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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上品

    唇上一点弥留给他的触感, 都带着萧白舒身上的梨花香。

    原来熟悉一个人,的确是能更快的在人群里找到他, 就像这丝莉花香, 实在是太过寡淡,要不是跟萧白舒有过几次的肌肤之亲,他肯定记得没这么牢。

    而且萧庄主看起来也挺奇怪的,初见的时候脸皮薄得跟未出阁的姑娘一样, 怎么如今变成这幅能在这些事儿上跟他放狠话的地步了。

    伙房里有炊烟升起, 元临烧了米饭, 还在院子里架起来篝火, 把张洲串好的鱼也烤了。

    房子后面就放着穆子杏的尸首,张洲处理完其他人的, 就按照楚欲的意思打算就地掩埋, 不过总归还是看不过去,选了一块可以掩藏的角落,不至于墓碑立在面前让人不自在。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在这儿吃饭了。”楚欲从窗户看到外面烤鱼燃起的火苗。

    “还是住客栈行动起来比较方便。”他说。

    萧白舒自然想起来他之前几次为了逃命而流离失所,也道:“等事情过去,我们找块好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

    “萧庄主,你万顷产业不要了?”楚欲笑他:“那么多钱, 你不要我还想要呢。”

    萧白舒看不出来他是不是真心所言,想了一会儿说:“那你想做什么, 我就陪你做什么。”

    “庄主,楚公子,开饭了!”元临站在屋子外喊道。

    “闻起来还挺新鲜的, ”楚欲顺势拉开门走出去,回头喊道, “走啊,萧庄主。”

    ·

    楚欲是趁夜色走的,萧白舒原本看出来他不愿带自己一起,在他从床榻起身之后,自己也醒过来想骑上马去追。

    不曾想刚走出院子就看见楚欲靠在树上等他。

    踏雪无痕用来赶路实在有点不真实,萧白舒看着底下的景色簌簌后退,比在马车上还要快。

    楚欲的轻功他不是第一次见,发挥到这样淋漓尽致的地步,却是头一回。

    “想什么?”楚欲问他,脸不红气不喘。

    身形自在洒脱,在丛林间穿梭,出言气息平稳地跟平日没有差别,要不是萧白舒拉着他的手,后背也时不时贴在他的胸膛上,根本察觉不出来那一点点的加快的心跳。

    “在想你居然会在外面等我。”萧白舒明知道那点心跳跟他没关系,还是因为这样亲密的姿态和信任而宽慰。

    “你以为穆子杏那匹马是什么好东西吗?”

    楚欲笑了笑:“我要是不等你,你跑死它也追不上,等你去给我收尸?”

    “别说不吉利的话。”萧白舒回他。

    楚欲不以为然:“事实罢了。被他活捉了做药引,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萧白舒:“你从前没这么丧气。”

    楚欲:“我以为你知道陈毅的实力。”

    萧白舒静下来。

    他当然知道陈毅的实力。

    陈毅能当上武林盟主,名声和品行是靠父亲和白云山庄作证,但武功完全是在比武大会上一招一式实打实打出来的。

    他当时一决打败了武当的新任掌门人,那人已经在江湖上颇具威望,辈份上论起来还比陈毅高上一辈,功底扎实,内力深厚,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败给了陈毅。

    陈毅因此扬名天下,武林盟主实至名归。

    楚欲的功夫,他至今没有完整地见过,他也很少拿真正的流水剑意出手。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

    萧白舒突然道:“静水决,虽然陈毅后来跟我练的有所差异,但一脉相承,根基不会差太多。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告诉你。”

    “然后我好拿这弱点去反攻陈毅?”楚欲垂眼看他,风从耳边呼啸过。

    萧白舒听到他的话夹在风里。

    “那我和你,与陈毅有什么区别。”楚欲说。

    因为熟知药门和郭清婉的来历,所以用陈毅自家人的短处,去使尽手段害自己的亲弟弟,这是陈毅做的事。

    萧白舒知道静水决的一招一式,楚欲早就可以问他,却不愿。

    只要问了,他说了,那自己跟陈毅做的,也算是如出一辙。

    他是个商人,商人要利益最大化,要最快最周全最划算,出最少的钱,算计最大的收益。

    放在以往,萧白舒定然不觉得楚欲问他线索,有什么不对,毕竟只要目的不变,事出有因,无伤大雅。

    但被楚欲如今这样一提点,他恍然大悟。

    为什么楚欲这些年,心里的那池湖水仍然那么透亮。

    “他,很强。”萧白舒半晌才道。

    “武林盟主,应当强。”

    楚欲踏着树叶在空中扭转半圈,借力加快脚程:“不过你要是能习武了,好好修炼,不出五年,定能强过如今的他。”

    “我?”萧白舒疑惑。

    他冲破经脉,完全是当初为了带楚欲离开白云山庄治伤保命,要达到何种境地,甚至要超过陈毅,他是绝对没想过的。

    失去内力多年,好不容易有复苏的迹象,能提得动刀,他更不敢多做设想。

    “对,你。”楚欲实话道:“你没发现你的招法,十分凌厉,煞气极重吗?基本上刀刀都是致命,出手直逼要害。”

    “我儿时习武的时候,与人对战,发现过。”萧白舒道:“不过我们切磋都是点到为止,不求胜负,父亲也觉得没什么问题。”

    “他当然认为没问题,你的招法,全是他经年累月在研究怎么更快杀人这条路上总结出来的。当年要一统江湖正道,排除异己,铲除四起的邪魔外道,从初出茅庐开始,你那把刀上的血,就没干过。”

    “这,我也发现了。”萧白舒只能如实承认:“失意是父亲换了静水宽刀之后,封刀之时赐的名,小时候用刀没见过血,只觉得刀虽然看起来陈旧,但还算灵巧。这回见血之后,刀刃越发锋利起来,就连份量也好像变轻了些。”

    萧白舒说到这,也有些好奇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夜夜拭刀,但见血的晚上,它身上的锈迹都会少一些。”

    “你没看错。”楚欲道:“这刀上就是陈年累月的煞气,也就是你心思单纯,能拿捏住它,要是陈毅,说不定一早走火入魔。它为什么叫失意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为什么后来那把刀叫静水。”

    楚欲看到前面已然出现了承州边缘的小镇子,脚下不停。

    “这把刀杀人太多,不一定每个人都是至邪至恶到非死不可的人,就算是,也总还是有自己的牵挂,用南疆的说法,是阴魂不散,所以煞气这么重。

    “萧鹤前辈当初肯定也是发现自己的武功越来越有被它牵制的感觉,所以才肯换一把刀。习武之人的兵器如同手脚,不能随意更换,直到佛家看他统一江湖,白云山庄又年年捐赠那么多的香火钱,才将从外间异族流带过来的这把梵文刀赠给他,静水宽刀上刻满了超度魂魄的梵文,传说是佛教的起源处带来的。萧鹤前辈半生都在嗜血夺命,静水宽刀也算是他对江湖上的打打杀杀一个态度吧。”

    “我只知道静水上面是祈福的铭文,不曾想过居然是用来超度魂魄的。”萧白舒愣愣地说。

    “是挺难想象的。”

    楚欲笑道:“一把杀人的刀,上面刻的是超度的梵文。也算一步到位了,直接从活人到送上天,好买卖。”

    萧白舒皱皱眉:“这么说,失意和静水,也是一正一邪。”

    “算是吧。”

    楚欲反问他:“可你觉得,什么是正,什么是邪?”

    “失意是嗜血的刀,阴魂无数,它是邪吗?静水宽刀,刀如其名,可它如今又算什么?”

    萧白舒伸手摸了一把后背的失意,刀上的寒气能透过刀鞘传出来,像是感受到主人的召唤,在回应他。

    ·

    天边破晓,一夜兼程。

    楚欲在城外的一处屋檐上落脚,在往上,进了承州城内,就能直接入白云山庄。

    萧白舒看到小镇上已经有出早摊的商贩在买包子馄炖,楚欲整整一夜连脚都没歇过,轻功太耗体力,他还想问问楚欲要不要落脚休息几个时辰。

    转过头却发现楚欲正冲白云山庄的方向,直挺挺地站着,目光轻飘飘的,仿佛不是来报仇,浑身连杀气都没有一丝。

    “我原本以为,至少要到今天晚上,才能赶到这儿。”他说:“没想到加快点脚程,居然这么快。”

    “我们那匹汗血宝马,也不及你的轻功快。”萧白舒实话实说。

    迟疑了会儿,又问:“你······现在就要去吗?”

    “去。”楚欲道。

    他身形未变,松散的目光却将周围人际寥寥的城外小镇打量了一通:“我只是没想到,他会出来迎我。”

    萧白舒听清楚后面色一惊:“你说什么?!”

    楚欲指尖一催,片叶银针在指缝里打了个转,仅动了动手腕甩出去。

    竹叶状的暗器在空气里画出来半圆的弧形,然后稳稳刺进萧白舒方才看到的那个商贩手里。

    “嘶······啊!!!”

    商贩手里的蒸笼掉在地上,那另一只手捂住受伤的掌心大叫起来。

    四周立即凉风阵阵,突然从房檐底下跳出来好几个身穿黑衣的死士。

    萧白舒立刻抽刀一挥,背靠楚欲眉心紧绷。

    他都没时间去想,楚欲刚才有没有用醒神香。

    只注意到这些人,都是白云山庄后山里养的暗卫。

    陈毅来了。

    暗器当胸-射-过来,楚欲后仰时,手臂向后拉着萧白舒也弯下腰,暗沉的铁器扎进一个黑衣人肩上。

    只见他浑身僵硬,停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抽搐着倒下去,滚下屋檐。

    楚欲闭眼听风,这四周的丛林里窸窸窣窣,响声不断,绝对不可能只有这么几个人。

    他袖口一松,三五枚片叶银针滑至掌心,微微侧首,扬手顺响声最多的方位甩出去。

    暗器有刺进皮肉的,也有射-空了的。

    没任何间隙,接连甩出去数十枚,将四周的林地里摸了个遍。

    “简直是欺人太甚——”

    斩月派一位大弟子直接拿着剑冲出来,喊道:“怎么能由着这盗贼来为所欲为!我来拿他的狗命!”

    果然,此话一出,林间纷纷挤出来好几波不同门派的弟子。

    “盗中仙不知悔改,还敢来挑衅武林正派,我看你是活腻了!”

    “束手就擒,还能留下一条命!”

    “把你做过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都公之于众,居然连盟主的弟弟都被你所蒙骗!”

    “不知道他给白云庄主下了什么药,快交出来萧庄主。饶你不死!”

    “别废话,这种人,直接杀了就好。”

    ······

    萧白舒听到他们纷纷扬言要砍下楚欲的头来替天行道,自己这头还在应付几个死士,余光却见楚欲依旧不偏不倚地立在屋檐上。

    居然还笑了笑。

    他莫名后背升起寒意。

    紧握失意用力一挥,直接砍断了差点要刺中他心口的手臂。

    脑子里又浮现出那几个字。

    这些人一点余地也没有留,甚至根本不像林子冲出来那些武林门派的嘴里所言,这些人是抱着杀了他的心在跟他交手。

    陈毅——他的哥哥,称职的好兄长,就在这周围下令。

    要杀了他。

    “啧······”

    楚欲脸上浮现的那抹笑意未改:“你们盟主的弟弟,心甘情愿被我蒙骗,为我挥刀,劝不动他,连这也要我来出手吗?”

    “可我的话,他也不听呀。”楚欲说着往腰后摸了一把,昆山良玉的酒壶坠在指尖晃荡,悠闲极了:“还要谢谢陈盟主,送我这么好一个礼物。”

    “这都说的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胡言乱语。我劝你赶快投降归顺!”一把白胡子的老者站在其中,就差没能亲自上前活捉了楚欲。

    “这位大伯,你们在此埋伏我,却让我投降。”楚欲笑道:“都一把年纪了,说这话你不嫌害臊啊?”

    “你······!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简直是无耻之徒!”

    “就是!”明心派的青年弟子也站出来:“你用计骗走了萧庄主,还在白云山庄大开杀戒,用了醒神香,武林谁人不知?你这等无恶不作的强盗,我看连全尸都不必留!”

    “哦?”楚欲掂了掂昆山良玉,单指开了壶塞,“那请教一二?”

    那青年因为大声喊话,面色已经开始涨红,被这句挑衅一出,目光快速看了看两侧的人群,终归背靠着整个武林正道展出来。

    拔剑冲着楚欲。

    “有本事,你就下来单挑!”

    楚欲却只道:“你想要我的命?”

    口吻随意,态度似乎是认真在询问。

    那青年也一脸正气,厉声道:“当然要你的狗命!盟主仁爱,不忍心让你横尸野外,还想让你从良,呵!以我看,就你这等货色,五马分尸都是轻的。我今天就为民除害!!”

    话音刚落,他起势飞上房檐,长剑直冲楚欲脖颈命脉而去。

    楚欲侧身一躲再躲。

    剑锋始终在他四周打转,但不能伤他分毫。

    众人在下也蠢蠢欲动,毕竟谁能拿下盗中仙都是大功一件,能在武林的历史上留下名字,说不定还能竞选下一任的武林盟主。

    但那青年已经扬言要单挑楚欲,二人还在过招,都等着有谁能打破僵局蜂拥上前。

    “你想要我死?”楚欲终于出手衔住他握剑的手腕,贴得近,问的也认真。

    他身形立如劲松,轻巧格挡住青年的攻势,对方脖颈用力到涨红也抽不回来,顿时怒道:“你不死谁死!”

    楚欲视线微微发怔,手却完全不受影响,扼住腕骨一折,只听一声脆响,青年的手臂完全被折了个圈压在小臂上。

    惨叫还没发出来,长剑落地砸掉板块瓦片。

    楚欲松开手,再捏近两寸,双指衔再小臂上,再如出一辙向内翻转,骨头碎裂比腕骨折断的声音还要清脆。

    再松开手往肩头一按,他问:“我不死谁死?”

    青年早就疼得喘-息不已,呼喊都被堵在嗓子里,只能无声嘶哑地吼叫,眼珠子要挤出眼眶,根本无暇顾及楚欲在说什么。

    楚欲手指微微一错,肩头的关节彻底断开,整个手臂软垂掉下来。

    他松开手,这人就自己滚下了屋檐。

    楚欲站在屋檐上,朝着空中敬酒一样作势,敬了天地和双亲亡魂,然后仰首一饮而尽。

    “陈毅,你就让这些废物来给你铺路?”他淡然出声。

    身后一把铁器砍过来,萧白舒应付的人越来越多,楚欲出手在腰间一晃。

    上品软剑灌内力,从手中笔挺而出,他提剑凌空一翻,朝向林中一处攻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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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2章 百步神章

    树林深处在他攻过来之时, 率先破出来刚劲力道。

    刀风阵阵涌来,楚欲立刻持剑抵挡。

    两股力道在空中交汇, 互不相让, 周遭落叶飞舞。

    上品软剑单薄的剑身在细微的颤抖,竟然激出来尖锐的剑鸣。如同凄厉破碎的哭喊,跟通体银白光亮的剑体格格不入。

    楚欲的碎发被风掀起,剑鸣能通人心, 他瞬间难以分清是上品真的在嘶喊, 还是他压抑的内里终于要爆发。

    百步神章的指引在心中默念, 他从未真正用过, 如今身心的血液都在沸腾。

    陈毅还未露面就已经发出十足浑厚的内力,周遭树干颤动不停, 在难分高下的时候, 二人同时奋起一推,灌尽力道。

    气流炸起,树干在四周接连从中断开,顿时开出来一片空地。

    上品在手中挽了半圈,剑尖指向地上,楚欲目光凉薄:“见人都不敢,陈盟主在怕什么?”

    软剑的剑鸣, 还在细微发出。

    不等他等来回复,身后赶上来的武林众人成片上前, 分成几股将他团团围住。

    方才那场内力的对决,练武之人都已知晓他并非普通人,这会儿被各方气势所逼迫, 纵使心有余悸,也各自不肯退让。处处比较之下更加斗志昂扬, 门派都势必要将他一举拿下。

    什么单挑,什么君子之争,根本无需同这个强盗讲。

    刀光剑影瞬间铺天盖地而来,楚欲在各种兵器之间游走,软剑打在铁器上清脆作响。

    他面上始终是那点凉薄之意,不见多恨,也不见怨言。

    只是手起刀落,步伐越来越轻巧,进入状态后行踪更是诡异难辨,几次将要被擒获,都从阵法缝隙中溜走,身形如同游龙遇水。

    不过人群很快成倍从四面八方激增,连树林上空不知何时,都已经布阵了纤细致密的铁网。他手指轻轻捏了捏,终于片叶银针出手,将几次要他性命的几人全数刺透。

    打斗声里很快掺进来那股迷惑人的幽香。

    这时候却完全等于死亡的召唤,对他动了手的武林人这时候更加激愤,不想群起攻之还能会让他这般肆无忌惮。

    萧白舒被几波白云山庄的死士纠缠,也没想到竟然带出来这么多人。

    失意的刀锋上挂满了新鲜的血液,他跳下屋檐一边交手,一边往楚欲的身边靠拢。

    干净的外衣上终于染上了血点子,楚欲难解二三百人源源不断的阵法和围攻暗器,手臂后背上几次被擦伤。

    而陈毅到现在还没有露面。

    他再次起势要往丛林深处去,被头顶的铁网拦下来之前,一群训练有素的杀手从天而降,利器划开铁网,迅速穿进人群里交手。

    十人都是身手不凡的高手,对战二三百人眉宇凝重,立马将火力引开。

    楚欲暗自又了想法,只默契十足使了轻功去寻陈毅。

    林子深处,楚欲万万没想到,自己凌空挥剑出去的一招,从中截断了面前的丛林,也直接切断了两人的命脉。

    头颅悬在脖颈上晃了晃,陈毅面前的两人双双倒下去。

    这才看清,原来方才那阵内力,陈毅居然在后借了这两人的功夫才使出来。

    借力使力使静水决的秘诀,陈毅却总能让他大开眼界,自己在后坐阵用这种招数,放一群蝼蚁在前面厮杀。

    “你何必动这么大的脾气。”陈毅从椅子上站起来,手里的静水宽刀不知为何也带着血。

    楚欲扫了一眼地上的两人,发现他们脸色不正常的青紫,腹部更是出现道刀痕,是在他赶来之前就已经被灭口。

    “静水决需要入-肉才能吸纳内力吗?”楚欲问。

    陈毅丝毫不介意他知道这么多,只如同以往那样宽厚的微微笑了,像在看不懂事的后辈:“楚行之的流水剑意赢不了我父亲,你也一样赢不了我的静水决。做我的弟弟,不好吗?”

