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瞳之地分界线外,红色的警示牌饱经风霜,锈迹斑斑,十分陈旧。显然已经在这里驻立了很长时间。
警示牌外的空地上,竟然汇聚了一个小小的集市,有商人们在这里滞留,交易物质,收购哨兵们从污染区内带出来的珍贵之物。
甚至还有不少普通人,在这里进进出出。
污染区外围本来是很危险的区域。但在无瞳之地这个赫赫有名的凶地,人们好像忘记了一步之遥的地方就是危险的污染区。
“污染区也分好几种情况。”倪霁和林苑解释,“有些污染区很不稳定,时常不定期扩散,扩散的时候会疯狂吞噬附近的人口和土地。
但也有一些污染区,虽然内部危险,但边界稳定,很少会出现扩散的情况。所以会有人汇集在边界做起生意。”
林苑回想了一下,她所接触过的污染区中,好像以黄金树污染区的扩散最为疯狂。
在她乘坐汽车的途中都经历了一次黄金树的扩散。当时要不是司机反应快,那一车的普通人都得陷进黄金树污染区里去。
这样的区别,是有什么原因吗?
林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但她经历过的污染区太少,还不能抓到那个藏在暗处的核心。
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倪霁说,“我有一种感觉。越容易拿到钥匙的污染区,越少扩散。”
这句话一下让林苑的思绪瞬间通畅。
在那些污染区内行走,她一直有一种古怪的感觉。总觉得那些怪异的世界,对人类有一种扭曲的渴望。
对哨兵,或者对她这样的向导,那种意图更加明显。不管是在5号区还是77号区,污染区想得到他们,留下他们的意图都十分是明显。
容易拿到钥匙的污染区,就会有大量的哨兵和普通人忍不住进出探索。于是大量的人类被感染畸变留在了污染区内。这样的污染区反而相对稳定。
黄金树污染区的柱是薰华,他从不轻易给出钥匙,所以——林苑反应过来,因为少有人类进入,所以那个污染区就像饥饿的野兽一样,疯狂扩散,想尽办法吞噬人类?
林苑“啊”了一声,抬眼看向倪霁,“难道污染区,需要人类生活在其中,它们想要不断得到人类?”
身边的哨兵眉目凝重,微微点点头,对她的猜想表示认同。
“很多老兵都有这样的感觉。污染区渴望着人类,它们不断吞噬人类让自己得到成长。”倪霁的声音很平和,细述地却是最沉重的事,“但我们没有办法,我们不得不一再进入污染区。资源太匮乏了,土地一再减少,想要生存的物质只能冒险进污染区搜寻。”
林苑想了想,“可是我在京都,从没有听人提起过这样的论调。”
倪霁的目光沉下去。
在那个夜夜笙歌的帝国首都,不会有人提起这些。
没有人在乎污染区的成因,没有人在意污染区扩散的目的。甚至没有人知道每年有多少生命被吞噬,多少哨兵牺牲在其中。
皇室和贵族们生活在永远安全的伊甸园,过着醉生梦死的奢靡日子。
他们可以永远地蜷缩在白塔四周,夜夜笙歌,用酒精和香料麻痹自己,用虚伪的繁华伪装世界依旧美好。
他们看不见白塔之外,士兵血染大地,孩童饿死街头。
……
林苑跨进无瞳之地,眼前的景象一下就变了。
大地一片荒芜,寸草不生。
举目远眺,无垠的大地上,铺满冰冷的砂砾石块,单调的景象一路延伸至远处的地平线。
在那里,天空中悬停着一只巨大的眼睛,眼睛的瞳孔是灰色的,呆滞无光,有赤红的血泪从眼眶中流出,瀑布一般至天际垂落大地。
林苑看着天空中的那个眼睛。
瞎了的灰色瞳孔,流着血泪的巨大眼睛,和在沉船木盒上显示出的景象一模一样。
就是这里了,无瞳之地,她要找的地方。
在林苑家,她的卧室窗口,有一串小时候的旧风铃。风铃上挂着的每一颗宝石都是假的。只有一颗蔚蓝色的方形石头,是真正的阿斯切蓝宝石。
林苑父母死去时她年纪还太小,又遭受了那样的精神创伤,当时发生的大部分事她都已经不记得了。
唯一的记忆片段,只有母亲抱着她在火场里飞奔。
四周是可怕的熊熊烈火,她蜷在母亲的怀抱中,却觉得十分平静而安宁。
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一条蓝宝石项链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林苑现在还记得那块冰冰冷冷的宝石贴着皮肤,一路从脖子掉进胸前的触觉。
