着月光,是能看到那萝卜仿若玉质,根是晶莹剔透的绿。
耳报神躺着不好动弹,长出一根枝把身撑起,大喊:“捉它呀,管它什么碧根莱菔还是白玉萝卜,先逮过来再说。”
莲升正有此意,倒是耳报神突然叫喊,让她出手迟滞了。她撤去车马上的术法,没了金光遮掩,车马明晃晃地悬在半空。
碧根莱菔听到声音,明明也就一白玉萝卜的模样,偏偏要仰头看上一眼,然后像被吓了一跳,猛一个后仰就跌到了沼泽中,砸出哗啦声。
如今慧水赤山妖鬼当道,多得是龙娉那样的,可像碧根莱菔这样轻易就被吓着的,算得上少见。
跌进水里后,碧根莱菔也不急着走,从里边磨磨蹭蹭蹦出来,先是把滚到边上的髑髅又顶在头上。
不过说不慌似乎是假的,在顶上髑髅后,它赶紧朝车马望去一眼,一看不得了,颤起声嘀咕说:“还以为是髑髅压得脑袋发昏,原来真有车马啊。”
说完它“拔腿”就跑,跑法也与常人不同,是就地一躺,滚得飞快。可还没滚出多远,它就被一道灵力拴住了。
碧根莱菔这回是真怕了,挣扎说:“求求你放过我,我真被榨干了,如今顶多能再削出些萝卜肉,这又干又老的萝卜肉也不好吃啊,塞牙,还噎喉咙!”
引玉深以为,这碧根莱菔同龙娉一样,如今看,愚是愚,却是天生天化,还带着一丝旁人比不上的澄澈。
她忽然觉得,这碧根莱菔或许是被灵命骗了。
“捉它过来问问。”引玉说。
被灵力缠上,碧根莱菔扭身挣扎,可它哪里挣得脱,被那灵力一抛,就落在了马车上,头上髑髅又滚掉了。
引玉低头看那碧根莱菔,暗道的确和白玉萝卜没两样。
这回耳报神也看到了,惊呼了一声说:“还真是萝卜,这玉质好啊,我在邬家当了那么久的家仙,也没见过这么好的玉。”
边上的归月直起身,眸光机警地往外打量,猫儿对万物好奇,好奇也就想碰上一碰。她委实忍不住,呜嘤一声就跃了出去,踱到萝卜边上。
碧根莱菔被吓坏了,没想到车马上竟有这么多人,一个、两个、三个人,不光有猫,还有会说话的木头。
它赶紧又开口求饶,如果是人身,指不定已经五体投地了,说:“几位大人大发慈悲,就放过我这萝卜吧,我真被榨干了,如今好不容易才能离土,成人之美是大善,我还差一些时日,可就能修出人身了!”
“你……”这当真是引玉从未设想过的,她索性问:“是不是被一和尚取了汁液。”
听到“和尚”二字,碧根莱菔腾身而立,可因为那萝卜根是尖状,根本撑不住,故又倒了下去。
它愤愤道:“就是和尚,他就差没把我削成萝卜丁,你们如果想要什么碧根莱菔汁,就去找他要,我是一点也没有了!”
难怪,汁液都没了,又如何散得出香气。
“那和尚是什么模样,当时发生了什么,你可还记得?”引玉又问。
碧根莱菔看这几人似乎只为问些问题,无甚恶意,终于松下半口气,余下半口堵在喉咙,因为……那只猫嗅过来了。
它呜哇大叫:“我从未听过猫吃萝卜啊。”
归月蹲身,抬爪舔了几下,莹绿的眼比月光还亮。
碧根莱菔不敢吭声。
“你说就是,她不伤你。”引玉朝归月招手,“不累么,你要是想玩儿它,我拿给你就是,何必跳来跳去。”
碧根莱菔有半口气还哽在喉头,心想,哽死它算了。
归月嗅那萝卜,果真嗅不到半点气味,只好踱回引玉边上,说:“它这萝卜身多半是重新修出来的,只修出了个形,其实内里空空,所以气息全无。”
“可不是么。”碧根莱菔愤愤,“那和尚差点要了我的命,要不是我机敏遁逃,你们如今也见不到我,我偷野狐的髑髅修行,是无可奈何之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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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明明被迫害至此, 碧根莱菔也不恨,反倒当作日常琐事那般抱怨,或许真是因为它天生地养,又无生无死。
动用术法太过冒犯, 引玉干脆起身, 把那碧根莱菔捧起。不如想象中沉, 只是看着像玉质,其实不是。
坐回去时, 她百感交集,她曾对空气说话, 也曾对木人说话, 唯独没有对白玉萝卜说过话。
碧根莱菔不敢动弹, 生怕这仙姑真要把它拿给猫玩,挤出干巴巴的笑声, 说:“哎呀把我放着就好, 这哪好意思,可别把你这手压疼了。”
引玉捧起才知, 正如归月所言,这碧根莱菔确实没有独属自己的气息。
它这躯……是从土里新长出来的,带着一股能和整片云锁木泽相融的泥腥味,别说人身了,如今连这萝卜身都没长好。
“如何?”归月等夸。
“确实是内里空空。”引玉端详这白玉萝卜,说:“这么说, 当时你已经弃身而逃,身理应未死, 何须重新修出一具?”
碧根莱菔哀怨道:“我那时可是一滴汁都不剩了, 身也干瘪, 正如临近寿终的凡人。我要想轻松些,可不得重新修出一具身?修出了新的,那旧的自然就化作泥尘了。”
引玉了然,往后一倚,说:“我以前也有来过云锁木泽,那时察觉此地烙有散仙的名,便施术询问,可惜久久未见回应,我急不可耐,不得已贸然闯入。”
她直白问:“萝月仙,是你对不对。”
归月猫耳一竖,不知引玉从何得知这萝卜的名,明明是素未谋面,而且这萝卜又不是什么颇有名气的大仙。
碧根莱菔躺在引玉手上,不免忸怩,连说话声都小了几分,嘀咕道:“是我,我镇守云锁木泽有数百年之久,这地方每一棵树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说你来过,你是何时来的?”
引玉差点以为,距离那事过去已有一辈子之久,一回想,的确是一辈子,是凡人的一辈子。
先是归月出事,她只身闯入云锁木泽,到后来莲升被引入石像身中役钉,便已有近百年那么长。
近百年,凡人的一生也不过如此。
后来她将役钉引到自身,和莲升过了昏天黑地的半月,她们如履薄冰,以身试欲,像在挥霍余下不多的平静时日,不顾死活。
那半月里,她让小悟墟的莲花染满欲,沾满情,无人得知她们形骸放浪,无人知晓她们脱俗皮囊下欲/火焚炀。
数不清具体时日,引玉只说得出个大概:“应有百年。”
“百年!”碧根莱菔扯起嗓,惊诧过后,赶紧又将声音压低,说:“那时我早被榨干了,没有回应倒也应当。”
“和那和尚同来的,或许还有一个仙。”引玉停顿,想到死在这云锁木泽的几个可怜人,继而说:“那时有行商的凡人路经,惨死后顺着水流漂到了晦雪天。”
莲升在旁接话:“其中有一位家住卧看山,名叫周知蹊,其余人多半是来自五湖四海,是途径卧看山的商队。”
听到这,碧根莱菔差点一跃而起,愤愤不平地说:“你要说这个,那我便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毕竟这云锁木泽常年无人光临,那可是我为数不多能见到凡人的机会!”
“还请细说。”莲升施了这白玉萝卜一寸金光,省得它说不了多久便要断气。
这金光厉害,碧根莱菔身都打直了,一瞬间好似有所顿悟。她心道这两人真不简单,赶紧回忆旧事,不敢耽搁。
不过,事情过去太久,她只记得个大概,故也只能说个含含糊糊。
那时候云锁木泽安静,木泽中到处都是毒障,住在附近的凡人早有听说,自然不会枉顾性命闯入,而行商的,多也来过数回,对此地也算了解。
可偏偏,那日有商队闯入,倒不是被妖怪蛊惑,而是撞见了东西,被吓到慌不择路。
碧根莱菔在浮木上小憩,于它而言,鸟虫啼叫、水流潺潺便是这世间最动听的乐曲。
它正跟着哼哼,忽被几声喊叫给吓得从浮木上翻下,落到了水里。
稀罕,竟会有人闯入,还喊得如此大声!
碧根莱菔赶紧化作人身,不光脸面如玉,就连一袭白裙也是晶莹透亮,层层叠叠,一层层看似比蚕丝还薄。
闯入者喊得如此大声,指定是吸进了毒障,又迷失了方向。
碧根莱菔循声奔去,寻思着她得将这几人送出去才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虽说她镇守此地,本不是为了避免凡人误闯丧命。
她留在此地,主要是为了避世,还因为这云锁木泽的鸟唱歌格外动听。
她可太喜欢了,明明是白玉萝卜,却跟学舌的鹦鹉一样,她一学就学了个八成像,如若她有机会投胎转世,一定要当那在坊间唱歌的,她胸有成竹,深觉自己能一曲成名,让十里外的百姓都闻声前去。
循声而去,凡人还没见着,碧根莱菔便嗅到了一股……古怪气味。
非仙非鬼,很是离奇,也不知是不是哪个仙刚除了魔,无意间沾着了魔气。
碧根莱菔更是吃惊,心说这是个什么日子,凡人误闯也就罢了,怎还有远道而来的仙。
既然是仙,想来也不怕这毒障,她还是快些找到那几个凡人为好。
云锁木泽里凡人生气杂乱,数十个人跟没头苍蝇一样乱窜,叫碧根莱菔找得吃力,好不容易才逮着其中一人。
那人见到她,仓皇伏身,却不是求她将自己带出迷雾,而是说:“我家有八旬老母,此番撞了鬼,不求活命,但求仙姑能替我跟我娘亲说一声,不孝子周知蹊回不去了!”
碧根莱菔寻思着,她也不是鬼啊,而且这云锁木泽天天在她眼皮下,哪来的鬼!
“你是不是弄错了。”她问。
周知蹊叩头说:“有鬼,他身上有浓浓鬼气,那黑烟是我从未见过的浓,我和商队无意撞见,其他人已经死了,我也一定会死!”
碧根莱菔四处张望,怎么也找不到所谓的浓浓鬼气,摆手说:“你定是吸多了毒障,头脑不清醒了,待我送你出去。”
周知蹊哭喊着叩头,“出不去了,和我同行的一些人刚被鬼气缠上就死,那鬼气厉害,还吃光了他们的皮肉,连骨头都不剩!”
碧根莱菔怔住,赶紧施术搜找此间生气,果不其然,生气无端端少了许多,总不会是那些人自己找着路,出去了。
要真这么容易就离得开,这地方还能叫云锁木泽么。
说时迟那时快,当真有一道阴邪之气自后头袭来。
碧根莱菔才扭头,便像被敲了重重一记,毫无反手之力地倒在地上。
她看见一双粗布鞋,一角泥黄的衣料,有几分像僧衣,再往上看,还真就是和尚,男和尚。
这和尚身上黑烟浓浓,却不是鬼气,而是魔气。
原来是魔佛。
边上跪地的凡人被吓得动弹不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碧根莱菔心里没底,但她明白,凡人是将魔气错认为是鬼气了。
这魔气根本不是从旁人那沾来的,因它绵绵不绝,黝黑似墨。
她无力抗衡,她与这和尚的境界实在是差得太多了,可她委实不想看这凡人丧命,传话什么的,她才不要做。
于是,她趁这和尚还未动手,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朝凡人震出一掌,企图将他送出云锁木泽。
碧根莱菔也不知有未送成,刚震出那一掌,她的脖颈便被隔空一掐,生生断了气。
所幸她早有准备,在断气前离了壳,往沼泽地猛钻,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这整片云锁木泽都能拿来藏身,她本就是从泥里生出来的,如今融进地底,就算掘地千丈,也找不到她。
碧根莱菔窃喜之余,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真身被辗成汁液,流到了小瓶子中,也不知那和尚打哪儿来的,竟杀仙于无形,又有满身魔气。
抽身得早,她无甚好痛的,只是有几分心疼自己,辛辛苦苦修行数百年,最后竟变作汁液一瓶。
一瓶!
还不及巴掌大的一瓶。
在那和尚走后,碧根莱菔还是不敢现身,谁知道和尚还会不会折返。
过后不久,和尚真又来了,来势汹汹,在这云锁木泽中一通翻找,分明是想杀她灭口!