    楚欲轻笑出声:“做我的祭品,不好吗?陈盟主。”

    上品随话音攻出去,陈毅站在原地提刀相对,剑锋相撞,火星四溅。

    两厢都被震得后退几步。

    楚欲以柔克刚,软剑时而扭转缠住静水宽刀,时而削铁如泥。

    流水剑意要心无杂念,心法取自然万物之精华,要心如流水,身入流水,意入流水。

    楚欲来时克制了自己心中的杂念,不要那么地恨,不要思虑过多,要想报仇,就要将剑法发挥穷极。

    可当陈毅站在他面前,毫不遮掩地显出来自己的卑鄙,他只觉得胸中的恨意滔天,那些暂且压下的仇怨根本无法消解,只不受控制地疯长。

    他要杀了陈毅给娘亲报仇,要剁下他的每一根手指去谢罪!要毁了他的武功,用最残忍的方式凌迟。

    剑法愈发犀利,潇洒自如的剑式里终于刺激出来腾腾杀气,身后高束的长发无风自动,多情的双眼也粹上寒霜。

    陈毅反倒是目的性越强,静水决就一并出手,挥刀更加霸道。

    终于在相克的一招上,楚欲心中杂念淤积,身形被逼到石壁上,静水宽刀从肩头砍下来,他急忙一躲,肩头被削下来薄薄的一层皮肉,鲜血很快溢出来打湿衣衫。

    但陈毅的内力已经下一步落下来,他完整承受,五脏六腑都被搅烂一样。

    眉头轻皱,没忍住倒咳了几声,草木香溢满口腔,嘴角滑下来一丝血迹。

    陈毅没给他时间喘息,在交手时还道:“多年前武林盟主就是我爹,就凭你如今重伤过的身体,还想破了静水决?”

    楚欲腹中疼痛,反而清醒起来,唇角带血低笑:“你用的根本不是静水决。”

    “什么?”陈毅眉峰微动,招数慢了一排。

    楚欲软剑立刻缠住他手臂,猛地一拽,筋骨撕裂的声音从骨缝里响起。

    “萧鹤是萧庄主的爹,你以为,真的是你爹?”

    楚欲此话一出,原只是意在静水决不够纯正,萧鹤未能放心传授。

    没想到陈毅却像是被触到了逆鳞,也奋力用内力强行震开上品,眼底瞬间发红,静水刀刃往楚欲脖颈上砍:“楚行之也不过是个叛徒,你还真是深得他真传,也是个不入流的下作东西!”

    楚欲见他分心,突然阖上双眸,不再回话。

    对战的气流在周身四溢,百步神章,他早就倒背如流,但没有合适的地方来出手开刃,挥剑研习也只是徒劳,直到方才上品剑鸣,他幡然醒悟。

    脚下一连撤退了数十步,心法和流水剑意的心法并行而出,靴底在落叶里扫出来一抹残影,银白软剑如风如水自如穿行。

    耳边是陈毅火力十足的刀风,他剑法一改刚才的犀利逼人,身影百步内成幻影一般四处显现。

    陈毅皱起眉头,找不准正确的方位,使了群起攻之的刀法跟楚欲过招。

    时间一下被拉长,连楚欲身上的杀气也不知不觉融化在落叶和剑锋里。

    上品却并没有因为没了杀气而不再凌厉,反而将每一次出招的剑锋都精炼到极致,尖锐而灌注内力的剑锋刺透陈毅胸前时,静水宽刀正指向相反的一处。

    楚欲在偏离心脏半寸的地方穿透了胸膛,用力一推,上品剑身再-插-进去几分,他从后缓缓走进两步,先出手点了他的穴-道定身。

    然后在陈毅的身后轻声道:“静水决,你不配练。”

    “数年前,华山之巅那场比武之时,早就有了百步神章,是楚行之他手下留情,没对萧鹤出手罢了。”

    说罢他抽出上品,在陈毅的手臂上擦去剑身上的滴血,走到他面前,天生含情的双眸站在陈毅面前,像极了郭清婉。

    “父亲说,不可害人。”楚欲面上不喜不悲,“但他没说,不可杀人。”

    “哼。”陈毅从喉咙里重重嗤他。

    楚欲从交手时就察觉他对静水决似乎格外敏感,大仇将报,他看着陈毅就像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土匪窝,那场剿匪剩下的残肢断臂,那个躲躲藏藏的烟火气小房子,那些一次次被陈毅毁掉的家。

    眼下却还要留着陈毅的命来拿洗髓移骨散,于是先手起剑落,先完成了方才的念头。

    上品银光一闪,面色无波砍掉了他右手的一根手指:“你好像很在意静水决。”

    陈毅在如此剧痛下,只是紧紧皱着眉头,手中还紧紧握住静水宽刀。

    “与你何干。”他道。

    楚欲突然想起来,陈毅是可以忍受生筋断骨之痛的,于是一根根砍断的念头,随心所欲变成了利落削去拿刀的那只手。

    “还想用刀?”他道。

    陈毅脸色大变,额角青筋鼓起:“楚欲!我杀了你!”

    “要不是我能做你的药引,早在白云山庄那天你就直接下药毒死我了。”

    楚欲从怀里掏出来止血的药瓶,抛向空中,清透内力运功铺洒,完整覆盖在陈毅的断肢上。

    “你能杀了我娘,”他将上品随意插-进陈毅的腹部,权当暂时放剑,然后撕开陈毅的外袍将伤处包了起来,“你能杀了我爹。”

    他狠狠将伤口处一勒,陈毅面色青白,纵使能常年忍受生筋断骨的剧痛,此时也没能忍住叫出来:“楚欲——你给我,等着!”

    “我们的命在你眼里,如同草芥。”楚欲继续缓缓道。

    楚欲将上品□□,鲜血淋漓洒在他的衣服上,他一向不肯沾上一星半点的血迹,这会儿却半分也不在意。

    挥剑在他脸上也划下一道,克制住没去过力砍断了脖子,只在划破了脸颊的皮肉。

    持剑的手指在细微的颤抖。

    “我敬你是兄长,没有对不起你,娘亲喜爱你,没有对不起你。父亲,甚至没见过你······不过我不会杀了你,”楚欲淡淡地笑开,“让你死太容易了,我要你日日夜夜跪下来赎罪!我还要你心心念念的萧鹤来亲眼看看,他收养的好儿子。”

    “你为什么说,静水决,我不配。”陈毅自知现在落进楚欲手里,新仇旧怨,也无需辩驳,惨叫过后居然还冷静下来,抬起头挂满汗水看着他。

    他一身硬骨头,事到如今,也不觉这下场有何意外,从第一步开始,就孤注一掷,随时有自食恶果的觉悟。只不过没想不是落在萧白舒的手里,也不是让萧鹤知道了他干的事,而是被这个他一直没看在眼里,只不过作为计划里的一位药引给拿下。

    楚欲看透他的执念,清清楚楚道:“就因为,你这身功夫,根本不是真正静水决。”

    楚欲的话散在风里,陈毅像是被断了线的木偶,脸色僵硬。受制于人时都没有惊慌失措,现在却脸色大变。

    第83章 对决

    意难平遵守承诺赶来的杀手, 将一众江湖人群都烂在了林子当中。

    天色已然大亮,有几个门派内十分偏激的人, 扬言不杀了楚欲势不为人。原本萧白舒向吟风求助时, 只打算用他的人来为楚欲争取时间,没想过要人命的念头,谢吟风知道他的身份,也吩咐手下的人, 以阻拦为主, 不要下杀手。

    可即便是杀手们放了话出来, 正群情激愤的正道人士根本不听他们所言, 即便这些杀手们连武器都没亮出来,只一见他们浑身黑衣, 便和楚欲打成一派, 纷纷下了死手。

    谢吟风虽诚意相助,也不会让自己辛苦培养出来价值千金的杀手,就这样流失。到了紧要关头,你死我活之时,为了保命,那些手下不得已也重伤了二三十个人,死了有五六个。

    都倒在地上, 双目瞪圆,一片死不瞑目的样子。

    不过架不住人多势众, 后山里养的人似乎源源不断地赶过来,两百来人左右看过去,仿佛只增不减。

    萧白舒从几个死士的围攻里抽身, 手上的失意宽刀,刀刃滚烫, 鲜血砸落进泥土里。

    匆匆瞥了一眼林子里的乱斗,从侧面人少的地方追着楚欲的方向赶过去。

    远远看见已经停战的两人,脚步也没有停下来,直到赶到了楚欲的身边,错开楚欲的背影看到了已经被砍掉了半只手臂的陈毅,才目色惊惧。

    那伤口连血都没有滴落,肯定是楚欲用了什么法子,但胸口上还徐徐淌出来新鲜的血液。

    反观楚欲,一向对血腥气厌恶讲究到不染分毫,现下浑身都是淋漓飞溅上去的血沫。

    楚欲拿手背随意抹了把嘴角的湿润,眉眼一弯,含笑道:“萧庄主,你的兄长,我怕是不能完璧归赵了。”

    萧白舒在知道了陈毅对他重重算计之后,再次重逢,犹如初见。

    陌生至极。

    他还没能思考过要用什么样的神情来面对这个从小在自己身边一同长大的兄长,他保护过自己,事事周全,也在暗地里对他非杀即害。

    萧白舒甚至都想不出来,以陈毅的身份,父亲对他那般视如己出,他坐拥整个中原武林,比自己要幸运得多。

    不止可以练武功,深受父亲的真传。父亲还未了不让他走火入魔,让他深明大义,调养身心,亲自手把手地为他重新修订了静水决,完全适合他来练的新的静水决。

    这样的关爱,还有母亲在世时,给过自己的,从没少过陈毅的一份,这样的疼爱,陈毅到底有什么非要陷害自己的目的。

    太令人想不通了,他甚至觉得他们兄弟二人,假如非要有一个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那么一定不是陈毅,而是他自己。

    因为他懂那些束手无策的无奈,这些年,失去内力不能练武的每一天,他看着父亲把白云庄主的位置拿给陈毅用来做垫脚石,把自家真传的静水决交给他,把武林盟主的身份想方设法让他坐稳······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背叛这个兄长的理由,明明他才是父亲的独子,是白云山庄正经的当家人。

    但他没有,他面不改色地接受了所有的事情,一点点在陈毅身后为他打点要用的银两,要支出打点的盘算,一点点让自己接受自己只是个废柴,只能另辟蹊径去打算盘,像母亲一样经商盈利撑起整个白云山庄。

    “我想过可能有人在暗算我。”

    萧白舒见他如今模样,竟也难以开怀,丝毫没有为自己过去出了一口气的痛快,反而看陈毅一副坦然默认,还对着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般的样子,更加郁结难舒。

    他走近一步,仔仔细细看着陈毅那张脸道:“但从没想过,会是哥哥。”

    陈毅的脸上果然不动如山,看他的眼神也十分冷漠。

    不过这称呼一出口,还是不可避免泄漏出一丝疑惑:“你叫我什么?”

    萧白舒毕竟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年,小他好几岁,这会儿自顾摇摇头:“我叫你哥,叫了十多年。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你是父亲收养的,一切就让他来定夺。”

    陈毅这才变了脸色,瞳孔微微一颤,似乎是在害怕,可眼底又有些期待样的。

    “你肯让我见父亲。”他说。

    萧白舒突然觉得这声父亲也刺耳起来,他往后退了一步,空出来的一只手往后摸索,很快就寻到了楚欲的手握上。

    “你天不怕地不怕,连恶鬼来寻仇也不会怕,倒是对你这个父亲敬重得很。”楚欲嘲道:“既然不肯交出来洗髓移骨散,自然是要处置也要跟萧鹤前辈打声招呼。”

    陈毅不受他这番挑衅,反而还很受用样的。

    “如果父亲也觉得我做的不对,我甘愿受罚。”

    “他怎么管教你,我不管,也不关心。”楚欲道:“我只要拿回我的东西,然后提着你的头一步步去见我娘亲,把你按在她躺过的棺材面前磕头谢罪。”

    “哪来的毛头小子,敢动我白云山庄的人!”

    楚欲话音刚落,被砍平的这一片林地里气流熊熊涌起。

    雄厚的内力从四面八方挤过来,在试图击碎他护体的内力,想要刺透过他的薄薄的一层胸腔。

    当下腹部被陈毅伤过的内脏一阵剧痛,手指紧握上品剑柄,指骨用力到白发,软剑受他清透纯粹的内力支撑,刚劲笔直扎在地上。

    “啊——!!!”

    他垂下头,唇上有刚被逼出来的湿润血迹,发尾无风自动,猛然爆出一声嘶吼。

    似乎被压迫至极的气息推到悬崖边缘,拼尽全力从体内爆发出丹田蓄藏的力量。

    萧白舒后知后觉才发现这股力量是什么,但楚欲已经在他面前抬起头,眼底发红目光涣散,手中的上品也同他一齐发出剑鸣。

    还没等他确定喊出口,楚欲蹬地起势,踏雪无痕凌空翻了半圈,一股刀风贴着他后背而过,发梢去了几丝飘落下来。

    银光在空中流转,他身形流畅在接连不断的刀风中应对,渐渐脸色沉静,也开始从容不迫。

    刚刚在陈毅身上用过的百步神章试过一次之后,就已经可以信手拈来。

    完美融进了流水剑意,彻底揉成一股。

    地上被陈毅的残肢所紧握的静水宽刀直接离地而起,楚欲视线来不及跟随,索性闭上眼靠耳力和气流捕捉四周每一个动作。

    上品软剑终于对上破空而出的静水宽刀,剑尖发出清脆的声响,剑身渐渐微微弯曲,静水宽刀仍旧立在眼前,刀柄被一人缓缓握上。

    楚欲在空中跟他对峙,全靠踏雪无痕。

    此时睁开眼,目光紧缩了瞬间,当下运功将两种心法在身体内流转,新发出来的精粹内力让剑鸣越发刺耳,猛地一松上品,软剑在空中划了个圈。

    静水宽刀徒然扑空,未及接上下一式。

    楚欲踩了一脚翩翩下落的树叶,从空中倒转收回剑柄,错开静水宽刀直指来人胸前命脉。

    不偏不倚。

    剑尖在触及衣料时,打了个转,从心口处上滑,一路划开了外袍,又直接落在颈侧的命脉上,轻轻扫了一道浅淡的血迹。

    最后落向头顶正中的颅骨缝隙,削去了几丝目不可见的头发。

    萧白舒和陈毅在下方均是一惊,陈毅急到脱口而出:“父亲!”

    楚欲翻身缓冲,双脚稳稳落在地面上,仍旧是连草木都未惊动的踏雪无痕。

    他朝着来人拱手,脸上不卑不亢道:“前辈好。”

    萧鹤的脖颈上一惊渗出来一丝血迹,心口划破的衣衫将胜负昭然若揭,但收手第一件事居然是盯着楚欲的上品软剑。

    “这是你的剑。”他虽猜到,也难以置信。

    “是我的剑。”楚欲道。

    刚刚在争锋对决间,将流水剑意和百步神章彻底融会贯通,现在通体舒畅,全身的静脉和骨血都像是重生了一遍,说话间也气息平稳极了。

    就像是又开了一层窍,丹田处正无穷无尽地淌出来更加通透的内力,重新灌入了层层练功的穴-道,疏缓到皮肤底下的每一根纤细的血管。

    除了一身的血迹,完全看不出来刚经历过一场凶险的打斗。就连腹部被伤过的内脏,都被新生的精粹内力所护住回暖。

    “听说了,你是楚欲。”萧鹤这才望向受伤被人定身的陈毅。

    “我是楚欲。”楚欲堂堂正正道。

    “楚行之的儿子。”他帮萧鹤道出来疑虑。

    比起楚行之的儿子是盗中仙,萧鹤明显更在意楚欲身上的武功。

    他眼神看着陈毅受伤的地方,嘴里却问道:“流水剑意,多年不见,的确是他的儿子。不过你方才那招,和伤了我长子那式······”

    “百步神章。”

    楚欲并不打算隐瞒,直言道:“父亲在认识你的时候,就开始研究新的剑法,退出江湖之前,早已写好了百步神章。”

    他说这话,在场萧白舒不算惊讶,萧鹤同楚行之华山之巅,未曾见楚行之亮出来百步神章,所以心有怀疑,但陈毅竟也显露出茫然。

    江湖传言:三大宝物之一——世外高人所著的百步神章,相传只要能得此秘籍,百步之内,即便是普通人的功夫也会一步登天,剑法大成。

    楚欲猜测陈毅对武功这么执迷的人,多半也是打听过百步神章的下落,只是没想到自己居然知道,还已经能用来伤他。

    “果然如此。”

    萧鹤轻叹了一声。

    多年的牵挂和犹豫终于有了解开的一天。

    江湖上盛传过他在华山之巅,以静水决一战楚行之的流水剑意,是楚行之穷途末路,一逃了之。如今,方才在晚辈面前,被楚行之的后人用百步神章和流水剑意所打败,也不觉得面上不光彩,反倒是年岁愈大,终于从容淡然。

    “楚公子,现下可还安好?”

