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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道不同

    打斗的声音越来越远, 楚欲被拉近附近一扇门里,房门一关才看清楚是谁。

    意料之中, 也在意料之外。

    萧白舒的白衣有几处血迹, 右手的袖子打湿了一半,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此刻正在房间的柜子里拨弄什么,半个身体都钻进去。

    楚欲靠在门板上正在休息,内力全封在体内流转, 暖着被伤过的内脏, 瘀血化开, 他转身吐了一大口。

    “咯吱”一声也随之响起, 萧白舒看了一眼他吐出的血:“怎么样了?”

    楚欲抬起头看他,这才发现萧白舒的脸色格外苍白, 就跟受伤的人是他一样:“你都看到了, 我跟陈毅,血海深仇,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萧白舒正想说什么,楚欲摆摆手打断他:“我不会让你帮我,你自己留意陈毅,他比你想得要狠得多。”

    “我不会让你死。”萧白舒黑眸沉沉看着他。

    不等楚欲反对, 就抓着他的手臂跳进柜子里。

    这是个直直通向地下的暗道,楚欲凭估算大概有二十多尺。这间屋子太过普通, 还在普普通通的院落里,他当初来搜洗髓移骨散,也没想到白云庄主的院子里没有暗室, 这些平平无奇的房间里会有。

    落地的瞬间,楚欲被萧白舒怀抱就低滚了几圈, 暗室里十分平坦,一片漆黑。

    萧白舒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通道在他们落地的时候已经合上,这才松了口气,从地上扶起来楚欲。

    带着人一步步的按照记忆里的路线走,手从墙壁里抠出来几根火折子,晃了晃燃起来,将墙壁上的油灯点燃。

    火光照在楚欲的脸上,他看到嘴角的血迹忍不住拿手背想去蹭掉,可是伸过去的手总也抖个不停,连带着拿着的火折子也不停的颤动。

    楚欲看了眼他:“我死不了,萧庄主放心。”

    萧白舒扶住他的肩窝,一声不吭。

    “从这走出去到哪?”楚欲问。

    “后山。”

    “后山是陈毅的地盘。”

    “我知道。我们走小路,他没去过。”

    萧白舒好像怕他不信,解释道:“是我小时候跟父亲练功地方,兄长不知道。我不能练武之后,爹和我都没去过了。”

    楚欲胃部翻腾,突然停下来,双腿也开始麻木。

    这不对劲······

    “一般的练武之人,中了这药,这时候已经昏迷到连五感也封闭了,你不过没有内力而已。”

    陈毅的话响在耳边,楚欲突然明了,闭上眼摇了摇头,面前的重影更深了。

    他推了萧白舒一把:“你走吧,我走不了了。”

    “我说了,我不会让你有事。”萧白舒执拗起来,抓着楚欲的肩膀强行把他拉起来。

    鼻尖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滴下来,楚欲下意识伸手抹了一下,看向指尖的新鲜的血滴,再斜过视线,从模糊目光里,分辨出来萧白舒右手那块被血水打湿的布料好像被割开了,他转过头目光木木的留在地上几点深色的痕迹上。

    萧白舒的手被割伤了,也不知道哪里还来的力气,拽着楚欲往前走,楚欲步伐越来越迟缓,他蹲下身想把人背起来。

    “你滚吧。”楚欲看着他弯下腰轻轻开口道:“我们道不同了,白云庄主,不相为谋。”

    萧白舒僵硬了一瞬,不由分说地拉着他的手臂往肩上搭,火折子咬在嘴里,双手勾着楚欲完全不配合的双腿背起来。

    “我得听我爹的话,我们道不同,就此别过吧。”

    “萧庄主,你现在回去,多保重自己。”

    “滚吧。我没精力跟你纠缠了。”

    萧白舒在暗室里弯弯道道地走了半柱香的时间,楚欲嘴里没有一句好话,最后似乎是昏过去了。

    “我陪你去跟他们理论,我去跟兄长求情,盗中仙又怎么了,楚行之的儿子,又怎么样,你行得端,坐得正,还屡次救我性命。若是要受罚,我陪你一道。父亲也曾经对楚行之前辈多有称赞,他要是知道你的身份,也不会为难你······”

    萧白舒等他安静下来才一句句地说出来,没想到楚欲却还清醒着,趴在他背上笑出来。

    “华山之巅,你父亲和我爹,生死一战,以示武林正道。”楚欲扯起嘴角嘲道:“就算是做个样子,你觉得他会放过我吗?

    “就算他会,他放过我了,又能怎么样?我要亲手杀了陈毅,他会不与我为敌吗?白云山庄里的那些人,会放过我吗?

    “我不想要他们的命,可他们要杀我。萧庄主,放手吧。”

    萧白舒艰难道:“他只是为了要你的药引,你帮他一把就······”

    “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他得逞。”楚欲说。

    萧白舒不知为什么,只是睡了一夜,楚欲就能跟兄长起这样大的冲突,楚欲并不是不知分寸的人,不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困境,明显比昨夜冲他明示的态度还要恶劣许多。

    “他杀了我爹娘。”

    楚欲淡淡道,如同跟他心有灵犀,但吐露的字眼让萧白舒心头大震。

    “他只是抛下我和我娘,我还能当他死在外面了,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人。但他杀了父亲和娘亲,你让我怎么帮他?

