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最后莲升手一挥, 两人齐齐变作相貌平平,混在一群纸傀中毫不打眼,一待便待到深夜。
一群纸傀不会说话,病房静得离奇, 这吕倍诚竟呆得住, 一声不吭地定定坐着, 连着几个小时也没动上一下,似乎也是彩纸和篾条做成的。
他不过二十来岁, 这般年纪的人,竟不玩儿手机, 就干坐, 不知如何坐得住。
耳报神难得安静, 模样和刚进观喜镇的时候极像,也眼珠子也不带动的, 仿佛在和谁较量。
引玉闲来无事, 看起这几天的资讯,打开网站才知道, 观喜镇的事已经传开了。
目前官方还没公布出详细的调查结果,只是有人透露,观喜镇的案子离奇,全镇除了一位七旬老太,其他镇民竟全变成了植物人。
此事压根无法和之前的凶杀案联系在一起,镇上这次可是一个人也没死, 就连那断了腿的也还有生息。
官方只说此事还在调查,恐怕是环境因素的影响, 不过说是环境, 其实也牵强, 信的人没几个。
引玉再看评论,发现有不少去过观喜镇的人出来说事,一个个说得玄乎其玄,不过也不算夸大,其实都是实话。
观喜镇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出了名的诡异,镇里压根没人会往外跑,里边全是做纸扎生意的,且家家都养黑狗。此地的人出了名的排外,就算是去订做纸扎的大老板,也没几个得过他们的好眼色。
此番有人猜测,观喜镇可能早就闹鬼了,所谓的镇民,或者是如今的植物人,也许全是纸扎做的。
引玉看得发笑,朝一屋子纸傀看去,真要以假乱真,还得看莲升。
“笑什么?”莲升看她。
引玉又低头划拉手机,翻了良久,没找到关于程祖惠的消息,不清楚程祖惠如今怎样了。
她目光闲散地耷着,说:“在想程祖惠,不过既然云孃在她身边,应该还算安全,外面的人总不该为难她。”
莲升朝引玉手里投去一眼,“观喜镇的事传出去了?”
“肯定瞒不住,但我好奇,此事要怎么解释。”引玉支着下颌,把那页面划走了。
听引玉提及“观喜镇”,不远处死物一样的吕倍诚终于动了。他余光微斜,神色阴沉沉,却又并非带煞带鸷,那森寒劲儿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莲升一直留意着此人,她将吕倍诚留下,便因为他身上的矛盾点太多。
吕倍诚一瞬不瞬地看向引玉和莲升,自打这两人踏进病房起,他就不曾碰过手机,理应不知道那则才传开不久的新闻。
偏他好像什么都知道,眼里一点疑虑也没有,只有森寒和惶畏。
引玉明白,她和莲升是又心有灵犀了,故意问吕倍诚:“你去过观喜镇么。”
“去过。”吕倍诚答得倒是坦荡,却在一瞬间收敛了目光,低头盯起脚下的瓷砖。
“去做纸扎?”莲升淡声,“如果是纸扎,怎么不让鱼家做,是鱼家的纸傀做得还不够好么。”
吕倍诚微微摇头,不再应声。
耳报神一对木眼珠转溜溜的,不说则已,一说便是长篇大论,“观喜镇的纸扎怎么可能比得上鱼家,你看他刚才,差点被你做的纸傀吓着,明显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他不光偷看纸傀,还敢偷看我老人家,也不知道是不是拜倒在我的身姿下了,不过想想也是,樟柳神常有,但像我这样周游过大千世界的,可算得上举世无双。”
引玉一勾手,桌上那一次性纸杯便自个从袋中抽出,水壶随之动了,凉白开簌簌流出。
她把盛了水的杯子招近,递到木人面前,说:“润润喉?”
“哎呀你这,我怎么好意思。”耳报神还惦记着刻字呢,小声说:“你真要我喝也成,往我头上浇。”
引玉转而往莲升手里塞,睨着耳报神说:“就看着止止渴吧,这地方的水对你没什么好处。”
莲升接了纸杯,喝水时一双眼还在盯着吕倍诚,冷冷问:“你还没说,你去观喜镇做什么。”
吕倍诚不答,他的气息还算平稳,但心绪明显已经大乱,一双手一会撘在膝上,一会垂在身侧,半晌找不到舒适的位置。
“原来是说不得的事。”莲升把纸杯往边上一放,双手交握往后倚着,说:“听说你离开吕家是为了自寻出路,出路便是养鬼和偷习禁术,养鬼这事近来还在做么。”
路上碰见的那只有主的鬼没再出现,但它若非封鹏起养的,那便可能是这吕倍诚。
吕倍诚竟还是个不说假话的,要么不吭声,要么只答真话。他瓮声瓮气道:“回五门后,禁术便不再碰过,鬼还养有几只,大多都遣散了。”
此人说得太过坦荡,让人觉得,路上那鬼不是他使驭的。
引玉似笑非笑,看着这人说:“不过我倒是好奇,你那些年去学禁术,到底找到出路了么,如今回吕家,是痛改前非了?”
过了一阵,吕倍诚才神色古怪地说:“是,痛改前非了。”
他这不卑不亢的模样,倒是和回叡城的那天极像,那天吕家正惆着没人诵图谶,他扑通一声就跪在了门外,来得分外及时。
只是,那天的吕倍诚虽也沉稳,但真情流露,不像此时,整个人死气沉沉,一举一动毫无生机。
“也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木人你想看,便正大光明地看,省得叫人误会。”引玉放下手机,拨起耳报神的小碎花裙玩,慢悠悠问:“下回给你换个别的花色,想要什么。”
耳报神时不时就往吕倍诚那边瞅,听引玉发问才连忙止住打量,哼了一声说:“我也是看过小视频的,现在这些什么碎花的,已经入不了我的眼了。我要有蕾丝花边的,还得是花苞裙,蝴蝶结不能少。”
引玉随口一问,因她早看腻了这红绿碎花,可没想到,耳报神还真是打过主意的。
“还有,怎么光给我穿裙子,连双鞋都没有呢,鞋子得是小皮鞋。”耳报神抑扬顿挫,那眼珠子转得快到要擦出火花,似乎非要不可。
引玉搬出莲升,哧笑说:“这些东西我做不来,你还不如求我旁边这位,不光手巧,还家大业大,想要什么都能给你买来。”
耳报神又被拿捏,嘟囔着说:“算了,有刻字和签名就够了。”
“别人有的,少不了你。”莲升嫌吵,皱眉说:“这几天先忍着。”
耳报神伸出一根枝,把嘴堵上了。
夜深时医院里的医生护士更是不敢走动,而因消息被封锁,一些身在医院的病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气氛古怪,也跟着不敢乱动。
引玉屈起手指,往耳报神肩头轻叩,暗暗施了一滴墨,随之便起身往外走,心慵意懒地说:“出去透口气。”
莲升跟在后边,走前朝桌上那木人投去一眼,此番竟不带它。
耳报神也没吭声,一双眼紧闭着,老老实实地扮作寻常木偶,暗暗在背后伸出一根枝挠背。
过道里空无一人,要不是四处还有生息,就好像这医院搬空了一样,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引玉走得慢,此番出来倒不是为了找寻灵命的踪影,单是觉得那吕倍诚有几分古怪,所以特地留了耳报神在房里。
她站到窗边吹风,隐隐约约的,竟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气味离得近,似乎只有一墙之隔。
墙外面没有动静,楼下更是静得出奇,早些时候停在楼下的车全都开走了,如今只见得到一辆救护车。
引玉藏了气息,连相貌都改了,根本不怕被灵命看到。
她缓缓把头探出窗外,双手撑在窗沿上,歪着身往外墙上方打量。目光刚往上抬,她冷不丁和一个伏在墙上的东西对视上了。
那人的口鼻近在咫尺,神色是愤恨滔天,使得一双眼黑如翳漆。
竟是……无嫌。
无嫌不作声,十指紧紧抠住墙面,那伏在外边的姿态像极蜘蛛,尤其她长发披散,脸上毫无血色,更像精怪。
引玉差点翻出窗外,但见那身影一晃,蹿进了楼上的窗里。
“什么东西?”莲升觉察到那丝诡谲的气息,转身就往楼梯去,可才踏出两步,心陡然一沉,连步子都迈慢了许多。
“无嫌果然来小荒渚了,她身上血腥味太重,害我一时认不出。”引玉走得匆忙,回头看莲升没跟上,忙不迭问:“怎么了?”
莲升面色谨凛地摇头,推引玉的肩说:“灵台忽痛,我留在观喜镇的那朵金莲,出事了。”
“出事,是牠?”引玉不由得想到灵命,但又觉得不可能,以灵命如今的能耐,怎么可能伤得了莲升的金莲。
“先追无嫌。”莲升冷声。
刚追到楼上,便听见一间客房里传出哭喊,必是又有人遭殃了。
有医生和护士推门而入,没想到进屋后,几人都不说话,俨然吓呆。
良久,才有人喊:“皮,皮没了!”
引玉站在门外,暗暗投去一眼,看见病人白惨惨的腿上果然少了一块皮,好像是慌乱中撕下的,一撕就是一大片。
她不觉得这是无嫌做的,除非无嫌正受使驭。
莲升扫向屋中各处,找不到无嫌身影,猛地转身,嗅起那混杂的血腥味说:“她走了。”
说完她便奔了出去,身形恍若鬼魅,瞬息就从这头赴至大楼那头,手上金光散作萤虫无数。
金光散往八方,转瞬便织成密匝匝的网,将整座医院大楼全部笼罩,就算是小小蚊蝇也飞不出去。
那浑身带血的人本想翻窗,却被金光一震,硬生生往后飞出,撞上墙沉沉跌下。
无嫌的长袍全是血,刚才在外墙上趴着时又正巧避了光,看起来黑得像墨。她目光涣散地坐在地上,嘴里汩汩吐血,一副将死之相。
莲升走了过去,垂头看她少倾,蓦地蹲下,食指重重按向她眉心。
“是灵命操控了她?”引玉走近,见莲升指尖的金光钻入了无嫌灵台。
得那金光,无嫌的神色更是变得恍恍惚惚,人虽然贴着墙,却摇晃不定。她定神的一刻,眼中又涌上愤恨,一只手抓上莲升腕骨,另一只手指向窗外。
就这一刹那,无嫌指窗的手臂忽然断裂,鲜血迸溅而出,洒了莲升满脸。
无嫌眉心,那金光跟珠子一样弹了出来,直直撞碎窗上金网!
她好像筋脉俱断,身形绵软,被一股劲猛地拽了出去。
引玉怔住,这一变故发生得太快,她始料未及,只觉得无嫌是想指路,但灵命不容她。
莲升抹开脸上鲜血,正想起身,那断臂便从地上腾起,血淋淋的手抓向她的脸面。
她猛地抓住那断臂甩出,差点就被抠破脸皮。
许是因为剥过不少人的皮,无嫌手上鲜血气味杂乱,如今连带着莲升脸上也是。
断臂明明离体,却像有灵,竟簌簌声爬出了窗。
莲升神色沉沉地追出去,冷声说:“灵命这都不愿放过她,怕是真的没有其他人可以供牠使驭了。”
引玉匿好身形也跃出窗外,冷嗤一声,说:“倒还是聪明的,知道金光只能用金光来破。但此番牠硬将金光排出,受伤的只有无嫌。”
这县城小,街上人却不少,开阔大道上车辆疾行,只是无人看得见无嫌那鬼魅身影。无嫌不是径直从车中穿过,而是跃至车上,借势奔走。
这一追便追出县城,跨过山泽,追了足足有百里,可远处身影还不知乏,山精般四处跃动。
莲升的灵台又是一痛,她蓦地停步,按住眉心说:“不是。”
“追错了?”引玉还闻得到那血腥味,心知这方向万不会有错,更何况刚才在医院时,无嫌指的就是这个方向。
莲升灵台钝痛,观喜镇的金莲像被撕裂。
她放任那血腥味离远,转身说:“不是无嫌,一时心急倒是忘了,无嫌的灵台如何驱得开我的金光。”
引玉微怔,回神说:“是了,或许全盛时的无嫌可以,但如今她和灵命如出一辙,已都是强弩之末,硬驱金光必会受伤,根本不可能跑得了这么远。无嫌不可以,但和灵台瑞光同源的灵命可以,即便牠如今已经魔化。”
“灵命假扮无嫌将我们引开。”莲升冷冷一哂,“从我们回小荒渚起,牠这卑劣手段就没少用过。”
“回医院。”引玉心跳如雷,“照这么追下去,还不知道会被引到什么地方。”
作者有话说:
=3=
第202章
两人是停住不动, 但不意味着彻底不管不顾。
莲升挥出金丝百里追踪,如她所想,再追下去必是白忙,毕竟那身影往地下一潜, 就消失了, 哪容得旁人追上。
这躯壳甚至也不是无嫌的, 因为无嫌和灵命不同,她可不是天生地养, 也非万灵所凝,是不能和天地融为一体的, 潜得再深也会留下踪影。
“果然不是, 连壳也不是无嫌。”莲升收起金丝, 若有所思地缠上手指。
“幸好我出来时特地留了一滴墨。”引玉哼笑。
她轻捻指尖,能察觉到那墨点还是完好的, 此时病房那边毫无动静, 想来灵命也不是为了调虎离山。
是的话,牠万不会等到两人发现才动手。
刚刚这一路, “无嫌”蹿得飞快,一刻也不曾停歇,引玉和莲升紧随在后,如今回头一看,才知道自己竟已身在数里之外。
照这方向看,再追下去, 怕是要追到北沿。
引玉气喘不定,转身望向来处, 说:“耳报神那边暂时没有异样, 灵命这是想做什么?我们呆在医院, 是碍着牠行窃了?”
她轻啧一声,堂堂一灵命尊,坑蒙拐骗全数做绝,现在一提起牠的名字,似乎连嘴都会变臭。
“不是。”莲升皱眉,往脸上抹了一把,眯眼看起虎口血迹,“牠如果是为了吃魂和偷骨偷肉,上哪不是偷,那医院对牠来说,根本算不上特别,不过是昏睡的病人多且集中,更省事一些。”
“倒也是。”引玉刚才追得急,如今看到莲升满脸血,心不免一紧。
莲升神色本也不算阴冷,但半张脸一沾血,便像那夺命修罗一样,看着怪瘆人的。
引玉连帕子也无暇找,抬手就抹了过去,抹下一闻,胃里一阵翻腾。
她料到这血是东拼西凑而成的,但没想到,其中竟还藏着恶臭。
“闻出来了?”莲升问。
引玉皱眉,说:“牠后来抹的那下,血应该是从别人身上沾来的,那原来喷洒出来的,又是谁的?”
还以为灵命是为了扮作无嫌,才特地施了术,没想到沾在莲升脸上的全是真血,其中还夹着一股牠特有的,奇臭的气味。
莲升未应声,早在溅上第一下的时候,她便闻出了古怪,垂视虎口说:“最初溅到我脸上的血,闻着不算杂。”
她沉思少顷,继续说:“牠后来抓我面庞,像在遮掩什么,毕竟连劫雷都伤不了你我,祂又岂会指望区区一只手。”
引玉更是觉得匪夷所思,她回想“无嫌”不久前的举动,惊愕地说:“想起来,刚才追牠时,牠处处透着古怪,不穿房也不穿车,能绕即绕,就像有实体那样,且还是初俱肉/身,还学不会完全掌控。”
莲升目色沉沉,“牠的肉/身早被舍在慧水赤山,如今有灵而无肉,万不该有血才是。”
真相昭然若揭。
说完,莲升冷冷地笑了,“取众生造躯,再化为己用,有了躯便也能造血了。牠怕被你我发现,所以断臂后欲盖弥彰地抹了一下。”
“祂这躯造得可真是不容易,单掳一人不够,单活人的也不够,还得处处取,顺道抢走别人的福禄和阳寿阴寿,这事真是牠做得出来的。”引玉嘲谑,“合着牠当真是在凑一具躯壳?”
“看来是的。”莲升说。
“难怪昨夜在坟山上时,牠的身姿那般瘦削,原来是还没凑齐。”引玉冷哧。
莲升施术净去脸上血迹,往回走时一边说:“牠为了让我们信那是无嫌,不惜自断手臂,不过牠那躯壳倒是好修,本就是缝缝补补的事。”
引玉嫌手上那血又脏又臭,把手伸得老远,勉勉强强吹出一口气,吹开了手上的血迹,才说:“从未见过如此肮脏之人,牠堕魔堕得真是彻底。”
“牠念太杂,执太深。”莲升看向引玉。
引玉双手已经重归干净,却还直直伸着,皱眉说:“但牠重塑肉/身做什么,丢都丢了,是知道丢了肉/身会自断修途,又会境界大跌,后悔了?”
“多半是了。”莲升抓住引玉的手,往她指腹上一抹,蹭上些许寡淡莲香,说:“牠是不敢回慧水赤山的,如今有塔刹作隔,劫雷还不算多。牠一旦回去,劫雷布天盖地,到时候不光牠,整片慧水赤山都会覆灭。”
由灵命造就的祸端,本就能毁天灭地,牠的劫自然也是。
被莲升一抹,引玉才觉得自己这双手彻底干净了,抽手说:“但我不明白,牠的境界怎么会跌成这样。”
“不清楚。”莲升摇头。
引玉见莲升脸上干净,也就舒心了许多。她低头闻了指尖莲香,转而朝莲升眉心碰去,说:“灵台还难受么。”
“有一些。”莲升心中怫郁,“那朵金莲在被吃。”
“去观喜镇。”引玉毫不犹豫。
“不,先回医院。”莲升不急于此时,“就算灵命不是为了声东击西,也得回去看看。”
也在理,引玉留的墨再厉害,也未必能抵挡万劫。
再说,如今还不清楚那吃金莲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来历。
回到医院,两人纷纷往病房赶,引玉特地放轻了脚步,悄无声息地停在门外。
屋里有说话声。
病房里没有别人,要有人说话,那就只能是耳报神和吕倍诚。
吕倍诚此人当真奇怪,他早几年误入歧途,沾染一身鬼气,脾性是一等一的怪,可在回叡城之后,竟变得老成持重,好像久经风霜,戒骄戒躁了。
引玉可不信,一个人的脾性能有这么大的变化,寻常人再变也会和从前有几分相像,这人却从“根”上就变了。
诵图谶能保命还说得过去,但吕倍诚如果真想帮吕家,就不该回去,他养鬼造就的业障,只会令吕家更加惨淡。
另外,吕倍诚回吕家后,可不光诵了图谶,还扶乩招鬼上身。他招到的可是灵命残余的一念,那一念浸满邪气,岂容得没点道行的他安然无恙?
种种怪事堆叠在一起,所以莲升特地留他。
“你是邬冷松。”耳报神稚嫩的声音忽然响起。
门外,引玉微愣,忙不迭看向莲升。她猜到,吕倍诚的壳子里应该是藏了别人,也发现了这人和耳报神的异样,却不曾将他和邬冷松联系在一起。
算下时日,邬冷松要是正常轮回,早该将三世全部过完了,如果真是他,那他的阴寿,算得上和云孃不相上下。
莲升不动声色,早在她出声留下吕倍诚的时候,便料到此事并不简单,这“吕倍诚”明显是怕她和引玉的。
良久,“吕倍诚”才应声:“又见面了。”
他此番开口,话音已不同于原先,变得老气横秋,且还是死气沉沉的。
这才是邬冷松的声音!
耳报神默了,平日它再挑剔,再阴阳怪气,说话也还算轻快,哪像现在,竟连话也不愿多说。
“我倒是没料到,还能再见到你。”邬冷松沉声,“你去了哪里,这些年你不在邬家,是给别家当家仙去了?”
耳报神不是隐忍的性子,当即火冒三丈,只可惜它的嗓音太过稚嫩,连气势都矮他人一截。它愤愤地说:“我去哪里干你什么事,再说,我可从未愿意当什么家仙,你听着倒好像很乐意做这等事,当时怎么不把自己的魂灌进木头里呢?”
“我怕是有心也无力。”邬冷松好像不知悔改,“做樟柳神,得是用干净的小孩儿,而就属你的命格最适宜。”
“你毁我也就毁了,你知道你害得多少人身陷水火么?你将他们骗得好惨啊,整座观喜镇都被你毁了。”耳报神尖声斥责。
这回沉默的竟成了邬冷松,邬冷松过了一阵才说:“我知道,我后来也曾到过观喜镇。”
“那你也不知道要叫他们清醒,你旁观得倒是轻松,草草一眼,压根没将别人的苦痛看在心里!”耳报神咬牙切齿,“我看你如今也不像是会悔过的,你跟着五门过来,是想拿别人的苦难作乐?”
“我不是,我想过唤醒他们,但……他们好像乐在其中,我别无他法。再说,如果让他们知道那些都是假象,我必会被他们手刃。”邬冷松说得自然无比,明明是知错,却不愿改。
“懦夫,你可真会给自己找理由啊!”耳报神扯起嗓,“你从他们手里讨要我的时候,可不曾这么怯弱,是因为我的命不算命,旁人的命不算命,只有你的才算么!”
邬冷松道了一声“抱歉”,沉稳到好像置身事外,毫无感情。
他哑声:“观喜镇的救护车和警车,是我叫过去的,我心知有错,所以这些年一直不敢转生。”
耳报神一瞬就猜到邬冷松的担忧,正如后来那个恳求莲升不要将自己送入两际海的鬼一样。它讥讽道:“你是怕投胎变成牲畜,和旁人鸡鸭互啄?邬冷松,观喜镇的人因为你,下辈子可是连蚊蝇都做不成!”
邬冷松倒是坦诚,应声说:“是,我怕投胎成牲畜。观喜镇的悲剧的确是我造就的,但镇上的人难道就没有一点错吗,他们也是咎由自取。”
一时间,耳报神无从辩驳。
邬冷松看着桌上的木人,站起身走到它面前,垂头说:“正因为害怕投胎成牲畜,我这些年一直在阳间游荡,后来发现,邬家的家仙竟然消失了。我调查此事,只隐隐猜出和邬嫌有关,但她的手段太干净,我就算进了草莽山,也找不到一点线索。”
他微顿,继续说:“直到后来,五门齐齐出事,而正巧吕家需要一个诵图谶的人,我才上了吕倍诚的身,借机回到五门之中。”
“你还敢伤人?”耳报神怒不可遏,“我看你不是怕当牲畜,是想当微生物!”
接触过现代设备的木头还真是不同,连说话都添了新花样。
邬冷松摇头:“我没有伤他,只是上了他的身,他的魂还在。”
“那又如何!”耳报神还是闭着眼,根本不愿看眼前的人,冷冷地说:“你能躲到什么时候,难不成你要当千年万年的鬼?你有这当鬼的兴致,怎不直接去阴间当差呢,还省得投胎当你不愿当的东西。”
“我想看着观喜镇和五门,我有错。”邬冷松将“错”那一字,说得何其平淡。
“观喜镇的祸难,已经解决了,别的事也不是你能插手的,你还是安安心心去当那些小东西吧。”耳报幽幽说:“不过,你作为鬼魂,在阳间徘徊多年,又到处造孽,投胎前恐怕得先吃足苦头。”
邬冷松没应这话,只问:“那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耳报神忽然就得意了,这事纵览整座小荒渚,可只有它一人清楚!
它终于睁了眼,慢悠悠说:“天机不可泄露,你胆子不小啊,不光不愿意当牲畜,连鬼也不想当了?这事你知道了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邬冷松不再过问,哑声说:“我本以为,我此番回到五门,能借着替五门消灾解祸,来减轻身上罪孽,没想到是我唐突。”
“有点自知之明吧。”耳报神翻了白眼,伸出一根韧劲十足的枝把邬冷松推得连连后退,“该做人的时候就做人,该当鬼就当鬼,该当牲畜么,就老老实实去当,虽说人定胜天,可你也不能在残害生灵之后,还盼着上天能好好待你吧?你这是异想天开啊。”
邬冷松可不就是异想天开么,他正想说话,便听见门把嘎吱一响。
耳报神和邬冷松齐齐扭头,看见引玉和莲升步入房中。
一众纸傀歪头打量,神色倒是灵动,却说不了话。
“抱歉,在门外偷听了一阵。”引玉把身侧的烟杆勾起,睨着“吕倍诚”说:“邬冷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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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邬冷松正想反驳, 就被开门声打断。他神色又惊又怵,没料到引玉和莲升会在这时候回来。
耳报神不紧不慢地收起枝,收得只余一截时,往裙摆上蹭了几下, 嫌碰过邬冷松的“手”不干净, 冷哼一声说:“别装模作样, 你早被识破了,不然留你做什么。”
“我猜到了。”邬冷松哑声。他用着吕倍诚的躯壳, 看着还是年轻人的相貌,姿态却在一瞬间变得老态龙钟, 就连目光也浊了许多, 不用再端着了。
“这下可由不得你了, 她们俩要是下两际海,怕是连阎王爷都得擦干净椅子让座。”耳报神翻起白眼, 语气轻快了许多, “不过就算你出声求我,我也不会帮你美言, 你就老老实实下去吃苦头吧。”
引玉听得想笑,小木人还是活泼些好,沉默寡言可不像它。
她走上前一步,邬冷松便后退一步,她倒不是要把邬冷松逼到墙角,不过是想将耳报神肩头的墨汁刮下来。
邬冷松把“怕”字写在了脸上, 惶惶不敢多言,冷不丁挨到了纸傀身前, 被纸傀用力一推。
他浑身僵住, 双眼一闭, 反客为主地说:“你们百般隐瞒,还用这种方式来试探我,多少不太正派。”
“不太正派?”耳报神阴阳怪气地复述,它仗着引玉和莲升在,说话声越发响亮,“我看你是久不做人了,忘了话该怎么说,想到个词就往嘴边蹦,我寻思着,这词不该是形容你自己的么?张口闭口骂自己的,如今可不多见呐。”
引玉将墨汁刮了下来,抹到耳报神的鼻尖上,说:“多亏你,我一开始还在猜,你和这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耳报神哼了一声,说:“我就知道,你们留我下来就是为了看着他,行了,事情我也办成了,你们将他送走吧。正巧邬家的人到两际海去了,回不了叡城查名谱,他这会下去,还能来个什么同堂。”
辈分隔太远,它一时也算不清是多少代。
“送是要送的。”莲升淡声。
邬冷松睁开眼,周身紧绷。
耳报神可不想被波及,赶紧又把枝伸了出来,像长臂猿那样,纵身一跃,挂到了天花板的吊顶上。
谁知道邬冷松会不会发疯,他当了这么多年的鬼,心里必定是有点问题的,它可得站高一些。
邬冷松垂着眼,余光却瞥见了耳报神的举动。他此前便惊讶于木人发枝一事,但没想到枝叶还能这样用。
明明木头是他挑的,术法又是他亲自施的,难不成这耳报神也跟着去了世外之境,所以才消失多年?
莲升看邬冷松神色几度大变,走上前说:“你可还有话想说?”
邬冷松站着不动,自觉已是笼中物,逃无可逃,索性说:“无话可说,如今你们也试探明白了,接下来是要捉我归案,还是如何?”
天花板上,耳报神听得又是一嘁。
事到如今,邬冷松还是没有悔过之意,单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合该受罚。
引玉看莲升似要动手,便倒退几步靠到墙上,好整以暇地打量邬冷松,说:“观喜镇变成那样,你当真没有过一丝后悔?”
“邬家的家仙,我非养不可,但我知道有错,也正是为此而来。”邬冷松话倒是说得硬气,却不敢直视引玉和莲升,如今也不敢仰头看木人了。
他在阳间逗留多年,就是怕自己会因为孽债满身而转世成牲畜,他的懊悔来源于此,和别人的凄惨毫不相关。
“你给邬家捅了好大一个窟窿,如今倒是理直气壮。”引玉话止于此,根本不提邬家后来所承的种种恶果,她不信邬冷松一点也察觉不到。
邬冷松沉默不言。
引玉幽慢地说:“你不光害邬家,还害吕家,吕倍诚被你附身,被迫回了吕家一趟,把罪业全带回去了。你嘴上说是为了五门,到处调查诡事,但不见得是真的为五门好。”
邬冷松十指微颤。
莲升目光冷冷地看他,说:“如果不让你投胎成牲畜,但会让你像观喜镇的人那样,‘转生’个百八十次,你愿不愿意。”
邬冷松微愣,本是想点头的,可这些年观喜镇的惨状他都有看在眼里,他知道镇上人彼此间的埋怨、嫉妒和愤恨,知道这些恩怨有多令人忍受。
可能单单经历这样的一世,他就会生出心魔无数,更别提那十数次的“转生”,每一次都不是真的重来,都是带着怨的。
人心就好比一只口窄如针的瓮,即使仅靠滴水积累,成年累月也必会满溢。
偏那瓮口又窄,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倾尽,再怎么宣泄,都是徒劳。
邬冷松不敢说“愿意”,心说那还不如做牲畜,牲畜一生短暂,此世一了,或许下辈子还有机会当人。
他默不作声,心思却全在脸上。
“你看,连你都觉得苦。”莲升抬臂,作势要变出金莲。
引玉拿起烟杆快步上前,蓦地将杆柄打在邬冷松的肩头。她还有一些话想问,可不能让邬冷松就这么走了。
烟杆敲肩,吕倍诚肩头的命火忽地闪现。这火还算旺盛,有这般命火之人,印堂万不该有死气,想来吕倍诚的死气就是邬冷松带来的。
邬冷松害了吕家不假,但对吕倍诚还算好,从始至终未伤他性命。
“当时在吕家门外跪地的,是你还是他。”引玉忽问。
邬冷松不敢动弹,亦不敢看引玉的脸,埋头说:“是他,但那时我已在壳中。”
“难怪,那时吕倍诚还挺真情实感,不过他荒疏多年,图谶竟还能读得那么流利。”引玉哼笑。
“是我上了他的身,要挟他重归五门,他不得已照做。”邬冷松冷汗直冒,“ 当日诵图谶的是我,后来扶乩的也是我。这些年我作为鬼魂游荡阳间,多多少少有些心得,刚好能抵挡期间变故。”
“当时做那些的如果是吕倍诚,想必他到现在也还在昏迷。”引玉并非看不起吕倍诚,只是与灵命和无嫌相比,他弱得堪比蜉蝣,而这邬冷松,姑且还算得上飞虫一只。
“但我至今还是想不明白,邬嫌……”邬冷松怕归怕,却还是想一解困惑。
莲升伸出一根食指,将引玉敲向邬冷松肩头的烟杆抵开,冷淡地说:“我们二人没有主动提起的,一概不许多问。”
邬冷松早猜到此人不好交涉,不得不把疑惑咽了回去。
他说不出求饶的话,哑声只道:“我这些年流连阳间,似乎事事都未做成,想扭转观喜镇的局面,却无从下手,想为五门出力,也并未出成。”
“你不是无从下手,是怕。”引玉仰头,看向吊顶下那晃悠悠的木人,“它说的没错,你就是懦弱。”
邬冷松竟也不怒,连气息也不见有变。
“说起来,邬家宅子外面有个湖,那湖底下是不是有东西?”引玉状似没来由地问了一句,“我知道邬家迁过一次,但不清楚具体是因为什么。”
邬冷松有很长一段时间,只在观喜镇附近游荡,后来听说五门有变,才伺机上了吕倍诚的身,之后便一直在吕家了。
听到老宅外的湖泊,他一时还想不起来,良久才说:“似乎是有一个湖,湖底下能有什么东西?”
