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鱼素菡垂头不动, 知道这样的纸扎光是做上一只,就得费上不少心力,如今宅子里的纸扎稀稀拉拉,坏了得有半数多。
这坏的哪单单是纸扎, 分明是鱼泽芝的心血。
“坏就坏了, 再做就是。”莲升不甚在意。
鱼素菡还是不抬头, 在鱼响戈和魏流杏离世后,她平日里不爱见人, 幸而有满满一屋子的纸扎,才不至于变得孤僻古怪。
那些纸扎, 有的自她出生起就陪着她, 有的是她在电视中看着喜欢, 便求着鱼泽芝给她做一个相像的。
经年累月的陪伴,鱼素菡早把纸扎当作玩伴, 少了眼熟的那么几个, 她还挺难过,即使心里清楚, 纸扎本就不是活物。
“这小孩倒是长情。”引玉替莲升把话说了,“去玩儿,不怪你。”
鱼素菡不吭声,紧紧搂着怀中玩偶,压得那玩偶都快走样了。
“钢琴听到了,挺好。”莲升往鱼素菡发顶轻拍, 收了手便要往楼上走,对引玉说:“衣服先穿我的, 改天再回邬家取。”
“我把衣柜整个搬来?”引玉抱臂, 一副要在鱼家长住的模样。
“你乐意便搬。”莲升扶着栏杆, “不乐意就做个新的,要么将就着挤挤。”
她话音方落,衣角便被拉住,还以为是引玉,故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
一听,脚步声窸窸窣窣,分明不是。
鱼素菡跟在后边,拉着莲升的衣角说:“坏的那几只,能不能救回来?”
原来是在纠结这事。
莲升停住脚步,回头见引玉在鱼素菡边上好整以暇地笑。
她移开目光,看向鱼素菡发顶,说:“你说说是哪几个,烧成灰化成水的,我哪里认得出来。”
鱼素菡听出莲升言下之意是可以救,眉间登时扬出喜意,将坏的其中几个描述出来,说:“一个是穿花裙的,蓝白色的花,还有个是穿黑衬衣黑长裤的,那穿墨绿旗袍的姐姐也要,还有头顶上扎了个红色大蝴蝶结的。”
引玉知道这小孩长情,没想到对每个都长情,竟一口气说了十来个,没一个重样的,叫她听得脑仁嗡嗡。她也不知莲升记不记得清,反正她是听过就忘了。
“迟些做,不会少。”莲升淡声,察觉衣角微松,又说:“等会如果来电话,便去接了,敲门告诉我是谁打来的。”
鱼素菡应声,趿拉着不称脚的拖鞋跑远,用力地扑到了沙发上,檬檬也跟着扑。
莲升又要上楼,岂料衣角又被拉住,这回不必怀疑,一定是引玉。她回头,便见引玉下颌微抬,朝墙上座机努去。
“不给祁羽非打个电话么。”引玉还惦记着鱼素菡刚才说的话。
“这么急?”莲升眉梢微抬,转身下了楼梯。
“急,不早些问清楚,今夜是睡不好了。”引玉松开莲升衣摆,拿起墙上座机递出去,说:“那时要不是误打误撞,在萃珲八宝楼看到了关于无嫌的消息,我怕是还得走不少弯路。”
莲升接过去,在通话记录里找起祁羽非的号码,但光有号码没有备注,她怎知道哪个是祁羽非的。
“退。”引玉挨在墙上看。
莲升便倒了回去。
“退,再退。”引玉一顿,说:“就这个了。”
莲升不动声色地看她。
引玉笑了,凑到莲升唇边闻,说:“也没呷醋,怎么是酸的。”
“记得倒是清楚。”莲升淡淡道。
“我是萃珲八宝楼的常客,时不时就要找她。”引玉真当莲升呷醋了,指腹压上莲升唇角,抹了两下说:“况且她那号码好记,我记得也不稀奇。”
莲升不咸不淡地嗤上一声,这才给祁羽非打去电话。
电话响了许久也没人接听,看时间已近十二点,不知道祁羽非是不是睡了。
“再打。”引玉耐心十足。
第二次拨过去,电话终于被接通。
祁羽非应当是睡下了,接通时嗓音里挟着困意,良久才问:“鱼泽芝?”
这号码她打过几次,就为了问鱼素菡,鱼泽芝回来不曾,可那鱼素菡岂会主动给她打电话,所以她一猜便知道是谁。
“是我。”莲升开门见山地说:“素菡说,我不在的这段时日,你来过鱼家。”
“是。”祁羽非爽快承认,“吕封两个老爷子来找过我,就因为邬引玉失踪前曾和我联系,我联系不上她,便找你,谁知你也不知道上哪去了。”
“吕老竟还找到你那了。”莲升语气平平。
祁羽非意味深长地问:“邬引玉在你边上么。”
话筒扩音不错,不把耳朵凑过去也能听到。
引玉靠近说:“别来无恙,祁楼主。”
“我早该猜到你们俩关系不浅,上回我不在,楼里管事的坏了规矩,鱼老板拿红玉钓人,如今是钓着了?”祁羽非鼻里哼出声,“两个人同时没影,莫非是私奔去了。”
她在旁人面前开惯了玩笑,忍不住戏谑一句。
莲升默了片刻,绕开话题说:“吕封二老去找你时,可有问起什么。”
“问了邬嫌的事,我倒是有查到一些,但资料太少了。那几个老头子太凶,我别无他法,只能把手上旧照片和报纸都交了出去,听说他们后来去了草莽山,后续如何我便不知道了。”祁羽非向来只谈钱,鲜少会主动说这么多。
她轻咳一声清清嗓子,继续说:“我曾猜想,邬嫌是不是飞升去了别的地方,我猜你们也是,不过这事没根没据的,不过是我异想天开,自然也没跟那几个老的说,否则我今儿就不是在萃珲八宝楼,而是在精神病院了。”
“就这些?”莲升问。
祁羽非说:“是啊,不过你们到底去哪了,影都不见一个,还以为你们不会回来了,难道说,外边的世界不比叡城好?”
“来日请你喝茶。”莲升一个问题也没答。
祁羽非不是那胡搅蛮缠之人,挂了电话便自个琢磨去了。
上楼进房,莲升还未开口,引玉便已关上房门。她抵在墙上咬住烟杆,眼一个劲往莲升身上瞟。
目光堂而皇之,莲升哪能毫无觉察,心说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来这小荒渚,这人越发放肆了。
放肆的不单是这打量的目光,还有心里无遮无掩的欲。
莲升想,要是起先在这小荒渚时,她便与引玉重修旧好,那正事会不会一件也做不成?
她不再想,在意识到自己俗心不满时,她便知道,她又着了引玉的道。
莲升拉开衣帽间,不做表情地挑拣了一番,取出看似是引玉平日会穿的衣裙,便给她抛了过去,说:“洗洗换上,迟些四门的电话必会打来,当然也可能直接登门拜访。”
引玉接住,顺手放在床边,在放下烟杆和烟丝盒后,才脱了鞋往浴室走。
莲升满腹的欲已将心潮搅乱,她不是圣人,只能保住一时的体面。
可她转念,恣心所欲又怎么不算体面。
她睨向浴室,不作声地拿起烟杆,闻起引玉惯来喜欢的烟草香。
可她才微微凑近,便听见引玉在浴室里说话,好似她被逮了个正着。
“你家浴室的玻璃,怎么不是透明的。”
莲升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只淡声问:“你想如何?”
“我想你看我。”引玉在里边说。
莲升放下烟杆,要是眉心还有花钿,想必已经红透。她按住眉心,走近浴室才知门虚虚掩着,里边的人别有用心。
这饵摆得明显,她如果咬钩,就是承认自己欲念缠身,承认自己烂俗无救。
“没有浴巾,莲升,给我送进来。”
莲升转身,拿到浴巾便一步踏进那明晃晃的陷阱,她是自甘落网。
引玉已在花洒下淋洗,排气未开,显得云雾浓浓。
她转身勾住莲升的衣领,将人勾到身前,一边还拉起莲升的手,说:“别把浴巾打湿了。”
“我可以被打湿,浴巾不能?”莲升隔着水汽看她。
引玉笑了,踏乱水声从浴缸出来,坐到盥洗台上问:“我烟杆呢。”
“你自己放在外边了。”莲升关上水,身上已经湿透,但她浑不在意,还是那冷淡姿态。
“拿进来,想抽一口了。”引玉屈起一条腿,伏在膝上笑,一双眼尤像湿了雨。
莲升单是朝她逼近,哪有去拿的意思,说:“洗便好好洗,在花洒下火是点不着的,抽什么。”
引玉怎会不知道,她是故意的,她就是要莲升朝她步近。她拉起莲升的手,往自己心口上按,说:“那这的呢。”
这的火呢,燃不燃得?
莲升分开她的膝,贴得无比近,迫得她挨在镜上进退两难。
引玉不说话了,只单是笑,还并着两指压在唇前,做出抽烟的姿态。
没有烟,也没有烟气,她却要将吐息落在莲升侧颊,说:“抽上了,怎么会点不着?”
莲升不语。
引玉并着的两指往莲升唇上压,说:“来一口?”
烧的也不知是她指间的“烟”,还是心头的欲。
浴室过会又哗哗作响,掩住零碎喘噎。
但见水汽弥漫,镜面蒙蒙,那在镜中索要无度的两个身影,跟着变得暗昧不清。
吕冬青的电话是在一个小时后打来的,是鱼素菡在楼下接了电话。鱼素菡和他寒暄了几句,便带着檬檬啪嗒啪嗒跑上楼。
不知道屋里人在做什么,鱼素菡敲门说:“吕伯伯来电话了,说等会要过来。”
未听到回应,鱼素菡又喊了一遍,屋里终于有人应声,但明显不是莲升和引玉的声音。
“听到了,老人家我勉为其难替你转达。”
鱼素菡只是微微一愣,鬼神之事她自小就耳濡目染,且不说这还是自家房子,她自然不会怕。
她闻声便往门缝下看,身已经完全趴下去了,还是什么也看不着。
屋里那东西又说:“找我呢?你把门开开,就能见到我了。”
鱼素菡不敢擅自开鱼泽芝的门,她一动不动地看着门缝,神色很是警惕,就连她身侧的狗也伏着不动。
耳报神受够这委屈了,不惜做起哄骗小孩的事,吊着嗓子说:“你没见过鱼家的家仙吧,其实我就是,莫怕,我会帮你美言几句,害不着你,你把门开开。”
鱼素菡蓦地起身,却不碰门把,连拖带抱地将檬檬拉远,一声也不吭。
屋里,耳报神气得头上枝叶都萎了,心说这小孩怎就不受骗呢。
再过二十分钟,两人才从浴室出来,一眼便瞧见耳报神长出枝将自己撑起身,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这木人也就巴掌大,偏偏被枝干架高,能和两人平视,就好像没做好的稻草人。
引玉裹着浴巾,倦意浸满眉眼,睨了耳报神一眼,就问:“你想回邬家当家仙么。”
耳报神本已打好满腹的草稿,想要叱责这两人,未料引玉一开口竟问起这事。
它白眼也不翻了,收了枝便啪嗒落地,良久才闷闷地说:“虽说我对邬家是有些阴影,但我既然是邬家的家仙,哪有不回去的道理。”
引玉坐到床边,自己头发包着,却招手让莲升过去,轻手为对方擦起湿发,说:“我如果没记错,你也不是自愿当那家仙的。”
可不是么,被做成耳报神时,它也不过襁褓大,却遭了剖心剖肝的酷刑,如今连木头身也脱不得,好似身带枷锁,不能自在。
少倾,耳报神不情不愿说:“当时是苦,但后来邬家的人不曾怠慢过我,好吃好喝伺候,我又是看着邬家步步走到如今的,说恨也的确该恨,但罪不及众人。”
“你倒也豁达。”引玉手上动作轻柔,其实是无甚气力了,只是人是被她淋湿的,头发自然得她来擦干。
莲升拉开抽屉,摸出一张创可贴,侧身给引玉贴到肩角。
创可贴一沾上,肩角渗血的齿印便看不见了。她不觉得愧疚,是招惹之人不知分寸。
引玉本还想凑近细闻莲升的发,那创可贴一沾上,也沾了她的嘴,她不紧不慢地偏开头,将“好香”二字咽下喉咙。
耳报神哼了一声,“老人家么,活到这年纪也看开了,要是事事记恨,事事要报,那我和无嫌又有何差。”
莲升弯腰捡起木人,问:“刚才素菡敲门了?”
耳报神的白眼又翻上了天,“人小孩在外边敲门,你们倒是厚颜无耻。她说吕家来电话了,等会多半要来人。”
“还挺快。”引玉拎起床上的衣裙,到浴室里换。
两人下楼后不久,门铃还真响了。
鱼素菡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听见声音便抱起娃娃跑到门边,仰头看起监控。
来人不少,自打鱼泽芝离开,她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到这么多活人了。
都算熟面孔,所以鱼素菡不怵。她不吱声,就光瞪着一双圆眼看莲升,生怕门外的人知道她在。
“素菡,开门。”莲升说。
鱼素菡踮脚开门,飞快退到墙边。
来的果然是吕冬青、封鹏起一行人,宋有稚和邬挽迎也在列。
作者有话说:
=3=
第182章
在路上时, 吕冬青一行人忧心忡忡,不光做了诸多假设,还设想了不少问辞,就连桃木剑和符箓一类的也已备好, 就怕会有性命之忧。
那两人也不知是敌是友, 他们如何不怕。
身边人消失了这么久, 换作是别个,早就报警, 但他们是五门,此事玄乎其玄, 且不说, 邬引玉和鱼泽芝本就……
异乎寻常。
一个是“鬼魂”托孤, 一个是“鬼魂”本身。
可事到如今,宋有稚还是不能将鱼泽芝完完全全视作鬼魂, 甚至无法将她定义为……任何一“物”。
只因为鱼泽芝是有活躯的, 还是能随着时日变化而徐徐长大的,和她本来面目一模一样的活躯。
嫁入邬家多年, 宋有稚见过千百诡事,此事却是前所未有的离奇。
为此,在邬嫌的恶念暴露后,她自行又探究了一番,隐隐察觉到,这两人打从一开始, 也许就是为邬嫌而来。
只是她们遮遮掩掩,宁愿做戏, 也不明牌。
到了鱼家, 不想院门竟是开着的, 众人颤颤巍巍下车,赶紧把镇鬼之物贴身带着,但吕冬青思前想后,觉得有失偏颇,又让大伙把东西都放回车上。
纵览这前二十三年,邬引玉和鱼泽芝从未做过坑害五门的事,更别提坑害其他无辜了,是他们错将邬嫌犯下的错归罪于她们。
门开的一瞬,他们冷不丁与楼上下来的引玉和莲升打上照面,几人俱是悚然一惊,尤其是吕冬青。
是吕冬青主动联系了祁羽非,也是他,强势地拿走了祁羽非手上的资料。
他看了那些报纸照片,无形之中便信了祁羽非的未尽之言,毕竟邬嫌的失踪的确蹊跷,而邬引玉和鱼泽芝亦是。
失踪是其一,其二是……
草莽山上的诸多疫鬼,和那逆天法阵,可不是寻常人能轻松破解的。
吕冬青知道这两人的消失和邬嫌脱不开关系,当她们是应付邬嫌去了,可她们是在哪应付,如何应付,那般神神秘秘,莫非世界之外还有世界?
如果真像祁羽非不曾明说的那样,邬嫌是去了三千世界当神仙,那他们区区凡人,和邬嫌硬碰岂不是以卵击石?
无人出声。
谁也不曾想到,邬引玉和鱼泽芝竟能丝毫不变。
寻常人不说经历大风大浪,就算是小灾小祸,也该有所变化,偏偏邬引玉和鱼泽芝一如从前。
她们身上好像没有一寸伤疤,神色平平常常,泰然自若。
吕冬青更加怀疑这两人的身份,越想,便越是忌惮。
屋中,鱼素菡素来不会主动和人打招呼,只朝门外人投去一眼,便飞快朝莲升跑去。她躲到莲升身后,只露出脑袋端量,一声也不吭。
可檬檬却是好客的脾性,尤其是在熟人面前,它当即摇头摆尾,挨着众人的腿蹭了一圈,才踱回鱼素菡身侧。
莲升朝门外众人微微颔首,摸了鱼素菡的发顶,低头说:“你到楼上去,该休息了。”
十二点已过,对小孩而言,属实算晚。
鱼素菡打起哈欠,抱紧怀中玩偶,跟檬檬一块跑上楼,一人一狗齐齐进屋,门一关便没了声。
厅堂里的纸傀不约而同地仰头,见莲升使了眼色,便纷纷往楼上赶,全守在鱼素菡门外。
纸人走动的簌簌声一停,引玉才看向远道而来的客人。
和她料想的一样,吕冬青和封鹏起果然会来,邬家的熟面孔也会来,只柳家,多半是还没找着失踪多年的千金,出面的依然是旧属。
引玉未出声,目光从他们脸上缓缓扫过,想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
人群中,宋有稚目光闪躲,心知此人对邬家没有恶念,便也不像当初那么怕了。
邬挽迎倒还是那一丝不苟的模样,眼里除了疲意,竟还有担忧。
吕冬青迈进屋,故作从容地说:“回来了怎么不打声招呼。”
引玉走到吧台后,烟嘴已经送到唇边,但她不抽,单是嗅那残余烟味。
她笑说:“要是没打招呼,诸位怎么知道要来,我以为在车开进叡城的时候,就算打过招呼了。”
话虽不假,却显得四门以己度人了。
四门无人应声,吕冬青站在门内,有些无地自容。他干笑几声,坦诚说:“邬吕封柳四家,找了你们良久。”
引玉拿起莲升的藏酒,转动瓶身看起标签,自在得好像这鱼家才是她的住处,说:“喝酒还是喝茶?”
莲升已经坐到茶桌前,烧起了一壶水,抬手说:“既然来了,便坐坐,我想以吕老和封老的年纪,也不适合喝酒,我泡一壶淡茶招待几位。”
门外还是无人敢动,只吕冬青一人站在门里,好似孤立无援。
良久,竟是邬挽迎先开的口:“既然如此,不妨进去坐坐,茶水还是该趁热喝。”
吕冬青沉下一口气,杵着拐杖朝茶桌靠近,坐下后又得重新鼓起劲,才问出口:“你们去了哪里。”
引玉坐到莲升边上,揽起了泡茶的活儿。她将烟杆往边上一搁,拿起茶具便说:“几位既然已经在祁楼主那拿到东西,又怎会猜不到。”
猜到是一回事,而听当事人说起,便是另一回事了。
虽说引玉含糊其辞,未必就是承认。
吕冬青气息微急,余光不着痕迹地瞥向封鹏起,封鹏起也大吃一惊,两人俱不知该如何接话。
唯宋有稚,这里本该是最易受惊之人,在暗暗掐痛指腹后,颤声问起:“所以你到邬家,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邬嫌的事,是不是?”
引玉垂眼泡茶,坦白说:“的确是因为邬嫌,但也有其他不便告知的原因。”
既然是“不便告知”,那就是容不得他人过问。
宋有稚心里明白,邬其遇的死和“邬引玉”无关,所有的祸难都由邬嫌造就,是邬嫌恨透了五门,想将所有人统统拉下地狱。
她口干舌燥,摇头说:“既然是因为邬嫌,当初你和她,又何必在邬家做那一场戏,害得我……”
害她错怪,害她白白怕了多年。
宋有稚哽住,愧意满怀,苦涩道:“不过如今知道也不算晚,多谢。”
引玉有些诧异,她从未在宋有稚口中听到过一个“谢”字。她轻轻一哧,说:“无妨,当初有难言之隐,吓着了你们。”
宋有稚依旧垂着头,不敢看引玉。她的唇色因畏惧而越显苍白,喉咙哑到字音间钝涩明显,“如果不是你们,五门的劫难也不知要如何化解。”
莲升看引玉娴熟泡茶,便夹起茶杯挨个放到吕冬青等人面前,说:“无需言谢,这本就是我们该做的,我们为此而来。”
此话不假,小荒渚本不该遭此祸难,就算无嫌再恨再怨,她也没有那能力,是因为灵命,她才夺得判官之位,才筑得那石台,才进得了慧水赤山。
吕冬青微怔,哑声说:“二位有所不知,先前的判官阴寿已尽,我们曾斗胆问过新上任的判官,关于邬嫌的去向,他令我等切勿追查。”
“此事牵连甚广,确实不宜多问。”莲升擦去桌上水迹。
吕冬青心跳如雷,索性不再问,摇头说:“想来……二位也是为了五门着想,五门还未郑重答谢,若非二位,我等还要被蒙在鼓里,世代如此,无止无休。”
“吕老客气了。”引玉端壶起身,为吕冬青等人斟茶。
吕冬青怎好意思,连忙端杯喝上一口。他心中还是不太安宁,在暗暗打量引玉和莲升的神色后,谨慎发问:“不知邬嫌一事可得解决,两位此番回来,又是为什么?”
“事情还未结束。”莲升只得说到这份上。
吕冬青怔住,哑声:“何意。”
其他几人也相继一愣,脊背发寒。
“事关重大,不便多说。”莲升朝吕冬青睨去一眼,从引玉手里揽过茶壶,将茶叶倒去,又重新泡上,说:“问多无益。”
引玉侧身打量莲升,慢声说:“诸位只需清楚,想要你们性命的,绝不会是我们。”
话已至此,封鹏起蓦地一僵。他默不作声地喝完杯中茶,见引玉又要给他满上,还似笑非笑看他,忙不迭抬手挡住,愧赧摇头。
“封老是嫌这茶不好?”引玉意味深长。
封鹏起坐立不安,说:“茶是好茶,是我没资格享用。”
“此话怎讲?”引玉故意问。
封鹏起如何敢忘,当时他得知邬引玉和鱼泽芝要去牙樯滩,疑心这两人要作恶,便使唤起小鬼刁难阻拦,想害她们死在路上,差点酿下滔天大祸。
他脸色赤红,一鼓作气道:“先前多有得罪,我当时心急如焚,又被怨怒蒙了眼,差点将两位害了。”
“当时是差点被你害了。”引玉慢悠悠地说。
封鹏起当即放下茶杯,从桌前退开,作势要行那大礼。
承人恩情,又险些做了那以怨报德之事,他怎能不跪!
但封鹏起终是没能跪下,有一股无形之力托住了他的膝,他不论如何矮身,都跪不下去。
吕冬青等人一看封鹏起神色,便知其中蹊跷,心知这两人果然身怀奇术,先前分明是故意藏拙,是他们有眼不识泰山了。
封鹏起满心惭愧无从疏解,一把老骨头颤颤不休。
“不是不愿接受封老的道歉,只是,这礼行不得。”莲升一动念,便收起了术法。
封鹏起得以动身,却不敢再跪了。他喉头酸涩,说:“不知如何才能弥补。”
“好说。”引玉轻哧,“改天请吃顿饭吧,那盛鲜宝珍坊的菜式我还挺喜欢。”
封鹏起热泪盈眶,端坐到茶桌前,双手握拳道:“改日一定包它个十天半月,直到两位腻味。”
引玉咬住烟嘴,看莲升再替他们满上茶杯,说:“说来,我们不在的这段时日,可有发生过怪事。”
“莫非。”吕冬青魂不守舍,“邬嫌……还没找着?”
“此番我们不为找她。”莲升将手垂到桌下,那桌下没有抽屉,也没有机关,偏她再抬臂时,手里竟捏着一沓黄纸。
吕冬青回忆片刻,摇头说:“不曾发生过古怪之事。”
莲升折了数朵纸莲,送到吕冬青等人面前,无一人疏漏,说:“将纸莲带回去,往后会发生什么暂不好说,但纸莲能保诸位平安。”
她微顿,又说:“我和引玉之事,切莫对外提起,能瞒即瞒。”
众人怎敢不听,只盼邬嫌这事能早些结束,万不可再闹出人命了。
引玉倚在莲升边上,合起眼昏昏欲睡,倦意十足地说:“你们早些回去,该吃辄吃,该睡辄睡,别的无需管顾,便不送了。”
吕冬青等人如坐针毡,哪还能厚着脸皮逗留,捧好纸莲便相继起身。
吕冬青紧握拐杖,心里虽还是没底,可在有了这纸莲后,竟莫名心安,说:“今夜多有叨扰,有事还请与我等联系。”
“两位开口,定义不容辞。”封鹏起也说。
事到如今,四门已不能再将她们当作寻常小辈,当是要奉若上宾的。
引玉见他们转身要走,才不紧不慢地睁了眼,当真没有要送的意思。
莲升任她倚靠,一边清理茶桌,说:“方才怎不见你说累。”
说的是浴室里时。
引玉但笑不语,如今没了别人,这才捻了些烟丝点燃。
窗外还亮着,却不是因为庭灯,而是有车还没有开走。
引玉点了烟丝才起身往窗边走,一眼认出是邬挽迎的车。
邬挽迎站在车边不动,一段时日不见,他面上又添了几分颓态,明明年岁也不算大,模样却衰老了许多。
看了良久,引玉走到门外,吐出烟说:“回去吧。”
邬挽迎转身上车,在庭中掉头,缓缓开离鱼家。
屋里,莲升默不作声靠近,伸手便将引玉拉了回去。
作者有话说:
=3=
第183章
“舍不得邬家了?”莲升关上房门, 还顺手关了玄关的灯。
所幸厅里还亮着,才不至于连眼前人都看不清。
引玉哪能不明白莲升的意思,分明是不想让鱼素菡看见,只是这灯关不关无甚区别, 此地无银三百两罢了。
她看向远处, 目光循着楼梯往上爬, 落在了鱼素菡门前。
那群纸扎还尽职尽责地守在鱼素菡门外,因为眼珠子是画的, 转不得,所以只得将整个头都扭过去, 仿佛好奇玄关前的两人在做什么。
它们哪有神识, 不过是照葫芦画瓢, 电视看得多了,一举一动也像极活人。
莲升打起响指, 清脆一下, 一众纸人纷纷面壁,谁也不能再转头。
引玉笑了, 却见莲升逼近,近到好似能堵住她的呼吸。
“还以为你会跟他们回去。”莲升松开引玉的手腕,转而按向她的肩头。
引玉顺势往墙上一倚,摸上莲升的脸,说:“回去是不会回去的,只是么, 岂会毫无感情,我在那待了二十来年, 总不能说忘就忘, 且不说那二十多年还挺有意思, 和在慧水赤山时完全不同。”
明明引玉的掌心无甚温度,莲升侧颊却好似被摸到发烫。
她在黑暗中纹丝不动地看着眼前人,按在引玉肩上的手略微收紧,说:“如何不同?”
“你又不是没在这小荒渚待过,还需要我教你么,鱼老板。”引玉噙笑,肆无忌惮地抬手。
莲升的眉心被摸了个正着,但莲升不避,反还任之亵玩。她哑声说:“你再叫我一声‘鱼老板’?”
许是语气间藏有欲,所以听起来不像恼,只像调情。
引玉贴在墙上,悠然自得地说:“鱼老板,强买强卖的生意我不做的,你何不承认,你就是想听我这么叫你。就好比那时在小悟墟,要不是你准我在问心斋养鱼,我何必步步进犯,是你先埋的钩子,先放的饵。”
莲升不能辩驳。
引玉看她被逗得哑口无言,忍笑说:“你不应声,我就当你承认了。”
莲升早就承认,她的私心从来不是池底的泥,而是池里的鱼,一被惊扰,便要大动。
“又不是不给你喊,是我想听。”她改口。
“还会玩儿花样了?鱼老板。”引玉得寸进尺,用指尖勾勒出花钿的形状,然后倾向前,作势要亲莲升的额头。
但她停住了,潮润的气息轻呼在莲升额上,像芦苇。
如果说莲升的欲企立在难以触及的江心,那光是这一苇,轻易便可渡江。
引玉就爱看莲升这故作冷静的模样,她试探过,也曾沉沦其中,知道这平静面孔下的涌动春/心。
她停在莲升额前,故意说:“看不见花钿好可惜,你说我能不能给你亲出来一个?”
莲升垂在身侧的手一动,立在鱼素菡门外的纸扎便挤作一堆,好像杂物那般垒了起来,将门堵得严严实实,饶是鱼素菡想出来,也出不得了。
引玉见莲升不答,气息便移至对方耳畔,说:“听不见啊莲升,你说话了么。”
她按住莲升的下唇,迫使这人微微张口,最后索性坐到了一边的矮柜上,甩开鞋便踢起莲升的膝。
莲升越是不露声色,引玉便踢得越是起劲。
就好像,一把燃得正旺的柴,被风一刮,火星子便四处乱窜,随地点火。
莲升抬手覆上引玉的膝,说:“刚才不是乏了?他们在的时候,可没见你多有精神。”
“他们一走,也就不乏了。”引玉弓腰,对着莲升的耳说:“和你在一块,哪有‘乏’这一字。”
烧过来的火,莲升只想十倍百倍地还过去,她揉软引玉的膝头,抬掌在引玉颊边流连。
明明她的气息已有变化,却还是不动声色,她偏要看看,引玉能忍到几时,又能勾她到何种程度。
她始终想不透,此人怎会这般贪得无厌,好像没有度,明明才过不久,便又想了。
害她也想。
引玉虽是居高,却弯腰与莲升平视,看了半晌,还真吮上莲升眉心,说:“给你画个艳一些的,要红透,要像熟烂的石榴,才配得上这时候的你。”
小悟墟的莲,本该是禁得起撩拨的,但如果是引玉,莲便不行。
莲升揽上引玉后背,唇齿堵上前,令之无暇作弄,令之周身发软,只得附上双臂环抱。
引玉想要分开,可后脑勺被牢牢掌控。她眼冒金星,在快要竭力之时才被放过,不得不伏在莲升肩上喘气。
她勉勉强强撑起身,嘴里还是吐不出一句好话,低低笑了一声后,竟说:“我还料你当真能方寸不乱,鱼老板,不过如此。”
一声“不过如此”,叫莲升又攫去她的气息,既然做了,那便坐实。
引玉自个把裙摆蹭得掀起,好不容易找着空暇,说了一句:“破罐子破摔了?”
莲升往引玉唇角一抹,说:“那就摔一个看看。”
说着,她低下了身。
引玉裙摆大掀,索性盘上莲升肩背,不过转瞬便搐动难忍。
她仰头,伸手一阵摸索,堪堪抓住莲升的发,一时不知自己到底是想将莲升扯开,还是要将对方按牢。
“莲升。”她咬住虎口,不想叫出声示弱,只说:“乏不乏啊?”