    楚欲混着喉咙里的血水沙哑道:“那是我的双亲。我的至亲!我爹的佩剑还在我身上,娘亲现在正躺在天山冰窖里未醒等着我去救她,你让我怎么掏出心头血去救他!”

    楚欲被自己喉口的积血呛了一下,冰冷出言:“萧白舒,我恨不得把你兄长碎尸万段,把他剔骨抽筋扒了皮去祭奠我双亲。”

    萧白舒停在原地手里一松,楚欲的身体在他后背滑落,随即被搂住双腿勒得更紧。

    “我······对不起。”

    他声音哽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

    他想说我没想到会这样,但震惊至极已经无从出口,这些话太轻飘飘了,都无法在眼下拿出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兄长要这样做,他在江湖上,双手染血不是少见的事,可为什么要杀了楚欲的双亲,更不能理解他们本该是亲兄弟,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但他知道楚欲受了莫大的委屈,虽然半分示弱也没有,那些话那么冷,逼至绝境一般对他袒露心声,他就是能感受到楚欲的委屈和痛楚。

    萧白舒心疼到自己的胸口也在疼,他抚不平,楚欲的伤口太深了,他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把他护起来。

    他是最好最好的人,他心底纯良,还坚韧,被楚行之和郭清婉教养得很好很好。他还风流潇洒,一举一动行云流水。

    会暖着他的手,靠在他怀里说不恨这个江湖,不恨那些武林正道,会听爹娘的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以杀止杀,无穷无尽,终是一场空。”

    可现在这个江湖就是他的仇人,这些武林正道都想要他的命,自己的兄长,武林盟主,杀了他的双亲。

    楚欲没有诉苦,萧白舒却眼眶湿润,只觉得头顶不是青天白日,而是黑云压城,太暗了,暗得不知道要怎么走出去。

    “先出去,”萧白舒吸了吸鼻尖,“等你养好了伤,我们再······”

    机关在他动手之前打开,洞口是几把对准他们的长刀,还能看到后面的弓箭手。

    暗室出口也是直直的一条向上走的道,现在转身也躲不过弓箭手,而且楚欲······

    他侧头去看,楚欲已经趴在他肩头闭上了眼。

    是自己带走了他,最后还是落进了危险之中,他突然担心起来,等楚欲醒过来,会不会以为是自己带他进的圈套。

    他们之间,可能再也不会有曾经那些无条件的信任了。

    ·

    白云山庄的厢房里。

    所有的东西都被撤走,楚欲被铁索绑在刑架上,为了取出药引,胸口被划开了一道,细长的竹枝扎进去,放了两碗刚取的心头血在桌子上。

    萧白舒从昏迷中醒过来,双脚被绑起来,由于不会武功,连铁链也没用上。

    “醒醒。”有人在耳边叫他。

    萧白舒睁开眼,一个面生的下人正拿着碗递给他,或许是还忌惮他白云庄主的身份,说话也算客气。

    “庄主,大公子让我来劝劝您,这药引用不了,得让人醒着来取,我们都拿楚公子没办法,药劲都过了,他也不醒。庄主就行行好,让我们把这事儿办了吧。”

    他注意到这人背后插-着一把长刀,看来是兄长勤逸院的人,视线再往后放在立起的刑架上。

    楚欲四肢被铁链绑得紧紧的,胸口上的竹枝呈倾斜的角度坠着,顶端正好掉下来了一滴心头血。

    顿时红了双眼,猛地一挣,目露凶光,双脚朝人狠踹过去:“你算什么东西!他也是你能伤的?”

    “嘶······”下人没防备这个不会武功的庄主,当时被蹬出去,倒吸了几口气揉揉屁股爬起来,“庄主,我们得听大公子的命令,要不等您想好了,我再来。”

    萧白舒冷目盯着他:“你知道我才是庄主,就不怕我要你的命。”

    碗也摔碎了,下人一块块捡起来,走到门口叹了口气,转身道:“我也知道,您是庄主。可我是大公子院子里的人,我得为他做事。庄主是个好人,您再好好想想吧,想通了,我再给您解开。”

    萧白舒看到打开的门口站着一个黑衣暗卫,下人能如此放肆,屋子外肯定是高手。

    陈毅对楚欲下这样的狠手,让他来取楚欲的心头血,是要逼他来跟楚欲反目成仇吗。

    “你回来,给我解开。”萧白舒突然喊道。

    下人对他这么快就反悔的行径并不奇怪,远近亲疏还是在的,大公子毕竟才是庄主的兄弟。

    只是解开的时候,好几次被萧白舒眼里的凶狠吓了一跳,庄主平日为人礼仪大方,现在跟盗中仙关在一起,连身上的气势也变得凶神恶煞。

    身上的绳结刚解开,萧白舒抓起下人的衣襟摔在墙上,一拳狠狠砸在他头上。

    下人被打得耳鸣,脑袋裂开般阵痛,后背的长刀被夺走的瞬间,猛地抢回来,一手还搓了把耳朵:“庄主,你拿我出气没事,但你还是得取药引。”

    勤逸院的人至少也都是些会功夫的,刚才因为没防备庄主被打了,这会儿再不能给萧白舒机会了,桌子还摆了好几个空碗,他远远地指了指。

    “庄主,都在这儿了,您自己跟楚公子说吧。”

    末了还做好事一样劝解道:“晚一刻就要多受一刻的罪,何必呢?早点取了药引,大公子也不会抓着您不放的。您关在这儿不舒坦,楚公子也受罪不是?”