这本是引玉问的,如今还被他反问一嘴。引玉心觉好笑,收回了烟杆,说:“算了,问也白问,看来你也不知道。”
邬冷松惴惴不安,他思绪飞远,湖,湖?
他回神,徐徐说:“我在世时,邬家还在沸洪县,如今那宅子粗算只有两百年历史,未及我岁数的一半。是因为后来人算出,现在的住址阴气更重,更益玄门修行,所以才剑走偏锋地迁了过去。”
这么说,引玉才回忆起邬家的诡异之处,她自幼便觉得那地方阴气盛,但附近又没有鬼魂,便以为是因为邬家盛名在外,所以寻常妖鬼不敢现身,只敢暗中窥探。
邬冷松沉声说:“我不知道这事和你问的湖有没有关系,那时候我担心选址出错,还去看了一圈,没看出任何不妥。”
引玉若有所思,慢腾腾退了回去,“邬家地底的阴气可有变过?比如变换方位之类的。”她怀疑那底下的东西,到观喜镇了。
“应该没变过,否则邬家还会再迁。”邬冷松说,“邬家能一直稳坐五门之首,一半原因就在住址选得妙。”
“说回你。”引玉往靠墙的医疗椅上一坐,双腿交叠着,说:“你有没有想过,你暴露身份会面临什么。”
邬冷松没有说话。
“不论是鬼魂夺舍活人,还是直接上身,都是不可轻恕之事。”莲升冷眼视之,“你曾承鬼牒,下过两际海,也应该明白个中规矩。”
邬冷松怎会不明白,他当时身在五门,却教死人夺舍,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如今自己竟也做了一样的事。
病房没有开灯,引玉懒散坐着,眯眼看向墙上的时钟,隐约能看清时间,竟已是夜里三点过。
她后倚着仰头,对耳报神说:“在观喜镇时,你还嫌脖子上系着绳像吊颈,如今反倒自己吊上了,有那么值得回味么。”
耳报神是熟能生巧,猛地一荡,收枝时正巧落在引玉怀里。
它又伸出枝缠住引玉的手指,眼珠疯转着,说:“我还以为你们要上演那一逃一追的戏码,又或者要大打出手,毕竟这姓邬的以前脾性够疯,我不服气,他就变着法子折腾我,我那时候还以为,家仙都是被逼着当的!”
引玉嘴上笑意渐隐,容那根枝将自己手指缠着。
邬冷松没有辩驳,想来瞒也瞒不住,就如同观喜镇的惨案,总有一日会败露。
“家仙并不都是这样,别家的家仙是靠香火供奉招来的。”莲升神色凛凛。
耳报神轻哼,别别扭扭地说:“我又没当过别家的,怎么知道旁人还会被善待,这姓邬的竟还怀疑我,我要真当别家家仙去了,哪还会被无嫌淹在池子里,这一家子果然都不是好东西,不知道敬老,也不晓得爱幼。”
莲升紧皱眉头,灵台又是一痛,那失落感越来越明显了。她瞥向窗外,只觉得观喜镇地下的金莲业火,已经烧到了她的心头。
引玉见莲升神色微变,猜到是金莲又遭变故,当即想起身往外走。
莲升心如火燎,说出的话是从未有过的决绝冷漠,“既然如此,那就送他下阴曹。”
邬冷松双目一瞪,周身发起颤,原先的冷静全部毁于一旦,他还是怕,怕成牲畜!
耳报神没说话,将引玉一根手指缠得越发紧了,它是想让邬冷松吃吃苦头的,但又不想叫邬冷松觉得自己仗势欺人。
它可真是难办,要是它能有引玉和莲升一半的厉害,它自己就能把这坏东西送走。
莲升手上已绽出金莲,金光直逼邬冷松面庞。
邬冷松惊慌失措,忙不迭从吕倍诚的躯壳里滚出,一出来就是匍匐之姿。他本不想如此狼狈的,奈何这金光厉害,叫他一心只想跪地求饶。
“我、我……”
“有错而不知改,现在该是你偿还的时候了。”莲升一抖手腕,金莲便赴至邬冷松头顶。
邬冷松惶惶瞪眼,岂能说自己无过,他本就是因错而逃,好巧不巧的,一头撞上了“活阎王”。
罢了,能躲一朝一夕,如何躲得了千载万载!更何况,他根本不想在耳报神面前狼狈潜逃。
莲花一降,地上鬼魂顿时消失,走得可谓无声无息。
耳报神怔怔地看着,眼珠子半晌没动。
邬冷松在世时声势浩荡,死后却好比落英化泥,差距是一个天一个地,叫人始料未及。
看着邬冷松离开,耳报神竟不觉舒爽,或许是因为这人离开太快,它毫无实感,也可能是因为,这人受到的苦痛,远不及他留下的烂摊子的半丝半缕。
好在,死后还可以受苦。
吕倍诚昏迷在地,气息还在,魂灵安好。
莲升越过吕倍诚,走去推开窗,按住眉心说:“去观喜镇。”
引玉揽着耳报神起身,神色不见欢喜。她可太清楚莲升的脾性了,莲升这次下手如此干脆,一定是因为——
那株金莲已经伤痕累累。
作者有话说:
=3=
第204章
就算是在半夜, 也不能任由吕倍诚昏迷在地。
医院早在白天的时候,就成立了小组,让值班的医生、护士和保安四处巡查,等会一定会巡到这边。
总不能说吕倍诚是图地上凉快, 才睡到地上去的, 一屋子就他躺在地上, 其他人全都坐着不动,这谁敢信?
而且, 整个屋子的纸傀都说不了话,巡逻的人要是问起, 一个个的都只会微笑以对, 场面活像撞鬼, 巡逻的不得被吓个屁滚尿流?
引玉顾虑繁多,又想到吕倍诚是被邬冷松胁迫, 才不得不回的五门, 迟些吕倍诚要是醒了,指不定会做出什么偏激事来。
莲升心焦, 早跃出窗外,本是想小施术法应付了事,没想到引玉还在屋中。
引玉扶在窗上,回头多看了一眼,越发觉得这吕倍诚就是个变数。
虽说此人影响不了大局,但谁知道, 他会不会到处宣扬观喜镇的事。
“明珰。”莲升在窗外喊。
“稍等。”引玉弯腰,朝吕倍诚的眉心点去, 将此人的魂魄束缚住了。
这样一来, 吕倍诚还是能醒, 但会被困在此间不能离开,一举一动都将在她的眼皮子下。
“我本来想用幻术遮掩。”莲升解释。
“灵命狡诈,可别被祂看穿利用了。”引玉赶紧施出墨气,将吕倍诚扶到椅子上坐正,省得吓着巡逻的人。
“这事让纸傀做就好。”莲升凌空而站,眉心的花钿若隐若现。没想到观喜镇的莲花被吃得厉害,连她的灵台都有所反应。
那株金莲虽然不是她的真身,却是灵力所化,如今灵力大失,灵台自然要禀诉身主。
引玉刚想出去,手上便是一痒,低头才知是耳报神伸出枝推她的手。
耳报神眼珠猛转,不情不愿地说:“就把我留在这吧,好歹还能照看一二,你们路上要是因为什么事耽搁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它那枝叶,角度刁钻地搔着引玉的掌心和指腹,引玉手指一松,它便跌在地上。
引玉正要弯腰,木人便像摆手那样摇起枝来。
“走吧走吧,我能耐大着呢,区区一个医院,我慧眼如炬,照看得明明白白。”耳报神催促,“道谢就免了,谁让我还欠你们的,要真想谢,还不如多刻几个字。”
说着,它又学起小视频里的长臂猿,长枝一勾,把自己放到了桌上。
“那你在这。”引玉轻声笑了,“我们去去就回。”
两人前一天清晨才从观喜镇赶来,如今马不停蹄又赶回去。
引玉百感交集,幽声说:“早上从镇里出来,我还提了一嘴,不知道下次到观喜镇是何年何月,原来契机在这呢。”
“万事难料。”莲升紧按眉心,花钿出现得越发频繁,其色时艳时暗,正如她此时变幻不定的心绪。
引玉见状收声,早些时候她还特地叫莲升把花钿露给她看,而今看到,色心没了,半句戏言都说不出。
她心疼,知道是灵力受扰,莲升的花钿才会反复出现。
可想而知,那跟随金莲藏在千丈地下的,绝非等闲之物,那物万不能留,多半和灵命关系匪浅。
凌晨近四点。
观喜镇外悄无声息,乡道上车轮印子数不胜数,看似有进有出,里边多半还停着不少车。
镇口的淤泥已经铲平,乍一看还挺干净,进去才知,里边还是堆满垃圾,晒干后结成一坨的彩纸随地可见。
两人自然是藏了身形过去的,比开车省时不少,还不会被人看出蹊跷。
进镇后,引玉时时刻刻留意脚下,侧头问:“知道那是什么吗?”
“不知道。”莲升还按着眉心,现在倒是能让花钿稳稳消隐了。
她轻呵一声,环顾四周说:“先巡观喜镇一圈,看样子不是灵命,是牠的话,早该在你我踏进观喜镇的时候,就飞快遁逃了。”
“还在被吃?”引玉心急如焚,抓下莲升的手,转而将自己略显冰冷的指腹按了上去。
“对,不知道成了谁的口粮。”莲升抬手,两指比划出一道间距,“约莫被吃了这么长一道口子。”
这可不短,足有十公分!
再说,那业火金莲也不是谁都能啃得下嘴的。
“那会是谁?”引玉微怔,暂且排除灵命,如今的灵命连金光都差点驱不走,岂敢轻易咽下,那不是自取灭亡么。
“不好说。”莲升摇头。
要巡观喜镇一圈,一定会从程祖惠家门前经过。
路过时,引玉仰头望去一眼,只见那黑狗蹲在窗前摇尾,而程祖惠不知道上哪去了,连气息也不见。
这次观喜镇的事,在网络上掀起了不小的风波,作为镇上唯一一个能说能动的人,程祖惠大概是被请去问话了。
好在云孃已经摆脱地缚,就算程祖惠出了观喜镇,她也能跟着。
走完一圈也毫无收获,那物显然是奔着金莲来的,对观喜镇毫无兴致。
莲升站在镇中,就算身侧有侦查人员路过,她也寸步不避。
她只在意地下那物,沉声说:“下去看看,那东西似乎只专心于吃,只要金莲还在,它就不会走。”
“会不会是灵命的伎俩,那东西是被牠使驭来的。”引玉心有余悸,被灵命和无嫌那层出不穷的手段给折腾怕了。
“见招拆招,灵命如今自顾无暇,就算是牠的役傀,牠也不一定还有心力使唤。”莲升掌中现出金莲,莲形骤变,幻作长刃斫地而下。
“希望如此。”引玉退开几步,目光灼灼地盯住脚下,心乱如麻地说:“不过也可能,这才是灵命留在小荒渚的原因。”
霎时间山摇地动,地面却不见一丝裂痕,远处的侦查人员惊慌扶墙,谁也没想到地震会来得如此突然。
周遭震感极强,偏偏楼房古树屹立不倒,脚下泥土也没有变化。换作是其他地方,早该处处坍陷,变作废墟了。
莲升一手握剑,一手托住虚空,她在地下凿出了一道深堑,却保住了地表太平。
“找着了?”引玉躬身,听见底下隐隐约约的开裂声。
声音还在往下延伸,可想而知,那金莲埋得有多深。
莲升手臂一甩,金剑便化作零碎金光消失无形,说:“走吧,找到了。”
引玉跟着遁地,潜入底下的一瞬,眼前如蒙黑布,什么也看不清,好在莲升掐出了金光,照亮了深杳地堑的一角。
一眼望不见底,幸好底下没有水,只单是黑,否则窒息感必会扑面而来。
引玉噤声不言,只觉得这路比慧水赤山到小荒渚还长,毕竟从慧水赤山到小荒渚,只需一瞬息。
久久,她听见莲升极轻地嘘了一声,一凝神,便瞧见底下亮着豆大的艳红火光。
火光越近,越是鲜明旺盛。
是业火。
金莲底下业火耀耀,它的根须紧紧缠缚在一个果实般的东西上。
那物什有着黯淡黝黑的外壳,其上纹路不甚平整,毫无规律可言。
不是灵命,甚至不是活物,它连魂也没有,哪是能用役钉使驭的。
“那是什么。”引玉愕然,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也不曾听闻,手上渐渐凝起墨气。
“不知道,没见过,这东西多半是被金莲吸引过来的。”莲升远远凝视,蓦地变出金剑一柄。
引玉正也打算将这东西劈碎,看见莲升出手,便把墨气收了。她定定注视那物,说:“大千世界,多的是可以藏身的地方,偏偏灵命只选小荒渚,祂就是为了这东西吧?什么玩意这么稀奇,只有小荒渚有。”
莲升不语,毫不留情地朝其劈砍数下。
引玉心神不定,舔润干燥的唇,说:“难怪灵命既要将我们引来,又着急把我们引开,牠怕是也没料到,这东西竟还会四处腾挪,赖上金莲就不动了。”
莲升还在猛砍,每一下都是用了十成的气力。
岂料,金莲的根须是被劈断了,被缠缚在其中的果实竟还是毫发无伤!
再看金剑,剑刃上豁口百出,像是被锯齿硬生生啃没的。
莲升微惊,一言不发地继续挥剑,这次还多施了灵力,灵力掀得地动山摇,偏偏果实纹丝不动,比钢筋水泥还要刚硬。
几下过后,唯长剑千疮百孔,将断不断。
金莲根须全断,终于避开了此物的啃食。它歪着往旁一坠,光泽黯淡了许多。
但它留在果实上的断茎,却像蛆虫一样钻入黑壳当中,眨眼就没了影,就连残余业火,也一并钻了进去。
“不对。”引玉眯起眼,从背后拉住了莲升的手,“别砍了,没用的。”
莲升明白过来,根本不是金莲将此物束缚,而是此物将金莲吸附,还攫去了莲上的神力。
她的剑不是因磨损而坏,分明是被啃缺的。
“这到底是什么。”引玉谨慎走近,生怕自己也成养料。
她凑过去细闻,闻不出一丝气味,搜刮脑海也找不出说法。
此物当真陌生,乍一看好像平平无奇。
莲升收剑,抬掌缓缓贴近,想探明这坚硬外壳底下的诡秘之物。
“别覆上去。”引玉心跳如雷。
“不会。”莲升留有余地,掌心顿在这物的一寸之外,说:“它连业火金光都吃,何况是我。”
说完她便闭口不言,分出一缕灵力,本以为能借机查探此物内里,可没想到,灵力被吃进去便销声匿迹,彻底与她失去牵连。
饶是灵力和瑞光同源的灵命也做不到这般,如今的灵命,光是吃几只鬼还需要细嚼慢咽。
莲升神色骤沉,再试一次也是一样的结果。她猛地收手,捏住掌心不发一言。
引玉惶惑不安,把莲升的手抓过去细看,但见莲升手上无伤,只是分出去的灵力被吃了。
想来金莲受嚼,便是因为它身藏滔天灵气,也好在它灵气充沛,没能被一口吞尽,让莲升有了觉察之机。
莲升指着此物与大地相接之处,冷声说:“任何有灵气之物,只要贴上它,都会被吞没,那与它紧连的大地呢,将它裹藏在其中的小荒渚又会如何。”
引玉恍然大悟,为什么小荒渚就像一潭死水,为什么此地的灵气会衰竭到如此地步。
这东西怕是千万年前就在,自始至终从未停止过掠食。
引玉侧耳去听,没有气息,总该有其他动静。
不靠近则已,一靠近便能听到,此物坚硬外壳下,竟隐没着杂乱的声音。
这里面比当时晦雪天的厉坛下还要吵闹,也比观喜镇的坟山吵闹,吵到不能用七嘴八舌简单概括。
有喜有怒,有悲有欢。
“杀得痛快,我势必要将那寸金之地给陛下掳来!”
“恨不能以这血肉之躯,铸家国堡垒。”
“从土豪劣绅那骗来的钱,够咱们一家吃上一段时日了。”
“顾穷人的死活做什么,他们还能给我做牛做马不成?”
“我真是恨透他们了,到处搬弄是非。”
“你们看,那个人他好怪啊。”
字字句句不分好坏,全都离不开造业。
再一分辨,这些声音从古到今应有尽有,有人说自己是北国人士,有人生老病死俱在西疆,也有人从未踏离过南边一步,这些人哪能是小小一座观喜镇装得下的。
可惜,声音太多,能分辨清楚的只有寥寥几句。
引玉弯腰,摸着和地上的裂石,说:“这东西有根么,根又是连到哪的,总不会遍覆八方吧。”
说完,她手中现出一柄短刃,作势要将这石头凿烂。
莲升伸手捏住引玉的刀口,说:“我来。”
她再度凝出金剑,抬臂将引玉拦到身后,毫无章法地猛斫数下,硬将那物底下的一块地给凿平了。
没了石头作遮掩,八道刚硬根须各自延向一方。
竟让引玉说中了,这东西就是遍覆八面,无一遗落。
引玉后背发寒,好像猜到了此物的由来,但她不敢断言,只犹豫地说:“这是业障结成的果报么,都说万般皆去,唯业障缠身,它难解难灭,所以刀枪不入。”
莲升分出金光,令金光沿着那根须游向八方,说:“善恶业力自成因果,小荒渚的业应该都在这了。它以灵力为食,再这么吃下去,势必会让小荒渚覆灭。”
“灵命想要这东西?”引玉话音方落,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这样的“果”含有灵力万千,只要破得此壳,取得其中灵力,就能毁天灭地。
可是……
“牠是真的不怕业障随身啊。”引玉冷声。
莲升蓦地收回金光,退开一步说:“八道根须无一重合,其中一道在叡城。”
这可真是巧了。
引玉心一沉,见莲升目光定定地看她,心口不由得涌上一个念头,说:“叡城哪一处?不会是邬家外面那湖泊吧。”
“还真是。”莲升说。
引玉早该料到,她是天地画卷生的灵,许久之前便该有所感知,只是,她一直领会不到其中诡秘。
她愣了少顷,才摇头说:“是我失策了,灵命能发现这东西,也是厉害。”
莲升翻掌,这次变出来的不是金莲,而是那小了千百倍的仙辰匣,匣上黑字密密麻麻,寻常人看花眼也看不清楚。
她一动不动地注视匣上榫卯,说:“三千世界亦分先后,也有时辰和年岁,之前没这能耐,现在仙辰匣重归灵台,才看明白。”
“什么?”引玉问。
“小荒渚塔刹竟然是杀星命,难怪孕育得出无嫌那样命格的人。”莲升淡声,直视眼前之物,“也正因如此,才有业果。”
作者有话说:
=3=
第205章
像无嫌这样的杀伐命, 从出生起就是含悲含怨,至死不解人世温暖,见人恨人,神挡弑神, 能令王朝倾覆, 能让山河破碎, 更有甚者,可使得天地晦暗坍陷。
这样的命格, 正是红尘业障的产物。
无嫌为毁灭而生,生来就是一个“惨”字, 轮回三世也都如此, 除非有人肯分福泽给她, 就像灵命最初所做。
可以说,小荒渚注定会有业果, 注定会有“无嫌”, 灵命也注定会来。
冥冥之中早有定数,所有的福祸都已在仙辰匣上写得明明白白。
“以前觉得, 这祸难是天道给慧水赤山的劫,如今看,原来也是小荒渚的劫。”引玉感慨。
莲升吹散仙辰匣上浮动的金字,说:“众生万灵本来就不能完全分割,是会牵一发而动全身的。”
“你说话真是越来越像以前当‘泽芝’的时候了。”引玉打趣。
“又来?”莲升收了仙辰匣,睨她一眼, “别说得好像我也有两面。”
“那不好,勾这一面已经够累了, 两面那还得了。”引玉垂视业果的根须, 改而说:“照这么看, 它岂不就是顺着这些根须到处腾挪的?到时还得想个法子劈断它的根。”
“用灵力劈断然不行,但或许可以效仿灵命。”莲升揣摩。
“如何?”引玉一时想不到灵命还有哪些可取之处。
莲升仰头说:“天雷能克业障。”
引玉唇边笑意渐散,定定看向莲升,说:“可你如果要引劫雷劈到千丈地下,怎么确保地面太平?劫雷可不是金光,由不得你使唤。”
“那就把众人聚到画里,这总该可以。”莲升往引玉的眉心指去。
被那凉丝丝的手指一碰,引玉一个激灵,忙不得抬手握住,说:“倒是个好主意,但我们能想到,灵命一定也能。牠又不是会怜惜众生的,为什么不干脆借劫雷劈烂业果,单劈你我?”
“牠哪里担得起这个风险。”莲升抽出手指,往引玉颊边一刮,好似要把余温蹭回去,“劫雷落下来,等于把祂的藏身之处翻出明面,到时如果劈不开业果,牠就得死。”
“也是。”引玉摸起自己的侧颊,“这是牠唯一的机会了。”
莲升抬臂比划出业果的轮廓,从容地说:“要想断绝灵命的后路,一是擒牠,二是彻底将此物净去。”
“擒是不好擒的,净业果么,还是得引劫雷,雷只能多不能少,不然光是劈开外壳,保不齐是在为灵命做嫁衣。不过,饵就在这,劫雷降不降,降多降少,主要看灵命。”引玉冷嗤。
她继续说:“不然,就只能动用灵力和业火,可它又是吃这些的,难不成要先把它喂饱?谁知道要喂饱它,得耗上多少灵力心神。”
说来说去,还是没个定论。
灵命是急不是愚,除非牠真敢冒险前来,试着用劫雷劈开业果。
莲升目色沉沉,眉心花钿一时不觉又出现了一瞬。
眼前业果看似小小一只,实则力可吞天,引玉却无心看它了,只看莲升。
“在想什么。”她眼一斜,眼中带嗔,“你又想把自己打散,好把这业果喂饱?散你不如散我,我等你七世,也要叫你好等才公平。”
“可那七世,我何尝不是在等。”莲升倒也不是在想这个,只是在思索,有没有两全之计。
引玉拿起烟杆,往莲升肩窝使劲戳,说:“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先把这东西遮起来,灵力你我有的是,能净一些就先净一些。灵命如果要耗,那就跟牠耗,反正如果僵持不动,先死的必定是牠。”
莲升当即挥手,被吃了一角的业火金莲徐徐飘起,倒悬着朝那业果罩去,还真将它遮起来了。
业果就在其中,被火光熏染得通红,好像成熟可摘。
如果是寻常金莲,怕是被这业果一个吸附就没了,好在这株不同,这株是莲升昔日在天上问刑时才会拿出来的。
身上有业者,抵挡不了这灼燎,轻易就会被烧到尸骨无存,有时候劫雷还没降下,受刑者便已经被烧到消亡。
用这业火金莲掩藏业果最是合适,还能顺道消去一些业障。
而唯有劫雷能将金莲和业果一并撼动,就看灵命敢与不敢。
但见业火熊熊,那金莲根须又长了出来,严严实实缠缚在业果上,莲上的金光又黯淡了些许。
引玉看得揪心,金莲的灵力来源其主,金莲被吃,痛的只会是莲升。
她掌中现出一轴,想为莲升分担一些,可她还没来得及把画卷甩出,手就被按了下去,那卷轴也便不见了。
“忘了上次为了拔役钉,役钉在卷里留痕的事了?”莲升转身,将痛意全部忍下,“现在又想把这些业都沾到身上么。”
引玉手腕轻甩,把画卷甩散了,又用烟杆戳莲升的肩窝,说:“都是献身取义的事,怎么只许自己做?”
莲升抬手拨开烟杆,说:“就给你逞一逞这口舌之快,反正现在的白玉京是你为大。”
引玉眯眼朝顶上望去,这地堑太深,根本望不见顶。
她笑了,得寸进尺地用烟杆挑起莲升的下颌,像哄又像求,“莲升,我想看花钿。”
莲升哪给她看,抬手又拨开烟杆,不咸不淡扭头朝后看,确保那业果有被完完全全笼罩。
引玉手指一动,令烟杆旋了一圈,哼笑说:“不是我为大么,原来是假话。”
“我从来不说假话,怎么不是你为大了?”莲升不得已动了眸光,含着欲的眼迎了过去,“哪回你纵火的时候,有给我临急熄灭的机会。”
引玉把烟杆挂回身侧,抬手抚平了莲升的衣领,她眼里还含着笑,躬身朝莲升的心口吹出一口气,说:“好了,这火给你灭了。”
莲升眼里欲/色更浓,却拿引玉无法,只是往她手腕上一握,不冷不热地说:“上去吧,就把金莲放置在这,也好把业果留住,省得往后不好找。”
“就是苦着你了,我掰你点灵力补补?”引玉晃起腕子。
莲升听她这不正不经的话,冷声揶揄:“喂到我嘴边?”
“你要是真想,倒也可以。”引玉笑了,眼皮怠惰一掀,“如今也算知道了灵命的后路,还不用自己亲身做饵,倒是省了一桩事。”
两人直下三千丈,如今又得腾身飞回地上。
在往上时,莲升一边令脚下的地堑缓缓合拢,省得地面一裂,这地方就会变成众人的埋骨地。
裂开时地动山摇,如今合拢亦然。这轰隆隆声一响,侦查队再次大惊失色,纷纷聚到开阔处,不敢随意走动。
这两下地震都来得突然,一点征兆也没有,也探不明地动的原因。
上到上面,已是晨光熹微时。
引玉和莲升还是藏匿着身形,这一出来,隐约闻到一股血腥味,还以为是侦察队里面有人受伤了。
这血腥味浓烈,万不可能是小伤小痛,观周边侦查人员举止如常,顶多是被突如其来的地动吓了一吓,没人像是身受重伤。
“哪来的。”引玉皱眉,转身便循着这气味前去,一路走到程祖惠家门前。
两人齐齐停步,气味竟就是从这屋子里传出来的。
引玉错愕仰头,这股味和灵命的不同,灵命的血混杂且恶臭,这一股却算纯粹,臭也臭得不甚分明,只是太浓了些,浓到熏鼻。
莲升目不转睛地盯向落地窗,隐隐听见犬吠。
房里没有生息,程祖惠合该不在家中,不速之客总不该是为程祖惠来的。
黑狗蹲在窗前吠个不停,有个身影从它背后靠近,此人好像身披黑袍,和灵命变作的无嫌有几分像。
不是像,就是无嫌!
就算二十多年未见,引玉也认得。
这浓重的血腥味,根本就是从无嫌身上散出来的,只是这气味一浓,便好似变了质,闻着和从前不同了。
“是她。”引玉这回细细分辨了,省得又踩进灵命拙劣的圈套。
她看了良久,见楼上的人一动不动,赶紧穿门而入,心跳如雷地朝楼上走。
莲升却是腾身,径直从落地窗穿了进去,和引玉一上一下,将无嫌堵在其中。
无嫌本也不打算走,她等在原地,见莲升踏入屋中,只是往后退了一小步。
黑狗蓦地往地上一伏,尾巴轻飘飘地摆上两下,安静到连哼哼声也不发了。
无嫌静静看着莲升,听见后面有脚步声靠近,便扭头投去一眼。
她的神色镇定得离奇,不过她就是自投罗网而来的,恐怕就算是被当场擒捉,也不会慌乱。
引玉单与她对视一眼,便笃定这就是无嫌本人,这一眼,和她们在白玉京上的最后一面何其相似。
无嫌眼里还是含恨,不减一丝,也不增寸毫。
只是,如今的无嫌周身是血,连头发也被鲜血打湿成一绺绺。
她一身长袍快看不出原本模样,不光红得吓人,还处处开裂,只能算勉强蔽体。
如果引玉没有看错,无嫌的背竟和灵命一样,是佝偻的,只是灵命的佝偻是因为后背藏物,无嫌的则像是被打折了一样。
这样的无嫌可太狼狈了,饶是灵命假扮,也扮不出她二分之一的惨状。
无嫌一动不动,良久才轻飘飘地咳了一声,面上流露出死相。
引玉心中五味杂陈,见状又添一味。
虽说此人已成堕仙,又沾魔气,但她修为还在,又不曾被谪贬成凡人,寿命怎会忽然有尽?
“好久不见。”无嫌声音喑哑。
良久,引玉才说:“料到你会来小荒渚,但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
她面色如常,心里却在怀疑,无嫌和灵命是不是遭遇了一样的事,否则怎会齐齐短了寿。
引玉眯起眼,正想发问,便意外发现,无嫌手脚关节几处竟然“干干净净”,明显没了役钉。
不,无嫌和灵命果然还是不一样的,无嫌根本是因为拔除役钉才面露死相!