碧根莱菔才不现身,她躲在沼泽中,发现和尚手里还拎着一团黑沉沉的玩意,可她尚未看清,那玩意儿就被丢到了水洼里,扑通一声没了影。
总不能是借以试探她在不在泥里吧,碧根莱菔匆忙封闭五感,开始装死。好在魂魄还在,她本又是天生地养的,只要身在泥中,迟早能修出新躯。
不过,封闭五感之后,这云锁木泽再发生什么事她便不知道了,谁来谁走一概不知。
碧根莱菔这一藏,就藏到今时,好不容易出来透口气,又偷了野狐的髑髅,竟被逮了个正着。
好在来的不是当时的和尚,那和尚极坏,做事压根不与她商量。
……
回忆一毕,碧根莱菔开始叹气,说:“我命好苦,我招谁惹谁,不过是一身汁液生来能成屏障,便引得众人前赴后继,要不是这样,我也犯不着待在这云锁木泽。”
“屏障如何去除?”莲升问。
“形成容易去除难。”碧根莱菔小心翼翼开口,不知道这话旁人爱不爱听,“屏障么,是轻轻一抹或是当头一浇就能成,除却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刮得掉的。”
“劳烦细说。”莲升正色。
碧根莱菔说:“得用上世间至纯至净的心头血,又要念上整整七日的咒,才能除得干干净净。”
“什么咒?”莲升皱眉又问,她从未听说,有什么咒是和这碧根莱菔有关的。
碧根莱菔憨憨笑了两声,说:“也不算咒,其实是我的生辰。”
这萝卜倒是乐,可引玉和莲升面上皆无笑颜。
七日的咒好念,可至纯至净的心头血去哪里寻,一滴心头血看似不多,却足以要人性命。
碧根莱菔看这几人神色严肃,摆明了汁液没被用到正道上。
萝卜也不怕了,就是心里苦,连连叹气,说:“哎呀七日的咒是我信口胡诌,不过是怕你们忘了我。我知道的也就这些了,那和尚真的不讲理,不是我不想帮你们,你们也看到了,如今我……”
“灵命。”引玉冷冷一哂,果然如归月所说。
莲升看着碧根莱菔,面色是静,心绪却堪比大浪,本以为找到碧根莱菔就有破解之法,如今却又碰上难处。
“至纯至净的心头血。”她一边审思,“何为至纯至净。”
“别看我。”碧根莱菔嘶了一声,幽怨地说:“要是以前,我多少也能给你挤上两滴,可如今别说心头血了,我连人都化不了。”
遥想当年,它深觉惋惜,“所以那周知蹊还是死了?我本以为一掌能把他拍到云锁木泽外,没想到,不过是令他死得远了一些。”
“放心,我们没打算向你讨要心头血。”引玉捧累了,把这白玉萝卜放到了软垫上。
和猫挨在一块,碧根莱菔又不自在了,逼着自己不想那猫,说:“可惜我那时自身难保,没能替周知蹊传话,他娘后来必定也到两际海了,二人要是运气好些,兴许能在两际海碰上面,也算……团圆?”
作者有话说:
=3=
第174章
团圆, 那应当是称得上的。
如今众鬼只能齐聚两际海,凡间有如修罗地狱,新生婴孩屈指可数,他们就算想往生, 也没有地方可去, 否则一众阴兵哪至于成日无所事事, 还跟鬼魂玩到了一块。
“愁啊。”碧根莱菔躺着不愿动,生怕猫儿将它当作有趣玩意, 故作高深道:“既然你们把我找着了,我再给你们指一条明路。”
引玉好整以暇地看它, “那你说说, 明路在哪。”
碧根莱菔头顶上的嫩叶一抖, 说:“身怀至纯至净心头血之人,心口长有红痣, 可惜我没法化人, 否则我必要扒拉衣裳给你们瞧瞧。”
引玉一愣,目光别向车外, 说:“口述便可。”
她心有些躁,换了腿往上一叠,还是不舒服。
边上猫儿眼神定定,少倾两眼一合,伏身不动了。
不知碧根莱菔想到什么,忽然一言难尽地嘶了一声, 犹犹豫豫道:“要找那心头血,你们还有漫漫长路要走, 到处看人胸口实属流氓之举, 还希望你们不会落下什么坏名声。”
说完, 这萝卜转而又乐了,“不过也好,你们名声传开,日后我要是心情好,出了这云锁木泽,随意找人一问,可不就能找着你们了?”
她净能把坏事往好了想,也许正因为没心没肺,所以才过得这般自在。
“你就从未想过,要找那和尚寻仇?”引玉不免好奇。
“寻仇?我哪里打得过他!”碧根莱菔想起这仙方才说起“灵命”,只是觉得耳熟,好似在哪听说过,不过它避世已久,就算是名扬四海的人物,也多的是它没听过的。
它哼哼说:“他要是为非作歹,总会有人收拾,你看,你们这不就来了么,何须我亲自动手。”
“你倒是洒脱。”引玉闲淡一哧。
“不过依我看,那和尚应该是天上仙化成的魔,指不定就是小悟墟里的,我依稀听说,天上有小悟墟,小悟墟里全是和尚,他一定是做了坏事想把自己藏起来,所以才来找我。我那汁液厉害,屏障一成,好比里侧上锁的门窗,只能出,不能进,他倒是好眼光。”碧根莱菔冷哼,语气中却不夹有怨怒。
世上万千人追寻大道,心知贪嗔痴是毒,想方设法要将七情撇下,这何尝不是一种执?执久成怨,道还未求得,便已崩塌。
殊不知,有的人生来便在大道,这是天道所择,是命之所归,正如这碧根莱菔。
“那你猜准了。”引玉说。
碧根莱菔有些自得,情不自禁地扭身,无意间蹭着了边上的猫,当即僵住,说:“如今外面是什么样,在被那和尚迫害前,我就已有百年不曾出过这云锁木泽,如今是想出也出不去,有心无力。”
见这萝卜离土太久,如今已是半蔫之状,莲升又施它金光,平淡地说:“以前时,你见到外面是什么样的。”
金光入体,碧根莱菔一个激灵,又变得抖擞精神,说:“以前啊,我偶尔会扮作山兔和鸟到林外散心,见百花齐放,山市中灯火通明,甚是和乐,远远能听见画舫歌声,那什么箫还是笛的,吹得很是好听,比起林中鸟毫不逊色。”
这和乐繁盛之景,听起来有几分像晦雪天的从前,也像芙蓉浦从前。
厢中静了片刻,如今的慧水赤山倒也有花草,也能看见灯火,不过,歌声是少了,现下人人自危,如何还有心思吹拉弹唱。
碧根莱菔见众人不语,心下一惊,诧异问:“外面不会大变天了吧。”
“风云万变一瞬息,世间本就是荣衰反复,变天不稀奇。”莲升说得很是轻巧。
引玉索性说:“待你能化出人身,外面也许就重归和乐了,到时什么琵琶笛子的,你想听多少便有多少。”
“倒也好!”碧根莱菔憨笑,也不急在这一时,“我要想修回人身,那时日可长着了,只是我鲜少远行,连这慧水赤山有什么好去处都不知道,你们若有提议,还请多多益善,我非得走个痛快不可。”
“离得远的便是芙蓉浦,近的便是晦雪天。”引玉不假思索。
碧根莱菔响亮地应了一声“好”,想来就算引玉说的是别个地方,它也会爽快应下。
它没有手,便将底下的碧根搓了搓,说:“我最想去的地方当属白玉京,我在这底下当了多年散仙,却连白玉京的门也没见过。不过我认了,是我荒疏修行,没那在天上任职的本事。”
碧根莱菔停顿,小心谨慎地说:“不如……你们请我进去坐坐?我观你们这一身仙气,浓得好像能呼风唤雨,听说白玉京上偶尔有宴,要是能得大仙邀请,就算是地上散仙,也可进去一观。”
伏在边上的猫睁了惺忪睡眼,她在白玉门上守了多时,是有见过受邀上天的散仙。她勉勉强强说:“得了,到时候我邀你就是。”
碧根莱菔“嚯”了一声,看此猫仙气寡淡,竟也是天上当值的大神仙?
它不说穿,就当这猫是特地遮起了气息,说:“一言为定,我也算是受了大苦大难的了,此番要是重新修得人身,应当也能突破飞升吧。”
“那得问天道。”莲升说。
“你们快替我问问。”碧根莱菔自来熟地催促。
引玉看向莲升,问天这事,属仙辰匣最熟。
莲升垂眼,遮起浅淡笑意,说:“天道说算。”
碧根莱菔也不质疑,感慨道:“我萝月仙也有今天,看来当时那苦不算白受。”
它是不怨不恨,可想起当时种种,也还是会难受,咋舌道:“我一寻思,你们既然能找到云锁木泽,又知道是和尚害的我,是不是已经找到和尚的藏身之处了。”
“不错。”引玉眸色又是一沉,“但不便多说。”
“无妨!”碧根莱菔倒不是为了寻仇,只是心疼旁人为解开汁液屏障苦苦奔波,说:“你们要是能等个百年就好了,反正身死复生于我而言,就和饮水一样轻松。”
“百年等不起,就急在这片刻了。”引玉手肘往窗上一支,托起下颌往外看。
那有至纯至净心头血的人,多半是不知忧的,就算历经千劫万险,心也会澄净如初。
世间像碧根莱菔这般的人物,还是少。
碧根莱菔晃晃头上的叶,说:“那我可没办法了,帮不得你们,真是过意不去。”
有何过意不去的,这渺渺俗尘,又有谁会甘愿为了这事献出性命。
引玉只觉得心尖烧得慌,仅仅是小小一簇怒火,已足够燎原。
这无疑是灵命的宣战,灵命既然要用碧根莱菔,必也想过破解之法。牠分明是在对引玉和莲升,乃至整片慧水赤山里,任何一个想阻止牠的人说——
要破解,那就得杀害无辜,得罔顾人命。
你们敢吗,你们会做吗。
灵命必会想,为了所求所欲沾染杀孽,那诸位和牠又有什么不同?
“罢了。”引玉把锦垫上那白玉萝卜捧起,说:“到时必会请你到白玉京上一坐,你要想早日修出人身,不妨多在土里扎着,效仿野狐戴髑髅,其实无甚用处。”
“要走了?怎不再坐坐。”碧根莱菔有点不舍,毕竟金光甚是好用。
莲升掀起帘子,说:“是得走了,希望能早日找到心头血。”
碧根莱菔不再挽留,说:“把我丢到魂亭里就好,我立那魂亭,本是为了祭奠我死去的肉/身,如今新的躯壳就快长全,那魂亭已成我遮风挡雨的住所。”
引玉还真将它抛了过去,只见那白玉萝卜飘了老远,被风托着轻轻落下,正正躺在魂亭里。
这碧根莱菔是好客的,扬声喊:“有空常来唠嗑,恕不远送了。”
车厢帘子垂落,纸马迈腿,又从沼泽上踏过,径直闯出迷雾,离开云锁木泽。
马车行远,归月慢吞吞换了个姿态,蜷成毛绒绒的一团。
她脊背抵着引玉的腿,说:“世上怎会有这样的散仙,它能在灵命手中活命,当真是天命所归。”
“它是大智若愚。”阮桃嘀咕。
猫儿不由得想,她错过了桃树成人的这二十来年,可她不在之时,是何人教的阮桃?