    “滚!!!”萧白舒站起身随手拿了只碗摔过去。

    屋子外都是后山养出来的高手把手,要看住他一个手无寸铁的人,确实绰绰有余了。

    楚欲正闭着眼,但是额角有汗水渗出,肯定是痛得太狠了。

    楚欲也知道洗髓移骨散,至亲之血的药引,要活的,要醒着的时候心甘情愿地给出来,他当然是不情愿的,宁可昏睡就这么吊着一口气,也不让陈毅得逞。

    他连伸手碰一碰楚欲都不敢,唯恐轻轻一碰,这副身体就撑不住了。

    萧白舒想避开楚欲的伤靠近一点,但又似乎浑身都是伤,最后只能凑着脑袋往他额头上极轻极轻地贴了一下,眼底鼻尖都酸楚得发热。

    “对不起。”他又道了一句。

    他打量这间屋子,和楚欲身上的铁链,正在想怎么才能出去,方才拽着人撞过的墙面突然传来敲击声响。

    “咚、咚、咚——”

    有节奏的声音,就在隔壁。

    随后有个女子的声音若有若无地传了过来,叫的却不是他。

    “楚公子,是你吗?”

    第72章 换

    门外就是看守他们的暗卫, 一墙之隔这声音分外飘渺,萧白舒心头生疑。

    楚欲有传音的功夫, 人去留声, 但是他听到的并不那么清晰,更像是功夫不到家?

    “楚公子,我有话要告诉你。”

    声音并不娇媚柔软,有些虚弱似的。

    萧白舒等了一会儿, 确定门外的暗卫听不到这动静, 才拿指节在墙面上轻轻扣了几下。

    对面静了一瞬, 随即墙面的木板冒出来细微研磨的声响, 他看着木板中间出现一个细小的孔,然后一点点地变大, 一只粗针突了出来, 还把中间的砖块灰尘都推了出来,将四周磨出来一个洞。

    针尖退回去,这会儿的声线更加清晰,从小指大小的墙壁洞孔里传来。

    “楚公子,你还记得这个吗?”

    一根微端雕刻了蛇蝎图案,类似发簪的东西推了过来,萧白舒接过来, 想了一通什么会在白云山庄里,就在他们隔壁。

    应当也是关押起来了, 不然不会这样行事谨慎,并且,还很可能不会武功, 或者功夫一般。

    他是白云庄主,他不知道的事情, 肯定跟兄长有关,陈毅是需要这个女子做些什么,才会把人关在此处吗?

    对面的女子似乎并不慌张,但却有些小心翼翼,不等萧白舒回话,又说:“如果是你,那你能不能听我一言。”

    萧白舒捏紧了手上的物件,低声回到:“我不是楚欲。你想做什么?为什么在这?”

    这声音,他想起来了。

    是他南下巡查商铺的时候,在客栈里见过一面的紫衣姑娘。

    那晚上,他记得清楚,全靠楚欲要放下他擅离职守,去陪这个为了逃命闯进他房间的姑娘,当时还有一个身体粗壮的男子和她一同。

    那姑娘在旁边轻轻吸了口气,也是惊到了,然后才悄悄地从缝隙看过来,能看到立在房间的刑架,正绑着一个人,由于身受重伤,看不见脸,分辨了一通才意识到这就是楚欲。

    楚欲的功夫,居然也落到这个地步,更可怕的是,这个人她曾经见过,已经来不及愧疚,她直接突慌张起来。

    目之所及实在有限,但也看到了一点从胸口穿进去的竹管,那确实就是她·····她亲手找的。

    只是没有想到,居然会是他。

    她先前冒死带着自己的人从白云山庄的后山逃走,路遇一个能看懂药门术士的男子相救,还相赠千两让她安顿。

    原以为后来替他医治了张洲的腿伤就再无相见的机会,眼下这般境遇,本想跟传闻中的盗中仙联手找到逃出去的办法,现在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了。

    萧白舒没时间等她犹豫思索,自己先在屋子里翻找,一些普通化瘀的药膏和上好的补药一并都放在桌上,看来是为了让他给楚欲上药的。

    他闻了闻,都是些上等的人参磨出来的药丸。

    一边把人逼到快没命,一边又拿些补品来吊着一口气,做到这种地步,他已经有些认不清陈毅了。

    “我见过你,”那姑娘突然说,“萧庄主是吗?我是穆子杏。”