莲升仰头,撑着引玉的膝起身,又拎起引玉的手往自己嘴边擦,把话还了回去:“那你会不会乏?”
引玉环住莲升脖颈,被摔出去的“罐子”砸了脚,说:“回房间去,小孩在楼上连门都出不来,你怎么好意思。”
“是谁先的?”莲升轻嗤。
当夜在卧室中,两人半夜才消停。
引玉是想睡,可真闭眼的时候,又毫无困意了,她侧身便把手机捞了过去,查起前段时间的天气。
手机是吕冬青带过来的,来时他不曾提起,走之前才悄悄放下。
要不是多看了桌上的信封一眼,引玉也猜不到那里面装的会是她和莲升的手机。
“在看之前的雨况么。”莲升俯身,把引玉尚还湿润的头发抓起。
半夜时两人又洗了一回,是分开进的浴室,省得又掀情/潮。
引玉“嗯”了一声,指腹在屏幕上划得飞快,说:“振和紫那天看到的人布鞋全湿,鞋边又沾了泥,但那几天的牙樯滩明明没有下雨。”
“总不能是从河里出来的,所以才湿了鞋又沾泥。”莲升看向引玉的手机屏幕。
引玉摇头说:“那便不只是鞋湿了。”
“必不可能是灵命,牠不会亲自走那一程,或许是受牠使驭之人。”莲升淡声。
引玉颔首,灵命懂用役钉,的确可以操控旁人替牠做事。但如果是灵命,那牠在瓮里投一枚钉子是什么意思?
她滑动的手倏然一顿,说:“找到了。”
莲升看到,在那几天里,只叡城外一百公里外的一个县城下了雨。
这虽然是慧水赤山的雨季,却不是小荒渚的雨季。近段时日小荒渚到处干旱,降雨多靠人工,偏那县城反常,在大晴天里下了半日的倾盆大雨。
因为事出古怪,在搜索时,还能在不少新闻里看到。
引玉琢磨了片刻,说:“明儿问问吕冬青他们,今夜便算了,老人家还是该休息的。”
莲升起身去拿吹风,给引玉把头发吹干了,说:“明天我去公司一趟,你要回邬家看看么。”
“我回去看一眼。”引玉打起呵欠,终于有了困意。
她素来眠浅,可只要莲升在身边,就好像吃了助眠药,连睡意都无需酝酿,便能入梦。
翌日一早,莲升早早就去了公司,走前给引玉发了信息,说餐桌上备有早餐。
但引玉睡得沉,没看见信息,还是门被敲得笃笃响,才昏昏沉沉地坐起身。
敲门的是纸人,看鱼素菡也在门外,便知它是帮鱼素菡敲的。
引玉扶着门低头,说:“怎么了。”
鱼素菡抱紧玩偶,仰着头一副警惕又畏怯的模样,她看了引玉良久,才说:“早餐凉了,姐姐说要趁热吃。”
引玉清楚这小孩怕人,要不是“鱼泽芝”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回来,说不定也不会在莲升面前露出活泼的一面。
她朝鱼素菡发顶拍去,笑说:“知道了,谢谢。”
鱼素菡猛缩脖颈,一双眼微微瞪大,鼓起劲说:“我走了。”说着便啪嗒啪嗒往楼下跑,穿的还是那双不称脚的拖鞋。
看拖鞋上有好几个牙齿印,便知道檬檬每次给她叼的都是这一双。
引玉洗漱完才下楼,刚下楼梯,便看见耳报神被挂在了护栏上,她眉一抬,诧异问:“你怎么在这。”
耳报神翻起白眼,“昨夜我研究了好一阵,才知道门要怎么开,否则老人家哪知道会不会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那你怎么挂在这呢。”引玉把它拿了下来。
耳报神不情不愿地说:“那狗追着我嗅,我自己挂上来的。”
引玉把它放到柜子上,“难为你了。”
耳报神见她要走,着急说:“你等会要上哪去?可别忘了带我。”
“忘不了你。”引玉摆手,下楼便掀了菜罩,看是面点便懒得热了。
她心里杂绪多,吃完便忘了刚才答应耳报神的事,自顾自地出了门。
好一段时间没有开车,引玉开得小心,好在并未生疏,只是差点闯了红灯。
到邬家,引玉一看车库里多出来的车,便知道宋有稚在,除此之外,邬家似乎毫无变化。
料想邬挽迎不在,引玉下车后便站着抽了一会烟。她拿起烟丝盒一抖,里边烟丝所剩无几,也不知莲升什么时候才会赔给她。
宋有稚其实早看到有车开进院子,那车陌生,不过想来除了引玉,也没谁进得来。
她在屋里坐立不安,等了良久也不见有人进门,干脆主动开门出去。
引玉没料到宋有稚会出来,她呼出一口烟,笑笑说:“你一个人在家?”
宋有稚在门边站着不动,还是那端庄得体的模样,她一愣,颔首说:“挽迎很早就出门了。”
“我能进去坐坐吗。”引玉又问,态度极其客气。
宋有稚心里有些空,但心知这是她亲手造就。她侧过身,虽然没应声,却抬起了手臂。
引玉稍稍清理了烟杆,才朝宋有稚走去。她踏进屋门,发现符纸全被撕走了,屋里干净,不再有咒术痕迹。
宋有稚走去泡茶,余光暗暗朝引玉瞥去好几次,她不知什么能说,索性什么都不说。
“近来邬家如何,下地的事是谁在做。”引玉到处走动,碰起各处的摆件。
这些东西多是她从萃珲八宝楼买回来的,虽是古物,但她除过晦,不会再招来鬼祟。
宋有稚垂着眼说:“邬家还和以前一样,下地是邬其醒,我偶尔会跟着。”
“邬其醒还想当家主么。”引玉哂着问。
“他……”宋有稚神色复杂,摇头说:“不曾提过了。”
“也好。”引玉不大喜欢那邬其醒,邬家还是在邬挽迎手里为好,否则怕是撑不过百年,就要没落。
宋有稚又看向引玉,沉默了许久才问:“你回来住吗。”
“不了,不适合,而且我还有不少事要做。”引玉没有撒谎,留在邬家怕是只会把邬家人拉进旋涡。
宋有稚神色萎靡,小心地倒出茶水,她喉头的话哽着难受,索性还是吐了出来,“昨夜我就想问了,邬嫌背后是不是还有其他人,是你们此番回来要找的那个不便多说的人,是吗。”
引玉转身看她,说:“是。”
宋有稚叹气,犹豫着说:“我猜到了,我后来又进了几次禁室,除了邬其遇,灵牌上有那葫芦塔刹标记的,全是高祖辈往上。我猜想,是有人为了找出邬嫌,所以才逐一标记,在邬嫌出世后,那标记自然就没有了。”
她口齿发干,继续说:“邬嫌被他利用了,邬嫌是恨五门没错,但邬其遇死于癌症,并不是她害死。邬其遇的灵牌上之所以也有那标记,我想是因为……邬嫌幡然悔悟,想借此告诉我们一些真相。”
宋有稚是聪明的,不然作为外行人,她如何学得会那些玄门妙法。她如今不恨不怕,一时间想明白了许多。
引玉坐了过去,端起茶杯品上一口,说:“这事,你烂在心里。”
宋有稚愣住,久久才点头。
“我只是回来看看,看完就该走了。”引玉放下杯子。
宋有稚看她起身,嘴欲言又止地张合着。
引玉低头,“想说什么就说。”
宋有稚竟像在征求她的同意,说:“如今邬挽迎也大了,而你也要走,我……”
她有许多话想说,当年她生了死婴,后来虽被迫养大“邬引玉”,对女儿的爱却还是无处寄托。她多年来怀揣敌意,如今覆水难收,敌意全部化作自疚,令她彻夜难眠。
引玉平静看她:“无妨,你说。”
“我……想收养一个女儿,我不是为了把她当成谁,我就是、就是……”
宋有稚打了许久的腹稿,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引玉沉默了少倾,转身说:“我上楼拿些东西。”
她转身转得干脆,刚迈上楼梯,便听见身后传来轻飘飘的一声“算了”。
宋有稚垂头,泪流不止,她好像大梦初醒,突然就明白了。
她本想说,她是不想让当年没能抒发的爱和热情也烂在心里,但这无非是冠冕堂皇的托辞。
她啊,不过是想弥补当年的自己,但当年被她伤及的小孩,又该由谁弥补?
她不该那么想的。
作者有话说:
=3=
第184章
世间多有可怜人, 或老或幼、或女或男,林林总总,如宋有稚这般的并不少见。
不同的是,宋有稚的怨和怕打从一开始就是带着死气的, 她认定这是死局, 从始至今消极应对, 如今虽得清醒,却无法完完全全脱身苦海。
因她每一日都在沉沦, 时刻沉沦,如今已沉至海底, 非衔木填海不可救。
引玉回头见宋有稚掩面哭泣, 只是停顿了片刻, 又继续往楼上走。
她抬手从墙纸上抚过,触碰自己曾经留下的痕迹, 一言不发地回到原来的房间。
不能说毫无变化, 细看便知,这房间比她走时还要整洁, 不光床单的褶子被抚平,就连窗上玻璃也干净得连水痕都没有。
房中熏有香,是她放在柜子里的那一款,闻着有几分像莲升身上的香。但她拉开抽屉,却发现盒上包装完整,拆开的那盒也不见少, 摆明是有人买了同款为她点上。
是邬挽迎吗,还是宋有稚?
引玉移开目光, 走去拉开衣柜, 柜里摆着几个空衣架, 是因为她上次离开邬家时,也带走了一些东西。
但那几天她一直躲在酒店,后来又到鱼家小住,衣料早就腌入汗味,她自己摸着都嫌。
看了良久,她把空的行李箱拉出来,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在扭头时,目光无意扫向床底,发现床下有一滴红蜡一样的东西。
红蜡她见得多了,五门驱鬼除祟,免不了要点红烛,且不说这红烛在慧水赤山也算常见。
可这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她房里?
就算是她不在的这段时日里,宋有稚又将她当作鬼魂驱逐,那也无法解释,蜡为什么会落在床底。
如果是除祟,明明只要在房里走上一圈就好了,哪用得着爬到床下。
引玉越想越觉得古怪,深知如今的每一个可疑之处都不容放过,当即走到床边,躬身钻了进去。
红蜡滴在床底正中,她得钻进去半个身才够得着。
床底干净,引玉钻得毫不犹豫,一碰才知,那根本不是红蜡,而是血迹。
是因为床底太暗,且又离得远,害得她错认成蜡。
血迹和蜡摸上去截然不同,况且,血迹就算干涸,也能轻易抹去,换作是滴蜡,便得费劲刮上好几下。
引玉半伏在地上,把指尖递到鼻边闻,时日虽久,却还是闻得到淡淡血腥味。
她猜是一周多前留下的,或许就是振和紫拿到铁钉的那几日,只不过,血色怎会这么淡?
光猜如何猜得明白,既然是血,便离不开活躯,只要借此回溯,想来不消片刻便能追踪到留下血迹之人。
但引玉碰了壁,这血迹就和铁钉一样,和这世间断了牵连,所有因果都被抹去。
引玉立刻想到灵命,除开灵命,一周多前能在小荒渚做到这种程度的,可就没有别人了。
灵命做得明显,急切到好像不管不顾。
这正是引玉回邬家的首要目的,拿衣服不过是借口。她料到灵命既然能在振和紫那留下铁钉,必也会在邬家留下蛛丝马迹。
她环视卧室,除血迹外,再见不到其他蹊跷之处,索性踏出房门,往围栏上一伏。
宋有稚还在楼下一动不动地坐着,她多半是哭停了,手里是攥有面纸,却不往脸上擦。
她面前的茶水没再动过,背挺得不如以前直了,似乎被苦难压垮。
引玉看得出宋有稚的累,宋有稚明显已从“鬼魂托孤”和邬其遇离世的痛楚中走出,但她的精气神已被耗尽,显得死气沉沉。
看了片刻,她才问:“我走之后,有谁进过我的房间?”
宋有稚蓦地仰头,双眼果然是红的。她方才在走神,没听清引玉问的是什么,只迷蒙地“啊”了一声。
引玉又重复了一遍。
宋有稚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坦白说:“我在里面贴过符,也洒过符水,不过后来从草莽山回来,我便都整理干净了。”
引玉若有所思,“在里面用过鸡血么。”
“不曾。”宋有稚仓皇摇头,嘴唇苍白地问:“里面怎么了。”
“没什么。”引玉转身要走,微作停顿,多问了一句:“香是谁点的?”
宋有稚起身,看着楼上的人说:“是挽迎说你喜欢那款香,我无意碰你的东西,就让人给我带了一些过来。我昨晚躺下,想着你可能会回来看看,就去点上了,早上时又去续了一次。”
她一顿,赧颜道:“是我唐突。”
“你不必做这些的。”引玉轻轻呵气,摇头笑了,但她无心让宋有稚抱恨终身,于是说了一声“多谢”。
宋有稚愣住,以为是听错,她本想追问来着,但心想算了,就算引玉说的不是“多谢”,她也姑且当作“多谢”。
她的心太空了,她没有资格怨天怨地,是她择的路,她必须承此后果。
房中,引玉细看余下那点未被抹去的血迹,寻常血确实不该这么寡淡,这一滴就像混了水。
她莫名想到,滂沱大雨下一个鲜血淋漓的人,那人身上的血要是被稀释着落下,应该就是这样。
怎么又是雨。
叡城一百公里外的那个县城,看来是非去不可了。
起身后,引玉走去洗手,擦干水才继续收拾行李。她要带的衣服不多,本来也没法确定还会在小荒渚待多久,挑来挑去,行李箱竟还有一半是空的。
离开邬家前,她特地到神堂和禁室里走了一圈,顺手上了一炷香,直到上车,她也没有和宋有稚再说一句话。
而宋有稚也只是看着她,一瞬不瞬地看着。
引玉坐在车上,才想起出门忘了带耳报神,难怪这一路还怪闷的,合着是少了那比车上收音机还能侃的木头人。
她低头又闻指尖,洗过后理应没味了,可她周身不自在,不得不用湿巾再擦上一遍。
这一早上,引玉的手机分外安静,可能是吕老封老交代过,所以那些小辈,比如吕一奇和封庆双,谁也没有打来电话。
罢了,引玉咬起烟嘴,又想回灵命那事。
如果是灵命,牠如今那四处留痕的样子,的确像在引她前去。
可前面那二十三年为什么不找她,为什么浑然不觉?
引玉想不通,一心只想奔着那县城去,她一晃神,便把车开到了邬家不远处的湖边,所幸她也不是完全走神,及时停在了路边,否则脸就丢大了。
这湖泊她熟,那时她半夜起来,可不就是在这湖边吹风吹到感冒的么。
引玉当自己是一时兴起便来了这,松开刹车就开走了。
过了福骋大桥,她径直往莲升那去,不料半路上便接到了莲升的电话。
莲升那边有人说话,像在开会,她却明目张胆地开起小差,压着嗓说:“在哪呢。”
“快到你公司楼下了。”引玉目视前方,轻笑一声,“你那边是在开会吧,就这么想听我声音,一刻也不能等?”
“嗯,想听。”莲升在电话里倒是坦诚,许是边上耳目多,无心调情说笑,“开着会。”
“听到也该尽兴了,怎么还不挂,还有事?”引玉打趣。
莲升全未理会引玉的戏谑之言,淡声说:“查到一些事,我们又该走了。”
“你说。”引玉收敛起神色,从匝道开了过去,拐上两个弯便到莲升楼下。
莲升那边是唰唰翻页声。
“我问了吕老,这段时日两际海并无异样,阴阳两界也都还算安宁。不过我查了前段时日下过雨的那个县,县城边上有个观喜镇,在大雨时出了一桩命案。”
“什么意思,命案是人为?”引玉找起地方停车,停好便降下车窗,窸窸窣窣地点起烟丝。
“说是结案了,吕老等人也不曾发现异常。这案子里,有两人被削去了单只耳朵,都死得蹊跷。”莲升说话声音轻,差点被她那边的发言给盖过去,“说是仇杀,杀人的那个如今就在牢里蹲着。”
“那人身上也没有异样?”引玉轻吸一口,朝窗外吐气。
“让人去问过了,神志还挺正常,也有监控,能看到他作案时的幕幕。”莲升说。
“为什么会削耳朵。”引玉眯起眼,抿着烟嘴含糊地说:“或许是中了幻象呢,我身中幻象的时候,神志也还算正常。”
“那便不知道了,人我并未亲眼见到,但想必就算见着,也不一定辨得出来。”莲升停顿,又说:“他嘴上说,是因那两人听信谣言,还四处添油加醋传播,他怒火攻心,一时没忍住,便痛下了杀手,但有人目睹,那日他其实不止要削耳,其实还想开膛破肚。”
“总不能是想剖心剖肝。”引玉本是揶揄,但神情忽地一凝,削耳且还开膛破肚,听起来有几分像是要做耳报神。
不过年岁不符,要做耳报神,那得用小孩儿,而那等伤天害理之术,早在多年前便被诸玄门废禁了。
“死的那两人,是什么年纪。”引玉又咬起烟嘴。
“都是二十好几。”莲升平静道,“有几分像耳报神的做法,但显然不是。”
引玉伏在车窗上沉思了许久,直至听到莲升那边传来稀稀拉拉的鼓掌声,才说:“会开完了?”
“嗯,还差几分钟。”莲升说。
引玉笑说:“我在你楼下的停车场,一会下来找我。”
十分钟后,电梯门开,一个人影徐徐步出。
是莲升。
莲升一眼便认出自己的车,走过去果真看见引玉伏在窗上笑,她朝车尾箱睨去一眼,说:“衣服收拾好了?”
引玉从主驾出来,拉开后座车门说:“ 拿了一些,还在邬家看到了有意思的东西。”
莲升知道,引玉这是要她开车的意思,她坐上前,手往方向盘上一撘,回头问:“是什么。”
引玉倚着,后头的木簪将落不落,她反手扶住,说:“我那卧室里有一滴血迹,血色挺淡,似乎混了水。”
莲升记得振和紫口中湿透的布鞋,皱眉说:“你怀疑是同一人留下的?”
“不错。”引玉放下烟杆,双臂环上前座,对着莲升的耳说:“事情都处理完了么鱼老板,有没有兴趣到观喜镇走一走。”
“你坐稳。”莲升系上安全带,不紧不慢地把车倒了出去。
“这就去了?”引玉诧异,她倒是不累,只怕莲升累着。CH
莲升无甚表情,腾手在导航上按了几下,导出了通往观喜镇的路线,说:“公司的事我已经安排妥当,随时可以抽身,此事宜早不宜晚,早些去也好。”
引玉盯起屏幕上绿莹莹的线路,皱眉说:“我怕是陷阱,灵命素来狡猾。”
“有万千人开路,你放心走就是,佛挡便杀佛,且不说牠如今已不能算作佛。”莲升轻描淡写,将“杀”这一字说得何其轻易。
是了,万千人开路,此番她们能回到小荒渚,踏的可是慧水赤山许多人垒出来的路。
是白玉京众仙,晦雪天的可怜人,卧看山的病死鬼,扪天都的烂赌者,是归月、阮桃和裴知,是碧根莱菔,是林醉影和无嫌……
数不胜数。
万千人的尸和血,垒出了灵命的野心,垒出这康庄大道。
莲升开得不急不忙,在还未出叡城前,全未照那导航走。
她说:“灵命虽在找你,却也在四处躲藏,牠不敢现身,势必不敢与我们当面较量。牠如今魔气入魂,真身又在慧水赤山,实力必定大不如从前,什么机关陷阱,尽管去踩。”
“我是怕枉费众人苦心。”引玉合眼,慢腾腾说了一句。
“怎么到了这,你反还束手束脚了。”莲升睨向后视镜。
引玉双腿一叠,手在膝上轻拍,说:“正是因为路太难走了,才不敢信灵命会明目张胆地露出破绽。”
莲升往扶手箱里模,捞出来一只电子宠物机,抛向后座说:“素菡的,在车上放了很久,一直忘了给她带回去,你替我看看那猫怎么样了。”
引玉拿起来,无甚兴致地按了几下,这东西她没玩过,也不知道要怎么玩。
她刚按下,屏幕上便跳出来一只像素小猫,或许因为屏幕是黑白的,看着有几分像归月,她粲然一笑。
“走之前,你还有什么事需要料理么。”莲升看她展颜,也微微舒展眉心。
“去把耳报神带上。”引玉按起游戏机,“早上出来时忘记带它了。”
作者有话说:
=3=
第185章
这电子猫有点意思, 不光心情会时好时差,竟还知道饿。
引玉漫不经心地按了几下,不禁想起刚上白玉京时的归月,也是一惊一乍的, 一会难过, 一会又能开心起来。
也不知, 归月何时才能醒来。
如今白玉京冷清,阮桃孤身一人, 幸好心底还有谢音的声音陪着她,否则她如何挨得过这寂寂岁月。
到鱼家, 引玉估摸着耳报神应该不会走动, 谁知柜架上空空如也。
她眉梢一抬, 说:“早上出来前,我答应了要带它的, 谁知吃完面点就忘了, 它多半是闹脾气了。”
“说来,我出门时还看见它挂在围栏上。”莲升朝围栏投去一眼。
“昨夜它自己长了脚走出来的。”引玉意味深长。
莲升哑口无言, 转身到房里找了一通,连床底也没放过,就差把地板掀了。
“这回脾气闹得大。”引玉还在一边按手里的电子猫,“竟还躲着人。”
莲升走出房门,对远处歪头偷看的纸傀勾起手指。
平日电视里播的是什么,纸傀便看什么, 这一只许是歌舞节目看得多了,竟是从远处踮着脚兜圈靠近, 明显是跳的芭蕾。
“见着那木头人了么, 上哪去了。”莲升已是见怪不怪。
纸人哪来的灵智, 其实根本听不懂人话,但它是莲升的“眼”,莲升问完,它便扭头看向鱼素菡的房门,答案一目了然。
引玉想起来,昨夜里耳报神是和鱼素菡说过话,它还帮着传话了。她不假思索地敲了鱼素菡的房门,回头朝莲升努起下颌。
“素菡。”莲升喊了一声。
站在两人身后的纸傀还没走,歪着头面无表情地盯起房门。
房里,鱼素菡早就做完功课了,正坐在地毯上玩乐高。
檬檬伏在边上,跟见鬼一样,一动不动地瞅着不远处座椅上的木头人。
谁能想到,耳报神竟坐在鱼素菡的书桌前,身下搭着兔子板凳,所以刚好能平视桌面。它能坐稳,全靠身上长出来的枝撑着。
木人坐在板凳上,面前立着一块平板电脑,这事其实不稀奇,毕竟鱼家会看电视的纸傀多着去了。但这木人,竟把身上长出来的枝当手用,用来划拉视频上的进度条。
枝叶做成的手没温度,触碰不够灵敏,好在耳报神会施术,宁愿让枝叶发烫枯萎,也要拉那进度条,跳着看视频。
门响时,耳报神连眼都没眨上一下,直到听见莲升的声音,才僵住不敢动。但它转而想,它又没做亏心事,明明是这两人出尔反尔不带它,它还气着呢。
木人又继续拉进度条,优哉游哉地欣赏视频里会变身的彩色头发小人,看得不亦乐乎。
莲升在门外又喊了一声。
鱼素菡只好放下乐高,光着脚小心翼翼拧开门把。她就打开了一道缝,从房里探出头,看着莲升不吭声。
平常时候,莲升只要喊上一声,鱼素菡便会从房里走出来,哪会像现在,就像防贼一样。
莲升弯腰往鱼素菡脑门上轻轻一弹,问:“木人在里面,是不是?”
鱼素菡本是想摇头的,但莲升从来不许她说谎,她嘴一撇,只好缩回屋里,小声说:“它说它是鱼家的家仙,要我把平板供奉给它。”
鱼家长大的孩子,又怎会不信鬼神,当真把平板供出去了,还极懂事地拖来一张板凳。
耳报神真是……
好一个家仙,也不见它守家,竟坐在小孩屋里看平板。
耳报神看得入迷,连身后站了人也不知道,直至一只手伸向前,给它把声音调小了。
它还挺吃惊,自个试了几遍,说:“这东西还能调声音大小呢,你怎么不提前和我说,我老人家听得不清不楚,还以为耳朵聋了。”
再一看,不说手掌大小,单那手腕上戴着的一串菩提珠,一看就不是鱼素菡的。
耳报神不方便转身,但已能猜到身后是谁。它眼珠子一震,支支吾吾说:“老人家看一会动画片怎么了,我自幼就离开了家,被人残忍对待,千里迢迢来到这地方当樟柳神,你们怎连我这片刻的快乐都要剥夺。”
不知道是从哪个视频里学来的。
“看来鱼家的家仙比邬家的好当,当家的不在,你还主动上任了。”引玉把耳报神转了过去,说:“我们要出去一趟,不知道要几天,你留下继续看电视吧。”
耳报神顿时没了看视频的兴致,愤愤地说:“没了我,你们哪里知道这小荒渚的险恶。”
视频里正巧闪过两方对决的精彩画面,耳报神听见声音,木眼珠忍不住往边上转,可它哪容自己露出把柄,忙不迭摆正视线,说:“快说你会带我。”
“带你。”引玉笑了,这才按了屏幕上的暂停键,拿起木人说:“你装鱼家家仙这事,我暂不追究,还劳烦你老人家先把枝收收。”
耳报神匆忙收枝,眼珠子一转,不想在小孩面前丢了老脸,幽幽说:“咱们去哪啊,就留这小孩儿一个人在家?这不妥吧。”
“她和你不同,她不会把自己挂在围栏上。”莲升说完才想起,昨晚答应鱼素菡的事还没做,转身便说:“我去地下室,等我半小时。”
引玉还没见识过鱼家的地下室,立即跟了上去,说:“去地下室做什么。”
莲升扭头,目光越至引玉身后,看鱼素菡还在屋中,才说:“这一走,不清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先把素菡的纸人做了。”
“你待素菡当真有心。”引玉笑说。
莲升淡声:“我也欠鱼家许多。”
楼上,鱼素菡在屋里站了良久,才知道自己被那木头人骗了。她原先是不信的,可那木人说,如果它不是鱼家家仙,凭什么能在鱼泽芝的房里待一夜。
鱼素菡觉得很有道理,毕竟鱼泽芝是这世界上最厉害的,什么牛鬼蛇神都瞒不过她的眼。
檬檬绕着鱼素菡的腿转圈,毛绒绒的身子一个劲贴向她。
鱼素菡回神,连忙穿上不合脚的拖鞋,啪嗒啪嗒往楼下跑,也要去地下室凑热闹。
地下室的灯是老式灯泡,灯丝已经烧黑了一半,照出来的光略显黯淡。
底下摆满了还未完工的纸扎,有的露出大半竹篾,连麻纸都没贴好,有的虽贴得完好,却还未着墨,脸上空白一片。
莲升坐在藤椅上,听见小孩脚步声传来,便挥手令门关上。
“你也不怕她闹脾气。”引玉抱臂,挨在桌边看。
耳报神附和:“就是。”
“她不会。”莲升做得飞快,但她仅仅是用竹篾做好框架,又剪好彩纸贴上去,根本不拿笔。
引玉扫了一眼,忍不住哧出声,地下室的桌上哪有有什么笔,更没有墨汁。
莲升睨她,不动声色地抬手,掌心朝纸人的面庞覆去。
不过眨眼的功夫,纸扎那白惨惨的脸上不光有了眼耳口鼻,还添了唇脂腮红。
耳报神被引玉夹在肘间,也不敢恼,幽幽地说:“我还料你为什么不让那小孩进来呢,原来是投机取巧,怕吓着小孩。”
莲升没应声,头也不抬地忙活了半个多小时,做了十来个纸傀。
她手下的纸傀和鱼素菡描述的无差,要碎花裙便有碎花裙,要西装裤便有西装裤,连穿玩偶服的也没落下。
转瞬间,地下室里站得齐齐整整的一排纸扎都有了脸,点睛过后,粗看与活人无异。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鱼老板的画技还是未见精进。”引玉坐到桌上,往自己脖颈上一指,笑说:“就这,你还想给我画花。”
莲升整理好桌上的剪刀和碎纸,不急不忙地说:“那不是还没开始专研么,总不会叫你见不了人。”
引玉可不信,勾起莲升的衣领说:“还是我给你画吧,准不会出岔子。”
耳报神嘶了一声,长出一片叶遮住眼睛,一副不愿多看的模样,说:“还是给我画吧,我只能长枝叶,开不了花,怪寡淡的。”
引玉放开莲升的领子,从桌上一跃而下,走去打开门,说:“前些日子不是还说,不愿意老树开花么。”
耳报神不吭声了。
门外,鱼素菡脸上果然连一丝委屈也没有,她知道鱼泽芝做纸扎时不喜旁人靠近,所以也没打算跟着进去,不过是想在门外等着。
“做好了,是你想要的那几只么。”莲升吹开手上沾着的纸屑。
鱼素菡朝里打量,惊喜点头。
莲升这才走了出去,掌心往她头上轻拍,说:“我出去几日,可别再让纸扎给你洗澡做饭了,这些阿姨会做。”
鱼素菡又点头,小声说:“那你早点回来,我会等你。”
莲升收了手,朝地下室的纸人睨去一眼。
顷刻间,一众纸人好像有了魂,不约而同地走了出来,还弯腰和鱼素菡沉默地打了招呼。
纸人到底是常人模样,所以檬檬脸上不见戒备,尾巴还摇得挺欢。
耳报神有些许不爽,哼了一声说:“真是傻狗,放着我一个能说会道的不搭理,偏要朝这些假人摇尾巴。”
檬檬哪知道有人骂它,看见这些纸人,只当是家里来熟客了,在厅堂里撒丫子跑了一圈。
鱼素菡懂事,得了纸傀便高兴了,还催着莲升早点出门,心想早点出去,兴许就能早点回来了。
“那我走了。”莲升说。
鱼素菡把她们送到门外,看莲升挥手,才恋恋不舍地关了门。
两人带着耳报神上了车,这回没再忘。
“我早上查了天气。”莲升系好安全带,在导航仪上戳戳点点几下,重新规划了到观喜镇的路线,说:“观喜镇好像又有雨。”
引玉便用手机搜起天气预报,轻啧了一声,“那一片还真有雨,稀奇。”
“不管是不是灵命设下的陷进,先过去看看再说。”莲升将车倒出车库,沿着导航路线开往观喜镇。
引玉抖起烟丝盒,在城区里还能抽上些许,可上了高速后,便不得不关紧窗,省得尖啸风声吵着耳朵。
耳报神记仇,阴阳怪气地说:“有些人早上默不作声就出门了,要不出我闻到味,还不知道她是回了邬家,明知我想回去看,偏不带我。”
引玉看向后座,“不过是和檬檬相处了半日,你那鼻子竟比它还灵了。”
耳报神独自坐在后排,被安全带勒得死死的,这样就算它不用枝将自己撑着,也能站得直身了。
它眼珠子转溜溜地说:“你别岔开话题,我看了动画片的,你这种言而无信的家长最是要不得。”
引玉不禁哧了一声,眼波横了过去,“想我给你当家长就直说,作甚这么弯弯绕绕的。”
“我指的是鱼素菡。”耳报神哼哼道。
引玉不看它了,坐正身捋起烟杆上的穗子玩,说:“迟些吧,迟些带你回去,我早上出去时思虑太乱,一时忘了。”
耳报神微愣,一句尖酸刻薄的话也说不出了。
“你是百年前被无嫌带上草莽山的。”引玉仰头,回想着老宅的旧照片,慢声说:“邬家如今是有不少变化,宅子重修了,以前连着禁室的客房改成了神堂。”
“改天我亲自回去看看。”耳报神说。
“行。”引玉闭起眼。
这车原先的油量便不算多,路程还未走到一半,就得进服务区加油。
不巧的是,工作人员手里那收款的智能机坏了,而莲升此次出来匆忙,压根没带现金,不得不到窗口前付款。
引玉索性下车透气,她本是不想进洗手间的,但余光一瞥,竟看见一个身影在洗手间门前晃过。
这服务区小,过路人也少,停车场里见不到第二辆车,可那人散着长发,又是穿的长裙,怎么也不像服务区里的工作人员。
回到小荒渚后,除了待在鱼家时敢放空心绪,在别处她哪敢放松警惕。
引玉把烟杆往腰上一别,走向莲升说:“看见个人影,我过去看看。”
莲升付好了钱,但车停在加油亭里也不是办法,只好说:“我去停车,你先过去。”
引玉进了洗手间,察觉不到生息,便伸出一根手指,将隔间的门一扇扇地推开查看。
但她从头走到尾,连一个人影也没见到。
她并不怀疑自己方才那仓促一瞥,只当那人在她未留意的时候走了。
罢了。
引玉忍得难受,转身欲走,只差一步就要走出洗手间的时候,忽然听到……
里边传来一阵冲水声。
作者有话说:
=3=
第186章
有人?