    他遵循了十几年前楚行之的称呼,一副先要叙旧的模样。

    楚欲也有些诧异,他身上都是血迹,身姿战得却是意气风发,笔直□□,如松如竹,也教练武之人一看,就知轻盈灵巧。

    有股自成一派风流,任何时候都随影随行。

    比之楚行之当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我爹死了。”

    楚欲软剑垂立,指向地面,上面的血迹已经完全滑落,剑身又是通透银白,宛如新月。

    萧鹤眉心一拢:“为何?”

    楚欲扯起嘴角一笑,清俊的脸庞此刻染上丝邪气:“因为你的好儿子要让他死,所以他就不得不死。”

    “前辈,陈毅这种誓不罢休的决心,真是跟您当年想要一统江湖时,如出一辙。”

    第84章 牢笼

    萧鹤这时才看向站在一旁的萧白舒, 神色凝重起来。

    “你慢慢说。

    语罢,楚欲并未急忙出口, 于是他收起静水宽刀, 郑重道:“既然你是楚行之的儿子,那你娘是······”

    他知道楚行之当年同一个门派师姐,生有一子,只不过看楚欲的年岁, 跟萧白舒似乎相差不多, 一时不能确定。

    “是你当年带领人铲除南疆教派时, 失踪的药门宗师——百毒圣手, 郭清婉。”

    楚欲也不知怎么,他明白萧鹤不怀疑他的身份, 但还是就这样一字一字的说得清清楚楚, 他脸色直直地看向萧鹤。

    看着他面容凝结,比先前更要沉重,眼底似乎有多年沉寂的死水重新掀起波澜。

    “清婉,清婉······”

    萧鹤低低地念了两声,这才回过神来,应道:“也对。该是清婉。”

    “你的眼睛,很像她。”萧鹤看着他道。

    楚欲天生万种风情的眉目, 继承了他娘亲。若是在女子身上,一定是个魅惑众生的大美人, 生在了他身上,却又没有一丝女气弱起。

    即便是面无表情的立在那,也只给人种别样的风流, 衬着周身潇洒的劲道,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前辈现在再念多少遍, 我娘亲也不在了。”楚欲将上品扔了一把,反手握住,在腰间一晃收回去,已然看不出半分剑身的影子。

    “陈毅,杀了我娘。”

    他道。

    “陈毅,他是······”

    楚欲在萧鹤越来越崩塌的神情里,突然发现自己也需要勇气来对这些发生过的事情重新提起来。

    坦然的、认命的,在一个外人面前提起来。

    萧白舒看他目光些微涣散,也不顾萧鹤在场,就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臂:“回山庄再说?这里不便,你受伤了,先喝点药。”

    楚欲体内刚新生的内力,已经缠上了流水剑意,现在心头那些陈旧的残垣断壁全部瘫倒成灰烬,将他自己也淹没,熏了一鼻子的灰,格外地酸。

    流水剑意不能以恨意助长发挥,内脏的保护也消减了些。

    奈何刚刚练成的武功,还在冲刷筋脉灌透-全身,根本不能停下来。

    于是他闭了闭眼,点点头:“好。”

    “父亲,我们会山庄再说吧。”萧白舒握住他的手臂不放:“楚欲也身有重伤,让他先休息一下。”

    萧鹤走到陈毅面前,正跟陈毅默认对视。

    微微眯起眼打量这张熟悉的脸庞,陈毅依旧如同往常一样忠心耿耿般看着他。

    “我的儿,疼吗?”萧鹤问。

    陈毅忍了忍道:“不疼!”

    “好。”萧鹤连连点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你能跟他一战,伤到他,不妄我教导你多年。”

    他跟以往教授武功时一样,颇有些严慈兼济道:“毕竟连为父也没能打赢他。”

    “父亲定是没有趁手的武器出场,您不会打不过他的,不要看他小人得志!”

    陈毅一到萧鹤的面前,就显得比萧白舒还要年少一样,比萧鹤自己还要急切地找补。

    萧鹤却笑了笑,轻轻抚上他的发顶:“我的斤两,我明白。他的功夫,我也看出来了。但是你,好孩子,你别让为父失望。”

    ·

    城外一战,中原武林为了正义出手,扬言要铲除楚欲的各门各派,几乎损伤了一半。

    死的人不算多,倒是重伤的人占了七八成。

    谢吟风有言在先,不到万不得已,不必拿人性命,这比让杀手们执行刺杀的任务还要为难。

    只会杀人的一群杀手,要百般让步,到未及性命才还手中伤,一场打斗下来,比厮杀还累。

    挥刀舞剑的江湖中人倒是切切实实的展开了一场屠杀,奈何对方实力强劲,招法身法都不是正宗门派出身,尽是些下三滥直冲命处的攻击,到后来也是多加提防。

    这些清点人数的事情,原本由陈毅来安排,眼下他断了一只手,旁人自然又要为武林盟主报仇,夺回颜面的人,但也不乏人多加怀疑。

    堂堂的武林盟主,应当有称霸武林的盖世武功,为何落败给一个贼子?

    盗中仙是只身迎战,白云庄主萧白舒那点功夫不知道从何而来,一个多年不能练武的废柴,就算有朝一日能提得动刀,也不可能将盟主伤成这样。

    还有陈毅当胸的那一剑,果真是楚欲刺的吗?

    任谁都能看出来,这剑法的凌厉之处,完全可以要了他的命,这是明显要放他一马,亦或是用来侮辱他这武林盟主的身份,这身不中用的武功罢了。

    传闻中的盗中仙。

    有最狠辣的毒药,也有最为蛊惑人心的一张艳绝容颜。

    没有人在看过楚欲的脸之后,还怀疑这话,但他身上的醒神香让人望而却步。那张明明不是女人的脸,也很难说出来一句不好看。

    似乎就要这样的一身面容和身姿,方才能配得上盗中仙神秘又高强的传言。

    大队人马撤回承州城中安置,剩下能走动的人通通进了白云山庄修养。

    萧鹤特意将所有的空房间都安排出来,让他们留宿,分发辛苦钱替陈毅来告慰。

    也同样没有人猜得透为什么萧鹤会心平气和地带着断了手的陈毅挥刀白云山庄,就连楚欲这个贼子看上去都比陈毅伤得轻多了。

    “这外面的谣言,都能把院门堵上了。”

    楚欲嘴唇失了些血色,旧伤又添了内脏的新伤,终于把极易恢复的体质打垮了,显露出点患病之人该有的脸色。

    “药喝了吗?”萧白舒端着清粥小菜进来,放在桌上。

    楚欲仍旧倚靠在窗框上,侧过身转过了脸看他:“萧庄主怎么开始干下人的活儿了?”

    萧白舒吸了口气,将碗碟都摆放好。

    他实在不善于做这些,每次遇上都要倍加仔细地放置,看起来用心过了头,反倒有点真挚单纯的笨拙在里面。

    跟他这长身玉立和朗月清霜的一张脸确实不太相称。

    “你又听到什么了?”这回是萧白舒先开口问他。

    楚欲歪了歪头,像是把耳畔往窗外在听。

    没有言语声传来,只有散落的花粉柳絮在外飘落,一两朵抚过他的发尾。

    “武林盟主受伤这么大的事,萧鹤居然让我全须全尾地活着。”

    “白云庄主一个不会武功的废物,怎么会对自己的兄长重下杀手。”

    “陈毅称霸武林的静水决,怎么会输给一个作恶多端的贼。”

    ······

    “还有谁也想不通的,”楚欲看他,悠然道:“你怎么会跟我混在一起。”

    这些话早就传遍武林,楚欲不是个在乎他人眼光的性子,更不会去对流言蜚语有什么大兴趣,多半是跟他闹着玩罢了,可面上神情一点不见调笑意味。

    萧白舒将饭菜都布好,楚欲也没挪动。

    这才说:“江湖时时刻刻都有这些,旁人不过是看个笑话,不足为奇,我不在意。”

    尽管先前已经跟楚欲表明过心迹,他早已经不怕损失什么庄主的颜面。

    心中有了定数,虚名也抛之脑后,但楚欲自从昨天回了白云山庄之后,心情似乎总是平静的过分,甚至比起以往,算得上是冷淡了。

    “你爹今日午时要召集各大门派的长老,一同在议事堂会审此时。”

    楚欲眼睫微垂,看着他道:“我还没有决定好。”

    “······决定要不要去?”萧白舒想了一会儿才理解到,这确实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

    大仇将报,楚欲本该是最为激动的人,面前的他并没有这些迹象。沉静的就像是他心底那池沉寂的湖水浮到了面上。

    “这是我和陈毅的私事。”楚欲第一次在他面前说出来清晰的否认的态度。

    “我不是很想在他们面前提起旧事。”他说。

    萧白舒盯着他的脸,也跟着思虑了会儿:“陈毅为人不端,翻了这些罪过,身为武林盟主,是应该给中原武林一个交代。”

    “武林如何,与我何干。”楚欲淡淡道:“我只想给娘亲一个交代。”

    “可洗髓移骨散还需要父亲和他拿出来。”萧白舒提点道。

    “我知道。”

    楚欲轻吸口气,缓缓吐出来。

    “我······”

    他少有迟疑的时候,总能在任何时候,对局势了然于心,然而一切即将尘埃落定的时候,他居然少有地迟疑而心绪复杂。

    几次张了张口,这才出声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怎么去说。

    不知道如何对人讲述过去。

    也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眼光去面对那些看热闹的脸孔。

    我连提起来都只会轻描淡写,怎么去一句句的指认陈毅。

    楚欲的心里连旁人会不会相信这些问题都无法去考虑到,光是让他开口就已经十分为难。

    他就算是跟萧白舒两人单独相处时,也只是在时机恰好的时候,能说出简简单单他恨两个字。

    现在要一股脑的对旁人说出来,太难了。

    真的太难了。

    他从小就忘了什么是痛,只会不断地往前走,活下去,往前,再往前。

    他不能回头,也无法回头。

    没有人能够给他回头的机会,没有人等他,陪伴他。

    身边的人只会一个接一个的死去,再微小的温柔也会被残忍的血腥所覆盖。

    让他回头去看,在讲笑话一样给那些江湖传闻多添一笔,他不知道如何自处。

    这是楚欲从来也没有考虑过的事情——如何自处。

    他没有过尴尬、委屈、心酸、难堪、软弱、寻求帮助,通通都没有过。

    他就那么一个人,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现在。

    心底的废墟都落满了灰尘,一把铁锁关了起来。

    他可以把陈毅一举擒获,交给萧鹤,换出来洗髓移骨散的下落,然后将陈毅随心所欲的惩罚,想方设法地折磨他,把他丢进心底的牢笼。

    连同过去一同尘封。

    不需要给任何人证明,也不需要让任何人看到。

    但是现在需要他打开笼子,让光照进来,照亮那些破败不堪的残渣。

    光洒了一半照在他的脸上,照进了铁牢里几寸,他只觉得晃眼。

    有人把钥匙交到他的手里,他站在铁牢面前,搁着锁链面无表情地面对曾经,手里却迟迟动不了,连铁锁的钥匙孔摆在他面前,他也不知道要怎么抬起手去动作。

    “你在怕吗?”

    萧白舒的声音传过来,楚欲抬起头,陷入深思的眸光里一片茫然,这才发现萧白舒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当然不怕。

    我为什么要怕,怕什么?

    尸骨地狱、血山残骸我都不怕。

    他想。

    可他开口却听见自己说:“不知道。”

    第85章 裂缝

    杀一个人很容易, 但救一个人太难。

    萧白舒突然想。

    楚欲为了拿到洗髓移骨散可以费尽心思,可以耐得住寂寞和艰难, 无惧所有人的非议和刀枪, 身份名声,甚至性命都置之度外,但是偏偏他自己也深陷其中。

    脸颊上被轻轻碰了碰,楚欲侧目, 萧白舒手指上还有残缺的伤疤。

    “想哭吗?”萧白舒大言不惭地问。

    “不想。”楚欲竟也没觉得这话与他的性子背道而驰, 平平淡淡地应。

    “想回家?”萧白舒又问。

    楚欲刚想点点头, 突然意识到“家”这个意象, 早就已经灰飞烟灭了。

    他唯一在乎的亲人,在万年不化的雪山里沉睡。

    那个陪伴娘亲用的简陋山洞, 也不能勉强称之为家。

    “你可以把我当作你的家。”萧白舒看他澄澈迟疑的眼眸, 直接道。

    “我记得之前在勤逸院的时候,你认出来陈毅,就喊我到你回家,回我的院子。”他垂下手去拉楚欲的手,“你要是不喜欢,我也说过,等一切结束, 都随你。你喜欢别的地方,我们就换到别的地方去住, 喜欢白云山庄,就留下来。把你娘亲也接过来。”

    “太麻烦了。”楚欲直言。

    重建一个住处的确太麻烦了。

    还要承担随时颠沛流离和失去的风险,要不得安宁。

    他一心寻药方的时候没想过这些, 现在有了确定的结果和着落,迟来多年的疲惫这才缓慢地漫上来。

    “会真相大白。”萧白舒道。

    楚欲不言。

    “会还给你一个清白, 还给白云山庄,中原武林一个交代。”他看着楚欲说:“也会还给你父亲一个清白。”

    楚欲知道那天林间交手,萧鹤对他的百步神章定有所看法,他拿楚行之未曾出手过的剑法赢了萧鹤,赢了陈毅。

    打败了静水决。

    华山之巅那一战,楚行之当然是自行落败,退隐江湖的。

    以萧鹤如今的江湖地位,要在众人面前承认这件事不说难堪,但一定不体面。

    自己一统中原武林的盟主之位,是一个正道叛徒让给他的。

    而自己一脉相承了楚行之的武功,还打败了他精心栽培的义子。

    这一辈的恩怨尚且没有了解,萧鹤会这样大方的为楚行之洗去叛徒的身份吗?

    父亲其实也没有那么的在乎外界的流言蜚语,不然也不会执意要研究暗器,还做出来片叶银针交给他。

    “我爹,他无所谓这些虚名。”楚欲说:“但他枉死的血海深仇,我不可能不报。”

    萧白舒沉默片刻,也认真道:“你既然已经和我父亲交过手,他说了知道你的功夫深浅,此事当时没有点破,肯定也会在之后的时间里挑明。”

    “他对于楚行之前辈,其实一直没有过过激的言辞。”他回忆着说:“这些年,我只听他提起过寥寥几句,但是对楚行之三个字,却并不陌生。父亲每每说到他,都是一股惋惜之意,可惜了软剑的没落,天下再无人能使,也说过楚行之年少时是个功夫很好爱打抱不平的公子。不好的话,虽是武林间或许曾经传过,但父亲自己从来说过一句不好。”

    他尽量将每句话都说得更柔和,希望楚欲不要把自己逼进死路里。

    萧白舒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只从心底里有了默契样的,感受到楚欲在徘徊,在多加顾虑。

    他在担心。

    在最安全,最该放松的时候,成倍成倍的地担忧。

    “这是他们之间的事,即便是楚行之前辈已经离世,他现在知道了真相,也该给你一个回复,楚行之是你的父亲,你继承了他的剑法,为他听一句结果,也是理所应当。”萧白舒又说。

    楚欲这才摇了摇头。

    “他们的恩怨,我能知晓便知晓,若是不知晓,我也不会去深究。父亲认为我应该追讨,自会在当初就告诉我。”他侧过头去看开春后飘零的柳絮,视线涣散,不知看向何处。

    “我只是,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你父亲提起这些。”

    楚欲出口的瞬间,仿佛是送了口气般。

    “陈毅吗?”萧白舒微微蹙眉。

    楚欲点点头,随后又否认道:“所有。”

    “我从没做过打算,要去跟别人讲这些有关于我的事情。”

    他仿若回到了不曾存在过的少年踯躅的时光,神情透着点无措样的。眼底却是干净的发凉的淡泊冷意,又如历经沧海的飞鸟。

    “你不用说。”萧白舒合拢他的指尖,裹在自己手心里。

    楚欲的体温总是暖和的,因为护体的内力,不止可以暖自己的身子,还能在寒夜的被褥里带给他暖意。

    从前他明白了,楚欲的感情少得可怜。因为大喜大悲都还来不及去铺垫,就在他从小到大的岁月里接踵而至,一次又一次生离死别,那些血腥和残忍怕是早就刻在他的梦里,骨子里,想忘也不可能忘掉。只有一层又一层深沉的悲痛去掩埋,这悲痛也让他口不能言,出不了声。

    所以能在楚欲身上得到一点感情的反馈,他也觉得足够了。

    对他而言的一点点,也许是楚欲仅剩的一点温度。

    可如今才知道,楚欲的心就连对他自己,也是凉的。

    他想要救自己的娘亲,萧白舒想,自己能不能救他?