    萧白舒给楚欲喂药的动作都停滞了,昏迷的人完全不配合,他只能重新倒了水强灌下去。

    “神医穆子杏,师出药门。”他声线冷下来。

    穆子杏会在这,跟陈毅有关系,除了抓来给陈毅治病,还能为了什么。

    “是。”穆子杏半点不意外,萧白舒会知道她的来历,到底是萧鹤的儿子。

    “洗髓易骨散,也是你在配药。”萧白舒沉声,手里紧紧按着瓷碗,让自己冷静下来。

    “······是。”穆子杏紧接着道:“我不知道他就是,就是盗中仙,我只是听从盟主的命令,他要我研究如何对盗中仙下药。”

    “什么?!”瓷碗被萧白舒直接捏碎,砸落在地上,手里只剩下一只单薄割手的瓷片。

    穆子杏也是穷途末路,几次想逃出去都因故被逼的只能回来。

    从没想过会伤到帮过自己的恩人,这会儿有些哽咽道:“醒神香是至今都无解的毒药,能用醒神香的人定是个用毒制毒的高手,盟主让我以此来调配能攻克的办法,还告诉了我一些盗中仙在身体上可能有的弱点。我从来也不知,我不知会是他,我不想害他的!他是我的恩人啊。”

    萧白舒深深喘了几口气,手里的瓷片狠狠往墙面上一扔。

    “你找他,是想让他帮你逃出去?”他问。

    穆子杏颤声:“是。我以为他只是盗中仙,他应当不止于此的。”

    “你给他下药,你不知道他会这样?!他内力封存,被人围攻,不能还手,不能自保,你是药门后人你会不知道!”

    “内力封存?”穆子杏也愣了,瘫坐在地,呆呆道:“我,我只是拿药门的法子倒推的,盗中仙在江湖上没有来历,真的不知会刚好能攻克他的体质。怎么会这样,巧······”

    她还记得那个帮过他的男子,能认得药门的术式,但也并没有认过来历,怎么刚好是他。

    “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穆子杏。”萧白舒压低了音量厉声问,双眼看着那个被磨出来的缝隙。

    “我,我是。”穆子杏也悔不当初,不明不白地伤了自己的恩人。

    “方才递给萧庄主的药簪,是施针时用来辅以探查筋脉的,原本是那晚想要赠给楚公子,作为报恩的信物。只是没想到······萧庄主若是不信,可以看看上面的图案,是药门弟子才有的。”

    萧白舒不认得药门的图腾,但方才背着楚欲从暗室出来,从楚欲手中掉出来两枚带血的玉佩被他收了起来,此刻还能对应上。

    接着他捡起地上的瓷片,去打磨那个孔洞,先从外面的木板开始磨出来缝隙,然后徒手掰开。

    “那你就想想,怎么治好我的病。”萧白舒沉着脸,面色冷峻:“我记得小时候父亲也请过你,你给我也配过药。”

    穆子杏听到配药二字,神经紧绷:“萧鹤前辈让我治一治你的伤,无法凝聚真气,难以习武,养不出内力。我当初尽心尽力,萧庄主,我从未想过去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对不起楚公子我犯了大罪,我对不起他。可我没有对你用毒的。”

    “咔擦!”一声,萧白舒把手里的木板掰碎,白云山庄用的都是上好的东西,现在毁起来也十分费劲,光是拆掉这层板子就把虎口擦除条血痕。

    然后又用刚才的药攒一下下的锤击砖块,不能动静太大,他撕开了衣料垫在上面,按着砖块的格子磋磨。

    听完穆子杏的话,他低低嗤了一声:“你要是真的于心有愧,想救他,就把我的病治好。我知道当初有办法可以让我习武,但被父亲拦下来了。”

    “确实有办法,但那是一损俱损的法子,有违病理,不可取。”穆子杏道:“萧鹤前辈不是拦下来,是要先保住你的性命。”

    萧白舒专注在凿通砖块,汗水滚落:“现在是我在,我要你听我的,不管什么法子,我现在就要你治好我。”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对武功一窍不通,儿时刚开始练武的时候,听过的赞赏反而是难得一见的根骨奇佳,不过两年就可以与寻常普通高手过招。

    自从大病一场,那些刀法,他烂熟于心,再也没有机会去练。

    现在陈毅也旧疾未愈,门外那些暗卫,若是拼死一博,并不是没有机会,只是自己这双手,没有武功,什么也做不了。

    穆子杏片刻后才出言:“萧庄主,当时为了保住你的性命,只能锁住内力,散掉你练武的真气,专心调养身体,现在强行打通奇穴必然会受反噬。我虽然做了错事,已经抬不起头,但我还记得我是个医者,我不能让你死在我的手上。”

    萧白舒手指嵌进缝隙里,用尽全力往外抽,将边缘凿松的砖块整块□□。

    墙壁刚通一个方正的洞,穆子杏就看见他阴沉的双眼,顿时骇然。

    “现在解开,几成把握,什么后果。”萧白舒盯着她问。

    穆子杏害怕似的往后退了退,轻声道:“强行打通奇穴,只有一成的把握,实在太久了,时间越久,加上如今你的骨骼都已经趋近闭合,体质成熟,失败的几率就越大,失败后恢复的可能也越渺茫。多责丢了性命,少则四肢皆废,这一生都得躺在床榻上。”

    萧白舒点点头:“好。”