耳报神也难以置信,何曾想过能在阮桃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啧啧称奇:“妙啊,在两位仙姑身边跟了一段时日,你连口齿都伶俐了不少,想来再过段时日,你就是那下笔成文、出口成章的大家了。”
阮桃讷讷:“是谢音教的。”
归月尚不清楚谢音的事,坐起身,碧眼一瞬不瞬地打量。
引玉知道归月想问什么,可她更在意的,是在离开云锁木泽后,莲升便动也不动地看着窗外。
她倚向莲升,伸手拨了归月的耳,说:“她是在晦雪天化的形,本该化不了那么快,是因在祥乐寺时,她无意中用谢音的魂补全了自己。”
“谢音啊,一个可怜丫头,在晦雪天吃了不少苦。”她又说。
归月了然,问:“谢音常跟你说话么。”
阮桃忸怩回答:“不常,只是偶尔我不明白了,她才会出声。”
猫儿脸上看不出笑意,说话声倒是轻快了不少,说:“好在有她,日后也不愁没人和你说话了。”
阮桃不解,只觉得胸膛下略微一空,连手臂也跟着拔凉。她莫名不安,磕磕巴巴问:“可不是有你们在么,这段时日天天有人和我说话,谢音开心着呢。”
“那你呢,你开心么。”归月问。
“开心。”阮桃笑眼弯弯。
马车辘辘,停在一破庙前。
归月忽道:“我想回白玉京了,当年走时遍地是尸,也不知如今怎样,我那白玉门上全是刀斧劈痕,还不知道修不修得回来。”
莲升蓦地扭头,她的神色乍一看一如平常,其实不同,此时冷得越发不近人情了。
引玉没有出声,只是捏起莲升的袖口,轻轻一拉。
“想回白玉京,然后呢。”莲升问。
猫儿舔爪,翻身露了肚皮,嘟囔说:“没有然后了,我就是想回去,那是我的窝我的架,空置久了是要落灰的,还会沾上别的味,我不喜。”
莲升没说话,车马不动,正如她的目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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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早在碧根莱菔提那心尖痣的时候, 引玉便知道,聚散离合已是避无可避。
但她情愿再找其他,也不想归月赴死,所以她遮掩了愁绪, 故作平常。
不料, 单是她眉眼间的细微一变, 也能令莲升有所察觉。
莲升猜到了,她按捺许久的愠恼, 在归月说想回白玉京的那刻,飚至极点。
怒不至冲冠, 却赫然变色。
引玉怎能说莲升的不是, 她也气, 却是束手无策的气。
怎偏偏就是归月呢,如果是业力果报, 彼必受其报, 那归月的业是从何而来?
又或者,也许不是报, 而是劫?
良久,引玉说:“莲升,别吓着猫和桃了。”
耳报神唉了一声,嘀咕道:“猫和桃不禁吓,老人家禁吓,是不是?”
莲升未收敛, 仍是那样看着归月。
车厢角落,阮桃不知所措, 她心口闷得慌, 弓身拍拂也不得疏解。
她慌忙问:“你要回白玉京, 我也去么?可是仙姑还没找着无嫌,我大抵还不能在白玉京扎根的。”
“灵命在哪,无嫌就在哪。起先我找无嫌,是为了追寻灵命的踪迹,如今得知灵命魂在小荒渚,找不找无嫌已无甚所谓。”引玉松开两指间的衣料,转而勾住莲升的手指。
莲升不避。
“那就是……”阮桃愣愣,“无须我再跟着了?”
引玉说“是”。
阮桃莫名失落,以前在晦雪天时,她被用来镇压厉坛下的僵和鬼魂,也算有些用处,现下听仙姑一言,似乎她要成那无所事事的了。
仙姑允她在白玉京上扎根,是有归处不错,可……
她什么都不做,得过且过地度日,还不如不化人。
归月还是那四仰八叉的模样,一边啃起脚掌。她聪慧,岂会不知莲升不悦,故意蹬直腿,往莲升红裙上踢。
她最是清楚自己的可爱之处,昔日众仙拿酒勾她,她都不让碰,如今自个儿想方设法挨向莲升。
听了阮桃那话,归月心想自己真是当世解语花,两不耽误,一边蹭着莲升,一边说:“既然如此,你就随我到白玉京,反正莲仙又不会不许你进去。再说,如今连守门的天兵都没了,谁还拦得了你。”
莲升自然不会拦,只是依旧不吭声。
厢中暗,她眼里藏了许多话,滔天那么多。
“急什么,迟些回去不成么。”引玉漫不经心地捏起莲升的手指。
“不成。”归月说。
莲升轻呵一声。
归月后脚还踩在莲升红裙上,啃脚的时候,也不忘打量莲升神色。
谁知,她都已使尽浑身解数,莲升的神色也不见缓和。她干脆闭起眼,谁也不看了,嘟囔一句:“白玉京我必定是要回去的,当时要不是天道硬把我赶出来,我才不走。”
阮桃茫然无措,正想开口,腰侧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低头才知是耳报神伸出来的枝。她知耳报神是躺着不舒服了,连忙将它立起,让它靠在自己怀中。
平日里,耳报神虽然喋喋不休,但它心思敏锐,一下便觉察到此情此景有多叫人难受,幽幽说:“她想回就让她回呗,少小离家还老大回呢,猫儿回去看一眼又能怎样。”
这可不是看一眼那么简单,引玉心知,却不愿说出。
立起后,耳报神慢吞吞收了枝,嘴不张,眼也不转,腹中发出声音:“人各有志,天各有命,阻了旁人的路可不厚道,你们当大神仙的,怎么还要我这小世界的小小家仙来教。”
事是这么个事,理倒也是这么个理。
引玉沉默,伸手撩开帘子,看外面月色正好,忽然说:“归月你可知,为什么你初到白玉京时,我便对你格外偏袒么?”
归月睁眼,碧眼尤像翡翠,本想说是因她可爱,但她只是偶尔骄傲,可从未当过那自负狂士。
在白玉京时,其实她也琢磨过这一问题,只是,她至今没想明白。
引玉看向莲升,调子幽慢地打起趣,好像心不在焉,“大人,能说么。”
莲升猜到引玉要说什么,合眼便道:“你说就是。”
引玉便抬手,指向天上月轮,说:“那时你奔月而去,我就在清风台上看着。我见你吞吃仙丹,见你灵力盈身,又见你无翼而飞,见你过天门后茫然无措。”
这说的分明是归月刚成仙的那日,归月记得清楚,毕竟她是误打误撞成的仙,走了旁人一辈子求不来的运。
她当时在白玉京上,警惕盯着守门的天兵,见门里人来人往,实在不敢迈进一步,索性爬上白玉门,在门上躲着。
那天兵本是要把她捉下来的,可因为引玉出了声,不得不收起兵器。
“你看到我吞仙丹奔月?”猫儿模样聪慧,其实心也清明,她怔住,毫不犹豫地问:“你当时其实是在看谁。”
在看谁?
绝不是为了看她,尚在凡间的她,不过是一只和白玉京毫不相干的猫。
引玉又看向莲升。
归月惊讶,怎么会是莲仙呢,她到白玉京的时候,那在望仙山上赴死的公主可还没有诞世。
如果人有三世,那莲仙的第一世理应还没出现。
莲升平静地说:“我轮回七世,有一世是宫中女官,我被人陷害盗窃帝王仙丹。”
是她!
归月记得的,她还是那凡间黑猫的时候,顿顿食不饱腹,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整日四处乱窜,后来误闯到一处宅子里,光是叫上几声,便能混到顿顿饱食。
那是她躲避风雨的好去处,那地方的主人,也是她难得喜欢的人。
那人……
那人正是朝中女官,她站得高,招来的妒恨也多,尤其她素来孤标独步,为人处世可谓是油盐不进,在旁人眼里,那是自命清高,叫人牙痒!
朝中多少人想害她,猫儿虽然不会说话,可都看在眼里。
屋子的主人可万万不能倒,她不是那些个白眼狼,她吃了此间主人的粮,可得想办法还回去。
归月日日在城中走动,行踪可谓难辨,城中常有人看到黑猫,却不知是谁家养的。
她偶尔会蹿到宫中,就为了打听消息,可惜她说不出人言,又不会写字,知道阴谋也无能为力。
猫儿不喜自己的无能为力,她惯来觉得,自己应该是上天下地无所不能的。
她心里生气,尤担心那些眼不明心不清的也能成仙,要是那种人都能当神仙,天下岂不就要大乱了!
所以归月劫走了仙丹,囫囵吞下,寻思着她要是能成仙,她就回来让那些人吃吃苦头。
仙,是成了,可在她修成仙术后,凡间沧海桑田,朝代更迭,当时的那些人早不知投胎到哪去了。
她心想罢了,坏人自有天收,她还是去跟引玉讨些酒喝为好。
……
车厢中,归月蓦地坐起身,盯起莲升一声不吭,她心里生起闷气,也不知这两人怎能瞒她这么久。
可她转念一想,轮回七世非比寻常,也许本就是不能说的。
引玉笑了,终归还是将那事说了出来。她将帘子用细绳系起,好让月光落进车厢,说:“那时她在凡间,得幸有你,替我出了一口恶气。”
归月终于想通,为什么引玉常在清风台上,为什么她总是注视凡间来往凡人,为什么会对落难的公主青睐有加。
原来,引玉与公主早就认识。
引玉等了莲升七世之久,七世一过,便将她迎回白玉京,又煞费苦心地想为她画一具躯。
归月本以为一切不过是凑巧,原来是一念贪心,障门众开。
她不气了,有何好气的,但还是挪了挪爪,站得端端正正,装出一副不好哄的模样,说:“早些时候不说,要是能早点知道,我哪还怕她。”
是了,说起来还怪臊的。
明明是她先到天上,后来莲仙才在小悟墟里化人,偏偏她修为落后莲仙一大截,有从天到地那么长一截。
境界一低,职位也就不比莲仙了,她虽在白玉门上站得高,可被底下路过的莲仙不咸不淡地扫上一眼,便要浑身打起哆嗦。
羞,好羞!
莲升轻哂,神色已不算冷淡,说:“我不比你早知道,我轮回七世,归来没能立刻取回原身,七世前的一切全部忘空,前段时日才想起来。”
可就算是神佛,也未必能有七世轮回,归月斗胆猜想了一番,还是猜不出结果。
她看着莲升,隐约能看到当时那女官的影子,喉中不由咕噜响,身已经蹭了过去。
莲升一愣,掌心贴上猫儿的脑袋,极轻一揉。
归月挨着她伏身,说:“那你七世之前,在白玉京是做什么的,不能说就算了,我可听可不听。”
如今白玉京已成这样,慧水赤山又成这般,有何不可说的。
事事闭口藏舌,是软弱无能,会酿就大错。
“你可知,小悟墟因何而来?”引玉问。
归月哪里知道,她到白玉京时,小悟墟已是灵命做主,天上无人提起小悟墟的由来,她权当是灵命建的。
引玉捏住归月的耳朵尖,听说耳朵尖上长了一撮毛的猫儿生来聪明,归月长有,果然是聪明漂亮。
斟酌一阵,她说:“起先白玉京上十二楼五城都是空着的,有仙占下小悟墟,她设天规无数,是这白玉京上最近天道之人。”
“她叫什么。”归月从未听说过这一事。
“她叫泽芝。”引玉看向莲升。
归月不曾听说白玉京的由来,自然也没听过“泽芝”这一名,但她早不是凡间那懵懵懂懂的猫,她聪明着呢。
泽芝,可不就是莲么,莲升难道就是当时的仙?难怪她能轮回七世。
莲升三言两语,将那些个来因去果说了个明白,“我舍身灭地火,在走前,为保天地秩序,集万灵而成灵命。”
天上皆知,灵命应仙辰匣所召而生。
归月神色微恍,原来莲升就是仙辰匣,难怪她说仙辰匣脑壳痒到要撞天门时,莲升笑也不笑。
好厉害,归月想,有人情深似海,能等七世之久,能守一方天地,还有人能舍性命救世人,护佑天下苍生。
她明明已经有小桃树,有扪天都了,如今却还想再做一些事。
她迫不及待,想当那天上地下最是厉害的猫,因为猫儿的爪,只能在上。
良久,归月说:“我还是想回白玉京。”
“歇吧。”引玉下了马车,抬手去接蟾光,说:“睡醒再说。”
作者有话说:
=3=
第176章
归月作势要跟, 莹眼紧随着引玉的身影,问:“你去哪。”
她要回白玉京,可要是没有引玉和莲升,她哪里回得去。
“去去就回。”引玉挥手令她回去, 说:“好不容易找着你, 怎会把你落在这。”
耳报神一副过来人的模样, 说:“安心,虽说这两人一路上明里暗里地嫌我, 可从未落下我老人家,她们好着呢。”
归月这才坐回去, 又咬起尾巴尖玩儿。
下去后, 其实引玉和莲升在远处站了很久。
车厢的帘子被系在一边, 车上景象一展无遗,只见阮桃倚着窗, 而猫儿偎着她, 两人俱是昏昏欲睡。
耳报神毫无困意,遥遥望见那两人, 便伸出一根枝,像摆手那般晃上几下,催促她们离开。
凡间夜长,只是今夜的天不比以往,半点星光不见,明日必定是个暴雨天。
引玉不进庙, 不过她觉得,莲升将马车停在这, 本意应该是想进庙一歇, 只是如今马车上空出一半, 进不进庙已无甚所谓。
庙里的香火不知断了多久,已是一点气味也闻不到,常言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好比这慧水赤山,也是式微之势。
“走走么。”引玉问。
莲升由着她,说:“你走就是,知你是有话想说。”
引玉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她在路上捡了根树枝,单是因为耳报神也有枝,所以看怜爱了,不想回去路上踩着。
她本是不喜水的,可遥遥听见泠泠水流,心头郁怅好似被冲散,不由得循着水声前去。
莲升看着引玉,她知道引玉想瞒,奈何归月不愿。
归月并非那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她只要冒出些个念头,就非得做到不可。
引玉听见水声,又看见溪边有石,差点误以为自己回到了问心斋,坐下说:“我从未想过要讨归月的心头血。”
她侧头哧笑,感慨:“我优待她,可不单是因为她与你有缘。”
“我知她好。”莲升仰头观天,可夜幕好似星河陨落,看不出究竟。
引玉笑了,无奈摇头,“她总有本事讨人欢喜,否则就算你我出声赦免,白玉京上也多的是仙想捉她下去,门上成日蹲着一只猫,谁看不恼?”