    楚欲没有说需要什么,他自作多情地认为楚欲需要一个家,一个不会离开的,可以贴在他心口上的人,让他即使还不能面对过去,至少可以不用害怕面对未来。

    能再一次对日后的生活有那么一点点的憧憬。

    对自己的,对他们两个人的。

    “陈毅做错了事,该如何处置就如何。”

    萧白舒拉紧他的手,定定道:“你没有错。”

    “楚欲,你没有错。”他话一出口,反倒自己鼻尖有丝酸热:“错的是他,该羞耻的人也是他,不是你。不管你是难以启齿,还是会怨恨难过,哪怕觉得委屈,也不是你的错,你应该觉得难过,应该委屈,他毁了你的生活,该难堪的人从来都不是你。”

    “可我,不觉得委屈。”

    良久,楚欲痴痴地道。

    “我忘了,没时间去想这些。”楚欲的心防被撬开了一丝裂缝,萧白舒的话听起来真是软弱,什么委不委屈,难不难过的,他只会心脏抽痛,身体实质的感受到疼痛。

    而那些臆想出来的、虚幻的感觉,他是没有的。

    也不会有。

    五岁那年,从被雨水泡烂了的死人堆里爬出来,他都不会掉眼泪,哪里还记得到委屈这回事。

    面前萧白舒言辞诚恳,好似万份真心的跟他说这些矫情话,他居然也没感到违和,只是太不适应。

    这种显露弱点,又没什么实质性的意义的事情,他从来不会去做。

    但他却没有让萧白舒闭嘴。

    好像听一听,也没什么坏处。

    “我知道你很强。”

    萧白舒赤诚的黑眸看着他:“你很厉害,是个可以打败我爹的高手,你也可以永远感觉不到这些,但是我会站在你这边。”

    “你随时都有能休息,能喘口气,稍微不那么紧张的时候。”

    “楚欲,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把我算进你的人里面行吗?”

    处事妥帖的白云庄主总是在他面前分寸全无,现在也在他面前有些急切。

    “我就站在你的身后,你闭上眼就可以往后靠,不会摔倒。静水决我会再练,会比陈毅练得更好,会能跟你并肩而行。你拿着我的底气去开口,可以吗?这里是白云山庄,我是白云庄主,我爹的亲生儿子,这怎么都不会变,你站在我的山庄里,不用胡思乱想,陈毅做错了事,武林门派会审,你应该堂堂正正地站着说话。”

    “我从来都堂堂正正。”

    须臾,楚欲道。

    “所以你不要怕。你在我这里,什么都是应当。”萧白舒说。

    楚欲目光闪烁了一下,再没去否认甩脱。

    他几乎是后知后觉地发现,这种站在牢笼之外,迟迟无法动手打开的感觉,是害怕。

    可还也有什么难堪的。

    就像萧白舒说的那样,该难堪的人从来也不是他。

    他也是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他怕的从来也不是什么刀山火海,他怕的是那个没有过去,回不了头,也没有未来,前路白茫茫一片的自己。

    “饿了。”楚欲放开他的手,回坐到桌前。

    清粥小菜,连个肉沫都看不见,他有些嫌弃道:“我好歹还受着伤,就用这个打发我?”

    “是我院子里的厨房做的。”

    萧白舒伸手摸了摸,汤汁的温度正好:“你刚伤了内脏,过几天再补补,先吃点清淡的。”

    楚欲听着先喝了小半碗白粥。

    看上去是普通的白粥,入口软糯非常,恐怕是连米粒都一颗颗挑选的。眼熟的蔬菜做出来的味道也让人意想不到,都不输给天召皇宫里他去吃过的宫廷厨子。

    “这厨子是······”

    萧白舒:“是之前在宫里御膳房当差的,被我父亲买了过来,我小时候爱吃他做的,有了自己的院子,就给了我。”

    楚欲了然。白云山庄总是阔绰到头发丝上。

    过了会儿,补了一句:“没看出来你小时候还是这样。”

    “哪样?”萧白舒意外。

    “馋猫的样。”楚欲笑他:“白云庄主是个体面人,小时候还是个馋猫,多稀罕。”

    萧白舒看着他嘴边的笑意,也垂眼道:“你要是喜欢,以后我多给你讲点小时候的事。”

    “你小时候,都离不开陈毅吧。”楚欲自然说。

    “······嗯。”

    陈毅的身份被揭穿之后,萧白舒也花了很多时间,才能接受这个好兄长,居然暗自多次想要他的命这个事实。

    “不过也有跟他无关的。等过几天,我带你去看看我娘。”

    楚欲手中的筷子顿了顿,点点头:“好。”

    萧白舒的娘亲离世了,他是知道的,要带他去祭拜,什么意图,不用多说也大概能猜出来。

    他只想自己当初也跟娘亲带过萧白舒为他酿的烟云寒,现在去个礼,也是应当。

    “我砍了陈毅的手,你不怪我吗?”楚欲一直想问,此时才提出来。

    萧白舒停顿了会儿,才说:“你们一战,总会有一个人输,以你的打算,你会拿他的命。说实话,我看到你故意留下他的性命,还有些意料之外。”

    “我答应过你,要把他拿去给你爹看看。”楚欲想了想:“就我看来,他早知自己有这一天,也随时都做好了准备,倒是你爹,让他比性命看得还重。正好,杀人不如诛心。更何况,我还要拿他的洗髓移骨散,没有你爹的命令,他肯定会带进棺材里。”

    “洗髓移骨散要用活人的心头血做药引,你······”萧白舒意有所指。

    楚欲也不避讳:“当然是拿陈毅的。我不会认他这个哥哥,我哥死了,但是我娘亲的命,他得还我。”

    吃完饭,按照惯例,萧白舒亲手给楚欲上药。

    脱下衣物,萧白舒单膝蹲下身去处理,看到他胸膛上那个取血的伤口现在已经掉了一块结痂,漏出来粉色的新肉,也有两处边缘被拉扯处血丝破裂了。

    “你不能再出手了。”萧白舒脸上是挡不住的担忧。

    楚欲看着他笑笑,伸手往脸颊上摸了一把:“萧庄主真可人。”

    萧白舒的耳根肉眼可见地微微发红,楚欲惯会拿这种形容女子的话来笑话他,争锋相对时自然是心有不甘,怒目而视,但表明了心意之后,再听只会脸热。

    “萧庄主想什么呢?”楚欲拿指尖随意拨弄泛红的耳垂:“怎么碰一下就脸红了?几次三番来我跟前叫嚣着喜欢我,要同我一道,还夜里偷偷爬我的床,眼下嘴里又嚷着喊着要做我的人,可都没见你脸红过。”

    “你别胡说。”萧白舒低声反驳。

    他想低下头,奈何手里的药还没上完,只能硬着头皮忽略掉楚欲的调笑。

    “哪里胡说了?”楚欲垂下头逼问,鼻尖快要触碰到他额前的碎发。

    “我,那时候也有过。”萧白舒小声老实的坦言:“去找你那晚。”

    “哦。”

    楚欲明知说的什么,还不紧不慢地讲出来:“爬床啊,那太黑了,黑灯瞎火的,我看不清,不算。”

    “你······!”

    最后一点伤药都涂好了,萧白舒抬起头鼻尖擦过楚欲的下颚,一手扶在椅子上仰头去贴唇。

    温软的唇瓣一触上就分不开,他知道现在楚欲的心境,面前的局势,都不可能做什么更近一步的事。

    但他就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去看楚欲,离得这么近,能看到他纤长的睫羽细微闪动。

    楚欲就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用唇厮磨他的唇,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萧白舒忽然觉得有种被楚欲占有的错觉。

    好像终于成了他的人一样。

    第86章 至亲

    楚欲需要休息, 眼下只等着尘埃落定,也没有太多能说的话。

    两个人零零散散地说了几句话, 楚欲靠在床塌上, 偶尔目光放空。

    萧白舒坐在床边陪着他,还让下人送来了账本翻看。

    虽然陈毅和他、楚欲之间,以及现任的武林盟主号召的众多武林人士在承州城外的一场混战,都暂时没有个眉目, 所有的风言风语都在揣测猜忌, 但萧白舒白云庄主的位置还没有撼动。

    他始终是萧鹤唯一的独子。

    任是出了再大的差池, 他一个不会武林, 专心营商谋利的商人,在商道上的地位也不会被动摇。

    这时候, 他还有些庆幸, 自己从小没有入江湖。

    那些虚名,什么高洁正直、黑白分明、嫉恶如仇、世家公子的典范,都已经束缚不了他了。

    就算他在武林当中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还一样能经营山庄的账目,给楚欲一个后盾。

    “你最近身体感觉怎么样?”楚欲忽然问他。

    萧白舒听了,也认真感受了一番体内的真气。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内力运转还算流畅, 只是交手的时候还不能完全运用自如。”他看着楚欲,不知怎么就添了一句:“不过假以时日, 完全掌握静水决问题不大。”

    楚欲笑出来:“我是问你身体感觉怎么样,萧庄主紧张什么?”

    他伸手挑了挑萧白舒的下颚,逗猫逗狗样地挠挠:“你就算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小公子, 我难道还能嫌弃你不成?”

    萧白舒顺着他的手扬起下颚,追着手指侧头贴了贴楚欲的手背, 真应和的像只被驯服的小兽:“没什么别的感觉。只是后背上,夜里有时候会隐隐的刺痛。”

    楚欲就顺手往他的后背上面摸,手指点在一处穴-位往下一按,当场就听见萧白舒倒吸口凉气。

    “这叫隐隐的刺痛?”楚欲问。

    “是些微刺痛而已。”萧白舒毫不掩饰地皱着眉道:“我也不知为何,你一按就疼起来。”

    楚欲轻轻“啧”了一声:“这是萧庄主在跟我撒娇讨巧呢?”

    萧白舒后背还疼着,脸上却一热,慌忙否认:“没有。我,我······”

    楚欲得逞了又在他后背另外几处按了按,有三处的穴-位不正,完全不通畅,手指的触感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堵塞在里面。

    隐隐作痛倒是有点像骗人了,可能只是因为体内开始有真气恢复运转,所以才将这些阻塞隔绝在护体的内力之外,稍微缓和。

    “穆子杏给你开的筋脉?”楚欲问,又肯定道:“还冲破了你的穴-道。”

    “嗯。”萧白舒道:“就在陈毅抓住你,关在山庄的后面,想取血那会儿。”

    他始终还是会为楚欲当时被铁锁绑在刑架上的样子所震撼,那画面直击人心,钝刀子一样在割他的肉。

    “她死了。我现在也还有伤在身,不能给你试探一番。”楚欲道:“术式我学艺不精,查毒验毒倒是门门清,擅自出手也怕伤了你的根本。”

    “是有问题吗?”萧白舒抬头问他。

    楚欲:“嗯。你三处穴-位都堵塞住,她应该是用银针给你通的吧,具体怎么运气的我不了解,不能随意试探,等我伤好了想想办法。”

    “影响很大吗?”萧白舒问:“会不会对练武有影响。”

    楚欲看着他的脸,那点紧张和担忧根本藏不住。

    他能理解到萧白舒多年的内力失而复得的欣喜,但他总觉得萧白舒虽然有少年江湖的意气在身,武功恢复之后也没有什么强行要制胜制高的胜负欲。

    怎么一提到武功就这么紧张?

    “有。很大。”

    楚欲还是如实说:“并非必要,你最好这几天也不要在用内力了,日常的练习也先停下来。穆子杏一死,除了我对药门的术式一知半解,就只有娘亲才有十足的把握治好。你本身就丧失了练武这根筋脉,强行唤醒,还一道打通了所有的穴-位,也是多亏你的体质是个练武的好身板,不然寻常人,早就遭受不住瘫痪在床了。”

    说到这他多问了一句:“穆子杏没告诉过你有多危险吗?你有没有练武的底子她都不知道,就敢用这样偏激的手法来催动你的内力,也不怕毁了你被萧鹤回来断了她的后路。”

    “穆姑娘,提过。”

    萧白舒在这又不太想说得那么清楚了。

    这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他自己的性命,他如何选择都是不会后悔的。

    明明是为了楚欲,但好像说出来,就成了邀功,成了楚欲说的撒娇讨巧,那就变了味儿了。

    “当时为了先逃出去,没想那么多。”他一句简单带过。

    楚欲看着脸微微眯了眯眼,萧白舒除了骗过他自己身上有洗髓移骨散以外,大部分时候喜怒哀乐还是很容易被察觉的。

    就算是骗了他有药方,他也总是以为萧白舒在这上面总是沉默和犹豫不决是因为他担心药方泄露,猜错了目的,但提心吊胆的神情还是能看出来。

    一如当下,萧白舒的脸上就完全写满了“我有话,但我不想说,你也别问”的样子。

    楚欲不是傻子,情爱上面的事情,他明白,他只是太空白了,像个站在局外的人。

    有时候上点心,他能看出来,有时候太过匆忙,遇上的事太多,不去看,或者看错了,就成了置身之外。

    萧白舒几次三番追问他,可他知道的比萧白舒多,就总是站在事外去评判,带了多少自己的心思他也说不清。

    感情一事始终在他心上是个空档,他要填满的空档太多,儿女私情就成了来得最晚也最迟的那一个。

    都说饱暖思□□,他连一个家都拼凑不出来,连自己的身边至亲至爱的人都保护不了,想不出什么风花雪月,儿女情长。

    但萧白舒差点就成了个废人,这种草率的决定和做法并不让他认同,也同时轻轻在他心上叩响了几声。

    他孑然一身,本就活得萧条,救不了娘亲,自己可以殉葬,一条性命罢了。

    萧白舒万顷产业,父母恩爱,有亲人家眷,连远方的表亲也常来往,是跟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他不能,也不应该这样冲动行事。

    就算是为了他,楚欲也并不认同。

    “我不会感激你的。”楚欲道:“不过我欠你一回,会还给你。”

    萧白舒没听明白一样,问道:“欠我?”

    “欠你救了我一回。”楚欲理所应当。

    萧白舒说不上是难受还是心凉:“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还给我,更何况你为我犯险那么多次,我自己都数不清,不过给你搭了把手,把你送出去。”

    “楚欲,你一定要跟我算清,那是我还不清,你得受我还一辈子。”

    楚欲不想从前怎么都还能好好说话,现一句话居然让萧白舒有这么大的反应。

    想了想说:“道理我都明白,你跟我不同,你是白云庄主,是萧白舒,有你的日子过,跟我不同。”

    “有什么不同!”萧白舒提高语气:“我是有哪一点跟你不一样吗?”

    “我······”

    楚欲本想说,就是不一样啊,可是看着萧白舒执着坦荡的眼眸,他突然开不了口。

    于是他想了想,说道:“你该珍惜点你的性命,贸然行事,不可取。好歹是个商人,趋利避害也该明白。”

    “我的命是命,你的命也是命。”萧白舒有些愤愤道:“你自己不珍惜,有自己的目的,还不让我珍惜吗?”

    楚欲顿是哑口无言。

    他一向自认为一张嘴足够讨巧,也十分会哄人,更会想怎么逗就怎么逗弄,萧白舒总是有世家公子的风范,饶是发脾气,也都是烈性的。

    要不到他的时候,做的也都足够烈性,表明个真心都像是把一滩滚烫的热水倒出来,直接洒在他面前。直来直去。

    今天算是栽住了。

    “就算是为了我,为了你爹,”楚欲有丝无奈道,“也不要再贸然行事。”

    萧白舒这才听出点关怀之意,放下账本倾身过去拥住他,脑袋埋进楚欲的颈窝里,温热的呼吸都铺洒在他温暖干燥的皮肤上。

    一点草药味让他抱得更紧。

    “我知道了。”萧白舒又兀自埋着头笑起来。

    楚欲没见过他笑成这样,萧庄主本就不大笑,想看一看这美色,奈何萧庄主把他抱得死紧。

    只得摸摸他的发顶:“这么高兴?”

    “高兴。”

    萧白舒语气里也带着笑意,不过很快就深深地叹了口气,庆幸道:“幸好你没事。”

    屋子外什么东西磕落了一下,又像是什么人踉跄了一步。

    萧白舒内力尚且没有到运用自如的时候,楚欲却听出来了,抬目望向阖上的窗户。

    ·

    楚欲需要静养,萧白舒还要整理离开山庄时落下来的账目,加之萧鹤回来了,再共处一室过夜怎么也还没有个身份。

    萧白舒在这点上,却还是那股传统的,落落大方的思想。

    父亲既然已经回来了,他就要让楚欲堂堂正正的以和自己在一起的前提去见父亲,而不是从什么下人嘴里听这些一同过夜的嚼舌根。

    而且楚欲在江湖上的名声,那句“天底下最美的女子,让无数英雄折腰的相貌”带了满满的绮丽幻想,就更不能让父亲对楚欲有了误解。

    萧白舒在楚欲睡下之后,才打开门打算回自己的房间整理会儿账目再休息。

    未曾想到,在他等待楚欲入睡的小半个时辰里,他和楚欲都没有说话,屋外也没什么动静,他却在转角处遇到了正让他多加考虑,各种周全的人。

    “父亲。”

    萧白舒看到来人,压低声音道。

    萧鹤也往关上的房门看了一眼,大概是明白萧白舒低声的意图,并没有拆穿,只是点点头,然后转身往自己的院子里走。

    萧白舒了然跟上去。

    “伤怎么样了?”