闭着眼睛的她,听见了母亲的声音。
“小苑,藏好它,别让任何人发现。等你长大,如果想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你就去五号污染区,找到玛丽号沉船上的木盒。”
林苑长大以后,一度怀疑这是自己记忆混乱产生的错觉。
明明那时候父亲封闭了她的五感,她应该听不到,也触摸不到才对。
一路历经玛丽号沉船,黄金树污染区,直至到了这里,看见了这只和木盒上一模一样的眼睛。她才知道那不是错觉,那是父母临死之前留给她的线索。一把开启秘密之门的钥匙。
如今,成为了和父母当年一样的强者,她才知道那些声音和感觉并不是她耳朵听见和身体触碰到的。
而是父母直接留在了她的精神图景之中的意志。
“如果没有这个能力,没有这个想法,那你就别碰它,永远地把这个秘密藏在自己的心底。”
“苑苑,抱歉了,爸爸妈妈没办法陪你长大。”
林苑小时候不记得母亲的脸,也不记得父亲的模样。她唯一能记得的,就只有父母留在记忆中的这三句话。
她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从小,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反复将脑海中的这几话语听来听去。从那寥寥无几的几个字中,品味出一点父母双亲的性格,和他们对自己的爱。
用那一点点想象,假装自己也是一个有父母的呵护,正正常常的普通小孩。
也因为如此,她从小就一直悄悄收集着玛丽号沉船的所有相关信息。最终在五号污染区的海底找到了父母留给她的线索。
两人离那只巨大的眼睛近了。
苍白的瞳孔,瀑布一般的血泪,从近处看去更加触目惊心。血红的瀑布从天而降,落进了地面的一道深深的鸿沟之中。
那是一道狭长的裂口,开裂在荒芜的大地上,深不见底。
从边缘往下看,裂缝之中交错着无数钢筋和管道,上下攀延的楼梯和密集的房屋。
一层一层的人类建筑,向地底无限延伸,密密麻麻,直至被无底的黑暗吞没。
这是一座巨型的地下城市,深埋在黑暗的地底世界。
曾经这里或许拥有过无限的繁华。但如今,深渊之下,浓黑蔓延,寂静的地下城里看不见一丝光亮。连呜呜的风声,似乎都是黑色的,像一个能吞噬一切的吃人地狱。
在这黑暗的地下城中,潜伏着无数恐怖的怪物,也藏着无数诱人的财宝。
林苑和倪霁,从裂缝的边缘往下走。
这里没有完整的道路,长长的管道上披满绿色的苔藓。
有时候人要踩着这些滑溜溜的管道行走到下一处,悬空在深渊上方的金属管道随着脚步的行进,发出磨牙似的吱呀声。
下来这里的人,不止一个。
探索者中有不少哨兵,甚至还有一些平民,他们背着箩筐,或是提着布袋,小心翼翼地在那些危险的悬空管道上步走,进入荒废的地下城市中搜寻物资。
“仔细一点,哪怕找到一小块冥石。”一位疲惫的老父亲,对跟在身后的孩子说。
跟在他身后瘦弱的年轻人,低头小心行走在管道上,随时伸手拉自己年迈的父亲一把。
“无瞳之地盛产冥石,那东西很值钱,是制作香料的必须品。”倪霁告诉林苑,“所以虽然这里很危险,却一直有很多人进来。”
他伸手托了一把林苑,带她从很滑的管道上跳到下一层。
林苑的靴子落在铁皮屋顶上,发出咚的一声很大的响动声。
“连普通人都进来了,也太危险了。”
“但即便如此,这里的大部分人最终都找不到冥石的。那种石头,在很深的地方。”倪霁说,“普通人,哪怕是大部分的哨兵,都很难有命走到那里。”
一个失足踩空的身影突然从远方的高处坠落。
那个瘦弱年轻的身体掉在下层的管道上,又被弹起,像一根折断的树枝,一路掉进无底的深渊中去了。
林苑愣住了,她在原地站了很久,始终没有听见那条生命落地的声响。
太深的黑暗,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吞噬了一条年轻的生命,甚至听不见一声回响。
只有一道绝望的哭泣声从上方传来,在昏暗的废墟中久久不停。
“那些香料有什么用吗?”林苑注视着深不见底的下方,问身边的哨兵,“值得用这样的命去换?”
