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进入了非常深的地底。
在这里黑暗才是常态,一点光亮都显得很突兀。
所有出现的地底生物都没有眼睛,古怪而扭曲,有的八只手臂,有的有着光秃秃的尾巴,像是人类和其它各种地底生物的拼凑体。
到了这个深度,同行的探索者已经很少。林苑感觉已经很长一段路没有看见活人,四周寂静得可怕。
又黑暗,又寂静,只有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呜呜风声响在耳边。
有时候低头去听,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深处呼唤着自己。
林苑感到一种诡异的感觉,却不觉得恐怖,血好像变热了,莫名让她有一点兴奋。
“有动静。”倪霁拉着林苑往一个方向走。
拐过好几层阻挡路线的墙体,看到了一个陷下去的平台。
林苑之所以能看得见,是因为在那个潮湿的角落,生长着一簇簇结晶状的会发光的石头。
那是冥石,很大的一丛,价值连城。
冥石的晶体纹理斑驳,异常漂亮,球形的顶端微微亮着荧光。
有一点像哨兵战斗时,亮起彩色光芒的瞳孔。那些石头簇拥在一起,就像黑暗中无数睁着的眼睛。
那样的微光照亮了四周景物的轮廓。
林苑看见了四只无瞳之地的畸变生物。或许是三只。那些怪物的身躯混搭在一起,断了之后也能各自行动。一时间难以凭借视力分辨数量。
它们挤在一起,堵住了一个哨兵。那哨兵浑身是血,眼睛燃着熊熊莹火,喉咙中发出野兽般绝望的嘶吼,疯了一样地拼命反抗。
在战斗和吼叫声中,林苑听见了另一种含混不清的咀嚼声。像是尖锐的牙齿咬碎骨头和血肉时发出的动静。
在更黑的角落里,还有一只拖着长长尾巴的怪物,耸动着身躯,狼吞虎咽地咀嚼着什么。
暗红色的血液从那条尾巴下缓缓流出,林苑没有在那里探查到活人的情绪,那只怪物在吞食着一具死去的尸体。
倪霁脱下了手套,让长刀染血,加入了战局。
战斗很快结束,并不算太艰难。
怪物数量众多,但显然已经遭遇过一场激烈的搏斗,每一只都身负重伤,到了濒死的边缘。
这里曾经有两位哨兵,他们被众多怪物围攻,一位已经死了,另一位伤痕累累。
获救的哨兵一言不发,拖着一截折断了的战刀一瘸一拐地向里走。他把那只长长尾巴的怪物尸体一路拖出来,发狠地用断刀砸烂了脑袋。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那个流血的角落。
林苑看见了他的眼神,悲哀像是潮水一般浸透了双眸。冰凉的哀伤犹如实质,铺天盖地过境,反向影响到了林苑,那股凉意让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在那个小小的角落里,有一小簇美丽的冥石,人类深红的血液从石头的缝隙间流出。
一只女性的手臂,架在那簇染血的晶石上,被石头的莹光照亮。
她的身体隐在暗处,一动不动,只有那只手向前伸出,指尖染着一点血,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身负重伤的哨兵盯着那莹光中的手臂看着许久,失魂落魄地支撑起伤痕累累的身躯,挣扎着爬了过去。
他从血泊里抱起一具残缺不全的身躯。
那是一位女性,身体的很多部位被啃食得一片狼藉,已经看不清本来的面貌,形容恐怖。
哨兵死死地搂紧了她,低着头,手臂发着颤。
他坐在价值连城的宝石堆中,浑身浴血,一眼都没看那些珍贵的石头,只死死盯着自己怀里那具残缺不全的尸体。
他们或许是最亲密的伙伴,战友,也有可能是情人,爱侣。
如今,要在这黑暗的深渊死别,为了这一些冷冰冰的石头。
“你们拿吧,离开这里。我用不上了。”那位哨兵最终这样说。
声音哑得厉害,像是狠狠哭过,但他的脸是干的,一滴泪也没有,只有干涸了的血迹。
他的心死去了,空洞的甚至流不出眼泪。
“她是你的爱人?”倪霁问。
哨兵之间结为伴侣的情况很少,这种事不为世俗接纳,多为世人所嘲。有些人即便在一起,也大多秘而不宣。
“没有,没来得及说。”哨兵没有抬头看倪霁,只看着怀中死去的尸体,“我总以为时间还很长,可以慢慢来。”
“你们知道吗?我现在很后悔,后悔没能在她活着的时候,让她知道我真正的心意。”
“我怎么那么蠢。我真是蠢的……”
他的声音越说越轻。
林苑往后退了一步。
她察觉到一种古怪的变化,那垂落在血泊中女性哨兵尸体的手,好像轻轻地动了动。