“不是你我宽待,是她得人人宠爱。”莲升怎么会不清楚。
引玉想起以前的事,徐徐说:“那时她才化人,别说仙术了,连路都不知要如何走。我教她走路,看她像凡间孩童那样学步,她走不到几步便想在地上爬,我便拿小悟墟的铃铎逗她。”
“你把小悟墟当家呢。”莲升睨她。
可不是么,引玉在小悟墟来去自如,只可惜,那时小悟墟已没有“泽芝”。
她继续说:“归月聪慧,什么都学得快,没几日就能蹦能眺了。她头脑里全是奇思妙想,竟还想用人身爬那白玉门,要不是被我制止,当日就要闹出笑话了。”
“她必不觉得是笑话。”莲升淡笑。
引玉伸手,拿断枝划动溪水,思绪忽地又飘远了。
她想起,归月身上之所以戴有众多铃铛,是因归月和铃有缘。
那时她是想带归月进小悟墟的,知道这猫和泽芝缘深,自然想让猫儿看看泽芝昔日的住处。
只是还未进小悟墟,檐上的铃便掉了下去,恰好砸在归月脚边。
归月初到白玉京,被铃铛一吓,便头也不回地跑了,她寻思着,这地方一定是不想她进去,才闹出这一番动静。
只引玉知道,小悟墟门上的铃是泽芝亲手系上的,此物蕴藏灵气万斛,可作伏魔降妖的法器。
她将那铃捡给了归月,归月半信半疑,起初不敢多碰,后来竟不愿离身了。
归月爱不释手,甚至还找来无数相似的铃铛陪它。
引玉笑说:“不过是一只法铃,你还怕它孤单?”
可惜,那铃铛后来毁在灵命手里。
便是归月碎在白玉门上的那一只。
“归月心口有红痣是不是?”莲升蓦地出声,“单有红痣,其实未必就是她。”
“是有。”引玉回神,说:“到底是猫儿化人,还是吃了丹药成的仙,她化人时尤其不爱穿衣,头几日屡次想脱,嫌那衣裳累赘,要不是这样,我也见不到她心口有痣。我同她说,她那衣裳是皮毛所化,她后来便不再嫌了,还生怕刮坏,甚至不给旁人碰。”
“怎的。”莲升笑了,委实不懂猫儿的心思。
引玉心口是积了郁,不过想到那事,不禁一笑,用树枝在岸边湿泥上画出猫儿轮廓,说:“她担心要是衣裳被碰坏,她再化作猫身时,会不会变成无毛小猫。”
莲升摇头呵笑,虽说她那时还在凡间轮回,却好像她也在白玉京上,陪归月度过了一段岁月,说:“天真烂漫,倒也是她。”
引玉笑意渐淡,把树枝丢到一边。
“她从未向我讨要过东西,即便知道我位列匣首,白玉京上人人敬我。”她仰头见月亮模糊,好似被擦淡了笔墨,又说:“她想要桃花,便自己去寻,想要当一方土地的守护神,便不留名默默为之。”
“她不依附任何人。”莲升看着地上那寥寥几笔,“她的脾性就是如此,洒脱自在,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如今她要回白玉京。”引玉说了越多旧事,就越难说服自己。
莲升沉默良久,俯身与坐着的引玉相视,说:“既是她选的,便依她。”
“也是。”引玉抬臂,指尖描摹起莲升的花钿。
莲升反将引玉的眉心坠勾起,单是凝视片刻,花钿便艳上几分。她只字未吐,心里话已全浮上眼梢。
这么喜欢,便寻机为你画上。
“在想什么,这儿的俗气遮都遮不住了。”引玉屈起食指,在花钿边沿轻叩两下。
莲升松开坠子,掌心贴上引玉的颊,往下一滑,落到对方颈侧。
水声淙淙,奔流不息。
像莲升生生不息的欲,一欲未止,一欲又起。
莲升摩挲她颈侧,说:“给你画株莲如何,就画在这,省得你日日馋我花钿。”
引玉双臂往后一支,痒得微微后避,打趣说:“就你那画技,可别让我日后见不了人。”
“你就说,能不能画?”莲升眼底不见愠色,只有欲。
此欲看似深沉静谧,实则是滂湃的潮水。
“能。”引玉甚至还挑上了,“我身上非黑即白,的确太素了,如果一定要画,那就画朱红色。”
莲升低头,花钿印在引玉额前,“此事一了,我便去学上几日,总该能画好。”
“我能不能见人,可就看你了。”引玉笑说。
翌日当真是暴雨连连,溪涧满溢,满目泥泞。
车厢被雨水砸得咚隆响,归月和阮桃哪还睡得着,醒来才知车厢空空,引玉和莲升似乎彻夜未归。
阮桃傻眼,心乱如麻地说:“仙姑去哪了,还回不回来?”
耳报神知道她心慌,便说:“别急,这大雨倾盆的,两人能上哪去。不过,要是她俩喜欢在大雨下温存,那便当我没说。”
归月打起哈欠,露出尖牙四根,她早猜那两人是去做什么勾当,见怪不怪地说:“一会就回来了。”
阮桃掀了帘子,果真看见两位仙姑冒雨回来,这才露出笑,说:“仙姑回来了!”
伞下,引玉捂着颈侧,五指间露出少许红痕,似是被蚊虫叮了。
莲升撑伞,伞面往引玉那侧歪,省得她被雨水打湿,仰头说:“本想等雨停再回白玉京,想起来恰逢雨季,一时半会是停不了了。”
车里,归月蓦地坐起,耳朵微微一抖。
“早些回去也好。”引玉看到归月起身,知道她是听到了。
两人才上马车,车马便好似长了翼,就地直上,扶风穿云。雨珠的敲打声堪比擂鼓,轰隆隆响个不停。
归月站立不动,一颗心早扑到了白玉门。
少倾,雨声渐小,刺目瑞光斜斜照进车厢。
阮桃看呆了,虽她从未上过九天,但心里清楚,这应该是天上的瑞光。
耳报神也沉默不语,它本是小世界里微不足道的家仙,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也能登白玉京,见到这仙神住处。
它真想寻个法子在这木头身上刻字,好长久记录下来。
车马落地,便见白玉门,那门高不见顶,气势恢宏,光是远远一眺,便叫人不敢进犯。
“到了。”引玉看向归月。
归月轻灵灵往外一跃,身量还不及白玉门的一块砖高,落地便盯起高门,半晌没动。
当年她被天门驱逐离开,如今终于又回来了。
门里遍地的尸已经不见,檐上地上滴血全无,只是太静了些,静得好像独她在天上之时,她寻遍四处,费力叫喊,也无人应声。
归月还是没有往里迈步,那时候她被天道驱逐,在门外窥见假象,还以为白玉京重回昔时了,靠近一探,才知是禁制。
是天道的谎。
“禁制已破,安心进去。”引玉在她背后说。
归月这才迈入其中,当真轻轻松松便穿了过去,门内是一尘不染,整座白玉京寂寂无声。
阮桃将耳报神夹到腰带下,赶紧跟了上去,她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唯恐冒犯仙人。
归月看见高塔,那塔立在列缺公案上,将仙辰匣取而代之,塔顶紫电奔走,似通天道意志。
她讶异问:“那是什么。”
“魂塔。”莲升遥望魂塔,施出一缕风,令塔上铃铎摇曳,说:“我把白玉京上众仙的尸都收进塔里了。”
归月一愣,久久才说了声“好”。她快步奔去,又嗅又蹭地绕塔走了一圈,一举一动全是深深的眷恋。
她忽然停步,猛一个转身,呜嘤一声蹿回天门边上,两三下便爬到顶,坐在上边纵观四处。
白玉京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她果然是想回来的。”引玉仰头,见瑞光洒在猫儿黝黑皮毛上,照得猫通体发亮,一双眼尤亮。
有瑞光照耀,归月身上的伤也好得快,虽还不能完全复原,却已能化出人身。
莲升在底下问:“还想上哪看。”
猫儿张望四周,喜是喜,忧也是真的忧,白玉京果然再无旁人,好寂寥。
她感觉灵台温热,也不知是不是被瑞光晒烫了,周身竟轻盈盈。
不,是伤势渐好,灵台裂纹正在缓缓消失。
白玉门上,乌云踏雪的猫儿身量渐长,那皮毛一褪,便褪作玉肌粉腮。
哪还有猫,只那银发黑裳的仙斜坐在门上,星眸弯弯,笑得何其机灵。
引玉也跟着笑,说:“归月,门上景色如何。”
归月低头打量自己,转瞬便化回猫身,从白玉门上一跃而下。
阮桃心惊,匆忙抬臂去接。
作者有话说:
=3=
第177章
她从地上来, 又回地上去。
扶摇直上是九万里,俯身便是入泥尘。
归月回到白玉京,哪单单是为了看白玉门,她都盘算好了, 但就是不说。
猫儿的心思, 岂容得旁人猜。
通体黝黑的猫落在阮桃怀中, 扑得阮桃往后趔趄,差点连人带猫跌倒在地。
怀中猫柔软机敏, 好像方才那银发黑裳的女子,不过是昙花一现。
“回到天上就迷糊了, 不说话了?”引玉其实无心说笑。
归月偎在阮桃怀中, 说:“门上景色好, 远远能看到宝殿和仙湖,既望得到清风台, 又看得见小悟墟。”
引玉不说话了。
莲升转身, 万般心绪隐下眉头,掩在心头, 说:“想去哪,便去。”
一路聒聒噪噪的耳报神竟良久没有吱声,它是木头雕的人,却不是木头做的心。
白玉京很静,此时更静。
阮桃其实还是没想明白,这白玉京为什么非来不可, 但她看见归月笑,心里便也想笑, 笑即是好, 这是极好的事, 为什么仙姑闷闷不乐?
她不曾将心头血往归月身上想,只觉得困惑,不是还没找到那心头血么,仙姑此前明明还焦头烂额,现下怎就不急不忙了。
她在心下问谢音,谢音却说,世间苦厄,不懂是万幸。
阮桃还在苦思,怀中猫儿倏然一动,竟跃了出去,她伸手没能捞着,心里莫名失落。
又好像不止失落,她的心被拧成一团,好痛。
平日役钉的痛是皮骨痛,如今却是由里往外,痛得莫名。
猫儿轻巧落地,飞快蹿向远处,她既要看冰雕的廊柱,又要看倒转的亭台,要看遍地玉琢的花,也要听流水。
若非此地寂寥,似乎还真和从前一样,这般景色她百看不厌,爱极了。
除了落花流水,白玉京上还有扑棱的水晶蝶。那蝶没有灵智,风过即生,生而不知寿终病死,所以就算白玉京上空无一仙,它也还在此地。
猫儿一见,就追蝶去了。
引玉和莲升不紧不慢地跟在后方,好像闲庭信步,就好像白玉京初成之时,此地再无旁人,她们便是此间主人。
可惜白玉京从来不独属任何人,它是慧水赤山的白玉京,是世人的白玉京,是三千世界的白玉京。
它看似是有边有际的一方土地,实则浩瀚无穷,四荒八极皆是它。
阮桃心慌地跟着,天宫景色落入眼底,她不由得想,她这平平无奇的俗尘木头身,真能在天宫扎根么?
只一走神,她便落后归月许多,连忙喊:“等等我,归月,归月!”