倪霁沉默着没有回答。
香料除了让白塔中那些达官贵人陷入迷醉的幻境中,更加腐蚀堕落之外,没有任何用处。当然不值得这么多人用命来取。
这不合理,不公平,不正常。
但这本来就不是一个正常的世界,他们生活在一个扭曲的时代。个人的愤怒,难以改变这不合理的一切。
哨兵抬头看向天空,头顶的裂缝很狭窄,天空只剩下细细的一条。一点天光吝啬地从缝隙的边缘折射下来。
他们已经下行了好几层,光线在这里变得十分昏暗,视野已经不太清晰了。
呜呜的风从地底吹上来,像无数幽灵在暗中哭泣。
再往下走,头顶那最后的一点光线也消失了。
世界陷入了彻底的黑暗,眼睛在这样的世界中,似乎都失去了作用。
倪霁打开了左肩上一只小小的照明手电,手电的光很微弱。他们有可能要在这样黑暗的世界中呆上很长的时间,电力一定要省着用,用不起强力的照明设备。
昏暗的一点光线晃动着,只能照亮脚边小小的一块空间。
倪霁朝身边的向导伸出手掌。
那只手伸了过来,比他的手小很多,很柔软,回以力度,握住了他。
地底的世界特别的黑,在这里所有的光好像都被黑暗吞噬了。
手电苍白的一点光圈,照出昏暗凌乱的地面,蜿蜒曲折的楼道影影倬倬,像随时都能有怪物扑出。
这样的光线,以林苑的视力已经基本看不见多少东西了。哨兵的视力却比她好上很多,只需要微弱的光线,就能在黑暗中视物。
林苑牵着倪霁的手,一步步摸索着走在漆黑的楼道中。
突然她停下脚步,拉了拉倪霁。倪霁顺着她的目光向黑暗中看去。
手电的微光照到了屋顶上一张苍白的脸。
那是一个古怪的生物,不知什么时候盘踞在黑暗的屋顶上,悄悄探出一个惨白的脑袋。
那脑袋很像人类,却没有眼睛,眼睛的位置蒙着一层薄薄的皮肤,脑袋两侧一双三角形的耳朵异常显眼。皮肤因常年不见阳光,苍白得吓人。
它长着八只手臂,手指的形状是人类的手指,却能无声无息地在屋顶上爬行。
连倪霁这样的哨兵,都听不见它的动静。
但它拥有情绪,是活生生的生物,被林苑的触手们捕捉到了行踪,提前暴露。
手电的微光似乎让它受到了惊吓,没有眼睛的面孔上,裂开了一张满布尖牙的大嘴,发出古怪的尖叫声。
那只畸变种一下从黑暗扑了出来,速度快得只在手电的光线中留下一道花白的残影。
倪霁一刀挥出,将它半路劫杀,拦腰斩成两断。
类人形的生物被从腰部断开,腥臭的内脏掉了一地,但它却没有死去,半截身躯依旧狠狠从地面弹起,四肢手臂抱住倪霁的腿,张嘴欲咬。
林苑的双眸中现出一点黄色的莹光,注视着黑暗中扭动的身躯。
那只速度敏捷到吓人得到畸变种在她的视线中微微呆滞了一瞬。
倪霁的枪就在黑暗中亮起火光,对着两段正在弹跳着的半截身躯连开数枪。
黑暗中看不清战事的发展,只看见枪口的火光连续闪烁,怪物扭动的身躯,尖叫的血盆大嘴伴随着时明时暗的火光,一帧一帧闪动出现。
晃动的画面和枪声结束,怪物尖锐的喘息声安静下来,一切回归寂静。
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掌从黑暗中抻过来,再一次握住了林苑的手。
地底的世界没有光,出现在这里的所有畸变种都没有眼睛。
它们生活在永恒的黑夜中,适应了黑暗,拥有敏锐的听力和在黑夜中无声无息行走的技能。
生命力强大,动作快如闪电,憎恨着所有进入这里的血肉之躯,是异常可怕的怪物。
倪霁和林苑一路向下,走下残缺破碎的楼梯,爬过摇摇晃晃的金属管道,在地形复杂的地下城中穿行。
一路随时随地,会有外形扭曲的古怪生物从黑暗中扑出。他们杀死了无数只龇牙咧嘴偷袭他们的畸变种。
如果不是战前那些高强度的特训,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世界中,他们会走得很艰难。
但现在,至少两个人都还稳稳牵着对方的手。
倪霁手中的妖刀甚至还没有切开自己的肌肤,染上他自己的血。
黑暗的世界里,一点微光指路,两只手交握着,缓缓前行。
在这无瞳之地,他们互为对方耳和眼睛,一路走向更深的地底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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