有一只全新的,白白细细的胳膊,正在从她的身体里生长了出来,从血泊中缓缓抬起。
她正在畸变。
很快就会变成一只完全不是人类的怪物。
“她要畸变了,”倪霁迅速说,声音很沉静,透着劝慰,“离开吧。把她放下。”
他伸手去拉那坐在血泊中的哨兵。
哨兵的手臂收紧,紧紧抱住正在缓缓变化的尸体。
“你们走吧。”他把自己的脑袋深深埋进了那血肉模糊的肩头,“我不打算走了。我就待在这里。”
“她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林苑开口说话,“你留在这里,也会变成黑暗中的畸变种。就永远回不到地面上,永远见不到阳光了。”
林苑站在暗处,触手们从地底涌动出来。她的声音温和,带着调整他人情绪的强大力量。她是向导,可以很大程度影响身边的人。让悲伤的人振作,让痛苦的人忘却一切。
但那哨兵只是摇摇头,把头埋得更紧了,
“不能见到阳光也没什么,变成怪物也不要紧。”
他的声音小了下去,但触手们听见了他心里的话。
我只想和她待在一起。希望我变成怪物之后,还能记得她。
记得自己曾经是人类时,来不及说的那句话。
触手们传递回来的情绪清晰而坚决,饱含浓重的绝望,不可撼动的坚持。
他已经决心留下,和死去的爱人共赴黄泉。
即便是林苑也改变不了那样坚定的心意。
林苑看了倪霁一眼,摇摇头。
倪霁凝望着那一对拥抱在一起的情侣。软棕色的眼眸看着血泊中紧拥爱人的哨兵,冥石的荧光星星点点倒映在双眸中。
最后倪霁用刀铲起一小块完整的冥石,拉上了林苑的手,转身离开。
将那位哨兵独自留在黑暗中。
倪霁只带走了一块石头,作为回去应付交差使用。冥石价值昂贵,但重量很沉。他还要陪着林苑走很远的路,不想在这样的中途背负太多。
他知道林苑的最终目的,是探索无瞳之地的深处,并不只是捡几块石头回去。
那么再值钱的东西,在他眼中也就不算什么了。
两人离开这里,顺着长长的管道,往下滑行。
抵达下一层楼的时候,林苑抬头向上看去,正巧看见那片微微亮着光的角落里,死去的尸体伸出了三四只诡异的苍白手臂。
柔软细长的手臂们举起,搂住了哨兵的脖子。
哨兵佝偻的脊背颤抖了一下,紧紧地回抱了“她”。
倪霁沉默地握着林苑的手,拉着她往前,不让她看那个。
她们一路走了很远,林苑还觉得能听见身后的声音。
那种细细的,尖尖的声音,像是悲泣一般,一路随行,钻入她的耳中。
她明明听不到那么远的声音。
那声音像有人在哭,又好像有笑声。像是很痛苦,又好像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欢愉。
她知道那个哨兵已经死去了,触手们已经感觉不到那种属于人类的稳定情绪。
但那人最后的时刻,紧紧抱住怪物的影像一直在脑海浮动。
那些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声音一直还在。
在脑中一直响着,一直响。
林苑觉得自己的大脑微微有些发疼。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深处呼唤,影响着自己。
“我觉得这里很不舒服,”林苑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沉甸甸的,很难受。”
“我不会让你遇到这种事,”倪霁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
“你我一起进来,找到你要的东西,最后会再一起回去。”
他的声线沉静,像潜在蔚蓝海底下的冰川,纯净通透,带着一股不移的坚定。
听到这个声音,林苑感觉自己好过了一点。
她觉得小鱼其实是一个很矛盾的人,外表看上去理智成熟。在战场上,下的决定,做的事情,有条不紊,睿智严谨。
有时候他的内心又特别感性,会坚信地相信一些异想天开的事情。
比如在这个黑暗无光的无瞳之地,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活着出去。
在黑暗的深渊中,个人的生命犹如萤火,没准一阵飓风袭来,就突地熄灭了。
但他紧握住自己的手指,坚定地和自己保证。说他们会一起来,一起回去。
林苑探索着他的内心,发现那里当真没有一丝的犹豫。他固执地相信这样不合逻辑的事情。
面对强大的死亡时,倔强的鲸鱼遮蔽了理智的双眼,心中有着小小的盲目坚持。让林苑想到了一个属于人类的词汇——浪漫。