    他伸手去掰洞口四周的砖块,配合着药簪去凿,汗水划过眼睫滴落,跟手上的半干的血痂混在一起,眸光被粹得暗沉,不容反驳:“那你现在就想,怎么用最快的办法打通,等我凿开这面墙,你就下手。”

    第73章 破

    墙面让他生生凿了个洞出来, 萧白舒憋着一口气,心头百般不是滋味。

    楚欲的娘亲是百毒圣手郭清婉, 一手创立了药门, 算起来就是穆子杏的师父,结果药门被毁四散,江湖上唯剩下一个神医穆子杏。而今,穆子杏却拿在郭清婉手里学成的东西用在楚欲身上算计。

    时局所迫还不能弄出太大动静, 于是看向穆子杏的眼神也愈发狠厉。

    最后一块砖让他□□, 右手手臂的伤口早就因为他反复绷紧肌肉发力一次次绽开, 血水把手指都染得滑腻腻的, 他又从衣摆上撕开一条布料捆住暂时压制,两根手指的指甲盖都掀翻起来, 面色不改地放下砖块, 汗水从下巴一滴滴砸下去。

    穆子杏看着心底胆寒,小声说:“萧庄主,我看那桌上有药,应该是我吩咐过的,你先看看那个药包里的粉末,找一包褐色的,用在手指和手臂伤口上。”

    她说着毫无底气, 连声音也越来越低,也没颜面抬头去看。

    没想到萧白舒就地站起来, 冷冷道:“你的身量应该能钻过来,拿上你要用的东西。”

    随即就在桌子上的各种药瓶药包里找了起来,翻出来那包褐色的药粉, 熟悉的气味传来,他合掌捏了一把油纸。

    穆子杏刚从砖洞钻过来, 衣裙让凹凸不平的洞口磨了一道口子,也没出声,看他没有动作以为是不能确认,就走过去。

    萧白舒手中紧紧攥着油纸,转过头看她:“这是你配的药?”

    穆子杏看向他手里,掌心打开,从油纸的缝隙里能看到药沫的成色,她点点头:“就是这个,治愈外伤的极品,你手上的伤用这药绰绰有余,先止血,等会儿要是能运行内力,你的手也要能用上。”

    楚欲就立在萧白舒面前一尺,他觉得放在怀里的那副玉佩都在烙烫他的心脏。

    穆子杏的药簪上刻着一模一样的一半图腾,还让他来亲眼验证自己身份,着实讽刺。

    楚欲是昏睡了,不会流泪,也从来不会因为这些往事喊疼,可萧白舒觉得疼得不得了。

    他的生活太好了,严父慈母,一个关照他的兄长,乖巧的妹妹,应该难以感同身受的,但他却为楚欲在疼。

    不知道等楚欲看见自己被人用来提炼洗髓移骨散的,要药引的人是他不择手段的亲兄长,亲手排布施行的还是他娘亲的得意门生,他······

    思及此处,那痛楚能直接烧到喉咙上,堵得严严实实,连思考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眼看萧白舒差点把那包药粉的油纸包捏碎,穆子杏抢先一步握住他的手制止了,叮嘱道:“萧庄主,这药金贵万分,就这一包,之后楚公子也能用上的!”

    萧白舒点点头,然后把手指打开来,带着血痂的手指微微颤抖。

    穆子杏在身旁小心翼翼取了油纸包出来,极其小心地不浪费一点一滴,再解开萧白舒自己绑的止血带,尽量均匀地撒上去。

    这手法跟楚欲比起来简直可以算粗燥了,楚欲能把内力用到如火纯青,上个药都能控制好手指的用量。

    萧白舒突然开口道:“这药我见过,也用过。”

    穆子杏愣了一下,这还是她为了这次取药引才特意配了一点拿出来,以防被取血的人血崩,她只施术,不卖药,怎么会流传出去。

    萧白舒扫了一眼她面上的表情,又看看那些粉末:“是楚欲给我用的,他常随身携带,跌打磕碰,都用。”

    “跌打磕碰用这个,实在是有些过于奢侈······等等!”穆子杏抬头瞪大双眼看他,“楚公子他常随身携带?”

    荒唐到极点,连萧白舒也像楚欲那样低笑了一声,苦涩道:“我现在知道为什么那晚,你闯进我的房间,他会擅离职守到彻夜为你守护。他是认出你了,他那么聪明的人,百毒圣手也是一袭紫衣银器吧。”

    “确实是认出了我的身份。”穆子杏愣愣地下意识接话。

    那晚她也怀疑过那个侍卫的身份,不过只得到了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和为她安排的庇护之处,她已经为对自己的恩人下药取血无地自容了,白云庄主却告诉这药楚欲也有。

    盗中仙楚欲也有?