不, 未必是人。
引玉见多识广,以前没有神力,除祟全靠的技艺,偶尔还会被天花板上忽然垂落的湿发吓着。也有的时候, 那鬼走地不走天, 从挡板下爬出腰斩的半截身。
但这次没有鬼气, 可能是厕所的感应装置坏了。
引玉不再进去,只是侧身投去一眼, 上上下下不见鬼影,也不知道是不是藏到下水道去了。
太安静了, 安静到能听见冲洗过后水珠啪嗒滴落。
这装神弄鬼的把戏, 倒有几分像振和紫拿到铁钉的时候。CH
引玉嗤地一笑, 干脆站在洗手间外面等。她看着时间,只愿意奉陪十分钟, 十分钟一到, 还没有人从里面出来,她便走到镜前洗手。
这洗手间的镜子挂在门外的墙壁上, 观感还不错,因为是白日,镜中映出的是蓝天白云。
引玉低头冲洗刚才碰了门板的手,余光留意着四处。她笃定,方才的身影如果是为了引她过来,那人一定还会出现。
果不其然, 她正搓洗指腹,镜中景象忽然有变。
但依旧没有鬼气, 多半是因为镜另有天地, 什么气味都被遮没。
引玉根本不急, 怪事三番两次出现在她面前,分明是求着她看。
她目光微抬,便见镜中抬起了一只灰白的手,皮肉尤像死人,似乎是肉身衰颓,浸满了死气。
此景并非发生在她身后,只因这只手,横在了她镜中影子之前。
此人宽大的袖口并未扎起,布料是泥黄色的,能看出是无嫌惯常会穿的那身长袍。但镜中人没有露面,仅仅是抬起了一只手,食指似乎朝着……
观喜镇的方向。
引玉凝视镜面,目光微微移向别处,想确认观喜镇究竟是不是落在那边。
仅是一秒,镜中手消失不见。
灰白衰颓的肉身,她不觉得会是无嫌。无嫌身上的确有因果业障无数,但无嫌如果将死,先消陨的必定是神魂,哪能留得下齐全神魂,而肉/身先亡。
况且镜中人不曾露脸,是不是无嫌还不一定,恐怕又是灵命的诡计。
引玉蓦地抬手,湿淋淋的五指从镜上穿过。
镜中世界就像她的画,镜在何处,潜入者便能穿到何处。
但小荒渚遍地是镜,家家户户都有镜,可谓四通八达,她伸手一抓,抓了个空。
引玉明白刚才听见的水声是怎么回事了,水在古时可以当镜子使,那东西是给自己造一条道四处腾挪呢。
“怎么了。”莲升从她身后走近。
引玉收回手,低头朝指尖闻去,竟闻到了残留在镜中的一股泥腥味,可想而知,和当时潜进车的是同一人。
她忙不迭把手拿开,又重新冲洗了一遍,说:“没逮到那人,不过我在镜前洗手时,她胳膊一伸,竟给我指了观喜镇。”
“什么模样?”莲升抬臂,手从引玉肩上越过,也按向了镜面,不过如今镜里空空,自然也逮不着人。
引玉看莲升抽手后毫无反应,便往她指尖闻,哪知气味竟散得这么快,一点也闻不到了。
“怎么了。”莲升就势往引玉鼻尖一碰。
引玉心觉可惜,垂头闻向自己的指腹,冲得彻底,如今气味全无,才说:“她身上带着一股泥腥味,是下山后,我们在车上闻到过的。刚才我探了镜子,沾到些许,没想到到你时,气味就散尽了。”
“看到她的模样了么。”莲升问。
引玉又看向镜子,摇头说:“她不露脸,只是伸了一只手,那袖子看着倒是像无嫌,但躯壳不像,手上肤色灰白,尽显颓势。”
无嫌是苍白,却不至于是死人那样的灰,且不说她的气息本也不像泥腥,除非中途出现了什么变故。
莲升皱眉,往镜子边沿敲去一下,收手说:“世间镜子千万,她如果躲在里面不出来,我们也未必能把她揪出来。”
她望向服务区外的高速路,淡声又说:“多半不是无嫌,虽然无嫌也可能到小荒渚来了,但这行事风格不像她。”
无嫌会更隐晦,更滴水不漏。
引玉颔首,说:“在这一点上,无嫌倒是无可挑剔。”
“灵命急不可耐。”莲升转身,“牠想引我们过去,借了无嫌的名义,就像那天在车上时,你做的梦。”
“我正也是这么想的。”引玉把手悬在洗手池上晃晃,扯了纸巾擦手,又将镜子上的水也擦净了,“既然如此,不妨去看看。”
“车我停在后面了,走两步?”莲升手上勾着车钥匙。
引玉跟了过去,她一焦灼就想闻烟味,于是便把腰间的烟杆拿了起来,说:“牠这模样,就好像是怕我们半路反悔,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死到临头,还能打什么主意。”莲升不咸不淡地说。
倒也是,引玉笑了,竟觉得有些唏嘘,本该是白玉京上备受敬仰的灵命尊,何故落到如今这田地。
不过既然是万灵,那又如何当不得那过街老鼠,东躲西藏,人人喊打。
众生万灵,本也不该只有善的一面。
车上虽然没人,但并未熄火,毕竟耳报神还在车里坐着,省得车一熄,就把它热萎了。
耳报神习惯了,看见两人回来也不吭声,不过眼珠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给出了一些可有可无的反应。
“怎么不说话了,平日不是少说一句就浑身难受么。”引玉坐上车,推开烟丝盒盖子看了一眼,便又合上了。
只剩这么点烟丝了,既然现在瘾不大,便先留着。
耳报神冷哼,它白眼一翻,伸出一根枝,便朝木雕的耳朵掏去,一副没听清的模样。
引玉心觉好笑,说:“又不是不回来,我们还能把车落在这步行过去不成?生什么闷气呢,老人家不是常常自诩宽宏大量么。”
说到这份上了,耳报神哪还能装聋作哑,稚声说:“是是是,老人家可不该生闷气,否则气坏身子可如何是好。说起来,你可真是懂我,称得上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了,不过呢,我这身子不是铁打的,而是木头做的,木头长了虫可是要被蛀坏的,还劳烦大仙您别当这蛔虫了。”
这样才像它,引玉慢声:“没说不能生气,要气就气出来,甭管是好话坏话的,说出来心才清。”
耳报神又是一声哼,但没呛回去,毕竟这话中道理,它还是认可的。
引玉侧身,把扶手箱里鱼素菡那个电子宠物游戏机丢向后座,说:“给你解解闷?”
那不及巴掌大的游戏机啪地落在耳报神脚边,它眼珠子往下一转,不愿说这东西它其实是头一回见,可不知道要如何解闷。
引玉早猜到,又顾及它脸皮薄,便说:“你自己摸索一下,是养小猫的游戏,看你连平板都学得会用了,这玩意应该难不倒你。”
这话耳报神爱听,它岂会承认自己会被难倒,立即长出两根新枝,往按钮上戳去,登时一串欢快的音乐从机子里传出,吓得它眼珠子都快转冒烟了。
得幸它这是木头身,轻易不好掌控,不至于被吓到飞起,否则可就丢人了!
果然如天气预报所言,离观喜镇越近,天色就越是阴沉,是有雨之势。
不料前路忽然起了雾,那雾气还越来越浓,就算是开了车前大灯,也看不清路况。不得已,莲升放慢车速,沿着远处路标开进岔道。
引玉眯起眼,趁着车速慢下来,打开了一道窗缝,勾起手指招进来一缕雾气,边说:“这雾气也太浓了。”
窗外无甚可疑气息,雾也并非他人设计,或许观喜镇的雨势,比她想象中的要大许多。
“是寻常雾气。”莲升往旁飞快瞥去,“但那地方的雨,绝不寻常。”
果不其然,在离观喜镇仅有三十公里的地方,雨水穿过了浓雾,噼啪打落在窗上。
引玉将车窗关严实了,也不好再玩烟丝盒,省得烟味在车里散不出去。她环臂目视前方,半晌又看起手机,点开了观喜镇的天气。
观喜镇太小了,天气预报里只找得到它所在的那个县,但县上降水面积覆盖百分百,观喜镇必然逃不脱。
看天气,这场雨是早上十点多下起来的,到如今已经下了好几个小时,中间似乎不曾停过。
或许本该遭殃的只有观喜镇,其他地方是被连累了。
在傍晚时,车终于开到了县上,得从县上穿过,才能更快抵达观喜镇。
县里果然也是瓢泼大雨,雾中灯光朦胧,连街上有没有人也看不清。
莲升的车速是前所未有的慢,生怕有人忽然从车前跑过。
她鸣了喇叭,张望着想找一个停车的地方,说:“先停一停,来之前我查过,观喜镇地势低,容易积水,每逢暴雨车就开不进去。”
引玉捏着手机,快速划拉了几下,果然搜到了数年前观喜镇被淹没的新闻。
到了县上,她虽还心焦,却故作起从容,打趣说:“不过好在雾气大,我们就算从水上走过去,也不一定会被人看见。”
莲升解开安全带,手肘往扶手箱上一支,仔细查看起导航路线,无奈这导航也不清楚路况如何,路有没有被淹,还得开过去才知道。
“你们俩要是下车,可别忘了带我。”耳报神冷不丁说了一句。
引玉看了路线,没想到从县上到观喜镇,竟还得花了半个小时车程,如今雾气大,时间只会更长。
省得待会把木人忘了,她一勾手,那木人便从安全带下飞出,轻飘飘落在她手上。
耳报神心满意足,也不管这雾浓不浓、雨大不大的,转起眼珠子说:“走吧,我不信你们还会怕这些。”
“等会,路途还长着呢,这会儿还用不着带你。”引玉把耳报神往座上一搁,自己打开门走了出去。
外边大雨如注,就连砸在地上溅起的水花也有十来寸高,偏引玉往车门一倚便岿然不动。
所幸雨雾够大,旁人多半也不会在这状况下出门,无人看得见她滴雨不沾地站在车边抽烟。
心里没底,她的瘾又涌上来了,在慧水赤山时手边没有这些,如今回了小荒渚,干脆抽了个痛快。
烟味刚逸出来,便被冷风打散,好在车门车窗关得紧,挨得近也熏不着里边。
水声啪嗒,莲升竟也从车里出来了,站在边上看着她,说:“以后带一些到慧水赤山?省得在那边闻不到这样的。”
引玉反复推关烟丝盒,盒里的烟丝本就不多,如今烟窝里烧着的可就是余下的那点了。她促狭地睨过去,说:“我还等着你赔给我呢。”
“我说过不赔?”莲升按住引玉的肩,凑过去闻空气中那已被稀释的烟味。
她本该不喜欢这气味的,但如今闻着却只会叫她动情,“烟丝也没了,回车上么。”
引玉颔首,想想又说:“带回慧水赤山就算了,有那塔刹在,我想来便能来,来回带它还显得累赘了。”
莲升给她拉开车门,说:“上车。”
还是得照着导航往观喜镇开,只是开到半路就进不去了,那乡道被淹得厉害,再往里,怕是能淹到车顶。
作者有话说:
=3=
第187章
因为是未经修缮的乡道, 侧边靠山,所以积水泥黄,远远能望见玉米地被淹得彻底,若非还有绿叶冒出水面, 许还认不出那块地种的是什么作物。
雨还在下, 引玉推开车门, 下车时手里无端端多出一把伞,撑开说:“走着进去吧, 人走进去还能说是游泳游的,车怎么游, 可别上志怪新闻了。”
耳报神躺在座椅上, 悠哉地说:“这时候还是做木头好, 没有你们这样的烦恼。”
“也是。”引玉打着伞调侃,“木头么, 漂过去就成, 可谁知道水里面会不会有虫,蛀坏了可怎么办。”
耳报神转起眼珠子哼哼唧唧, “就你机灵,把我的话记得这么清楚,原来在这等着呢。”
莲升看了导航,这地方离镇口已不到一公里,倒也不难走,这才熄车说:“这村子每每暴雨都会积水, 住这的人却不曾想过搬走,镇上人员流动极少, 几乎是无增无减的, 年年月月如此, 倒是稀奇。”
“看来你做了不少功课。”引玉对着车里笑。
“不多,时间来不及。”莲升从车上下来,抬手遮在额前,“只是稍稍查了出事的两人,还有观喜镇的大致状况。”
引玉走过去,将伞遮向莲升发顶,环顾四周说:“无增无减哪里稀奇,这镇偏僻,和外界近乎隔绝,镇上的人想必多是不愿意走的,他们把根当作在这,根一断,百年千年的积淀都没了,所以宁愿受苦,也不肯出去闯荡。”
在看见远处遮天的乌云时,她微眯眼,“不过依我看,此举可称不上是安于现状,倒像在害怕什么。”
“所以苦者更苦。”莲升平淡道。
引玉下颌微抬,“你看那云,是不是似曾相识。”
远处雷电交加,云看着比当初牙樯滩的还要浓密。
莲升敛了目光,又看向远处泥黄的积水,说:“看来观喜镇的雨果然不同寻常,不过从资料上看,观喜镇所在的县向来多雨,涝期有史以来便是出了名的。”
这回引玉可没落下耳报神,伸手往座椅上一捞,把木人塞到侧边的裙兜里,也好在她今天穿的不是旗袍,不然可不好带。
她关上车门说:“或许这雨和灵命关系不大,但这片地可就说不定了。”
裙兜里,耳报神暗暗伸出一根嫩枝,往引玉腿上戳去,记仇着呢。
隔着布料,引玉腿上痒,当即朝裙兜拍去。
“进去一看便知。”莲升迈向积水,却不是要凌波而行,而是实打实地踩在泥地上。
只是,积水好像有了灵智,竟徐徐朝两边拨开,未将她的鞋和裙角沾湿半分。
莲升握住伞柄,借势牵着引玉走,说:“当时牙樯滩的雨势也大,看着却平平常常,此地的黑云比牙樯滩更甚,如果是鬼气造就,那里面死的人比牙樯滩只多不少,但是。”
她停顿,诧异道:“为什么根本搜不出相关资料。”
这些年来,观喜镇的案件只那一桩,区区两个被割耳的死者,哪有能耐催降从古至今的雨。
引玉跟着往前,见积水徐徐分开,荡开的波纹好似一双手,想要拂向前,却逼不得已收回。
她低头一哂,说:“总不会因为镇上全是厉鬼,以一顶百,要真是这样,那就是五门和判官失职了。”
“世间野鬼不少,只要不作恶,判官也不会追究。”莲升吹开面前飞近的雨水。
“也是。”引玉见状便紧挨着莲升,懒得自己挥开飞雨。
裙兜里,耳报神安静得出奇,若非她往里摸了一把,还以为记性出岔,又将耳报神落下了。
近镇口,能看见里边的房屋多被淹去一半,不少人坐到了房顶上,许是司空见惯,竟也不呼救,就那般神色平常地坐着。
古怪的是,每个人脸上竟都是死气沉沉,就好像已到了半死不活的境地。
镇子被淹成这样,倒也不可能喜气洋洋,只是,这些人的死气是从魂灵里透出来的,像是全被夺舍了。
引玉和莲升站在山上,居高打量,省得被镇上的人看见。
“一个镇都被夺舍,那还挺稀奇的。”引玉立即想到晦雪天,随之摇头。
晦雪天的人也被鬼祟夺舍了近半,他们之所以还故作平常,是因为慧水赤山有遍地修士,有神仙,还有天道在上。
难不成小荒渚的鬼,也怕神佛?还是不曾现过身的神佛。
“也可能是受了诅咒,所以寿命不长,半死不活。”莲升揣度。
此地是进不了镇的了,除非划船进去,可划船也怪,总不能自称是搜救队。
引玉皱着眉头转身,说:“绕去另一边看看。”
好在这镇子靠山,地势极其不平,只是地势低的那一侧被淹得厉害,另一边还算完好。
进了镇,两人便沿着主道往里走,只见挨家挨户都关着门,街上见不到一个人影。
想来也是,谁会在这暴雨天出行,这风大雨大的,伞都能被吹翻。
镇上的阴气果然很重,但根本找不出源头,只因为……
不管哪个方向,阴气都多得均等,就好像被摇匀的鸡蛋黄。
引玉有些烦闷,说:“镇上的人总不会是真的全被附身了,如今鬼气遍布,连方向也找不准。”
“看看去。”莲升朝远处电线杆指去。
引玉下意识回避,刚往后一撤,便想起来,寻常雷电伤不着她。
她定下心,才知在小荒渚的这二十三年,对她影响颇深,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哂着停在电线杆前。
电线杆上贴着一些广告,还有两则寻人启事,广告倒是不稀奇,但这寻人启事还挺令人匪夷所思的。
观喜镇不大,况且这里来来去去都是这几个人,就算丢了人,也犯不着贴寻人启事,挨家挨户问都比这来得快。
“是那两个被割耳的人。”莲升抬手指去,往人像左边脸比划,说:“这人被割的是左耳。”
她指尖一动,指向另一人,“这人被割的是右耳。”
竟还是不一样的,引玉如何能不多想,说:“看着倒像是为了凑一对。”
果然不是樟柳神的做法,樟柳神就算要杀婴孩,要割耳和剖心剖肝,那也剜的是同一人的。
引玉看了这寻人启事,在上边找到了他们两家的地址,还有亲属的联系方式,拿出手机便拍了下来,省得要用时记不清。
莲升查好了路线,刚转过身便皱起眉头,说:“那两家都被淹了。”
说完,她照着寻人启事上的号码打起电话,但重复拨出去三遍,都没人接听。
“别打了,蹚水过去。”引玉弯腰,将裙边系了起来。她看耳报神还是没出声,不得不往裙兜里摸,生怕木人掉出去了。
昔日厌水的人,如今冒雨天蹚水也要走过去,莲升扭头看她良久,把伞接过去,说:“你要拎鞋便拎鞋,拎裙角就拎裙角,伞我来打。”
打伞不过是不想叫人看出蹊跷,引玉看向沿途屋舍,笑说:“我是不愿意淋雨,但又不是纸糊的,鞋就这么穿着吧,管不上了。”
在往那边走时,竟看见水上浮着不少彩纸,就好像小孩手工课剪下来的,零零碎碎,不成形。
越是往前,水面漂浮的彩纸越多,有的已经被泡烂,看不出原样。
太多了,哪是小孩手工课那么简单,那怕是全镇的小孩都上了同一堂课。
引玉弯腰去捞了一角,拿起来时,那纸差点裂成两段,幸好她托住了。
彩纸的背面竟是写有字的,是……
不知道谁的名字和生辰。
引玉把纸丢了回去,说:“应该是纸扎,不然怎么会写着八字,粗略一算还是死人的,而且还不是这地方的人。”
“或许附近有冥店,这雨下得突然,门外的纸扎来不及收回去,就被冲走了。”莲升寻了个理由,然后朝远处寻觅。
可惜,这一整条街上的铺面都不挂招牌,也不知道他们卖的是什么。
“这水上的彩纸可太多了,总不能是店门忘了关,屋里的纸扎全漂了出来。”引玉神色不悦,是因为积水已经淹到她小腿腹了。
两人停顿了片刻,忽地听见沉重撞击声。
引玉匆忙仰头,才知是一条黑狗正咚咚撞门,似乎那头是铁打的,根本不怕痛。
狗应该是在吠,嘴有一下没一下地张,只是离得远,而且那户人门窗又关得紧,所以根本听不见声音。
少倾,屋里有人走近,指着那狗训了起来。她低头骂了几句,见狗还在一动不动地盯着外面,才知街上站了人。
老人看似有个七十多岁了,眼睛大抵不太好,眯眼打量了片刻,竟冒雨打开玻璃门,一个劲招手。
虽说老人年纪大,脸上却没有死气,比刚才见到的所有年轻人都更有生机。
引玉看楼上老人转身转得匆忙,方才那招手的姿态也示意明显,便朝这户人楼底走去,说:“还以为镇上没几个人了。”
“巧了。”莲升走到楼下收伞,“老人家惯来是镇上的万事通,也得亏有那只狗撞门。”
“黑狗有灵性。”引玉凑近莲升耳边,意有所指:“许是闻到仙气了。”
“墨香?”莲升睨她。
身后的门忽地打开,老人用夹着方言的普通话说:“进来,别淋雨。”
引玉踏进门,才知这泡了水的屋里竟然摆满纸扎,全是瘦瘦长长的,无一例外都没点睛,有的甚至连架子都没有做齐全。
这些纸扎好在有竹篾撑着,所以才没有被水泡塌,只是下部有些彩纸已经脱落,露出里边精巧的竹架。
引玉指着纸扎问:“大娘,这些都是你做的么,手真巧,你是做这行当的?”
老人颔首,抬手一边往楼梯上使劲挥,说:“上去,上去坐。”
她口音重,许是牙掉了近半,所以咬字含糊,叫人更难听清。
引玉又多看了屋里纸扎一眼,上楼时暗暗朝莲升睨去。
纸扎这玩意,还属莲升最熟。
上了楼,便见走道上晾着一排的鞋,鞋都是一个尺码,且都是老人家穿的布鞋,不难猜出老人是独居。
莲升刚看进屋里,那只黑狗便仓促伏地,尾巴轻晃几下,吠也不吠了。
老人蹒跚进屋,拿起木沙发上的坐垫抖了几下,放下说:“坐坐,喝茶不喝?”
“不用,谢谢。”引玉坐下,转头扫视了一圈,不曾想这屋子和鱼家极像,楼上满满当当全是纸扎。
不过,鱼家到底是做纸傀的,老人在技艺上相形见绌,所做的纸扎虽也生动,却还没有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老人见这两人是蹚水过来的,转身就去拿了拖鞋。刚拿起,她余光往两人脚上扫去,不禁愣住。
她当自己是没有看清,又眯眼一阵打量,才确认这两人脚上的确是干的。
寻常人必会被这怪事吓着,偏老人只是微微一愣,还是把鞋放到了她俩脚边,转而捶背走到柜架前,捧着一本画册回来。
画册的页角翘得厉害,还灰扑扑的,看起来常常翻阅。
引玉不明所以,等到老人把画册放到她和莲升面前,才明白,老人是把她们当成了来订纸扎的客人。
册子上画了各式各样的人形,有童男童女,有金屋银屋,还有随行的鸡犬牛羊。
老人坐在边上,咬字含糊地说:“要是没想好,就翻着看看,里面齐全,就是雨停之前没法做了,纸都泡坏了。这段时间我没接新的活,还以为外面的路淹得厉害,最近不会再有人来。”
引玉翻看了几页,似在认真挑选,一边问:“大娘,村里只有你这是做纸扎么。”
“都做。”老人笑笑,指着画册上的童女说,“这个模样好,选她的人多,看着就是乖巧的。”
“都做?”引玉摸到裙边的烟杆,想想又松了手。
“外面的人来我们这,都是订做这些的。”大娘谦逊,眉眼也温和,“不过这里多数的活都是我接,我做得快。”
莲升冷不丁问了一句:“那程进戎和董垚的随葬品,是谁家做的。”
程进戎和董垚,就是镇上被割了耳的死者。
作者有话说:
=3=
第188章
出入观喜镇的人少, 程祖惠一见到这两人,便当是来做纸扎的。这观喜镇户户都会做纸扎,在哪做不是做,她不忍看两人冒雨找寻, 干脆开门揽客。
将人请进屋, 她才知, 原来“人”不是“人”,甚至也不是来做纸扎的, 就和外边来的警察一个样,是要问程进戎和董垚的事。
程进戎和董垚啊, 程祖惠哪能不知道, 这镇上也没谁不知道, 毕竟那程进戎还是她的孙子。
这可是进镇以来见到的唯一没有露出死相的活人,引玉哪能不生疑, 见程祖惠走神, 便看向边上的柜架。
这一看,就看出了蹊跷。
柜架上摆了不少器物, 有老照片,也有老式洋钟和一些看起来年份不浅的花瓶。
东西保存得都还算完好,那洋钟起码有百年历史,花瓶的釉面和花纹也不是近代仿得出来的。
问题就出在,这观喜镇算是不通外界,何来的这些器物?
十来个花瓶, 远远观其瓶身,出土的窑子从南到北一应俱全, 总不能是订做纸扎的客人不远万里送来的。
引玉又看向程祖惠, 只见程祖惠姿态落落大方, 那份优雅似乎是刻在骨子里的,压根不像小地方的人。
她不问程进戎和董垚了,干脆问起其他,说:“大娘,您来这镇子多久了?”
程祖惠回神后又是一愣,没料到对方竟会问及这个,笑说:“你怎么看出我不是这地方大的。”
“架子上的都是好东西。”引玉看了柜架,又看起老人,说:“看您仪态,也不像寻常人家的。”
程祖惠眼底露出些许失落,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良久没吭声。
她起身走向柜架,摸着瓷器,慢声说:“这事以前我常说,后来看开了,而且没有人问,我也就不再说起。”
“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引玉暗暗抬手,食指往莲升膝上碰去。
她传心声给莲升,说:“如何,算不算观察入微。”
莲升面色不改,却回以心声,“所见略同,她脸上没有死相,想来便是因为这个。”
引玉托腮,唇一动不动,还在看着程祖惠,“看来这观喜镇问题不小。”
那只胡来的手还搭在膝头,莲升低头看去一眼,不动声色地拿开了。
柜架前,程祖惠叹了一声,她的相貌已比不得年轻时候,背也打得不如从前直,但没想到,还能被人看出不同。
她还是愿意说的,只是许久不提,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坐回去才说:“我从外面来的,汛冬知道么,原来是在晁南,后来合到其他省去了。”
“知道。”引玉被莲升拨开,便换了一只手托起下颌。
莲升假意看不见她咬指腹,淡声说:“汛冬如今开发得还算不错。”
程祖惠欣慰笑了,继续说:“我以前家境还算可以,前夫是入赘,所以后来的子孙都是跟我姓,程进戎是我的孙子。”
引玉拿出手机,一划拉,找到了之前拍下来的寻人启事。
寻人启事上的联系人是“程祖惠”,上面的地址是68号,而这里的,她进门前看见是17号。
而莲升心道原来如此,来之前她特地查了程进戎,但只知他年幼父母双亡,亲属里只剩下一个奶奶,却不知这奶奶竟是做纸扎的。
程祖惠摸着手上的皱褶,说:“后来那男的酗酒,把自己喝死了,我倒是觉得痛快。起先时,我信他是一心一意对我好,后来才知道,他不过是贪图程家的家业,死了也好。”
“再后来没过多久,程家家道中落,债是还清了,但那些人不愿意放过我们,我就跟着家里人来观喜镇躲灾。在这里不比从前,不得不跟着学些手艺。”她又说。
“手艺。”引玉了然,“纸扎么?”