    萧鹤在自己的房里站定,这才转过身问道。

    萧白舒想了下才明白说的是自己的后背,他恢复武功带来的伤势。

    刚才楚欲的房间外一直没有动静,以父亲的功力,肯定早早就在外了,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听到了几成,但自己后背上隐隐作痛的遗留之症,肯定是知道了。

    “我现在也不清楚了。”

    对萧鹤他倒是没有隐瞒:“原本只觉得夜里隐痛,没什么大碍。但是方才听楚欲说完,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医治。”

    “你很信任他。”萧鹤道。

    “嗯。他曾经陪我南下,一路诸多凶险,屡次为我深处险境,甚至受了重伤,救我性命,为我排忧解难。”

    萧白舒一句句说给萧鹤,然后复道:“我很信任他。”

    “比对你兄长还信任?”萧鹤冷不丁发问。

    萧白舒愣了一下,想起来陈毅对他几次下了杀手,直言道:“如今是。”

    “我听说,你带着楚欲意图逃跑,所以陈毅才对你差点下了杀手,不过还是多有仁爱,为了放过了你们。”萧鹤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铺直叙道:“他在白云山庄闹事,伤了不少人。”

    萧白舒的心一揪,沉声道:“他没有。”

    “是陈毅要拿他取血做药引,楚欲不肯。”

    萧白舒思虑片刻,想起楚欲轻生对他说“不知道怕不怕”的样子,最终决定由自己来透露。

    “楚欲跟随我来白云山庄,的确是为了洗髓移骨散,陈毅旧疾发作,知道此事之后,骗我二人上山采药,为他收集洗髓移骨散的一味药引,用来治疗他的旧疾。”

    “原本应允回来之后就将药方抄一份换给楚欲。楚欲跟我上天上采了药,回来才得知陈毅还要他拿出自己的心头血做药引。药方的心头血,需是至亲之人才行,至此,楚欲才知道,陈毅就是他的亲生兄长,也是杀了他父母双亲的人。”

    萧白舒本以为自己会比楚欲要冷静得多,他能完完整整地讲给父亲缘由,可是话到此处,却已经是眼眶发热。

    他抬起头道:“父亲,陈毅亲自派人杀了他的双亲,杀了楚行之和郭清婉,甚至在此之前还抛弃过性命垂危的亲生母亲和弟弟。人到山穷水尽之时,抛弃五岁的孩子和母亲留在大军剿匪之后的腐烂尸里,另谋出路,来了白云山庄,来做我的兄长,我想楚欲不会因此恨他,顶多当他没有这个哥哥。”

    萧白舒有丝哽咽道:“但是陈毅追杀到郭清婉和楚行重逢之后的住处,将未死的生母残害,还连坐无辜,甚至还要楚欲的命,我信他,如果不是他还是您的儿子,我又武功尚浅,我恨不能亲手杀了他。”

    萧鹤在听到楚行之和郭清婉的名字时,眉心渐渐蹙起来。

    实际上,他一回来就将陈毅关在了房门里,无人能见,也正等着当中盘问。

    方才的话,也都是些武林中人传上来的。他作为江湖流传的老前辈,早知道这些不可信,还是拿出来试探了萧白舒的看法。

    只是没想到知道这么多旧人旧事。

    “楚欲确实是楚行之的儿子。”

    萧鹤好半晌才道:“我也是信的。流水剑意,天下无双,若非亲传,没有人能使得出来。”

    “我今日原本也是想去问问他父母后来的下落,听你所言,也正好免了明日对他来白云山庄的盘问。”

    萧白舒意外道:“父亲不必给武林中人一个交代吗?”

    “交代是交代,我会安排好。该多的不会少。”萧鹤道:“楚欲这孩子,性子也像他爹,让他在众人面前这样细细讲来,多半是不肯的。”

    “父亲怎么知道?”萧白舒更惊讶了。

    萧鹤叹了口气,面上却有些疲惫的笑意:“照这么说,楚欲是后来才有了楚行之这个爹,不过倒是有样学样,亲生儿子也不过如此。”

    说到这儿,萧白舒也想起来父亲收养的长子陈毅。

    父亲跟楚行之前辈一样,也同样是视如己出。

    可陈毅如今长成的模样,他抬头看了看萧鹤,只见原本虽然人到中年,还总是意气风发的父亲仿佛突然苍老了好几岁。

    眼神似乎没有焦点,遥遥望向不知名的远方。

    萧鹤没有在这些纷乱里过问一句陈毅的所作所为,萧白舒也没有再主动提起楚欲和他的恩怨。

    直到萧鹤在书桌前站立了良久,他才想起来,桌前挂着的那幅画,正是百毒圣手的肖像。

    不知何时被父亲拿了出来,挂在此处。

    也许就是就是今日。

    “他是真心想杀你吗?”萧鹤转过身来看向萧白舒。

    房间的烛火平平稳稳的燃烧,萧鹤背对着烛光,萧白舒看不出他的神情,但想必谁都不好受。

    光是他自己接受这个真相,都是在陈毅的人对他下了杀手之后,才认定。

    “你哥哥,是真心要杀你吗?”

    萧鹤不知是怕他没听懂,还是说给自己听,又问了一遍。

    就站在他的位置上,也是这样的角度,他和陈毅一同跟父亲攀谈过,听着父亲的教导长大。

    萧白舒喉结滚动,咽下涌上喉头的情绪,点了点头。

    开口时声音有些微的模糊:“是。”

    他说:“我哥,他不止一次,要杀了我。”

    萧鹤沉沉地叹道:“好。好啊。”

    他没有细问,萧白舒却知道从现在开始,父亲定会彻查他的所有人马了,包括养在后山里的那些死士,以至于他们执行过的任务,用的刀枪棍棒和武功都会被一一记录盘查。

    江湖上那些追随陈毅的门派,也免不了会被一个个追究。

    “这是我们白云山庄的家事,却也是牵连了武林各大门派的,具体的,就等会审时让你的哥哥自己去翻案吧。”

    萧白舒摸不清萧鹤这句话是挪揄还是讽刺,或者真的还有那么一点的期待。

    父亲对陈毅倾注的心血,是身为弟弟付出过的好几倍。

    他把自己的一切让给了陈毅,但父亲也把自己的一切都寄托给了这个长子,他们都曾经是至亲之人。

    临走之前,房间里的气氛格外凝重,萧白舒前脚踏出去,萧鹤的声音就在身后传来。

    “你和楚欲,走到何种地步了?”

    萧白舒僵在原地,他本以为今日父亲各种沉虑,他和楚欲两个人的事,父亲应该不会注意到。

    “你是我的儿子,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萧鹤似乎看穿了他的神情:“方才你为了楚欲仗义执言,连杀了兄长这种话都能说出来,是不是为情所困,难道我这个做父亲还能看不出来吗?”

    萧白舒脸上顿时烧得火辣辣的:“我自知陈毅是我的兄长,所以不会因此对他有所行动,但陈毅作恶多端,我也不会阻拦楚欲寻仇。”

    “你心思单纯。”

    萧鹤上前拍了拍他的肩:“楚欲也好,你兄长也好,他们都有所图,唯有你,只靠着一腔真性情。为父是怕你吃亏。”

    萧白舒扯起嘴角笑了笑:“父亲,我知道我在哥哥那吃了好几次亏,差点没命,也很久都没想明白为什么。”

    随后他抬起头,眸光柔和下来,却有些苦涩:“可楚欲跟我非亲非故,他从未害过我。”

    第87章 杂木

    第二日, 议事堂。

    江湖上有门有脸的门派长老都在两侧入座,楚欲身板挺直站在正中间, 萧鹤坐在上方。

    萧白舒本应坐在萧鹤身边, 却执意要和楚欲站在一起。

    令所有人都意外的是,武林盟主陈毅居然身受重伤,也立在堂中,连个搀扶的人都没有。

    他面容灰白, 目光仍旧坚韧沉稳, 乍一看, 跟萧鹤的气势还有一丝相似。

    “前辈, 我可以把他交给你,但有一事相求。”楚欲朝萧鹤拱手一礼, 声线平和地说。

    “我的儿子, 还需你交给我?”

    底下的人在窃窃私语,萧鹤也出声,听不出喜怒。

    “我的本事,想必前辈也已经见过。”楚欲不卑不亢,视线却是直直放在萧鹤身上。

    “一个贼子,到了白云山庄,怎么还敢这般出言不逊!”

    一个小辈这般肆无忌惮的态度很让下面的人坐不住了, 刚有人要站起来出言,就被萧鹤伸手平息。

    “你想要洗髓移骨散, 是不是?”萧鹤问。

    “是。”楚欲道:“我还要取陈毅的心头血做药引。”

    “什么?!”

    “这怎么能行?”

    “萧前辈,把他赶出去,别让他在这胡言乱语!”

    ······

    “听说, 你要救的是百毒圣手。”萧鹤只落下一句话,入座的各位年长者顿时脸上一惊。

    “対。我要拿来救我娘亲。”楚欲坦坦荡荡。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嗤笑, 他转过头,却见陈毅嘴角还挂着一点不屑的笑意。

    陈毅素来在他人面前,甚至在楚欲面前,都能站得挺直,从不为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也从来不去否认犯下的罪,只是始终维持了温厚正义的武林盟主的样子。

    这一笑,才显得极不相称似的,彷佛把那点脏污都扯到了面上。

    “你有话说?”萧鹤看向他。

    陈毅抬起头:“要是早知道我也是百毒圣手的儿子,父亲是不是也会対我如此放任?”

    一语中的,议事堂里沉默片刻,随即各种攀谈声展开来。

    陈毅只将目光放在萧鹤身上,眼底沉得像墨。

    “你技不如人,”萧鹤一出口,四周安静下来,“怨不得他比你强。”

    陈毅低声笑起来:“呵,我忘了,父亲只喜欢武功强的,若不是如此,我也在白云山庄留不下来。”

    大约是关了两天,都无人探望,陈毅整个人都有了戾气:“可我练的是您教给我的静水决,如果这刀法是真的,我会没有赢得机会吗。”

    萧白舒听后也转头看向他,一时有些陌生,甚至还有点隐隐的直觉。

    他的父亲,和他的义兄之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有过很多很深的,不可泄露出来的秘密。

    “杀人偿命,你既然害了楚欲的双亲,那他想让你偿命,也是理所应当。”

    萧鹤避开那问题,只缓缓道:“他的娘亲,也是你的娘亲,一个连自己至亲都能杀害的人,我白云山庄养不起。”

    “萧鹤前辈,使不得啊!”有人在下面求情道。

    “楚欲毕竟是个贼子,怎么能跟武林盟主相提并论?”

    “是啊!前辈。百毒圣手也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谁知道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那楚欲还是正道叛徒楚行之之子,一并杀了他双亲,拿他性命,那是替天行道啊!”

    萧鹤脸上可见的沉下去,陈毅倒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

    “盗中仙具体所犯何事?你们谁能说出来?”他道。

    “他杀了我门派好几人,现在连尸首都才刚刚掩埋。”

    “他派杀手来同我们交战,害我门派伤亡惨重。”

    “他用暗器,直接要了我座下两个弟子的性命······”

    楚欲听着听着就笑起来,笑得肆意,精致的眉目却越发凌厉,像出鞘的剑。

    “他们対我杀心重重,我就不能反击?”

    “他们拿刀要我的命,要我死,恨不得把我碎尸万段,我还手反而错了?”

    “我就应该站在这里让你们欺凌是吗?”

    他目色寒冷扫了一圈四周,対着一个面熟的长者道:“你那弟子自己要与我单挑,且不说你们后来自己上百人制不住我,光是他一招一式都在杀我,告诉我我不死谁死。素未谋面,就対我似有血海深仇,你们武林正派,真是好厉害。”

    那长者脸上顿时无光,仍旧小声反驳道:“谁叫你是楚行之的儿子,父亲是叛徒,儿子也是个贼,你不死谁死。”

    话音未落,一柄银白削薄的长剑直指他的咽喉,楚欲神情仿若置身之外的冷静,刀刃却光亮锐利。

    少有的在嘴上功夫介意起来,即便是再多风言风语也只当过眼云烟,不入心更不入耳,此时却突然变得一字一句地计较起来。

    他手握上品,身形如松如挺拔,扬唇道:“我量你只是口说无凭,如果你今日同他一般,把这话实实在在地用出来,起了势要杀我,那我一样要你的命。要你死不瞑目,暴尸荒野。”

    楚欲话刚说完,众人似乎才想起来他所用过的恶毒的醒神香,和他致命的把柄剑。

    这时跟传闻里一模一样的心狠手烂,是他们围攻也未斩杀的盗中仙。

    他的武功并不受人多寡而气势消弭,想杀谁依旧轻而易举,这才勉强静下来。

    “即便是楚行之,当年也无人发现他害过人。这么多年,谣言也应当要不攻自破了。”

    萧鹤沉重道:“武林盟主应该由仁义之士来担任,而不是一个会杀害自己生母的人。为子,不孝,为兄,不仁,为武林盟主,不义。陈毅即日起,跟我白云山庄,无关。”

    他说罢,看着陈毅,目光似乎苍老了几岁,询问道:“她也是你的生母,你怎么能下得去手?”

    “父亲不过是因为我杀了郭清婉,所以如此动怒是吗?”陈毅为此还宽心起来:“早知道就留下她一条命,这样我们还是好父子,也不会惹父亲生气。”

    萧鹤深吸口气,当着众人的面斥道:“你怎么能不知悔改!那是你的娘!你这般歹毒,难道是要连你弟弟,连我也一起杀了吗?”

    “我不会。”

    陈毅肯定道:“我不会杀了父亲,我敬仰父亲。我也不会害白云山庄,白云山庄是我的家。至于萧白舒,只要他听话,我也不会动他。我想要的,从始至终,都只是做父亲的好儿子,做白云山庄的一家人,做好这个武林盟主。我从未対你们起过杀心。”

    “我儿子小时候那场大病,是不是你所为?”萧鹤突然问。

    他眼里盛满的期待好像是不愿相信,想得到一个否认,但也已经痛心疾首。人到中年,表现出来的也就仅仅是压在目光里的凝重。

    陈毅面対养育数年的萧鹤,点了下头,就足够破坏掉所有没说出口的期待。

    也许是百毒圣手一事牵绊了他,破坏了他的计划,让他明白自己就算做了再多,也顶不过萧鹤书房里挂着的那幅郭清婉的画像。

    不论対错,只不过因为他杀了郭清婉,就要公开审判自己的罪责,十年在身旁的侍奉,听过的教导,相处的时光,也都不过如此。什么也比不上,连一个死人都比不上,所以也坦然起来。

    他侧首看了一眼萧白舒,再看看主位上的萧鹤,萧鹤那身边的位置,原本是自己站在旁边的,现在空空荡荡。

    陈毅想了想道:“如果不是萧白舒受伤,不能练武,我也无缘继承静水决,成为父亲引以为傲的好儿子,更不可能一直留在白云山庄里。若不是那一遭,父亲会正眼看我一眼吗?”

    萧鹤静静看着他,没有回话。

    陈毅便继续道:“不过萧庄主也该谢谢我的亲弟弟,清风间被害一事,我居然没想到会是他救了你。那晚,你们是在一起过的吧,那药性,不小。”

    萧白舒眸光阴沉。

    也想起来客栈下药那次初见,楚欲暗指他多留意身边的人,原来那时候也是陈毅所为。

    他原本也在楚欲的提点下想过,几个亡命之徒,为什么会做这样两败俱伤的事情。

    但自己猜测,跟实际上听到陈毅亲口承认,还是有些差别。如同伤口撒盐,和致命的最后一击。

    “是你给的药。”

    萧白舒这时候,倒也不在乎颜面了,思及后来派人查到的消息,直接说出来:“温香软玉。”

    “是。最极品的春-药,也不知你那一晚是跟楚欲如何度过的。”陈毅也直接承认了。

    众人立刻恍然大悟。

    只觉得这可是惊世骇俗的东西,白云庄主的身份,若不是用了那种药,怎么会跟一个贼子在一起。

    定是二人在这事上有所牵绊,才会让萧庄主迷了心智。

    难怪现在两人难舍难分,好像一切的纠缠在他们眼里都有了来源一样。

    “是我为毁了萧庄主的名誉,派人与飞烟门的几个余孽送去了温香软玉。肯为我做事,也是我在铲除飞烟门时,用活命作为条件留了几个活口,让他们伺机対萧庄主下手。不过一点春-药而已,伤不及性命,你们如今琴瑟和鸣,不是还该感谢我吗?”

    “宁州一行,也是你。”

    萧白舒不知自己是如何还能冷静下来发问。

    “也是我养在后山的死士。原本是打算重金请到意难平的人,在你们去宁州的路上対萧庄主下杀手。”

    说到这,陈毅摇了摇头:“只是没想到你们居然跟意难平也有所勾结。从来不拒单的意难平将我的钱全数退了回来,我也才知道萧庄主已经跟意难平暗自发展了关系,越发超出我的控制,所以才决定铲除你,为了保白云山庄一片清白。先下手为快,我才派了亲自培养的死士去,没想到你那时会跟楚欲在一起,没有得手。”

    萧白舒如遭重创。

    “你是不是还想问我,神剑宫一事,顾涵影是不是我安排的?”陈毅见他挫败模样,自己交代道:“也是我拿洗髓移骨散和重金,跟穆子杏做了交易,让她帮我炼制山魁,用来控制你。只不过······”

    他看了一眼楚欲:“因为有人搅局,所以坏了我的大事。”

    他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极度恶毒的行径,从嘴里说出来,却像是义正严辞一般,萧白舒闭了闭眼,深呼口气。

    “我该谢你的不杀之恩?”他说。

    “不必。”陈毅道:“我是対你有兄弟之情,想要留你的性命,奈何你自己勾结意难平,脏了白云山庄这块牌子,我是想杀你,但没有得手,用不着谢我。”

    “就凭这些,你也好意思说你是白云山庄的人?”萧白舒怒视他。

    陈毅:“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白云山庄干干净净,让父亲面上有光,让江湖太平,有何不可?”