“我时日不多了,听我说。”无嫌闷咳,用含怨而无力的声音说:“我早在你们破开屏障的时候,就跟着来到小荒渚了,只是我身怀役钉,不便现身,否则必定会被灵命使驭。还多亏灵命,牠处处扮我,想让你们以为,我已自除役钉,好打消你们二人的戒备趁虚而入。”
“所以你将计就计,把周身役钉剔除了?”莲升冷声。
“不是剔除。”无嫌双眼下视,抬起绵软无力的双腕,“你们知道的,一旦役钉入魂,就不好强行拔除,除非把魂魄削了。”
要削去魂上几处役钉,无异于将自己做成人彘,如今看她肢体还算齐全,其实魂只有那么一点了。
光是体肤之痛,就令人难忍,更何况这是灵魂之痛。
灵命果然足够了解无嫌,牠知道无嫌有胆也够心狠,所以才会那样假扮,只是没想到,无嫌还真就这么做了。
无嫌抬手抹去额上的血,省得鲜血入眼。她敛去眼中怒懑,垂下眼说:“只是要削魂,就得先破体肤,这血淋淋的样子,让两位见笑了。”
“你原本也不用做到这地步。”莲升皱眉。
“我就算自绝后路,也要拉祂一起下地狱。”无嫌吐出声,如今能站稳身,全靠一腔忿懑支撑。
她布下的精妙棋局,明显只有一分是为了救苍生,其他九分全部指向灵命。
引玉一时无言。
“也好在,灵命自身难保,无暇操控我,不然我连削魂的时机也没有。”无嫌的视线越过了莲升,看出窗外,“地下的东西我有所耳闻,我发觉它换了方位,便追踪过来。”
“那你怎么在这。”莲升凝视她,“因为纸莲?”
无嫌抬掌,血淋淋的掌心上留有被纸莲灼烧过的痕迹,“对,我发现这里留有纸莲,以为你们在,所以才冒昧入室。”
作者有话说:
=3=
第206章
那时在白玉京上, 无嫌来历不明,命格又古怪离奇,怎能叫人不生疑。
再加她脾性乖僻,一来就是那恨天恨地的样子, 忘醧喝了跟没喝一样, 左右都不讨人喜欢。
引玉惯来不喜欢这样的人, 更别说,自打无嫌到白玉京后, 慧水赤山怪事频出,活像是这人在暗处动了手脚。
她几番调查都不得结果, 疑点一个一个地堆积成山, 压得她心口难受。
种种怪事交织, 引玉和此人就算交集不多,仅是有过那么三两句交谈, 关系也早早便跌至冰点, 称得上是一触即发。
直到后来……
她重返慧水赤山,缓缓揭开迷雾一角, 逐一揣测出灵命对无嫌犯下的恶行,她对无嫌,也便没有那么厌恶了。
无嫌可恨么?是可恨,可怜么,倒也是真的可怜。
再次见面,没想到竟是此情此景, 当年无嫌成仙成得让人艳羡,一来就是灵命座下弟子, 如今却仅余一息尚存, 比鬼魂还不如。
引玉难得地露出一丝怜悯, 怜悯而恍惘。
为了众人的解脱,她和莲升审判无嫌,那无嫌的解脱又该从何获得?
看这两人都没说话,无嫌垂下手,奄奄一息地说:“我这么说,你们信么。”
“你就不怕,你做这么多只能得来一场空?”引玉两眼一抬。
无嫌捋着虚软无力的手指,在削了魂后,她对躯壳的把控,全靠余下的灵力支撑,否则只能瘫软在地,动不能动。
她一咳便牵动全身,颤抖不定,说:“我哪次不是竭尽所能地赌,只是之前看不到光,后路也多,现在是能看得到希望,却没有多的路可以选了。我等了这么久,这是灵命唯一一次露出浩大破绽,谁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你们知道?”
引玉当然答不出“知道”二字,就连这次擒捉灵命,也得看灵命是和她们僵持,还是冒险一试。
她一烦闷就想咬烟杆,半晌只是咬住一截指节,含混地说:“你还真是豁得出去。”
无嫌抬手,迎着光打量自己的臂膀。她这手臂乍一看好像毫无问题,骨骼皮肉俱在,但里面的魂是缺的,能举起来全靠灵力拉扯。
她眯眼,说:“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惜我在这之前作恶多端,你们不信我也理所当然。”
“就算你不削魂,也有的是翻盘的机会。”莲升淡声。
“没有。”无嫌垂下手,含怨地说:“你们不知道彻底沦为役傀是什么滋味,终日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生,也不知道自己哪天才能死,只能看着心中的余温一点点散尽。”
她朝自己的灵台指去,“每一天,我都在遗忘,什么时候忘光一切,什么时候就会彻底沦为毫无知觉的役傀,那样的我,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役傀役傀,可不就是受奴役的傀儡么,其实比行尸走肉还不如。
可是无嫌削魂,是能够保住清明,却也意味着,她已经到濒死之刻。
引玉百感交集,确信无嫌此前确实是底死谩生,不光赌自己的命,还拿别人的命来赌,为了将灵命拖入泥沼,她使尽浑身解数。
信她么?
“我现在已经忘记很多关于五门的事了,只隐隐约约记得五门待我不好,我恨他们,也对他们有愧。”无嫌捂住心口,也许真的忘记太多了,神色迷茫至极。
引玉姑且信她,这无嫌都已经是要灰飞烟灭的人了,如果是为了灭世,她何故做到如此地步。
莲升忽然问:“那你还记得康香露吗。”
无嫌一怔,不过少倾,脸上划过眼泪一滴,硬生生在血红面庞上洗出一道寡色。
“康香露。”她忙不迭捂紧心口,脸上苦痛更甚,恨却淡了。
莲升看了无嫌的神色,一瞬就明白了,无嫌是记得的,康香露想必正是无嫌心头余温的来源,是她懊悔的根源。
也好,有情能使人区别于花草山河,有情才知苦痛,能渡人,亦能被渡。
或许无嫌的路,还没有绝。
引玉朝莲升投去一眼,不解莲升提康香露的用意,扭头对无嫌说:“信你。”
无嫌又咳。
“你说你见过地下的业果,那你知道灵命是什么时候发现它的么。”莲升不施金光堵住门窗,想必无嫌敢就着这副模样现身,本也没打算齐齐全全地走。
无嫌身魂俱伤,垂头呕出鲜血。她抬手接住,神色间除了愤恨再无其他,似乎誓死也不会露出一丝的自怜。
她将鲜血抹到湿涔涔的袍子上,虚弱地说:“早在牠来小荒渚找我的时候,牠就发现业果的存在了。那时牠身上的业障虽还不算多,却已经开始忌惮天道,牠一来小荒渚,便躲到千丈地下,由此才发现业果的存在。”
“牠竟还将这事说给你听,还领你去看?”引玉嗤之以鼻,不觉得灵命是这么慷慨的人。
“是说了一些,但领我前去,可不单单是为了看。”无嫌摇头,人彘般的魂裂痕百出,怕是无法支撑她把话说完。
她面露不甘,哑声说:“那时牠对业果知之甚少,指使我替牠摘取,可没想到,我之力连那业果的壳都破不了。”
别说无嫌了,饶是引玉和莲升联手,也破不了那业果的壳。
无嫌陷入回忆,徐徐说起旧事。
那是百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她才诞世不久,阴差阳错地到了邬家,只可惜那时她空有杀伐之命,却还当不得那杀伐之人。
她的岁数太小,心不够狠,志也不够坚。
邬家当无嫌是亲生,待她百般好,她自幼便是被呵护着长大的,就好像温室中的花,就算是有周身刺针,迟早也会被温情焐化。
那时灵命便到了小荒渚,祂算出无嫌与五门渊源极深,所以留下一念找寻,而魂却留在地下,轻易不会冒头。
找了良久,也等了良久,灵命才终于见到这有着杀伐命的小孩儿。可灵命要的是这小孩的杀伐果敢,要她当那心狠手辣的刽子手,又怎会任由她被温情糟蹋命格。
“牠常常入我的梦,我在梦中迷茫前行,拨开迷雾便看见牠那仙人之姿。”无嫌捂住嘴,她只一开口,血就汩汩而流,但这些话她必须要说。
莲升紧皱眉头,施给无嫌一寸金光,好固住无嫌的神魂,替她暂止疼痛。
无嫌身上痛楚一消,血也吐得少了。她微喘了一口气,继续说:“牠以女相跣足趺坐,那姿态随性无比,明明袒露胸口,却不叫人觉得淫/邪,我心想那就是仙。”
“牠做了什么。”引玉问。
无嫌眼里愤懑更深,连说话都好像要用尽力气,“牠每每入梦,都和我说,我拥有的一切都是梦幻泡影,都会破碎,日后人人都将视我为敌,谁都能掳走我的一切。”
她冷笑,“但牠说,牠会万般包容,牠愿意接纳我的苦痛恶果,不论我为此做出多少伤天害理之事。”
从幼时到成年,无嫌几乎夜夜都会做梦,梦中无他,只有那金光环身的神仙。
牠说话何其温和,好似有广袤胸襟,容得下无嫌越来越卑劣的脾性。
正因为夜夜听灵命说话,平日里邬家就算待无嫌再好,无嫌也疑神疑鬼,阴晴不定,她睚眦必报,只要有一些不合心意,就要叫旁人百倍偿还。
那时邬家便怀疑,邬嫌是不是哪里出了岔子。
而邬嫌的天赋又实在是太高了,就算是邬家没教的,邬嫌也总能学得来,问她她也不答是受哪位高人指点。
众人怀疑,邬嫌一定是被上身!
被鬼上身!
邬家当即去问了判官,关于邬嫌命理之事。判官本是不该说的,那天却鬼使神差地全部说尽了,好像一张嘴不受控。
邬家才知道,原来邬嫌是抱错回来的,邬家真正的千金另有其人。
这下,当真和这些年灵命在梦里说的一样,一切都会成梦幻泡影,原本属于无嫌的,统统都会归还他人。
无嫌恨天恨地,心想好在还有灵命帮她,她一不做二不休,将邬家找回去的千金逼得疯疯癫癫,索性还将判官取而代之了。
她杀红了眼,自责为什么不在多年前就信灵命,直到苦痛当头,才明白灵命所言俱真。
此后,无嫌身无所依,信灵命信了个完全,她愿将身心都献给灵命,愿当灵命的左臂右膀。
在梦中,灵命借机问她:“你当真愿意?”
“您是我的再生父母。”无嫌说。
那跣足趺坐的灵命尊,手中现出玄色长钉,平静地说:“为我承此役钉也愿?有这役钉,你便能为我承担苦难,却也会因此丧失自我。”
无嫌答应了,她甚至还是亲自将役钉打进自身魂魄的。
灵命露笑,往地下一指,说:“此间有一罪恶之物,需完全铲除。”
无嫌便跟随灵命的指示前去,遁地千丈发现了那枚业果,可惜她稍一碰那业果就要死要活,身上气力全无。
“罢了,这罪物日后再除。”灵命倒也不强求。
于是,无嫌凭着杀伐遁出世界之外,走前暗暗给五门下了诅咒,从今往后,五门所有人都将承她的役钉,感受她的痛苦。
她畅快离开,飞入慧水赤山,成了那小悟墟里的佛。
可惜这份畅快并不持久,到了慧水赤山后,她身上役钉反应剧烈,常常痛不堪忍,甚至还屡屡失神,醒来已是在另一个地方。
她顿时明白,这哪里是丧失自我,根本是被当作傀儡使唤!
无嫌被灵命使驭,才知道灵命罪孽深重,而那些业障有一半都到了她的身上,她是……
被骗了啊。
她处处杀人,沾一身的业,灵命却借此渡魂,取得功德福禄。
原来她一早就被当成刽子手和替罪羊,只是她根本不知道。
那些日子,无嫌当真好痛,比在小荒渚触碰到业果还痛。她身上沾了魔气,却又日日遭瑞光洗涤,就好像反反复复被刮下来一层皮。
偏她又不能回避瑞光,否则身上那细微魔气必会暴露!
她原来还以为,到了慧水赤山,就能像灵命口中所说的那样,飞天遁地,自由自在。
可笑,是能飞天遁地,可所谓自由自在,她是一点也感受不到。
“早在那时,我便感受到灵命的衰弱,牠总是需要闭关,闭关正是因为灵力不济。”无嫌连发根都在冒血,血往下一淌,便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一双眼变得通红无比。
“但牠不在石像当中。”引玉冷声。
“不错。”无嫌抹开睫上血珠,“牠不敢在,牠身上的魔气越来越重了,身在白玉京,只会让石像黑得更快,牠不能露馅。”
“牠竟是从那时候起,就露出了颓相。”莲升面色凝重。
无嫌直勾勾盯向莲升,捂在嘴上的手缓缓拿开,转而朝后背指去,说:“有一个东西,在汲取牠的灵力和功德。”
引玉就站在无嫌身后,看到无嫌指向后背,她只觉得脊骨发寒。
她见过晦雪天的双面佛像,也见过孤风月楼上的佛龛,可她深以为灵命的两面本该是一体的,所以不曾将牠的衰颓和背后婴联系上。
莲升眯眼,慢声说:“我以为,众生万灵本就有正有邪,两面佛是正邪一体之意。”
“是一体,却又不完全是。”无嫌按着自己的脊骨,“正如同胎的双生子,会互相掳掠养分。”
“所以牠想要另寻‘养分’?”引玉听懂了。
“不错,牠让晦雪天供养两面佛,就是为了给背后的那面积攒功德,好不用再从牠身上汲取。”无嫌晃了一下身,差点没站住。
伏在边上的黑狗被吓了一跳,猛一弹起,飞快躲到角落去了。
“我以为,牠是想将那面也渡成佛。”引玉揉搓发寒的掌心。
“牠是想的。”无嫌走到边上扶墙,喉头如被紧扼,连说话声都发紧,“牠想将自己一分为二,让牠的另一面也成真佛,这样牠就能摆脱折磨了。可牠……做不到,牠日渐衰颓,根本分不了。”
“难怪牠会在万千世界里择小荒渚藏身,想取地下的业果。”莲升一语道破。
无嫌的魂七穿八烂,就算有莲升的金光支撑,也孱弱得可怕。
她恨意不改,说:“牠背后的婴胃口大开,无止境地掠夺牠的神力,牠为保全自身,不得不偷人阳寿,又吃鬼填补灵力,可这些灵力哪里补得了空缺。”
“船到江心,补漏迟。”莲升平静道。
引玉讥讽一哧,“就算不是江心,碎石又如何补得了天坑。”
“难怪牠要重造活躯,到处东拼西凑。”莲升按住眉心,只要灵台还在痛,她便能感受到金莲和业果所在,“牠想要灵力,就得撬开业果,而开业果,也需要灵力无数。”
“但我不明白。”引玉环臂,“牠为什么一定要把那东西也渡成佛,牠走到这地步,不是那东西害的么,牠怎能不恨?”
“我不知道。”无嫌哑声摇头。
作者有话说:
=3=
第207章
那可是天天掳掠自己功德、灵力的东西。
引玉以为, 灵命会更想把后背那面剜出来杀了,没想到,灵命竟还想渡它成佛。
该说灵命胸襟宽广,还是说牠心思诡谲莫测?
对着天下众生, 牠只有简简单单一个“杀”字, 对这欺牠毁牠的东西, 却好吃好喝以待。
“一分为二,在慧水赤山可不少见。”莲升神色自若, “多少人生了心魔,当它是独立的魂, 还妄图将它从心口剖出, 一剖就是自断生途。”
“独立的魂。”引玉若有所思, “灵命后背那一面,难道真的有灵?有灵才能成佛。”
“我不清楚, 我鲜少近牠的身, 只是牠使驭我时,我会通过牠的魂识, 和牠有少许感应。”无嫌又咽下一口鲜血,“所以我才知道牠的衰颓,知道牠后背的东西。”
“原来你不是亲眼所见。”莲升一针见血。
无嫌唇一张,血汩汩流出,哑声说“对”。
引玉转身走到柜架前,看到了云孃留在此处的痕迹, “上次我看见祂后背隆起,的确像是有东西的。”
云孃多半是担心, 观喜镇的鬼气稀薄之后, 她会连带着不能在程祖惠面前现形, 所以她往照片里灌了鬼气,令照片中的自己能笑能言。
可惜,照片传不出声音,只看得到里边的美人做出口型。
引玉细细一辨就读懂了,云孃叫的分明是“惠儿”二字。
她拿起照片看了一眼,又放下说:“不知道那东西会不会像附身那样,侵占灵命的神志。”
莲升目光一别,看着无嫌问:“牠背后那一物可有说过话,祂可有表现出异样?”
“这我就真的不知道了,终归是牠使驭我,而不是我使驭牠。”无嫌活脱脱一个血人,唯一双眼生机勃勃,她眼中盎然膨胀的,是对灵命和这世道的恨。
“想来牠也不会让你知道。”引玉侧过身,“你如今知道的,已经足够牠杀你灭口了。”
无嫌露出一丝得逞又荒凉的笑,“我感受得到牠的杀意,牠怕我倒戈,但又不想割舍我这个役傀。”
她连说话都吃力,如今一笑,周身哪哪都痛,双膝蓦地一软,咚地跪在地上,堪堪能扶墙直起身。
引玉神色微沉,看得出无嫌离死不远了,这根本不是施灵力就能补救的。
她别无他法,干脆弹出一缕墨气,硬生生将无嫌魂上的缺损给画了上去,假装补齐。
无嫌手脚上笼着墨烟,也不用自己耗费灵力支撑身躯了。她撑着墙缓缓站起身,看到墙上落了几道血红掌印,略感抱歉地说:“希望不会吓着屋主。”
“无妨。”莲升分出金光,打入无嫌眉心,“血迹我们会清。”
无嫌收拢五指,手从墙上挪开,不想再添一记血印。她无法面对这两人的好意,合起眼良久才吐出颤巍巍的“多谢”二字。
她的身轻盈了许多,魂上的缺损真有种被补齐的错觉,这一填补,还骗过了她的灵台,平白少了几分痛。
“谢就不必了,这一路你也费了不少心思。”引玉全然不提无嫌犯下的罪孽,她想无嫌应该是懂的,明知故犯罢了。
莲升的金光不会白给,平淡地说:“从二十三年,我和引玉离开慧水赤山起,细说灵命。”
“容我想想。”无嫌闭眼,她知道自己眼里恨意滔天,不想以此面对这两人的善。
引玉朝墙面吹出一口气,吹散了血色。
良久,无嫌脖颈一动,反复咽下喉头鲜血,无力地说:“二十三年前,灵命本来是想再造一只役傀的,没想到役钉没落在莲仙身上。后来牠在小悟墟造出那出幻象,不光是想借天道之力取……”
她微顿,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称呼引玉,少倾才说:“取大人性命,更是为了寻机遁逃。”
引玉极轻地哧了一声,“天不亡我。”
“不错,此法行不通,刑台上劫雷滚滚,却没能令大人的名字泯灭。”无嫌摇摇欲坠,“于是灵命动了别的主意,牠自仙辰匣而生,曾窥见仙辰匣一角,心里清楚大人的命格。”
引玉想起来了,当时她和莲升在晦雪天撞见的满壁墨字,那场面壮观而诡谲。
她笑意一淡,慢腾腾地说:“牠想将我的命格据为己有,还拿石珠镇我。”
“天罚过后,两位昏迷在千层塔下,牠使驭我从大人的真身画卷上刮下墨汁,再将真身藏入转经筒中,继而,还取大人的魂置入十二面骰。”无嫌往脸上一捋,把模糊了视线的鲜血抹开。
她定定看引玉,“我争得片刻清醒,暗暗将十二面骰留下,又把转经筒留在晦雪天。后来几经周折,灵命还是找不到大人的魂,却找到天地画卷的卷首,牠建厉坛,在望仙山内写下墨字,也正是在那时,我终于得知……你竟是天地画卷本身,我又赌对一次。”
引玉纠正她,“不是天地画卷本身,不过是从画里诞出来的灵。”
无嫌微愣,“是我误会了。”
“再说。”莲升淡声。
“在你们到小荒渚后,灵命也穿到了塔刹之中。”无嫌连指甲缝都开始渗血,躯壳将崩,“但牠此行,并非是知道你们身在小荒渚,而是为了地下的业果。”
“我正想问,在慧水赤山时,牠千方百计想取我和莲升性命,为什么同在小荒渚,牠反倒不动手了。”引玉好整以暇地问。
“那时灵命已经衰颓过半,在藏到千丈地下后,便一直不敢冒头,就连使驭我也小心翼翼,就怕被天道发现。”无嫌闷咳了几声,声音哑得厉害,“牠不敢现身,唯能借我的眼查探慧水赤山,又为稳固神元,只能长久闭关,一闭关便不知时日,怎么会清楚地上种种。”
引玉心觉好笑,说:“牠以为闭关修行,就能把失去的灵力填补回来?难怪,牠后来非得‘缝’一具肉/身,想必当初牠自弃躯壳时,连自己的修行之道都没弄明白。”
无嫌应声,“是,牠后来才顿悟。”
“不过牠当这地鼠也不稀奇。”引玉轻呵,“只有藏在底下,牠才能彻底掩去气息,省得雷劫劈个不停。”
单是灵命在坟山上现身的那一下,引来的劫雷就足够惊天撼地了。
无嫌匆忙抬手,在鲜血快要涌出喉头时,把嘴死死捂住了。
她用力吞咽,说:“承一道劫雷,就要毁去寻常人的十年修为,牠的灵力所剩不多,经受不了几道,所以更加小心谨慎。”
“牠留在五门的念是怎么一回事。”莲升问。
无嫌回答:“那一缕念,是百年前牠为了找我留下的。”
引玉猜到如此,那残念就连上了吕倍诚身的邬冷松也抵挡得住,想来已经到了快消散的地步。
这样的念,和香满衣、云满路靠魂灵分出来的不同,它为找寻无嫌而生,正如遵照一道简明扼要的指令,直到消失也只会做“找”这一举动,其他事一律与它无干。
无嫌无声地笑了,岔开的手指间,能看见血淋淋的嘴角略微上扬。
她眼中带着讥嘲,说:“邬家当年阴差阳错地把我抱错回去,那一错,让我的劫也成了五门的劫。”
引玉靠到墙上,拿起烟杆一旋,烟窝直直指向窗外,说:“邬家注定有这一劫,当年是邬冷松为造耳报神,在观喜镇掳掠婴孩,害人不浅。”
此事无嫌还真不知道,她短暂一愣,嘴角笑意更深,明明自己当年也做了不少坑害五门的事,可是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有种大仇已报的痛快感。
她此前笑得无声,此时放声笑了,才笑上一下,便咳得鲜血到处飞溅,哑声说:“原来是咎由自取。”
引玉慢腾腾又将烟杆打了个转,说:“你知道灵命现在在哪么。”
“我不知道。”无嫌摇头,“我能说的,就这些了。”
“你的魂七零八碎,就算静立不动,也熬不过十日。”莲升眼里不见怜悯。
无嫌早在削魂的时候,就猜到会有这一天。她眼里怨愤不解,好像维系在一个度,既不会加深,也不会削减了。
她不惊不怵地说:“我知道,能让牠一并陷入万劫不复,也算是了却心愿。”
“但现在还没擒着牠。”引玉出声打破她的美好愿景。
无嫌松开手,往颊边随意一抹,说:“我信你们,原来在白玉京上时,我唯信灵命,如今唯信你们二人。”
莲升定定看着无嫌,抬手时指尖悬着一点金光。
她蓦地将金光打入无嫌心口,不咸不淡地说:“你终日信这信那,何不多指望自己,在这棋盘上,你可是不可或缺的举棋人。”
无嫌怔住,寒凉的心口徐徐冒出暖意,叫她胸腔泛酸。她喉头好像一直憋着一股气,从始至终无从舒泄,直到现在,那股气才跟随心跳焦急上涌,找寻起突破口。
她从来没有指望过自己,就连埋下饵料无数,也在祈盼着他人能替她一解心头愤恨。
她失去的实在是太多了,从不觉得有什么是她值得拥有的,她一心觉得自己什么都不配。
她恨天恨地,做尽坏事,也鲜少接纳旁人的好意,归根结底是无能,她觉得自己无能。
莲升转身,并不打算为无嫌收尸,她的话止于此。如今地下业果也算“镇”住了,找灵命才是首要之急。
引玉多看了无嫌一眼,心道果然可怜之人亦可恨,只是可惜了,由始至终真心相待的康香露。
无嫌没有出声,她心中迷惘渐深,她不信别人,难道还能信自己?自己有什么好信的。
引玉和莲升正要离开程祖惠家,躲在角落的黑狗忽然又吠个不停,好像受了惊,叫得比先前都凶多了。
是阴气,有阴气忽然出现。
引玉蓦地转身,但见一卷文书凭空出现,带着寒冽阴气悬浮不定。
判官来书?
莲升伸手去接,展开才知,这文书不是判官写的,署名竟是吕冬青。
“吕冬青难不成还有夺位的心思?”引玉首先看到署名,抬着眉梢打趣。
一听“夺位”,无嫌便扭头去看,杀判官夺位一事,她是做过的。
“不是。”莲升淡声,“两际海出事了,他斗胆用了判官的文书给我们传讯。”
远在两际海。
往常井然有序的冥塔竟乱成了一锅粥,里面挤满亡魂,阴兵也不作驱赶,就任由他们待在那。
水里的鬼魂全都不见了,冥塔里挤挤攘攘,外面却是寂寂寥寥,忘醧倾覆,像被翻搅了一通。
邬冷松在外面游荡了许久,竟连一个鬼影也见不到。他中途跌到了水里,身上又冷又烫,被折磨到快要发疯。
几度挣扎,他终于上岸,到岸便奔着冥塔而去。进门前,他还以为自己要能转世投胎了,可没想到刚迈进去,就被挤到差点散魂。
他挣扎不休,因为鬼气重,一来就是风风火火,阴兵看他不顺眼,拎起兵器一顿棒打,打得他叫苦不迭。
而四门人就在塔顶,全然不知自己的老祖宗被埋没在了一众鬼影中。他们无措地盯着空落落的判官位,全都是气喘吁吁的模样。
这塔顶还是他们想破了头才上来的,因为判官不应声,他们只能硬生生破开禁制,闯入其中。
上来发现,判官竟然不在。
判官不在,他们就翻不了命簿,哪里知道小荒渚哪些人寿数有变。
吕冬青后牙槽一松,颤声说:“明明判官不久前才给我等传了文书,怎么就不见了。”
封鹏起还病着,是硬撑着下两际海的,他环顾四周,忽然发现墙上刻有一行看不懂的血字,赶紧指过去说:“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齐齐望去,均认不出来。
不得已,吕冬青走到判官案前,展开那一卷墨金案牍,冒昧提笔落字。他先是道歉,随后才书明缘由,最后还照着墙上的字形,慢腾腾地抄了下来。
片刻后,墨金案牍上字迹消失,回书现于纸上,这是引玉和莲升的答复!
「有人前去相助,墙上字为,所求必得,尔等不必理会。」
“所有必得。”吕冬青惶惶复述,“是谁的所求?”
这地方没人能答,但一定就是留下这些字的人,让两际海变成了这样。
众鬼不敢上塔顶,全在底下哀嚎,说什么都被吃了,吃得干干净净。
吕冬青一行人听得心惊胆战,是会有鬼吃鬼这等事,可哪来的鬼这么厉害,能把两际海的鬼魂吃去大半?
封鹏起周身拔凉,搓起脸说:“那两位说会有人过来相助,会是谁?”
吕冬青摇头。
几人正惊恐不安地等着,忽然看见一个身影在阶梯下一级级步近,那人鲜血淋淋,神色含恨带怨,是恶鬼之姿,身上却不沾鬼气。
“谁!”吕冬青出声问道。
此人不答,但见她一个抬臂,柜架上万千屉子咚隆作响,所有命簿全部飞出,哗哗声从头翻到了尾。
众人见过邬嫌的照片,只是如今她周身是血,还得费劲辨认才认得出。
“邬嫌。”吕冬青怵怵道。
作者有话说:
=3=
第208章
当年进了草莽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一些黑白照片的人,竟然回来了。
更让众人惊恐的,却是邬嫌的面容。
邬嫌的时间似乎从来没有变过,她还是那副面孔, 和照片上别无二致, 明明面庞线条何其柔和, 却叫人觉得锐利冷漠,好像浑身是刺, 对谁都抱有敌意。
吕冬青颤着声喊出这个名字,一时间分不清邬嫌此人是人是傀。
她如今就算戾气裹身, 也还是灵动的, 有着寻常人和鬼所不能带给他们的威逼感, 就好比一只杀伐果断的恶兽,叫人胆颤心寒。
怎么会是她!
众人从引玉和莲升口中听说, 这次的种种怪事, 就是邬嫌背后之人倒腾出来的,而邬嫌又曾害得五门被上任判官当成驴子用。
如今见到邬嫌, 他们一心觉得此人是敌非友,猜测引玉和莲升口中的“助手”另有其人。
吕冬青抬起手臂,把众人护在身后,他紧握拐棍的手青筋暴起,起了同归于尽的心思。
哪知,无嫌上来后, 只是不咸不淡地睨了他们一眼,没有大打出手, 更是一句话也没说。
众人依然不敢松懈, 谁知这人是不是杀人如草, 所以根本没把他们放在心上。
“两际海变成这样,是你做的?”封鹏起直来直去,性子又莽,一鼓作气就问了出来。
因为面庞猩红,无嫌寡淡的面容更显凶戾,就好像那会茹毛饮血的。她抹开糊了视线的血迹,说:“不是我,那两位需要一个翻命簿的,所以我来了。”
吕冬青彷徨,可是判官不在,怎么翻命簿,这两际海只有判官才动得那些屉子啊。
走上来时,无嫌滴了一路的血,塔下众鬼闻到这血腥味,全都不敢动弹,也不敢喊闹了。
这气息太过寒凉怨毒,不像善解人意的,和刚才吃鬼的明显不是出自同一人。而能和灵命完全区别开,全因无嫌自己削魂,除去了役钉。
鬼魂们在塔下嘀嘀咕咕。
“这谁啊,不会又来了个别的要吃咱们吧。”
“能赶得走不?我还等着投胎呢,我可不想彻底死在这!”