    只有药门的内门弟子才会配制,区区两个女子,到如今只有她一个,还有生死未知的师父。

    “楚公子他······”穆子杏顿了顿,几次张口都说不出话来。

    “他跟你一样,也是为了拿到洗髓移骨散。”萧白舒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别的理由能让穆子杏做出来有违师门的事情,包括对施术准备的如此全面。

    穆子杏沉沉地点下去头:“我也有我想救的人。”

    “他也有他要做的事。”

    药一上完,萧白舒就自己拿手包起来手臂,胸中愤懑和疼痛满溢,最终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郭清婉前辈为了苍生性命不惜流言蜚语炼制离魂令和洗髓移骨散,宁可药门被毁流离失所,也刚正不阿!你作为她的内门弟子,你担不起药门这两个字。”

    穆子杏头脑轰鸣,双膝一软跪下了去,视线能看到刑架的底部,铁链拖在地上绑住了楚欲的双脚。

    她双手撑在地面上才让自己有个支点去抬起头,仰视楚欲染脏了的脸庞,她还能看出来初见那个有几分傲气却又仪态大度,潇洒风流的样子。

    那张脸太出众了,除了师父她从未见过有那么好看的人。

    相传盗中仙有最美的一张脸······

    曾经江湖上,百毒圣手容颜绝世······

    猛然惊醒时,比方才从白云庄主嘴里听到还要心惊,她寻觅了多年的师父和同门弟子,此刻低下头去深深磕在地板上。

    “再过两个时辰天色就黑了,够你打通我的经脉吗?”萧白舒却不看她,自己拿嘴咬着另一端的布带子包住伤口。

    “够。”穆子杏趴伏在地上轻声出口,出声哽咽,肩头也跟着颤抖了一下。

    “那就开始吧。”萧白舒道:“不要浪费时间。”

    穆子杏抬起脸抹了一把,鼻尖通红,站起身在一旁的床榻上盘坐:“有劳萧庄主在我面前坐下,脱了上衣以背对着我。”

    萧白舒依言坐好。

    药门修的是辅助疗伤的内息,自身并不会武功,是专门用来帮助练武之人医治的,此刻手心贴在萧白舒的身后,试探肩头到腰椎的奇穴。

    从腰上取下来布袋,翻出来羊皮包一字摊开,由细到粗的银针排布得密密麻麻,穆子杏稳住手腕施针,竭力放空思绪。

    银针在皮肤上扎上去,在后背每个奇穴上都扎了两根。

    萧白舒在心中默念静水决早就烂熟于心的真气法则,后背的银针隐隐细微得晃动。

    “萧庄主,切勿擅自尝试催动内力,等我说可以的时候再试。”穆子杏刚说完就一掌内力拍在他后背上,银针渐渐跟着疗愈的力道整根缓缓扎进皮肉里,最后彻底消失在后背上。

    萧白舒额角的汗水瞬时滚落了好几滴,发根都被汗水打湿,后背上也渐渐浮现出浮动的痕迹,灼人的刺骨寒气被一点点从经脉上抽-拔,他眉头紧蹙。

    陈年封锁,要打开并不容易,穆子杏每次施展疗愈都唯恐萧白舒撑不住直接崩断了经脉。

    呼吸逐渐短促,寒气凝聚成半透明的白色痕迹完全从萧白舒后背上浮现出来,反着光泽。

    外面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但萧白舒身上施加的禁锢太深,两个时辰才拔除了一半,穆子杏唇色发白,一动也不敢动,源源不断地施术,屋子里没有人掌灯,也黑了下去。

    直到夜色浓厚,有人在外面走动,穆子杏才最后一次确认了完成这一步,深吸口气,嗓音沙哑道:“萧庄主,成败在此一举,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萧白舒眉头皱得更紧,稍微停顿了一下,开口只能发出气音。

    “我要是醒不过来,你就把我放在凿出的洞口,说是我想跑去邀功。然后先把药引作伪取了,找出药方的漏洞,想办法拖延,我已经托人去给我爹传达消息了,不久应该就能找到他,他会回来处理此事。希望你如实相告。”

    穆子杏:“我定会如实相告。”

    萧白舒忍着剧痛,又急急说了两句:“另外告诉他,就说昨天晚上我不应该劝他帮我兄长,对不住他。其他的事情,只要楚欲能活着,他就有机会,我信他。”

    穆子杏排空的思绪闪动了一下,手中差点偏了半寸,连忙按下心收住。

    “好。”她道:“谢谢你,萧庄主。”

    最后一股真气压在掌面上,穆子杏紧盯着手下,将所有的内力灌进去冲破经脉。

    萧白舒当下吐出一口暗红色的血液,后背上陷进去的银针却丝毫没有动静。

    这只能靠成功了之后,患者自己逼出来,如果不能逼出来,撤掉自己疗愈的真气,会直接留在身体里,伤了满身的经脉直接瘫痪。

    穆子杏小心翼翼地移开手掌:“可以了,萧庄主现在可以是尝试催动内力。你失去武功的时候,年纪尚小,纵使天资异于常人,放在现在的身体上也已经只仅仅够用而已了,要练静水决还是太勉强了,所以一旦感受不到静水决的窍门,就直接放弃,用寻常的方法去推动内力。”