    “你害死了顾涵影,顾青林至今都没再出来,神剑宫的消息都没有。”

    “你拿穆子杏的丈夫威胁他,甚至用他来练山魁,还未了这个害死了多少人?”

    “你无缘无故杀了楚欲的双亲,还想要他的心头血来给你治病。”

    “你身为武林盟主,看看你把中原武林这些门派,都带成了什么样子?你给了他们多少好处,从中四处勾结骗了多少人,让他们昧着良心为你说话?”

    萧白舒恨到极致,双目赤红,厉声质问:“你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有哪一点是干净的?!”

    “好歹我身世清白,我爹······,哦,现在已经不是我爹了。萧鹤曾经是我的父亲,我所做的一般是为了我,一半也是为了白云山庄,有什么不対?”

    陈毅自嘲般笑了笑:“总比是我娘和那个山贼生出来的好吧。萧庄主,你生来就是白云山庄的继承人,是武林盟主的儿子,你从小受人敬仰,我比你高也要抬起头看你,直到我成为你的兄长,才跟你平起平坐,我花了多少心思才把这出身洗干净,你知道吗?”

    “贼窝里面长大的日子,你过过吗?你知道每天吃口饭都提心吊胆,吃多了会挨打,不听话就被骂,随时随地都有女人尖叫,当着你的面□□掳掠,你连害怕都不敢说出来的日子吗?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能有口饭吃,今天不挨打就算过得好了。”

    楚欲听着这些,一点动容也没有,那些日子在他看来,至少有娘亲在身边,也有当时还算是兄长的哥哥跟他一起相依为命。

    因此并不觉得辛苦。

    陈毅这时也看向和他一起从贼窝里出来楚欲。

    问道:“你亲生父亲是个山贼,你也是个贼,一脉相承,就算是死,我也是武林盟主,总比你要体面得多,不是吗?”

    “所以你就要杀了我双亲和我,让这世上没有人知道你的来历?”

    楚欲根本不愿跟他争辩那些在他看来还不算辛苦的日子,只是対陈毅这番做法的目的难以置信。

    陈毅看了他片刻,默认下来。

    然后说:“我欣赏你的武功和为人,潇洒肆意,不在乎什么流言蜚语。你若不是我的亲弟弟,我们或许还能成为至交。”

    楚欲扯开嘴角轻笑:“你自己不干净,就别怪命不好。”

    陈毅未把这话放进耳里,反而是目光明亮地看着萧鹤,款款道:“萧鹤前辈,我当年为了进白云山庄,大雨天在大门前磕破了头,三天三夜,求人收留,磕到昏死过去,才被白云山庄的人救过来。后来我日复一日潜心练武,讨好你,做山庄里最好最机灵的少年,就是为了能让父亲多看一眼,能把我挑出来。再后来我同萧庄主的关系日渐增益,得了机会做了白云山庄的大公子,做他的哥哥,我把各种人利往来都打点好,连远房亲戚也都照顾上,没有一点不妥帖的。最后我当了武林盟主,为除邪-教,几次将性命抛之脑后。”

    他咽了咽喉口,反问道:“所以我为什么要羞耻,要対不起谁?我有哪一点没有做好?”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接,萧鹤半晌才叹了口气。

    “是我的错。”他说。

    语罢,只看见他伸手握上刀柄,还没看清如何出手,静水宽刀已经当陈毅心口一刀刺穿。

    血水淋漓,汇聚成小股顺着刀刃不断徐徐流下来。

    萧鹤还坐在主位上,眼拙的江湖人只能看到他手旁的静水宽刀已经不见了,手也从刚出刀的起势放下来。

    “是我不该养了你。养不好你,你死不悔改,我的错。”

    听不出他是否有些惋惜,只是目光始终没有从陈毅身上移开过。

    陈毅皱了皱眉头,才反应过来,心口插着的是萧鹤曾经传给他的静水宽刀。

    身体就像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但胸腔切实被刺穿,呼啦呼啦灌着狂风进来。

    “父亲,你真的有把我当作亲生儿子来看吗?而不是为了武林盟主之位,可以后继有人。”

    他中了伤,说话也难以克制地轻了一些。气势全无,还维持着直直站立面対萧鹤的身姿。

    萧鹤听到这话,从主位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想要拔刀的手又一瞬间的停滞。

    陈毅这些年,身上的气质和面上神态,越来越像萧鹤,此时竟然也流露出温厚的神情,目光里是热腾腾的缠绵柔情。

    这神情太过陌生,让走过来的萧鹤也愣怔了,闭了闭眼,叹口气又睁开。

    陈毅见他靠近,咫尺之遥,用只有两个人声音说:“我给你儿子下药,让他不能练武,你给我下毒,让我离不开你的解药,离不开······白云山庄,让我一辈子只能,守在他身边,护着他。我做了那么多,你就没有过哪怕一时片刻的,为我考虑吗?”

    萧鹤的手握上刀柄,直视这火热明亮的目光,凝了一会儿,才道:“我给你的,也一样不少。”

    陈毅眼底发热,浑身的生气也随着心口的血水抽离,低低喃道:“静水决,是假的。”

    萧鹤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一把□□静水宽刀,血溅满了他的衣裳,洒在他的下颚上,还是热的。

    他不躲也不避,轻声回了一句。

    “你的静水决,是你的。心性不稳,若不是我改了招法,你如何能控制住,如何能成器。”

    陈毅得了这话,身体失去支撑,最终跪下去,然后彻底倒在萧鹤的脚边。

    临死前唇角是淡淡的笑意,眼眸也没有闭上,还是那热腾目光仰望着萧鹤,里面还有从未改变过的坚韧执着。

    那火热温柔,萧鹤没见过,但从进白云山庄的第一天,萧鹤看中了少年眼里的执着和韧劲。

    第88章 决心

    这一切发生的都太快了, 楚欲和萧白舒没有想到,一众的江湖人士更没有想到。

    萧鹤的静水上滴着自己养育了十年的义子的鲜血, 身上的赃物血迹应当也是习惯了的, 这会儿难得有点不适应。

    “父亲。”萧白舒不轻不重地唤了一声。

    方才萧鹤和陈毅临死前的那番对话,他听了个七七八八,怎么也能拼凑出来一点那秘密的真相。

    “我不管你们当初拿了陈毅多少的好处,白云山庄, 是不会认的。”萧鹤面向众人道:“今日说了, 要给武林门派一个交代, 陈毅为人滥杀无辜, 颠倒黑白,总要有个人来了解他。”

    萧鹤论武功, 在江湖鲜有对手, 论身份,是一统中原正道的首任武林盟主,此话一出,各门各派也一时无人敢反抗。

    “陈毅这样对你,你有什么想说的?”萧鹤转向萧白舒问。

    萧白舒还看着陈毅的尸体,恍惚抬起头:“······”

    想说点什么,最后又摇了摇头。

    楚欲在一旁凉凉地说:“他死了, 心头血怎么办?”

    萧鹤直言道:“不用心头血。”

    楚欲双眸微睁:“什么?”

    “不用心头血。”萧鹤说到。

    过去的事情,既然已经揭开, 他也不再隐瞒,直接当众戳破了洗髓移骨散的谎言。

    “那药方,陈毅早已给过我, 他说是同邪-教教主封城一战,拿到的, 原想给我让我拿去救我过世的妻子,奈何内人的尸骨早已腐化,用不上这药方了。我想陈毅他说自己自幼流落他乡,无亲无故,于是拿了一张假药方还给他,说这个药方可以强身健体,有一味心头血乃需至亲之人的血,你身患旧疾,如果有一天遇到至亲,还能以此来根治自己。”

    “我想借此让他自己去寻到至亲,也不必在这世上没有个亲人留下来,却没想到这张药方,居然会牵扯出来这些事。”

    “洗髓移骨散,别人不知道,但是前辈,你应该知道,这是百毒圣手制成的。”

    楚欲一语道破:“你还想借此打听到我娘亲的下落,让药方的消息传出去,也是因为这个,对不对?”

    萧鹤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不过很快平息下来,点点头,道:“说得没错。因为我始终不相信,清婉已经死了,既然有药方,哪怕是身死,我也想去祭拜一下她的墓碑。”

    他看向楚欲,宛如在看着自己的后辈一样,总有些仁慈在里面:“也想见一见她的后人。”

    楚欲本不想在这里提到娘亲,一方面是因为怎么说也是上一辈的事情,前辈不提,他自然不会追问,另一方面,这些坊间传闻,已经随着时间在江湖中慢慢销声匿迹,他也无意再挑起来。

    却不想萧鹤直接将自己曾经华山之巅那一战的真相说了出来。

    他对着楚欲,就像看着当年的楚行之一样。

    “你有一个好娘亲,也有一个好父亲。”他说。

    这话惊到的不止楚欲,还有在座的每一个人。

    萧鹤自认为做的没有错,只是选择不同罢了,但始终留下来遗憾,对楚欲实话实说,全盘托出。

    “我当年和楚行之相识,同他一道行侠江湖,他比我要更先一步接触武林门派,他是从正派世家里出来的,是一身好功夫的弟子,在认识他的时候,就已经在江南一片有了名声。北上中原遇到了我,我们二人谈天说地,正值江湖纷乱之时,原本相约在中原成名之后,要一同建立门派。”

    “后来我们也是一同遇到了百毒圣手——郭清婉。”

    到此处,他看向楚欲的眼神深刻起来,叹息道:“清婉是独一而无的女子,她善用南疆术士,自立门派,人也善良,收养了很多遗孤。作为药门的掌门人,江湖上人人都对她倾心,我也是年少气盛,她一身好医术,又长得让人一见难忘,世上再无可以相比的女子,你爹和我都对她有了心思。”

    萧白舒听见这话,下意识去看楚欲。

    脑海里就浮现了那句:盗中仙有世上最狠辣的毒药,却长了一张绝世无双,世间最美的脸。

    当年的百毒圣手,怕是也不过如此了。

    “可我还想一同中国的武林正道,为了在武林建功立业,我自立了白云山庄,也跟内人因为巧合相遇。当时白云山庄一贫如洗,亟待门派创立,我一边顾着武林的事,另一面,还未过门的内人就已经开始在我身边帮我打点,经商盈利。为此我拒绝了你娘亲的示好,娶了江南富商之女孟婷婷。她也因为我被家门逐出,彻底在白云山庄住了下来。”

    萧白舒从前只是听过父亲和母亲举案齐眉的佳话,知道母亲一个弱女子如何在白云山庄建立之初坚守,从母亲嘴里讲出来,是如何幸福暖心。

    现在才知道这佳话里,不止是父亲和母亲两人,还有楚欲的娘亲和父亲。

    萧鹤已经过了当初那个冲动热血,又极好面子的时候,年纪越大,越来越为人稳重。

    这些年,也没有少怀念当初那些故人,对郭清婉更是倍加遗憾。

    尤其是在知道了郭清婉后来居然被迫跟山贼在一起,又几度历经生死,就更是忏悔万分,就连一点保留也没有的和盘托出。

    “楚行之为人刚正不阿,他为百毒圣手打抱不平,认为我不该为了建立白云山庄就辜负百毒圣手,转而娶了富商之女,他也不知白云山庄的一点一滴都是我的内人自己挣来的。孟婷婷是很能干的女子,商业往来的一把好手,后来一个人撑起来白云山庄,只是当时一切尘埃还没有落定,楚行之误以为我是接受了内人给的家当。我想要劝说楚行之加入白云山庄,完成我二人当初的并肩闯荡江湖的誓言,他选择了跟我彻底分开。”

    “后来楚行之因为研究暗器——片叶银针,在对敌时用了出来,暗箭伤人在当时黑白分明,正在剿灭邪-教的时候,为正道所不齿,英名过盛遭人嫉妒,趁机被陷害,落得人人喊打之后,为避风头销声匿迹。”

    “我确实辜负了清婉,你爹说得没错,我配不上清婉。”

    萧鹤说罢长叹口气,对萧白舒低声道:“娶了孟婷婷,我虽然没有负她,但我于心有愧。”

    萧白舒站在原地,就像听那些江湖传闻一样,感觉飘渺。

    但的确是发生在他身上的,就在他和楚欲的父亲身上。

    将这些家事公之于众的感觉并不好受,楚欲自己从来做不到,不知道萧鹤这个身份说出来是何感想。

    “所以,楚行之不是正道叛徒?”有人这时反应过来,问了一句。

    萧鹤摇了摇头:“这么多年,也该还他一个清白了。以前是时局所迫,越抹越黑,也只能任其发展,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他也不该生生世世的遭受骂名。”

    “身死留名,盖棺定论。”楚欲眸光澄澈:“我不会替我父亲谢谢你。”

    萧鹤笑了一下,似是无奈,又有些宽怀,连连道:“好。你是他的儿子,这是我应该给你的一份交代。”

    过了一会儿,楚欲突然道:“父亲和娘亲在一起时,过得很好。”

    他没有说这一切都是陈毅造成,他们又因为陈毅丧命。

    点到为止,萧鹤就已经都明白了。

    各门各派的人现在脸上都青红交接,在楚欲面前他们曾经是下杀手的那个人。

    在萧鹤面前,他们曾经以为了正道除名,听信谣言,听从过陈毅的命令。

    在萧白舒面前,他们又因为他们自己身为白云山庄招揽的人,却背叛了白云山庄,对萧白舒刀剑相向过而羞耻。

    只身在局中的三个人,加上已经死去的陈毅,对这些视而不见。

    萧鹤的心中有了想法,楚欲终于拿到了洗髓移骨散。

    只剩下萧白舒最后送了陈毅一程。

    却是去在火烧尸首的时候,加了一把柴。

    火光滔天,他想到之前在神剑宫,楚欲就是在这样的大火里,跟顾涵影制成的山魁对战。这也都是因为陈毅的算计。

    直到那阵大火烧尽,将陈毅的尸骨烧成了灰,他才转身离去。留下其他的下人处理后事。

    楚欲这次去天山要把娘亲的身体运回来,萧白舒左右都想跟着一起去,楚欲却第一次执意拒绝了他。

    以往不让他去,他还能在门口看见楚欲等他,这一次,他连一点动静都不知道,楚欲已经消失了。

    一句话也没有留下来。

    ·

    清晨。

    萧白舒终于按耐不住,直接推开了萧鹤的房门。

    “父亲!”

    他径直在萧鹤的床榻前跪下来:“楚欲的下落,我知道您知道,我请求您告诉我。”

    半晌没有回应,他就直挺挺的跪了半柱香的时间。

    萧鹤已经在后山练完刀回来,就看见萧白舒这幅样子,敲了敲自己的房门:“我的好儿子,多少年没有一大早来请过安了。”

    “父亲?”萧白舒转过头才看见一身劲装的父亲,手里还提着刀,明显刚练完功回来。

    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想到来这的目的也索性没有起身。

    “您知道楚欲离开了吧?”

    他一问出来,连自己都发现有些着急:“您知道他去哪了?”

    “我知道。”萧鹤在桌前坐下,示意他过来:“你坐下说。”

    萧白舒还想顽抗一下,一时泄气,也跟着过去。

    “连您都知道,他却不肯告诉我。”萧白舒道。

    “他上雪山了,去托他娘亲的身体,之后会去安排好的地方给清婉疗伤。”

    萧鹤也不做隐瞒,直接道:“同行的还有白云山庄派去运送冰馆的人,不然以他一个人的功夫,除非是在山洞里医好了背下来,但天上寒冷,不适合恢复。”

    萧白舒愣住:“既然这么严重,为什么不让我一起去?”

    连白云山庄的下人,都有人知道这些消息,可他身为白云庄主,还是楚欲一道的人,居然连一星半点的消息都没有听到过。

    “很难接受被隐瞒的滋味?”萧鹤看着自己的儿子脸上完全藏不住事,问他。

    “不是。”萧白舒隔了一会儿才压下去心头那点不快,很快就被层层担忧覆盖。

    “楚欲的伤势还没有痊愈,我不在,他自己上药不方便,天山路远,他赶路又快,没人换着骑马,我怕他再加重了伤口。”

    萧白舒完全不知道自己这幅模样有多明显,目光里的关怀满得就要溢出来。

    “没认识你的时候,他过得比现在苦。”萧鹤道。

    “那不一样。”这话这次没有唬住萧白舒了。

    “现在认识我了,我不可能再让他受苦。”他说。

    萧鹤因为他眼里的执着有些动容,他自己从来没有为了一个人这样坚定过,所以才落下余生这些年的遗憾。

    看到萧白舒的样子,不可避免想到楚行之当年也是这样坚定的站在郭清婉身后。

    “陈毅已经死了,你对之后的事,有什么想法?”萧鹤突然问。

    “武林盟主是死了,会有下一任比武大会选出来新的。至于我,”萧白舒看向他,“我会打理好白云山庄的一切,我还是白云庄主,这一点是父亲给我的,不会改变。如果楚欲想要离开白云山庄,我也会想办法权衡,怎么在别的地方处理账目,这个不难。”

    “你是下定了决心要跟楚欲在一起?”

    萧鹤看出来他对日后的打算,都离不开楚欲。

    “是。”萧白舒不疑有他。

    “可你有没有想过,楚欲愿不愿意同你在一起?”

    萧鹤也道:“且不说你们两个男子,我们也是江湖儿女,不讲究那些,可楚欲他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你就没想过他是不是也想成家立业,有自己的妻儿?”