“判官去哪了,救救我啊,我知错了,我愿意受罚,别让他们把我吃了。”
新上任的判官已然不见,上上任却无声归来了。
高塔上森冷寂寂,无嫌径自走到桌案前,接住了差得滴到案牍上的一滴血,回头说:“第一次见到五门的后辈。”
吕冬青抬高的臂膀微微颤抖,还是不敢信她。
“你不是站在另一边的么,怎么那两位叫你来,你就来了?”封鹏起直接问。
无嫌能接住一滴血,却接不住另一滴,桌案上顿时血红一片。
她沉默了良久,才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是人都能有悔过的机会,我……当然也有。”
封鹏起愣住,说悔就悔,哪能这么轻易?
可他还没驳斥,就看到无嫌眼里饱满滔天的情绪,她似乎经历过万千苦痛,不是“轻易”二字能概述的。
无嫌又想起了康香露,如果说,知道灵命对她的欺骗,是她生恨的根源,那她的悔,便来自康香露。
她死寂的心勃然而动,好像被拧成麻杆,又被搅成肉糜。
她好苦,好痛,悔不当初。
都说回头是岸,可如今她的岸,她的康香露在哪里呢。
无嫌不恨引玉和莲升将康香露引去投胎,却恨自己无能,她无能到不懂情,也留不住情,还……
不懂回应。
封鹏起按下吕冬青的手臂,说:“你要怎么帮我们,你翻得了命簿?”
“如果她是要毁命簿,而不是翻命簿呢!”邬其醒大喊,他可不想邬家的罪行上又添一记。
人群中,宋有稚蓦地出声,“让她做,反正我们也拦不了,就信她。”
她冷不丁看到无嫌眼里的愧恨,她认得这种痛,她的心也因旧事懊丧不安。
正如宋有稚所说,无嫌如果当真是要撕毁命簿,那他们也拦不住。
所以他们只是站在远处惶惶而视,虽提心吊胆,却没了那同归于尽的念头。
无嫌倏然抬臂,高可顶天的柜架咚咚晃动,屉子一瞬间全部打开,响声格外整齐。
就算是上任判官,翻阅命簿也得将屉子挨个打开,哪有厉害到这等地步。
众人瞠目结舌,越发不敢惹怒无嫌。
无嫌闷咳不已,本来能走得动路就算不错了,现在还竭尽灵力做这等事。她的神色越发寒凉,一招手,数不尽的命簿便齐齐飞出。
塔顶忽被填满,哗哗声不停,如同万鸟振翅。
无嫌太厉害了,她不光动得了冥簿,翻阅时还比以前的判官熟练,好像这等事她已做过无数次。
吕冬青想起来,当时他们在冥塔地下撞见的那些推磨鬼。
他一直不明白,五门祖上究竟做错了什么,竟惹得判官大怒,怒到要“满门抄斩”,逼得他们祖辈上下全成了那推磨的驴。
为什么判官本应不生不死,却换过几任,为什么五门祖辈对邬嫌避而不谈,甚至为她修改宗规,不再将养子女列入名谱。
吕冬青大胆地看着无嫌,只见无嫌死死仰头,眸光因为翻动的书册而略微摆动。
过了很久,他好像明白了。
邬嫌一定是当过判官的,但在五门的事簿里,邬嫌只是失踪,从未丧命黄泉,而她一消失便遁出天地,必只能是在遁离前当的判官。
到底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到底有多惊世骇俗,是……
杀判官夺位,甚至还以活人之躯当了判官?
吕冬青心口涌上这一念头,差点往后倒下,却见无嫌走到了判官的书案后,执笔便书下无数的名字,名字后还跟着一些数字。
无嫌并非一个个字地写,数万个名字,照这么一笔一划地写下去,也不知道要写到何年何月。
她笔尖一扫而过,那墨金长卷上便有墨迹徐徐展现。
血跟着滴在卷上,倒是好看,宛如水墨画里的梅。
“你以前是不是当过……”吕冬青喉头发紧,毕竟无嫌养过疫鬼,又害得许多人死于非命,或许她还真的杀过判官。
这样的人当真会悔过,当真会帮他们?
“什么?”封鹏起还没悟出来。
“判官。”吕冬青从口齿间凉飕飕地挤出两个字。
众人大惊,当时他们下两际海找判官,是一同撞见过推磨鬼的,如今经吕冬青一点拨,顿时明白了当时判官的憎恶。
他们越发不安,杀判官可是重罪啊,这样还能飞到世外,那邬嫌当初背倚之人,得有多厉害!
吕冬青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真的当过判官?”
“当过。”无嫌没有抬头,她每写下一个名字,半空中的一本冥簿就会归回抽屉,木格子一合,便咚咚咚地响。
她边写边说:“我当的时间极短,只为借之飞升。”
“那后来的判官,是打哪来的。”吕冬青心跳如雷地问。
“上任判官有一位兄弟,我杀他兄长,所以他恨我。”无嫌坦言,“后来我借他的恨结束了我的性命,还在他脸上刻下‘杀神’二字。”
她微顿,抬头说:“他对五门的恨,正是因我而起,我有愧。”
众人无言。
良久,无嫌搁笔,带怨挟恨的眼稍稍一抬,目光从眼前众人身上一扫而过。
她不认识这些小辈,但认得他们身上五门的气息,她不知道引玉和莲升是怎么说的,只道:“听说新任判官不知所踪,我才自荐来翻冥簿,我写下来的这些名字,都是寿数有变的,书下的数字则是减少的寿限。”
吕冬青怔住,惶恐地上前一步,低头看起桌上的墨金长卷。
果不其然,满满当当都是名字,这些名字甚至还是分地区写的,写得细致,一眼就能看出哪些地方的人寿数有变,哪些没有。
封鹏起也走过去,颤巍巍看了良久,问:“你身上有生气,又能保容颜不老,你现在还是神仙吗,那两位也是?”
这个问法太过冒昧,所以他刚问出来便立刻改了口,说:“世外真的有仙境?”
邬其醒此前还怕此人又毁邬家名声,此时才收敛敌意,壮起胆问:“杀人怎么可能成仙,是刚才在两际海吃了鬼的那个东西帮了你对不对,他一定也能帮别人成仙吧,像你这样的,还有多少?”
无嫌朝邬其醒看去,靠气息认出这是邬家的人。说实话,她对邬家的人已谈不上有多恨,她忘记了许多事,如今的恨几乎都在天道和灵命身上了,奈何她动不得天道,只能完完全全归罪于灵命。
她投去一眼,目光便移向其他地方,冷声说:“杀戮业障,是会长长久久镌刻在灵魂上的,只要碰了,三生三世都消弭不了,就连家族后人也会受到业障的影响。我是特例,不必担心还有其他,也万万不要提起兴趣。”
邬其醒怔住,心里涌上寒意,摇头说:“我对这事没有兴趣,我只是不明白。”
“收起你的好奇,世外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无嫌看半空中还有大半冥簿漂浮着,远处抽屉大喇喇敞开,忽然就沉默了。
名字已经写完了,以往只需一念,冥簿就能全部归回原处。
如今却不能。
无嫌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只见那根代表着寿命的掌纹,不知不觉已经缩减得快要到头了。
她的心在一瞬间跌至谷底,不甘而迷茫着,不知道这短暂的寿命能不能支撑她看到灵命陨灭。
如果不能亲眼见到,她就算魂飞魄散,也不能安宁。
无嫌猛地收拢五指,紧紧闭上了眼。她的悲恸从心口汹涌而出,渗透身上每一根骨头,浸染每一根筋,不由得一个激灵。
吕冬青等人还在看她,被那明晃晃的恨给吓得纷纷往后挪步。
无嫌一个抖身便回过了神,她手往身侧一垂,睁眼说:“你们回到地上去,判官多半是被吃了,此地的一些鬼也是,如果时间来得及,也许还能营救回来。”
她说得冷静,打消了吕冬青等人心底的少许忌惮。
吕冬青哑声:“我们如何信你?”
“当我……”无嫌心尖的苦涩已经涌上喉头,她这一路走来,总是无所不用其极,鲜少会证明自己。她的目光越出窗外,看见了黑沉沉的冥海。
小荒渚的两际海和慧水赤山的不同,这里没有好像鬼市那样热闹的街道,没有孽镜台。
想到孽镜台,她又想起康香露。
无嫌捂住自己一颗跳得迟缓的心,想要堵住胸膛那不存在的破洞。
心里头太空了,空到令她不知所措。
对其他的人和事,她会有不甘,会有恨,独独在想起康香露的时候,这里头会一个劲泛起酸楚。
康香露,康香露啊……
无嫌沉默少倾,挥手使出气力,令悬在头顶的冥簿全部回到柜架上,然后气喘吁吁地说:“当我在赎罪。”
吕冬青等人懵住了,被无嫌眼里潮涌的情绪给说服了大半。
她好像真的想赎罪,想赎罪的人,情绪是轰轰烈烈的,但又会收敛锋芒,因为有错,会将自己埋进泥尘里,等着她希望得到谅解的人来挖。
“回去吧,那两位叫你们如何做,你们就如何做。”无嫌仰头定定看起塔顶,“这祸难,一定会结束。”
“祸难因谁而起,那个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吕冬青脊背发寒。
无嫌久久才摇头说:“可能是一尘一土,一花一草,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谁都有可能是祸难的源头。”
吕冬青不明白,却还是握紧拐棍说:“多谢解答。”
众身影在冥塔顶层消失,无嫌摇摇欲坠,趔趄着朝远处“所求必得”那四字走去。
魂是她亲自削的,为复仇而削,削时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好像不惧生死。
可是在这刹那,她却怕了。
这一死,就是彻彻底底,不能看着灵命毙命,也再见不到康香露。
她满心不舍,胸口空到快要感受不到心之所在,她好想康香露啊。
但两际海的秩序不能乱,无嫌还有余力。
她猛地抬臂,令塔下众鬼通通回到原处,令鬼差各就其位,令倾洒的忘醧全部回到碗中。
不过瞬息,两际海除了少了一位判官,又少了半数的鬼外,好像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
无嫌咚地坐在判官椅上,彻底失力,她好像陷入幻象,竟看见康香露伸手招她。
她不假思索地把手交了过去,魂魄在一瞬间离体,眨眼便被牵离了凡尘苦海。
她没有消散,而是飞远了。
百年波涛,无嫌铆足劲恨了百年,在这一刻通体一松,筋骨再聚不起丝毫的气力。
但见判官椅上的人忽然化作白骨,连带着那一身僧尼长袍,也跟着泯灭成泥。
恍惚中,有钟声当啷响起。
远在观喜镇,莲升手捧文书,看见卷上逐一呈现出文字无数,全是人名和住处,还有他们减少的寿数。
“看来无嫌到两际海翻到冥簿了。”她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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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莲升探过业果的根须, 知道它们各自的走向,淡声说:“这些人的居住地,全在根须的沿线上。”
引玉记得小荒渚的地图,轻易就能在脑海中勾勒出大概, 目视文书说:“这么看, 灵命就好比轨道上的车, 竟只会沿着这几个方向游走。”
文书上的字还没完全显现,卷子原只有短短一截, 名字多了,便延展得捧也捧不住, 垂在地上堆叠如山。
“还没完?”引玉皱眉。
莲升一寸寸收起文书, 省得一会不好整理, 但收的速度远不及名字出现的速度。
果然,有凡人出现寿数衰减的地方, 无外乎那么几个, 全在业果根须路经之处。
而从观喜镇到叡城这一路,也是根须所在, 所以判官才会告知五门异常。
可惜小荒渚并非弹丸之地,而判官也不能一眼看尽千山,所以有所遗落,只告知了五门观喜镇到叡城的异象。
也或许,判官已经发现,只是发现得稍晚了一些, 没来得及告知,便遭遇了不测。
“灵命还真的离不开业果啊, 恨不得粘在这根须上。”引玉冷嗤。
“牠不敢眨眼的, 这是牠最后的出路了, 如果连这后路也被斩断,牠拿什么活命。”莲升的指腹从牙樯滩三字上滑过,“如果不是那业果碰不得,牠怕是会直接枕在头下睡。”
“也是,可惜业果不光不能碰,还会到处腾挪,跟鸟一样,眨眼就能飞向别处,叫牠如何安心。”引玉弯腰捧起文书的后半截,看着它抽枝般越来越长。
文书上,成千上万的名字逐一呈现,那些减少的寿数加起来,得有上千年,灵命莫非要和她们僵持千年之久?
千年,业果也未必破得开,千年之后灵命又当如何,再续千年?
“牠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引玉冷声轻呵,捧着文书的手缓缓收紧,直到这文书不再延伸,墨字有终,才从后面一点点地卷起来。
“牠急,却不想让我们看出牠的急。”莲升眉头紧锁。
引玉卷好了后半截文书便往莲升手里塞,偎到莲升耳边,调情那般吐息,说:“得想个办法,让牠算盘珠子崩回到牠自己脸上。”
“有主意了?”莲升掂量手里卷轴,原本轻飘飘的一卷纸,如今变得无比沉,这其上写着的,可是众多人平白遭窃的命。
引玉哪是为了调情,只是声音微微一低,便显得深情款款,“如果业果忽然消失,你猜牠会怎么想?”
观灵命如今连业果根须都寸步不敢离,如果这最后的退路被彻底斩断,牠怕是要将整座小荒渚拖下地狱陪葬。
不,也许连慧水赤山也要被拉下苦海。
莲升不假思索,“埋了数百年的局,如果就这么毁于一旦,牠一定会要彻底疯魔,这困局可不是千年万年的寿数能逆转得了的。”
“疯子会失去判断力,会破绽百出。”引玉眯起眼,慢条斯理地说:“何不让牠发疯?”
既然灵命的后路是业果,逼牠疯魔,便只能毁去业果。
这业果,仅凭她们二人必是毁不得的,但……可以暗暗藏起。
莲升把手中文书往上一抛,文书便散作鬼气飞快消散。她走到窗边,眺望远处来往的侦查人员,目光缓缓落至地面,似乎能穿透这千丈泥石,看到深埋在底下的业果和金莲。
她摸着温热的耳垂,好像引玉那吐息还在,淡淡说:“倒是可以把业果藏起来,但灵命怎么可能中计?牠必然知道我们毁不了业果,那东西再怎么消失不见,也不可能离得开小荒渚。”
“莲升。”引玉贴上莲升后背,不知怎的,亲昵到好像做坏事前故作讨好,懒着声说:“牠擅长用石珠造幻象,而我也有我的专长。”
莲升扭头,一瞬不瞬地盯起引玉,目光又沉又冷,因估不准此人心里的主意,索性不说话。
引玉心虚了,所以抬起双臂,虚虚地环上莲升的腰,下巴还往莲升肩头抵,笑得温温吞吞,分明是在故意拖拉。
“在打什么主意。”莲升皱眉,有些许心神不宁。
引玉目视窗外,却还是对着莲升的耳,幽声慢调地说:“造幻象么,石珠是厉害,但它再厉害也有破解之法,限制也多。你见过我的画,我画中世界不比幻象真实多了?”
还真是,幻象有悖常理,会叫人迷糊,也会令人困惑,画中世界要是往真了画,那可是能骗个十成的。
“你想如何。”莲升无心打这哑谜,知道引玉的画想有多真就能有多真,但引玉这姿态分明不是想叫她省心。
她一颗心突突直跳,料想这人藏在嘴里没说尽的,不会是什么中听的话。
引玉眯起眼,可能是见识过无嫌削魂之举,对自己的盘算好的事,也不觉得有多惊人了。
她抬起一只手,越过莲升肩头,伸到对方身前说:“我用画骗牠,你猜牠会不会信。”
莲升眼前,那只手往上一翻,掌心便立刻现出逸着墨烟的小小一只卷轴。
此轴非同一般,看似袖珍,却能将山河覆盖,能遮天蔽地,只因这是引玉的真身画卷。
引玉话说得明白,又特地露出真身,莲升怎会不解其中之意。
寻常画也骗得了人,但灵命不是平常人,牠在慧水赤山上见多识广,什么幻象没见过?
但如果是从引玉那真身画卷上撕下来的,就不一样了。
引玉的真身画卷,光是一角,就能是一方天地,好比造出一个崭新的小世界,叫人分不清真假。
说起来,撕真身画卷这一事,引玉是做过的。
当年她特地给莲升撕了一幅,偏这人不领情,她不得已收了回去,在晦雪天里随手一挂,成了客栈里不足为奇的装饰。
莲升后来才知道,原来引玉送她的画是真身一角,好比将自己送出,是她不解风情,她曾想把画讨回,却无从开口。
每每想起此事,莲升心如蚁爬,这种折磨是幽幽慢慢的,正如引玉本人。
“别说我的画连灵命都骗不过。”引玉眉梢一抬。
“祂会信,就算翻遍三千世界,也没一个能分出真假的人。”莲升良久才说。
她微顿,垂视引玉掌中卷轴,“我记得,你以前就撕过一次,何不就用那一角纸。”
“你又不是不知道。”引玉握住这特意化小的卷轴,当是短了一截的烟杆,在手上一转,“和我分开后,画上的灵力时时刻刻都在消逝,只有新拆出来的,才能骗得了人。”
莲升故作平静,“照我看,灵命那算盘珠子没崩回牠身上,倒是崩到你这来了。”
引玉轻飘飘地说:“我撕一角纸,就能造出个一等一像的,就算灵命常伴业果左右,也不可能辨得出来。”
她拿卷轴当作笔用,随意一挥,半空中便遗下一道墨烟,画出了业果的轮廓。
莲升握起引玉的手,拇指在她虎口上用力压过,冷冷地说:“不是怕痛么,连磕着碰着都得让人捧着吹,如今又不怕了?”
引玉料到莲升会这么说,可莲升越气,她心里就越乐。她故意说:“那你多哄几句,嘴对着我的伤处吹,千万别挪开,记得吹轻柔些。”
莲升倏然丢开引玉的手,看向别处说:“我是怕你满地打滚,我还得追着吹,也不知狼狈的是谁。”
引玉笑得周身在颤,其实是怕疼,光是想到那场面,就忍不住抖。
她伸手又在莲升面前晃,说:“痛也就痛了,如果灵命真要和我们僵持千年,难不成要让你被那业果平白吃去千年的灵力?”
“不会和祂僵持。”莲升站立不动,“就算我能被吃千年,芸芸众生又如何等得起。”
引玉甩开画卷,手不安分地掐上莲升下巴,迫得莲升扭头,与她目光相迎。
可惜如今莲升的眉心没有花钿,她不能一下就读懂这人的思绪,心觉可惜。
“怎么?”莲升问。
“是吧,众生等不了,你我也等不了那么久,可别让灵命继续得意了。”引玉靠上去,说话时气息时有时无地落在莲升唇边,“这事要是不能尽早解决,被祸害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到时,业障还会算到你我身上,我们凭什么要替灵命背罪?”
身在局中,如何能乐得逍遥,她们二人迟早会沾上因果。
莲升明白个中道理,她只是在想,还有没有两全之策。
但很明显,要想彻彻底底骗过灵命,就只有引玉可以做到。
引玉笑着亲上前,从莲升的唇珠含到下唇,将水色一点一点地碾上去。
她终归还是有一点理亏的,毕竟效仿灵命打歪主意的是她,所以在那疾雨般的吻势倾泻而来时,她只是一言不发地承着。
莲升既克制,又放纵,纵的是心口奔涌的欲,克制的却是唇齿间的力道。
她不愿让引玉难受,从真身上撕下一角,可不是闹着玩的。
引玉被亲得头昏脑涨,身不住地下坠,但她又想让莲升尽兴,索性环着莲升转身,将自己的背抵到那落地窗上。
莲升伸腿卡在引玉膝间,唇从她下巴滑落至脖颈,流连着落下一个个印记,说:“还没给你画花。”
“还画花?”引玉拉起莲升的手,含情眼似笑非笑,像以前做过的那样,当着这冷面佛心的人,将她腕上的一颗菩提珠咬在牙间。
这些天里,她的神经无时无刻不在紧绷,她料想莲升也是。
这一刻的温情无疑是凛冬天里的一把柴,将她烧得骨软肉酥,好像危机不在。
可惜现在时机不合适,地方也不适合。
引玉咬了木珠,又亲莲升指腹。她太想了,却只是牵着莲升的手,隔着裙往自己脐下按,说:“迟些我教你画。”
“画哪一朵。”莲升的欲都在眼里,吐露的字音却还是凉薄,就好像还是那不染一尘的圣神。
引玉听得耳酥,越是这样,她就越想肆意将对方亵玩。她拉着莲升的手,让莲升隔着裙碰她,唇边逸出一声绵叹,说:“这一朵。”
莲升抽回手,把腕上的珠串捋了下来,当着引玉的面含住。
引玉倚在落地窗前,看得心尖好燥,她凑过去想和莲升接吻,也想从莲升嘴里抢走那一颗菩提珠。
莲升吐出木珠轻飘飘地亲她一下,转而用力咬断了串珠的绳,害得一众木珠迸溅开来。
引玉微愣。
莲升随之勾手,落向四处的珠子便全数飞回,被她重成串成了两串。她往自己腕上盘了两圈,又给引玉也戴到了手上,说:“保你平安。”
“别奢望我还。”引玉抬起手腕看,看得满心欢喜。
“给了你,就是你的了。”莲升淡笑。
引玉给莲升捋好了衣领,说:“回医院接耳报神,等我把那业果画好,你就将此处的藏起来,到时等着灵命上钩就好了。”
莲升转身说:“事不宜迟,那就走吧。”
医院里,耳报神又在和吕倍诚眼瞪眼,只是此时的吕倍诚压根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这次跟随五门过来,吕倍诚的魂是昏迷了的,他醒来才发现自己身在医院,身边虽然全是邬封吕柳几家的人,却没一个是会说话的,把他吓得够呛。
木人坐在桌上,伸出一根枝举起水杯,老气横秋地抵在动不了的嘴边,嫩声说:“总之,你只要知道,那上了你身的是邬冷松,他不是个好东西,就得了。”
吕倍诚昏昏沉沉,被一众纸傀夹在中间不敢动弹,忽然间他通体一松,腕骨膝骨几处的痛不复存在。
他冷不丁醒神,这痛消失得太快令他无所适从。
“傻了?”耳报神问。
吕倍诚看向身侧,喉头干涩地说:“那他们也被鬼怪附身了?”
“不啊。”耳报神幽幽地说,“这些都是假的。”
作者有话说:
=3=
第210章
假的?
假的!
吕倍诚不是没见过鱼家的傀儡术, 可就算是一比一的傀,也做不到这么像。
以往偷习禁术,他都不曾害怕,如今通体拔凉, 坐得板正无比, 心又寒又怵。
耳报神继续吓唬人, 说:“要是给这东西灌魂,就能把五门的人全给换了, 你如今知道这秘密了,性命堪忧啊。”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吕倍诚阴沉沉的眼里满是惧色。
耳报神本来想说, 它是那两位心尖上的小木头, 可话还没说出来, 自己先打了个寒颤,慢慢吞吞说:“也算你半个祖宗, 就连你祖辈都得看我脸色, 你不敬我,可是大过。”
吕倍诚垂头不语, 他的魂昏了太久,既不清楚吕冬清等人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来这做甚。他揉起一点不痛的膝骨,只觉得彷徨。
总不该是他要死了,如今回光返照,所以身上关节痛意全消。
耳报神看出他神色和姿态古怪, 却没往役钉和无嫌身上想,自以为把人吓得没话说了, 转起眼珠子自己乐呵。
吕冬青等人恰好从两际海回来, 他们是带着躯壳下去的, 自然也是带着躯壳出现。
路还没走到头,他们冷不丁听见木人和吕倍诚的交谈,被那嫩生生的声音给吓得微惊,明明他们随行的人里连半个小孩也没有。
等到眼前浓雾散尽,吕冬青一行人才看到满屋子和他们一模一样的纸傀。
眼前的纸傀可太真了,跟照镜子一样,可他们眼前哪里有镜子,便觉得是自己下地一趟,灵魂出窍了。
众人忙不迭往自己身上摸,摸自己不够,还伸手去摸身侧的人,实打实地摸着了,又能感受到些许体温,才确信自己魂还在壳中。
屋里顿时挤挤攘攘,地方差点站不下,吕倍诚往后仰身,更是不敢动弹。
耳报神幽幽地说:“你瞧,谁回来了。”
封鹏起拖着病躯回到现世,慌忙找起孩童身影,孩童没见着,只看到一只木偶立在桌上。
那嫩生生的声音,明摆着是从木偶身上传出来的!
木偶转溜着眼珠子和封鹏起对视,模样看着神气又机灵,有几分像荒宅里的那些邪物。
封鹏起自己走过歪门,知道邪术有多害人,立即想把木人打翻在地,还想掏符箓镇它。
耳报神一点不怵,从两边伸出枝,把枝干当手用,把封鹏起结结实实地推开了。
邪术,这一定是邪术!
封鹏起惊得说不出话,一个劲朝吕冬青使眼色。
吕冬青还在盯着这一众纸傀看,他到鱼家做客时,也曾见到过这么生动的纸傀。
鱼家以前是没有这手艺的,后来那“鱼泽芝”当了家,鱼家的技艺才越发出神入化。
不过,鱼家的傀和他此时眼前所见,终归还是不一样的。
他自己长什么模样自己清楚,眼前的傀竟然和他纤毫不差,就连脸上的一道纹,甚至是头皮上被发丝遮掩起来的痣,全都一模一样!
“吕冬青。”封鹏起喊。
“是她们留下的纸傀,没想到竟能做到这么像。”吕冬青目不转睛,“可这才花了多长时间,哪来的纸笔篾条?这得是……术法变出来的吧。”
“别看纸傀了,你先来看看这个。”封鹏起不停地往身上拂,就怕刚才木人用来推他的枝沾了毒。
吕冬青心惊胆战地望了过去,“看什么,怎么了。”
封鹏起指向木人。
吕冬青认得,这木人是那两位带过来的,摇头说:“既然是那两位的东西,再离奇也不可能是邪物。”
吕倍诚心还慌着,听吕冬青毫无敬畏之心地道出“东西”,惕惕怵怵地说:“这不是什么东西。”
他无从解释,不清楚刚刚那说法,是不是木人为了唬弄他糊编的。
“器灵?”吕冬青皱眉。
耳报神不乐意了,区区“器灵”二字,何以概括它的身份,它不光是家仙,还是去过慧水赤山的家仙!
它生气轻哼,心想既然都露馅了,再装下去可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它老人家可不屑于骗这些小年轻。
“器灵倒是少见,如今这世道,器鬼更多一些,但它身上明显没有鬼气。”吕冬青不敢把这东西往坏里揣摩。
耳报神眼珠子鄙夷一转,哼哼唧唧德说:“什么器灵器鬼的,真是不礼貌,那些做长辈的从来不教你们礼数么?既然如此,我身为邬家家仙,也算是你们五门的祖宗,便屈尊纡贵教上两句,好让你们知道尊老爱幼该怎么做。”
这番话一出来,所有人神色大变。邬家家仙都消失多久了,它竟敢这般自称。
宋有稚和邬其醒自然没见过这家仙,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惊疑之色,俱不敢认。
封鹏起退后一步,还在往身上拍拂,说:“你光说,又无从证明,这谁敢信。”
耳报神勾起水杯重重往桌上一搁,装出一副大发雷霆的模样,说:“你们质疑我,可就是质疑那两位。”
众人哪里敢。
这当家仙的,又不是猫犬,更不是寻常器物,身上是不可能刻有名字的,还真不好证明。
耳报神伸长了枝,戳起吕倍诚的额头,说:“吕家那小的,愣着做什么呢。”
吕倍诚在一众纸傀中不得已站起身,寒毛直竖地说:“它一定不敢骗人,等那两位回来就知道了。”
邬其醒被邬嫌吓怕了,如今关乎邬家的,他一概能不认就不认,摇头说:“别问我,我不知道。”
不料,耳报神一张口,竟把邬其醒的生辰,还有他配偶和子女的出生年日都说了出来。它能说得一字不差,全因它和邬家的名谱还有一丝牵连。
它得意地说:“你们就说,我是不是邬家家仙。”
邬其醒大惊失色,匆忙走上前,想把这木人的嘴死死堵上,可一来他不敢冒犯家仙,二来这木头人也不是用嘴说话的。
八字被一个字一个字吐出,和当街赤身裸/体有什么区别。
邬其醒面色又白又红,赶紧说:“它是那两位带来的,可能真的是邬家家仙。”
几门失去家仙已久,就连吕冬青和封鹏起这一辈的,也没有见过自家家仙。
“我信那两位,所以也信它说的。”宋有稚目光炯炯,虽说她如今已不敢直呼引玉的名字。
吕冬青心底忽然燃起一把希望之火,不敢再居高临下观望,杵稳了拐杖微微躬身,说:“那敢问……你可有见过吕家家仙,其他几门的,你见过不曾?”
耳报神眼珠一转,只知道自己被无嫌埋到草莽山的事,其他一概不知,其余几门的家仙或许被无嫌吃了也不一定,也可能是自己跑路了。
它不想叫这几人难过,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说:“家仙只管自家的事,别的家仙去了哪里,我怎会知道。”
“那您……”吕冬青喉头干涩,“是从哪里回来的?”