一声声“归月”没能把猫儿喊住,猫儿跑得随性恣意,心里洋洋得意。
引玉本也想喊她,话未出口,心想算了。
跑吧,再跑快些,让风追不上,苦痛也追不上。
两条腿如何比得过四条腿,归月转瞬就没了影,只剩蝴蝶在原地盘旋。
“她去哪了啊。”阮桃四下张望,担心归月跑丢,可转念一想,在此地走丢的只会是她。
“别急,带你找她。”莲升说。
引玉呵出一口气,吐出的全是纷杂心绪,她只管往小悟墟走,良久才说:“你说,怎偏偏是她,她又怎甘愿如此。”
远远望见塔刹和石像,便知小悟墟已近,里边铃铎晃动,叮铃声接连不断,声音里蕴有绵绵禅意。
莲升不答,只是说:“上一次回来,小悟墟不曾起风。”
多半是猫儿拨响了铃铎,她与铃缘深,又曾在小悟墟待过一段极为寂寥的时日。
小悟墟中无甚玩乐,要想解闷,就只能玩儿铃铛了,铃铛会响,当作是有人和她说话。
那时,她画符贴符,把所有塔刹摸了一通,又踩过石像的头,早不将小悟墟当作不可冒犯之地。
小悟墟的铃铎,自然是想玩就玩。
“她真是百年如一,不曾变过。”引玉说完,才觉得归月和那碧根莱菔,是有那么几分像。
莲升仰头看向飞檐,檐下原挂有她亲手系上的法铃,后来法铃应缘一摔,恰好落在归月脚边,不得不说“缘”这一字,当真玄妙。
所有缘都是既成的因果,或许归月本就属于小悟墟,只是弯弯绕绕,如今才回来。
莲升忽然说:“俗世就是俗,只会随年月越来越俗,不是它本性败露,而是它本当如此。所有差的,脏的,坏的,必会随着世人的一番摸索而逐一呈现。”
“所以呢?”引玉侧头看她,低笑说:“你还不如和我说经。”
莲升步入小悟墟,沉心静气道:“而身怀至纯心头血之人,是逆世而行,尘世越俗,她的心只会越干净,他们是世间良药,是杆秤上不可估量的一粒粟。我们是俗人,又怎会清楚她所眷所图。”
“也是。”引玉想到猫儿的平日举动,不由一哧,顿时心清。
正如莲升所言,有的人看似身远红尘,其实脱不了凡俗,但有的猫么,好似离不开红尘,其实超然物外。
阮桃的腰带下,耳报神不想听那拐弯抹角的,悲欢离合看多了,心说该来即来,何不爽快一些,直接说:“两人打什么哑谜,当初薛问雪要把气运献给灵犀城,你们大大方方说他求死,如今那猫要求死,你们倒是不敢说了。”
引玉不是不敢,是不愿。
她沉默少倾,伸手在木人头上弹了一记,说:“你懂什么。”
耳报神不会痛,眼珠子转溜溜地说:“老人家懂你俩不舍,你就说是不是。”
引玉不语。
而莲升朝铃声前去,也不发一言。
阮桃听懵了,谁求死,谁不敢说?
她看了仙姑背影,慌忙把腰带下的木人拿出,举高在眼前,想问个清楚。
耳报神却怕伤着这小桃树的心,转过眼说:“你问她们去,就等你撬开她们的嘴了。”
阮桃又把木人塞回到腰带下,转而捂住心口。她的心一定是被撕开了一块,什么冷风雪水全往里边灌,就像还在晦雪天的时候,冻得出奇。
进小悟墟,便见塔刹成林,塔刹虽高矮有别,但模样近乎相同。
塔刹间有菩提树,许是久久无人念经,此地禅意不比从前,所以菩提枝叶稀疏,比从前多了几分萧瑟。
见到铃铎,还真是猫儿站在檐上,正伸爪有一下没一下地捞。
透过此景,引玉好像能看到,归月独自在小悟墟的那段时日——
归月会捞檐下铃铎,会用塔刹磨爪,偶尔攀上天石与那佛像比肩,许还会到问心斋逗弄满池的鲤鱼。
不曾想,这小悟墟已全是归月的影,归月在此间如此自得,就好像她合该生在此、泯在此地。
莲升勾手,招的却不是归月。
远处有东西簌簌飞近,单听声响,应有万千之多。
蝶?
阮桃诧异扭头。
不是蝶,白玉京的蝶身似蓝晶,如今纷飞而来的,分明是数不清的符纸。
莲升曾将符纸整齐叠好,用石子压在地上,如今归月回来,也该物归原主。
她一展五指,黄纸便逐一叠在她掌上,有的堆在她脚边。
光是三千塔刹,就让人数不清楚,更别提贴在上边的符纸了。
只是,这不计可数的符纸叠在一块,竟还不及半人高。
“归月。”莲升仰头。
檐上的猫儿轻盈跃下,环着莲升脚边的符纸踱了一圈,不满地说:“原来我费尽心思画出来的符,只比我的猫儿身高上这么点,叫人以为我未尽力!”
“知你尽力了。”引玉弯腰拿起一张,看到猫爪子画的粗糙符文,舒展眉头说:“我一看就知是你写的,不过。”
归月竖直耳,“不过什么?”
“你以前画符喜欢画蛇添足,那时怎么忍得住。”引玉说。
猫儿跃上层层叠叠的符纸,那符纸软,被她那样一压便差点倒塌。她不慌不忙,甚至还舔起爪,说:“我平日是玩儿,那时可是上了心的,可不得画好一些。”
“三千塔刹已无需再用符纸镇压,这些符是你的心血,你想将它们置于何地。”莲升问。
归月豁达,摇头便说:“这晦气玩意还留着作甚,寓意可太不好了,要暗示灵命会重施故技。”
素来喜欢藏物的猫儿,如今不藏了,说不要便是不要。
“你当真想好了?”莲升扬手,掌中符纸飞旋而起,恰似翩跹蝶。
“自然!”归月碧眼如星,亮而笃定。
想好什么了,阮桃在一边迷迷瞪瞪地猜。
大风忽起,地上符纸全部凌空,胜似翱翱鸟雀。坐在纸上的猫儿哪还稳得住身,连忙跃开。
这符是引玉教的,引玉说:“此符一成,便是刀枪不入,只能用火去烧。”
莲升翻掌施术,天上顿时火光幢幢,鸟雀变作红蝶,又状似天星焚燎,跌落人间。
乌云踏雪的猫仰头看天,没将火烬当蝴蝶追,久久,她眼看灰烬全部落地,才慢步踏过。
那时在这小悟墟,她本就受了一些伤,后来为了一心画符,不得已封住五感,如今细细一嗅,才辨出碧根莱菔的汁液所在。
黑猫从灰烬上踏过,她独独那四个爪是白的,如今全染了黑。
但她奋不顾身,不作停留。
小荒渚塔刹远远矗立,那般无奇,轻易会被忽略。
引玉见到小荒渚塔刹,看见的不是禅意,而是罪孽。
是灵命留下的罪孽,却是众生承之担之,众生为之血流成海,为之补缀乾坤。
“到了。”莲升说。
“闻到了。”归月绕着小荒渚塔刹踱步,“有几分像云锁木泽,是甘甜的泥腥味。”
她转而看向引玉,又说:“你们就是从这去的小世界吧,跟我说说,那边是什么样?”
引玉远远站立,忽然想,如果再花上一些时日去找别的心头血,那又会是什么样。
她不靠近,她脸上乖慵全褪,和当年在刑台上一样抗拒。
“说呀。”归月催促。
引玉说:“无甚稀奇,也是有山有水,有人有鬼怪,改日你亲自去看。”
归月隐隐记得,当年在刑台上,引玉的抗拒是势与天斗,此时竟是束手无策。
她不要看到引玉这副神色,紧紧挨着塔刹说:“世间诸事容不得你等,且不说归月我天上地下盖世无双,你上哪找和我一般的?”
的确是盖世无双,绝无仅有,找遍慧水赤山必也找不出第二只这样的猫。
归月事到如今也还是神采飞扬,她什么都懂,只是什么都不曾提。
只能是归月,引玉想,这是天道择了她。
少倾过后,她终于展颜,说:“你知道交出心头血会怎样么。”
“就算是个死,我也不会打退堂鼓。”归月尾巴一翘。
“这心头血只能你来取,旁人谁都取不得,取出后,比之凡间自戕者更甚,魂灵口不能言,眼不能视,直到某日醒来,才能说能看,也才能转生。”引玉说得极慢。
“哪一日?”归月还是不怕。
“或许是十年八年,也或许千年百年。”引玉给不出准话。
“这有何难。”归月的尾翘得更高了。
引玉目光不移,终还是说出了口:“此番我不能送你。”
“事不宜迟,又何须你送,你们两条腿的走路磨磨蹭蹭,莫说送我了,跟都跟不上。”归月打起哈欠,忽然变作银发黑裳的人身,挨在塔刹边上笑得狡黠
她招手说:“阮桃,来。”
阮桃想哭,如今她已知晓,是猫儿要走,相处不过数日,猫儿竟又要走。
但她还是走了过去,垂头不愿看归月的眼,明明她此前总想,要是能多看看猫儿化人就好了。
“我带你到白玉京了。”归月抬手,掌心落在阮桃发顶。
她还是做不到引玉那般,浓浓爱恋她不懂,只是她认定,做人须有始有终,做猫亦然。
阮桃匆忙仰头,她还是要看,要多看!
可她堪堪瞧见银发黑裳人那碧绿的眼,便被一道气劲急急震开。
归月笑了,取心头血简简单单,不过是划开胸膛。这事她已做过数回,只不过都是被龙娉所害。
没想到,如今是她要在自己心上划一道口子。
她隔着衣裳按住心口,指尖轻易便破开胸膛,直抵心尖。
她还是神采奕奕,她的爪抓过白玉门,逗过铃铎,挠过塔刹和菩提,也画过符,取心头血不在话下。
这下,她可就要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她懂的,但她不怕,她天不怕地不怕。
引玉站立不动,听见归月喊她名字。
归月砸吧嘴,苦恼笑说:“晦雪天的酒,我还没喝上呢。”她将心头血抹上塔刹,塔刹上有绿光忽闪,血色隐入其中。
但见塔刹好似结痂脱落,那无形汁液随之显形,变作飞屑迎风而去。
屏障,已开。
“归月!”阮桃周身冷却,奔上前去。
归月身形骤矮,又变回了猫儿,碧眼逐渐失色,成了尘封的旧翡翠。
引玉走上前,堪堪抓住归月的魂,不动声色地将它按回归月壳中。
哪里按得回去,不过是她捂得紧。
莲升欲拉引玉的手,却见她仰头笑了。
引玉捂紧归月的魂灵,说:“我想她再喝上晦雪天的酒,我料她来世也还是想当猫。”
莲升微顿,哑声说:“养魂,把她的魂寓于此地,十年百年,又或是千年一过,她生而又是那猫儿仙。”
正如她当时。
“要怎么做?”阮桃趔趄着跌在塔刹边,她那在眼眶里酝了好多年的眼泪,好似闸门大开,终于在此刻倾泻。
她起初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眼泪流进嘴里,叫她觉得咸。
好咸,而心又是酸楚的,她好像要被腌坏了。
莲升伸出的手悬了良久,还是落到了猫儿头上。她将尘埃拂开,说:“要将她的魂镇在此处,寓于骨中,要以瑞光养骨,令其不朽不灭。”
“一直?”阮桃眼睛通红,双手颤抖不已地接起眼泪,怎的接不完呢。
“直到她大梦醒来,魂骨相融。”莲升起身,正欲掐术。
镇魂的术法还未用上,边上倏然长出桃树一株。桃树的根茎本不该盘虬在地,它却张牙舞爪,将猫儿的躯和魂缠在其中。
耳报神掉在地上,引玉不再捂归月的魂,捡了木人便往后避开。
桃树的根将猫儿严严实实裹起,分枝缠上塔刹,将它死死环抱。
镇魂一事,阮桃最是擅长,她要归月齐齐全全回来。
粉衫的丫头从树后探头,却已不是初见时颤巍巍的模样,她盈盈笑了,说:“仙姑安心去,有我在这守着她。”
这是她的依恋,她会守住。
当时归月不正是想效仿引玉在小悟墟养他人之魂么,她未做成之事,阮桃做了。
原来,是命定。
引玉抬手触摸桃枝,见枝上桃色渐显,才知阮桃的劫原来就在此处。
她看向莲升,说:“上回我在骰里神志不清,此番你挽我过去。”
莲升牵她,对桃树微微颔首,既是对阮桃,亦是对归月说:“后会有期。”
两人的身影穿过塔刹,寂静小悟墟中独留阮桃一人。
阮桃闭目不动,挨着桃树站了良久,直到有一物落上眼睑,不得已抬手揉眼。
揉上去才知,这粉嫩的一片是桃花啊。
开花了。
祥乐寺里的桃树都是先花后叶,她却是先长了叶,才开的花。
再一看,桃花长出不过一弹指,竟就结了桃。
粉衫丫头踮脚去摘,在手中捂了良久,嘟囔说:“本是想让你先尝的,可你如今尝不了,放坏可如何是好,我来替你。”
说着,她低头咬下一口,桃肉还含在嘴里,竟又是泪水涟涟。
脆的。
作者有话说:
=3=
第五卷 完,这卷章节多一些,其实字数是差不多的
小宝们六一快乐!