    见萧白舒不言,萧鹤拍了拍他的肩,道:“楚欲身世凄苦,为人却善良,心眼不会少,打算不会比你少,但好在心性纯良,这一点跟你倒是同道中人。但是他飘零半生,几经父母的离去,你就没想过,他或许也需要一个完整的归宿,膝下有儿孙,也有自己的意中人相伴携手。”

    这些话把萧白舒的软肋都刺中了,他再也不能对此缄口不言,俊朗的脸容沉着下来,郑重般垂下头。

    “我想过。”

    “我早就想过了。父亲,我心疼他。想要照顾他。我也一样可以给他一个归宿,这归宿别人能给,我也能。”

    萧鹤看他眼中似乎有水汽弥漫,想起来那日夜里。

    他去找楚欲却意外遇到了自己的儿子,听了一耳朵该听的不该听的,就带着自己的儿子回来询问。

    那会儿,萧白舒对于别的事情,都还能心平气和,或者是对身为兄长的陈毅要杀他,愤慨痛惜。

    可偏偏是对楚欲,仅仅是平铺直述的简单几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就足够让他礼数周全的儿子失去分寸红了眼眶。

    他尚且不知道怜惜的感觉,但萧鹤知道何为遗憾和惋惜。

    “他上天上,要救的是他自己的娘亲。”萧鹤也作罢,道:“他不愿意带上你,也是不想让你插手他的事情。”

    萧白舒不理解:“他为了我几次犯险,插手我的事情,我想陪着他,他为什么不肯。”

    萧鹤却是明白的:“楚欲不折不弯,他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欠你的人情。我帮他,是因为我对他的父亲楚行之,和生母郭清婉都有愧,他承我的人情,理所应当。但你们这些小辈之间,没什么必须要牵绊在一起的。”

    萧白舒沉默下来。

    萧鹤道:“你随你母亲,学了这么久的经商之道,人情往来,连这点也想不到吗?”

    “想得到。”

    萧白舒心里不愿意承认的一点被坐实,失落完全掩盖不住:“我只是······我一直以为,我们的关系,已经可以到那一步。他为我做的,我也愿意为他做。”

    说罢他摇摇头,苦涩道:“是我想多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母亲不在了,萧白舒跟父亲萧鹤之间亲近不少,连这些话说出来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

    他不喜欢楚欲的时候,楚欲跟他站在一起,他都觉得坏了他的名声。

    了解了楚欲之后,楚欲做什么,他都想要一起去。

    什么名声,他也渐渐变得跟楚欲一样,根本不去在乎了。

    外人如何评判,与他无关,他只要看到自己想看的人,听自己想听的话就好。

    尤其是陈毅的事情一出,什么黑白正邪,更是模糊成一片,唯有自己心中那点火光不被熄灭,不偏不倚,就足够了。

    也不求照亮多少人,能照亮自己身边的人,也就足够了。

    “我跟你娘,你会责怪为父吗?”

    萧鹤看他在感情上如此执着,事情结束之后,却从来没来提过这事,这回也趁机问了起来。

    “父亲希望我责怪你吗?”萧白舒在别的事情上面,却是不傻的。

    “如果我责怪父亲,会让你心里好过一点吗?”

    萧鹤被堵了回去,也想了想。

    萧白舒若是责怪他愧对孟婷婷,他没有怨言,在感情上,他却是亏欠,可他没有纳妾,也没有做过别的事,倒也不算有什么亏心的。

    “就算我责怪你,母亲也不会怪你。”萧白舒突然说。

    “以前我跟着母亲学商利往来,得空了她就会给我讲讲你们当初的事情。我看母亲提起你时,总是心驰神往,对你多加仰慕,你在她心里是个救过她的大英雄。”

    萧鹤有些意外。

    这些话要是发生在孟婷婷初始他时,不奇怪,可时隔多年,还能被这样提起来,感觉完全不同。似乎孟婷婷还没有死,他也永远年轻着。

    “母亲那么聪明的女子,想知道的自然会知道,但她只说你的好,说你们的好,那就是好的。”萧白舒好像比他还要透彻一般。

    “你待母亲好,我知道,她也知道,她都从未责怪你,我有什么资格怪你。”

    萧鹤心里的石头突然落了地,欣慰道:“不愧是我的好儿子。”

    “我也有事情想问父亲。”萧白舒一直没有问出口,是怕陈毅的事情,伤了父亲的心。

    但是陈毅死后,父亲一如既往,只是嘴边少了这个人的名字。可多年的教导他比谁的清楚,父亲没有把陈毅当过外人。

    因此,陈毅临死前那些话,才让他更为困惑。

    “你想问他年年药喝那药的事情。”萧鹤说。

    萧白舒一愣,应下来:“嗯。”

    “不管你听到了多少,都是真的。”萧鹤坦然承认。

    “······是你给他下了毒,他才会离不开那药?”萧白舒难以置信地追问。

    “是。”萧鹤看向门外的满院春-色。

    “武林盟主是我打下来的位置,白云山庄这是我和你娘辛苦半生建立起来的,他一个外人,十三四岁才进入我白云山庄,心比天高,想一个人独吞了这些东西,我知道他野心大,不给他上个枷锁,怎么能控制住他。”

    “本来这解药,一年一次,不能根治,等我走了,就留给你拿去克制他,他能猜到是我下的手,也不枉我教导他这些年。”

    萧白舒一时不知道怎么去衡量陈毅和父亲之间的感情。

    他身上的梨花香,楚欲问过几次,他也是后来得到肯定才知道这是陈毅在他小时候就对他下过的药,毁了他,断了他练武的后路。

    陈毅对他肯定没有半分不舍,算计和下杀心也觉得自己没有错。

    唯独对父亲,他那样的性格,居然会在知道这个秘密之后,一直放在心里,直到死,也没有当众说出来,给父亲抹黑。

    他对父亲的敬仰已经完全超出了他本身的忍耐极限。

    萧鹤这么做,理所应该,就算摊开来说,也不会让人不满,自己作为得了好处的人,也不会觉得萧鹤在权衡利弊之下的决定不应该。

    但是这在陈毅的眼里,他宁愿放在心里一辈子。

    “父亲后悔过吗?”萧白舒不由得发问。

    萧鹤看着他,像对待他儿时一样摸了摸他的发顶。

    “不后悔。”

    他说:“如果陈毅当真是心性善良,不去做这些恶事,那他可以一直做武林盟主,可以在白云山庄做一辈子的大公子,做我的义子。走到如今这步,怨不得别人,是他咎由自取。”

    萧白舒知道萧鹤是真的拿陈毅当过儿子,此时如此果断,诚恳道:“父亲果然深明大义。”

    “要先为人,再处事。我当年因为局势所迫,也做过不少错事,所以至今都心存悔恨,所以你长成现在这样心性刚直,是我的骄傲。”

    “这才是我的儿子。”萧鹤又提了一句。

    ·

    知道楚欲的消息的时候,已经从一年的春天,等到了深冬。

    承州的雪下的没有天召北方的大,但是也足够在院子里落下来一层。

    长靴踩上去有轻轻的咯吱声响。

    小丫鬟柳枝换了冬天的衣裳,打扮起来像个小门户家里的小姐,走出去都没个丫鬟样子。

    蹦蹦跳跳地就跑进来,手里还扬着一封信。

    “庄主——!有你的信!”

    萧白舒一把打开房门,冷门灌入,他眼睛盯着柳枝手里那封信送了过来。

    “哪来的?”他问。

    一般生意往来的信件都被管家一次收纳,只有点名找他的信件才会落进贴身丫鬟的手里。

    面上是一览无遗的焦躁,真的拿到那封信,却又开始害怕起来。

    封面上连一个字都没有,莫不是······

    “我问你哪来的?!”萧白舒又提高声音问了一句。

    柳枝这才从庄主失态的神情中回过神来,连忙行了个礼,应道:“回庄主,这是我今日上街,有人直接递给我的,说是给萧庄主的信,一定要亲自送到你手里。”

    “什么人送的!”萧白舒揪住她的手腕质问。

    “人在哪呢?长什么样?为什么把他放走了!”

    萧庄主以往在私下经常冷着脸,脾气不太好,一副闲人勿进的样子,可但凡发火也是有由头的。

    现在无缘无故,突然接连有些发怒地质问起来,小丫鬟一时也懵了。

    对影庭的管家在后面迟迟才跟过来,上了年纪,跑起来慢得很,到了萧白舒的身边才赶紧行礼赔罪:“庄主,这外人的信件没经过检查不可打开啊,恐怕里面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会害到庄主。”

    他躬下身子:“先让我来看看吧。”

    萧白舒扬起信件避开了,冷声道:“柳枝,你说,什么人交给你的,长相,身高,衣着。”

    柳枝嫩红的脸蛋都褪去了血色,冷静下来回道:“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交给我的,他长得······长得······”

    想说貌若潘安,都觉得是委屈了那位公子,恍然间想起来似曾相识。

    “长得怎么?”萧白舒蹙眉问。

    “长得实在是,跟萧庄主相比也不相上下,俊逸非凡,身姿笔挺,气质风流,穿了件深蓝色的劲装,看上去十分利落大方。”

    柳枝每说一句,萧白舒的心就往上提了一记。

    小丫鬟歪着脑袋想了想,突然灵光一现,脆生生道:“想起来了!长得很是像去年来过白云山庄的那位公子,叫·····楚公子吧。”

    她不好意思说,现在才想起来,全都是因为那位公子长得太好看,人也温柔,还送给了她一张漂亮的手帕,弄得她现在才缓过来脸红。

    正想着,柳枝也没发现萧庄主脸上已经是一片复杂,就自顾从怀里掏出来秀着鸳鸯戏水的手帕递给萧白舒:“喏!庄主。这还是他拜托我给你送信的谢礼。”

    萧白舒一眼就看清了手帕上的鸳鸯戏水,耳根一红,全化成恼怒,伸手打开柳枝递上来的手腕。

    “浪荡之徒。这种东西,拿给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像什么样子!”

    也不管人有没有在身边,直接骂了一句出来。

    柳枝惊讶之余,也是才觉得更加脸红了。不说还好,一说,这怎么好意思。

    不过这手帕,绣得真好看。

    “庄主不要的话,那我就收回来了。”柳枝正叠好了手帕药重新放进怀里。

    萧白舒看她那姿势,手帕入怀怎么看都刺眼,直接拽着手帕一角扯出来。

    “谁说我不要?”他面不改色道。

    “啊?”柳枝诧异。

    “这······”管家也一头雾水。

    “你们下去吧。”萧白舒吩咐。

    手还没有关上门,管家又探出头来,小心翼翼道:“庄主,那个,信件真的不让我先看看吗?出了事老庄主可是要······”

    “我来负责。”

    “砰——!”

    萧白舒话音落下,就直接甩上了门。

    第89章 潮水

    薄薄的信件拿在手里, 似乎有千斤重。

    转而看向另一只手里,同样薄薄的、柔软的手帕, 上面还留下来一点柳枝身上用过的香粉味道。

    不正经!

    浪荡子!

    真是不知廉耻!

    想着想着, 脸上却是先热了。

    想起来自己曾经才是那个不知廉耻,骗过楚欲的人,幸好最后跟楚欲殊途同归,不过到了现在, 却是分开良久。

    他们连句再会都没说过。

    既然是楚欲的话, 那再追问就没有意义了, 楚欲不想让他找到的时候, 就算在他身边,也可以隐匿气息让他找不到。

    即便他的静水决已经有所长进了。

    打开信封, 萧白舒做好了很多心理准备, 想看看楚欲能说出什么话来,却没想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比起信,跟像是随手提笔写了一句送来。

    字体也是落笔潇洒。

    ——送给大美人的手帕,喜不喜欢?

    一句话将他带回二人曾经相处的时光,萧白舒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发抖。

    再去看放在桌上的手帕,连鼻尖都有些发酸。

    父亲说得对,楚欲太聪明了。

    自己能想到的, 楚欲肯定能想到。

    甚至能想到他会抢过来这张帕子。

    就连上的寥寥几个字一看,萧白舒以为时隔这么久没见, 楚欲会不会觉得跟他不够亲近的想法都没了。

    他都能在看到的一瞬间,幻听一般想到楚欲在他耳边念出来的样子。

    “萧庄主是个大美人,生得这么好看, 少生点气,对身体好。”

    “萧庄主长得这幅模样, 直教人心甘情愿地想伺候。”

    “萧庄主含羞带怯起来,比夕月楼里的花魁还好看。”

    “萧庄主,别来无恙啊。”

    ······

    这些楚欲不经意挑逗他的话,在离开之后,都被萧白舒翻出来想过一遍又一遍。

    连最开始的挑逗都变得让人心酸。

    他有时候会想,他们如果一开始,就不那么争锋相对,是不是会更好一点,楚欲至少会多相信他一点。

    但没有那些开始,也没有一点点走进楚欲的时候。

    到如今,他又怀疑起来,楚欲的心里,他真的走进去过吗?

    “萧庄主,别来无恙啊。”

    萧白舒嘴角噙着一丝苦涩,又被这信上短短的一句话带来的甜蜜所覆盖。

    以至于他以为这句话也都是他方才所想所念的幻听。

    “啧。”有些不耐。

    清朗的声线又似乎响在耳畔。

    “气息不稳,大美人是在房间里躲起来,偷偷哭鼻子了吗?”

    “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哭花了可就不漂亮了。”

    萧白舒随着耳边一句又一句的话,愣在原地。

    传音的功夫,这真的是楚欲!

    房檐上的积雪滑落一小块,萧白舒武功已经有所成就,很快辨别出房檐上有人。

    抓起丝巾就冲了出去。

    果不其然。

    楚欲正坐在房檐的积雪之上,一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里就像初识那天在清风间时一样,还带来了一只毛茸茸的狗尾巴草。

    只是这种天气,也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摘来的。

    “呀,眼睛都红了。”楚欲状似惊讶道。

    萧白舒站在下面直直看着他,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敢眨,生怕一眨眼,这都是幻象,随时都会破灭。

    楚欲也不说话了,任由他看。

    良久。

    二人因为都有内力护体,并不觉得寒冷。

    但楚欲却觉得,这样的对峙有点太漫长了。

    萧白舒先他一步,打碎了这僵局,说出来的话却是让他万万没想到。

    “我想抱你。”萧庄主眼也不眨的看着他说。

    “啊?”

    楚欲轻声出口,然后为难道:“这不好吧,萧庄主。我可是在你们白云山庄里面,这·····”

    原本想逗一逗他,楚欲刻意扭曲了抱一下的意思,不想萧白舒真的就此顺势而为。

    “没关系。我是白云庄主,我要干什么,山庄里谁会拦得住。”

    萧白舒怔怔道:“我现在,就想抱你。”

    楚欲这次眼看着萧庄主的眼眶渐渐变得湿润起来,也拿狗尾巴草指了指萧鹤的庭院:“不可乱来。”

    萧白舒没有和他开玩笑的意思,郑重道:

    “我已经请示过父亲了,我不会让你受委屈,我能保护好你。”

    “父亲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让你上雪山一行安全,我也可以。”

    “谢吟风是你的哥哥,他能给你手炉,让你不冷,我也可以。你想跟谁有个家,别人可以,我也能给你。”

    “我现在功夫还不错,也能挣钱,山庄经营得很好。”

    萧白舒没有想过他这些压在心底快一年的话,就这样潦草地说了出来,他已经开始珍惜每一次跟楚欲相处的机会。

    他怕错过一次,就少一次。

    更少一次相守相伴。

    楚欲后知后觉,才确定萧白舒的每一句话,都是真有打算,就连那句“我想抱你”都是真的。

    他从屋檐上跳了下来,深蓝色的衣袍被风撩起。

    稳稳落在萧白舒面前:“萧庄主怎么变得这么······”

    “这么什么?”萧白舒问。

    楚欲摇摇头。

    随即又笑起来:“不是想抱我吗?我就站在这里,随你来抱。”

    屋外的风雪似乎比之前更大了。

    寒风呼啦呼啦吹打着纸窗户。

    灌进来的冷风早就因为两个人贴近的呼吸而融化成热气。

    萧白舒清楚地记得,自己是怎么跟个要迎娶新娘子的傻子样子,因为楚欲的一句话,就胸腔充满了酸软和暖意。

    他拦腰抱起来楚欲急匆匆地回到温暖的房里,回到温暖的床-褥之间。

    楚欲胸-口上遗留下来浅淡的痕迹,伤已经完全好了。

    他一遍又一遍的绕着那点痕迹印上自己最为虔诚的心意,拿吻去示忠。

    平躺的人被他磨得不舒服,胸-膛新长出来的肉,纵使已经痊愈了,也更为敏感,更别说这样来来回回地折磨。

    楚欲抓着萧白舒的发尾把他提起来,萧白舒就顺势去捉住他的手指拿下来,放在唇边对着指尖亲了又亲。

    活像个攀附在他身上的蔓藤,抓着哪就是哪,一刻也不放过。

    楚欲索性将吻过的指尖捅-进他的嘴里,眼底细微得暗沉下来,万种风情的眉目在这时只会更让人沦陷。

    手腕用了点力就轻易插进萧白舒喉-口。

    让他不适,让他痛,也让他感受真实。

    强烈的想要反胃的感觉,萧白舒忍下来,忍着没有咬伤楚欲,连一个齿痕也没有留在指节上。

    楚欲动动手腕提起来,他就跟着仰起头,献祭一样追寻,将嘴里尝到的味道饮尽。

    “萧庄主的这幅样子,千万不敢让别人看见了,”楚欲嘴角扬着笑意,“勾栏里最野的花魁都比不上萧庄主。”

    松开手萧白舒深呼吸了几下,不知怎的,想起来楚欲送他的字,自己也曾问过他。

    于是一双赤诚的黑眸也盯着他,问道:“那你喜不喜欢?”