程祖惠颔首,“以前时程家富足,能供我去海外,但我不愿意读书,后来想读都没得读了。好在,虽然不是读书的料子,但我手巧,我在这观喜镇上,给一位师傅当了学徒,那师傅后继无人,把会的全教给我了。”
她目光放空,说得慢条斯理,“我不是自夸,是得了镇上认可的,在云孃走后,我就成观喜镇里纸扎做得最好的了,云孃教我许多,也帮我许多,我忘不了她。”
程祖惠擦了眼角,将皱纹间的泪光抹去了,笑说:“让你们见笑了,你们不知道那时候云孃有多厉害,冥府的人要是能拿到她做的纸扎,会高兴到给生人送回财权无数。那时候来观喜镇的人,其实都是奔着她来的,只是因为排不上号,不得不找了别家做。”
“您青出于蓝胜于蓝,云孃要是看到,一定也高兴。”引玉安慰道。
程祖惠微微摇头,说回了程进戎和董垚的事,两位客可是因为这事来的,是她自个扯远了。
“旧事不提,程进戎和董垚的随葬纸扎,都是我做的。”说完她又叹了一声,她这辈子已经见过太多悲欢离合,许多事都已看淡,早从孙子离世的悲痛里走出来了。
“看看,这册子里有么。”引玉看向膝上画册。
程祖惠伸手捏住页角,翻了数页,指着书册上的一栋金楼说:“在这呢。”
“看着还挺精巧的。”引玉说。
程祖惠犹豫了片刻,“你们来这不是为了做纸扎,是想问……”
“我们看了电线杆上的寻人启事,本是想按着地址找过去的,没想到碰上了您,倒也是巧。”引玉打开天窗说亮话。
程祖惠看向她们的鞋,还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说:“寻人启事是我让人帮着弄的,但地址是进戎那边的地址,只有号码是我。”
“给您打过电话。”莲升拿起手机示意。
程祖惠摸向口袋,抱歉地说:“落在楼上了,没听见。”
她一顿,又挤出笑,“我开始时以为你们俩是想为自己订做纸扎,你们蹚水过来,身上却是干的。”
引玉懂了,合着这是把她和莲升当鬼了,这大娘也够胆大,猜到是这样,竟还敢把鬼请进门,看来做这一行的,碰到过的诡事不少。
她也不澄清,索性说:“我们生前也被割耳。”
程祖惠瞪着浑浊的眼,忙朝她们耳边看去,却见两人都是完整的耳,不过她并未起疑,毕竟死人和活人不同,躯壳残缺了,魂也会是完整的,除非动了念。
“这事没什么好瞒的,警察也问过了,证据确凿,所以案子一天就结了。”她捏在页边的手略微一颤,“杀害他们的莫永期,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之前……没杀过别人,定也不会割别人的耳,他小时候还算懂事,但没想到,还是酿了错。”
莲升是知道的,知道那莫永期此前从未离开过观喜镇,甚至还和死去的两人交情颇深。
此事怪就怪在这,三人理应没有龃龉,又不曾接触过外面的人和事,靠的是监控、凶器和莫永期的一面之词断案,其实所谓的谣言,镇里人压根没听到过。
引玉若有所思,说:“警察来的时候雨停了?怎么不见救灾。”
“前面下了一个星期,后来停了几天,积水原来是下去了的,但今天又下起来了。”程祖惠有些无奈,“不是不救,是因为他们知道,这的人不愿意走。”
引玉叠起腿,又问:“最近镇上还发生过其他怪事吗。”
程祖惠瞅着这两人,想说怪事不就在这么,但她自然没这么说。她又看了两人干燥的鞋履,才慢吞吞转身,说:“你们等我。”
镇里全是独栋的自建房,老人说完又要上楼,只留引玉和莲升在房里。
引玉往后一倚,翘起一条腿说:“被人当成鬼,我还是头一次。”
“我以为你乐在其中,还骗她说割耳的事。”莲升起身,朝柜架走去,看见了一些老照片。
照片不少,其中还有程进戎的中学毕业照,照片上……
所有人竟都是半死不活的模样,而程进戎、董垚和其中几人更甚。
毕竟照片不管或近或远,都与人灵魂相系,人一死,也会在曾经的照片上留下痕迹。
莲升拿起照片,看见背面印刷有每个人的名字,便对着一个个地看,没想到在已故者的行列里,竟还有……
莫永期。
因为时间紧迫,莲升白日查这桩案子时,查得不算细致,连莫永期的照片也没见着。她把照片放了回去,皱眉说:“不曾听说莫永期已经亡故。”
“或许是驭的死人躯呢。”引玉往照片中的莫永期戳去,说:“身死,但灵魂还被困在其中,所以让人看不出蹊跷,这样的事又不是没见过。”
“可他是什么时候死的。”莲升听见门外传来走动声,便转身坐了回去。
引玉也跟着坐下,装作从未起过身。
程祖惠走了进来,手里竟捧着一沓画,应该是为纸扎打的稿,递给两人便说:“前段日子也是暴雨不停,那期间我还是接了不少活的,但是……”
她又看向引玉和莲升的脚,似乎颇为在意,微作停顿才说:“但是那些客人都和你们一样。”
引玉接住稿纸,发现画上的“人”都不齐全。
这缺胳膊少腿的,如何称得上齐全,更古怪的,每个人残缺的部位竟都不一样,就如同程进戎和董垚,一个缺的是左耳,一个缺的是右耳。
这样的客人,寻常人碰见早该连夜搬走了,偏偏程祖惠一点不怕,多半是年岁已大,也不在乎这生生死死的了。
程祖惠坐下,指着稿纸含糊不清地说:“都是来过这里的。”
她摆摆手,呼吸说:“都不是活人。”
引玉记得进门前,在水上捡到的那一角彩纸,纸上是写着生辰八字的,于是问:“有他们的生辰吗。”
生辰八字这一物,活着时轻易不能被人知道,死后也不能随便透露。
程祖惠在这一行做了许久,不至于连这都不知道,听了便摇头不语。
引玉不强求,否则还显得居心叵测了,转而问:“那莫永期之前碰到过什么灾祸吗。”
程祖惠收了那些画纸,混沌的眼微微亮起,说:“有的,暴雨下了一个星期,但在第一天白天的时候,江水就涨起来了,听进戎说,莫永期掉进了江里,喊了半天没人上来,多半是被冲走了。”
“那他何时回来的。”莲升皱眉问。
程祖惠说:“是第二天傍晚,他湿淋淋地回家了,说是被冲到了一公里外,一路走回来的,算是命大。”
引玉眯起眼,“当天董垚是不是也看见他坠江了。”
程祖惠露出生硬的笑,无奈说:“进戎说是,他们三人都在江边,具体事由我不清楚。我猜,那天他们三人吵了架,莫永期掉进水里后就记恨上了。”
这和莲升听到的供词可不一样,莲升问:“后来那三人就疏远了?”
程祖惠点头说:“平时三个人天天见面的,后来两天就没听说了,再后来你们也知道的,出事了,进戎和董垚几天不见人,最后才知是……死了,还被埋了尸。”
莲升若有所思,淡声问:“从江水里回来后,莫永期去过哪里,您知道么。”
程祖惠坐起,躬身锤了两下腿,说:“去过山上,那些天雨大,没人敢出门,但他都是晚出早归的,被人发现后,消息一下就传开了。”
“山上?”引玉望向窗外,这观喜镇四面环山,也不知是哪边的山。
程祖惠走到窗边,差点踩着黑狗的尾巴,指着远山说:“就那一块,那是座坟山,埋了很多人。”
莲升跟了过去,大致已能确定,莫永期早就死在了江水里,从一公里外走回来的确实是他,却已不是活着的他。
她看向程祖惠,问:“这么说,他是暴雨第一天坠的江,而您是后来才接到那些死人活的?”
做这一行的,其实程祖惠对“死”字极为忌讳,听到时微微一愣,然后才说:“是从莫永期回来的第二个晚上开始,我才陆续接到活儿,只是因为手里的东西不齐全,拖到现在也没做完。”
她愧欠一笑,说:“我做这行很久了,第一次做得这么慢。”
莲升颔首,心道后来来这的死人,多半和莫永期半夜里上坟山有关。
引玉也站起身,心里已经明晰,说:“多谢大娘,我们也该走了。”
程祖惠心里迷迷糊糊,因为天色暗,不得不打开灯。她诧异发现,这两人的裙边和鞋虽然是干的,但她们有影子!
她才明白,这两人也许不是死人,也没被割耳,不过是想吓唬她说出实情。她索性就着两人之前的话,问:“是害了你们的人指使了莫永期吗,他们还伤害了其他人是不是?”
引玉顺势开口:“只是怀疑,您不必担心。”
程祖惠摇头说:“这件事困扰我很久,莫永期一直在镇上,没有出去打过工,应该接触不了外面的坏人,而且他和进戎以前从来没有吵过架的。”
“知道了,这件事我们会查清楚。”引玉环臂望起窗外雨幕。
程祖惠低头看向两人的影子,她还挺想问这两人身份的,但转而觉得,这事也没那么重要。
沉默了片刻,她只好说:“你们是要上山吗,外面雨大,山上路滑,你们可要当心。”
作者有话说:
=3=
第189章
风大雨大又如何, 即便是天塌地陷,她们也得上山摸清楚,莫永期究竟被使驭着做了什么。
程祖惠一直看着她俩,要么看面容, 要么看鞋边和影子, 她欲言又止, 好几次刚要说出口,却又憋了回去。
引玉料想, 无非还是那些劝君珍重的话,索性转身, 勾着莲升的袖子便要走。
莲升扯开袖子, 反将手腕挤入她掌心, 但神色依旧平淡,好像心头无欲也无求。
引玉笑了, 却不好当着程祖惠的面说太多, 只悠悠说:“做就做明显些,你该庆幸我还不算愚钝, 否则我就算是钓鱼,我也不……”
她意味深长地收了声,个中暗喻,只有莲升懂得。
两人拉扯得也不算明显,却被程祖惠看到了,程祖惠愣了一瞬, 终于还是出声叫住了她们。
“等等,再等等。”
引玉停住, 扭头看了过去。
程祖惠心急如焚, 她叫住了引玉和莲升, 自个却还在往厅外走。她腿脚不好,走路时腿也不大抬得起来,拖鞋的后脚跟都要磨平了。
“怎的,大娘。”引玉问。
程祖惠窸窸窣窣地走着,心急到嘴边蹦出来一句当地的方言,随后才用掺了口音的普通话说:“等等啊,我再给你们拿一样东西,你们再坐坐!”
“我们等,你可别急。”引玉生怕她跌出个好歹。
莲升看程祖惠的身影被挡在墙后,才抬臂将引玉的手顺带着拎了起来,晃晃说:“不什么,不勾我?”
她语气平平地说完,立刻抽出手,五指与引玉交握。
引玉凑到莲升耳边说:“谁让有的人一开始不愿与我共事,还不想和我同住一城,我不得已去了晦雪天,在别人眼里是凄凄惨惨四海为家,怪谁?”
“欲可不是从天而降,哪能说有就有,明珰。”莲升头回说得如此幽慢。
引玉退开些许,抬起闲着的另一只手,往莲升手背上轻轻一碰,说:“欲不是从天而降,你的心也不是无隙可乘。”
莲升无法反驳。
引玉收回手,转身走到落地窗前,环臂看起远处在白雾中若隐若现的坟山。
如今到了观喜镇,她反倒不是那么急了,等等也无妨。
莲升刚靠过去,伏在地上的黑狗便嘤嘤叫唤,吠也不吠,就跟耳报神一样哼哼唧唧。
引玉忽然说:“我原来以为,莫永期被使驭是因为身中役钉,如今看似乎不是。灵命了解无嫌,却不了解莫永期,贸然使驭只会让人觉得莫永期变了性子,被夺舍了。”
“役钉也不是想下就能下的,灵力不济时,下下来的役钉眨眼就会消解,白费心神罢了。”莲升隔着那玻璃门吹出一口气。
那一瞬,环绕远山的云雾像被拨开,露出了灰绿的山巅。
可惜云雾只分开数秒,便又笼上前去,将山腰山巅遮得严严实实。
黑狗忽然站起来狂吠了几声,好像看见了什么,就和方才她们在楼下看见时一个样。
引玉循着黑狗目视的方向看去,才知对楼竟也养了狗,隔得远,隐隐只看得出养的同样是黑狗。
再看,对楼的邻居也养了黑狗,可太巧了,这观喜镇总不能家家户户都养这花色的狗。
“看镇里的人全是半死不活的,养黑狗倒像是为了辟自己的邪。”引玉嗤了一声。
莲升皱眉,玻璃门上雨水淋淋,隔着门看不清楚,干脆拉开门站到外面,沿着长街看向远处。
引玉脚边地板被打湿,这地板一湿,老人踩着怕是要摔,她只得挥动手腕,把飘进窗的雨水全给拂开了。
“在看什么?”她眯起眼,没看出究竟。
莲升从外面回来,顺手关上门。她鞋尖刚踏进屋,地板上的水便通通消失了,说:“这街上每一家都养了黑狗,有不少就趴在窗边,所以一眼就能看见。”
“应该不是巧合,不过,如果全镇都是做纸扎生意的,倒也会信这些。”引玉微顿,“怪就怪在,为什么镇民全都死气沉沉,而且都做纸扎生意,这其中总得有些说法。”
莲升下颌微努,目光淡淡斜向门外的楼道口。
引玉登时噤声,又听见那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外边传来。
程祖惠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两枚古旧的铜钱,铜钱看样子年份挺长,如果拿到萃珲八宝楼,多半是能换不少钱的。
偏偏,程祖惠把铜板递了出去,说:“你们带上这个,下山之后可得记得拿来还我,不记得……就算了。”
像这样的古物,通常浸满阴气,还容易招鬼,正如整座萃珲八宝楼。
引玉看了片刻才伸手去接,果真是古物,她一摸就摸出来了,还是在水里泡过许久的,看样子是世代相传的贵重器物。
程祖惠看她接在手里,微微舒了一口气,但眉头反而皱得更深了,一把便抓住引玉的手腕,半晌没松开,似乎不想给她走。
引玉不挣,还摩挲起手里铜钱,一下便觉察出了异样。
这铜钱是藏有鬼的,只是隔了这物事,不知是大鬼还是小鬼。
引玉不解地问:“还得拿着这铜钱才能上山?大娘,你说这镇上的人全是做纸扎行当的,是不是有什么讲究,您给的铜钱多半和这活计有关吧。”
程祖惠松开引玉的手,上下楼太过频繁,累着了。她一愣,转身坐在木沙发上,招手让黑狗过去,沉默了良久才说:“是有一些讲究,不过我也是……听教我手艺的那位师傅说的,是真是假,我还从来没有探究过。”
“您方便说说吗。”引玉举起手里铜钱,笑说:“这铜钱可比您柜架上的贵多了,您连这都给了我们,总不能不让我们知道背后事由。”
程祖惠倚着,手往黑狗脑门上轻拍,好像有些顾虑,久久又不说话。
莲升拂去肩上的雨水,淡声说:“我原本以为,只有大娘你这养了黑狗,刚才在窗边看见,这街上好像家家户户都养黑狗,是为了辟邪?”
程祖惠拨着狗儿柔软的耳朵,沉沉叹了一声,朝引玉手里一指,才说:“黑狗是为了辟邪,因为镇上的人都不长命。铜钱不是,铜钱是云孃给我的,观喜镇上每家都有,说是为了……”
“什么。”引玉隐约听见,手里的铜钱突然嗡地响了一声,里面果然是藏了鬼魂的。
她指尖发麻,慢腾腾把铜钱举至耳边,听到一个怪异的人声。
里面有人说话,但许是有铜钱隔着,所以叫人听不清楚,只能听到些零碎字音。
此等古旧的铜钱,在慧水赤山可是能当芥子用的,那些除妖除鬼的术士,偶尔会把妖鬼镇在铜钱里面。
此法在小荒渚不算常见,似乎只有五门会用。
程祖惠看到她的举动,浑浊的瞳仁微微一颤。但她只是犹豫,却不害怕,说:“你听到什么了?”
“你知道铜钱里有东西?”引玉问。
程祖惠哑声说:“是……死人的灵魂。”
引玉垂下手,听不清便不再费劲听了,看过去说:“所以每家每户都拿着这铜钱,是为了什么?”
程祖惠有些惶恐,摸狗的手抖个不停,口干舌燥地说:“云孃不给我说的,但……还是告诉你们吧。”
“劳烦。”莲升看到了程祖惠此前倒水的水壶,便拿起边上的瓷杯稍稍冲洗,倒了半杯放在她手边。
程祖惠受宠若惊地抬头看她,喝了一口才说:“这里家家户户的铜钱都是用来安放死人魂魄的,这样就能避免轮回。一旦镇上有新生儿,铜钱里的魂魄近水楼台,就能先投胎,这么一来,镇上的人世世代代都能在一起了,千年万年都不会分开。”
引玉像在听天方夜谭,竟觉得怪诞又好笑,“避免轮回,近水楼台?”
程祖惠微微停顿,起身走到柜架边拿东西,打开铁盒拿出了一张旧照片。
她看照片的眼神痴痴的,一边说:“云孃把手艺传授给我,没多久就过世了,这些都是她走前跟我说的,我那时总是在镇上走动,希望能找到她的‘转生’,可惜了,那些似乎都不是她。后来我想,她要是顺利往生,应该也不会记得我。”
引玉暂不想说破。
程祖惠叹气,这才把照片递了出去,犹犹豫豫地说:“纸扎这手艺,也是以前传下来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转生的事,所以镇里的纸扎,总是做得比别处好。”
引玉听了只觉得脊背发寒,死人做纸扎,那能不好么,但死魂不经两际海就入活躯,那可不是轮回,是夺舍。
久而久之,这镇上必然全是鬼,且还是不自知的鬼。
因是夺舍活人躯,那些人的寿命必定短暂,夭折的孩童怕是数不胜数。镇上养黑狗,以为镇民活不长是鬼魂作祟,殊不知……
他们自己就是鬼。
此地阴气笼天,也难怪常遭暴雨袭击,还常常被淹。
莲升接过照片,只见照片上的女人芳华绝代,穿的竟是圆领宽袍,按理说,那个年代穿的不应该是这样。
不过,如果是长久不入轮回的鬼,的确有可能偏爱旧时的服饰。
引玉朝照片投去一眼,扭头又看向窗外,说:“那为什么上山要带着铜钱,坟山上有什么。”
程祖惠叹气,说:“这也是云孃跟我说的,说是山上的孤魂野鬼多,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进铜钱,不过他们要是看见铜钱里的熟人,就不会为难上山的生面孔了。”
她恹恹地垂着眼,“我就是观喜镇的生面孔,我上一次上山啊,是云孃走的时候,或许就是因为带着铜钱,所以才能上下顺遂。”
“原来如此。”莲升若有所思,“这般贵重的东西,一定会给您送回来。”
程祖惠又犹豫了,半晌摆摆手说:“拦不住你们,你们去吧,我就是不想进戎和董垚死得冤,也不想莫永期杀人杀得冤,这背后……应该是有隐情的吧。”
“还劳烦您等上个一天两天。”引玉说。
程祖惠哪是在意这一天两天的,事发后这么久她都熬过来了。但她忽然又想起一件事,看两人要走,急急忙忙又说:“要雨衣吗,雨衣有的,还是穿上吧,虽然你们湿不着。”
引玉看向莲升,她们并未刻意隐瞒,想来程祖惠已经猜到一二。
莲升颔首:“那就多谢了。”
程祖惠笑了,朝楼上指去,说:“再等等啊,前些天我担心水会淹上来,所以东西都搬到楼上了。”
待老人又上了楼,引玉才轻笑一声,说:“她是担心我们会被其他人看出来。”
“她做这一行也算是天命所归,寻常人哪会这般无所畏惧。”莲升低头,注视起照片里的人,“来来回回夺舍,难怪镇民全是那半死不活的样子。不过没想到,这叫云孃的,竟会把观喜镇的秘密全告诉她。”
引玉走到柜架前,悠悠说:“就算在慧水赤山,这等奇事也算是闻所未闻,这些人把观喜镇当根,怕是当魔怔了,不惜将自己变成地缚鬼。”
“所以没有人愿意离开观喜镇,他们根本离不开,而莫永期能走,一定是因为灵命。”莲升把云孃的照片放到了柜子上。
引玉颔首,似乎窥破了灵命择这观喜镇的原因。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门,省得程祖惠下楼时留意不到,说:“看似是镇上的魂世世代代‘转生’,其实是鬼魂们锲而不舍地夺舍,照这么看,镇上年份最大的鬼,至少也有数百年了。”
“灵命是想以魂补魂?”莲升皱眉,“但割耳又是因为什么。”
引玉扯开腰侧那和烟杆挂在一块的香囊,将两枚铜钱放了进去,说:“我更想不通的是,牠为什么要引我们过来,总不能是一面向善,一面从恶,自己窝里斗。”
“那就不会到如今才斗。”莲升说。
老人走路本就慢,找东西又要找上一阵,过了十来分钟才从楼上下来。她揽在手肘上的雨衣已不算新,却是冲洗过的,还在不住地滴水。
“冲了一下,放久了有点脏,你们别嫌。”程祖惠说。
引玉也不顾湿不湿的,接过去便说:“多谢。”
程祖惠转身带她们下楼,见黑狗也要跟下去,挥手呿了几声,说:“回去!”
黑狗还真的不跟了,伏在楼梯上猛摇尾巴。
雨还在下,积在楼下的水只多不少。
程祖惠本是想把这两人送出去的,甚至已经套起了雨鞋,手却被引玉拉住了。
“不用送了。”引玉扶她起来。
莲升蹚着水走去开门,转头说:“明珰,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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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引玉踏出屋门的一瞬, 腰侧的香囊微微动了,本以为是被耳报神撞的,可兜里的木人明明一点动静也没有。
鬼气。
有鬼气趁她和莲升不注意,眨眼间钻出香囊, 飞快潜逃。
引玉蓦地扭头, 甚至来不及掐指。她按住香囊, 笃信鬼气就是从铜钱里钻出来的,怕是里面的鬼觉察到她和莲升并非寻常人, 所以落荒而逃了。
莲升站在门外,也觉察到那股鬼气了, 她猛朝门上拍去一掌, 不着痕迹地施出金光。
那潜逃的鬼是厉害的, 否则哪能做到不留痕迹。
但莲升此举不是为了擒鬼,而是为了护住程祖惠。
镇上众鬼齐心, 擒鬼, 擒一只便等于要擒住整个镇,如今动手, 只会让程祖惠陷入危险。
再说,方才楼上的交谈,铜钱里的鬼或多或少听到了一些,保住程祖惠性命,才是当务之急。
引玉回头看了程祖惠一眼,说:“大娘, 在我们没回来以前,不论是谁叫你, 都别开门。”
程祖惠僵住, 应声说:“去吧, 早些回来。”
明明傍晚刚过,天色已经全黑。
这路上的街灯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坏的,如今只亮着零星数盏,映在水上的光稀稀拉拉,显得积水好像深不见底。
如今已经望不见远山了,山上无光,山影和夜色融为一体。
整座观喜镇要是听不见那时有时无的犬吠,那可真是一片死寂。
程祖惠就在屋里,没有再往外送,就连屋门,也是莲升替她关上的。
莲升合上门,在檐下抖开雨衣,举到引玉面前“喏”了一声。
引玉微微低下头,给莲升帮她套上,说:“别把我的簪子弄掉了。”
“掉不了。”莲升将帽檐一挑,戴到引玉发顶,这才窸窸窣窣地穿起自己的。
“好在上了楼,不然还不知道镇上竟有这么多的蹊跷。”引玉自己捋好了雨衣的下摆,穿上之后周身不自在,就连裙兜也不好摸了,又说:“见过不肯往生的鬼,却没见过这样自欺欺人的。”
“数百年之久,就算有人发现‘转生’只是谎言,怕是也不敢出声戳破。”莲升走到檐外,抬手接雨,“人人癫狂痴醉,沉默便不会被当成异类。”
雨势更大了,她的手掌瞬间湿透,继续说:“且不说观喜镇的表象还算安宁,这泡影一破,还不知后果如何。”
“要么众人皆醒,要么那人会被当成千古罪人,镇民群起攻之。”引玉一顿,看着莲升笑,“不过方才那鬼要是去通风报信,要被群起而攻的,怕是只有你我。”
“无妨,敢来便敢拦。”莲升淡声。
“上神口气可真大啊。”引玉打趣,一边隔着雨衣按兜。
裙兜里,耳报神还是没有说话,静得出奇,似乎魂和木头已能分开,自个远走高飞了。
“耳报神怎么了。”莲升早想问了。
“我正纳闷呢。”引玉拉好帽檐步入雨中,“自从进了观喜镇,它就像嘴巴被缝上了一样,我寻思这也不是棉花娃娃,总不能是喉头发芽,把嘴堵了。”
“你现在说话,学它学了八成像。”莲升淡哂。
“它天天在我耳边念叨,能不像么。”引玉低头,本以为耳报神会忍不住声辩驳,没想到它这次憋得倒是狠。
有了这雨衣,也不用装模作样打伞了,虽说伞本就是术法变的,拿着一点也不沉。
在往外走时,莲升回头朝楼上投去一眼,只见程祖惠已经上楼,正站在玻璃门里轻飘飘地挥手。
和吕冬青、封鹏起比,程祖惠更显苍老,多半是因为长久生活在这阴气浓重之地,又并非身怀异术的奇人,精气神受到蚕食而无从填补,自然会衰老许多。
引玉走得慢,这雨衣下摆窄,又没开叉,还不如旗袍穿着舒服。她隔着雨衣又往裙兜上按,说:“木人,怎么不说话了,哪句话不中听,又把您老气着了?”
走了一阵,耳报神才不情不愿地开了口,说:“没什么,就是难受,这地方叫人不舒服。”
“真还是你的故居?”引玉戏谑。
“你怎么不说草莽山是我的故居呢。”耳报神幽幽说,“我在那山上也住过好一阵。”
引玉觉得,说不定是被她说中了。
天色一暗,各家各户的黑狗都吠了起来,一只只扯着嗓,喊得出奇大声,就算门窗关拢,也困不住那声音。
夜深的时候,阴气会更加浓重,黑狗的确会狂吠不停,也难怪镇民觉得,众人短命是因为这地方闹鬼。
莲升记着方才程祖惠指的方向,只是这镇子不过是看着小,走起来可不轻松,走了有半个多小时,才见着山脚。
临山边,倒是无甚积水了,但什么蛇鼠蚯蚓都在往外钻,遍地都是爬虫。
这景观也算罕见,大片密密麻麻,活像是养蛊人放出来的。
引玉倒是不怵,她只稍往前一步,不管是毒蛇还是害虫,都得绕着走。
仰头不见山巅,也看不到所谓的遍山坟包,看来还得继续上行。
只是,此时雨还没停,山上湿滑,也不知当时的莫永期是怎么上去的,或许该庆幸沿途的树扎得紧,能容人攀着往上登。
“你说,莫永期在山上时,会不会什么都没做。”引玉提起雨衣,省得蹭着泥,“其实不过是灵命的把戏。”
“不无可能。”莲升却还是平静,她已管不着灵命是不是就在附近,根本不怕打草惊蛇,直接弹出一寸金光,用来照亮山路。
山上一亮,什么蛇鼠爬虫,更是窸窸窣窣地往远处逃,压根不敢近人。
引玉侧头看她一眼,说:“你如今越发不把灵命放在眼里了,也不怕吓得牠连夜遁逃?”
“牠既然引你我前来,必是做足了准备的,岂会轻易潜逃。”莲升气定神闲。
倒也是,这次是她们要入灵命的瓮,看似是她们被引着前来,实则是……
灵命要被逼着现身。
引玉又往上走,隐约看到山径,那泥阶不算平整,俨然是铲子铲出来的。
有山径也不稀奇,虽说此地的魂来来回回都是那么些,但夺舍过后,还是会经历生老病死。
要想故作平常,保住面上的安宁,做戏就得做足,死了就得立坟,立坟就得上山。
“走那边。”引玉走过去,其实只是照着这路径走,脚压根没踏下去,鞋底还是干净的。
上去后,远远能望见微微隆起的坟,但那坟……
形状看着不对,似乎是被掘过的。
纵观四处,这边的人多半只是走个下葬的仪式,尸一埋便算了,什么压坟石和红纸,根本见不着,线香纸钱也没有。
引玉朝临近的坟茔走去,才知这一户母坟当真被掘了,再一看,就连上边的两座子坟也没逃过。
坑掘得深,掘到了棺材,这几日大雨不停,棺中积了不少雨,把骸骨都给淹了。
“原来也不是什么都没做,上山是挖坟来了。”引玉低头看棺,“挖人坟墓无疑是害人世代,先不说此地死魂如何,单说这行径,便是损阴德的。”
可是,莫永期为什么要这么做,又或者说,使驭他的灵命为什么要这么做。
莲升站在坟头,扫了一眼墓碑上的刻字,可惜在这观喜镇,姓甚名谁根本不重要,谁知一个魂在这山上能有几座坟。
她走近勾手,棺里的水便汩汩往外涌,露出里边一具残缺的骸骨。
乍一看不觉残缺,细看才知,此人断了一根手指。
引玉皱眉,转身便朝子坟走去,这母子坟葬的通常是长辈和夭折的小辈,也不知坟中小辈会遭到何等祸害。
“如何。”莲升站在底下问。
引玉看清楚了,上方的子坟里,两具婴孩尸也同样残缺,说:“一个缺了一块颅骨,一个缺了一根趾骨。”
想到被割耳的两个死者,引玉觉得,先前她的猜想好像得到了印证,此举当真是为了凑成一对。
如今看,不光是凑对,还是要凑成“一具”。
只是,这还怪不讲究的,既要从活人身上挑,还要从死人身上拣,大人小孩都不放过,能拼出个什么东西。
莲升看不出其他可疑之处,走到引玉身边说:“去看看别处的。”
不愧是坟山,或许观喜镇世世代代的人都葬在此处,所以几步便是一座坟,见到的坟无一例外都被掘了,坟里葬的若非骨灰,便都有些残缺。
但走了一路,竟都见不到一只孤魂野鬼。
怪事,总不能个个都夺舍了活躯。
引玉停步,扭头望向来处,明明山上坟墓众多,但此地的寒气还比不过观喜镇。
“按程祖惠的话说,山上可是有不少老鬼的,还得带着铜钱才能平安上下山。”她眉梢一抬,诧异道:“如今鬼都到哪去了。”
莲升环顾四周,也不得答案,索性说:“再往上看看。”
没想到往上登时,竟看到了莫永期遗落在路上的铲子,之所以能确认是莫永期的,是因铲子上用油性笔写了个“莫”字,看似是从家里拿出来的。
引玉突然明白,为什么程祖惠此前接的“活路”,都是残缺的魂灵。
她踩在铁锹上,凝视着暗处,说:“合着那些鬼魂下山找程祖惠,是想告诉她,山上坟墓全被刨开了,莫永期还掰断了他们的骨头。”
“必是因为他们动不了莫永期背后的灵命,不得已求助程祖惠这外人,想借活人镇鬼。哪料,程祖惠毫无反应,不太把这诡事放在心上。”莲升弯腰,不嫌脏地抓了一把泥,捧到鼻边闻,说:“鬼气浓重的泥腥味。”
引玉凑过去闻,一个诡异的联想浮上心头,“振和紫当时见到的人,会不会是莫永期。”
“太远了,但如果有灵命从中作梗,倒也有可能。”莲升还来不及把湿泥泼开,就被耳报神尖利的喊声给惊得微微一顿。
“走,走——”
耳报神从未喊过如此撕心裂肺,像要喊破喉咙。
引玉忙不迭按住裙兜,正想问它是怎么一回事,便被天际划过的电光给堵住了话。
这不是寻常雷电,是劫雷。
霎时间天际大亮,仿佛白日骤至,山上山下一片亮堂。
紫电驰骋,织成了云罗天网,这等壮观之景,在小荒渚还从未有过。
引玉几乎睁不开眼,犹记得莲升在草莽山替她挡的那一道雷。
那时候的雷,远不及如今的骇人,就连当时白玉京上的百九十八道劫雷也不及此刻。
不过想来也是,天道自锁白玉京,劈出来的劫雷寥寥无几,而今白玉门大开,劫雷必不可能只是吓唬人。
引玉懂了,灵命想亡她和莲升的心,从始至终从未变过,如今不惜以自身引来劫雷,也要将她和莲升葬在此地。
这遍天的劫雷要是砸下来,被祸及的可不单单是观喜镇,恐怕就连百八十公里外的地方,也会被殃及。
“走。”莲升神色大变,忙不迭拽起引玉。
黑云下风声大作,山上隐隐传来鬼怪呼号,全在求救!