耳报神收短了枝叶,掏起那刻得精巧,实际上没什么用的耳朵,说:“无嫌的事你们也听说了,她手上沾的人命可不是一般多。我就是被她害了,要不是那两位把我从草莽山的地下救了出来,你们如今哪里见得到我。”
吕冬青心说果然如此,摇头说:“罢了,去留不可强求。”
宋有稚左右看不到引玉和莲升的身影,不安地问:“那两位去哪里了。”
“自然是办正事去了。”耳报神心里纳闷,其实它也不清楚引玉和莲升的去向。
边上,吕倍诚全然不提邬冷松的事,被鬼上身是大忌,他此前诵图谶和扶乩能活命,已算是十足的侥幸。
他闷声不语,好像和纸傀融为一体,少了一分被附身时的稳重,多了些许怪异孤僻。
吕冬青转头看他,拍起这小辈的肩说:“还好你没跟着下去,那两位原来是早有意料。”
吕倍诚微愣,眼含疑惑地抬头。
“地下乱套了,我们下去时,下边少了半数鬼,而判官不知所踪,不少鬼嚷着有东西吞吃了他们,不知道判官是不是也……”吕冬青不敢把话说尽,“那两位是好心的,你如今身体不适,跟着下去怕是只会比封老更难受。”
封鹏起颔首说:“不错,两际海鬼气大乱,我差点一命呜呼。”
“那两位回书,说有人会到两际海助我等一臂之力。”吕冬青恍恍惚惚,想到邬嫌那周身是血的样子便心有余悸,“谁能想到,邬嫌倒戈了,帮我们的竟然是她。”
吕倍诚看向那只压在他肩头的手,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袒明,自己这次归家其实并非本意。
耳报神又搔了两下耳朵,木眼珠转溜溜,只盼引玉和莲升早些回来。
等到正午刚过的时候,两人还真回来了。
吕冬青等人还在医院,如今医院的诡事尚未解决,人人提心吊胆,时不时就有人前来敲门请教,想知道那肇事的鬼能不能擒得住。
吕冬青一行人如何给得出准话,那东西捉不捉得到,可不由他们说了算。
他们也慌,再这么下去,不光医院,各地都会陷入恐慌。
引玉开门进去,只见病床上床单凌乱,一半垂及地面,而吕冬青等人虽然坐着不动,但一看就不是纸傀。
一众人被开门的动静吓了一跳,见状纷纷起身。
“两位回来了,有好消息不曾?”吕冬青心跳不已,斗胆发问。
引玉淡哂,看这些人未添新伤,也就放心了。她下颌往窗外一努,说:“好消息是你们可以回叡城了,尽早回去。”
“那医院……”吕冬青心乱如麻。
“医院的事,我们已经想到应对方法。”引玉说。
封鹏起瞪直了眼,“当真?”
“骗你,我能有什么好处。”引玉拿起烟杆,把垂在地上的床单撩了起来,才知道那些纸傀都被堆在病床下了。
纸傀纷纷看她,挤挤攘攘地叠躺着,场面还挺滑稽。
引玉心想,好在这些纸傀是好使唤的,不然怎会乖乖呆在床底。
吕冬青讷讷解释:“是怕巡班的人看到,所以不得不这么藏。”
“藏得好。”莲升环视一圈,目光顿在吕倍诚身上,冷淡地打量他,说:“回去吧,医院的事你们不用再管,到叡城后也不必特地去查什么,安安分分待着就成。”
“安安分分”四字,分明是对吕倍诚说的。
莲升移开目光,又说:“邬嫌此人作恶多端,差点令五门陷入万劫不复,五门的运势受她身上业障影响颇大,还望后人莫再重蹈覆辙。”
吕冬青听得喉头发紧,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颔首答应:“您说的是。”
莲升弹指令床单下的纸傀全部变成飞屑,转而吹出一口气将窗户打开,平淡地说:“作恶可以,路是自己选的,别害了旁人就行。”
飞屑全涌向窗外,转瞬就没了影。
良久,吕倍诚才说了一声“好”。
引玉轻抖烟杆,暗暗收了那滴留在吕倍诚身上的墨。
既然引玉和莲升这么说了,吕冬青等人哪敢逗留,火烧火燎地收拾好东西,在跟医院负责人说了一声后,便齐齐上了车。
出院手续办好,耳报神也不能再在病房待着,被引玉放到了莲升的车上。
上车前,吕倍诚特地慢了一步,他不敢直视引玉和莲升,微微低垂视线,说:“那邬冷松……”
“他到两际海了,接下来有的是苦要受。”引玉慢声说。
吕倍诚说了一句“多谢告知”,周身略微松懈。
他看其他人神色如常,也不知道是不是只有他手脚关节有变,低声又说:“我之前手脚常痛,现在不痛不痒,不知道是不是两位……”
引玉立即打断他:“不是我们。”
吕倍诚怅惘,不再多问,转身就上了车。
几辆车扬长而去,留引玉和莲升还在原地。
引玉摩挲腕上木珠,当着莲升的面抬手,似笑非笑地吻了上去,说:“去画业果了。”
“好。”莲升不留情地转身,省得乱了心,“你画业果,我藏业果。”
作者有话说:
=3=
第211章
要用假的取而代之, 就得再到地下,得照模照样,画出来的一纤一毫都不能有差。
紧闭的车门里,耳报神严丝合缝地贴在窗上, 一根枝不够用, 便伸出足足十根, 把自己当成十臂金刚,拍窗跟砸车似的。
它手多, 劲也够大,可惜外边那两人转身就走了, 心思压根没在这。
耳报神出车无望了, 把枝叶一收, 顺着门滑落到座椅上,瘫着一动不动。
半晌, 它眼珠子一转, 注意到引玉特地留在车里的手机,才勉勉强强撑起身, 找起那个能刷短视频的图标。
可没想到,引玉手机里的图标根本没几个,点开全是无聊玩意。
看了半天,它只好打开消消乐玩儿,幸好这玩意简单,老古董也能玩得明白。
引玉是故意把耳报神留在车上的, 车上有莲升的纸莲,不怕发生意外。
再加, 耳报神鼻尖上还留着她的墨汁, 去向和安危她俱能清晰感知, 比起一起到地下画业果,还是车里安全。
在路上时,莲升睨她,“它指定已经开始责怪你了。”
“给它留了手机,不过它好像还不会用。”引玉往莲升身侧轻拍,“不然电话已经打过来了。”
莲升倒是手机在身,以免吕封柳几家忽然又有事要说。
三访观喜镇,是在同日的傍晚,艳阳将落之时。
地上的侦查人员还在探寻观喜镇出事的原因,正要歇息时,脚下一阵晃动,好在这次地动比之前的都要柔和。
在这地动的刹那,引玉和莲升已经抵达千丈地下,又见着了那将业火金莲生啃的业果。
业果上的纹路复杂且毫无规律,比人脸上的皱纹还要难画,且不说这里面包藏万千灵力,还能时不时传出动静,可不是寥寥几笔就能画出来的。
“真的能画?”莲升不是质疑引玉,只是此物委实复杂。
“可别不信,我又不是你那三脚猫的画技。”引玉笑着打趣,半个身凑上前去,不想看漏一道细小纹路。
莲升听她说得胸有成竹,微微歇力,不咸不淡地呵出声,说:“得了,知道你画技天下第一妙。说起来花还没画,你说这话,是想我在你身上多练几遍?”
引玉环着业果走上一圈,说:“是想的,不过画画这活儿,没个引路人可不行,不如我在你身上画一朵,你就照着画一朵?”
她半个身还在往前倾,一副毫无防备的懒散模样,好像此时只要有一阵风刮近,就能令她挨上业果。
“靠那么近,我还以为你是想用脸来画。”莲升生怕引玉贴上去,伸手勾她腰间的布料,皱眉说:“用脸的画法,我可不学。”
“就算你想学,我也不会教。”引玉直勾勾盯着业果,眼珠子都不带转的。
“绝技不外传?”莲升抬眉。
引玉的绝技哪是这个,分明是一心二用,不然怎能一边撩拨人,一边还在记着业果的每一道纹。
她闻言一笑,说:“是不想你脸上挂彩,毕竟最开始时,我就是因为你这张脸,才多看了好几眼。”
“多看几眼就聊上了,非得让天道安排你我共事?”莲升倒是不生气,毕竟人之初见,就是靠一双眼分辨好坏,而人么,五蕴之一就在眼,落入色蕴也不稀奇。
“不然干看着么?有欲又不丢人。”引玉反手伸向后边,朝莲升手背轻拍,“也不怕我往前一凑,把你也带过去了。”
“那不正好陪你。”莲升不爱听这后半句,却喜欢听引玉谈欲,有欲才有世间的循环往复,有万物荣枯。
引玉又笑,指着笼罩在业果上的金莲,别有深意地说:“我可不舍得让你陪,你这还被吃着呢,要是全分给它了,我吃什么?”
“吃”来“吃”去,乍一听好像是平日的起居食息,其实还是离不开那档事。
莲升硬将引玉拽得往后一个趔趄,害得引玉撞上她。她心绪复杂,恨不得对着引玉的耳咬去,好在还能忍住。
引玉挨着莲升,腰被箍得紧,当即笑出声,悠悠地说:“我话刚说完,你就要把自己送上来给我吃?之前怎么不见你这么大度呢。”
莲升一时语塞,这关头也不敢咬钩谈情,抬臂就把手指往引玉嘴边送,冷声说:“吃这吃那,你最好真能咬下一块肉来。”
“这可是你说的。”引玉张嘴就咬了上去,却没用上十足的力道,反倒像足调情,慢腾腾地压了一下。
她就喜欢在弦上纵情,此时是,当时在小悟墟的石像里也是。
“不是要画业果?可别连轮廓都还没记齐。”莲升已分不清指腹是痛是痒。
“早记住了,我的记性你还信不过?”引玉乐悠悠的。
莲升不再收敛,就着那手指撬开引玉的牙,带着莲香的气息落向引玉耳畔,说:“不咬下来,我就乱搅一通,看你涎液往哪里咽。”
引玉含糊地笑了一声,反手把这紧贴着她的人一把推开了。
莲升不得不松手,淡淡说:“嘴里没一句正经话。”
引玉扭头,指起自己促狭地问:“这是不是你的心头肉。”
问得直白,叫莲升无从回答。莲升目不转睛地看她,猜到话里一定有陷阱。
“你就说,是不是。”引玉挥出真身画卷,继续端详眼前业果,正事闲事一件不落。
莲升口齿发干,指腹上的触感还在。她将手指紧紧收入掌心,故作平静地说了声“是”。
引玉戏谑:“那我推开你,怎么不算咬下你一块肉?”
莲升心说果然,可就这片刻,话全堵在喉头,一个字也说不出,就因看到了引玉手中的真身画卷。
引玉不是无缘无故招出画卷,是要从卷上撕下一角,用来造出能骗得过灵命的“幻象”。
可别说撕下一角,就连划上浅浅一道,也会令灵台剧痛如裂。
莲升的目光从业果上移开,只定定看那白玉卷轴,可惜如今卷轴拢着,看不到全貌。
“想看?”引玉对莲升毫不设防,眉一抬就说:“拿去。”
莲升还真拿了过去,却没有展开,只是捧在掌中掂量,说:“那时在白玉京,你为什么执意要撕画卷送我。”
引玉任她拿捏,眼不见眨,说:“别说你不知道,那画卷只要挂在问心斋,我时时刻刻都能从画里现身。”
她故意说慢,害得人要更加留心去听,也更容易被她话中情丝缠得脱不了身。
莲升沉吟不语,她当然知道,正是因为知道,当初才会将画一揭就丢出窗外。
引玉饶有兴味,“我是怕痛,但我对情啊欲啊的,向来大方。勾你么,自然得用最好的饵,那些粗劣的,入不了我的眼,我也不容它们入你的眼。”
掀天斡地的欲涌上莲升心头,此欲并非凭空而起,是有东西在底下托举着。
那东西叫情,就是情这一物,令她心花怒放。
此番,她深陷七情,却不受七情所困,这才叫“破”。
“要是疼了,就咬我的手。”莲升说。
引玉却甩起手腕子,腕上菩提珠簌簌作响,说:“我有这个,咬你干什么。”
她直视莲升,当着莲升的面捋下腕上珠串,牙关一掀一合,咬得密实。
画卷还在莲升手上,莲升送到唇边一亲,才肯割舍还回。
引玉咬着菩提珠笑,一言不发地接住画卷。
她是怕痛的,此时还没撕画,额上便已冒出冷汗,一时竟不知,自己上次的胆子怎会那么大。
莲升已经想出声阻止。
引玉看到对方眼里的迟疑,忽然就想起来了。
上次胆大,是因为她一心想要莲升,朝思暮想,想到能把痛忍下。
莲升翻掌掐出金光,想助引玉一臂之力。
可引玉怎么会要,摇头便甩开真身画卷,手从卷首拂到卷尾。
卷上原是干干净净,白到没有一丝杂质。
在引玉拂向卷尾后,一道歪扭裂痕忽然出现,好像玉石入渍,格外醒目。
这道疤是当年撕画留下的,引玉并非不待见,只是觉得有损玉颜,所以一直藏着,此时才让它显露。
如今看,疤已不再刺眼,或许是因为她所求已得。
不过转念一想,不管成与不成,也不管为的是六欲中的哪一欲,其实就算摔个粉身碎骨,也不难看。
有过轰轰烈烈,拿起而知放下,方能自渡。
莲升心口发紧,沿着那蜿蜒裂痕缓缓摩挲,哑声说:“现在还会疼么。”
引玉心说当然不会,但她还在咬着木珠,无暇应声,干脆也不回心声了,就这么似笑非笑地吊着莲升。
莲升轻叹,挥手撑开一道屏障,省得灵命藏在附近,勘破她们的计谋。
屏障顿时展开,就连蚊蝇也飞不进来,里面两人随之遁形,外人谁也看不出其中变化。
引玉知道,时候到了。她手捧真身画卷,传出心音说:“莲升,蒙住你的眼。”
莲升深深看她一眼,手腕一抖,从虚空中取出和业火一般艳的绸带,不发一言地蒙到眼上。
引玉终于收紧牙关,硬生生把小悟墟的菩提珠咬出嘎吱声。
撕开真身画卷,她的灵力必会波动,这即是屏障存在的必要。
顷刻间,浩瀚灵力震荡开来,撞得屏障轰隆作响,所幸这些声音都被困在当中,绝无可能被外面的人听到。
引玉似被撕成两半,画卷上又添新痕,这次不算歪扭,这一撕还撕出经验来了。
好在,真身画卷是被撕开了,她身上却看不出伤口,只是灵台一痛便牵动全身。
是痛,却只能忍着,她还得照着业果的模样,将它一点不差地画到纸上。
引玉冷汗淋漓,已到汗如雨下的地步。那串菩提珠依旧在响,她痛到牙齿打颤,根本咬不稳。
莲升蓦地揭下红绸,把掌中金光拍了出去,径直拍向引玉眉心。
引玉冷不丁被撞个正着,微微往后仰身,还在以手作笔,一提手一转腕,画上便是一道墨痕。
画中,业果已有七成像。
得金光相助,引玉灵台痛意骤减,神色越发专注。
停笔的一瞬,业果跃然纸上,比照片还真。
引玉牙关松开,菩提珠串陡然下跌,堪堪被她勾在指尖。
她周身汗湿,朝那角画纸吹出一口气,随即“业果”不再只是纸上平平整整的画,而是有宽有厚的。
画成!
怕是业果照上镜子,也分不出哪个才是自己。
引玉只手捧稳“业果”,勾着菩提珠串的手慢吞吞上抬,有气无力地说:“莲升,给我戴回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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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深谷静谧, 似乎连引玉的痛都落地有声。
莲升不声不响地看了引玉好久,恼于自己本事不济,她倒也想代引玉受痛,可她终归不是那天地画卷生出来的灵。
她只能用术法做一些纸傀, 骗骗寻常人。
引玉的手腕子跟藤条一样, 没骨没筋地晃悠, 说:“是因为我咬过,嫌了?我还咬过你呢, 怎么不见你嫌自己。”
莲升伸手,给引玉把菩提珠串一圈圈绕好, 绕好了还俯身凑近, 唇轻飘飘地印在菩提珠串上, 说:“吃进嘴里的都没嫌,何以见得我会嫌这个。”
“谁让你没有立刻给我戴上, 我手腕举得累。”引玉理由充沛。
莲升便托起她的手, 眉间恼意尽掩,“说那档事时, 你可没嫌说话累。”
“这事我乐意做,说一万句也不累。”引玉手上还托着业果,自己打量了两眼,才递到莲升面前,“喏,这不就成了, 有什么难的。”
是不难,但叫人心惊胆战, 也跟着痛不欲生。
画出来的业果精妙绝伦, 莲升明知此赝品和纸一样轻, 却还要弹指将它搬开,省得压乏引玉的手。
“是不难,但手举着会累,是不是?”她淡声说。
引玉的冷汗还在往外冒,大滴大滴下落,整个人似乎是溺水得救,连指腹都被泡皱,模样狼狈得叫人心疼。
“是了。”她轻嗤一声,没什么气力,笑都笑得像是要断气,故意往莲升身上歪,挨着说:“又累又痛,痛得要命,得亲上几下才能好。”
换作平时,怕是引玉软磨硬泡,莲升也未必会照做,可今时不同。
莲升看不得她这副模样,当即倾身过去,脸贴上她面颊,说:“说个数?省得止痛还止不完全。”
引玉的模样是狼狈,姿态却悠然,说:“你这就不懂了,这不能用亲多亲少来评断,得看是深是浅,是绵长,还是一霎。”
“让你挑,你还真挑上了。”莲升不再多言,以免引玉越说,条件还越多。
她不光亲引玉耳根,还亲下巴和嘴角,亲得好比蜻蜓点水,却并非敷衍了事,只是担心会把人亲疼。
引玉爱极莲升的小心翼翼,爱莲升情思在心,与戒律一争高低的模样,明明是能将情根深种的,却冷冷淡淡,好像不知人世疾苦。
“这几处,我挑得如何?”莲升唇还未离,贴着引玉眼梢问。
引玉闭眼一哂,打趣说:“好会啊莲升,师从何处?”
“师从何处?”莲升分开些许,“无师,不点即通,从心而已。”
“从心?那心就是师。”引玉促狭,“算来算去,这师父还得我当。”
莲升哪会容这人得逞,开口谢绝:“使不得,不想犯上。”
引玉眼还闭着,她逗莲升就好像碰烟杆,瘾只深不浅,兴味盎然地问:“你会如何犯?或许我就好这个呢。”
“那你好的还挺多。”莲升的唇落向引玉眉心,也不顾对方答不答应,强行把灵力灌了进去。
这灵力是为了给引玉止痛,她如果事前明说,引玉定会推拒。
引玉猛地睁眼,但这时候已经回避不了,她眼中虽还含情,却也带怒,头一次想拒却莲升的亲近。
“你也不怕灵力耗光在这?”她冷声。
莲升不露声色,还在灌输灵力。
她未必能彻底止去引玉那撕裂真身的痛,但眼下能止多少,就止多少。
引玉灵台舒服了,眉心却皱起,推起莲升的肩,“够了。”
不得不说,这灵力一承,她便好像回到白玉京,身上痛乏被洗涤一净,冷汗也立刻消止。
莲升看她神色和缓了些许,才终于退开,说:“犯上也喜欢?那我这样进犯,你还喜好不喜好?”
前半句,引玉想应一声“喜欢”,听后半句,却又不想了。她捂额不语,不久愠意全消,轻飘飘地嘁了一声,说:“先礼后兵也被你玩明白了。”
“省得你忍痛,还要我蒙眼。”莲升拎高手里的长条红绸,垂在引玉面前轻抖了两下。
“原来我还想亲自揭下来的。”引玉把红绸抓了过去,攥到鼻边轻闻。
莲升侧身不看她,淡声说:“你是不想我看你哭哭啼啼。”
引玉才不认,双眼弯得好像钩子,模样苍白又勾人,叫人想在她身上打散染料。
她清楚莲升就吃她这一套,故意深吸一口气,噙笑说:“好香啊,莲升。”
莲升也不愿问她痛不痛了,这人满口胡言,比刚才能侃不少,不像是还痛着的。
引玉堂堂皇皇地收下红绸,收敛姿态看向不远处一真一假两枚业果。
被笼在金莲下的那枚,还在啃食灵力和业火,和边上的赝品一比,单多一株业火金莲。
这事好办,莲升轻易便捏出一朵,令它倒悬着笼罩在赝品上,这样一来,一真一假便更是难辨。
“这样才叫天衣无缝。”莲升说。
“隔着业火金莲,可就更难分清了。”引玉揉按眉心,灵台还有些许余痛,等到莲升给她的灵力消耗殆尽,她定是又得疼个死去活来。
她实在想不通,当时仙辰匣猛撞天门时,莲升怎能做到纹丝不动,她光是忍下余痛,都觉得浑身不适。
“你上前看看。”莲升成竹在胸。
引玉粗略扫去一眼,说:“就这么摆着,我当然能分得清,但你要是像玩骰那样变换几下位置,我或许就猜不到了。”
莲升翻花般掐诀,其中一朵金莲缓缓淡出视线,连带着被笼罩在其中的业果也不见了。
眼前只余一株莲,一枚业果。
真正的业火金莲,和毫无破绽的纸画业果。
引玉朝赝品靠近,明明是自己一笔笔画出来的,可在抬手时,心底不免犹豫。
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先骗过自己,才能骗过灵命。
顿了片刻,引玉终于摸上业果,指腹下的纹路高低分明,靠近还能听见灌以灵力而造出来的虚假话音。
她第一次尝试用这样的方式作画,画出来的东西是有声音的,尽管只有零星几句。
“我要想争得一线生路,就只能诬告丞相,篡改遗诏。”
“他祸乱朝纲,害得国破家亡,民不聊生!”
“明主还得自己择,如今国君无能,长此以往山河尽毁。”
“叛国,当判死罪!”
……
“只盼灵命不会听出蹊跷。”引玉摩挲“业果”,就怕哪处存有偏差。
莲升倒是不担心,淡声说:“此地留有金莲,灵命一定不敢靠得太近,更不可能时时刻刻贴在边上听,寥寥几句已经足够。”
“也是。”引玉伸手拨动业火,根本不怕被燎伤,“好在你这业火烧不坏我的画。”
“它想烧,也不给它烧。”莲升吹出一口气,硬是把焰火从引玉手边吹离。
引玉直起身,正色说:“我画的业果有里外三层,它三天之内必会经历衰颓开裂,到时就看灵命来不来了。”
“还能画出这把戏?”莲升捏住赝品打量。
“那当然,不然怎么行骗。”引玉很是没劲,懒懒散散地说:“它衰颓开裂之后,就会彻底消失,灵命不疯也得疯。到时候,我把世间生灵全部收到画里,擒捉灵命一事,就看你的了。”
她计研心算,说得好像灵命已经是笼中之兽,无处遁逃,可谁知道途中还会不会发生变故。
莲升也不是毫无把握,只是此番引玉付出良多,她不想再出差池,顾虑越多,越不敢贸然答应。
“你怕了?”引玉笑问。
莲升定神,冷冷吐出四个字:“势在必得。”
她弹指击碎屏障,拉住引玉的手,揉酥引玉忍痛时掐红的掌心,说:“三天,那就等。”
三天正好,多了会给灵命思辨的时机,少了也会叫灵命起疑。
两人离开观喜镇,有那真身画卷在,也不怕离远了会赶不上,反正不过是一穿一出的功夫。
回到医院,她们巡了医院一圈,确认此地再无诡事发生,才打开车门坐了进去,终于寻得一刻喘息。
车里,耳报神坐得端端正正,明明引玉走前只是随手把它往车里一放,如今它自个连安全带都系牢了。
耳报神知道这两人是出去办正事,如今瞧见引玉面色有异,也不阴阳怪气了,单说:“回来了呀,累不累乏不乏?要不把冷气开上,歌也放出来听听,干坐着多不舒服。”
分明是它嫌车里闷,嫌车里安静。
莲升启动车子,一时间冷气有了,歌也有了。她按出导航,规划好回叡城的路线,不紧不慢地把车开离医院。
耳报神舒舒服服,眼珠一转便朝导航看,愣愣地问:“事情办完了?怎么这就回去了,我看医院里的人还都怕着呢,你们这神色看着也不像轻松的,可别糊弄我,我阅历丰富,一点也不好骗。”
“没办完,不过这事急不来,先回去等三天。”引玉昏昏欲睡,连字音都咬得含糊。
耳报神立刻说“好”,心已经扑向叡城,兴高采烈地说:“回去好啊,这车子没点意思,还是素菡那屋子好玩。你们俩在外面走动,自己不缺乐子,我一个人在车上可是闷得直打蔫,手机还老早就没电了,给我之前也不知道先充好。”
引玉困乏的眼勉勉强强睁开,拉开扶手箱往里一掏,取出一根线说:“这叫充电线,哪知道你学了那么多,偏偏没学到这个。”
耳报神本想辩驳,可想到字还没刻,不情不愿地说:“我这木头脑子,你指望我学到这个,还不如自己多多变通,主动些教我呢。”
话是有好好说了,可听着还是有那么几分怪里怪气。
引玉灵台里有金光抚慰,身上筋骨全被泡软了,眼一闭就睡了过去。
到叡城时天色全暗,在这之前,吕冬青等人一个电话也不敢打过来,唯恐坏了她们的事。
在车过叡城,四门那边接到了消息后,搁在耳报神边上的手机才嗡嗡震动。
耳报神正在玩消消乐,差最后一步就能通关。这电话一打过来,它气得头顶差点冒烟,赶紧用枝把手机缠紧,往引玉手边送,催促着说:“快接,我很急。”
引玉没精打采地睁眼,拿着手机半晌没接,好像没睡醒。
耳报神听着那嗡嗡声就烦,愤愤地说:“这些小辈还真不如以前的五门人,多大年纪了,还总是拿不定主意,有事没事总打电话。老人家我如今大风大浪见多了,够心平气和的,要是放在以前,我非得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一番叨叨,硬是把引玉说清醒。引玉笑出声,说:“那是因为,以前还不兴手机这玩意。”
耳报神轻哼,小声嘟囔:“反正就是不如人。”
引玉接通电话,听到吕冬青在那边问医院的状况,她应付了几句,说:“医院还是那样,不必担心,你们在叡城呆着就好,有事我会和你们联系。”
耳报神看她挂了电话,幽幽说:“你看吧,就是事儿多,这也要说,那也要问。”
莲升腾出一只手取消导航,进到叡城,也不用再照着路线走了。她飞快朝引玉投去一眼,说:“回去睡,还是到别处走走?”
引玉坐正了些许,眯眼往窗外打量,看路边饭店灯火通明,忽然有点馋了,说:“去盛鲜宝珍坊吧,太久没尝小荒渚的人间烟火味了。”
作者有话说:
=3=
第213章
说起来, 打从出世起,耳报神就没尝到过所谓的人间烟火味。不过,盛鲜宝珍坊在叡城久负盛名,它没吃过, 却听说过, 知道那地方做饭的厨艺高超。
它自个坐着砸吧起味道, 也甭管能砸吧出个什么,哼哼唧唧地说:“看我嘴不能动, 牙又没有,所以特地带我去那种地方馋我是吧, 可怜我小小一只木头, 没人心疼没人爱。”
“行了。”引玉把手机丢回到耳报神身边, 笑说:“就算给你镶一口牙,你也尝不出滋味, 不过你既然嫌我们不够心疼你, 不如一个人待在车上,看不见, 也就馋不着了,你看这够不够爱?”
如何不算呢,考虑得可太周到了。
耳报神搬起板砖砸自己的脚,哎哟一声,说:“那算了,还是跟着多见见世面好, 省得有些人寻机就调侃我,说什么连手机的电都不会充。”
引玉一招手, 木人便从安全带下钻出, 往她掌上轻飘飘一落。
“真会记仇, 我也就调侃了一次。”她掂了两下,“往后要是能把你这魂从木头壳子里分出来也好,做一具能走能跳、能吃能喝的,省得到哪都得带着你,你自己也不方便。”
耳报神闷声闷气,“我也想,可这木头都跟我的魂融在一块了,还能怎么分?就算能找到个会吃鱼吐刺的,也未必帮得了我。”
此事确实不容易,好比和在一块的颜料泥浆,只能冲散,不能分开。
引玉不过是边盘算边画饼,其实哪里给得出准话,以她和莲升之力,要是能分,早就该分了。
她轻拍木人,“不必沮丧,一切皆非定数,或许还是有办法的。”
“再看吧。”莲升放慢车速,在红灯前停下,“现在也挺好,枝叶不是能当手脚用么,只是不太方便,还容易吓着平常人。”
耳报神伸出一根枝便挠起耳廓,说:“是挺好,还多亏了天净水,不然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发枝呢,这现状爱变就变,不变我也能勉勉强强过日子。”
它一番话出来,把自己说服了,当即一点难过也不剩,又暗暗砸吧起味道,那些酸甜苦辣的,尝不到也好,省得天天馋!
盛鲜宝珍坊夜里热闹,这建筑讲究的就是一个花里胡哨,灯光全打开后,莫名有种光怪陆离的美,像这样的鲜艳缤纷,哪是慧水赤山能有的。
引玉和莲升坐在隔间点菜,忽然有人过来说,她们在这边永久免单,有人替她们把费用全包了,一问才知道是封鹏起。
刚回小荒渚时,封鹏起就承诺请她们吃饭,哪知道他还真的安排下来了,多半是猜到,所谓“吃饭”不过是引玉敷衍的说辞。
两人相对而坐,而耳报神个头矮,坐在椅子上会连桌边都看不到,引玉索性就将它放在桌上了。
这小荒渚的凡间烟火味还算可口,在慧水赤山那么久,引玉连一顿像样的饭都没吃上,现在回到此地,那点口腹之欲才终于得到满足。
耳报神看这两人吃得默默无言,和平时大不相同,眼珠子转了半天,终于砸吧出一丝滋味。
这两人绝对背着它有秘密了!
木人寻思着,总不能是感情上的事儿,那就只能是无嫌和灵命那事了。
它清了清嗓,极刻意地咳上几声,说:“你们这是在打什么哑谜,自己暗地里传心声,不说给我听是吧,不是你俩把我带过来的么,怎么还排挤起人了。我可怜呐,小小年纪就离了家,如今年事已高,还要被人千嫌万嫌,我总算明白无嫌为什么要更名了。”
引玉听见“无嫌”二字,不免有片刻走神。
对于无嫌的离开,她至今仍觉得惝恍迷蒙,因为不曾亲眼见到,只光是从吕倍诚那听说了役钉消失的事。
耳报神还在自说自话:“我也不求无人嫌我,不然我就改叫少嫌,‘少’这个字好啊,听着像年纪小的,还能装装嫩。”
引玉将手机往耳报神面前一推,顺手帮它把消消乐打开了,心不在焉地说:“我们何时当你的面打过哑谜,顶多是在你面前眉目传情,我和莲升连亲热都不会避开你,何来的排挤一说。”
耳报神哼出声,“我不管,总之你们就是有事儿没说给我听,不说就是排挤。”
引玉抓起筷子,没什么表情地往碗里夹菜,筷头在碗沿上碰出叮铃一声。
“我看你们两个面色都白得跟纸一样,不会是没底气应对灵命,准备给我交代后事吧。”木人心里一个咯噔,不过它清楚这两人的实力,她们万不该败到如此地步。
引玉却在不声不响地琢磨,耳报神恨无嫌,厌无嫌,恼无嫌,心怜无嫌,要是知道无嫌离开,又该当如何?