    说完楚欲愣了一下,萧白舒也脸上发烫,可目光一丝也没有挪开。

    就那么坦然地将羞-耻、需-索、渴-求,完完整整地展现给楚欲看。

    楚欲一手在后撑起来,轻轻地印上他的唇,如同平日一样有信手拈来的情话。

    “喜欢,这么辣的大美人,谁不喜欢。”

    萧白舒得到这种许可,才敢放心下来,火热的掌心按住他的腰,破了禁忌一般激烈地回吻过去。

    唇齿相依,他总觉得还不够,要把楚欲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他怕的向来不是等待,是没有一个承诺。

    楚欲在这方面太过细心,分得太清,连一句谎话都不会说。

    但楚欲也总有办法让他分心,心甘情愿沉沦下去。

    “萧庄主,你是饿了多久?饿狼扑食也不过如此。”他问。

    萧白舒的汗水滴进他的颈窝,气-息不-稳,对着调侃也认真道:“除了你,没别人了。你不在多久,就是多久。”

    楚欲还没笑出来,就被扼住要紧的命脉,笑意僵在脸上一瞬间,又捂着肚子笑起来。

    对他百依百顺的萧庄主,衣冠楚楚的萧庄主,做出来这种事,即便是在这种时候,也足够他笑一阵了。

    “所以要罚我跟你一起憋着?”他说。

    萧白舒眼里的情-意-炽-热-得要将他化开,清清楚楚道:“我要你一句话。”

    “楚欲,把你给我,完完整整地给我。你的日后,将来,我要你一句话。”

    笑不出来了,楚欲浑身都是汗水,热-度并没有因为这点干扰凉下去,他能感觉到萧白舒也没有,甚至因此将他压制地更加紧密。

    “我不说,萧庄主还想让我死在你的床上?”他道。

    第90章 小炉烧酒

    一夜荒唐。

    萧白舒原本是心心念念着要心疼, 要怜惜,纵使楚欲不是个女子, 也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

    可以往楚欲总还是能在亲近缠绵的时候说上几句好听的情话, 哪怕是哄着他的,说来逢场作戏的,总好过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跟他作对。

    他想要什么,楚欲不会不知道。

    可一再回避, 萧白舒能等, 却忍不了他连自己等待的机会都要避开。

    身体在做世间最亲密无间的事, 说得话好似楚欲只是路过来他这儿寻欢作乐一番, 天一亮就会消失样的。

    萧白舒了解他为人实则真诚,从不会轻易许诺, 也不会在这些时候撒谎, 那就更让人难以接受了。

    心中郁结,力道就愈发得重,将楚欲浑身上下都留下来齿痕,难得放肆到在侧颈上都刻下来属于他的痕迹。

    楚欲的身体因为练功异常柔软,明明有最高强的武功,还是放松下来任由他无所欲为。

    又叫他心上发着酸,柔软一片。

    晨曦来临, 萧白舒一夜都没睡,直到天光微亮才肯放过楚欲。

    手指轻轻抚过脸颊, 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瓷器。

    “萧庄主在做什么?”

    楚欲纤长的睫毛仍旧安稳垂着,也没睁开眼,突然开口吓了萧庄主一跳。

    “你, 没睡吗?”萧白舒反问。

    楚欲将他手拉下来,又看了看之前伤过的手指, 已经都好起来了,白皙精致地跟初见时一样,只是指腹上多了层连静水决握刀留下来的薄薄的一层茧。

    他牵着手指亲了亲:“萧庄主真想让我睡个好觉,会黏在我身上,让我一晚上不合眼?”

    萧白舒自己做起来不觉得害臊,过后被楚欲一说反而低下头,鼻尖凑着楚欲的耳根埋进去,轻轻嗅他身上让人安心的草药味道。

    “我心疼你,你别走了。”他气息都拢在楚欲的颈上。

    “心疼我?”

    楚欲笑了笑,举起手臂就看到肘弯里的牙印,意有所指道:“萧庄主心疼人的方式真稀罕啊。”

    萧白舒这回耳根都红了,圈着他不放。

    换言道:“你娘亲现在如何了?我爹他常常提起,说是想要去拜访。”

    楚欲对上一辈的情感纠葛并没什么爱恨一说:“他想去就去,你爹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现在何处。”

    “我也想去看看你娘。”萧白舒这才放轻了点声音说。

    楚欲静下来片刻,忽然转过脸看他:“萧庄主,你一点都不想跟其他人试试吗?比如······女人?”

    萧白舒直接摇头:“不想。”

    “你之前还没有跟姑娘相处过,不知道女人的好,你在我之前都没试过,怎么能有比较?”

    楚欲似乎是在认真分析:“你听我的,先跟姑娘相处试试,以前我没把你那些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想法放在眼里,只觉得逗你好玩,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你还是白云庄主。可以选择一个合适的妻子,不用跟我厮混在一起。”

    “······楚欲!”萧白舒听完火气就上来了。

    他摸不清楚欲是不是真抱着这种心思,恼怒道:“你如果是拿这些话来搪塞我,我就当随便听听,如果你真的是这心思······”

    萧白舒想发个狠话,又怎么都舍不得伤到楚欲,只能拽住他的手腕撂下来一句:“那我就让你死在我床上,把你绑在这里,绑一辈子逼着你看清楚我是不是需要娶别的女人。”

    楚欲淡淡吐出一句:“绑起来太疼了,萧庄主怎么对我就不怜香惜玉了?”

    萧白舒:“······楚欲。”

    “哎!听得见。”楚欲面上认真的神情一扫而空,又嬉笑起来:“逗你的。”

    好一会儿,萧白舒抱着他不放,他又说:“你不是想去看我娘亲吗?我带你去。”

    ·

    自从娘亲救回来之后,楚欲就去了萧鹤安排的一处温泉庭院疗伤。

    他拿出来银票买下来这个庭院的地基和仆从,萧鹤起初不同意,声称愿意赠给他们母子,但楚欲却坚持买了下来。

    萧鹤也许是念在跟娘亲的旧情,或者是因为自己这一生的选择而遗憾,再或者是想照料一下楚行之这个故人的遗孀和儿子。

    但楚欲始终认为,他没有资格代替父亲去原谅什么,也不能帮母亲去做什么决定。

    直到萧鹤搬出来他屡次久了萧白舒作为由头,他才决定定在这处庭院安居,目前却是很少能找到这么好一处安居之所,也方便娘亲疗养。

    他出了三倍的价钱买下来这处庭院。

    做了几个月的试探,才确定下来萧鹤的确是将庭院的人手和暗哨都撤离了。

    他和娘亲几经波折离散,也算是有了个短暂可以停靠的地方。

    至于让不让萧白舒知道这个地方,他思考了很久。

    一旦知道了,肯定不会有现在这么清净。

    他们的生活里,会多一个人出来。

    萧白舒,萧庄主,白云山庄,这些东西,还会不会再一次打乱他来之不易的安稳。

    萧白舒对他而言,有没有到非要不可的地步?

    于是他来了,借着出来给娘亲买点药材,顺便来了趟白云山庄。

    萧白舒张口就说想抱他,吓了一跳还以为萧庄主转了性,后来才知道,不过是因为忧思加重而已,还是一如初见的赤诚。

    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无愧于天,无愧于父母,娘亲也并未指责什么。只是身体好转得慢,已经是又一年的冬日,才慢慢的好起来。

    楚欲带上萧白舒去温泉庭院的时候,萧白舒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就在自己白云山庄所靠的燕青山另一面。

    楚欲的轻功,半刻就能到达。

    这么近的距离,楚欲几乎是一直都在他白云山庄的后面生活,自己却一直不知道。

    楚欲挖出来萧白舒曾经送的烟云寒煮上,郭清婉端出来几碟小菜放在矮榻上。

    “是萧鹤之子吧,都这么大了。”郭清婉声音也轻柔,口吻反倒带着一股沧桑。

    萧白舒之前只觉得楚欲对得起盗中仙那些令人绮思的传言,直到看到了郭清婉,才明白上一辈的传闻,也不是作假的。

    世间真有佳人,容貌能绝世无双。

    楚欲跟郭清婉长得六七分像,退去了柔情似水的那点女气,呈现出俊逸潇洒之感,郭清婉比父亲书房里的那幅画像还要美得不真实。

    “是。多谢前辈。”萧白舒回过神,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看我娘看呆了?”楚欲笑他。

    萧白舒也格外老实,直接道:“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郭前辈,之前都是在父亲收藏的画像里,没想到郭前辈这么······”

    他说不下去了,总觉得找不到词来容易,怎么说都有点不够尊敬样的。

    “没想到我娘亲是个这么这么大的大美人,对不对?”楚欲帮他说出来,还笑话他道:“别不好意思啊,萧庄主,我娘亲长得美,这是个人长眼睛了都能看见,又不怪你。”

    萧白舒头更不好意思抬起来了,抬起手向郭清婉行礼:“我没别的意思,郭前辈不要误会。”

    郭清婉也笑了笑:“没事。你不必拘礼,我也是来见你一面,看看楚欲身边的人是什么样子,等会儿就回屋了。”

    “我娘亲这辈子因为长得美吓到人的次数,比萧庄主打算盘的次数都多,放心吧。”

    楚欲给三个人都倒上了烟云寒。

    萧白舒这才注意到,他曾经送给楚欲那个昆山凉玉的酒壶也好好地放在矮榻的小几上。

    “这酒酿得很好。”郭清婉看了他们二人一眼,称道。

    萧白舒:“前辈要是喜欢,我定期让人送些过来。”

    楚欲撑着脑袋看他:“这就开始讨好我娘亲了?”

    “我之前就酿了十多坛,都是小酒坛,你留着这么久,够喝吗?”萧白舒问他。

    楚欲当着娘亲的面摇摇头:“不够,所以这不是省着喝吗?萧庄主是贵客,不拿点好东西出来怎么招待人。”

    萧白舒想了想,掏出来几张银票给他:“还需要什么尽管给我说。”

    楚欲虽然什么也不缺,也一点儿不客气地全收下来:“一万两白银一张的银票,萧庄主好阔绰。出门带这么多银子,你想做什么?”

    萧白舒:“本来也是给你的。”

    郭清婉静静看着他们二人一来一往,将杯子里的烟云寒饮了大半,唇角柔和挂着笑意:“白云庄主是给我家楚欲的聘礼吗?”

    萧白舒来时只想着,拿上钱万一能用上,给楚欲添置点家当,郭清婉前辈现下也需要,没想到这一层上去。

    被这一提点,顿时面色一顿,然后耳根也红了。

    “聘礼,这点怎么能够。”萧白舒直言道:“我早已和楚欲交心过,只要他愿意,白云山庄也可以是他的。”

    “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我能挣来钱,不在乎这些,只要楚欲点头,要什么都行。”

    一直神情温柔的郭清婉突然沉眸,楚欲也看向娘亲。

    只见她抬起头,还是那张美艳到极致的脸,目光里却透着一丝凌厉:

    “如果是要你的命呢?”

    “我要你今日以死来证你对楚欲的真心,你也肯?”

    萧白舒先是一愣,随即面不改色道:“我肯。可我不能。”

    他看向楚欲:“我可以为了他不要性命,不要白云山庄,但我要留着命陪他,要陪他到进棺材,如果他先我一步走了,我不会独活。”

    “要是需要拿我的命换他的命,我也义不容辞。我能用我一辈子去证明对楚欲的真心,要是只是为了证明这个就要去死,那死人的真心有什么用。我只有活着,好好活着,好好经营白云山庄,为了跟楚欲相伴,给他一个安稳之处,也为了让郭前辈您放心。”

    楚欲说过很多花言巧语,风花雪月的情话也闭着眼能冒出来一大串,猛然一下子听到萧白舒对自己娘亲说出来这么认真的,愣神片刻。

    沉默过后,是郭清婉先点点头,然后同他碰了碰酒盏,将最后剩下的小半口饮尽。

    “好。”她道:“白云庄主,你是萧白舒,你要说话算话。”

    萧白舒猛然站起来,对着郭清婉半跪下去,拱手郑重行了礼。

    “多谢前辈!”

    郭清婉只是轻轻扶了一下他的手:“这个礼我受了。如果你们何时要正大光明地摆喜宴,拜天地,在跪我这个高堂。”

    郭清婉回房休息,楚欲才踢踢萧白舒的腿:“长本事了,萧庄主。”

    萧白舒却留意到方才郭清婉特意指明了现任的白云庄主,他的名字,能猜出来郭前辈还记得父亲曾经因为要一统江湖,所以放弃了和她的感情,所以对自己白云庄主和萧鹤儿子的身份不放心。

    特意点名了告诉他,自己肯接受的是和楚欲相伴的人,而不是原谅了白云山庄。

    萧白舒拉着楚欲的手站起来:“你带我来见你娘亲,我怎么能不告诉她。”

    楚欲直接拿起来酒壶对着嘴灌下去几口,另一只手随意摸摸嘴角残余的酒水:“也是。”

    “你跟我娘都发过誓了,你以后可就是我的人了?”楚欲侧目看他。

    萧白舒凑上去吻他轻佻的眉眼:“早就是你的人了。只有你一个人碰过。”

    楚欲突然想起来跟萧白舒刚认识不久的时候,在宁州的河边,他差那个孩童去买糖葫芦送给萧白舒,那时候萧白舒用花灯在河边许了愿。

    “多早啊?”

    他想着就问出来:“宁州河边,你许的什么愿?”

    萧白舒身形微滞,低下头下颚搭在他的肩上,双手将楚欲圈起来:“已经成真了。说出来就不灵了。”

    随即他缓缓笑了:“不过成真了,也可以告诉你了。”

    ——我想如果你能和我一直这样相伴下去,一直在我身边,就好了。

    他转过头对着楚欲的耳朵轻轻地说悄悄话。

    “我那会儿又不会武功,还几次都没有站在你这边,后来想起来,经常后悔。”在楚欲神情发愣的时候,萧白舒接着道。

    “我后来经常想到,你在林子里杀了那群人,提着滴血的剑过来救我,我却还骂你卑鄙无耻,跟他们没什么两样。”

    “你记错了。”楚欲说:“我想去查看你伤势的时候,就收起来上品了。”

    “我知道。”

    萧白舒摇摇头:“我知道。可是我常常梦见你浴血而归来救我,我对你没一句好话。你说的一点也没错,我那会儿对你,没一句好话。”

    楚欲叹了口气,拍拍他的手臂:“我也不在乎这些虚名,骂我的人还少吗?多你一句又怎么了。”

    萧白舒突然变得分外固执起来,眼眶也发热。

    他说:“天底下,谁都可以不信你,可是我不能。你也没有不在乎,你在乎的。我知道你在乎,你只是不说。”

    楚欲其实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他要放在心里的事情太多了,不能肯定那会儿自己的心里就有一块地方给萧白舒,也许他还没有萧白舒记得清,这会儿费劲在回忆里找了一通。

    “那我可能就是,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只在乎你那会儿救你还不领情吧。”

    萧白舒闭了闭眼,把一点点酸涩咽回去。

    “你说我对着谢吟风就可以宽衣解带、搂搂抱抱,对着你除了说无耻下流,让你滚,还说过什么?”

    “你不记得了,我都记得。”

    萧白舒在发现自己喜欢上楚欲之后,却只能拿洗髓移骨散来骗他留在身边,时常想起来楚欲那天说的话,刺耳极了,像扎在他自己的心上。

    “我只跟你宽衣解带,搂搂抱抱,没有别人。只有你碰过。”他强调道。

    楚欲笑了:“知道了,萧庄主,我真的不在意,都过去了。”

    萧白舒稳住呼吸,端端正正道:“对不起。”

    “你不在的这些天,我想过很多,很多地方,我知道误会了你,但从没跟你道歉过。”

    楚欲垂眼看了看他圈着腰上的手,摸上一根手指捏捏,睫毛垂下来。

    “我听到了,萧庄主。”他说。

    “其实我记不太清了,可能我当时真的有些生气,不过我忘了,记不住太多东西。你提醒我了,后来,萧潇问我是不是救过你,我才想起来,这些东西我没忘,我只是不去想。”

    萧白舒还想说什么,被楚欲打断了。

    “道歉道歉就不必了,萧庄主,我对你也算得上问心无愧了。要谈情说爱,我不太擅长,调情上-床我还不错,我教了你我擅长的,不会的,来日方长,我还可以慢慢学。”

    萧白舒去抓他的手指,十指相扣。

    “本就是欠你一句对不起,以后再没了。你想跑也没了。你娘亲都见过我了。”

    楚欲笑出声来:“你到底是来下聘礼还是来道歉的啊。怎么还扯上我娘亲了。”

    “还跑吗?”萧白舒问。

    楚欲:“我会认真考虑的。”

    萧白舒:“什么?”

    楚欲:“考虑要不要娶你。”

    房间里燃着小火炉,温泉庭院本身就不算寒冷,这庭院里连雪花都没有积下来。

    萧白舒一进来就注意到,楚欲手里拿着玩的狗尾巴草就在院子的草丛里。

    现在外面还是凛凛冬日,这里面却暖和的如同春暖花开。

    怀抱里是他情窦初开就遇上的江洋大盗,终于让他能追上去,走上去,走到身边来,牵着他的手说以后。

    楚欲终于安顿好所有的事情之后,现在空出来心思去想跟萧白舒的相识相知,那些对不起似乎真的就在那里放着,现在刚好能用上。

    他不介意别人的流言蜚语,他介意过萧白舒对他恶语相向。

    但也都是刚认识那会儿了,他不太明白为什么会对萧白舒这么特别,总不会是从那时候开始,就对萧庄主别有用心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就要完结了!开心,他们来终于走到了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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