    话刚说完萧白舒就在她面前倒了下去。

    穆子杏呆滞了一瞬,立刻喘了两口气,慌忙去探查萧白舒的鼻息。

    气息微弱到若隐若现,连双肩也没有保持平缓,很可能肩上的银针会因此在里面错位。

    她害了楚欲,也做了很多的违心事,甚至对没见过几面的萧白舒也做过亏心事,可从来没有人在她施救的时候死在她手上。

    而且还是跟师父有关的人和事。

    这跟普通的医治不一样,完全没有后路和补救的机会,她也已经耗尽了精力,什么也做不了。

    屋子里黑极了,她跌跌撞撞地下床,双手打着颤把烛台点亮。

    暖色的灯火照亮了四周,也照亮了她身侧的楚欲的身体。

    穆子杏排空的思绪回转,压抑住自己的喉咙不发出声音。

    “呼······”

    大口呼吸的动静从萧白舒的位置传过来,她转过头去看。

    萧白舒竟然直接活动手臂,从床榻上撑身再次坐起来,她仿佛都能听到他内力那些银针在划破骨血。

    苍白冒汗的一张脸,嘴角还挂着血迹,后背上有两个奇穴的位置已经出现了暗红色的郁积。

    第74章 失意

    静水决被封住的内力实在过了太久, 萧白舒能在心里默写出来每一笔一划,却不能融会贯通。强行打开奇穴, 曾经年少积累的那点单薄内力加倍冲击经脉, 毫无规律地在体内四处流窜。

    穆子杏看他眉头紧锁,一时竟然不敢靠近。

    没等她做出来判断,萧白舒自己抬手朝腹部推了一掌,力道里蓄积了生疏的内力, 背脊倒了一下, 嘴角的血迹滴下去, 暗红色的鲜血还微微冒着热气。

    穆子杏眼看着他后背上的银针居然就这样直接被推出来一寸, 停了一会儿直接一口气被逼出来。

    楚欲似乎是心有所感,这时候垂着脑袋咳了几声。

    萧白舒睁开眼看过去, 黑眸底下是一片血红, 身体一阵发寒又一阵发热,这点内力不知道够不够带楚欲跑出去。他坐直身体,按耐住想靠近去的心思,用尽全力引导内力一点点汇聚,再从丹田处依次通过控制静水决的奇穴,蔓延通体的经脉。

    突然多了内力,他连拍自己那一掌都还不太能控制住力道。

    穆子杏注意到萧白舒后背上有两根银针冲出来的时候错了位, 但萧白舒眼下的状况不容她打扰,她将桌子上药材通通地收起来, 还给楚欲再喂了两粒补充气血的药丸。

    萧白舒活动了一下手指,右手那一掌的确在手臂的伤口上带出来一点新鲜的血迹,是因为他还不能控制自己只用内力, 所以混合着身体的力量崩断了刚上过药的伤口。

    确认四肢的感觉都还健在,萧白舒穿好上衣, 转过头就看见穆子杏站在楚欲的身前,贴得极近,手上不知道塞了什么在楚欲嘴里。

    “你干什么!”萧白舒起身径直一步跨,过去拽住她手腕。

    “啊······!”手劲大地穆子杏轻呼出来,肩膀后缩:“我给楚公子喂点补气血的药,怕他等会儿在路上撑不住弄坏了心尖上的要止血的口子。”

    萧白舒紧紧盯着她,片刻才放手:“你再敢对他做什么不利的事情,我就先杀了你。”

    穆子杏呼吸颤了两下。

    白云庄主不会武功,是个只会算账本的生意人,白云庄主还礼仪周全,仪态大方······

    这些评价随便一个江湖人都耳闻过,通过武林盟主和白云山庄的分量耳闻,穆子杏也犹记得在客栈那晚见过一次正面,也只是不太好接近而已,眼下却让她无端胆寒。

    “萧庄主感觉怎么样?”半晌,她看到萧白舒在屋子里四处走动,才问。

    萧白舒:“发冷发热。”

    穆子杏小声猜测道:“那,有没有什么别的,我有点担心你的身体,会不会走火入魔。”

    萧白舒刚摸到一块砖头,看来这几间厢房确实就是后山给练武的时候休息那几间,陈毅直接就地把他们安排在后山了。

    放在白云山庄做这些事,是有些不方便。

    他一手按下去砖块,语出惊人:“走火入魔一般不是会功力大增吗?”

    “要不然你就想想,怎么让我现在走火入魔。我觉得这点内力挡不了多少人,这周围少不了会有高手,我年少的功夫还能使出来多少都不知道。”

    穆子杏听他开口还以为白云庄主疯了,后面的话才让她震惊,萧庄主是认认真真地在让她想办法。

    “这万万不可!”她有些着急:“萧庄主,走火入魔会连自己的亲眷都不认识,你会伤了楚公子的。”