☆ 化我祸灾 ☆
第178章
这次不再是天旋地转, 只好像云开雾释。
所有在小荒渚和慧水赤山走过的弯路,所有的爱恨痴嗔,似乎都是为了此刻。
缘到,便见转机。
缘到, 便能摧破烦恼。
引玉和莲升挽手步入塔刹, 片刻后有如从高处跌落, 跌进一线天里。
三千大小世界,于慧水赤山而言, 其实不过是一线天,此时的一线天正是小荒渚。
去的时候是在夜间, 如今回来, 竟还是月色浓浓。
虽明知归月终有一天会当回那小猫仙, 引玉还是郁气难舒。
她等过漫长的七世,知道那些时日有多难熬, 只庆幸, 一切终归还是望得到头的。
引玉眼如蒙雾,见群山吐翠, 又见破裂石台,便知这是草莽山。
恍惚中,她竟然觉得,慧水赤山只是她失神时做的一场梦,大梦三千,不过尘世一眨眼。
“明珰。”
一声呼唤。
引玉这才完完全全醒神, 蓦地看向莲升,自我解嘲:“折返一趟好比行船, 头晕目眩。”
“你乏了。”莲升穿的明明还是白衬衫和马面裙, 却叫引玉觉得陌生了。
头脑里多了千里记忆, 又在慧水赤山天天看红裙,岂会不陌生。
引玉看自己这一身装束也陌生,不由得一哧,再慢吞吞摸向腰际,毫不意外地摸到了烟杆。
“你看。”莲升语气平平。
引玉已有好一段时日没碰烟杆,如今忍不住拿起来把玩。
她余光斜见远处怪异的阴影,扭头定睛,才知无嫌那硕大一尊的石像竟成了……
乱石一堆。
分明是有人来过,还打砸一通。
像不成像,碎得无比彻底,大半已成齑粉,连轮廓都拼不起来了。
“谁做的,总不会是灵命。”引玉皱眉,将烟杆举至鼻边,还能闻到寡淡的烟草香。
夜色过浓,第一眼未觉有异,再一看,才发现碎石上竟然贴有符箓。
不止碎石,遍山都是符箓。
“看看画的是什么符。”引玉眯眼走近,伸手捏住符箓一角。
她不揭,不过是看看。
“四门来过。”莲升看清符箓便说。
说是四门,是因为鱼家只有“鱼泽芝”会画符,鱼泽芝不在,此地自然不会有鱼家的痕迹。
不错,符纸是一样的,但符文画法不同,引玉一眼便认出来,哪些是吕家所画,哪些是封家所画,又有哪些是邬家和柳家画的。
她松开符纸,说:“用来驱邪除煞的,没什么稀奇。”
莲升定定凝视碎石堆,见碎石中没有灵气流转,也没有魂魄藏身,才移开目光说:“我曾怀疑,灵命会不会就藏在这石像当中,如今看来,必无可能。”
“想到牠这么多年,竟和我同在小荒渚,真是令人咋舌。”引玉停顿,少倾迟疑道:“但为什么,牠好像不曾觉察到我的所在,不与我交锋。”
“难说,或许是魂力不济。”莲升也百思不解。
引玉又闻烟杆,轻轻吸气望天,说:“塔刹上有那等屏障,无嫌必也不能自如出入小荒渚。她行踪莫测,不过是辗转躲藏,看来先前多有错怪。”
“不错。”莲升环视四周,说:“独独灵命藏身此地,也难怪牠需要用到役钉,要是没有役钉,祂的手如何伸得到慧水赤山。只是牠神识一通无嫌,必招天雷,所幸天雷不是时时都会降,否则无嫌必不能苟活。”
“慧水赤山变化诸多,只要无嫌还是灵命的‘眼’,定会知晓你我重回小荒渚。”引玉低头,却已不见当时那困扰她许久的转经筒,而画卷也早归灵台。
“看此地状况,四门也该清楚无嫌当年造就的祸端了。”莲升转身要走,“先下山。”
见状,引玉不紧不慢地挨上莲升的背,力也不愿自己出,悠悠说:“和慧水赤山比,小荒渚的确要荒芜许多,灵气稀疏,让人连气也喘不顺,难为你在这陪我多年。”
莲升侧头看她,“是要谢我?”
“有情人不说谢字。”引玉凑得近,像在咬耳朵。
两人正要走,地上忽然传来一个嫩生生的声音:“慢着,你们要下山就下山,要谈情就谈情,可别从老人家我身上踏过去!”
引玉才知耳报神掉在了地上,看那木眼珠转得飞快,分明气着呢。
想来是她回来时微微失神,一不小心就松了手,她弯腰捡起,说:“踩不着你。”
耳报神幽幽说:“谁知道呢,我看你俩刚才就没有要捡我的意思。”
“捡了,等会下山还劳烦老人家您小点声,这可不是慧水赤山了,别吓着人。”引玉从石台上踏过,却已看不见那遍地的活死人。
疫鬼是莲升走前送走的,那满地的尸骨呢?
“这点事,老人家我还是知道的。”耳报神哼哼,忽然拉长了调子,“想回邬家看看了,也不知道那地方如今是什么样。”
“莫急。”引玉勾住木人的衣领,“叡城还远着呢。”
“再回来,是什么心绪?”莲升看向引玉。
引玉久久才说:“平平常常。”
在此之前,她做过无数设想,如果再回小荒渚,她是会欣喜落泪,还是别的什么,没想到完完全全置身此境,竟平静得好像掀不起波澜。
“我倒是高兴。”耳报神的欣喜遮都遮不住,说话调子都跟着飘高了,“在这地方,我可是人人求着显灵的家仙,地位高着呢。”
引玉促狭一笑,“高到被人埋进泥里?”
耳报神哼哼不语。
草莽山的路好走了许多,日子显然已不是她们离开之时。那时暴雨刚停,到处泥泞,如今沙石干燥,也不怕泥水溅湿后脚跟。
一路下山,路还是原来的路,但在路经草莽村时,竟能看见灯光,明显是有一些村民搬回来住了。
养在村里的土狗极为机警,察觉有人靠近,便吠个不停。
莲升抬手抵唇,那狗顿时消停。
引玉望过去,见那小黄狗伏在地上动也不敢动,戏谑说:“怎么还吓唬狗呢。”
“省得吵醒村里人。”莲升倒也没说错,却不承认自己的私心,她不过是喜静怕吵,和引玉反着来。
引玉朝山下看,呵气说:“四门未必会报警,但振和紫应该已经报过警了。
她们上山之前,振和紫曾也阻止过,久未等到她们下山,想必比四门人更急。
“无妨,就当是人间蒸发,如今又回来了。”莲升平静道。
村外路灯明亮,引玉定定打量莲升,没想到莲升当时被劈焦的半个身竟完好无损,看不出一丝受伤痕迹。
莲升有所察觉,才解释说:“原来那个身没法用了,这是我捏造的。”
引玉摸向莲升下巴,摸着可不像假的,笑说:“好在神力也能带过来,否则鱼老板便要下山吓唬人了。”
“鱼老板?”莲升意味深长地看她。
“嫌疏远了?”引玉松手,抬臂咬住烟嘴,转而往身上摸了好一阵,没能摸出烟丝盒。
想起来,她上山时只带了烟杆,压根没带烟丝。
车停在山脚下,除了蒙上一层尘外,和以前无甚不同。
引玉微微一愣,说:“难道四门和振和紫都没有报警?还以为这车会被拉走。”
莲升看车上连掌印指痕都没有,皱眉说:“或许四门中有谁发了话,这样也好,省得我们还得走着回去。”
好在草莽山偏僻,鲜少有人来,她们停车的地方也不在山径附近,否则要是被人瞧见,这车迟早要被拉走。
莲升解开锁,刚打开车门便顿住了。
“怎么?”引玉想拉车门,手刚碰着把手,便闻到一股泥腥味。
这泥腥味刺鼻,带着一股死气。
莲升还是坐进了车里,打开车顶灯,目光一抬便看向后视镜。
车里没有脏东西,这气味又是打哪儿来的?
引玉上车后也看不出究竟,只好懒懒散散倚着,说:“或许这些天下过雨,气味钻进来便散不出去了。”
这理由很是牵强,但除此之外,她再想不到其他,除非是……
灵命。
光有气味,其他什么痕迹都没有,看车外也是一干二净,既无脚印,也没有指痕。
除了灵命,这小荒渚应当鲜少有人能做到。
“开车吧,鱼老板。”引玉笑说。
许久没有提起这个称呼,如今一说,她便停不下来了。
莲升开车回了旅店,车技没半点生疏,开得那叫稳稳当当。
旅店还是开着门的,前台的女生昏昏欲睡,被车灯一晃便惊醒抬头。
这光亮叫她看不清车牌号,她眯眼打量片刻,以为是来新客了,便拉开抽屉拨弄起房卡。
待那车灯一熄,女生便怔住了,心说这车牌号怎这么熟悉,客人似乎来过。
来过!她心惊肉跳,寒毛都竖了起来,又喜又惊。
引玉和莲升相继下车,刚拉开玻璃门,便见前台露出惊恐神色,根本是想走,又不敢走。
“好久不见。”引玉一笑,前台就更怕了。
莲升下颌微抬,目光睨向这姑娘放在桌上的手机,说:“你给振老板打个电话。”
女生连忙照做,一刻也不敢缓,电话一通,她便瞟着这两人,支支吾吾地说:“紫姐,客人回来了,就、就是之前进了草莽山的那两位。”
不过一会,楼上传来脚步声,振和紫穿着睡衣就跑了下来,久久回不过神。
“你们……之前上哪去了?”
此时已是凌晨四点,但振和紫毫无睡意,扭头就让前台的姑娘去泡了茶。
振和紫看向门外,不假思索地放下卷帘门,直到从外边看不进来了,才松下一口气说:“你们怎去了那么久,一个月前,有人来这里问起你们,我说我不知道,他们竟还想查住宿记录,我想他们又不是警察,没资格查我,所以没理会。”
她微作停顿,悄悄打量这二人,见她们和离开前一个样,更是吃惊,又说:“后来我暗中发现他们要上山,就悄悄跟在后面。”
“他们打砸了石像,还贴符了?”引玉猜到是吕冬青一行人。
振和紫点头,不安地说:“这些年没人敢进山,草莽村又屡屡有人染上怪病,我们是一步也不敢靠近碑石,自然也没有想过,山里竟然会是那样。就那天,我跟着那些人进去,才知道里面满是白骨,还有腐烂的尸!”
“尸骨是他们处理的?”引玉抱臂,烟杆有一下没一下地往胳膊上敲。
茶已经泡好,振和紫给引玉和莲升倒上,自个却嫌烫,渴得等不及放凉,拧开矿泉水便说:“不错,有男有女,其中有两位看着已经七老八十了,人数我倒是忘了。”
“果然是他们。”莲升端起茶杯,轻轻一吹。
振和紫诧异:“认识?”
“你可听说过叡城五门。”莲升目光平静。
振和紫隐约听说过,神色恍惚地继续说:“他们见到石像,气到当场打砸,后来又贴符驱鬼,还将四处的尸骨安葬在一起。普通人见到那种事,理应是先报警,他们却就地做法,在发现我后,还让我不要声张。”
引玉松开双臂,伸手捧起茶杯。
振和紫看着她俩,继续说:“那些人进山进得轻易,而且山上疫鬼似乎都没了,是不是二位做的?”