“救救我,我还没排上进铜钱的号,可不能魂飞魄散了啊。”
“牠吃我,牠要吃我!”
“谁能拉我一把,我怎么出不去啊!”
方才这山上还觅不见鬼气,如今劫雷将落,竟齐齐出现了。
引玉停住,猛朝声音传来处望去,一望便望向了山巅,传心声说:“山上的鬼魂没有消失,是灵命困住了他们,不……灵命要吃他们。”
以魂补魂的秘术,从古至今就从未消失过,只是她没料到,灵命竟会用亡魂来补填自身缺损,牠好像饥不择食,连一刻也等不了了。
“牠引我们来,是要我们的魂,单单这些亡魂,可不够祂吃。”莲升松开了引玉,也朝山上睨去一眼,作势要朝引玉震去一掌。
引玉笑了,她如今不焦不灼,她闻到此间阴寒鬼气,看见天地变幻,反而像是吃了定心丸。
她冷不丁握住莲升的手腕,将莲升掌心灵力尽数揉散,逼近说:“想甩开我,自己去找灵命?没门。”
莲升的确是这么想的,但她心里没有底,天上劫雷如果通通落下,她必不能全身而退。
“灵命疯了,想拿整座小荒渚殉葬。虽说它是集万灵而成的佛,却是因为有了天地画卷,才成就世间万灵。”引玉在电光中咬起莲升的耳,“莲升,我有办法。”
作者有话说:
=3=
最近有点事情,又要请假几天了,期间应该是隔天更,不好意思
第191章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引玉无暇多说,只是握住莲升的手,贴到自己脸颊上,说:“总该要与牠做个了断, 为什么不能是我。”
“是你我。”莲升定下心, 收回手说:“去吧, 区区劫雷,也不是没挨过。”
引玉的身影在弯曲的野树间穿过, 因有金光相伴,所以不似鬼魅, 只像游仙。
她身上雨衣簌簌作响, 被烈风糟践着, 所幸没被沿途的树杈刮坏,否则还不知怎么和程祖惠交代。
奔出去不足十步, 引玉扭头往回看, 竟还用那含情带笑的眼睨起莲升,就好像这并非生死关头, 不过是山间嬉闹。
“仙辰匣心怀万物,所以匣上有世间所有人的名字,所有人的命格。”她气喘得急,但神色不躁,俨然胸有成竹,“心怀万物, 理应没有贵贱之分,当也不分前后, 可为什么‘引玉’那两字在最前?”
莲升随着引玉的步伐而去, 她从前总是不苟言笑, 连戏话也不会多说,如今是能说些戏话了,但……
要将真情流于言表,还是难。
毕竟就算是对着欲,她也不曾直白地说过一个“要”字。
“莲升。”引玉眼里映了电光。
莲升定定看她,说:“仙辰匣心怀万物,但‘引玉’在心尖。”
引玉得到这答复,哪还怕灵命的圈套,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得把灵命擒了,省得灵命脏了天地画卷,还脏了仙辰匣的心。
莲升虽然没有问,但隐隐能猜到引玉的应对之术。
天地画卷,可比小悟墟遍地的塔刹要好用得多。
但见天幕晦暗,云间掣电耀耀,这恢恢天网要是落下,别说尸骨,怕就是魂灵也荡然无存。
这是众人的劫,也是小荒渚的劫,是劫,便能化。
远处鬼祟还在嚎啕,他们逃不脱,不光要忍这被侵食的痛,还要受那掣电将至的惊怕。
“我要进到铜钱里面,进去就不会被伤着了,让我进去!”
“别吃我了,我要转生,我不要死!”
“谁能将这魔头镇了,你就是观喜镇的大功臣,你想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可见灵命还在山巅,牠不惜现身引出劫雷,和被牠使驭的无嫌又有什么不同。
牠不也是死到临头,还要赌彩一掷?
世间众生似乎就是这样的,越是死期将近,越是不信邪,越是孤勇,执念也会越深,否则又怎会有那回光返照。
灵命既然是万灵,也会有执着和妄念,想来早在牠现身世间的时候,便注定牠会走到如今。
原来,这也是命定。
欻拉一声,纵横疾走的紫电奔地而落,挟来愈发躁烈的大风,山上林木为之伏身。
来了。
引玉不退,却猛地顿步,转身按住莲升的胸口,攥着对方雨衣的领口,说:“先前总让你出手,今夜我要是再怠惰散漫,可就说不过去了。”
莲升淡哂:“说得倒像是我抢了你的活。”
“怎么不是,你惯的我什么也不愿意做,差点成了白玉京上尸位素餐,幸好没人检举,检举也没用。”引玉听见雷声,越发抖擞。
“是你不愿做,我才不得不大包大揽。”莲升往领子边上轻捋,省得程祖惠的雨衣要皱。
引玉松开五指,这次不再回头,悠悠说:“你要是不乐意,早该推给别人了。”
电光下,即使不施金光,山巅也是一片通明。
众鬼嚎啕声更近了,也更显凄烈。
遥遥望见一个身影,乍一看是山顶立着一棵孤松,再看才知不是。
是因吞吃了众鬼,被鬼气缠身,所以那身影好像套了件格外宽大的袍子,不是袍子在风中飞扬,而是无数鬼首在号啕着往外涌,可惜众鬼不论怎么挣扎,都离不了灵命的身。
果然是灵命,灵命用的是女身,披散的长发随风而扬,电光下的脸一如从前,无喜无悲,有几分浮于表面的悲悯。
牠身上鬼气浓浓,全都还没有化为己用,果然是饥不择食,囫囵吞咽。
引玉停步,不由得回想起,灵命以前在白玉京时的样子。
那时的灵命随性大方,虽然坦胸跣足,却不叫人觉得旖旎淫丽,品性不端。
而今,鬼气魔气混在一齐,将灵命包得严严实实,牠似乎见不得光,像极了奸贼。
别说什么仙人之姿,祂就连人样也不见得齐全。
引玉无暇质问,也没有质问的必要。在闪电逼至颅顶之时,她不遗余力地震出一掌,掌风扫向的是……
灵命!
灵命似乎是想还手的,但牠刚刚抬臂,就被遍身的鬼气缠紧了手脚。牠太虚弱了,明明只是离开慧水赤山,又失了肉/身躯壳,竟虚弱至如此地步。
受那一震,牠便像风筝那般飞了出去,轻飘飘的,比纸傀还不如。
顷刻间,无数鬼魂从灵命身上飞出,但他们离了囚笼也不敢乱蹿,全因电光已近。
只听天边传来一声轰鸣,众鬼好似惊弦之鸟,齐齐折腰跪下,和山上草木无异。
灵命神色不变,或许认定引玉没有后手,便只是朝身上一抓,堪堪抓到一缕未散的鬼气,抬手就吹开了。
没了鬼气,那“袍子”也就没了,牠瘦骨嶙峋,后背略显佝偻,脊骨突得隐约有些厉害。
引玉哪有闲心多看,见电光就在咫尺,赶紧甩出真身画卷,却不是要把这山这镇全部纳入画中,而是以此接住了浩瀚劫雷。
而这刻,莲升也未闲着,她掌中现出金光熠熠的长剑,剑尖直逼灵命灵台。
引玉露笑,她料灵命一定猜不到,她还有这手段。
灵命想招劫雷害她和莲升?那这雷,她接就是!
恢恢天网拧成紫电游龙,灌向观喜镇,可那龙还没来得及捣烂这山峰和县镇,就被展开的画卷接了个正着。
紫龙钻进画中,连一点电光也没能溢出,好像石头沉海,悄无声息。
莲升的剑已经抵至灵命额前,她左掌又现金光,变作锁链将灵命缠紧,好让灵命退无可退。
怎知,灵命的身影竟像是晒化的沥青,徐徐融入地下,而锁链当啷落地。
剑尖,也就落空了。
莲升不得已挥碎金剑,令金光潜入泥石,掘地千丈也要将灵命擒出。
“莲升。”引玉看见灵命“融化”的瞬间,深色骤冷。
“我在找。”莲升盯住泥地,目光一寸不移。
可是百尺没有,百丈没有,千丈亦没有,根本找不到!
如今灵命身上鬼气全失,而魔气又被藏起,祂就像先前那样,彻底消失于世。
电光全数灌下,被画卷吞了个齐全。没了闪电,天色又变得晦冥惨淡。
引玉蓦地收画,卷拢后甩入虚空,捏起被雷电震得发麻的掌心,说:“我把劫雷引到一溪翠烟了,一溪翠烟附近没有人烟,湖中天净水又全部倾尽,要是劫雷劈落,也不怕天净水溅得到处都是。”
“灵命不见了。”莲升弯腰,摸起地上的湿泥,“都是天生地养的,牠和碧根莱菔倒是有几分相像,想藏身时,旁人把地掀了,也未必能找得到牠。”
引玉料到如此,灵命敢现身,必也有退路。
她踩得落叶断枝嘎吱响,走到莲升面前,说:“可惜我不是天地画卷本身,否则定能把牠翻出来。”
“牠势必还会害人。”莲升揉开指腹泥迹。
“如果你我是牠计谋中的关键一环,那牠一定还会现身。”引玉把手伸到莲升面前,晃晃腕子,“吹吹。”
莲升直起身,抓了引玉手腕便朝她掌心呼气,说:“灵命连鬼魂也吃,牠身上的业障只有越积越多,劫雷也会越来越烈,到那时就算你的画还接得住滔天惊雷,那一溪翠烟呢,一溪翠烟承不承得住。”
引玉才知道,莲升五指是沾了泥的,在她手腕上落了个泥印子。
莲升微作停顿,看着山底那灯光稀落落的观喜镇,“如果灵命招来的劫雷能够毁天灭地,那慧水赤山又承不承得住。”
引玉沉默良久,自个拂开了腕上的泥,说:“那就在那之前,将牠擒获,此战不可避。”
“好在,牠看起来也支撑不了多久了。”莲升神色凝重,“我不明白的是,牠身上灵力去了哪里,为什么会如此孱弱。”
引玉不愿去猜了,于她们而言,总归不是好事。
天雷消失,山风和缓了不少,至少遍山的草木已不是伏地之姿。
但一看周遭,那些被震出灵命魂身的鬼祟还在,正如程祖惠画册上的那样,身上总能找到残缺部位。
这些鬼魂从长到幼全在欺骗自己,他们将夺舍当作转生,将躯壳因阴气陨灭当作寿终正寝,所以到如今,有的已有两三百的阴寿。
这在小荒渚,称得上罕见。
“你们下山见过程祖惠是不是,就是镇上那唯一的活人。”引玉摸起烟杆,可惜没烟丝了,只能搓着穗子玩,“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莫永期杀人还掘坟的事,直接说莫永期有古怪,让她找人镇鬼,不就好了。”
鬼魂在听到某一句时,神色通通凝滞。
引玉是故意这么说的,她知道这一群鬼都还活在梦里,刚才就算是大难临头,也没有醒来。
莲升凝视地上诸鬼,一勾手指,潜进地底的金光便钻了出来,地上的锁链也散作萤虫,跟着在她掌中聚成金莲。她淡声说:“你们是觉得,村里不只她一个活人?”
众鬼惶惶不安,好像害怕知道真相,立刻腾身乱窜,个个捂住双耳尖嚷不休。
莲升手中金莲又变,变作细长锁链,把这些鬼全都捆在一块,叫他们飞不出这坟山。
引玉笑了,幽慢地说:“还不愿信呢。”
众鬼还在捂耳。
莲升把锁链一圈圈缠在腕上,牵紧了问:“你们可有见识过真正的轮回?”
众鬼大骇,难道他们不是在等轮回吗,他们不过是没去喝那孟婆汤,再加记得一些前世、前前世的事,怎能不算见识过轮回?
莲升垂视这一众鬼物,说了一句好像并不相关的话,“观喜镇的均寿,未免太短了些。”
是啊,鲜少有人能活过三四十,像程祖惠那样的,称得上是镇上唯一。
可这是为什么?众鬼不解,就因为他们跳过了两际海直接往生,所以遭到了报应吗。
引玉拉开身侧的香囊,从里面取出两枚古币,说:“游魂如果没有执念,又无处安身,在这天地间飘荡久了是会消失的,你们是不是都在等着这里面的魂出来。”
诸鬼中,传出一个颤巍巍的声音:“要等镇上有新生儿了,铜钱里的才能出来转生,别个也才能进铜钱里养魂,待在那里面,不怕消散!”
“铜钱是谁给你们的?”引玉五指一拢,把古币放回囊中。
一个声音说:“我不知道,太久了,已经忘了。”
“是……是一个会驱鬼的,时日我已经记不清了,他拿这转生的妙法,跟观喜镇换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引玉皱眉,她腿上略微一痒,是裙兜里静了许久的木人动了一下。
“忘记啦。”诸鬼苦思冥想,没能给出答案。
“只依稀记得,那东西咱们原本不想给,他逼不得已,才将秘法偷偷告诉咱们,好让咱们世世代代安居此地,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引玉复述这四字,嗤地笑了。
诸鬼寂寂,又不吭声了。
莲升翻掌,一朵金莲花苞渐渐凝出形,说:“你们被他骗了,这根本不是转生秘法,不过是夺舍之术。你们世代夺舍,当然能永不分离,只是镇上的活躯受鬼气浸染,活不过三四十就要衰颓入土,养再多黑狗也没用。”
她五指彻底展开,花苞陡然盛放,瓣瓣开得分明。
众鬼瞒了自己千百年,又如何会在这顷刻间就信了她的一面之说,数十张嘴撕心裂肺地反驳。
“不可能,就是转生,我魂入活躯,只能是转生!”
“寿命短,是命运的惩罚,但只要世世代代都团聚此处,这点惩罚又算什么!”
“是转生,是转生!”
引玉俯身盯起这些被捆作一团的鬼,朝他们吹出一口墨气。
墨气扑脸,诸鬼被堵了嘴,面色再狰狞,也再发不出声音。
引玉撑着膝,说:“经转生降世的魂,合该是纯净无暇的,他们生来没有记忆,不该像你们这般……”
她的目光缓缓从众鬼脸上巡过,继续说:“既是她的夫,又是他的妻,是自己的祖辈,又和自己的后代欢好,诸如此类,错综复杂。你们记得所有事情,偏还要学人家转世投胎的,换个躯壳便当是重头再来,你们心里不膈应么,还是说,你们其实乐在其中?”
作者有话说:
=3=
第192章
引玉一番话掷地有声, 刺破了众鬼灌水气球般的怨愤,气球炸开,淋得他们一个激灵。
他们的面色就此凝滞,确实是骗得了自己十世九世, 却骗不了旁人。
“你们如何敢说自己是转生再来?”引玉见众鬼错愕彷徨, 嘲谑说:“不过, 能抵住这膈应‘生生世世’生活在一起,倒也算有本事。”
她故意将“膈应”二字复述一遍, 不信这些鬼当真乐在其中。
众鬼呜咽号啕,猛烈挣扎起来, 不纯净?
是, 他们的魂灵哪里可能纯净, 他们记得许许多多以前的事,记得自己哪一世在谁那儿吃过亏, 记得是谁“夺”了他们身侧之人, 记得彼此间交织难解的恨。
他们这生生世世……真的不算转生吗?
“何人像你们这般,自打‘出世’就带着怨, 镇子看着和乐,其实都是假象。”莲升弹开眼前的一滴雨。
不错,生生世世困在此地,诸鬼虽然宛若一体,其实心中早有隔阂无数,那些或大或小的不满早积沙成滩。
整座观喜镇好比千里之堤, 是起于垒土,却又溃于蚁穴。
“你们可还记得, 你们的第一世是什么样?”引玉不急不忙地直起身, 将烟嘴往唇边抵, 闻起那寡淡烟味。
第一世,第一世……
第一世是什么样呢。
那时候哪用得着装模作样,也不必因为身份的变换而互相怄气,只是纯粹过日子罢了,成日为了柴米油盐四处奔波。
不像此时,连笑都笑得虚假,偶尔间还会记混自己的身份,忘了“此世”的自己姓甚名谁,又该做些什么。
观喜镇早就乱套了,如果是正儿八经的轮回转世,哪里会乱成这般,全因为那个人,那个向他们讨要东西的人!
观喜镇的变故,可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引玉退开一步,竟没能在这些鬼魂的脸上看到悔意,他们无悔,只有埋怨。
诸鬼大喊:“都是因为那个人,要不是他,我们何必互相记恨,何必世世沉沦!”
“没错,就是他,他害人不浅!”
“他见不得咱们过得好,他就是故意的,咱们变成这样,他一定看得正开心吧!”
“可是。”引玉含笑摇头,“你们一轮接一轮地转生,可不是旁人逼着做的,想不起来了?”
她一退,就挨在了莲升身上,往后一阵摸索,抓起莲升的手腕说:“莲升,帮他们记记。”
莲升睨她,手指微动,好不容易聚起的金莲又散作点点金光,钻进诸鬼眉心,说:“刚才不还说,不要我事事都帮着做,如今手指头都不愿意动一动了?”
“我刚刚可是干了大事的,累着呢。”引玉松开莲升的手腕,自个装模作样地捏起掌心,看似还真累着了。
莲升的余光瞥向诸鬼,口中吐出“入梦”二字。
刹那间,诸鬼虽还身在此地,所见却已不是山中景象,而是那十次百次的“转生”,是他们自己乱了辈分、乱了伦理的生生世世。
他们以为观喜镇常年下雨是因为气候地形,虽说是有那么几分道理,但雨下得这般大,又这般绵绵不绝,其实是因为阴气盛、怨气足,只是他们在戏台子上忘乎所以,根本不曾留意。
众鬼走马观花地回忆起自己的“生生世世”,面色纷繁复杂,或喜或悲,或惊或憎,最后变得凶神恶煞,仿佛入魔。
他们脸上神色的变化,正是他们心中怨憎的变化。
平日都是做戏,心绪藏得妥当,如今浮于面庞,竟和厉鬼恶煞无差。
莲升再勾手指,金光聚回掌心,令鬼魂们不得不从回忆中抽离。她又将金光吹成莲状,平静地问:“记起来了么。”
“记……”
“记起来了。”
梦醒了,戏台子也塌了,那些累积了成百年的怨愤,在此刻崩泻而出,被捆在一起的诸鬼挣扎不开,干脆互相啃咬。
他们彼此间都有怨,早没有那些个敌友之分,眼里看见谁便啃谁,也顾不上“前一世”和最初那一世是什么身份,见人就骂,不留情面。
“你让我的孙女给你当儿子,你还和自己前一世的叔公苟合,你……”
“难道你就不曾做过这些吗,你可还记得你最初是男是女?”
“还有你,‘生生世世’都投在自家,真以为旁人会馋你埋在地下的那点金子?你那不知道是爷还是孙的,早把金子的事告诉我了,铁锹也是他自个搬的,你啊,连金子被自家人偷偷挖走都不知道。”
“作乱/伦理的滋味是不是挺香的,这镇上的人有半数都是你睡过的吧,你真是恬不知耻啊!”
“快活有什么错,还是说,你想听我炕上的事?”
众鬼吵得声嘶力竭,最初刻意维护的安宁,在这片刻间支离破碎。
引玉摸向裙兜,哪知耳报神还是不吭声,换作是平时,它早就开口嘲讽了。
莲升也觉得诧异,捏起她裙兜边沿,说:“拿出来看看。”
引玉摸兜,拿出来才知,这穿花裙的小木人两眼紧闭,要不是气息还在,定要觉得它魂体两分了。
她屈起食指,往木人脸上轻轻一叩,跟敲门一样,说:“醒醒。”
耳报神百无聊赖般地睁了眼,两眼翻白,不耐烦地说:“有事说事,找老人家干什么,没看到我睡得正香么,搅人好眠,可不是善举。”
耳边还是那众鬼嚎啕的声音,引玉知道耳报神心里必然藏了事,悠悠说:“这鬼哭神嚎的,你不嫌吵,反倒怪起我来了。”
耳报神哼了一声,“我的腿脚可没这么麻利,还能上天下地,要不是你把我带上山,我哪里听得到这么精彩的故事,不怪你怪谁?”
“既然精彩,怎么不见你点评两句?还是说你早就听过了,如今再听,便懒得议论了。”引玉意有所指。
耳报神不可能听不出引玉的暗示,偏它两眼一闭,又不应声了。
引玉早觉得古怪,耳报神在襁褓时就被带到邬家,此后除了无嫌那一桩事,理应再没有别的能扰乱它的心绪。
真相隐隐浮出水面,她不想迂回着试探,索性说:“你是从观喜镇出去的,是么。”
耳报神还是不应声,甚至还屏息装死,根本就是默认。
不远处,众鬼互相撕咬,已全是头破血流之状,一个比一个惨。
有些个嚎啕大哭,好似已经崩溃。
莲升不看耳报神了,望向诸鬼,冷淡问:“你们如今悔不悔。”
引玉不由得嗤了一声,低头将耳报神那红绿碎花裙捋好,说:“闹到如今这地步,悔肯定是会悔的,可世上哪来的后悔药。”
耳报神还是闭着眼,木眼珠轻微一动。
一些鬼沉默不言,一些大哭,一些嘶吼出“悔”这一字,听着惨烈,似乎是真心悔恨。
引玉纵观众鬼,好在,这些鬼多年来囿于此地,不曾到外做过坏事,就连在镇上时,也从未因“前世”有仇而互相厮杀,否则观喜镇如何保得住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想来,莫永期、程进戎和董垚这三个人之间真的有怨,就算莫永期落水不是被推的,另外二人也应当没有起过营救的心思。
更不管莫永期杀人是不是他的本意,他必也是藏着恨的,或许在下手的那一刻,他心里畅快极了。
程祖惠不过是个外来人,压根不清楚观喜镇的秘密,又哪能知道,她那孙子程进戎是被观喜镇上哪一只鬼夺的舍。
她单觉得这三人情谊颇深,便认定程进戎和董垚无辜,莫永期也无辜。
众鬼早就“疯”了,唯有外来人最难过。
“既然醒了,也悔了,便是时候上路了。”莲升话音方落,抬臂挥出金莲。
上路?
诸鬼停了哭闹,只见那金莲旋到颅顶,像金钟般倒扣而下。他们周身震颤,已无余力争吵撕咬,只想长跪不起。
莲升淡淡视之,说:“你们该庆幸,此生没有做过罪大恶极的事,不至于走到灰飞烟灭的地步。”
众鬼惶惶垂头,不敢直视金光,金光虽暖,却叫他们望而生畏。
“你们还有什么话想说?”莲升问。
引玉还捧着耳报神,她不清楚诸鬼有没有话想说,但她有话要问。
她迈近一步,垂头说:“你们当真想不起当年教你们夺舍的人是谁,也不记得他要走的是什么东西了么?”
“都记不清了,这话不敢有假!”
“太久了,真的太久了,想不起来了,大人饶命啊。”
“这么多年,该说的话早就说完了,如今想想,转生不过是互相折磨,哪里还会有牵挂,已经无话可说!”
引玉掂起掌中木人,见木人还是没有反应,只好将它放回裙兜,说:“这事也不能完完全全怪到你们头上。”
她迎着金光眯眼,说:“送你们走,你们愿不愿?”
引玉那调子怪散漫,听着好似暗藏杀机,哪里是送走,分明是送命。
鬼魂们连连求饶,“走去哪里啊大人?我是被骗了,我如果知道那是夺舍,哪里还敢做!”
“大人明察,大人!”
“我们错了,我们当真错了,教夺舍的是旁人,咎由自取的是我们!”
“可如果我们要死,那教我们夺舍的人,也要下地狱才行!”
引玉转身看向莲升,虚虚抱臂,打起趣:“这一案该怎么判,大人?”
莲升瞟她一眼,说:“如果送你们入轮回,干干净净走完最后一程,愿不愿。”
众鬼怔住,还以为要死在金光下了,堵在喉头的求饶全化作血泪涌出,连连磕头说:“多谢大仙,轮回好,轮回好啊,如果能真真正正轮回一世,下辈子我们一定只做好人,再、再不想那些腌臜事!”
谁知莲升又问:“你们当真是想真真正正轮回一世,而不是想摆脱此地,摆脱身边这些人?”
鬼魂们沉默了。
他们何尝不是?明明这是他们求来的“生生世世”,却成了他们竭力想挣脱的。
“不答也无妨。”莲升的眉心渐渐显露出花钿轮廓,色泽寡淡,正如她此刻的心。她凝视众鬼头顶的金莲,说:“这次走或不走,容不得你们,你们下辈子出身如何,全看天命。”
众鬼俯身,不敢动弹。
莲升一动念,悬在鬼魂头上的金莲便沉沉落下,盖地时竟撞出了当啷钟声。
“去吧,了却因果,好好走完三世。”她挥手,在金莲散去的时候,罩在里面的鬼也跟着不见了。
引玉立即仰头,这遍山阴气一散,就连天上的乌云也薄了许多,雨势也渐渐小了。
她裙兜里的木人还是没有吱声,但她无心多问,反正已经猜出了一半,耳报神说不说已无关紧要。
莲升收了金光,睨过去说:“像这样判,合你意了么。”
“只要是你判的,总归都合。”引玉笑了,把香囊里的铜钱取了出来,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的从来不是刑台和案件本身。”
莲升合眼,想到她每每在刑台上执刑,有人总是在台下观望,要么就在小悟墟里对着莲池说话,好扰乱她的心。
引玉晃起铜钱,如今两枚铜钱空了一枚,驱指一弹,还能听到叮铃空响。
“看来还是得回观喜镇。”她只看一眼,就把铜钱放了回去,说:“先不说灵命如何,光是此前逃走的那只鬼,就不能轻视。”
“正好夜深,在镇里歇上一夜。”莲升转身的刹那,额上的花钿又消失了,她来不及避开,便被引玉按住了眉心。
“好可惜,你就是不想被我发现你动了欲,所以故意把东西藏起来是不是。”引玉轻飘飘地点了两下,“真以为能瞒得住我?”
莲升抓住她的手,牵着往山下走,泰然自若地说:“何时瞒过你,就算没有花钿,你不是也能一眼看穿么。”
引玉伏上莲升肩头笑,说:“这算不算破罐破摔啊,莲升?”
“如果一心想瞒,就不会在最初时给出暗示。”莲升面色不改。
是了,所有的暗示,其实都是想叫人发现,正如当年在小悟墟时,泽芝默许引玉养在问心斋的一池鲤鱼。
到山下,两人不疾不徐地返回观喜镇,如今在心中念起“观喜”二字,只觉得唏嘘,喜不是喜,不过是自寻烦恼。
看时间,老人家应该已经歇下了,但引玉还是敲响了程祖惠的家门。
敲门声不算响,却足以惊醒楼上的黑狗。
引玉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看着门缝,当时从铜钱里钻出去的鬼,似乎就在楼上。
作者有话说:
=3=
第193章
是在敲了门后, 引玉才发觉异样,屋里的鬼魂许是被惊扰了,所以微微泄露了气息。
或许她不该敲门的,那鬼多半要逃。
莲升拉下了引玉还搭在门上的手, 食指往唇前一抵。
金光还在, 这鬼万不可能是后来进去的。
引玉掌心冒出薄汗, 闻着那阴寒的气息,知晓屋中鬼可不是什么新生小鬼, 阴寿似乎比山上的一众游魂还要大,许是观喜镇头一批“转生”的。
莫非是想占下程祖惠的躯壳?那为什么迟迟不占, 偏要在此时冒头。
莲升松开引玉的手腕, 半个手臂从门上穿过, 哪还等程祖惠下来开门。
引玉心底发笑,传心声说:“不问擅闯是贼人行径, 你泽芝上神可就是管这些的, 现在是破罐破摔,彻底不顾昔日形象了?”
听她戏谑, 莲升神色不变,蓦地牵她穿门进去,不但自己要犯,还拉人做伴。
她回以心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总该要权衡得失。”
“不过依我看。”引玉踏入屋中,又与满屋子的纸扎打了照面。她微微一顿, 接着说:“程祖惠应该没有大碍,她的生气还和之前一样。”
屋中积水被两人踏乱, 却连一点水声也听不见。
“我的金光是在鬼气出来后才施的。”莲升轻车熟路地上了楼, 扶着栏杆说:“可想而知, 那只鬼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走,否则哪会傻傻地往来路逃。”
“那他求什么。”引玉心声一顿,想到晦雪天厉坛下众鬼问佛,人之所求,无外乎眼耳舌鼻等六欲,灵命亦然。
“一探便知。”莲升稳步拾级。
刚刚楼上的鬼魂受了惊吓,无意间泄露了些许鬼气,如今又藏起来了,所以这一路上去,两人再闻不到那气息。
且还不见程祖惠呼救,那只鬼总不会只是想陪着她。
按镇上人的均寿,如果程祖惠是二十来岁到的观喜镇,而今她七十多,在这五十年间,镇里的人也该“转生”两轮了。
铜钱里的鬼必是换了又换,怎会对她依依不舍,好不容易潜逃,在明知引玉和莲升要回来的情况下,竟还暗暗折返。
引玉想不明白,将步子放得极轻,当那只鬼是不敢轻易下手,所以等了又等,想找个绝佳时机杀人灭口。
走到二楼,便见程祖惠的布鞋边上有个湿淋淋的足印,看似是赤脚,大小还和程祖惠的不一样,兴许就是鬼魂留下的。
这足印沿着楼梯一路往上,压根没有靠近二楼厅堂。
引玉还是朝厅中投去了一眼,里边渺无声息,不过起先莲升放在柜架上的那张老照片,居然落到了地上。
照片盖地,多半是被风或者是什么刮掉的,否则以程祖惠此前那珍惜的模样,哪里舍得让它落地。
会是鬼气刮的么。
引玉怀疑,留在此地的鬼或许和照片里的人有关,只是云孃是在程祖惠来后不久就“离世”了,总不会一直没走。
生生世世加起来得有数百年,云孃会留恋那相识不到十年的程祖惠?