会像知道它与云孃、观喜镇的关系之后那样,还能平淡视之,从容置之吗。
“瞒来瞒去可就没意思了!”耳报神扯起嗓。
莲升放下筷子,一瞬不瞬地看它,淡淡地说:“我们二人暂不打算告辞人世,不过,倒是有人真的走了。”
耳报神微怔,心里更纳闷了,寻思着得是哪位大人物,讷讷问:“谁啊。”
一瞬间,它心底闪过无数名字,还顺便把五门那些小辈的面容都回忆了一遍,心想总不能是慧水赤山的人。
引玉蓦地开口:“无嫌。”
耳报神急旋的眼珠子倏然一顿,轻悠悠地“啊”了一声,没回过神。
“她走了。”引玉垂眼,心中也百味杂陈,被使驭着做尽恶事的人,连一些不属于她的罪名也无从洗脱,就死了。
无嫌身负罪孽降世,一辈子不知道喜乐自在,做的是天地诛戮的事,走时也是业障缠身。
她不无辜,但世上有多少人恨她,她此生的命就有多苦。
人的一生,本该是苦乐参半,有苦有乐,才叫大道至公,无嫌却只有苦。
天道的眼,也不知睁在了哪里。
“走?哪个意思的‘走’。”耳报神还是愣愣的。
“死了。”引玉明说。
耳报神的木眼珠极慢地转了一下,回来后,它甚至不曾听说无嫌出现,没想到再次听到这个名字,竟是无嫌的死讯。
它料到无嫌会死,无嫌身上背着诸多业障,不是死在灵命手里,就是死在天道手里,可这一死,未免死得太过突然,好像悄无声息。
久久,它才说:“她……如何死的,是因为灵命,还是天道?”
“因她自己。”莲升想起无嫌那人彘般的魂。
“啊?”耳报神更是茫然。
它对无嫌还是有些埋怨憎恶的,毕竟罔顾人命的是她,帮着灵命作恶的也是她,当年要不是无嫌,它哪用得着在草莽山的地下待那么多年,它是看得开,但并非大度到过目即忘。
可是,为什么它的憎恶还来不及疏解,心里的一番说教还没有机会说出去,无嫌就……死了?
耳报神沉默着,眼珠不转,身上枝叶也不动,好像不需要外力相助,它就能魂体两分。
“不是有意瞒你,是事发突然。”引玉弹出一点墨汁,打上耳报神额头,令它速速回神。
耳报神往后微微一仰,差点倒了下去。它伸出嫩枝揉起毫无知觉的眉心,还是说不出话,不明白这人怎么说走就走,好像走得格外轻松,担子一撂就跑了。
可是无嫌当真走得轻松吗,是不痛不痒,好比一觉入梦吗。
“是在医院的时候,灵命假扮成她,企图把我和莲升引开。”引玉已经吃了个半饱,索性也搁下筷子,“我们追出数里,才发现上当受骗。”
耳报神知道当夜之事,木头脸上看不出神情,好一阵才说:“那你们是什么时候碰上无嫌的,既然你们知道她走的事,一定见到她了吧。”
“是在第二天,我和莲升回了观喜镇一趟,在镇里遇到她。”引玉起身走到耳报神边上,拿起烟杆轻刮它沉黑的发丝,“她和我们说了许多,说的多是旧事。”
“什么?”木人无心,却没来由地觉得心砰砰直跳。
“灵命多年以前就到了小荒渚,为了找她可谓煞费苦心,牠夜夜都入无嫌的梦,就为了让无嫌杀念满心。”引玉慢声。
“那无嫌怎么会死,又是死在什么地方?”耳报神还是难以置信。
引玉轻飘飘地敲耳报神的头顶,以作安抚,说:“那天两际海出事,判官不在,吕冬青他们翻不开冥簿,所以无嫌才自荐前往。”
“自荐?”耳报神跟了引玉和莲升一路,哪会不清楚无嫌成役傀的事,它愣愣地问:“是灵命不管她了,怎么会容她倒戈?那时候在慧水赤山时,她可是连一句话都不能和你们说!”
“不是役傀,自然就能来去自如。”莲升淡声。
耳报神诧异,“役傀要是想不当就能不当,那她之前何必还唯唯诺诺的,总、总不该是想叫人心疼她!”
它小声嘀咕,总觉得连枝叶都泛苦,前半句的嫌厌是假,后面的“心疼”却是真。
无嫌可恨,也好苦,好可怜。
“役钉入魂,要想彻底摆脱束缚,就只能削魂。”莲升平静地说。
耳报神顿时明白了,它单知道无嫌心狠,却不知道无嫌对自己也能心狠到这地步。
它久久开不了口,说憎恶也还是憎恶的,却更觉得无嫌可怜了。
“我想,她是翻冥簿时耗尽了灵力和魂力。”引玉用烟杆迫得木人往后仰身,看到了耳报神紧闭的眼。
她微顿,又说:“虽然没能亲眼看到,但她留在五门后人身上的役钉已经完全消失,这只有她神魂俱死,才能做到。”
耳报神紧闭的眼慢吞吞睁开,明明脸上神色固定,却叫人看出了一丝怅惘。
它有些许难过,眼珠微颤,小声说:“早知道我就和你们一块去了。”
可世上哪有什么早知道。
耳报神看引玉和莲升也没有继续吃的意思,沉甸甸的心不知要往哪里搁,久久才嘀咕出声,“想回去看素菡了,你这手机除了消消乐也没有别的可以玩,屏幕还只有这么点儿大,不如素菡的东西好用,也不知道你们天天带在身上有什么意思。”
引玉收起烟杆,正巧她也想回去歇了,便用食指勾住耳报神的后衣领,就这样晃晃悠悠地提着。
她双臂往莲升脖颈上一环,伏到对方背上说:“不要你背,我就这么趴着。”
莲升抬起的手当即一放,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丝毫不觉得身后的人累赘,只淡声说:“也不怕踩着我鞋后跟,把自己的脚崴了。”
引玉对着莲升耳畔笑,“崴着那不正好?那样你就得心疼我,我想做什么都只能任我。”
“那你说说看,想做什么?”莲升神色不变。
引玉趁边上没人,往莲升耳根亲,说:“画花啊。”
回到鱼家,宅子又是灯光通明。隔着半透的帘子,能看到里边人来人往,好生热闹。
这次用不着撕纸人,门前装模作样打扫的傀就把门打开了。它手上扫帚一丢,手舞足蹈地往里奔,跟着其他傀跳起舞来。
鱼素菡抱着玩偶啪嗒啪嗒往门边走,双眼亮晶晶。
莲升正要熄车,便觉察到业火金莲附近有魔气正缓缓靠近。
不算太近,或许是因灵命不敢贸然上前,还得在暗中窥探片刻。
引玉画的业果从衰颓到彻底消失只需要三天,想来此刻也该发生变化了。
灵命果然坐不住。
作者有话说:
=3=
第214章
引玉的真身一角就在观喜镇地下, 此等变化她又怎会不知道。她解开安全带,下意识屏息不动,就怕灵命忽然识破计谋。
她是有那巧夺天工的技艺,但灵命看小荒渚的业果, 可是看了数十年不止, 万不能轻视了。
“牠靠近业果了, 金莲有所感应。”莲升熄车,推门往外走。
引玉环臂等了片刻, 发觉那股魔气匿藏在远处便岿然不动,也便微微安心, 松下一口气说:“我也感受到了, 可惜牠太谨慎, 离得还有一些距离,没能立刻找到牠的具体踪迹。”
“不急。”莲升走到副驾, 给她打开车门。
引玉揽起耳报神下车, 才刚站稳,就看见远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飞扑而近, 大的那只是金毛,小的自然是鱼素菡。
鱼素菡平日不爱说话,饭也不爱吃,模样瘦瘦弱弱,檬檬要是立起来,能将她完完全全挡住。
她狂奔过来, 差点将那不合脚的拖鞋甩飞,满脸写着“焦急”二字。
“慢点跑。”莲升不制止她, 只怕她摔着。
鱼素菡一把抱紧莲升的腿, 小声说:“你这次回来好快。”
莲升摸起鱼素菡的发顶, 推起她的脸往引玉那边转,平静地说:“喊人。”
鱼素菡如今已经不是那么怕引玉了,目光虽然往边上躲了一下,却还是叫出了声:“姐姐。”
“这几天家里怎么样,课上得如何。”莲升低头问。
鱼素菡掐自己掌心掐了半天,嘴里鼓着一口气,双颊圆滚滚的。
“说话。”莲升往鱼素菡背上轻拍。
鱼素菡从未明确表达过自己的情绪,不管是喜欢还是厌恶,此时将嘴里一口气尽数吐出,竟说:“没好好上课,忍不住让窗外看,想你回来。”
莲升沉默了数秒,温和从容地问:“还有呢。”
“纸傀又坏了两只,这次不怪我。”鱼素菡仰着头眼巴巴地回应。
引玉得鱼素菡叫一声“姐姐”还挺高兴,说:“不会让她怪你,坏了再做就是。”
鱼素菡听着声往引玉那儿瞧,一眼就看见了那只穿花裙的小木头人。小孩是不擅长表达,但心里所思所想会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正如此时。
引玉当即把耳报神往她怀里塞,说:“这一路上它没少提你,催着要回来跟你玩儿,你先带着它进屋。”
鱼素菡抱紧木人,紧张兮兮地盯着不动。
半晌,耳报神动静全无,她戳起木人眼珠子,纳闷地说:“它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显灵了吗。”
引玉没应声,知道耳报神定还念着无嫌那事。
就算是手上蚊子包,也不能说忘就忘,更何况是人,且还是予它喜怒诸多的人。
“进屋吧。”莲升轻拍鱼素菡头顶。
鱼素菡到底是五门后人,在这等玄之又玄的事情上耳濡目染许久,拉起莲升的衣角便说:“要黄纸。”
“要黄纸干什么。”莲升手往身后一背,给她变出了一张。
鱼素菡拿了黄纸,抱稳木人就往屋里跑,檬檬撒丫子跟上。她边跑边喊:“它不说话,我给它烧点纸钱,它心里一高兴,就会显灵了。”
这是真把耳报神当鬼神供着了。
耳报神挣都挣不开,鱼素菡这一跑,它被颠得好似脑汁都在晃。它头晕目眩,勉为其难地开口:“别烧了,省得又烧坏两个纸傀,我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哄得显灵的,下次要想和我说话,就先把家伙拿来,让我看到你的心意。”
“什么家伙?”鱼素菡手里还捏着黄纸,进门便在厅中翻找打火机。
耳报神幽幽地说:“就你上次给我看的那个啊,能看见很多小人,还能发声的那个。”
鱼素菡恍然大悟,黄纸也不烧了,带着耳报神直往楼上走,小声说:“你要是长有手脚就好了,还能和我拼乐高。”
耳报神也想,可这哪是它想得来的,它故作兴致索然,“没意思,我变个术法就拼完了,上次你给我放的那个动画片倒是不错。”
鱼素菡鲜少有同龄的朋友,她听这木头人的嗓音脆生生的,讲话也动听,不光将它当鬼神,更是当同龄朋友了。
她低头打量木人,见那双木眼珠又要合上,拧开门把说:“我给你放上回的动画片,你刚才不说话,是在外面不高兴了?”
耳报神寻思着,这小孩还挺有眼力见,伸出一根枝搔了搔耳朵,“谈不上高兴不高兴的。”
进了卧室,鱼素菡把木人搁到桌上,还把平板也立好了,坐在一边托起下巴说:“我在外面也不高兴,外面危险,坏人坏鬼多得很。”
耳报神听鱼素菡语气闷闷,伸长了枝去够她的脑袋,说起来,它来鱼家两次,竟从未见过鱼家的其他人。
它清清嗓子,说:“要说危险,那危险可是无处不在,家里家外都一样。外边的人么,是好坏参半的,稍加分辨就好了,好人未必就好,坏人未必就是坏透。”
鱼素菡鲜少提及以前的事,更不会去回想,每每想起,她都会被吓到不敢动弹,浑身冒冷汗。
在她心里,鱼泽芝是厉害,可活人和鬼神、和生死,亦是不能抗衡的。
而今立在她面前的,可不是寻常木头,这是一只家仙,模样还长得精致可爱。
鱼素菡牙关一松,伏在桌上郁郁不乐地说:“爸爸妈妈就是死在外面的,那车子一下就被掀翻了,火焰窜了很高。”
耳报神微愣,继续用枝蹭鱼素菡的头,别扭却神气地说:“过去就过去了,我可是见过世面的家仙,有我在这,里里外外都没有危险,你记着讨好我就成。”
它也不知道鱼素菡的两个辫子是哪只纸傀给她系的,比马尾巴还潦草,它勉为其难将那皮筋一解,枝当梳子用,给她重新扎了两个辫子。
小木头打小就在这木头壳子里,自己的头发从未梳过,不过它虽然没有吃过猪肉,好在看过猪跑,两个辫子扎得还挺有模有样。
鱼素菡伸手把镜子拿近,脸上浮起笑,说:“你比阿大扎得好看。”
“阿大是谁。”耳报神白眼一翻,心说这对比能不好看么。
鱼素菡往门外指去,说:“就是那只穿小熊皮套的。”
果然是纸傀,还是个穿了皮套,没正经手的,这能梳得好看?
宅子外,莲升还没进屋,接起电话说:“东西拿到了?喊个跑腿送过来就成。”
引玉靠在车上,还在用灵识寻觅灵命的行迹。
灵命的魔气也就出现了半刻,眨眼便匿藏得干干净净,就这么一现一隐,叫人估摸不准,牠究竟有未发现业果的真假。
罢了,牠总不会按捺得住三天。
挂断电话后,莲升收好手机,说:“夜里别睡太熟,我担心灵命会有动作。”
“怕是一沾枕头就不省人事了。”引玉笑说。
“我让人送点东西过来。”莲升说得含糊。
引玉眉梢微抬,“什么东西,能让我清醒一晚上?”
莲升淡哂,牵她手说:“你见到就知道了,你会喜欢。”
引玉抬起闲着的手便去勾莲升下巴,好整以暇地说:“我喜欢的不是在这么。”
“喜欢也得排个一二,有多有少,有前有后。”莲升不躲不闪,被勾了下巴只是冷冷淡淡地睨过去。
引玉啧啧打趣,“说得好像你好不容易才在我心里占到一席之地,好可怜啊莲升。”
莲升轻叹,“你又曲解我。”
“逗你开心呢。”引玉慢吞吞往屋里走,中途朝鱼素菡亮灯的卧室投去了一眼,语气淡下来说:“无嫌这一走,五门和晦雪天的役钉都消失了,阮桃身上的估计也没了,只有我还在受役钉的苦。”
听到“役钉”,莲升便慢了脚步。
引玉身上的役钉还是替莲升承的,她就是想莲升愧疚,要莲升心疼她,所以故意提了一嘴。
她往莲升身上一挨,笑盈盈地说:“背我呗,身上疼着呢。”
“这会儿又知道痛了?”莲升停住,定定看着引玉,她神色间没有丝毫厌烦,只有恼。
少倾,她双眼一闭一睁,双掌撑到膝上,说:“上来。”
引玉如愿以偿地伏了上去,没等莲升站直,她就暗算一般往对方后颈亲,还亲出了声,亲昵得光明正大。
莲升差点站不稳,不咸不淡地说:“看你也没有多疼,单是不想走路吧,干脆从现在到明天,你这双脚都别想沾地了。”
引玉晃腿,伏在莲升肩头低低地笑:“行啊,你想点法子。”
两人刚进门,就有纸傀把门关上,那傀还送上拖鞋,服务当真周到,也不知道是从哪部电视剧里学来的。
这傀不光递鞋,还会帮着换,看引玉不落地,就躬身给她换上了,只差不会开口说话。
“你看,办法这不就来了?”莲升背着人慢慢悠悠往楼上走,才进卧室便把这脚不能沾地的往床上丢。她屈膝抵着床沿,俯身说:“待着吧,可别多动一下又喊疼。”
引玉扯松了衣领,歪歪斜斜地躺着,说:“干脆给我折个轮椅,这样省事。”
“轮椅?还想去哪。”莲升把引玉发上的簪子拔了,随手放在枕边。
引玉下巴抬起一努,说:“想洗漱呢。”
莲升施了净物术,还真不让引玉的脚沾地一下。
引玉乐在其中,撑起半个身好整以暇地看她,“你最好能一直盯着我,双眼要是离开我一下,我就要跟你算账。”
莲升坐到床边,拿处手机不知回了谁的消息。
引玉凑过去看,见备注上有“老师”二字,便随意地扫了一眼,说:“素菡有长进,课虽然没有好好上,话却比以前多了不少。”
莲升“嗯”了一声,飞快打字回复,应声:“挺好的。”
半个小时后,莲升的手机又响了,她看了眼号码就起身往外走,回头说:“脚可别偷偷沾地。”
引玉伏在床褥上看新闻,连头也不抬。
楼下那停在铁门外的,竟然是祁羽非的车。
祁羽非没等莲升开门,手穿过铁门往里一伸,说:“东西拿来了,这几天你们真是神出鬼没的,我来堵过两次,却只堵到鱼素菡的老师。”
莲升接过烟丝盒,抖了两下问:“进去坐坐吗。”
“别抖了,没缺斤少两,可不敢欠你俩的。”祁羽非轻哼,摆摆手往车那边走,“我是正巧要去萃珲,顺道给你们送东西过来,等会有个重要的拍卖,就不坐了。”
她打开车门,往宅子那边看,说:“下次有空再见吧,替我给邬引玉带句话,最近她没去楼里,我连客人都少了。”
“嗯?”莲升迎着车灯微微眯眼。
“你不知道吧,平时想见到这邬家小姐可不容易,不少人为了她专程在楼里买了贵宾座。”祁羽非故意的,自从知道这两人关系不简单,她就没安过好心,只想看邬引玉吃瘪。
“那还挺受欢迎。”莲升转身,不咸不淡地说:“慢走不送。”
祁羽非上了车,掉头后嗖地就开远了。
楼上卧室没开灯,全靠走廊的光照明。
引玉看了一圈的新闻,和她想的无差,舆论还算能控制住,只是一些离奇古怪的猜测没能彻底断绝。她听见脚步声,便丢开手机说:“谁啊,送什么东西来了。”
莲升坐在床边,径自把把引玉的烟杆拿了过去,转而将一样东西抵到引玉鼻边。
引玉闻到那非比寻常的烟丝味,不是冲鼻的焦油臭,反倒带着暗香,和林醉影当年给她的有几分相似,若非如此,她也不会爱不释手。
她讶异地坐起身,“祁羽非来了?”
在这以前,引玉手上的烟丝都是托祁羽非拿来的,这款烟丝不好找,得祁羽非亲自出面,才讨得到些许。
“想很久了吧。”莲升不给引玉拿,手往后一偏,就避开了。
引玉看这人既不给她烟丝,又拿她烟杆,便翘起一条腿坐着不动,意味深长地说:“还和我玩花样了?莲升你心不静。”
莲升效仿引玉,将烟丝盒反复推开合上,将调侃还了回去:“你到是给我一个,我能心静的理由。”
引玉话还在喉头,便见那神色清净得好像超脱红尘的人,竟从盒里捻出了一些烟丝,放在烟窝里点燃。
莲升点烟的动作不算娴熟,在火光亮起、烟味迸开的一瞬,她好像既庄重,却又堕落,疏远而又暧昧。
引玉心想,这人当真毫无自知,是饵却当自己是鱼。她欲念横生,既想尝莲升,又想品一口烟,于是爬过去往莲升腿上一坐,凑上前便用唇齿来夺。
莲升神色还是不见变,她侧头吐出烟,不熟练地咳上两声,才含上引玉的唇珠。
“给我尝尝。”引玉攀住莲升手臂,“我身上疼着呢,吃不到可就要哭出来了。”
莲升定定看她少倾,用烟嘴碰她嘴角,说:“那就坐这哭。”
作者有话说:
=3=
第215章
引玉眉梢一抬, 这回终于咬到烟嘴,含含混混地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飞扬跋扈了,不过是出去一趟,被附身了?”
莲升椅向床头, 好像成了那端烟杆的工具, 给引玉稳稳拿着, 一下也没抖,“那祁羽非说, 近来萃珲八宝楼的生意不算太好。”
引玉顿时明白了,祁羽非心眼小, 向来眦睚必报, 算盘打到她头上来了。她呼出一口烟, “祁羽非是吧,记着了。她是狐狸投胎, 狡猾着呢, 她那话你敢也信,也不怕把我冤枉了。”
“哪冤枉你了, 我只字未说,不过是叫你坐腿上哭。”莲升言之有理。
“想看我哭哭啼啼,那你还得另外想点办法。”引玉挨过去,双手环上莲升的腰,假意闻向烟窝,又闻莲升颈侧, 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莲升一动不动地看她,被勾得有些难忍。
引玉将烟杆拿了过去, 烟嘴一旋, 硬是拨乱了莲升的领口, 这还不止,她还朝莲升半露的肩头轻敲两下,说:“以前觉得这烟丝天下第一香,如今却觉得……”
“什么。”莲升料到引玉口中好话不多,却还是顺着问。
“莲升你动情的时候最香。”引玉笑说。
这夜,引玉哭自然是没哭,不过是被莲升追着颈子吮出花,她乐在其中,又哪会觉得难受。
整晚不至于过火,却也没能安睡,她双脚根本沾不着地,就在莲升腿上,被送至云海悬浮,飘飘忽忽,下不及地,上又不及天,是酣畅,却被克制着不让尽兴。
莲升说到做到。
三日短不算短,长又不至太长,时刻都不容忽视,纤毫变化便能造就燎原烈火,足以将整座小荒渚拉入万劫不复,慧水赤山都未必能逃过。
就在翌日清早,埋伏在“业果”不远处的魔气又近了一步,它无意间又泄露一息,就好比染指垂涎的饿鬼,想憋着气伺机而动,却馋得根本憋不牢。
暗处,灵命蠢蠢欲动,看来是信了业果衰颓,快要按捺不住,否则牠必会更加小心谨慎,哪至于急躁到暴露气息。
两人有所察觉,挨在凌乱床褥上相视一眼。
引玉都计算好了,连睡袍也不整,敞着半个身伏在莲升边上,冲莲升的耳说:“你不知道我那画有多巧妙,画出来的业果会逐渐干瘪萎缩,等它缩成鹅蛋大小的时候,道道裂痕随之出现,到最后整枚业果都会彻底消失。”
莲升的头发被压着,起都起不来,干脆躺着不动,说:“果然巧妙,就看灵命能忍到哪一步了。”
“幸好有你的业火金莲在,好能把业果衰颓这一变化圆过去。”引玉故意往边上挪,把莲升的长发枕得更是拉扯不动。
莲升便往引玉脖颈上捻,摩挲起那一个个红印子,“业火本就能净化业障,就当是我暗中借用了天道之力,而业果抵抗不住,所以才飞快显露出颓势。”
引玉侧颈被摸得痒,再折腾下去又得动情,她忙不迭抓住莲升的手,眯眼说:“正好,你有金莲,我有真身一角,到时灵命如果有动作,眨眼就能赶过去,不过么。”
莲升看她不语。
引玉眼波如潮,被欲浸润得彻彻底底,戏谑说:“你何时变得这么不管不顾了,分寸呢,莲升?”
“是你枕了我的头发。”莲升淡声,“我动弹不得,做不了其他。”
“真是巧辩。”引玉起身,却按住了莲升肩头,“我一整晚脚没能沾地,现在换你了。”
说着她就下床洗漱去了,嘴里还哼着调。
莲升翻过身,正对着引玉原先躺着的地方,合眼说:“换一个哼,那是我轮回第七世吹的埙曲,调子不吉利。”
引玉从浴室里探出头,笑说:“这种话也能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怕了?”
莲升岂会承认自己的担忧。
这一整日,引玉和莲升连门也不出,就在观喜镇数十里之外守株待兔,等着灵命主动入笼。
恰好鱼素菡的老师请了几天假,也不怕有人前来打搅。
同天傍晚,不少地方传出消息,竟有数以千计的人无端端成了植物人,心跳和呼吸还在,但人已经醒不来了。
有人联想到观喜镇,观喜镇那事儿,至今还没个说法,这次多地发生诡事,分明和观喜镇的一样!
引玉看到这些消息,皱眉说:“哪能一样,这事和观喜镇区别大着呢,观喜镇那是因为死魂夺舍,鬼魂一走,只剩个壳子在那,现在频频有人出事,恐怕是因为被灵命吃了魂。”
“牠倒是做得滴水不露。”莲升看向窗外,如今是落日熔金,丁点劫雷降落前的晦色也没有。
“牠昨晚已经发过急了,接下来如果还是那飞扬浮躁的模样,肯定什么也拿不到。”引玉揣测,“可不得小心稳妥些。”
但很显然,灵命此举也稳妥不到哪去,不过是将气息掩藏妥善了。
牠越发焦灼,连活人魂都吃,只盼牠还能吐得出来,否则这天地必会乱套。
引玉翻掌,灵力像水墨画中的鱼,倏忽消失。
她料灵命快要按捺不住,而她也是。
“在想什么。”莲升伸手往她掌上一撘。
“恨不得让业果变化得更快点,好将灵命彻底逼出来。”引玉目光微黯,“不过业果已经画成,轻易不能大动。”
莲升握起她的手,“等,别让牠察觉到异样。”
引玉长舒一口气,把那新闻页面划走了。
另一边的卧室里,鱼素菡闲来没事,趴在檬檬背上拼乐高。耳报神就在她卧室里看动画片,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能跟着喊出几句台词。
鱼素菡向来懂事,她话说得少,感知却敏锐着,猜到“鱼泽芝”的事情还没办完。
于是从白天到夜色降临,她只在卧室里自己玩儿,大气也不出,还不许楼下的纸傀吵闹。
夜色一深,鱼素菡躺上床,将自己完完全全地盖到毯子下,才侧身对耳报神说:“她们是不是又悄悄出去了,外面一点声也没有。”
耳报神身上湿淋淋的,表面上是擦干了,渗进木头里的水却怎么也吸不出来,整个木头身看着比平时黑上一圈。
它总算明白,为什么鱼素菡说这次坏的两只纸傀和她无关,原来是因为,纸傀看了电视里的打水仗,非要学着玩儿,不光把自己淋得稀巴烂,还把它也打湿了。
耳报神叹气,纸傀就是纸傀,也不能奢求它们有多聪明懂事,能得有七分像活人,就已经感天动地了。
它枕在另一边的枕头上,被那毯子一遮,什么也看不清,嘶了一声说:“她们或许真的出去了吧,前些天的事情没办完,肯定还得去办。”
“什么事啊?”鱼素菡瞪着眼。
“不能说。”耳报神勉为其难地开口,“你闭上眼认真睡觉,一觉醒来,说不定她们就回来了。”
鱼素菡伸出一根手指戳它,说:“你不是家仙么,怎么不去帮她们。”
耳报神哑口无言,它倒是想帮,可这哪是它能帮得了的,它看那两人脸上连笑意都少了,心里也愁着呢。
它嘟囔:“你别管,该帮的时候,我肯定会出手,她们还欠我良多,万不会让她们伤着。”
鱼素菡嘴上说“拉钩”,小拇指便径自往耳报神枝上勾,接着她两眼一闭,在床边垂下一条腿,踩上檬檬那毛绒绒的背,才安心地睡过去。
是只能等,这一等就得等上三天。
光是这头一天晚上,变化就数不胜数,沉睡不醒的人从上千直逼近万,医院收容了不少这样的“病人”,可通通束手无策。
这诡事像疫病一样散播开来,一些人认定自己是下一个要亡命的,平时不敢做的恶劣事,如今一件也没落下,在疯魔中寻找那病态的畅快。
所幸场面还算控制得住,否则就不单是城中治安会乱。
这是小荒渚的浩劫,也是引玉和莲升的难。
她们和此事息息相关,哪能划得出半道界限,此番为了擒捉灵命,她们身上已是罪罚重重,可不是三五道劫雷就能罚得过来的。
小荒渚的劫数越大越广,落在她们二人身上的罪也会越重。
不过引玉不怵,总归要受罚,两人一起受,也不算孤单。
在这第一天里,“业果”的根须逐渐凋萎,原本黑沉沉的硬壳上无端端出现少许裂纹。
想来到第二天,裂纹会由少变多,且每一道都会逐渐加深。
一旦那根须彻底凋萎,“业果”就会从根须上滚落,壳上失去光泽,就连从里面传出的声响,也会逐渐消止。
最后一天才是那等着灵命的重头戏,这天里,“业果”的壳将随着裂痕渐深而四分五裂,灵力却不会迸溅而出,只会反被金莲“吞”个完全,直到枯竭。
灵命一旦现身,引劫雷劈开金莲,还能有幸夺得些许,反之,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灵力被金莲吃尽。
引玉的画卷已经准备妥当,只要灵命现身,劫雷出现,她就会立刻将整座小荒渚的人全部纳入画中。
此事不易,得耗费灵力万斛,但她只能舍命以对。
三天里,吕冬青等人觉察到异象,却不敢打来一个电话,就怕乱了引玉和莲升的计划。
引玉还真是三天没睡,却也没敢多碰烟杆,省得莲升又想她坐到腿上哭。她的心可禁不起撩拨,她坐莲升腿上,更是清楚这人收紧双膝时使出的暗劲,心瘾比她一点不少。
在那最后一天,两人终于从房里出来,坐在厅中沙发上相视而无言,都有许多话想说,可如今事还未毕,谁也不敢妄自许诺。
直到窗外歘啦一声响,惊雷迸裂,万里晦暝。
引玉神色骤变,觉察到“业果”即将破碎,而灵命心急火燎,已不敢再静观不动。
“来了。”她蓦地从沙发上起身,走到窗前打量。
天色剧变,就在一分钟前,这外面还是亮堂堂的,如今却如墨洒。偶见掣电劈落,道道俱是紫里透红,一看便知非同寻常。
莲升也走了过去,仰头一动不动,直到眼前又是一亮,天边雷声好比龙啸,才说:“收生灵入画。”
她一顿,扭头直直盯着引玉,又说:“届时你也入画,我要将小荒渚塔刹彻底打开。”
现在塔刹还不算全开,劫雷便已经是一道接一道,一旦全开,灵命便和回到慧水赤山无甚两样。
这也意味着,同在小荒渚的所有人岌岌可危,包括她们二人。
引玉瞪起眼,寒意好像随着惊雷贯地,灌入她天灵盖,害她浑身发寒,“灵命疯了,你也疯了?”