“你猜对了。”莲升坦然。
振和紫神色复杂,久久才问:“两位接下来要做什么?如果有我能帮得上的,尽管说。”
“你帮的已经够多了,接下来么。”引玉含上杯沿,小试茶温,说:“我们得先回叡城一趟。”
作者有话说:
=3=
第179章
振和紫从记事起就在牙樯滩, 近三十年也不曾离开过。
她倒是知道这两人是从叡城来的,眼下也一定有迫切之事,所以不出声挽留,只说:“上次疫鬼的事, 我还没有正式道谢。”
“举手之劳。”引玉又呷了一口茶。
振和紫愧欠一笑, 说:“原来想说, 在二位下山之后,请二位吃顿饭, 如今看,饭是来不及请了。”
“先赊着, 这饭改日再来讨。”引玉不想振和紫留下遗憾, 便给她留了个念想。
她放下茶杯, 又拿起烟杆把玩。
振和紫这才真心笑了,但她想到一事, 笑意微僵, 说:“想起来,有一样东西想要交给两位。”
“什么?”引玉见她变了脸色, 猜测那东西绝非善物。
振和紫捏紧裹在睡衣外的毯子,起身说:“你们看到就知道了,我光说也说不清楚,还麻烦两位坐等。”
说着,她放慢脚步上楼,冲那在楼梯上回避的女生使了个眼色, 说:“你去歇着吧,店门我明早起来再开。”
“谢谢紫姐。”女生局促转身, 慢吞吞挪了几步, 待到屋门前, 开门关门一气呵成,这才松下一口气。
只引玉和莲升坐在楼下,如今没别人,引玉又不规矩了。
引玉拿着烟杆,往莲升膝头敲了两下,说:“虽然说,当时被拐进画里的人都安然无恙,无嫌埋下的祸根也初显一角,不过。”
“不过什么?”莲升坐直身看她。
“吕冬青他们怕是要觉得,鱼老板是我拐走的。”引玉靠过去,不用烟杆了,掌心往莲升膝头上一撑,又说:“我看起来就像是会那么做的。”
“那还是归咎于无嫌吧。”莲升说得自然,“别让人觉得,我好似轻轻松松就会跟人走。”
“也是。”引玉抬手往莲升眉心摸,见不着那花钿,还挺不习惯。
房子老旧,就算振和紫刻意放轻脚步,楼梯也还是会被踏得嘎吱响。且不说她起先下楼时,跑得匆匆忙忙,其实振和崇早就惊醒了。
又听见脚步声,振和崇不假思索地开门探头,见是振和紫,才卸下气力说:“紫姐,你大半夜在折腾什么。”
话刚说完,他咬到舌头,嘶了一声说:“不会是又碰上怪事了吧。”
振和紫摇头,说:“我进屋拿个东西,你一会跟我下去。”
振和崇不明所以,却还是照做。他周身绷紧地走出过道,还没下楼,目光刚越出围栏,便看见楼下的沙发上坐着两个人,他顿时明白振和紫为什么半夜不睡。
“紫姐,她们……”
振和紫抬手抵在唇前,惴惴不安看向楼下门窗,似乎担心隔墙有耳。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明明是自家旅店,却比谁都拘谨不安。
振和崇噤声,下楼后便直挺挺地站在振和紫边上,生怕归来的两位住客已非活人。他神色又像初见之时,活脱脱一个刺儿头。
他是怕,但怕也得站在振和紫边上,心想要是出事,他拉起振和紫就跑,绝不会独自逃命。
“吓着了?”引玉懒散倚着,没事人一般,好似她不曾消失过。
振和崇更是不敢放松神色。
“没事。”振和紫往振和崇腰侧拍去,“她们那天还帮咱们除了疫鬼,山上疫鬼也是她们驱的,没有她们,村里人哪里敢回去。”
话倒是不错,但振和崇依旧不敢掉以轻心,大鬼吃小鬼,谁知她们是什么鬼。
“振老板刚才说,要给我们看东西。”引玉往振和紫手里看。
“对,是前几天在旅店门外发现的。”振和紫紧皱眉头,面上怵色尽显。
“是什么。”引玉皱眉。
振和紫有些许犹豫,她手上没拿东西,是因为那玩意被她放在兜里了。她干脆摸兜,取出来一只铁盒,铁盒看起来无甚稀奇。
她不急着打开,只说:“二位可还记得,我们这旅店门外是放了水盂的,专用来验那‘死人钱’。”
“记得,就是死人拿纸币糊弄活人,真真假假,一碰水便知究竟。”引玉看向铁盒,盒中并无鬼气,不知盒中物和那水盂有何牵连。
振和紫反复舔起干燥嘴唇,又咽下矿泉水润喉,良久才说:“两位也知道,我们这旅店平时客人少,有时候整天都不会开门。那是一周前,天还没亮的时候,我醒得比店里其他人都早,就一个人下来了。”
“那天有客人?”莲升淡声。
振和紫摇头,额上冒出冷汗,眸光倏然一动,盯住卷帘门和地板间的细细一道缝,说:“自从两位离开,其实草莽山就没有闹过鬼了,有不少人搬回了山上,我们之所以没回去,是因为旅店搬不走。”
“愿闻其详。”莲升注视她。
振和紫一直侧着头,避开目光,说:“那天我按了遥控,卷帘门才刚打开一道缝,就看见有双腿杵在外边。那人穿着布鞋,鞋是湿的,鞋边全是泥,我以为是山上下来的人,但又想起来,那几天根本没下雨。”
“不是村民?”引玉若有所思。
振和紫往额角按去,抹去一滴汗珠,说:“我以为是村民,便问他是想买烟还是买酒,或是别的什么,那人不答。当时我没有多想,低头整理柜台,等那卷帘门完全打开,却发现门外已经没有人影了。”
她嘴唇发干,干脆把铁盒递给引玉,盒中物随即一滚,似是铜铁一类的东西。
振和紫继续说:“我出去找他,猜想是多年在外的村民,想买东西却怯于开口。可我出去之后,还是不见人影,才要转身,身后便是扑通一声响。”
水盂里想必是有水的,引玉想。
果不其然,振和紫说:“我转身往水盂里看,发现盂底沉着一物,后来我仔细检查过,那东西根本不可能是从楼上掉下去的。”
引玉接住铁盒,盒是单侧推开,打开时咔的一声。
打开竟见,里面是一枚生锈的长钉,她比划了一下,有近两寸长。
“我捞出来了,却不敢丢,因为事出诡异。”振和紫倒也是奇人,换作别人,丢还来不及。
“你也不怕这东西脏?”引玉将钉子捏在两指间,举起细看。
振和紫无奈摇头,“怎么会不怕,但如果和山上疫鬼有关,我还是得留着,谁知疫鬼会不会卷土又来,万一此物恰好是镇鬼要用的。”
“况且。”她一顿,这才敢直视引玉和莲升,“我以为是两位投进去的,如今看,似乎不是。”
“不是我们。”引玉把钉子放回盒中,隐约闻到钉上有一股泥腥味,再探才知,钉中寓有微薄灵力。
这泥腥味和残留在车上的,有些许像。
“紫姐,还有一样东西。”振和崇蓦地开口。
振和紫又翻出一物,这次拿出来的,是一张断口参差的纸片,纸片上一个字也没有,却有一滴墨。
墨迹也不稀奇,但振和紫说:“二位当天退了房,因为旅店无人光顾,所以两间房空了很久,不过我们还是有每天打扫,就在捡到铁钉后的第二天,我在窗缝间发现了这纸片。”
引玉接了过去,指腹从墨痕上一抹而过。
这不是她的墨,但留下纸片的人,必在暗示着什么。
莲升神色微变,问振和紫:“可还有其他。”
振和紫听得一愣,不知这两人是去了哪里,一段时日不见,说话越发咬文嚼字。她摇头说:“没别的了,昨天我还跟崇儿上山跳傩了,谁知道是不是鬼祟回来害人。”
“这两样东西,我们可以带走么。”引玉把纸片放进铁盒,一起装着。
“当然。”振和紫露出笑,讪讪说:“二位要是不回来,这东西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处理。”
莲升起身朝柜台看,说:“可否给我一张纸。”
纸?那可就容易了。
振和紫走向柜台,在桌上随手撕下一张,还顺道拿了笔,以为客人是要写字,谁知莲升只接了纸,却不拿笔。
引玉收好铁盒,跟着莲升走过去,双臂往柜台上一支,侧着身悠然自得地看她,说:“鱼老板又要展示手艺了?”
莲升睨她,折纸的手快得叫人眼花缭乱,旁人还未看明白,她就已经折成了。
是一朵莲,和在慧水赤山时折给沈兰翘的那朵有几分像。
“这纸莲放在门外水盂里,能保旅店鬼神不侵。”莲升伸手,纸莲就在掌中,“这两样东西和疫鬼无关,疫鬼除了,便不会回来。”
“多谢。”振和紫捧了过去,犹豫着问:“这是寻常纸,放在盂中化了可怎么办。”
“你放着就是了。”莲升吹开掌心纸屑,转身说:“我们该走了。”
振和紫把纸莲给了振和崇,赶紧打开卷帘门,看天色昏暗,思来想去还是问:“夜里开车不安全,不住一夜再走吗,房钱不收你们的。”
“赶时间。”引玉礼貌一笑。
振和紫把人喊住,连忙说:“之前你们在这留了个信封,我去给你们拿来。”
引玉想起来,信封是上回被疫鬼上身的住客给的,里边都是钱,她摆手说:“不必,旅店收着吧。”
振和紫正想让振和崇去拿,却见引玉和莲升已经上车,车哪是她拦得住的,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离开。
车灯晃远,门前昏黑。
振和崇走了出来,捧着纸莲手足无措地问:“紫姐,这东西真要放到水盂里?那里边不还有水么,是不是还得把水清了,可也保不齐以后会不会刮风下雨。”
振和紫还挺信那两人的,虽然她们行踪诡谲,确实叫人害怕。她不敢多看水盂,只怕又有什么东西掉进去,摆手说:“放吧,被疫鬼上身的她们都能救,一定也能救我们。”
振和崇只好把纸莲放到盂中,明明纸是普通的纸,却就是不沾水。
稀奇!
车开远后,闭嘴装作寻常木头的耳报神才得以开口,“原来山外是这景色,我当年老早就被无嫌压在石台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想到现在的汽车这么厉害,还能唱歌呢。”
引玉哧地笑了,打开铁盒晃上几下,钉子在盒中滚得叮铃响。她举高盒子凑近闻,还是闻不出蹊跷,说:“你猜是谁留的。”
莲升开车不答。
“一周前,那就不可能是无嫌,除非她又料事如神,早早就布下局。”引玉合上铁盒,放到腿边,说:“不过天门禁制已除,小荒渚塔刹已开,她多半也会回来。”
莲升飞快看向后视镜,说:“无嫌如果真是天算,也不会落到这田地。可别忘了,灵命绝非老实之人。”
“也是。”引玉到处翻找,说:“当时落在山上的手机多半被捡走了,在旅店的时候,我本来想借用振老板的手机,后来想,给那几家打电话不如当面说。”
“反正要回叡城,不急。”莲升说。
引玉想想又把铁钉拿出来,她自然不觉得这东西会是役钉,毕竟役钉无色无形,但或许……它暗示着役钉呢?
“役钉?役钉怎么了,莫非是恐吓。”
“嗯?”莲升又看向后视镜。
“先回叡城再说。”引玉再把钉子丢回盒中,终于在车上找到烟丝盒,说:“你慢些开。”
莲升了然,甚至还替她开了车窗,淡笑问:“瘾上来了?”