麻木不仁的心,当真会死而复苏么。
引玉走进去,把那照片从地上捡起,余光里一团黑魆魆的东西正发着呼呼声靠近。
她抬手抵住唇,没有嘘出声,黑狗立即伏地,连喉头那点呼呼声也不敢发了。
照片里的云孃长了一副好相貌,不知道数十年前她还是活生生的时候,得是怎样的风华绝代。
引玉把照片放回柜架,走出去便仰头看向楼上。
程祖惠的生息就是从上面传来的,那鬼正是奔着程祖惠而返。
“会是她么,照片里的人。”引玉给莲升传了心声。
“不清楚,如果是这样,她怎能忍着数十年不现身。”莲升淡声,“图什么。”
“许是不想吓着程祖惠呢。”引玉心底一嗤,“鬼对活人不舍,倒也不是稀罕事,有情自然会不舍。”
她慢步上楼,回头促狭地笑,“一见钟情也是情,只要给个回应,便能天雷地火,一往而深。”
莲升推她后腰,示意她别再磨蹭,淡声说:“天雷地火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数步,楼上的鬼多半是察觉到有人靠近,便像先前那样,受惊后又泄出鬼气。
扑向引玉脸面的鬼气比方才的还要阴寒,得有个四五百的年头,怕是和观喜镇的年份一样长。
她回头看了莲升,只见莲升手上捏出金莲,又将金莲变作绳索一捆,做足了要擒捉那只鬼的准备。
像这样的城镇自建楼,二楼如果是待客的厅堂,那楼上便是起居室。
程祖惠在观喜镇生活了五十年,东西本就不少,而今雨水不停,她还把不少东西往上搬了,显得楼上更是逼仄阴暗。
楼上多是货架,那货架立得高,把灯管挡了,难怪这般阴森。
货架上多是糨糊和篾条,还有金箔无数,彩纸也是一捆捆的。只是,余下的彩纸颜色单一,要做纸扎的确不够,难怪程祖惠说先前的单子都完不成。
二楼布局奇怪,竟要走到最里侧,才能看到一扇似乎是起居室的门。
引玉脚步一顿,闻到了一股古旧的酸臭味,就好像陈年的酸菜,浸满了历史感。
萃珲八宝楼中充斥着这样的气味,因为里面古物多,种类还杂,只是寻常人闻不出来,进去只会觉得阴森。
引玉闻向柜架,从篾条、糨糊和彩纸上一一闻过,最后停在了一只巴掌大的存钱罐前面。
“古物?”莲升也有所察觉。
“罐子不算古物,但里面的东西年份不浅。”引玉伸手去碰,不觉得这铁做的罐子会是程祖惠的。这罐子卖相不好,涂色格外粗糙,形也歪歪扭扭,哪能是程祖惠大老远从汛冬带来的。
罐子生满了红锈,里边装的是硬币,想来填得还挺满,所以拿起时只是唰唰一声,压根撞不出其他声响。
里面的钱币虽然比不上程祖惠之前给她和莲升的两枚,但也能追溯到许久之前,旧些的应该有百八十年不止。
引玉慢腾腾转动存钱罐,才看出这罐子是兔子的形状,下方有用软头笔写了一个时间,也许是购入之日,恰好那个年代的东西就是这样的。
钱币想来也是那时候放进去的,各个年代的钱币混在一块,闻起来好像搅不匀的污水。
莲升站得偏,眯眼问:“什么时候?”
“七十年前。”引玉粗略一算。
“七十?”莲升伸手将那日期转到自己面前,传心声说:“如今程祖惠也不过七十来岁。”
引玉放下存钱罐,转头看向别处,总觉得酸臭味不止这一处。
果然,此处还有不少旧物,一些堆积在柜底的瓷碗,一些小孩儿的玩具,还有叠在柜子里的棉被。它们又脏又旧,已经看不出原样,近的有个七八十年,远的话,远超上百。
这些东西,哪能是程祖惠的!
满满当当的旧物堆在一起,让整个屋子像足陈年垃圾场,程祖惠竟还不丢,硬是留在屋里吃灰。
程祖惠一个普通人,生活在这鬼气森森之地,能活到这岁数已实属不易,且不说身边还有这么多的破烂旧物。
除非,有人替她将这些“浊气”都吃了。
引玉越发觉得,留在此地的鬼就是云孃,毕竟吃浊气对鬼来说,并没有再大的用处。
莲升走到边上,掌心覆上墙面,那墙面有许多被小孩涂画过的痕迹,腻子刮得也不算好,大块大块霉迹像开花一样,开得到处都是。
她凑近细细一闻,然后朝引玉勾了手指头,示意引玉去看。
引玉闻在莲升手边,却不觉得怪异,这观喜镇来来去去都是那么些人,房子有百年历史也不稀奇。
莲升传心声说:“和存钱罐一样,房子多半也是程祖惠那师傅留给她的。”
引玉心想也是,沿着货架边上的过道徐徐前行,停在了这层唯一的房门前。她隐下气息,贴在门前偷听,连那门把都没碰上一下。
程祖惠的生息就在屋中,里边窸窸窣窣的,动静极小。
那只鬼不再收敛,明明急不可耐,却还是不伤程祖惠分毫。
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传了出来,听得还算年轻,语气当真急切。
“惠儿,跟我走!”
虽不曾见过程祖惠口中的云孃,也不曾听过她的声音,但在这刻,引玉已能断定——
就是她。
莲升震出一掌,房门咚隆撞墙,她手中金光凝成的绳索如有神智,径直朝屋中鬼魂捆去。
站在床边的鬼魂来不及逃,还微微躬着,是一副好声好气与程祖惠商讨的姿态。
她当场被缚了个正着,双眼蓦地瞪大,猛朝门外看去,眼里尽是绝望。
程祖惠就坐在床沿,痴痴地仰头,在那鬼魂被缚住时才堪堪回神,哑声喊:“云、云孃!”
她难以置信地伸手,却不知道那金光碰不碰得,急得心慌意乱,干脆往腿上掐了一把,当是做梦。
程祖惠就连掐着腿,也还在痴痴仰视身前女鬼,她怕这梦一醒,下回就梦不见云孃了,可又不想云孃在她的梦里遭罪。
鬼魂长发及臀,穿的是时代更替时宽松靡丽的袄裙。她吃痛流泪,果然是照片里的“云孃”,从眉眼都口鼻,俱是一模一样。
只是,那时候的照片只有黑白二色,如今她虽是鬼魂之姿,却是鲜明的,瑰丽的。
没想到她真的在铜钱里待了五十年,一直没有离开。
可惜世殊时异,云孃走的时候,程祖惠也不过二十来岁,而今作为鬼魂的她虽还是走时的模样,程祖惠却已至……
白发苍苍的垂暮之年。
引玉腿上一痒,裙兜里的耳报神竟然动了。她按住裙兜,转而打开香囊,将那两枚铜钱拿了出来,看着云孃说:“从铜钱里出来的鬼,是你。”
云孃被金绳捆着,动弹不得,垂头说:“是我,我这辈子没有作过恶,还请两位大人放过。”
莲升拿走引玉手上的铜钱,轻吹出一口气,硬生生吹出了一只鬼,便是躲在另一枚铜钱里的。
男鬼跪地求饶,他在山上时已经见识过金光的厉害,哭着说:“大人我不想转世投胎,我就想守住我这几百年的记忆,谁知道投胎后会变成什么牲畜,我、我宁愿做鬼!”
引玉笑说:“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那点功德成不了人。”
男鬼又说:“我觉得这样就挺好,我在观喜镇的生生世世全是有滋有味的,怎么能说忘就忘了!”
山上诸鬼求着转生,这一只却是真的乐在戏中了。
想来也是,这些年虽然积怨颇深,但好在安稳,安稳了那么久,又怎接受得了前途未卜的转生。
“执迷不悟。”莲升噌地抛起铜钱,稳稳接住。
男鬼挤出讨好的笑,说:“大人,只要我不作恶,是不是就能继续当鬼?”
“众人往生,唯你不愿走,旁人往生后要是过得千般好,你会不会眼红。”引玉在边上好整以暇地问。
男鬼不语。
莲升弹出铜钱,铜钱打向此鬼眉心,硬生生将它的影打散了,却不是叫他灰飞烟灭,而是将他送到了两际海。
引玉轻笑,转而看向那被金光捆住的云孃,一语道破她的心思:“你想带程祖惠走?”
程祖惠抿着唇,她已经把这两条腿掐得瑟瑟发抖,眼前的景象竟然还是没有变。
她含泪不语,以前偶尔梦见云孃,总有一种云孃还在身边的错觉,没想到,还真是。
云孃血泪涔涔,她虽是五百年的鬼,身上却毫无戾气,只一身浓浓鬼气。她当真不想害程祖惠,如果她有这心思,在这五十年的近两万个日夜里,她早该下手了。
“我……”她想求饶,心里却清楚,她只会跟刚才那只鬼一样,求来个空。
“你知道这镇子的诡秘,所以想带她走?”引玉的手还按在裙兜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那为什么早些时候不带,偏偏要在这时候带?”
云孃躬身,那身宽袍靡丽到极致,好似她如今破烂的魂,垂死却挣扎,欲燃尽最后的魂火。
“我答应了的,我怎么能抛弃观喜镇离开?”她哑声。
“此话怎讲?”引玉心道,总算是问对鬼了,和山上的那些不同,这云孃明显是清醒的,她留在铜钱里不随着众人“转生”,怕不只是不舍得程祖惠。
云孃垂头思索了许久,琢磨这观喜镇的荒唐该从哪里说起。
许是引玉和莲升的目光太过锐利,程祖惠怕极云孃会被送走,颤抖着说:“云孃是很好的人,两位就放过她吧。虽然我不知道观喜镇是怎么了,但心里头明白,镇里的人不干不净,只有云孃不一样,可惜,我那时不敢问她,她才将手艺传授予我,就……走了。”
作者有话说:
=3=
第194章
这观喜镇阴气重, 就像草莽山当年,能到活人白日见鬼的地步,所以刚才那男鬼被挥散时,程祖惠是看到了的。
程祖惠哪知道那只鬼上哪去了, 只当他是变成了飞灰, 这才匆匆忙忙为云孃求情。
云孃看向程祖惠, 想说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好,否则怎会一直将人蒙在鼓里, 这一蒙,就是好几十年。
她微微摇头, 知道在这阳间消失才是自己的归宿, 哑声说:“惠儿, 你用不着说这些的。”
“我好不容易见到你。”程祖惠偏开目光,看见云孃戴着一对绿玛瑙耳环, 张开的嘴唇紧紧闭起, 藏住了呜咽。
引玉并非铁石心肠之人,再说, 这云孃又不是十恶不赦的厉鬼,哪犯得着将她“打散”,笑说:“不杀她,顶多是送她入轮回。”
云孃周身一震,在观喜镇呆太久了,差点忘了什么才叫轮回。她眼里露出彷徨之色, 下意识摸向耳坠,似乎这是什么能令她定住心神的宝贝。
程祖惠看见云孃摸耳坠, 越发想哭。
云孃走的时候, 她不过二十来岁, 而今已是两鬓斑白,哪还看得出昔时的模样,正因如此,她根本不敢直视云孃。
她也不想老的,可时间哪里会停止流逝。
她怎么也想不到,再见面时,两人仿若对调,她竟成了那年长的一辈。
“轮回,真正的轮回?”程祖惠愣住。
“不错,生老病死入轮回,人的一生都是这么过的,三世一毕,才算彻底消失。”莲升弯腰,将地上铜钱捡起。
引玉走到云孃面前,如今没了铜钱的阻隔,她能清清楚楚闻到云孃身上的鬼气,的确是年份不小的鬼,许是因为幡然醒悟,所以并非地缚。
她凑得近,闻得又仔细,叫云孃僵住身,连眼珠子也不敢转。
“嗅什么呢。”莲升睨过去。
“嗅年份。”引玉扭头冲莲升笑,这才退开些许,说:“的确有一段时日了,你是观喜镇刚建起时的那一辈?这房子里的旧物,都是你留下的吧。”
云孃这才答:“当年茼河常常闹涝,沿途的村民齐齐搬迁,后来才有了这观喜镇。没想到,后来这里雨水多,比那些年的涝灾还可怕。”
她看向程祖惠,又说:“房子是我留给惠儿的,那时她和家人刚到观喜镇,没别的住处,我便将他们收留了下来,后来我走了,房子也就到了惠儿的手里。”
“看来观喜镇的祖辈和后代命里有水,免不了此劫。”引玉退回去时,挨着她腿的耳报神又是一动。
她直觉,耳报神和这个镇子有极深的渊源,尤其是和这位云孃。
“原来这水难注定避不过。”云孃叹息。
引玉摸进兜里,掐着耳报神的枝,说:“我看这观喜镇上的鬼,一个个都魔怔一般,想要他们清醒,得费上九牛二虎之力。不过你好像早就退到了戏台之外,你是什么时候醒悟的,可还记得最初时候的事?”
“你可以细细回想,我们不急于这片刻。”莲升说。
“我……”云孃双眼通红,看了不远处的两人,又扭头看回程祖惠,摸着那绿玛瑙耳坠,说:“我醒得太晚了,你们知道的,观喜镇向来没多少陌生人出入,来这镇子做纸扎的,最多隔天就会离开,他们不像惠儿。”
说起“惠儿”二字,她眼中净是惦念,却没有惋惜。她做鬼魂数百年,心里明白,像正常活人那样生老病死,是求都求不来的,惠儿是老了,但也好,比她度过这百年漫长又孤独的岁月好。
引玉坐到一侧的躺椅上,双手往膝上一搁,已做好了倾听的姿态。耳报神还在裙兜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拿枝戳她,不知是几个意思。
云孃还被金光束着,好在只要不挣,就不会觉得疼。她索性一动不动,回忆着从前说:“初来时的惠儿太干净了,和镇上其他人相比,就好像一朵纯白无暇的云。她根本不知道镇里那些腌臜事,我也不想她知道,我啊。”
她低头,露出愧欠的神色,低声说:“便用传授技艺当借口,好让她整日待在屋里,没空出门见人。”
程祖惠听得一愣,她犹记得刚来观喜镇的时候。
那时候程家中落,虽说还清了债务,但那些人还是揪着他们不肯放,偏要将程家最后的那点钱财也要薅尽,如果他们不走,到最后怕是要被拉去当那推磨的驴。
程祖惠跟着家人连夜离开汛冬,连火车也没坐,而是站在乡道上等,久久才拦下一辆载货的卡车,拿了一些金饰换司机载一程。
司机问他们要到哪里,他们也说不好,反倒问司机会开向哪边,只说是躲人,躲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所幸那司机没有多问,也不将他们供出去,毕竟拿钱办事,赚两份钱可就不道德了。
卡车一路西行,到了观喜镇。
司机在路边停车,指着不远处的路碑,说这观喜镇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有多好?好在邪乎!附近人都知道,那镇子里全是做纸扎行当的,寻常人怕是连进都不敢进。
初到观喜镇,程祖惠和家人连住处都没有。镇上倒是有一些商铺,却没有旅店,毕竟镇子小,也没人敢夜宿,所以不兴这生意。
程祖惠不得已和家人露宿街头,被路过的云孃带了回去。
云孃起初以为他们是来做纸扎的,只是想不好要找哪一户做,才在街头逗留,正巧她手上的最后一副纸扎已经做好,便把人带回去了。
她做纸扎的手艺,当之无愧是镇上最精湛的,进门时,程祖惠一行人被楼道两边齐齐整整的纸扎吓得够呛,还以为一脚踏进了阴曹地府。
这种自建房的楼道本就窄,两侧竟还堆满纸扎,只留下那么点儿窄窄的过道,走过时不免要蹭着边上的纸人。
程祖惠没见过这场面,只觉得跟撞鬼一样,当即想逃,偏偏前边带路的云孃回头冲她笑了。
云孃是独居,偌大的房子里除了她外,便只有纸扎。她拿来画册给程祖惠等人看,见他们神色不对劲,才知是她误会了。
这些人根本不是来做纸扎的,只是误打误撞地进了观喜镇。
云孃什么都不问,毕竟家家都有秘密,观喜镇是,观喜镇外必定也是。
程祖惠么,原先也不打算多说,但云孃的一颦一笑甚是温柔,她多看两眼,心头的那点顾虑便打消了。
程祖惠遮遮掩掩地说出了逃命一事,其实她是有些私心的,净把自己往惨里说,就盼云孃能收留他们一两日。
没想到,云孃好像和她通了心意,听她惨兮兮的一番言辞,竟说:“你们要是没有去处,不如在这里将就将就,我一个人住,楼上的房间大多是空的,不过都放了纸扎,你们要是怕啊,我就把东西都搬出来。”
程祖惠怎会说怕,活人不比纸扎可怕多了?她寻思着得道谢才成,总不能白白住了人家的房子,便在夜里时,悄悄把一对绿玛瑙耳坠放在云孃门前。
这是她精心挑选出来的,这料子漂亮,衬得人肤色白,戴在云孃身上最是合适。
哪知云孃没睡,程祖惠刚把东西放下,门就开了,吓得程祖惠又惊又臊。
云孃屋里不开灯,仅是点了一盏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流传下来的油灯。她披着外衣,弯腰把程祖惠拉起,笑得何其温和,说:“这些天不累么,怎么不睡觉?”
程祖惠赶忙将耳坠捂在手里,心道反正都被看见了,干脆坦言是来送报偿的。她五指一展,便说:“多谢你收留,这对耳饰我看着很衬你,想拿来送你。”
云孃看她双颊通红,看了半晌才将耳坠接过去,抬至眼前晃了晃,说:“那我也多谢你,竟然送我这么贵重又漂亮的东西。”
程祖惠双颊发热,“你要不戴上试试?”
“你替我戴吧,我这屋子里没有镜子,自己看不到耳洞,那耳洞也不知道堵上没有。”云孃侧过身,邀她进门,“要不要进来坐坐啊,我还在贴彩纸,要是觉得吓人,就回去吧。”
程祖惠跟着进屋了,借着那昏暗的灯光,小心翼翼地给云孃戴上耳坠。如她所想,这耳坠戴在云孃的耳朵上,是一等一好看。
她帮着戴好了耳坠,还是不走,坐在边上看云孃一点点地做起纸扎,做得那叫栩栩如生。
云孃一边做纸扎,一边问事儿,在听到程祖惠被男人负了的事后,她手上针线一顿,扭头说:“伤心不,一定是伤心的,是不是还会恨自己早些时候不长眼啊?”
程祖惠没吭声,她早些时候就是骄横惯了,从不觉得自己会吃亏,没想到落到如今这下场。
云孃笑了,凑近指着她的眼睛说:“别哭,这珍珠眼泪宝贵着呢,可不能为负心人流。”
程祖惠从未见过云孃这样的人,借着烛光看她,惊艳得说不出话了。
“恶人自有天报,你只管过好自己的。”云孃转而拉住程祖惠的手,往她手心放了一片金箔,说:“你们日后有什么打算啊,要走么,不走的话,要不要和我学这个,学得好了,以后甭管是好人坏人、活人死人,可都得求着你做事。”
程祖惠其实毫无计划,想来她家人也是,他们不过是想找个地方躲着。她给不出准话,支支吾吾说:“还、还不知道要怎么称呼你。”
云孃收回手,拿起剪子,又继续做起那纸扎,一边说:“我岁数大,这的人都喊我云嬢。”
程祖惠又是一愣,不知这岁数怎么就算大了,明明这么年轻好看,连白头发都没有一根。
云孃慢声说:“可就别怪自己了,也别因坏人坏事伤心,你还有大把的时光,以后的好日子还多着呢。”
程祖惠听得想哭,旁人总是说她不自爱,说她愚钝,偏只有刚认识的女子心疼她。
“困不困,要不在这躺会儿,你初来乍到,夜里一个人多半会怕。”云孃朝边上的床铺指去。
程祖惠不躺,就伏在桌上,看云孃做了整夜的纸扎。
她那时寻思着,怎么云孃夜里不会困呢。
……
待云孃徐徐说完,程祖惠已是眼泪横流,她单以为云孃是她的引路人,没想到于云孃而言,她亦是。
云孃看向引玉和莲升,如释重负一般,继续说:“起先惠儿还没来,我单是觉得这‘转生’之术有古怪,又觉得镇子腌臜,但我还是糊涂啊,直到后来遇上惠儿,才决定不再和他们同流合污,躯壳死便死了,‘转世’一事万万不可再做。”
程祖惠哭哑了声,“所以你一直在铜钱里?”
“是啊。”云孃笑说。
程祖惠不再觉得悲怆,只有一种所求如愿的庆幸感,难怪她总是觉得云孃就在身边,原来还真是!
莲升看向引玉揣在裙兜里的手,移开眼说:“那观喜镇最初是什么样的。”
“你们要是问镇子最初时候的事,那我……还得想一想。”云孃目光放空。
引玉按住耳报神的一只眼,眼睛是心灵窗户这说法属实没错,毕竟耳报神的心绪,可全藏在木眼珠里了。
耳报神一双眼转溜溜,转得比它以前斥责无嫌时还要快。
“我想起来了。”云孃恍然大悟,“那时候观喜镇的平和是真平和,但有一天,不少人连自家刚出世的小孩都被盗走。”
这事有几分熟悉,当时灵命四处寻找那身怀杀戮命的无嫌时,不也盗走过婴孩无数么。
“那些小孩找回来了么。”引玉皱眉。
“隔天就被送回来了。”云孃面色变得奇差,良久才接着说:“送回来的婴儿完好无损,似乎没有受到伤害,不过,还是有一些人家会丢小孩。”
“那偷小孩的,莫非就是给了你们铜钱的人。”莲升目光锐利,“他用‘转生’术跟你们换的东西,是小孩?”
云孃气息骤急,抬手捂住面庞,说:“是啊,后来镇里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害得那人不得不现身讨要,他是……”
她想不起了。
引玉的裙兜里,传出了一个声音。
“邬冷松。”
作者有话说:
=3=
第195章
邬冷松!
引玉在五门的名谱上见过这个名字, 此名太久远,远在邬嫌之前,似乎是始祖后的几辈。
以前邬其遇还在时,曾提起过好几次, 是因为邬家的家仙屡屡召请却不见回应, 族里便觉得, 是最初“请”家仙的人没有请好,所以家仙走了。
毕竟懂点玄门之术的人都知道, 那“请”家仙的法子可算不上至善至诚,其实不过是些不入流的手段, 家仙想走, 也不稀奇。
而邬家最初将家仙“请”回去的人, 正是邬冷松。
邬其遇本就是软弱的性子,最初唤不来家仙, 竟以为是自己没供奉好。他深深觉得对不起祖辈, 在神堂里一跪就是一整日。
引玉去给他送过饭,饭碗一搁, 就躲在柱子后面问:“那爷爷辈召家仙的时候,家仙给过回应么。”
邬其遇背对她跪着不动,闻言竟是一愣,良久才说:“以前召家仙,其他人不能在场,或许……早就只是走个形式?”
他蓦地转头, 一动不动看着柱子后的小孩,问:“你能看见吗。”
那时引玉哪知道邬其遇为什么会问她, 她左右打量, 摇头说:“看不见, 什么也没有。”
邬其遇慢吞吞站起来,连列祖也不跪了。
召不来家仙,问题并非出在邬冷松,而是在邬嫌。只是邬家的家仙,的确是邬冷松“请”过去的。
引玉几乎可以断定,邬冷松在观喜镇偷小孩,就是想找一个合适干净的魂做成樟柳神,虽然随便一个魂都能做到,但如果是要当邬家的家仙,就得再三比对,择出那最好的。
得是无暇的,活跃些的,还得是容易把控的。
耳报神,就是邬冷松从万千人里挑选出来的,它游离在人鬼之外,不怨不憎,有着最适合修行的灵魄。
但凡有一丝杂念,它都会化魔化鬼,但它没有,它干净,它此时是灵,便永世是灵。
引玉瞟向云孃,联想到先前她说的“答应”,又及货架上一些陈旧的小孩玩具,还有耳报神时有时无的动静,更觉得云孃和耳报神渊源不浅。
她不知道耳报神愿不愿意见云孃,所以只是在裙兜里将它握着,看着云孃问:“他要走了谁家的小孩,那小孩的生辰八字,你该记得吧。”
做这一行的,对八字最是敏锐,毕竟做的每一个纸扎,都得照着死魂的生辰爱好来。比如属水的,就不能贴个土色的材质,属木的,就要慎用金色,那些用一个模子做出来的纸扎,哪能讨鬼魂喜欢。
生辰八字对应眼耳口鼻,通常光看八字,就能猜出人的相貌大概,连爱好都能算出个七七八八,纸扎做得好,还真是能长家族运势的。
果不其然,云孃是记得的,甚至记得分外清楚。她的手还掩在面庞上,久久才说:“是丙子年冬至出世的,她呱呱坠地的那天,天上有星陨划过,本该是大凶之兆,但她命带天乙贵人。”
“数九阴气盛,冬至便是阴阳变换的节点,再加星陨,在那时的确称得上大凶。”莲升睨向引玉身侧。
“是啊。”云孃轻叹,“当时镇上迷信这些,毕竟观喜镇连立碑的日子,都是算好的,幸好瞒过去了。”
引玉本来只是想知道那婴孩的八字,未料云孃竟会说得这么仔细。她眉梢一抬,嫌厌地说:“不然会怎么样,难不成还会将那小孩淹了?”
说完,她裙兜里的木人又动了,竟伸出一根稚嫩的枝,绵软地缠住她的拇指。
耳报神极少有这么温和的时候,此番暗地里放软态度,竟像极撒娇。
它被做成这耳报神时岁数尚小,也合该是会撒娇的,只是这一路它没少自称“老人家”,让人忘了它死前的年岁。
云孃摇头,“哪至于这样,但会放在木盆里,让小孩随波而流,被人捡着就能活,捡不着就……”
她说不下去了。
引玉安抚般,往木人身上轻拍两下,说:“邬冷松是怎么说的,直言他要的就是这命数的小孩?”
大抵是事情太久了,云孃的心绪不大分明,那哀愁不过是浅浅淡淡地流于面庞。
她又摸起耳坠,懊悔地说:“他那时大肆宣扬,谁家能拿出那命数的孩儿,他就拿‘转生术’来换,能保观喜镇代代相随,永世不分。”
“永世不分。”引玉嗤笑。
那时的小荒渚虽然比不上慧水赤山,没有那么多的妖魔,玄门也使不出那些花里胡哨的术法,但人们依旧会敬玄门,毕竟他们能通阴阳,降得鬼祟。
邬冷松厉害,擒了不少鬼怪为他使驭,就算整个观喜镇的人都执刀棍相向,他也不在怕的。他剑走偏锋,干脆在街上撘了个棚子,跟其他卖货的人站在一块。
旁人铺子上或是干货,或是瓜果,他那木架上竟只搁着一样东西。
一枚铜钱。
见过以物易物,又是物易钱的,却是头一次见钱换钱。
那时不是如今,如今把这钱币拿去萃珲八宝楼,能换来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年份久些的,连房子和车都能全部换到。
镇上的人只觉得邬冷松面孔陌生,却不知道他就是那偷小孩的,见这人的物架上只摆了一枚铜钱,路过时还忍不住多看几眼。
每每有人驻足,邬冷松都要问他们,知不知道这铜钱有何妙用,旁人不知,他便解答。
不日,镇上的人全都知道那铜钱是能保魂灵常在的,还能借此逃过黑白无常的抓捕!
那可真是厉害玩意,但众人光听他那一面之词,哪敢全信,毕竟镇上也没谁见过鬼魂,更别提黑白无常了。
邬冷松不慌不忙,恰好镇上死了个老头,他径自推门闯入,将那枚铜钱按在死者眉心上,胸有成竹地说:“不用等头七,他不但今夜能和你们相见,夜夜都能和你们相见。”
不想还真是,那家人虽然看不见鬼魂,却能看见老头蘸水写在地上的字,从头天到头七,字时时变换,有问有答的,分明是老头在同他们说话。
头七过后,老头还在,他在地上写「有一黑一白恶煞赶来,头戴高帽,手持锁链,欲擒我」,没想到,真真是避过了黑白无常。
可镇民惶惶,人死后转世投胎不是世间常理么,不投胎怎么行?
作为鬼魂一直停留在这世间,是会消失的吧!一旦消失,可就彻底不能投胎了。
邬冷松便略施小计,让老头“诞”在了一婴孩身上,婴孩刚出世就会说话,说得出自己姓甚名谁,也说得出家住何处。
那段时日,镇上有不少人意外身亡,也有寿终正寝的老者,有人怀疑,是不是那邬冷松故意做的,但他……图什么呢?
镇上的人都想不出原因,便姑且当作是巧合。
那时,人人都不想担那损失,凭什么别家死了人,就要诞在他们家的小孩身上,他们原先的小孩岂不是要被挤走?那不就是替旁人养孩子么,日后小孩到底该孝敬谁,这关系又该怎么算。
后来镇里每个人都想当那得益者,谁也不愿吃亏,心想着,要是自家的长幼命丧黄泉,是不是也能像那样留住。
于是这“转生”之术便无人排斥了,总归家家都会有人离世,家家都能留得住人。关系么,乱也就乱了,哪里有命重要!
如此一来,百年千年之后,观喜镇还真就代代相随,永不分离了。
镇民便同邬冷松讨要那转生术,邬冷松虽说可以,却要他们拿一样东西来换。
他要活人,要活人里的婴孩,就连婴孩的生辰也要挑。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镇上此前屡屡丢失婴孩,就是这人盗的!