莲升却不看引玉的眼,单是握起她的手,将她腕上那菩提珠串整理好了,平心静气地说:“既然灵命想招天雷,而我们要借天雷擒牠,何不让天雷砸得彻底些,擒牠可不能留有余地。”
引玉良久没吭声,恨不得把手里珠串捋下来,把莲升这张嘴堵上。
她知道莲升长了一副好似不沾红尘的相貌,一举一动足以骗人,看着像那一片冰心的,其实在为欲求付诸于行时,那果敢模样和她如出一辙。
“你只要在画里不出来,就不会有任何闪失。”莲升从容不迫。
引玉抽出手,用力往莲升心口上戳,冷声说:“这事没得商量。”
不料,莲升还她一句:“这事没得商量。”
引玉不与莲升争,反正到时候进不进画,还不是她自己说了算。她不做声地捋着珠串,听雷声一啸,心便微微一抖。
雷电越来越密,而“业果”边上,灵命的行迹也越来越分明,想来不过多时,劫雷便要齐齐奔赴而来,劈个天摇地动。
的确到了要收灵入画的时候。
楼上忽然传来怯怯的声音。
“打雷了,你们又要出去吗。”鱼素菡被雷声惊醒,出来才知道这两人竟然在家。
莲升皱眉说:“谁说我们要出去。”
“耳报神。”鱼素菡不假思索地供了出去。
莲升不反驳,只说:“回去睡,雷声等会就会停。”
鱼素菡抱着娃娃转身,听话地回去了。
听到门关,引玉用力甩出真身画卷,一身小荒渚的常服悄然褪去,变作慧水赤山的广袖白裙。
作者有话说:
=3=
第216章
引玉躯壳未脱, 忽然间奔窗而出,一个穿壁就到了晦冥天穹下。她身姿轻灵洒脱,手上画卷一甩,当作披帛缠在身周。
屋外是飞沙走石, 不是暴雨将至, 是浩劫已近。
但见那画卷皎皎似玉, 其上流光奕奕,再看头顶上是盖地的乌云, 就好像月光崩泻凡间,全聚到了引玉身侧。
疾风刮至, 引玉的白裙陡然绽开, 好像夜里昙花, 带着难以言明的神妙古韵。
而她周遭却是钢筋水泥,幢撞高楼拔地而起, 一时间时空好似撕裂, 仿佛小荒渚和慧水赤山已经合二为一。
或许三千大小世界本该就是一起的,其间不应存在任何隔断, 同生且共死。
引玉回头,看见莲升也步出屋宅,望向她的目光定定的,眼中不余摇摆。
她笑了一下,腾身便奔天而去,在那浩浩苍穹下, 身影显得何其渺小,甚至填不上一道云间的裂痕。
莲升的目光也跟着迎向天际, 手掌上暗暗浮现一缕金光, 只要引玉需要, 她随时能予。
远远穹宇下,引玉并非是要补天。
她手上画卷伸展开来,化作无边无际的莹莹盖毯,在天上那么一遮,就把乌云全数挡在了上边。
刹那间的天昏地暗哪算异象,如今才像!
黑云被遮起后,地下万千土地反倒亮堂一片,是画卷上的光泽照得凡间重归明朗。
只可惜艳日不在,此时本该是云蒸霞蔚的傍晚,如今“天色”亮虽亮,却毫无生机。
半空中,引玉近乎和莹白卷身融为一体,她见千亿人齐齐仰头,好奇于天幕的剧变,料想这些人一定在猜,是不是末日将近。
末日将至,想做什么只能赶紧做。更多的人眼里露出狰狞阴毒之色,发疯一般,势必要将此间秩序完全打乱。
但引玉不会给他们作乱的机会。
引玉近乎脱力,她要想将画卷延展到能遮蔽整座小荒渚,就得将灵力全部倾出,且不说,画卷上方的天雷还在鼓噪不停。
紫电一道道劈落,劈不到凡间,却全打在了她的真身上。
引玉目色沉沉,真身被惊雷一劈,便跟着略微震颤,可是她没有退路,也不能犹豫,此时已是箭在弦上,小荒渚危在旦夕。
她伸手招向地壤,便见高楼和山海间风烟大起,飓风好像天柱那般拔地冲天,密密匝匝,数不胜数!
道道飓风攀天而上,似是要穿过画卷直插云霄。
无数生灵被卷在其中,什么人鬼牛羊,只要是有灵的,就连蚂蚁也一个不落!
于是,这些星罗棋布的飓风正好比天梯,有些人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睁眼便到了画里,眼前一片纯白,好像遁入虚空境地。
不论是正想作恶的,学习的,工作的,亦或是在写那不知道能被谁看见的遗言的,一眨眼全到了这。
“是风把我卷进来的,我看见窗外飓风成林!”有人说。
“我不知道,我刚刚眯眼睡了一会,忽然觉得周身轻飘飘的,睁眼就在这了。”
画卷上一个个身影随之呈现,色彩鲜明而真实,不像画,更像影像。画上的身形轮廓还会变化,随着众人走动而到处挪移。
那鱼家的宅子里,鱼素菡和檬檬自然也没逃过。
风声咚地将窗吹开,鱼素菡正想让檬檬给她叼画笔,她话还没说出来,人就被卷到窗外了。
近六十斤重的檬檬也跟毛线球一样,在半空中旋了两声,嗖地到了天上。
耳报神早有察觉,可惜它只能留住自己,留不住旁人。它使尽浑身解数地发枝,整个木头牢牢缠在桌子上,根须猛往墙上扎。
要想把它卷走,那就得把整个屋子都卷过去!
也不知道那两人在打什么主意,但耳报神不光悄悄留下,还藏好了身上的木头味,省得被发现。
它可是答应了鱼素菡的,要在紧要关头出手相助,家仙就该有家仙样。
*
整座小荒渚虽然不比慧水赤山大,却也是广袤无垠,一眼望不到边际,要将亿计的人全部装入画中,可不是瞬息就能达成的。
只见平地上又有数道飓风攀天入画,卷上身影渐渐变得密不透风,乍一看五彩斑斓,好像颜料随意泼洒而成。
雷声更密了,但地上地下的生灵还有余。
快,还要再快!
引玉沉心静气地合掌,不过刹那,地壤上的万道飓风汇作一道,差些把花草楼房也卷入其中。
风口一大,凡间生灵也消失得更快了。
半刻后,亿亩地上生息渐无,再过分秒,凡间仿若寂灭,悄然无声。
是时候收卷。
引玉猛将画卷收拢,人已是摇摇欲坠之姿,好在还有余力。
盖地的莹白画卷徐徐卷起,每收拢一圈,天边就露出一线的晦色。
浓云渐渐展露,其间偶尔闪烁的电光也随之面世。
画中,所有人挤在一起,都不明所以地张望着。
在这之前,他们有的身隔千里,有的甚至死生有别,如今不论活人死人,竟齐聚一堂。
活人身上有生息,而死人死相惨淡,身上还冰冰凉凉,多看两眼就能辨出。
平常时候要是撞鬼,众活人跑都来不及,可现在挤挤攘攘的,哪里能跑,只能哆嗦着和鬼祟挨近。
“怎么这地方还有死人啊。”
“我不会也死了吧,所以真是末日来了?还挺好的,死得不痛不痒。”
“我在阴曹看到身边的鬼被吃掉一半,好不容易才保住魂魄,难不成我还是没能逃过?我还等着轮回呢,可别是造化弄人。”
“那你呢,你是活人还是鬼啊。”
引玉的画从未有过如此热闹的时候,所幸这些沸沸扬扬的声音都被堵在了画里,吵不着她。
此时的小荒渚,还是那华灯初上的美景,只是景中没了人。
引玉果然没有入画,在把画卷彻底收齐后,俯身便奔回鱼家,施施然落在莲升身前。
鱼家的庭灯,还不及天上落下来的电光亮。
引玉穿着那广袖白裙,莲升却还是小荒渚的装束,好像两人隔空相遇,明明近在眼前,却平白多了些许距离。
莲升能感受到,不论地上地下,此间已无生息,想必人和鬼都进到画里了,任雷电如何劈都伤不着他们分毫。
可她脸上还是没有喜色,看着引玉问:“你为什么不进去。”
引玉还挺得意,但她不爱看莲升这副模样,好像和她存在隔阂。
她摸起莲升的眉心说:“把这皮囊脱了,我要看你原来的样子,你不变回去,我就不答。”
骇电歘啦坠地,劈得山摇地动。
莲升索性化回原身,乌发泼墨一般,在烈风中飞扬不休。
引玉得偿所愿,指尖勾勒出莲升花钿的轮廓,还得寸进尺地亲上前,一触即离,说:“我不进去,那里边挤,又没有你,进去做什么。”
莲升抿唇久久不言,她看得出引玉是在故作无恙。
“我只是收灵入画,伤不着。”引玉晃起手里的画卷。
“转过去让我看看。”莲升声音微哑。
以真身抵挡劫雷,又岂会无恙,她都清楚着呢。
引玉偏不转,戳起莲升的肩角,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管顾这些。”
天幕忽然又被劈亮,莲升猛地仰头,目光凌厉,“来不及了,灵命是要彻底现身了,你速速进画。”
“不进,你想开塔刹就开,区区劫雷,伤不了我纤毫。”引玉轻声一哧,举起戴了菩提木珠的手腕子,抵在唇前浅吻,“更何况,我这不是还有菩提珠串么,你说过要保我平安的,别是说话不作数。”
“怎么可能不作数。”莲升淡声。
她倒不是要逼着引玉入画,既然引玉不爱做,那就不做,她只是忧心,以己之力护不住引玉。
“你开就是,事不宜迟。”引玉笑得毫无顾忌,“你我齐心,还怕擒不住一个灵命?”
莲升深深看了引玉一眼,不动声色地闭目掐诀。
“让我也看看,塔刹彻底打开会是怎么样的阵仗。”引玉仰头。
莲升不语,神色一瞬寂定。
她如今不光是白玉京的莲仙,更是仙辰匣本身,与万千塔刹有着直接的牵连,一动念、一倾灵力,便能叫塔刹开个彻底。
当初地火滔滔,得把所有塔刹全部打开,才引得到足够多的天净水,如今光是开这一座小荒渚塔刹,尚用不到千分之一的气力。
远远的,天边传来砖石搬动之音,就好像暗中有一道重比泰山的石门在缓缓打开。
莲升眉头紧皱,手上掐诀不断,倏然一个睁眼,天边石动声消停,便知小荒渚塔刹全开!
就在这一刹那,劫雷滚滚而落,原先云边只有寥寥几道紫光,如今紫电织如天网,果然比那时观喜镇坟山上的还要恐怖!
如果说,那时候的紫电是紫龙奔走,电光再凶,也不及小荒渚的一道天堑宽深。
那如今的电光密密层层,分明就是饕餮巨口,整座小荒渚不过是它的盘中物。
这些电光要是全数落下,小荒渚非得湮灭消失不可。
灵命的业障正和这紫电一样深重,牠想借劫雷劈开业果,可谓轻而易举,但自己要想从中保命,可以说是难上加难。
所以牠才不敢尝试,就算僵持千年,也不愿冒这个险。
只可惜,引玉和莲升不和牠僵持,偏要拿个假的业果骗牠,她们宁愿背负这一刻飞跃高涨的业障,也不愿受那千年的缓刑。
莲升仰视天穹,终于看到数不尽的紫电好像晦雨那样滂沱落下,她只手撑开一道屏障,冷声说:“你该走了。”
说完,她甩出金剑一柄,非要跟灵命争个快慢不可。
灵命要破业果,她要捉灵命,就看孰先孰后。
引玉从容地说:“我要是入了画,到时候谁带你避劫雷,你急到连这事都忘了,看来果然是没我不行。”
她一把抓住莲升的手,猛地带着莲升入画又穿出,不过一弹指,人已从叡城抵至观喜镇的地下。
“业果”裂缝百出,画出来的虚假灵力正被那业火金莲吞吃着。
一个身影站在不远处,牠踽踽而立,还是佝偻着背的女身,可不就是灵命!
灵命瘦削的身躯被鬼影和生魂包裹着,仿佛身披黑袍,而鬼影和生魂挣扎涌动,就像黑袍兜风而扬。
牠的神色还是寂定冷静,心再疯魔,也不让人看出分毫。
灵命的癫狂,全藏在牠定定不动的目光中,牠压根不理会身边走了谁又来了谁,只管盯着业果看。
轰隆一声,千丈之地被劫雷劈开,碎石哪有落下的机会,还在半空就化作了齑粉。
“灵命。”莲升抬剑指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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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看见莲升抬剑, 引玉就猜到,莲升是要引雷。她当即想出声阻止,但话语全遏在喉头,一个字也吐不出。
正如她抵挡劫雷, 将全部生灵收入画中, 这也是莲升必须要做的。
此剑一抬, 滂沱如雨的雷齐齐汇聚过来,好像倒转的漩涡, 电光由紫交融成红。
这盖地劫雷全由灵命身上业障招来,能令牠粉身碎骨, 又怎会是莲升一个人承受得住的。
可莲升没有选择, 她不能让劫雷碰到真正的业果, 亦不能让灵命还有还手之机。
这众多劫雷汇集而落,才是属于灵命的罪罚。
莲升握剑的手颤抖不已, 面色越发森寒, 眉心花钿好像凝结的血迹,一瞬化至墨黑。
雷电灌地, 不光是这观喜镇,就连百里、千里外的地方,也被劈得全是深深罅隙。
小荒渚千疮百孔,每一道裂痕都有千丈深,灵命昔日的藏身之地全被铲平,如今牠无处遁逃。
灵命依旧不看这前来擒捉牠的人, 牠飞身就朝业果扑去,彻底解开身上的藏息术, 意图引走莲升剑上的劫雷, 好将金莲和业果一并劈开。
但牠留有余地, 心知这万道劫雷要是通通劈下来,业果怕是会直接灰飞烟灭,而牠必定也是。
黑袍魔佛长发披散,霎时分出魂灵众多,就好像飞扑而出时,留下了成千盈百的虚影。
虚影散向八方,分明是想引得劫雷再度分散!
人有三魂七魄,但灵命不同,牠能集万灵而为一,当也能分作众多魂魄。
好在只要灵命主魂一散,分出去的那些无所倚赖,也会跟着消散。
莲升神色骤冷,近乎把控不住剑上劫雷,暗紫发红的电光已有流散之势。她冷汗直冒,却还是方寸不乱,冷声说:“灵命,你可认罪。”
灵命不应声,牠身上的魔气鬼气交杂腾飞,好像扑火的蛾,是生是死全在这一举。
莲升终归还是拗不过天道,劫雷本就是要冲着灵命去的,如何能任由她拧成一团。
些许电光已经溢向别处,大地晃晃荡荡,裂石土砾到处飞溅。
掣电奔走,莲升举起的臂膀颤抖不停,好比擒着一只挣扎不休的庞然大物,手骨差点折断。
她快要支撑不住,但凝来的电光还不够多,尚不足将灵命一击毙命。
见状,引玉也朝剑柄握去,不由莲升答应还是不答应,一言不发地借去半数灵力。
莲升飞快睨去一眼,两人只字不说,但心意相通。
「你这样,叫我如何护你?」
「你护我是你的事,我出不出手,是我的事。」
可惜这浩瀚电光到底不是她们二人能轻易使驭的,剑身还是摇摆不定,好像顶着亿吨巨石。
剑上紫电聚而欲散,散又遭聚,在电光失控过身的一瞬,莲升抬掌便朝引玉震去。
引玉不对莲升设防,猝不及防地受了这一掌,被迫松开手往后一倒。
失去引玉的半数灵力,形同旋涡的电光又岌岌将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莲升不得不忍下剧痛,被倾斜电光带着,朝灵命刺出了这一剑。
“灵命,伏罪!”
这一剑,是诛罚剑。
剑身从赝品业果上刺过,将金莲击碎成飞屑,凛凛剑尖直取灵命项上灵台。
这可是万道劫雷荟萃而成的电光,业火金莲彻底湮灭,而画卷一角单是被擦到边沿,便露出了单薄原样。
只见“业果”迅速塌陷,变作残纸一张,画上墨汁飞洒开来。
墨水溅上灵命面庞,牠的神色终于有变,这才知道自己受了骗,此物哪里是原先的业果!
“灵命,伏罪。”莲升并未拔剑,冷冷视之。
灵命寂定的眼里浮现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悲戚,牠侧身欲躲,可惜金剑和电光逼得太近,也太急。
牠那灵台被剑尖刺穿,还被劫雷劈个正着,身上一个松懈,那些未被吃绝的魂便像黑烟那样滚滚升起。
只是灵命被劈,那些被牠吃进腹的魂也不能幸免,飞出来的仅有寥寥几只还算完整。
引玉赶紧甩出画卷,将众魂收入画中,涓滴不遗。
灵命灵台衰弱,身上拼凑痕迹尽显,周身鲜血淋淋。牠到底不是寻常灵怪,竟还能硬生生后撤着令剑尖拔出,堪堪保住一息。
如今再看,牠只有一张脸拼得万分好,像牠自己。
莲升还是低估了劫雷的变数,只差一些,她就能令灵命毙命。她正想再聚劫雷,便见灵命腾身直上,明显是想逃!
如今小荒渚的地下已经没有牠的藏身之所,牠要逃就只能往其他的小世界逃。
而小荒渚此刻禁制大开,是只蚊蝇就能随意出入。
“追牠。”莲升扬声。
引玉追上前,哪料电光散开,劫雷又像天星陨落那般,不分青红皂白地到处乱砸,她好几次差点被劈到。
不远处,灵命一路狂奔,身侧紫电好比箭矢,既在后面追赶,又在前面拦堵,牠好像一只过街的鼠,时时刻刻寻机逃窜。
牠何故如此?牠像鼠,像猪,像牛羊,像众生万灵,唯独不像牠自己。
牠甚至不知道,自己原该是什么样。
灵命面上头一次露出不解和悲怆之色,逃窜时头昏欲裂,好不容易积攒千年的寿数竟只余零星,拼凑而得的身几近崩殂。
眼看着地壤坍塌,亿万沟壑纵横交错,牠此刻再到地下,已不可能还躲得开天道,只能斗胆奔天,想穿过小荒渚,潜入其他还未大开的小世界。
此番迎着天雷直上,一不留神就会彻底湮灭,但这是牠最后的退路了。
牠似乎宁愿彻底被身后之物吃尽,也不想死在劫雷下。
莲升岂会容牠离开,蓦地停步云端,边上紫电急降,她却好像身外无物,闭眼便掐起法诀。她要令小荒渚再度合上,如今已将灵命逼出,她不借天雷也能将之擒获。
雷声中,那石动的动静隐隐约约,而天上电光渐隐,分明是被塔刹截住了。
紫光熠熠的天登时黯淡消沉,只有寥寥数道雷还能穿透塔刹,劈在灵命路经之地。
灵命回头冷眼以对,佯装出来的悲悯几近消失。
“你可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莲升不怒不嗔,“你何故如此。”
灵命不答。
“事到如今,你的所求可有证得。”莲升问,“你心之所向,可曾有片刻明晰?”
灵命面上又浮现痴狂,何故如此,何故如此?
牠的所求,牠的心之所向……究竟是什么。
“灵命,天上的路已经隔绝,你身上的业障全是自己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伏罪吧。”莲升最后道出一句。
就这一瞬,灵命眼里全是决绝,牠不再奔天,而是俯身掠向远处,一瞬就没了影。
少了陨星般密匝匝的劫雷,引玉终于得以喘息,也不必再提心吊胆。她眯眼盯住灵命离开的方向,哂了一声,势在必得地说:“这次总算能擒住牠。”
正要追上前,她扭头便见莲升手上身上全是血,原来握剑的手垂在身侧一动不动,似乎是……
断了。
这是,被劫雷劈出来的。
谁能想到,伤势都这么重了,莲升还是那无心无情的样子,根本不往自己身上看,“再追。”
引玉愠怒冲顶,却不敢慢下一步,她踏云时又猛回头望去一眼,见莲升垂着的那只手绵绵软软,只在奔走时轻微晃动。
当真是断了。
她周身冒出寒意,想起来了,莲升受伤可不单是因为出剑时雷电过身,还因为那朵被劫雷劈成飞屑的业火金莲。
劫雷劈向灵命时,想必莲升已快要握不住剑,无法令它绕开莲花,只能任它直直穿莲而过。
金莲是莲升灵力所就,与她灵台相系,被掣电一击,就彻底收不回来了。
好比灵台被掘去一块,如何会不难受。
莲升如斯从容,好像视死如归,即便她半边身已迟缓到不甚协调,也没有片刻停顿。
“莲升!”引玉回头喊她。
莲升趔趄了一下,目光从容地迎上前,本想抬手将引玉面庞上的一滴血抹开,使了一阵的劲也没抬动,才知道自己的右臂已经半废。
她微微愣住,没想到剩余的灵力已不足以修补躯壳。
仙体轻易不会受伤,一旦伤着,就得养个千百年才能养回来。
“我去,你歇着。”引玉甚至想拿画卷缚住此人。
莲升抬起完好的手,重新变出一柄金剑。她注视引玉良久,终于把念了许久的事说出口:“我能拿什么跟你换回,你原先送我的那幅画。”
引玉一听就明白莲升指的是哪幅,她嘴角翘起,反手抹上莲升侧颊,说:“当初不是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么,如今怎么又想要了?我收回来的东西,你再想拿回去,可就难了。”
“有多难?”莲升神色认真。
引玉促狭看她,压低声说:“拿命来换。”
想要那幅画,就得好好活命,而这命给了她,就只有她能取,就连天道也不能肆意掠夺。
莲升垂头淡哂,“你要,给你就是。”
引玉立即朝莲升心口摸去,凭空一攥,好像真的把莲升的命攥过去了。
“收好了?”莲升暗到发黑的花钿变艳了一些,“我的命可就由你照看了。”
远处凄风奔嚎,惊雷万钧,只见沙石全往高处走,苍青大树拔地而起,就连花草枯根也无一幸免。
引玉差点被掀上天的沙石蒙了眼,眯眼时忽然记起一事,灵命既然是万灵,那能填补牠的,可不只有魂魄和阳寿阴寿。
有情众生是万灵的一部分,而无情众生,譬如一叶一菩提,也是万灵的一部分。
只是,前一物填的空缺多,后一物能填的空缺少。
莲升有所觉察,哪里顾得上疼痛,冷冷说:“牠竟然还在挣扎,这就去断牠奢想。”
两人齐齐赴向灵命所在,循着那气息跋山涉水又层层拾高,才知道灵命竟是在整座小荒渚的最高点,一处极寒的无人之地!
此山近乎能与望仙山比肩,只是这小荒渚没有白玉京,站得再高也见不到仙人,求不到仙命。
令人诧异的是,山巅竟然垒有法阵,看那法阵粗糙,分明是临时垒起来的。
法阵周边有砖石堆叠成柱,每一块石头上都刻有潦草经文,经文并非寻常人能看懂,因它是小悟墟的文字。
灵命身上鬼气全失,蔽体的袍子被撕开一道参差不齐的口子。牠身下血积成川,背不再佝偻,反倒还缺了一块。
缺的正是那名婴童!
此前受婴童压迫,牠的脊骨如何能保持笔直,此时一眼就能看到,牠模糊血肉间的崎岖背骨。
这伤口明显是劫雷造就的,边沿处焦黑一片,如被炙烤,竟还是借劫雷剖的婴童。
可婴童去哪了。
灵命怀抱一物,坐在法阵中定定不动,怀抱之物血红刺目,可不就是那东西么。
不是轻易分不开么,如今怎么又分得了?
作者有话说:
=3=
第218章
灵命背后的缺口显而易见, 连露出来的骨和肉也有清晰的拼接痕迹,就好像能行能言的尸块,正巧牠也散发着恶臭。
牠越发像那些藏在暗处的,拾秽行窃的脏虫了。
可是, 为什么牠和那具婴能分开, 难不成因为牠如今的躯是用凡胎凑出来的, 所以轻易能分,但魂灵不能?
引玉不想再给灵命一刻的自在, 她轻推莲升的肩猛掠而出,不想莲升先她出手。
哪料, 她还没能将灵命一击毙命, 就一头撞上无形屏障。
这屏障一定是阵法所就, 撞上去时电光四溢,劈得她手脚发麻!
引玉遽然停步, 没想到灵命才刚建成的法阵竟有这般威力。思索一阵, 她捻动指尖,干脆朝屏障震出一掌, 只见屏障上电光流转,这全力一掌也没能令它露出裂痕。
“灵命,你知罪故犯,如今天道亦要亡你,你逃不掉的。”她又拍出一掌。
法阵轰隆作响,屏障上电光流转, 阵中抱着婴童的灵命还是岿然不动。
引玉正要再拍一掌,手腕便被握住。
“你看。”莲升的手寒凉胜雪, 和灵命一比, 竟不知谁才是那个将死之人。
引玉顿住, 这才静心往里打量,突然觉得匪夷所思,不解地说:“当真这么不舍?自己拼了一具身,也不忘把那东西拼进自己的后背。”
这法阵边沿,离阵中灵命所在得有百尺远,更别提灵命还侧着身,叫人压根看不清牠怀中之物。
“不是。”莲升站在引玉身后,松开她的手腕,将金剑速速召来,即便只有半边身能动,也要挥剑朝面前屏障猛斫而去。
引玉诧异,什么不是?
“你细看,牠与婴童身躯间还有牵连。”莲升挥剑时气息不稳。
是因引玉真身画卷里装了太多人,耳边虽然听不见里面的动静,灵台却被蒙着了,一时间看不真切。
再一看,才知究竟。
粗陋法阵中,灵命定定注视着怀中婴童,仿佛是第一次看见,神色陌生透顶,如果真是自己拼凑出来的,怎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牠十指扣得极紧,似乎只要再稍加用力,就能把这婴童活活掐碎。
巅顶昏暗无光,周遭全是雪,细看才知,灵命和婴童之间,有一根搏动的筋紧密相连着。
如果婴童真是灵命借劫雷劈开的,那这根筋无疑坚比金石,连劫雷都伤不了它纤毫。
如此,此筋又怎会出自凡胎?
筋完整无缺,婴童似乎也是。
露出一角的婴童皮肉平整,身上除了从灵命身上沾来的血,再没有半点污浊。
“看到了吗。”莲升猛斫不歇,气喘吁吁。
“不是拼成的。”引玉自然看到了,诧异地说:“它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原来不是共生,而是附生之物。”莲升话音不稳。
灵命的躯壳全部出自他人,小到一颗牙、一片指甲,大到一根腿骨、一根肋,身上没有哪处原原本本属于自己。
筋和婴童却不同,这两物的生长能力大到惊人,灵命这两天才把躯壳拼齐,它们竟就能簌簌长出,仿佛见水就发。
这幼嫩完整的婴童,就好比一个诅咒,好像不论灵命再如何舍躯重铸,也摆脱不开它。
一个得靠东拼西凑,一个好像发荣滋长,旦种暮成。
这么一比对,灵命和这东西本该是冰炭不同器,不知道怎么就凑到了一块。
灵命不想分开么?或许是想过的,牠从始至终似乎一无所获,倒是这婴孩,无时无刻不赖着牠,不光汲取牠的功德和灵力,连牠肉身的养分也不放过。
“就算这样,灵命竟还想渡牠成佛。”莲升挥剑数下,虎口已被震麻,只是方才的劫雷都没能让她喊痛,这区区电光,更奈何不了她。
“鬼迷了心智?”引玉已找不到其他解释。
阵中的灵命不再管顾其他,任她们如何劈斫也不闻不问。牠盯着怀里婴童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牠如今再做这一出戏,难不成是想和这婴童同归于尽?
猜不透,引玉不再猜,她如今只想要一个结果。
在莲升挥剑不辍时,引玉也在震掌以逼,她不信这屏障真能做到无坚不摧。
少倾屏障上电光耀耀,终于出现细小裂痕。
连灵命都已是强弩之末,牠造出来的法阵又如何扛得住这密集的暴击。
也好在,这屏障不是用碧根莱菔的汁液做出来的,否则她们二人可就只能在阵法外和灵命干耗了。
“莲升,再来一剑。”引玉心不敢松,但眼里已露出少许痛快。
在莲升刺出一剑时,她也一并击出掌风,两人一心,将面前屏障彻底震碎!
屏障爆裂,电光直贯地表,灵蛇一般全数散尽。
“成了。”莲升直视灵命,手上剑意凛然。
引玉刚要迈入其中,忽然听见头顶上一阵轰鸣,仰头便见有数道劫雷齐刷刷落下,劈得不偏不倚,直朝灵命而去。
灵命环抱婴童,竟不躲避,牠在山巅上稳坐不动,似乎就是为了接这些雷。
牠甚至抬头望天,映上电光后,错落不平的面庞越发狰狞可怖。
引玉猛一停步,可不想受到牵连,她满心的不解在这一刻空前而绝后。
刚才到处奔逃,灵命明明躲得起劲,此时把背后那婴童剜出,反倒不避了。
莫非真是起了同归于尽的心思?