引玉含含糊糊地应声,搓了些烟丝点燃,朝窗外吐出一口气,说:“仙术是好,但凡物也有凡物的妙。”
莲升开得慢,省得风呼呼往车里灌。
“先回哪呢,回邬家还是你家。”引玉戏谑,“上你家吧,你家人多,一屋子都等着你呢。”
“纸傀也算人?”莲升目不斜视,“那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别让它们站到你我床头就好了。”离开了慧水赤山,引玉越发口无遮拦。
两日后,“鱼泽芝”的车风尘仆仆地开进了叡城,消息不过片刻便传到五门耳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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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邬引玉”和“鱼泽芝”消失太久了, 久到五门快要放弃追寻,他们曾到过牙樯滩,又一路追寻进草莽山,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这两人好像凭空消失, 来时无影、去时无踪, 倒是留下了少许在此间逗留过的痕迹。
车开进叡城, 驶上高架桥,又从璀璨灯光中穿过, 叫人明白,妖鬼横行的慧水赤山已是在世界之外。
后座车窗还开着, 引玉昏睡了一路, 过了收费亭才彻底醒来。
她又捻了些烟丝, 目不转睛看着窗外,明明离开不及半年, 却好像隔了一世那么久, 偏她还认得每一条路,也叫得出商圈名字。
引玉眯眼, 看见鱼家名下的公司,不由哧了一声,咬住烟嘴含糊不清地说:“鱼老板走了这么久,鱼家的公司不会都垮了吧。”
莲升朝远处大厦飞快斜去一眼,说:“早在去牙樯滩的时候,我就安排妥当了, 否则怎么走得开。”
“你不会捏了个自己模样的傀吧。”引玉啧啧道。
莲升淡哂,说:“有活人可以用, 为何要捏纸傀, 工资可不能白打。走前我说要出去办些事, 归期未定,有要事也不必联系,自行决策便可。”
“这甩手掌柜,鱼老板怕是没少当。”引玉戏谑说。
莲升转动方向盘,朝后视镜睨去一眼,说:“本也不打算在小荒渚待一世,以后鱼家还指望他们。”
引玉想,灵命那事迟早会解决,如今已见曙光。
到时她和莲升必是要回慧水赤山的,可如今鱼素菡还不到十岁,成年遥遥,不知如何担得了鱼家家务。
“你还是捏个纸傀吧。”她轻飘飘开口。
“给你也捏一个?”莲升说。
她本意是想给引玉也做个替身,岂料,引玉故意曲解。
引玉似笑非笑地看向主驾,说:“行,给我也捏一个你,最好是能任我摆布的。”
莲升神色未变,将方向盘抓得死紧,少顷轻呵了一声,说:“我还不够任你摆布么。”
“莲升。”引玉坐起身,伏到前边座椅上,说:“你想想那档子事,哪回不是我任你。”
下了高架桥,再过两个红绿灯,莲升踩下油门,一言不发直奔鱼家。
引玉不出声了,慵身倚了回去,省得刚到小荒渚便闹出事故。
这一路上,她盘算着,就算她们不特意露面,那几门也会紧赶慢赶找到鱼家,也算省时省力。
她思绪联翩,在慧水赤山时马不停蹄奔赴各地,如今眼皮一耷,竟又要睡着。
在慧水赤山积了许久的倦意,在此刻排山倒海涌出,盖住了她的意识。
近鱼家宅子,莲升终于放慢车速,说:“这边的路还记得么。”
引玉没应声。
莲升看了后视镜,才知这人又睡着了。她车上有院门的钥匙,按下后铁门便徐徐打开,院里的灯随之一亮。
在鱼泽芝“消失”的这段时日,拿了薪资的家政不曾罢工,宅子看起来还是和鱼泽芝离开时一样。
如今夜深,宅子的灯全亮着,能看见窗上映了人影,好似家宴,往来竟然全是人。
观宅中生息只二,便知是纸傀走动。有纸傀在,谅旁人也不敢入室行窃,许还会当鱼家夜夜笙歌,挥霍无度。
两缕生息,有一缕是鱼素菡的,另一缕则是那只名叫檬檬的狗。
莲升熄了车,回头看引玉歪歪斜斜躺在后座,手上烟杆将掉不掉,不禁摇头淡笑。
她不急着把引玉喊醒,在慧水赤山时,引玉想必日日忐忑,未能得过一日好眠。
她在车上不紧不慢地翻出一张黄纸,又像以前那样,随意撕出个人形,随后一打响指,那小人便从打开的窗缝中滑了出去,蹦蹦跳跳往屋门走。
纸人不敲门,它薄薄一片,自然是一个俯身就从底下穿过去了。
鱼家的纸傀虽没有神识,却会模仿活人,起舞的起舞,看电视的看电视,有的还照着电视中的画面,三三两两演起一出默剧。
见来了生面孔,一众纸傀纷纷扭头,全朝地上那怪显磕碜的纸人看去。
屋中的纸傀都是用彩纸和篾条做的,还用彩笔画了眉眼,乍一看仿若活人,反观地上那不及巴掌大的纸人,薄薄一片好似儿戏。
好在纸人不知美丑,只知是来了“客”,所以才扭头去看。
地上纸人哪里知怯,横冲直撞地奔上楼,又一个滑身,便滑到了鱼素菡房中。
鱼素菡坐在地毯上拼乐高,拼的是只黄毛小狗,只差个尾巴就拼齐了,看模样有几分像檬檬。
她无甚变化,就算鱼泽芝不在家,也还是干干净净一个小丫头。
檬檬趴在鱼素菡身边吐舌,耳朵忽地一动,立起身便朝门边看去。
乐高撒了遍地,有的离得远,鱼素菡够不着,便说:“檬檬,给我拿黄色的那块,在床脚。”
檬檬没理会,放轻了步子踱到门边,在那纸人要从它边上溜过时,低头就舔了上去。
纸人沾到它的舌上,它想吐都吐不掉,只能可怜巴巴地走到鱼素菡跟前,大脑袋往鱼素菡腿上撘。
鱼素菡看到纸人,哪还管手里的乐高,起身就往窗边跑。
院里亮着灯,明摆着多了一辆车,车牌号何等熟悉。
鱼素菡双眼骤亮,弯腰便扯下檬檬舌上的纸人,连拖鞋也没穿,啪嗒啪嗒就往楼下跑。
楼下纸人又纷纷扭头,见是鱼素菡,便继续忙手头之事,好像它们才是屋中做主的。
推开门,鱼素菡猛地顿住,两只脚踩在一块,知道鱼泽芝要是看到她没穿鞋,一定要生气。她回头,急切地喊:“檬檬,鞋子。”
檬檬叼着一双鞋跑近,放下后狂摇尾巴,一副讨夸的模样,可惜它叼错了鞋,这码数一看就不是鱼素菡的。
鱼素菡管不上太多,穿上鞋便跑到车边,双手撘到车窗上。她还未喊出声,便见莲升食指抵着唇,极轻地嘘了一声。
引玉还在睡,她又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做梦,如今那铁盒就在身侧,她意识浑噩,隐约看见黑暗中有人远远站着。
那人身穿泥色的僧尼长袍,披散的长发久未打理,显得枯黄而粗糙。她不转头,手中珠串捻得无比快,似乎很不安。
是无嫌。
无嫌始终不转身,背影瘦如麻杆,只说:“我说不了太多话,尽快找到我。”
引玉蓦地睁眼,手从腿上滑落,无意将铁盒推下沙发,烟杆也从手里滑出,她只堪堪接住烟杆。
她放好烟杆才去拾铁盒,坐起才看到窗外站着个矮墩墩的身影,说:“怎么不叫醒我,还让小孩在外边等。”
“省得吵着你。”莲升这才开门下车,往鱼素菡发顶拍去。
鱼素菡朝后座投去一眼,又望向莲升。久久不见,她眼里连一丝担忧也没有,也不好奇,于她而言,“鱼泽芝”无所不能,就算消失一段时日,也一定不会碰上危险。
也正因如此,她才能从鱼响戈和魏流杏故去的阴影里走出来。
“刚才想说什么。”莲升问。
鱼素菡目色锃亮,灵动得好似鹿儿,说:“我这些天学到了好多,功课一样也没有落下,还会和纸人合奏钢琴了。”
莲升淡哂,说:“等会弹给我听。”
鱼素菡狐疑看她,半晌没说话。
“怎么了。”莲升问。
鱼素菡摇头,兴冲冲往屋子里跑,随意挑了个纸人就往钢琴边上拉。
纸人懵懵坐下,一抬手还真弹起来了,可惜是篾条和麻纸做的,弹得稍显卡顿。
屋外,莲升给引玉拉开车门,说:“久未回来,车门忘记怎么拉了?”
引玉坐在车里看她,歪着身笑,说:“不是不会,是要请,我是鱼家的客,鱼老板不请我,我可不下车。”
莲升是没了花钿,但眼里更藏不住欲。
她抬手撑在车门上,身俯向前,平视起引玉兴味十足的眼,问:“你倒是说说,怎样才请得动你。”
引玉往唇边一指,拿起烟杆在手上打了个转,看样子不请是当真不下车了。
莲升看了良久,却不如引玉的愿,只是垂下手,指腹用力地压向她的唇边。
“怎么回到小荒渚,你还克制了许多。”引玉噙笑低头,推开烟丝盒。
还没捻着烟丝,她的手便被扯起,打开的烟丝盒蓦地摔出,浓浓烟草味铺撒开来。
“打散了我的烟丝,是要赔的。”引玉说。
“改日赔给你,怎么赔你说了算。”莲升浅尝慢品地咬住引玉的手指骨,心底的欲被冲鼻烟草一勾,便呼啸着冲到齿间,唯想将这人骨头不剩地吃下。
但她不能,她浅泄了唇齿之痒,便松口说:“下车。”
这回引玉不捡烟丝盒了,明摆着是在效仿莲升的举动,咬起自己的手指说:“你看,这不就亲着了么。”
说完,她终于躬身下车,后脚刚离,便听见车里传出一个声音。
“我呢?”耳报神幽幽说。
引玉岂会承认又忘了它,伸手提起那花裙木人,说:“还以为你喜欢这高档铁盒子,想你多待一阵。”
“我要看点别的铁盒子,容我看看,这鱼家变成什么样了。”耳报神说话怪腔怪调,“如今的人可真会享受,连房子都比先时豪华,那一个个铜铁方块也不知道是什么,想必花了不少钱吧。”
“哪个铜铁方块。”引玉勾着耳报神的衣领。
耳报神又哼,稚着声别别扭扭地说:“那个呼呼转的。”
“空调外机。”引玉说。
耳报神听都没听说过,从它被镇到石台下算起,到如今已有百年,百年变化之大,大到它好像成了那山林野人。
都怪无嫌!
进门前,引玉敛了神色,说:“久不做梦,刚才在车上不过是小憩一会,竟看见无嫌了。”
莲升顿步。
如今说起无嫌,就连耳报神也无甚反应了。
引玉眉梢微抬,说:“那钉子我探过了,不能借之回溯,来源不明。不过梦中人始终不回头,背影和声音像无嫌,但未必是她。”
毕竟钉子是一个多星期前出现的,比她们回来的时日早太多了。
“她说了什么。”莲升皱眉问。
“让我们快些找她。”引玉看向屋中,听到断断续续的钢琴曲,说:“最熟悉无嫌的人可就是灵命了,我怀疑掷下钉子的就是牠,此番你我虽急,但灵命更急。”
“快些找牠?恐怕是陷阱。”莲升踏入屋门,满屋的纸扎人又纷纷扭头。
这回纸扎人哪还光看不动,甚至一窝蜂涌去,就连那被鱼素菡拉去弹钢琴的也不例外。
这些纸扎全是莲升亲手做的,一只只好似狗儿,循着主人气味而去,真的狗儿却蹲在钢琴边,嗷嗷地欢叫了两声。
莲升只一挥手,纸扎便顿在原地,她扫视屋中一圈,问鱼素菡:“素菡,我不在的这段时日,来过客人么。”
鱼素菡走过去,路过沙发时把玩偶抱进怀里,仰头说:“头几天有客人来,后来就没了,吕家和封家的爷爷来过。”
她怯怯看向引玉,还是有些怕生,说:“宋姨来过,还有萃珲八宝楼的祁老板也来了。”
宋姨不出意外就是宋有稚,但是……
“祁羽非?她来做什么。”引玉一哧,看向莲升,“你欠她货款了?”
“自然没有。”莲升看鱼素菡神色无异,便知道吕冬青和封鹏起等人不过是过来看看,不曾在小孩面前提及太多。
但她想到振和紫拿到的铁钉和纸片,俯身看着鱼素菡说:“家里可有出现脏东西。”
寻常人家的小孩,别说看见“脏东西”,光是听这一说,便要被吓哭。
鱼素菡自小和鬼祟打交道,自然不会哭,摇头说:“没有,这段时间没见过哇呜。”
“哇呜”是小孩口中的鬼。
不过鱼素菡低下头,怯声怯气说:“家里坏了好多纸扎,有的要给我洗澡,碰了水就坏了,有一些想做饭,被烧没了。”
满屋的纸扎,烧起来那还得了。
莲升却不慌不忙,问:“那是谁灭的火。”
“纸扎。”鱼素菡说。
难怪坏了那么多。
作者有话说: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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