一些人想将邬冷松杀了,一些人却护着他。
邬冷松不能死,要是这转生术不能在镇上传开,吃亏的不就只有前面生了小孩的那几户么?
所以这转生术他们必须要拿,谁不肯交出小孩,便是同他们作对。
邬冷松将小孩的八字说得极细,观喜镇本也没有多大,那段时日出生的婴孩就那么几个,他们一下就……
找到了云家。
那是云孃的孩子,云孃哪里想给,但她不敢做观喜镇的罪人,日日又被逼得痛苦不堪,只能含泪献上。
谁想得到,用那活生生的命换来的,竟是死气沉沉的铜钱,和那让观喜镇陷入万劫不复的“转生术”。
邬冷松拿到小孩便离开了观喜镇,连要用小孩做什么都不说。
他走得倒是轻松,留下观喜镇满目疮痍。
云孃心里苦啊,可她如何能走,她跟着“转生”了好几世,在一地鸡毛中遗失自己。
她的心好似麻木,忘了寻常人是什么模样,也忘了寻常的日子应该是怎么过的。
自那之后,她谁也不大愿意搭理,只觉得孤独。所幸,镇上的人还算敬她,只因铜钱和术法是她换来的。
她多想阻止这一切,但她不能开口,只祈盼着有人能听见她心底的喧嚣。
她不言不语,却妄图旁人懂她,所以她更加孤独。
直到那日,有一束光打进她的纸扎小铺,那幢幢目光尤像刀斧,劈开了她的迷惘。
……
云孃弯腰定定看着程祖惠,可惜她被金光捆着,不然她会想抚摸程祖惠眼梢的皱纹。虽说程祖惠已经老去,可在她心底,这女孩子还是最初时的模样。
程祖惠泣不成声,哪知道云孃曾受过这样的伤痛,她们合该相见,合该彼此疗伤,只是……
她来得晚了一些。
云孃笑了,直起身看向引玉和莲升,说:“这是我知道的全部了,我至今都不清楚,邬冷松要那个小孩做什么。”
“当真是恶有恶报。”引玉捂紧耳报神,心觉好笑,“邬冷松偷过观喜镇婴孩无数,后来邬家的小孩也被盗走,那一抱错,便事事错。”
“如果这是因果报应,倒也不算错。”莲升解开了云孃身上的金绳,金绳凝成一簇光,隐入她指尖,“只是可怜了旁人。”
云孃失了束缚,却还是在原地站着,这回她真的能探向程祖惠的眼梢了,只可惜,只能描摹轮廓,并非实打实触碰。
她不觉得遗憾,能靠近已是极好,笑说:“算了,如今想,那小孩没有诞在观喜镇也好,倒是免去了一番折磨。”
“此前众鬼来找程祖惠,你不觉得蹊跷?”引玉问。
云孃坐到程祖惠边上,说:“是奇怪,可观喜镇本身就奇怪,只要他们不伤惠儿,我就不会出声。”
程祖惠神色还是痴痴的,她太想云孃了,看多久都不嫌久,“可惜我如今腿脚不好,知道的也晚,不然我早就带你走了。”
“那时候走不了,如今心清了,才能走。”云孃摇头,叹着气又说:“那邬冷松也许早就消失在这世上了,我看两位神通广大,我别的不求,只求两位能点醒镇上所有的人,让观喜镇回到最初的模样。”
“山上的鬼都送走了,只差这镇上的。”莲升勾手,收回了此前留在这镇宅的金光,翻掌变出一张纸钱,又开始折起纸莲。
引玉将拇指上缠着的枝蹭落,手抽出裙兜,说:“镇上的先不急,今夜我们会留在这。”
“那到时候,我……”云孃急切地看向程祖惠。
莲升手上动作微顿,目光斜了过去,竟问:“你打算何时走。”
云孃看到程祖惠眼里的不舍,眼中涌出血泪,她也不舍,可她知道自己并不能在这阳间逗留太久。
“待程祖惠寿尽,她们二人再挽手离开。”引玉勾住莲升的食指,晃晃问:“你意下如何。”
晃的哪里是莲升的手,分明是心。
莲升松口,对云孃说:“那就容你多留一段时日,想来那天已不会太远。”
程祖惠不难过,她喜笑颜开。
当夜,引玉和莲升在程祖惠家住下了,恰好有空房,只是那房间久未收拾,积灰有些重。
莲升轻吹一口气,就将烟尘全都吹散了。她接过引玉手里的新床单和毯子,说:“你眠浅又认床,这几天要不是累着了,想来也不会倒头就睡。”
引玉端了半天的架子也累了,她看边上没有外人,便懒懒散散往莲升身上偎,对着莲升的耳说:“这样,你借我躺躺,不就不认了么。”
她兜里传出声音,“我不过是一阵子没说话,怎么就当我老人家不存在了?”
作者有话说:
=3=
第196章
引玉眼里还含着未尽的情意, 她睨了莲升片刻,才往裙兜上轻拍,对耳报神说:“这不是想逗得你开口说话么,不愿意装哑巴了?还以为现在哄您老说话, 还得付现钱。”
她抬手挥散余尘, 踏进屋里, 却不急着把兜里的木人拿出来。
耳报神哼了一声,有根竿还真就顺着往上爬了, 说:“付钱就不必了,改天你替我在背上刻一句话, 就写, 到过白玉京一游, 这可是其他家仙羡慕不来的。字呢,可得写得漂亮一些, 毕竟是要给旁人鉴赏的。”
“刻字?容易了, 不过。”引玉转身,冷不丁贴到莲升身前, “是你有求于我,怎么说话的。”
莲升顿住,她怀中还抱着床单和毯子,让引玉再贴也近不了多少。
她波澜不惊,对引玉前面的话作了回应,说:“想躺我上边?也行。随你往哪躺, 铺好再躺,夜里滚到床脚可赖不得旁人。”
引玉隔着床褥, 亲到莲升眉心, 正是原先花钿在的地方。
裙兜里那木人哪知道她俩在做什么, 勉勉强强地放软态度,说:“认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老人家向来能屈能伸,这次就算我错了,省得你不乐意。”
引玉把手往裙兜一揣,朝耳报神弹去一记,弹得耳报神两眼一懵。
她转而抽出手,往莲升手臂上戳去,不应耳报神的话,只对莲升说:“还能滚到床脚?你不会捞我回来么,别说你连这都办不到。”
耳报神翻起白眼,但兜里漆黑,别人也看不到它翻,索性不吭声了。
莲升不与引玉争论,走到屋中抖开床单,整整齐齐铺下,说:“灵命应该没有后计了,牠现身引出劫雷,本就是剑走偏锋。”
引玉拿出木人,将它立在桌上,生怕它坐不稳,还用两个茶杯将它一左一右夹起,说:“牠引我们来,是想取我们性命,如今雷劫没用,还能把我们往什么地方引?怕只能暗中紧跟,祈祷你我哪天忽然遭遇意外,让而牠捡到这天降馅饼。”
“那牠这馅饼,烙个一千年都未必烙得出来。”莲升成竹在胸,冷着声嘲讽。
她已经铺好床单,把毯子往上一放便完事,扭头说:“但我担心,牠就算不拿我们的魂,也能成事。”
引玉走过去,半个身躺在床上,双腿垂及地面,仰视莲升说:“且看牠今夜会如何应对,留给牠的时间应该不多了。能擒得住牠最好,擒不住,就让牠散了,可不能再有伤亡。”
“躺进去。”莲升弯腰推她。
引玉踢开鞋子,后脑勺硌得难受,连忙把簪子取了。但她没将簪子抛开,反倒握着往莲升衬衣上勾,害得莲升直不起身。
这明晃晃的撩拨,让莲升的心变作被吹皱的春水。她不动声色地看了引玉良久,干脆伸手蒙住引玉的嘴,把唇送了上去。
明明隔着手心手背,却好像亲了个正着,让引玉心潮波荡。
引玉便趁莲升松手,咬住她的虎口,一双眼挑衅地瞅着,好像在说,只敢做到这份上?
莲升抽出手,还把引玉用来勾她衬衣的簪子拿走了,说:“还不知道你有这咬人的爱好,还是说,牙痒了得磨磨?”
引玉张开嘴,“那就给我磨磨呗。”
她看莲升半晌没动,侧身抱住毯子,脸完完全全埋进毯子里,闷闷地笑。
桌上那木人已经见怪不怪了,如今怕是还得夸这两人难得知分寸。
耳报神幽幽一叹,说:“要不把我也放到床上?就当用来提点你俩,如今什么才是正事。再说,夜里要是发生点什么,我也方便伸个枝把你们挠醒。”
“于我而言,这也是正事,怎么能因为这事和你无关,就当我不务正业了。”引玉磨磨蹭蹭的,还是躺到了里侧。
她身上只盖了一角毯子,省得莲升夜里凉着,又说:“不过,平时可不见你这么积极,触景伤怀了,想找点事转移注意力?”
她说得足够委婉了。
耳报神轻飘飘哼了一声,哼得好没底气。
莲升放下木簪,又取下腕上珠串,直白地说:“邬冷松要走的婴儿是你,对不。”
耳报神素来嘴硬,“怎么可能是我,我神通广大,哪像那弱小无助的小婴孩。我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要走的,得是邬家求我,我才会勉为其难庇护一下。”
“那邬冷松求你了么。”引玉看了过去。
耳报神睁眼说瞎话,“求了,还是五体投地地求,我看他诚心,咬咬牙就答应了。”
“那你在兜里一个劲戳我是什么意思,是暗示我,记得把你拿出兜,好让旁人观摩观摩?”引玉淡哂,慢悠悠说:“看来是我会错意了,我还以为你拿枝缠我,是叫我不要拿你的意思。”
这事被人当面说出,耳报神还怪臊的,好在它只是木头,不会面红耳赤。
它极刻意地咳了一声,说:“对对对,都让你知道了,你还问我做什么,还不如直接说呢!”
“刚不是就直接说了?”莲升握着珠串捋了两下,“是你狡辩。”
“我、我……”耳报神沉默了良久,木眼珠转得飞快,后来两眼一合,索性说:“哎呀你们可真是,何必揭我伤口,虽然这也算是陈年老疤了。”
“你那是自欺欺人。”莲升瞥去一眼,放下珠串。
“我也不是狡辩,不过是想给自己台阶下。”耳报神叹气,“是是是,云孃舍了我,邬冷松将我带到邬家,做成了樟柳神。”
它伸出一根枝挠起眼眶,就跟活人眼睛泛酸那样,别别扭扭又说:“经云孃一提,我才彻底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我和这观喜镇的情谊不算深,和云孃么,也算不上太熟络,毕竟我刚出世没多久,就被邬冷松带走了,后来从他口中隐隐听说,我是从观喜镇出去的。”
尚在襁褓就被带走,哪会有什么不舍,只是会有些难过,毕竟要不是镇上的人,它也不会被做成这不人不鬼的样子。
不过,正如云孃所说,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避过这“生生世世”,不被嗔痴怒怨所扰,它的日子过得……还算顺心。
耳报神在这世间停留了许久,多少明白一些人情世故,云孃交出它是无可奈何,而那时冲云孃叫嚣的镇民,也不过是怕极生离死别。
只能说,那时候的观喜镇人人可怜,却也人人可恨。
“恨观喜镇么。”引玉忽然问。
耳报神闭上眼,说:“无所谓什么恨不恨,恨他们可太劳心费神了,要是真要恨谁,那我也该先恨邬冷松,如果不是他,我哪里用得着吃这苦头。”
“不过。”它慢吞吞睁开一道缝,朝床那边看去,忸怩道:“这苦头也不算难吃,没这苦头,我还碰不上你们呢,更别提去慧水赤山见识白玉京了,你们记得给我刻字就好。”
“你用枝自己刻。”引玉侧身托起下颌。
“我自己不行,再说,你字好看。”耳报神嘟囔,“要是刻的字连看都看不懂,那还怎么显摆。”
“不恨也好,恨如果成执念,不光伤己,还会伤人。”莲升躺下,找了一阵才找到灯在哪关。她捏起被子角,盖住身说:“歇了,要刻明天刻。”
灯一暗,引玉便合上眼,大抵是因为莲升在身侧,所以困意很快就涌了上来。
桌上的木人却睁着眼,它本也不需要睡觉,但或许是因为身在观喜镇,所以莫名清醒。
它稚声稚气地叹了一声,嘀咕道:“我才不要恨谁,要是不小心成了无嫌那样的,也不知冤冤相报何时了。”
夜里并不安宁,在浓云散去大半后,雨还是没有停。
这屋的隔音极差,淅沥沥雨声清晰入耳,偶还能听见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脚步声?
引玉半梦半醒,听见那湿哒哒的脚步声时,还以为梦回小悟墟,她正踩着满地鲜血惶惶而行。她蓦地醒神,往身边一抓便抓到了莲升的衬衣。
莲升身上哪余有半角毯子,毯子全跑她身上了。
引玉没说话,捏住莲升衣角轻轻一扯,便坐起身掀开窗帘。可惜这观喜镇上没几盏亮着的灯,只隐隐看到一个身影在街角晃了过去。
那人长得高挑,似乎还是穿的长裙。
“僧袍。”莲升冷不丁在引玉耳边说。
引玉正想放下窗帘,便听见远远传来一声惨叫。
这观喜镇的房子就像纸糊的,那声惨叫毫无阻隔地传来,一声刚歇,一声又起,似乎在遭受什么惨无人道的折磨。
莲升已经下床,在引玉穿鞋的时候,抓着她的头发拿簪子一绕,轻轻松松帮她把头发盘了起来,冷声说:“看看去。”
引玉顺手把耳报神带上了,揣兜里说:“难道是活人被宰割?灵命果然还在,当着我们的面也敢做这些,不知道是下马威,还是急不可耐。”
“连雷劫都伤不了你我。”莲升轻呵,“用这当下马威,未免太儿戏了。”
打开房门,竟见楼道是亮着的,下去才知是程祖惠开的灯。
程祖惠就站在楼下,忧心忡忡地仰头,说:“猜到你们要出去,把雨衣带上,可别淋湿了。”
云孃的鬼魂就在边上,冲着引玉和莲升微微点头,“我听到动静,便把惠儿叫醒了,担心会有危险。”
引玉拿上了雨衣,不假思索地踏进水里。
莲升在后边说:“歇吧,你这屋子进不来别的东西,不会有危险,安心些。”
云孃会意,知道这两人应该是留了法术,躬身说:“谢谢两位。”
可程祖惠哪是担心这个,她如今了无生趣,已是一心求死,不想让云孃等太久了。
“不知道两位是什么身份,但外面危机四伏。”她双手叠在身前,又说:“早些回来。”
莲升看出程祖惠眼底那求死之意,淡声说:“生死不可强求,要看你和尘世的缘何时了结。”
“我……知道。”程祖惠垂头。
出了门,引玉却无暇套那雨衣,匆匆就往刚才传来声音的地方赶。哪知,出事的地方竟然是在镇头,正是那被淹了大半,镇民都坐到了屋顶上的地方。
耳报神在裙兜里嚷嚷:“怎么不走了,把我拿出来,让我也看看,老人家为你俩抓抓主意。”
起先这木人不说话,引玉嫌它安静,如今又有些受不得这聒噪了。她干脆变出一根绳,往木人脖子上一系,挂到了自己身前,当成挂饰用。
“小点声,别嚷嚷。”引玉踏进水中,趁如今夜色浓,直接凌波而行。
“这视线好啊,就是绳子勒的地方不太妙,像上吊。”耳报神荡秋千般晃了两下。
“施个噤言术?”莲升说。
耳报神不吭声了。
引玉抬手将木人按住,轻嘘了一声,望着远处的积水说:“这些水能泄了么。”
莲升摇头,“要是一夜间积水全无,还不知要如何解释。”
远远见到有人拿当船用,火烧火燎地往某处划,引玉便知道,这镇里的鬼还在醒,做戏正做得上头。
一户家中有人大喊:“报警,快报警,莫永期又回来啦,有人被锯了一截腿骨!”
“别是程进戎和董垚的鬼魂回来杀人了,他们惨死,也不让别人好过!”
“报什么警啊,还不如叫救护车呢。前些天警察都来得比以前勤了,真是闹心!”
引玉和莲升匿形潜入,在那户家中,果真看见有人倒地不起,捂着断腿哭哭喊喊,血流了满地。
此处的水将房屋淹得只剩阁楼,此人原先应当是在屋顶,是因夜里要休息,才钻窗进屋,哪知进来便丢了腿。
有人手足无措地跪坐在边上,急慌慌问:“伤你的是谁,看清楚了吗?”
那人摇头说:“不知道啊,我刚翻进屋,就痛得要死!我要看医生,救护车进不进得来啊?”
很明显,这些人还不清楚自己只是地缚鬼,就算救护车开得进来,他们也出不去,能躺在担架上被带走的,只能是空空的躯壳。
良久,莲升说了一句“罢了”。
“怎么?”引玉歪身打量她神色。
莲升翻掌变出一株金莲,说:“还是让他们早日醒来为好,只是鬼魂就算离体,这里的活躯也不会即刻死去。我留一株金莲在这,省得他们因为灵命再受血肉之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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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也好, 如果要借别人的苦难来擒捉灵命,那不就成了无嫌?”引玉看向窗外,外面还有不少人划着木盆或是简易竹筏靠近,扯着嗓子问屋中状况。
屋里跪坐着的人别无他法, 只能应声:“血止不住, 再这样下去, 可不得流干啊!”
“我好痛啊。”血泊中的人弓着身,好像烤熟的虾, 抱着伤腿不住地哆嗦。
“报警吗,还是叫救护车?”跪坐的人问完, 自己又嘀咕了一句, “没用的啊。”
他的神色有些许迷茫, 好像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将这句话脱口而出,只是一心觉得, 喊来什么都没用。
血泊中的人微愣, 随之喊得更是痛彻心扉,喊魂一般, 想将身边那人喊回神。
跪着的人周身一抖,哇哇大哭地抱他,哭喊:“怎么办啊,我不想你死,一点也不想。”
两人揽在一块,演出了那生离死别的味, 明明身在戏中,却不愿让身边人亦或是自己突然清醒。
这哪里是同甘共苦, 明明是同归于尽。
这出戏, 引玉已经看腻了, 她站在窗前不动,连个眼神也不想多给。
“就到这吧。”莲升挽她穿出房屋,又站在水上徐徐走远,看着镇民们苦涩哀叹。
这些人的神色,可要比头天在屋顶上见到时要鲜活许多。那时不用做戏,如今这戏台一撘,炉火纯青的演技便藏无可藏。
走到开阔处,莲升才停步。她蓦地挥手,掌上金莲便化作万千萤虫,一窝蜂腾天而上,扑向浓云。
但见浓云镶上了耀耀金边,下一刻雨势更急,仿若天光倾泻。
天雨挟光而降,所及之处,众人嚎啕伏地,他们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听见耳边响起的当啷钟声,龌龊心思便全被驱散。
钟声是跟着金光降下来的,雨水拍肩,钟声也跟着近在耳畔。
就连那蜷在屋里断了一条腿的,也不动不嚷了,他只觉得苦,又苦又悲。
恍惚中,众人见到了自己在这观喜镇上的生生世世,看见了彼此间种下的恶念,看见了垒高的怒怨,看到观喜镇从古至今是如何走向衰颓的。
他们陡然清醒,但如今已没有回旋的余地。
天雨很急,那沉厚钟声也急到震耳。
一众活躯上有鬼气徐徐升起,转瞬就被金光洗涤干净,剩下一具活躯咚隆倒地,好像死了那般。
镇民们要么倒在屋中,要么躺在屋顶,要么伏在木盆竹筏里,一点意识也没有了。
活躯上鬼气全无,虽还有死相,却不如先前被夺舍时明显,毕竟此躯的阳寿还不算完全耗尽。
引玉仰头看天,说:“不过,如果不是灵命,我们也不会知道,这观喜镇竟然是这样的。”
“有因就会有果,就算是你我也逃不过。”莲升拂去引玉额上的一滴雨水。
“也是。”引玉低头笑了,“这一趟本来就避免不了。”
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的雨,这观喜镇好像越洗越浑,如今才焕然一新。
满镇的黑狗此起彼伏地喊叫了许久,最后自个安静了下去。金光既送走了鬼魂,又抚慰了这一众生灵。
远在程祖惠家中,那积水还是不见少。
程祖惠看云孃忽然变了脸色,忧心忡忡地问:“是镇子出什么问题了吗。”她生怕那两人出了差池,也不管裤腿会不会湿,便啪嗒啪嗒便楼下走,用力地打开屋门。
外面雨声淅沥,程祖惠探头往外打量,如今她的视力已算不上太好,只依稀看见漫天的萤虫。她怔住,从未见过这遍天亮晶晶的样子,忙不迭伸手去接,才知亮晶晶的是雨水,那亮光化进她掌心,一下便消失了。
“云孃,这是什么?”她仓皇地问。
云孃站在门里,不敢往外一步,她听见鬼祟嚎啕,不过片刻又化作万籁俱寂,她的那些“亲朋”,好像顷刻间全消失了。
她眼里的血泪差点兜不住,直到这刻,才有悲剧消停的实质感,她彻底解脱,不用再懊恼,不用再局囿于往昔。
程祖惠还在苦思冥想,又唤了一声:“云孃?”
“结束了。”云孃露出笑,忍着没让血泪涔涔流下,省得将程祖惠吓着。
这可是她的惠儿,不论如今成什么模样,都是她的惠儿。
“什么结束了?”程祖惠迈了出去,险些被雨水打湿,幸好云孃撑伞遮了她。
云孃只感到解脱,却没有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她的心很快就静了下来,好像做了一场千秋梦,梦醒后又是平平无奇的一生。
好在,她垂头看向程祖惠,身边还有人在。
程祖惠又伸手接住雨水,这雨不平常,她刚一碰到,周身就有了劲,心里头的哀戚一点不剩。
“云孃,你也试试?”她惊喜道。
“我碰不了?”云孃摇头,“这雨水把镇上的鬼魂都送走了,你听,现在是不是比往常安静许多?”
程祖惠的耳朵也不是那么好,却还是侧耳认真地听了一阵,说:“好像是。”
一夜间,观喜镇的鬼气化为乌有,雨水跟着也停了。
雨水停歇,那才叫真的万籁俱寂。
挂在引玉身前的耳报神看得愣愣的,它对这观喜镇本也没有惦念,不过是一个尚来不及生情,便要离开的地方。
它有些唏嘘,幽幽说:“这雨一停,积水就该下去了,就算警察不来,也会有人来求做纸扎,到时候这镇上空空,一看全是死人,还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呢。”
“就当是发生诡事了。”引玉往莲升掌上轻拍,“你要怎么护这观喜镇?”
“看。”莲升吹了一口气,吹出的却不是莲花,而是一颗莲子。
那黑魆魆的莲子沉入水中,掘地而下三千尺,飞快生根发芽,花瓣绽开时仿若业火迸溅。
只是埋得深,就算是引玉和莲升也看不到。
“好了。”莲升淡淡望向暗处,“有这株莲在,灵命一旦现身,就是自投罗网,且看牠接下来如何应对。”
引玉将她五指一攥,“要是想将这整片小荒渚都护住,是不是得将你扬了?那还是算了,我可不想再等七世,如今能护一块地就算一块片。”
“其实我还想不通。”莲升微微眯眼,“如果说灵命择邬嫌,是因为邬嫌的命合适牠使唤,但后来牠为什么还要躲到小荒渚,总不能单因为这观喜镇非同寻常。”
“逮牠问。”引玉说得轻松,她踏破水面慢吞吞往来路走,懒声又说:“回去了,被窝都还没睡暖,就被灵命扰醒,牠当真是坏。”
“回去暖上。”莲升面色不改,“除了这,你还想如何,尽管说。”
引玉促狭道:“现在还没想好。”
耳报神哼哼地说:“我看你们俩睡得可熟了,自个盖着毯子,也不知道给老人家也盖一盖,还将我立在桌上。我就算身不乏,心也是会乏的,我就差没长出枝把茶杯卷起来,朝你俩砸过去了,幸好我是那宽宏大量的。”
“心里高兴了。”引玉低头被木人转溜溜的眼晃得头晕,只好抬手按住它的木眼珠,“又喋喋不休了?”
“我何时不高兴?”耳报神的眼珠被按着,真想找机会换个躯壳,好可以两眼一闭,就把这根烦人的手指头夹住,“我不说话的时候,是因为我在想事情,老人家么,顾虑是会多一些。”
引玉垂下手,打着哈欠往莲升肩头靠,说:“莲升你看它,虽说全身上下哪哪都硬,但就属嘴巴最硬。”
莲升睨向引玉身前晃悠悠的木人,淡声说:“可以给你写到过白玉京一游,但依我看,仅仅这行字未免太单薄了,要不再给你签上两个名?”
“这好啊!”耳报神那木眼珠又转得飞快,“还是你好,知道什么才能讨老人家欢心。”
它刚说完,便见莲升眼神凉丝丝的,猛地收了声,生怕到手的馅饼要飞,赶紧改口说:“我也不是非当这个老人家不可,我这辈分,兴许还比不上你俩呢。”
莲升敛了目光,大方说:“容你当。”
“我不当!”耳报神差点喊破喉咙。
引玉干脆把脖子上的红绳解了下来,连带木人朝莲升递去,说:“还得是你才制得住它,给你拿捏。”
“看它还敢不敢造次。”莲升拿得随意,拎着两根绳晃着走,让那被拴了脖子的木人更像荡秋千了。
回到程祖惠那,两人还没敲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如有感应。
一楼的灯管坏了,程祖惠拿着手电筒打量归来的两人。她裤腿湿了大半,布料紧贴在瘦削的小腿上,因为积水有些冻,她双腿还在微微哆嗦着。
云孃站在她身后,垂头说:“多谢两位,我的心结终于也能解开了,此生无以为报。”
引玉把雨衣还了回去,“上去再说,在这站着也不嫌难受?你一副念着她的模样,也不知道要拦她。”
“是我执意要下来的。”程祖惠这才转身,攀着栏杆慢腾腾往上走,“我担心两位,本来还想去外面看看,但因为天上的雨……有光,云孃说她淋不了,我就忍着没出去。”
“那金光把镇上的鬼魂都送走了,他们将在两际海迎来转生。”莲升将木人拎高,哪知一见到云孃,木人又不说话了,跟个普普通通的木头娃娃一样。
“两际海?”程祖惠听着觉得陌生,“是阴间么。”
“是。”引玉跟着上了楼,自顾自地越过程祖惠走进客厅,“鬼魂走后,留下的活躯也会渐渐萎谢,到时候全镇都是死人,必会掀起不小的震荡,观喜镇以后多半是要被当成‘鬼镇’的。”
她扭头朝程祖惠看去一眼,又说:“你继续留在这的话,会沾上不少麻烦事。”
上了楼,程祖惠便把手电筒放下,打开灯说:“有多麻烦?我这一把年纪,搬来搬去那才叫折腾,还不如留在这等着阳寿流尽,然后和……云孃一起走。”
“会有警察来,往后可能还会有一些企图探险的年轻人。”引玉笑着摇头,“你跟我们去叡城也行,我会叫人给你安排住处。”
“叡城有五门在,比外面安稳很多。”莲升说。
程祖惠欲言又止,转身看着云孃,叹气说:“就在这吧,这辈子也碰不上更多的麻烦事了,更何况,我可是来了观喜镇才认识云孃的,这个地方,有我的许多回忆。”
“观喜镇有那株莲花,也算安全。”莲升解下耳报神脖子上的红绳,“那就留着吧,心有寄托才不会疯魔,也好。”
云孃看出窗外,眉眼间思虑依旧很重。她深知这事不太好问,但事关观喜镇,不知祸根是不是从她这起的,她索性还是问了,“不知道山上发生了什么事,还有半夜里的那声叫喊,是……又有人遭祸了?”
“观喜镇夺舍活躯,和山上坟墓被掘,程进戎和董垚被割耳是两码事。”引玉眯起眼,仰头时见到层云散开,月亮露出轮廓。
云孃哪知道山上的事,她一直在铜钱里守着程祖惠。她听得一愣,忙不迭问:“谁做的,那个人想要什么?”
引玉知道云孃担忧的是什么,摇头说:“就算不是观喜镇,也会有其他地方的人遭殃,具体事由便不和你们细说了,知多无益。”
云孃的嗓子眼微微松开,“那我不问了,只盼不会再有其他人遭这狠手。”
“不会让牠得逞。”引玉转身,笑说:“去歇吧,明儿积水也该降下去了。”
程祖惠只好跟着云孃回房,一步一回头,走得步履蹒跚。
看云雾全散,引玉弯腰往黑狗脑袋摸去,说:“雨停了,明儿就走吧。”
“也好,还说不准灵命会往哪钻。”莲升一顿,又说:“早点走,我们的车还停在外面,别把路堵死了。”
莲升手里,那木人小声哼哼,“走吧走吧,我想坐大铁盒子了,里面能放歌,还有冷气,关键是那个沙发皮子软,坐着舒服。”
引玉弯腰看它,隔着碎花裙戳它肚脐眼,说:“你想和云孃说句话么。”
耳报神两眼一闭,良久才说:“不说不说,有什么好说的,不熟,她好我好不就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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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云孃不问引玉和莲升, 知不知道当年那名小孩的下落,而耳报神也不愿与云孃说话。想来,并非每一段缘都适合一续,对这两人来说, 如此平平淡淡地擦肩而过, 才是最合宜的。
楼道里, 程祖惠走得慢,云孃便放慢了步子在边上一步一步地跟。
云孃是鬼魂, 一对耳和活人不同,对于楼下厅堂里的话, 听得那是一清二楚。她脚步微缓, 俯身问:“惠儿, 想听曲么。”
程祖惠转身,浑浊的眼里尽是笑意, 说:“好久没听你唱了, 你什么都会,是我心里头最厉害的。”
“不敢当。”云孃摇头, 摸起耳坠说:“在世上待得久,什么都会一点,但是什么都不精。”
“那还不算厉害?”程祖惠还像年轻时候,夸起云孃时,满心的敬佩不遮不掩的,“我会的活, 一只手就能数完,不像你。”
“听着啊。”云孃清嗓。
程祖惠一双眼登时亮起, 抬起双掌意欲打拍, 显然从许久以前起, 两人便是这样一唱一和。
云孃唱:“再见还盼两忘,莫惆怅,莫添离别叹,这肝肠呀,万万不能断。”
厅堂里,引玉望向门外,将耳报神戳得又是一晃,看着它说:“唱得倒是好听。”
耳报神闷闷地哼了一声。
“也好,世上必有离别日,早来晚来总归要来。”引玉笑说。
地上那黑狗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呜呜声闻引玉的裙摆,许是想咬却又不敢,满心的不舍全藏在狂摆不定的尾巴里了。
引玉俯身往它脑袋上又是一拍,说:“幸好灵命没再出来,否则这一晚上怕是连歇都不能歇。”
她挨着莲升,模样懒懒散散,双臂还往莲升脖颈上环,对着莲升的耳说:“上楼去,这后半夜你睡里边。”
“我为什么睡里边。”莲升把耳报神塞到引玉手中,双手这才往后一托,把引玉背了起来,不疾不徐往楼上走,“你怎么不说睡我身上呢。”
“也不是不行。”引玉勾着耳报神的衣领,笑得气息有些乱,说:“但我想跟你换换,这几天我心焦,现在雨是停了,但窗边的滴水声有一下没一下的,吵得我入不了梦。”
“里外差不到哪去,还不如给你捂耳朵。”莲升知道这人惯来懒散,可头回连路都不愿走。她能不清楚引玉的心思么,引玉这双手可一点也不规矩,竟捏着她衬衣的纽扣玩儿。
她脚步微顿,说:“玩坏了,就从你那摘一枚给我缝上。”
“这么小气。”引玉打趣,“我行李在车上,纽扣多的是,是不是想玩坏几枚,就能玩坏几枚?”