对的,这应该就是浪漫吧。
林苑觉得倪霁是个很浪漫人。
她喜欢此刻心里这样的感觉,于是她对倪霁说,
“这样的想法不实际,我觉得我们应该做的事,是尽早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不要留下遗憾。”
她不想像冥石边上的那位哨兵一样,到死的时候,后悔自己还有没说出口的话。
憋着满腔悔恨,凄惨离开人间。
或许是那种情绪感染了林苑,让她莫名烦躁。心底涌起一股冲动,要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给身边的这个人听。
哨兵的手指在她的手心里瑟缩了一下,很轻微,前行的脚步停了下来。
“我想说,我很喜欢你这个朋友,谢谢你喜欢我的精神疏导,谢谢你愿意做我的专属哨兵。”
林苑的声音很清脆,像荡开的湖水,在寂静的黑暗中远远传开。
这是她的真心实意,肺腑之言。她觉得没什么不能说的,于是清清楚楚,坦坦荡荡地说给眼前的人听。
说完之后心里很开心,一路那些嗡嗡响在耳边的嗡鸣声,怪异烦乱的情绪,仿佛都被安抚压制了下去。
她觉得自己是真的很喜欢倪霁,默契的战友,过命的交情。
这位哨兵已经可以算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之一了。
前方的哨兵,转回头看她,逆着光。
他的肩头亮着一盏灯,林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看见模糊的黑色侧影,鼻梁挺拔,睫毛在轻轻颤动。
她看见倪霁微微张嘴,似乎也有什么事想要告诉她。
最终他把话咽了回去,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牵着林苑的手,慢慢地往前走。
他心里似乎有一个巨大的秘密,但他把那种情绪收得很紧,严丝合缝地封进宝箱,埋藏在海底的最深处。
不肯让自己发现。
【小鱼好像熟了】
【对,体温急剧升高】
【他这会特别的美味,我只恨主体是个瞎子。】
【没办法,她靠眼睛看东西,很多事都看不见】
【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鱼】
【像熟|透了的果实,甜美,诱人】
【有点糟糕,这让我想对他干一点不好的事】
【我也是,蠢蠢欲动了】
倪霁跳下一处高台,回身伸出手来。林苑从上方一跃而下,被他稳稳接住。
微弱的电光晃动,黑暗中少女的眼眸中亮着细碎的光,她的手心温暖而炙热。
比在地面上任何时候都显得更为情绪丰富。
她似乎有一点点的和平时不太一样。倪霁心里想,情绪不太稳定。
但他转念一想,自己也同样心绪纷乱。刚刚林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差一点没能稳住自己的情绪。
她说她喜欢自己,在她的心中,自己是一位最好的朋友。
心中窃喜又有一点微妙的难过,情绪复杂地狠,心跳速度变得很快,几次都没能强压下去。
倪霁觉得自己不像是一个合格的战士。在这样战场上,不论身边的人说任何话,做任何事。他都应该稳住自己,随时保持冷静和警惕。
明明是在如此危险的地方。
一阵冷风吹来,那风刮自最黑暗的地底深处,好似携带着无数细碎不明的声响,呜鸣有如鬼泣。
再细细去听,却什么也听不见了,空气中只留有呜呜的风声。
这里真的很诡异。倪霁想,环境令人压抑,就连林苑似乎也有一点受到影响,变得有些情绪波动。
我应该再集中一点精神,不能去想多余的事了。
【你们有没发现,有什么东西不太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进了这里之后,我感觉血液在蠢蠢欲动。】
【我喜欢这里,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呼唤】
【这里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令人兴奋】
【让我总想破坏点什么】
【是啊,想要狠狠欺负一下我最喜欢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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