就因劫雷还在往下奔涌,引玉不敢靠近,只能眼睁睁看着紫电劈入灵命的天灵盖。
法阵边沿随即簌簌作响,是被压在层层级级砖石下的符纸在飞快翻动。
电光灌入灵命颅顶,从牠身上震荡开来。牠身下恰好压着红绳无数,根根红绳延向法阵边缘,另一端被系在石柱前的粗劣木桩上。
电光如蛇游走,沿着红绳没入高矮不一的木头杆,刹那间,木头焚燃。
引玉才知道,原来不单是碎砖烂石,就连木桩上也刻有小悟墟的经文,这木头一燃,经文也跟着发亮。
就好比,挖空的南瓜里放了灯,经文灿烂夺目。
怪事!这些小悟墟的文字,引玉是认得的,但文字和阵法俨然无关,阵到底是什么阵?
与此同时,系在绳上的铜铃齐齐晃动,吵到震耳欲聋。
又有劫雷落下,每一道都劈得奇正,在灌入灵命的天灵盖后,便沿着牠身下的红绳逸向八方,令木头上的金字越来越亮!
饶是如此,这些朽木竟也没有被烧烂成灰。
引玉越发不明白灵命的想法,照这么劈下去,牠的命只会越来越薄。
“换命。”莲升忽然出声,“这是两个阵法合二为一,小悟墟的古字为的是化用劫雷,灵命是想借劫雷,唤起这换命法阵。”
“竟然是换命,不是同归于尽?”引玉恍然大悟,顿时琢磨清楚了,难怪她辨认不出,原来是两阵一叠,乱了模样。
换命阵她是知道的,此阵限制良多,只能给骨肉至亲易命,易后便不可再换回去。
这一换,不光功德业障,命簿上的每一个字都会更替,只是两人命都不得长久,还容易生出执念,死后齐齐变成恶鬼,生生世世不得善终。
这等借命换运的邪术,在慧水赤山并不少见,小荒渚也有极类似的。不同的是,慧水赤山这邪术连魂都能换,小荒渚的却只能改变少许命理。
没想到灵命竟用上了,牠是强弩末矢,便斗胆借用天雷。
可是牠和婴童也算天命使然,这凡尘邪术能起得了作用么。
有小悟墟的经文相助,恐怕还真能!
引玉的目光因疾电而亮,她冷笑:“看来是大难临头,终于起了阋墙之争。”
“不见棺材不掉泪,见到才清醒,为时已晚。”莲升淡声。
就在这片刻,天雷劈了有十来道,十来道足矣,换命这等诡术本也不比登天难。
“就算易换成功,牠又能得到什么。”引玉嗤了一声,“牠不还是逃不脱?”
“未必不是同归于尽,牠知道自己必死无疑。”莲升目光沉沉。
又一道劫雷落下,坐在阵中的灵命仰颈以接,牠的身僵立不动,似乎被劈没了魂,就连及寂寂目光也露出死色。
紫电再次沿着牠身下红绳灌入烧红朽木,这一次,金字飞迸,没入牠身,而焚燃的木头全数炸裂,艳红火星子溅向白雪,顿时消弭无踪。
阵法已成!
巅顶烈风席卷,飞雪变作汤汤白浪,嚎啕着翻涌前来。
但见风雪中的灵命垂头看向婴孩,神情不再寂定,而是怒愤不平。牠掐向婴孩脖颈,然而还没能使上劲,周身便萎落衰朽,身上肤色渐深,寿斑尽显,眨眼便干瘪到皮贴骨头。
有那根筋连着,“灵命”躯壳的生息全被掳去,就连灵力和功德也是。
这拼凑而得的躯壳彻底泯灭,远处暴风恰恰卷近,便见牠通体一塌,变作泥尘飞远。
从血肉饱满到变作泥尘,只一弹指!
引玉瞪目哆口,心道这灵命还是懂变通的,身份互换,就能反将对方吃到魄散魂飞。
劫雷……
劫雷已经消停。
婴童身上本就只有魔气,业障全在灵命身上。如今彻彻底底互换,婴童的魂又不复存在,雷自然就没了。
换了命,有如得一新生,以前的一切牵连都将断绝,就连役钉也是。
就这片刻,引玉周身一轻,察觉到画上钉痕霍然消失。
莲升手中金剑蓄势待发,剑尖刚要穿入阵中,就看到婴童睁眼吐出一口魔气。
魔气来势汹汹,而她半边身不能动弹,差些就被魔气扑入伤处,入血入骨。
不过眨眼,襁褓那么大的婴童竟抽长了有七尺高,面庞素净,赤身裸/体,看着和灵命有几分像,然而却是男身。
引玉想起之前的听闻,那些见过灵命的人都说,灵命在慧水赤山的凡尘出没时,多是以男相现身,或许牠那时的模样,和现在无差。
得了新生,灵命眼里哪还余有悲戚,牠又端出那虚假的悲悯姿态,口中竟吐出一句:“因缘寂灭,众苦断绝。”
“好一个因缘寂灭,你的因缘是撇干净了,苦未必就能断绝。”引玉画卷环身,脸比雪色还白,笑得似妖似鬼,说出口的话也不像仙,“因为我要杀你了。”
莲升用剑支住身,从容冷淡地说:“小荒渚塔刹已经关拢,牠爱跑,你便追牠。”
灵命果然反身欲逃,可是刚换命结束,牠虚弱到除了一身魔气外,什么也使不出来,于是牠周身一矮,又想遁地。
如今千丈地壤四分五裂,好在劫雷消失,灵命还是能藏。
牠和婴童到底都是万灵所聚,就算换了命,也还是万灵,只要潜入其中,就能遮起少许气息。
引玉神色微变,身上画卷化作软剑,猛地缠上灵命,缠是缠住了,却见灵命化作影子意欲淌入雪地。
她冷冷一呵,腾身跃起,软剑陡然变作鬼斧,剁得这至高之巅敞成两半。
这山间的一线天,遥遥望不见底。
灵命还是缺了些魂力魂力,牠在沿着浩大罅隙急急下跌时,无所不用其极,又将山底的草木花卉全部卷来。
引玉正想追下去,便见一个玩意迎风扑近,碎花裙翩跹旋动。
她愣住,这木人怎么没到她画里?
作者有话说:
=3=
第219章
木人也就巴掌大, 被风卷过来时,那花裙子一掀,好像个破垃圾袋子,轻悠悠地挂在垒高的砖石上。
幸好火焰已经熄灭, 石头前边的木桩燎不着它。
要不是引玉多看了一眼, 哪能知道这是耳报神。她招手就把耳报神勾上指尖, 省得它被卷到那一线天下。
深不见底的罅隙中,灵命的身影已被黑暗吞没, 但那些土壤飞雪,乃至山脚万里开外的花草和渣滓, 都还在往缝隙里钻。
灵命饥不择食, 已顾不上吃下腹的东西填不填得了牠缺失的魂力, 总之是一通乱塞。
耳报神身量轻,在引玉手上晃个不停, 差点又要飞走, 幸好被牢牢握住。
“你怎么在这!”引玉抬手将木人举至眼前,一时间不知道气该往哪儿撒。
能是因为什么, 一定是木人暗暗使计,将自己留住了,当真不能小瞧。
耳报神还是那神气扬扬的模样,竟还哼出一声,说:“你们不分青红皂白,把人全部装进画, 要不是我急中生智,扒拉住那桌子和墙誓死不休, 你们哪还指望得到我帮忙!”
“要你帮忙了?”引玉凝视起黑魆魆的罅隙, 转身看向莲升, “它想留下看就给它看,省得说我们亏待它。”
她已经盘算好,先将木人抛到莲升怀中,再纵身跃下。
莲升也没料到,画卷明明遍覆小荒渚,竟还是有所遗漏,看样子耳报神没白去慧水赤山,去了一趟,本事长了不少。
“你是怎么留下来的。”她放出神识,确认整座小荒渚了无生息,真的只漏了它。
耳报神竟还敢得意,“我有的是法子,别问。”
引玉作势要抛,此时已是间不容发之际,哪还有暇同它说闲话。
耳报神早有准备,还没被抛出去,便猛地发出枝,缠上引玉的手指头,让她想抛也抛不开。
“胡搅蛮缠也得看日子,撒娇可不是这么撒的。”引玉叹气,不知道耳报神在和她较什么劲。
“你怎么能说老人家撒娇,我撒娇可就不是这样了!”耳报神生怕自己的声音被烈风掩盖,扯起嗓就喊:“再说,我能帮的可就多了,我此行可不单为了那几个刻字,为了什么我不说,你们自个琢磨去!”
“既然不肯进画,那你就在这待着,我有正事要做,做完再琢磨。”引玉甩不动手里的木人,便动用灵力,强行将耳报神的枝拨开。
耳报神平日就爱叨叨不停,嗓音又嫩又尖,此时更甚,真的就像那恨铁不成钢的老人。
它干脆自己把枝收了,可没等引玉把它甩远,它自己就钻进了风里,说:“我特地留下来,就是不想看你俩在这叫天天不灵,看你们一个半身不遂,一个不知是哪里受了伤,身子骨还不如我一木头管用,容我来擒那灵命!”
“你——”引玉瞳仁骤缩,此时风势迅猛,她根本捞不回木人,只能看着它跌向深处。
耳报神分明是算计好的,不光趁机迎向疾风,还用枝叶把这裂开的罅隙给堵死了。
它此生是第一次发这么多的枝,郁郁葱葱,足以成林。
引玉心道也好,擒这些枝还不是一样能擒住木人,可她手上墨汁刚甩出去,枝叶便嗖嗖声往下收。
每一根枝都跟泥鳅一样,在风里来回游荡,避得那叫一个敏捷。
转眼就被收了个完全,不余一叶,不留一枝。
“随它去。”莲升冷不丁开口。
引玉怔住,一愣神就更不知耳报神身在何处。
此山宽过两百里,高于千丈,一眼望不到边际,又怎知木人是被卷到了哪里。
引玉在崖边一个趔趄,踢得碎石无声坠落。
莲升以剑撑身步近,神色倒还是不慌不急,但眼里凝起了零星郁怅。她俯身下瞰,站立不动时,身上好像毫无异常。
“随它什么,随它消失?”引玉扭头,心底好像长了一根棱刺,企图捅穿她的五脏六腑。
她心里明白,灵命必会将坠下崖的东西全部吞了,耳报神就在风中,根本避不开。
“我好像知道它想做什么了。”莲升凝视深隙,抬剑朝底下指去,半边身费力支撑。
“什么。”引玉的灵台还是浑浑噩噩,不能轻易凝神,一凝神就能听见画中的吵闹。
她并未放弃,想起来那夜从医院出去,她不光在吕倍诚身上留了墨,在耳报神身上也留了。
既然是她的墨,便能供她使唤,只要耳报神此前没有设法撇去,她就能令墨汁渗进木头内里,操纵耳报神将之逮回。
就算耳报神真的撒娇,也不会轻易放过它。
莲升眼里那些因为五蕴而生的怒嗔痴,在弹指间荡然无存,虽然身在崖边,却好像遥不可及,正如那深固幽远而无人能达的小悟墟。
她本就是池中莲,超脱红尘,轮回不灭,此时虽然是人身,却如莲花般如如不动。
引玉还在找那滴墨,可不论她如何掐指和翻掌,那墨都好像化进了水里,不见了。
罅隙下山摇地动,灵命无疑是负隅顽抗,明知生路俱已断绝,却还要将众灵,乃至这小荒渚也拖入苦海。
莲升的心却是寂定的,是由里而外的寂定,绝非灵命那般惺惺作态。
“你可还记得,开车从观喜镇出来的时候,耳报神说过什么。”她说。
说的什么?
引玉过了数秒才回想起来,她曾让耳报神切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不料耳报神压根不过耳,也没长心。
耳报神分明是要让灵命吃它,它企图反将灵命夺舍!
世上正邪本就难分,一把剑在善人手中是救世之物,在贼寇手里却能成灭世刃,那夺舍古法亦然。
耳报神此生也算坎坷,邬冷松想拿它做而家仙,所以用夺舍之法跟观喜镇的人换。
它本该恨透邬冷松,恨夺舍入骨,不料自己反倒将此法拾掇了起来,争当那剑走偏锋的孤胆客。
其实就算耳报神不冒险尝试,灵命迟早也会毙命,只是其间免不了僵持。
引玉和莲升或许会和灵命僵持很久,整座小荒渚会连带着再添创伤,陷入更加惨淡的境地。
耳报神是见过世面的家仙,什么小家大家的,还不都是家,如今它一马当先去保大家。
它在小荒渚是吃了良多苦头,但它并非那小心眼的,哪会因为憎恶一些人,就把整片地壤都视为眼中钉。
更何况,这次如果能成,它下辈子指不定还能直接到慧水赤山当神仙。
毕竟它在白玉京,可是有靠山,有门道的!
“任它。”莲升看向引玉,“如果它办到了,千万别枉费它一番心血。”
夺舍万灵,可谓是要与天地众生相抗,谈何容易,不过此时也是夺舍灵命的唯一机会了。
换命并非百利无害,不管换不换得成,换命双方都将负伤。而今灵命寿数大削,身魂虚弱,不择此时乘隙而入,更待何时?
引玉无话可说,如今她已彻底感知不到那滴墨所在,耳报神怕是已经……进了灵命的腹。
她抓住莲升的手,一言不发地看她,片刻决绝跃出,带着那绕身的画卷直降千丈!
这窄窄罅隙中沙石疾旋,就连城市中的什么铜铁废片也在其中,一不留神就会被刮个遍体鳞伤。
灵命的气息遽然而现,那气息本该非寒非灼,此刻陡生变故,一呼一吸都变得锐利凛烈,像是受心绪所扰。
牠表面故作的平静毁于一旦,气息一乱,疾旋的沙石铁片便更能伤人于无形。
牠饥不择食,却没料到此间还有生灵,还是对牠的灵台跃跃欲试的生灵。
这生灵有天净水相助,捣得牠魔气纷乱,灵台不安。
引玉俯身往下,循气息而去,轻易就见到了那变作男身的灵命。
灵命神色几变,就好像无嫌当时,游走在失控的边缘。
耳报神它……
当真在试。
小小一只耳报,别说吞天之能,怕是连那能令风云变色的本事也没有。
它从观喜镇来,孑然一身,好在擅长苦中作乐,才没变成神挡杀神的恶鬼。
引玉看见灵命的神色时而变作死寂,时而震怒惶恐,时而又神气活现,就好像那壳子里足足有三个魂。
事实绝非如此,死寂是牠的伪装,震怒是牠的本心,而神气,出自耳报神。
去过慧水赤山的耳报神果真不一样,如果这一世它都不曾离开过小荒渚,没有淋过天净水,照不到瑞光,那它肯定在刚进灵命肚子的时候,就化作虚无了。
如今,它竟能和灵命争个高低,能在灵命灵台中占到一席之地。
何为天定,便是其中少了哪个一时半刻,都成不了如今的耳报神,这是因缘际会,是不可易变的天机。
何为胜天,即使是孑然而来,如今亦是眇眇之身,也能胜过身为众生万灵的灵命。
一瞬间,飞旋的沙全都停住不动,身在罅隙底下的灵命仰头上观,明明相貌未变,却好像换了一人。
引玉不能再犹豫,她不知道耳报神的魂能撑多久,或许多犹豫一秒,就会让耳报神的心血付诸东流。
她身侧画卷恰似白蛇,星驰电走般袭向灵命身躯,将灵命的脖颈和手脚全数缚住。
但在这一刻,她还是犹豫了,如今耳报神就在灵命的灵台中,她杀灵命,无疑是要将耳报神一并杀去。
眼前的“灵命”用从未有过的神情看她,饱含期许得意,少一分就是狐假虎威,多一分就是趾高气扬。
字还没刻,耳报神却好像不馋了,那被它放在心头第一的事,如今俨然排到第二。
它明明是想要的,可木头身都被吃得连渣都不剩了,字还能往哪刻?
灵命开合的嘴里,传出女孩儿干净纯粹的声音:“还要我教你不成,我教五门后辈合乎常理,教你怕是要折寿!”
引玉气息微滞,仰头道:“莲升,剑来——”
作者有话说:
=3=
第220章
魆黑巉崖间, 一线光从顶上驰奔而下,鹤唳穿云裂石。
来的却不是鹤,而是流光溢彩的剑。
剑并非踽踽而来,是莲升拖着动弹不得的半边身, 在巅顶握着它俯身而下。
这一剑, 是罚罪之剑, 势必让灵命魂飞魄散!
金光越来越近,其上裹着滚烫业火, 火光刺目,似乎能焚天而焮地。
引玉眯起眼, 被近在咫尺的金光照得快要睁不开眼, 她猛朝“灵命”看去, 却见那双眼竟还是神气活现,好像不畏生死。
耳报神当真不怕么, 它见过无数生死, 此刻在想些什么呢。
莲升用尽通身气力,她倒悬而来, 手中剑从灵命的天灵盖直直穿过,捅穿牠的灵台,贯入牠的脖颈,刺过牠的胸膛。
这时,耳报神那神气模样才终于有变,它的奕奕神采退散许多, 露出一些不舍。
只有不舍,就好像有愿望还没达成, 日子还未过够, 好生失落, 万分失落。
引玉心想,所以它其实还是想留下的。
耳边是歘的一声,毫不含糊。
灵命鲜血四溅,溅得莲升一张脸好像冷面修罗,她黑沉沉的花钿被染到发艳。她没有收手,继续将金剑往下送,直到剑身完全没入灵命的头颅。
顷刻间,灵命的神色急遽变幻,在变回寂定那面时,灵台爆裂开来,掀得站在一旁的引玉撞上裂石。
莲升长发飞洒,这才拔剑腾身。
剑尖完全出来的一刻,灵命颅上鲜血如柱,不住地喷涌。
灵命是众生万灵的化身,牠可以是一花一叶,可以是牛羊猪马,可以是鼠蛇,可以或女或男,也是某个素昧谋面的人。
此时灵台爆裂,牠的那些灵力魂力齐齐迸溅,由聚而散,重新归回天地。
引玉撞得后背发痛,堪堪稳住身,只见眼前有一片莹光飘拂而过,她微愣,赶在它消失前伸手去接,才知道这是灵命的灵台碎片。
那些被掩藏在数十年,乃至数百年前的事,随着这莹光化入她的心头。
她掌中冰冷,好像捧了一抔易化的雪。
这雪花莹光耀耀,却不刺目,正如刚由众生万灵凝聚而成的灵命,虽然无心无情,却是温和的。
灵命初到白玉京,便好像身带使命,牠不清楚自己姓甚名谁,单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牠本是非男非女,但在现身白玉京的一瞬,隐约看见一个清丽卓绝的身影。
那人身穿红裙,却不艳不妖,跣足而行,却不染浊秽。
刹那间,牠对自己的容貌有了主意,牠也穿红裙,红到好像脚踩业火,但也要坦坦荡荡,才能不沾邪气。
可牠出了仙辰匣,就再也见不到那个身影了,寻遍整座白玉京也找不着。
那人好像从未在天上存在过,无人提她,无人追随她,也无人缅怀她。
她是谁?不知。
灵命唯一清楚的是,牠是为接替而来,牠要进小悟墟,要将案牍上的所有事务处理妥当。
难是不难,只是牠对万事万物不能轻易有喜有憎,事事都得公正评判,牠看花只能是花,看叶只能是叶,多一分一毫的心绪,都能对牠产生莫大影响。
所以对牠而言,花草不重要,牛羊不重要,妖怪鬼神亦不重要,重要的只有那个结果。
万事万物都不重要了,白玉京又如何算得上重要?灵命不与白玉京的其他仙神结交,原因就在,芸芸众生在牠眼里不过是尘埃。
若非诞世时见到的那个身影,和身为众生万灵的职责,想必牠也不会留在这九天之上。
牠日日只做一事,便是处理公务,只惦念一景,便是初到世上时的惊鸿一瞥。
那个身影在牠心头久据不散,使得牠终日只以女身示人,偏偏——
心底有个声音忽然苏醒,会和牠说话,那个声音叫牠莫要失之偏颇。
可是,何为有失偏颇,是因为只以女身示人么,还是因为心里只有那一惦念?
灵命不解,依旧不变不更,牠自知那一惦念令牠的心不再单一纯粹,或许会让牠的杂绪越来越多,让牠日后都不能公正地处理事务。
那个声音又说:“好,既然你择女,我便择男,你将日日背负我,用灵力滋养我,身上功德也将成我的养分,这是你欠我的。”
灵命盘坐不动,闭目说:“我刚来到世上,如何欠你。”
那声音说:“你猜你为什么是混沌之身,为什么亦正亦邪,可男可女?”
灵命答:“既然我是众生万灵,就不可有所偏倚,我即众生,众生皆我。”
“你从仙辰匣来,把我的魂魄融在其中,你所谓的混沌,是因为有我,什么男女正邪,有一面原该是我的。”那个声音愤愤不平。
灵命睁眼,不动声色地提笔写字,心底声音过耳即忘,牠不予理会,也不在意。
写着写着,牠忽然想,牠没有见过小悟墟的原主,但或许,那人应该就是这副姿态,这般神情。
“你在效仿谁,你心中是不是已经起了魔念?”
塔刹前,纸页被风刮得哗哗掀动,灵命好像在自说自话:“执念渐深,心中才会生魔,我的不是魔念,亦非执念。”
“你是,我和你共生一体,往后我身上的魔气越来越深,你又怎能一尘不缁?”
灵命迎着瑞光仰头看天,平心静气地说:“我和你不完全是同一人,我就是一尘不缁。”
“心有魔念而不自知,还想不偏不倚?做梦。”
灵命整理好卷轴,起身要走,便见远处有人步近,那人除了满头乌发,周身白得离奇,似乎这才叫干净无垢。
牠本不会将白玉京上的万事万物放在心上,除了这一人。
从牠诞世起,牠总会无端端留意此人,似乎是在麇集万灵时,那人在牠的心头灌了一念。
灵命不懂世间情,所以不明白这一念是什么,却会用目光追随此人身影,会没来由地忍让纵容,会替她担责,和她说话。
牠平日可不会这般浪费口舌,就连脑海里的那个声音,牠也不想多加搭理。
“你又欠我了。”那个声音在牠耳边喋喋不休,“凭什么你我共体,偏偏要我看你所看,听你所听?”
灵命面色不改。
引玉从远处走来,浑身上下纤尘不染,比这小悟墟里的佛陀更像那万缘俱净的,偏偏她颦笑言辞五蕴全沾,活脱脱一浊俗满心的“妖祟”。
她目光扫向塔刹间的案台,说:“事务处理完了?今日办得还挺快,我上次说的事你意下如何,把问心斋空出来给我。”
灵命应声:“想要就拿,那问心斋我本也不用,外面池子的水倒是又干净又灵,竟然能把鲤鱼养得那般肥美。”
引玉但笑不语,全然不提问心斋的池子是怎么来的。她摆摆手,朝着问心斋的方向走,许是喝了酒,走起路一摇一晃,不太稳当。
独留灵命还在塔刹林中,灵命念了一句静心咒,是因为耳边还有声音在呶呶不休,让牠屡屡分心。
“自己的地方都能拱手让人,莫非除了我,还有别人在扰乱你的心?乱你心者,杀之不惜啊。”
灵命答不出来,牠根本不知道那个身影到底是谁。
“把你我的东西全部拿回来,谁都不许给。”
灵命安坐不动。
“你的就是我的,凭什么你要将我的所有物让给他人,就因为我离不开你?你欠我,你又欠我!”
灵命念起心经,但心经于牠毫无用处,因为牠淡视世间万物,也并非真真懂得和认同经中所言,不过是,在心里念了个响。
“你总是我行我素,全不管顾我的所思,你可别忘了,你诞世后能成这样,是因为吞了我。”
“这是天命。”灵命终于应了一声。
“天命?那是天命让你在这做他人的替代吗,我和你可是一体的,你不管顾我,竟去管顾一个不知所谓的天。”
灵命已不想应声。
“你知道你替的是谁,为什么替么,你什么都不知道,却还在为这白玉京做牛做马,让我也受尽委屈!”
灵命被说中了,牠还真不知道,只隐隐猜到,牠替的应该是唤醒牠的那位,也应该是此间的原主。
是那身穿红裙,跣足而行的人。
“你欠我太多。”
亏欠吗,灵命目光放空,怎能说完全没有,可是又能如何弥补?
对于有魂而无形的人来说,要想新造一具躯,就得修行,福缘和灵力一到,躯自然就能修成。
“你在这慧水赤山身份尊贵,我也要做生来就尊贵的人,你有的,我一样也不能少,我要当那无上物。”
“这并非我一人就能决定的。”灵命说。
“你我密不可分,世上无人能比我们亲密,你怎好看我落魄?”
灵命在这天上任职,就是不能有偏有倚,待外物是,待“自己”,自然也得是,于是牠应声说“好”。
那声音又说:“刚才那画卷成的仙,总是在这里出出入入,毫无规矩可言,怕是不清楚这地方烙的是谁的名,这样,你立一座石像,让这白玉京上所有人一眼就能看出,小悟墟由谁做主。”
灵命却不想破坏此地的一寸土,只想叫它保持原样。
“你连我的愿望都不愿实现,真是自私自利,什么胸怀天地,不过是故作姿态罢了。”
“我并非自私,也不是故作姿态。”灵命反驳。
那声音邪气十足,“如果让你效仿之人看到你这扒窃摸风的模样,你猜那人会怎么说?”
“我不曾做过。”灵命闭眼。
“做而不认,是小人。”那声音蚩笑,“你信不信,明抢暗偷这等事有一就会有二,你以后会做的,一定不会少。”
灵命自求清静,说:“善恶本就是虚妄,如果盗亦有道,劫富而济贫,那算善业,还是恶业?”
“算你欠我,你不问我而擅自决定,就是欠。”
后来灵命还是建了一座石像,牠自列缺公案而生,便也想用列缺公案的石料做像,只可惜天石太少,不得已做成中空,当作一修行的隐秘之地。
那段时日,引玉还是常到小悟墟,有时连招呼也不打,径直就往问心斋走。
灵命不气,唯牠心底的那个声音,好像吃了天大的亏,似乎牠又欠了“自己”良多。牠往问心斋走,见引玉在喂鱼,便坐在一边静静观望莲池。
引玉的身上总是有酒气,牠闻到时,心里说不上是喜欢还是憎恶。一个念头浮上胸腔,牠忽然问:“小悟墟的前主,会喜欢酒吗。”
引玉回头,促狭道:“你怎么不问,小悟墟有没有前主?”
“从第一天入住此地起,我便想,小悟墟总不该一直是无主之地。”灵命说。
“有没有前主,前主好不好酒。”引玉侧卧在池边,手往水中捞,“都是天机,不可泄露。”
灵命便斗胆猜想,那位应该也是喜欢酒的,否则怎会任由此仙带着酒气随意进出,所以牠身上常携酒囊,只是在白玉京时不会显露,只在凡间会将那酒囊露出。
牠对记忆中那个模模糊糊的身影,有着雏鸟破壳之初的向往,从始至终不曾变过。
可惜那身影消失得太过彻底,牠心里明白,或许此后都不会有机会遇见。
直到那一天,引玉托牠养在问心斋的莲,化出了人形。
那天仙辰匣有变,或许是因为那株莲生来就带业火,一来就有极深道行,灵命的一些职务被不声不响地划了过去。
灵命不怨不怒,但牠心头的声音百般嫌厌。
“凭什么我之物要被分走,你连这都守不住,还想欠我多少?”
欠,又是欠。
细数过去所欠,一时半刻还算不清楚。
灵命便去见了那株莲,在看见池中红裙时,牠略微一怔。
“怎么,觉得是扰乱你心绪的那个人回来了?你真是异想天开啊,有她在,这小悟墟还能有你我的位置?”
灵命心想也是,那个身影如果回来,牠便也该走了,但天道没叫牠走。
“快些,再快些,连后面来的莲花都修出身了,我的呢,我何时才能成那无上物?”
“我要和你平起平坐,我要世人都知道我的名字。”
“莫再欠我!”
不知道何时能成,但灵命觉得,应该是快了,因为牠越来越虚弱,身上的功德和灵力在不断流逝。
只是这些功德灵力远远不够,牠还得……再另寻一些。
“去别处找,你已经欠我太多,也太久。”
这另一面越是壮大,灵命身上的魔气也越明显,牠本就是越修越接近俗尘,在沾魔气后,恶念便发荣滋长,占据牠心。
牠会憎会怒了,也偶尔觉得哀戚,牠越是厌烦心底的那个声音,就越觉得亏欠,也越急不可待地想将它渡成佛。
牠的痛苦和恨无庸赘述,可不曾想,后来牠也成了自己的所憎所怨,牠诋毁邬嫌,折磨邬嫌,利用邬嫌,最后毁了邬嫌。
邬嫌可怜吗,是可怜的,可惜牠没有怜悯之心,不曾留意过旁人的喜怒,牠只有满心的憎怨和亏欠。
苍茫地壤下,灵命做蛇做鼠,做万灵,唯独做不成自己,好像自从诞世起,牠便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什么样。
牠死到临头,才终于发觉,凭什么说牠亏欠,牠就是亏欠?一直被掳掠的是牠,渐渐失去所有的也是牠,牠本该是……有别的路可以选的啊。
在小荒渚关拢的那刻,牠恶念滋长,铤而走险地赴至山巅,筑起石阵,刻下咒文,将那所谓的亏欠踏在脚底,此番要么夺回所有,要么同归于尽。
所以牠借天雷剖出背后婴童,对这和牠亲密无间的那面,施出了不曾想过的换命术。
这附牠而生的另一面,本就是孱孱一血肉,无牠,则无它。
深深罅隙中,灵命灵台碎片全数化开,牠的躯摇摇欲坠,已是万念近灭。
这一际,牠忽然想起现世之初的惦念,匆忙抬手,掌中是一只空空酒囊。
尘缘了却,灵命拼凑而成的身躯也彻底碎裂,变成一堆残肢残皮掉落在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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