莲升那点心火一下就烧起来了,走到房门前,她才停下来问:“故意的?是想让我情不自禁,好让你得逞?”
“是想得逞。”引玉往莲升下巴摸,头探向前,“不过,你怎么能把这事儿说得这么凉薄,张嘴给我看看,是哪出岔子了。”
莲升下颌一努,淡淡说:“开门。”
引玉这才腾出手拧开门把,顺手按了墙边的灯键,复而又摸莲升下巴,“嘴呢,不张我可就自己想办法撬开了。”
她手上还勾着那木人,木人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耳报神用力甩身,硬生生把自己甩了出去,还伸出两根细细长长的枝够到茶桌,将自个稳稳放了上去。
这一顿操作何其生猛,要不是它手脚不灵便,怕是能更加干脆利落。
到了桌上,耳报神冷哼说:“我知道我就是多余,千不该万不该出现在这房间里,如今走是走不了了,要不你们将我丢到床底下,省得坏了你们的兴致。”
引玉从莲升背上下来,走上前给莲升抚平衬衣,顺手又将那枚纽扣捏了两下。她好整以暇地睨向桌边,“字不要写了?我签容易,莲升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求得来的。”
耳报神被拿捏住了,连忙开口:“我这人就是心口不一,嘴上说不好,其实心里想的是好,我可太想在这屋里,留在你俩身边,我连枝叶都长得更好了,虽说这枝叶本也不是我愿意长的。”
引玉哧地笑了,坐在床边使了个净物术,将沾在后脚跟的泥点子去了。她脱下鞋,正想扯好毯子躺下,就看到莲升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
莲升垂头看她。
引玉目光一挑,说:“怎的,不想让我得逞,所以连床都不愿意上了?”
夹在水杯间的木人哼哼唧唧,极想说话,却只能竭力忍着。
莲升弯腰,“不是要我张嘴么,就容你看,看看能琢磨出个什么结果。”
引玉看莲升神色寡淡地张嘴,便朝耳报神投去一眼,慢腾腾地堵上前搅了一通,还抬手把刚才玩得起兴的纽扣解开了。
她浅尝辄止,往莲升心口上一戳,说:“琢磨完了,不凉薄,热到这儿来了。”
莲升淡哂,躺下时衬衫的纽扣还开着,也不重新系上,就容它大喇喇地敞。她伸手轻捏引玉的耳垂,说:“给你把声音屏了,就算是天雷滚滚,也吵不着你。”
“万一有危险?”引玉侧身。
“我又不是不在。”莲升覆住她双眼,“眼还不闭,是不是也要一并屏了?”
引玉两眼一闭,“闭上了,再碰碰我耳垂?”
莲升屈指朝她耳畔刮去。
翌日天还没亮,安静了许久的手机忽然聒噪响起,在枕边震个不停。
所幸,后半夜也没有发生异常,要不是有这铃声,引玉还指不定会睡到什么时候。
想来莲升早早就收了术法,引玉并不恼。
她眼还没完全睁开,就摸着手机接通电话,听见里边传出来的是吕冬青的声音,还微微一愣。
吕冬青似乎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那个”来“那个”去,却不敢“喂”上一声,生怕有失尊敬。
“那个……我听到二位出了远门,便斗胆猜测二位去的是观喜镇。”
“猜测?”引玉一双眼半睁半闭,发觉身后有人靠近,是莲升支起身在边上听。
吕冬青声音慌乱:“是我去问的,泽芝手下的人说,她走前叫人调查了观喜镇的命案。”
“是来了观喜镇一趟,事情已经解决了。”引玉按了免提,省得一会还要转述。
“我昨夜携其他几门前往观喜镇,一路上倒是平平无奇。”吕冬青微顿,声音滞涩地说:“不过,在半个小时前,我等接到了判官的指令,判官说,此间不少人寿命有变,让我等前去追查。”
引玉本还困倦,闻言便醒了神,坐起身问:“此间?从哪到哪,总不会各地都有吧。”
“从观喜镇到叡城,一路都有不少。”吕冬青说。
“光这么说,也分不清前后。”引玉窸窸窣窣穿好鞋,“邬家的人在你边上么。”
“在。”
“你们都回叡城,不必追查这事,判官那边无需担忧。”引玉侧身朝莲升胸口瞟去,倾过去给她把那枚纽扣系上了,继续说:“让邬家的人回去看看名谱,找到邬冷松那个名字,看看他最后到了哪里。”
“邬……冷松?他怎么了,和这次的事情有关么。”吕冬青想到邬嫌,怕得声音打颤。
“不是。”引玉走去把耳报神拿上,“他做了一些错事,需要小惩。”
吕冬青打起寒颤,不愿将邬家想得太坏,可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人了,小惩能如何惩,还能把魂揪出来不成?
他怵怵说:“既然如此,听二位的,我们即刻启程回叡城。”
电话一挂,引玉把手机揣好,皱眉说:“沿途的人阳寿有变?是被灵命偷去了么,否则怎会连判官都查不清楚。”
莲升颔首,淡声说:“看来牠的后路还多着。”
两人悄无声息下楼,此时天还没亮,她们不想扰了程祖惠的好梦,连招呼也不打算打。哪知刚下去,又看见程祖惠在下边和云孃的鬼魂站在一块。
程祖惠似乎一夜没睡好,她模样本就苍老,如今面上颓意更重。她见到引玉和莲升从楼上下来,挤出笑说:“你们要走了?是云孃说楼上的房间有动静,我就说要出来送一送。”
“多谢。”引玉扶着栏杆,“在这里目送就行,不用往下送了,回去歇着吧,改天有时间了,我或许还能来观喜镇和你们见上一面。”
程祖惠双目骤亮,笑得脸上褶子尽显,说:“好,既然你这么说,我可得再活久一点,本来我对这阳间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
“万万不能自寻死路。”莲升看向程祖惠。
程祖惠敛去眼底讪色,说:“我不会那么做,我得将这辈子好好活完,下辈子才能投个好胎,和云孃见面。”
引玉拎着耳报神,特意多看了云孃两眼,本以为这木人不会睁眼了,没想到临走前,它还是暗暗睨了过去。
她心下一哂,说:“不必远送。”
莲升想起一物,翻掌往程祖惠面前递去,说:“物归原主。”
程祖惠愣愣伸手,待莲升五指一松,才知道莲升是要还她铜钱。
下了楼,还以为会一脚踏进水里,低头才知积水已经降了下去,留下遍地狼藉。
莲升开门,如今天色还暗,天上星辰璨若宝石,想来是个晴天。
她看向四处,见街头巷尾全是泡烂的彩纸,平淡道:“这一地狼藉,多半是没人打理了。”
不错,昨夜是静了一阵,这会儿各家各户的黑狗又叫得起劲,多半是察觉到了主人的异样。
如今各家的躯壳虽还余有生息,但因为本身的魂早被吞没,所以不过多久,还是会溃烂发臭,还盼到时候会有人来处理后事。
引玉朝着镇口走,越是往前,地上越脏,毕竟镇口那处淹得最厉害。
她垂头看向手里的木人,这回没把它揣进兜,慢声说:“容你多看看,虽然答应了程祖惠会来,但下次再来,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难看死了。”耳报神嘴上嫌厌,眼珠却转溜溜的,每一处都看得仔细,像要将这地方记进心里。
到镇外不远处,莲升拨开贴在车前玻璃上的落叶,坐进去热起了车,等引玉和耳报神都坐好,才不紧不慢地掉了个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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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路上有救护车和警车经过, 开得火烧火燎,齐齐朝观喜镇的方向赶,不知道是谁喊来的。
引玉伏在窗上,往车辆离开的方向看, 缩回头说:“如果是昨晚报的警, 没道理现在才来, 不是镇民喊来的,那会是谁?”
莲升微微朝后视镜投去一眼, 说:“反正不会是灵命。”
引玉关拢窗,笑说:“也是, 灵命那纵火的哪里会管救火, 况且牠如今正忙着呢。”
耳报神独自坐在后边, 也伸了一根枝按住窗键,看玻璃徐徐合上。它哼一声, 说:“总之, 先去看看沿途到底是什么情况,别怪我老人家没提醒, 那灵命遁地就能没影,机灵着呢。”
它好像烫着舌头,忙不迭收声,别别扭扭地解释:“说‘老人家’是顺口了,没有要占你俩便宜的意思,说起来, 灵命拿人残肢那事,还没理清楚呢。”
残肢一事, 引玉的确还想不明白, 她思索时目光斜出窗外, 忽然在树冠间看见一个鬼影。
鬼影站在枝丫上,双目洞黑,脖颈上系着一根绳,分明是有人养的。
引玉微愣,正想细看,车便开远了。她不由得想到封鹏起,但封鹏起此前也仅是使驭,并非真的养鬼,养鬼容易遭噬,此法在五门中是大忌。
她若有所思,想着如果那鬼是为她和莲升而来,必会紧随在后,索性也不叫莲升回去找了。
从观喜镇出来的路泥泞难行,沿途基本上没有房屋,临近的人会认为观喜镇阴气重,在许久以前就全部迁走了。
出来也就开了二十多分钟,引玉搁在边上的手机又响了,她不慌不忙地拿起,猜到除了吕冬青那一行人,估计也没谁会给她打电话。
她低头看了,还真是吕冬青,抬眉说:“这吕冬青电话还挺密,是上一通有话忘了说?”
“听听他要说什么。”莲升放慢车速,皱眉说:“吕冬青等人就在观喜镇附近,如今灵命行踪不明,他们说不定是碰上事了。”
引玉接了电话,没劲地问:“不是让你们回叡城么,碰上什么事了?”
吕冬青气喘得急,在电话那头说:“其实昨天夜里从叡城出来后,封老就烧起来了,但他向来喜欢硬撑,到观喜镇附近被我们看出蹊跷,才坦白说身子难受,我们不得已,在附近住了院,这医院……”
引玉看向窗外,可惜沿途已不见鬼影,不得不说封鹏起这病也病得太巧了,像极反噬。
她坐直身,周身懒散劲全散了,慢声问:“医院怎么了。”
吕冬青说:“一夜间,有不少人丢了魂,还有些被削去皮肉,连监控都查不出究竟。”
没了魂,还缺皮少肉,听着就像是灵命做的。
引玉心道,能查出来那就怪了,不假思索地说:“你把定位发给我。”
吕冬青挂了电话,很快便将定位发到引玉手机上,位置不算远,就在数公里外,看来要不是封鹏起病了,他们早该能到观喜镇。
“怎么了?”莲升问。
引玉导航出抵达医院的路线,把手机往边上一搁,环臂说:“到这去,封鹏起病了,其他人不得不跟着在医院待了一夜,夜里医院里有人被偷走魂灵,还有人被割去皮肉。”
“皮肉?”莲升诧异,“这回竟然不是断肢了。”
“我倒是想知道,灵命能拼出个什么东西。”引玉咬住指腹,在心里勾勒了良久,想想都觉得好笑,那从各个不同年龄段的人身上割出来的部分,大小哪能对等,拼也未必拼得齐。
她微顿,又说:“封鹏起病得也够巧的,恰好我刚才看见路边有鬼影,那鬼有主。”
“你刚刚怎么不说。”莲升打了转盘,按着导航指示往边上一拐。
“我寻思,那只鬼如果是想追踪我们的行迹,必还会出现,也就不说了。”引玉微微摇头,“不过,封鹏起才道过歉,也不像是会养鬼的,他那病未必是养鬼遭噬。”
过了那段泥泞地,莲升踩下油门,淡淡说:“吃魂削皮的,总不会是封鹏起。”
“也是。”引玉赞同。
“怎么听起来,还怪讲究的,跟吃果要削皮一样。”耳报神坐在后边,嫌空调太凉,还懂得自己伸出枝调温了。
调到适宜温度,它才收好枝叶说:“牠既要吃鬼魂,又要活人死人的肢体,不会是想造个新的人吧。这想法倒是大胆,不知道是不是效仿女娲,但女娲是直接捏,就光牠在那东拼西凑。”
“不是。”引玉闭目养神,“牠吃鬼魂是想补全自己,但残肢用来干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耳报神眼珠子往下耷拉,好像没精打采。离开观喜镇,它不见得轻松,心中反而积郁更重,或许是因为,它是为数不多知道灵命恶念的人。
见识过慧水赤山里各地的惨状,它也更明白,世间万物对灵命来说,或许连蝼蚁也不如。
灵命肆意索取,就算是旁人的命,又或是一方天地的兴衰,牠也能拿得理所当然,就当是自己命里的一部分。
慧水赤山已是那样,而这小荒渚于慧水赤山而言,不过是沧海中的一粟,想来只会落得个更惨的下场。
引玉等不到应声,便歪身往后看,见木人双眼紧闭,好像萎靡不振。
她吹出一口墨气,往木人脸上招呼,问:“又不说话了,装深沉呢?”
“你们能不能想个法子,瓮中捉鳖?”耳报神倏然睁眼。
“难。”莲升目视前方,“要瓮中捉鳖,既要有瓮,又要有饵。如今,我和引玉是饵,但牠来去无踪,除非有瓮能将整座小荒渚覆盖。”
耳报神只能找找别的点子,眼珠子狂转,少倾小声说:“那灵命光吃不消化,你说,牠能不能反被吃下去的人制住呢。毕竟就算是夺舍,也不是次次都能成。古书上鬼祟夺舍活人,却成大补养料的事,可多着呢!”
引玉倒是没想过,只因为她知道,以灵命的能耐,大抵没谁能将牠反制。
且不说,这个险也不是谁都敢涉的。
“不能,灵命既然是万灵,万事万物就都能与之相融。”莲升冷声,“在坟山上时,那些鬼魂未被消化,是牠大意,这法子万不能冒险尝试,少想些有的没的。”
“我也不指望你们俩能夸我一句,可你怎么还凶起人来了,我这还不是为了你们。”耳报神委委屈屈,话音越说越小,哼哼唧唧,“如今我正脆弱着呢,心就好像那琉璃瓦,一磕就会碎,你们真是一点也不会心疼人。”
引玉看着木人问:“真难过了?”
木人不吭声。
引玉心知,这耳报神平日故作老谋深算,总是这嫌那嫌,其实是刀子嘴,心里软着呢,它和云孃的关系就算再浅淡,也做不到真的行若无事。
她勾手说:“要我哄哄你么,只能哄上两句,可别让莲升呷醋了。”
莲升睨她。
“罢了罢了,我才不想从你们身上捞到一点好,你们不苛待我,我可就算是挣足了。”耳报神阴阳怪气。
引玉直接招手,但见后座安全带一松,木人便腾身而起,轻飘飘落在她的手上。
耳报神两眼发懵,讷讷说:“怎么,是想苛待我了?那你打吧,反正我压根不吃痛,打了我,痛的可只有你的手。”
引玉揽着木人,轻飘飘往它脑袋上一拍,说:“你可闭嘴吧,别吵着我耳朵,省得我开窗把你丢出去,你还得追着车一路骂我不敬老人。”
如今她学耳报神的调调,可是学了八成像。
拍得轻柔,耳报神本是没有那痛痒之感的,此刻却好像长了活生生的心,意外地感受到一丝酸楚。
它哼上一声,不说话了,两眼一闭假装睡死。
到吕冬青等人所在的医院,不出所料,医院门外停满了车,不过消息多半没传出去,否则门外必定站满人。
等莲升停好车,引玉才给吕冬青打去电话,说:“我们到了,你们在哪。”
吕冬青报了个房号,说是直接上去就成,这边他们已经打过招呼了。
医院静凄凄,路过的医生护士俱是惶惶之色,谁也不敢多说,生怕自己跟着遭殃。
原本活蹦乱跳的人,一夜间竟动弹不得,数量且还不少,再加当夜还有人缺皮缺肉,监控里连个动手的人影都看不见。
这不明摆着是闹鬼了?
进了电梯,引玉才发现这地方干净得太过分了,以往的医院,电梯里同行的鬼不说三五,也该有个一二,如今一路到楼上,竟连一个鬼影也没见着。
“被灵命吃了?”引玉目不斜视,看一眼手机确认吕冬青所在的病房。
“被驱了也不一定,毕竟吕冬青他们在。”莲升说。
引玉看着门牌找了过去,打开门便看见一屋子的人。
邬吕封柳四门的人都在,柳家来的又是那位姓柯的旧属。众人齐齐回头,看见进来的是引玉,纷纷松下一口气。
封鹏起烧得厉害,如今面色还是红的,躺在床上露出喜意,说:“二位来了。”看他神色松弛自然,不像是做了亏心事的。
引玉踏进屋,大致扫了一眼,竟发现吕倍诚也在,这吕倍诚便是当时为了诵图谶而双目流血的。
此人不但诵过图谶,还扶过乩,竟都活下来了,一双眼似乎没有大碍,看样子还挺灵活。
吕冬青杵着拐杖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到引玉和莲升面前,颤着手捋起一截袖子。
袖子底下是血红一片,分明是少了一块皮!
“第一通电话时怎么不说?”引玉托住吕冬青的手臂细看,才知这灵命取皮竟取到了这。这伤边缘完整,像是快刀取走的。
她忙不迭看向他人,皱眉问:“其他人呢。”
邬其醒捋起袖口走近,手臂是包扎过的,他直接撕开胶带,将那纱布一揭,还真的也被取走了皮,但和吕冬青并非同一处。
他轻嘶了一声,又包回去,说:“昨天晚上半梦半醒,手上忽然一痛,开灯才知道少了皮。”
吕冬青颔首,说:“原来我们以为是小鬼做的,因为门锁着,门外窗外又没有动静,于是我们就想驱鬼,才发现此地的鬼竟都不见了。不过,是在打完第一通电话之后,我们才去调了监控,后来发现,受伤的并不只有我们。”
他疲乏叹气,继续说:“不少人丢了魂,一些又睡得沉,所以一整夜没人说起这事,还是后来医生护士查房,才知道有些个醒不来了,些个无端端受了伤。”
病床上,封鹏起猜到这事也许和邬嫌背后的人有关,忧心忡忡地说:“电话里说不清楚,还得两位亲自来看。”
引玉还在盯吕冬青手上的那一处伤,伤口干净,连灵命的气息也没沾上。她收回手,说:“魂魄离体会有痕迹,知道病人们都是什么时候出的事么。”
吕冬青坐下,竟也不包扎,就任伤口大喇喇敞着,说:“早些的是凌晨三点多近四点,晚一些的五点多近天亮,我和邬其醒被取皮,大概也是在那个时候。”
“那判官又是什么时候发现,附近的人寿命有变?”莲升看向众人身侧,又问:“给你们的纸莲,怎么不随身带着。”
吕冬青讪讪说:“纸莲只有一朵,放在家中镇宅了,毕竟只有我们几个过来,其他人都还留在叡城。”
“是我失策。”莲升手往身后别去,凭空变出纸钱数张,唰唰便折出一朵,平静地说:“本来以为你们不会出叡城的。”
“对不住,这是我的主意。”封鹏起垂头,愧欠道:“我想为二位做些事,便和吕老商议了一下,未敢知会一声就过来了。”
“判官在几天前早发现有变,一直探不明原因,今天才委托五门。”吕冬青叹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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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几天前?”莲升转身, 透过门上玻璃往外打量。
“判官也未细说。”吕冬青惴惴不安。
莲升嘴唇抿着,传心声说:“灵命用无嫌当眼,知道慧水赤山的种种变化,或许早在我们找去云锁木泽的时候, 牠就按捺不住了。不过, 起先牠只是东拼西凑找骨找肉, 这些天才急不可耐吃魂偷寿。”
“牠又急又怕。”引玉回以心声,慢声说:“想来牠如果不是万灵之身, 早就该殒命了。”
“当初将你我戏耍,如今牠成了戏中猴, 倒是有趣。”莲升神色冷淡。
吕冬青看这两人不语, 更加心焦, 握紧了拐棍说:“是……又出什么问题了?”
“没有。”莲升摇头,还在朝外打量。
走道上来往的护士医生俱是惊惶失措, 目光躲躲闪闪, 鬼吓得好像丢了魂。
不过,一些病患倒是神色如常, 显然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这桩诡事必不能传出去,否则到时候人心惶惶,也不知要如何安抚。
再加,沿途之人如果寿命真的有变,不过多时,必会闹出人命, 到时候不光观喜镇和这医院,小荒渚到处都会是离奇离世的人。
“有没有万全之计?”引玉又动用心声。
“尽快擒住灵命, 将牠的寿归还各处, 如果赶得早, 一些魂指不定还能分得出来。”莲升在心中平静地说。
“饵有了,瓮如何做还是个问题。”引玉抬眉。
莲升暂还没打起牺牲自己的主意,只是深以为,单有一朵莲花远远不够,毕竟灵命的野心大可以吞天。
引玉看莲升状似走神,便走到她身后,将烟杆一拿,敲起她的肩头说:“在想什么,想让我再等七世?”
莲升扭头,还未应声,余光冷不丁瞧见,不远处那吕倍诚正神色古怪地盯着她们。她正正地迎了上去,却见吕倍诚的双眼呆愣一偏,不动声色地看向了别处。
她心想,或许此人当时双目流血,眼还算不上完全治愈。
“被我说中了?”引玉凑到莲升耳边,“你真是好狠的心,想说有一就有二是吧?”
“不是。”莲升敛了目光,淡声说:“我只是在想,如何才能让金莲长满小荒渚。”
“把你扬了?”引玉话里带着嘲谑。她眯起眼,生怕莲升说是,毕竟除这以外,她可再想不到别的法子了。
莲升心里倒是这么想过,但于此事,她不会坦白。
她神色从容地说:“可惜慧水赤山的天净水本就不多,如果能再次解除诸塔刹禁制,将天净水引到小荒渚的地下,定能让金莲自己分出千万枝,也无需我……把自己扬了。”
“你可还记得,你上一次为了解除塔刹禁制,是如何做的?可别再折腾出一个新的灵命了。”引玉下颌抵着莲升的肩,压着声说:“灵命又不是死物,你能将小荒渚护住,如何护得住三千世界的全部?祂是会跑的。”
莲升沉默良久,才淡淡说:“的确,如今的灵命就好像那身染疫病的蛇鼠,四处穿行撒泼。”
吕冬青看两人好像在商议什么,根本不敢出声打断,直到她们说完,才问:“两位,接下来我们该如何是好,新判官那边,我们还不知道要如何交代,邬嫌那事他似乎还不知道。”
“不必说给他知。”引玉转身,“既然如此,你们到两际海,看看还有哪些地方的活人阳寿有变,一个地方也不要错漏,全部报来。”
“且慢。”莲升手里还捏着黄纸,飞快折出数朵,等能分到人手一朵了,才说:“拿好这纸莲,这次万不可离身。”
她不着痕迹地看向吕倍诚,发觉此人在拿到纸莲后,面色便变得苍白无比,还把纸莲放到身侧,根本不愿多碰。
引玉心觉稀罕,这吕倍诚当时受伤颇重,没想到吕老竟还同意让他跟来。她环臂说:“既然要去两际海,你们就一块去。”
“可是。”封鹏起面露难色,“现在这医院的案子还没能结,且还成诡案了,我们身为五门中人,不便离开医院。”
“无妨,你们去,不会让人看出蹊跷。”莲升平静扫视病床边上众人,看得极慢,似要将他们的眼耳口鼻,甚至是一发一痣都记下来。
“忘了鱼家是做什么的了?”引玉笑说。
吕冬青面色一松,杵着拐杖起身,双眼噙泪道:“多亏两位,否则我们还不知道如何是好。”
“趁早去两际海。”莲升却朝吕倍诚一指,“你留下。”
吕冬青怔住,这孙子是他们好不容易保住的,命本就薄,难不成又出差池了?
但因为开口的是莲升,所以他面色变了又变,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哑声问:“怎么偏偏留他?”
“他上次的伤想必还没好全,就别蹚那浑水了,如今下地对他只有坏处。”莲升面上无甚波澜。
吕冬青一愣,眼底涌上喜意,“多谢两位,我本也不想带他的,是他偏要跟着来。我想我如今年岁大了,吕家日后还得交到后辈手里,后辈多学多做也是应该的,便容他跟着。”
“想法是不错,但不论是于吕老您,还是吕倍诚,都得量力而行啊。”引玉慢声说。
吕冬青垂眼称“是”。
吕倍诚有些意外,没料到自己竟会被留下,但他也不拒绝,反将头一点,默不作声地答应了。
“在这好好待着。”吕冬青深深看了吕倍诚一眼,拱手说:“那我们便下两际海了,两位如果有其他吩咐,尽管传讯。”
“去吧。”引玉手腕子好像疲软无力,轻悠悠一挥。
众人纷纷取出从判官那接到通牒,有了这通牒,轻而易举就能下地。
但见众人身形一隐,活生生的人便凭空消失,只余吕倍诚一个活人还坐在床边。
吕倍诚垂着头,倒是不拘谨,但姿态略显回避。他哑声说:“我还没到下不了地的地步,两位留我下来,想必是有别的事。”
“总得留一个,纸傀哪里比得上活人。”莲升手腕一甩,手上便现出彩纸和篾条。
引玉接话,“如果夜里有变故,还盼你能动动脑筋,将局面稳住。”
吕倍诚本来只用余光打量门边两人,看莲升凭空变出器物,猛一抬头,看愣了。
莲升目不斜视,将手中篾条和彩纸齐齐一抖,唰的,一只纸傀轻飘飘落地,看模样和吕冬青别无二致!
除了目光不算灵动,乍一看当真就是吕冬青,就连脸上褶皱也毫无差别。
吕倍诚惶惶直视,像他们五门,能擒鬼除祟已称得上身怀奇术,两人这算什么?是……神仙显灵?
难怪她们能侦破草莽山的诡秘,能遁出此间,到另一方天地。
莲升做好了吕冬青的纸傀,便往它肩头一拍,这一拍,活像是把人拍醒了,纸傀木讷的目光变得灵动,举手投足和吕冬青一模一样。
但还差一些。
“拐杖。”引玉说。
莲升拿着一根篾条,从头捋到尾,硬是将不及指甲盖宽的篾条捋成了拐杖。她往前递出,淡声说:“拿着这拐杖,杵到那边坐好。”
纸傀还真接了拐杖,不紧不慢地走到吕倍诚身边,挨着他坐到了吕冬青原先的位置上。
吕倍诚一言不发,根本不敢看身边的“吕冬青”,只因这纸傀太真,真到呼吸时胸膛竟会起伏,偏它又不会说话,单单……会笑。
以前鱼家做得最好的纸傀,也不曾如此生动。
引玉挨个点起刚才病房中四门人的名字,她说出一个名字,莲升便做出一个纸傀。
刚才人多,耳报神不便开口,如今才在引玉裙兜里说:“原来这屋子挤了这么多人,早知道就让你们把我拿出来了,我还没见过这些小辈呢。”
吕倍诚绷紧了身,循声一望,目光顿在引玉身侧。
引玉索性把木人拿出,举起来说:“喏,这还有一位,见着了又能怎么样,你又给不出见面礼,多少显得寒碜了。”
她微顿,睨向吕倍诚,“见过家仙么。”
五门都有家仙,但各门不太一样,邬家是耳报神,吕家便是那胡三太爷,而封家么,就是藏在灶台间护佑兴盛的,但无一例外,各门的家仙都消失了许久。
一看到那吕倍诚,耳报神的眼珠便转得飞快,良久没有吭声。按理说,它和这吕倍诚应该是没有交集的。
吕倍诚的神色也很是古怪,他垂在身侧的胳膊无意碰着了“吕冬青”,便猛一缩手,说:“这是邬家的家仙。”
“你怎么知道。”引玉还挺惊讶,饶是她在年少时候,也不曾见过邬家的家仙。
吕倍诚哑声:“我听家中长辈说过。”
“吕家的确会讲,吕冬青昔日把邬家当劲敌,可是什么都想比出个高低的。”引玉若有所思,手里的木人虽然轻飘飘一只,但拿着嫌累。她便将木人放到桌上,又拿茶杯夹住。
耳报神翻起白眼,为了刻字和签名,不得不忍下那一番老人家的说辞。它眼珠子一转,暗暗睨向吕倍诚,双眼不如平时好动,暗中藏有警惕。
吕倍诚静坐不动,他原先那姿态是有几分回避的意味,但还算大方,如今却鬼鬼祟祟,心里明显有事。
引玉找到空位坐下,看着莲升把纸傀一只只做好,说:“莫永期是夜里上山,割耳也发生在夜深之时,就连医院病患被割去皮肉,也是夜黑风高。”
“那就藏好你我的气息,把容貌也改了,看看牠夜间还会不会来。”莲升折出最后一只纸傀,拍肩令它补齐病床边的空缺。她也不叫吕倍诚回避,抬掌就往引玉面颊上覆。
引玉配合地仰头,打趣说:“这次要把我变成什么样。”
莲升看她好一阵,许是不好下手,少倾叹了一声,碰了她含情的眼梢,说:“少说两句,容我想想。”
耳报神远远地啧了一声,就光啧,也不说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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