    萧白舒听见这话才打消了念头。

    砖块沉下去,底下是个十尺见方的地下室,干干净净,只在正中间摆放了一个祭台。

    祭台上不是排位,而是一把看起来成色勉强能挤进上等的宽刀。

    刀身上已经是深深浅浅沉积下来的血迹,洗不掉,也抹不去了。

    刀刃看起来也因为用料普通,全凭工匠的手艺,在使用过多年之后不再有锋利的光芒。

    萧白舒看到它时,血红的眼底冷静下来,面色沉郁。

    伸手拿起刀把,曾经陪着父亲扬名江湖、一统了中原武林的无名刀,在纷争过后退了下来。

    父亲有了更好的静水宽刀,真正练出来静水决,一身成败的这把刀却放进了祭台。

    他试着伸手提起来,超过百斤重的宽刀在他失去习武的资格之后就再也没能随心所欲的提起来过,更别提挥刀自如。

    头顶上那个他练功时用来休息的厢房,他都已经陌生的要经过确认才行。

    内力控制不好,从祭台上拿起来时,刀身被过强的力量震得轰鸣,如同肃杀中的剑鸣。

    萧白舒翻过手试着挥舞两下,刀柄内侧两个字映入眼底。

    ——失意。

    父亲一统江湖封了它时,才给了这把无名刀一个名字。

    或许是在当下处境里重新拿起来失意,通了灵气,萧白舒看到这两个字时,体内静水决的内力突然被调动起来,手中的力道也自发得平衡不少。

    他站在出口底下,直接向上一跃跳出来。

    “你跟我走,给他疗伤。”

    失意没有刀鞘,煞气似乎也因为萧白舒的心绪散发,跟他平日姣好如明月的英俊五官极为不相衬。

    穆子杏不敢多言,他走过来就挥刀利落砍断了铁索,伸手接住了楚欲的身体。

    竹管已经被穆子杏取下来,也经过了包扎,萧白舒弯下腰一手抱着他的腰身,一手提着宽刀往门口走。

    “干什么,呃······”

    刚换班的守卫听到不正常的铁器动静才打开门,萧白舒转过刀柄朝他下颚捅过去,一击落地。

    身后跟进来一人,萧白舒径直中伤了他双腿,地上哀叫不断,萧白舒攥紧刀柄抬腿踢中后脑让两人闭上了嘴。

    从小时候练功的小道往下跑,他将楚欲背在身后出逃,穆子杏看起来柔弱,但完全没落下,带着一包杂七杂八的药跟着跑。

    从燕青山侧面迅速下山,楚欲的身体经不起颠簸,萧白舒看到了他曾经帮谢吟风治伤的地方,也顾不上曾经那些误会,将两人带进去。

    穆子杏帮他们疗伤,萧白舒始终贴着楚欲坐着,一定要碰到他的身体才能暂时填补心里那个没着没落的洞。

    “他还有多久才能醒?”萧白舒问。

    穆子杏给楚欲诊完脉:“楚公子的体质特殊,普通人现在命都没了,他的身体还在很快的自愈,真气内力也没有消失,很难判断,但是今晚最好不要再挪动了,他需要休息。对他来说,这比什么药都管用。”

    萧白舒知道楚欲多半还有自己不想醒的原因,他不会让陈毅如愿在他醒着的时候取了心头血。加上曾经在神剑宫的时候,楚欲因为保护他身中蛊毒,也是昏迷过后,一觉睡了几天过去,才醒过来。

    他因为伤势自愈昏睡的时候,几乎能失去知觉,吵不醒,内力也能正常地护体,连最基本的驱寒来维持体温都做不到。现在楚欲的身体情况危及,坚持赶路要是影响他自愈,势必会伤势加重,或者······

    他不愿让自己往最坏的方向想下去。

    “等会儿你就先走吧,我再守他一夜,”萧白舒吩咐道,“他的筋骨很软,内力不能护体,一损俱损,我不能让他再受伤。”

    穆子杏蹲在楚欲面前,抬起头看他的脸,有了心思,怎么看都能看到师父的影子,更是心里难受万分。

    她点点头:“我在他曾经安排给我的地方,有个落脚的屋子,张洲也在哪,沿路我会留下记号,楚公子还需要疗伤。”

    萧白舒只是打量了她一眼,就自然地脱了自己的外衣披在楚欲的身上:“好,他若是醒了,我会告诉他。”

    穆子杏刚一辞别,萧白舒就手轻轻把楚欲抱在怀里。

    夜深,山里露重,他还不会内力护体这种东西,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体温能透过衣衫传递给楚欲。

    第二日,来的人天刚破晓。

    悉悉索索地声音就传过来,萧白舒背起楚欲走进丛林里,初春的林子里遮掩不了什么人,北方的树木都没长起来。

    脚程越来越赶,他自认为熟悉燕青山的各种小路,但身后那些暗卫却终日在后山训练,比他还要来得快。

    “站住!不许跑——”

    “找到了!!快过来,把人手都叫过来!”

    “萧庄主,大公子说了不追究您的责任,交出来楚欲——”

    萧白舒趁机往后看了一眼,来的人穿的衣服他从来也没见过,那些暗卫早在陈毅的培养下成了一拨又一拨不同用途的,光看手里的兵器,全都是上好的利器。

    “咳······萧庄主。”

    萧白舒逃跑的脚步都怔了一下,随后跑得更快。

    “别说话。省着点劲儿。”

    楚欲虚弱地睁开眼,被吵得头疼,还轻轻笑了下:“你怎么,哈哈······怎么被自己的人追着漫山跑。”

    “那不是我的人。”萧白舒挥刀砍过一把长剑。

    来人已经攻到了身后。

    楚欲这才发现他手里提着一把暗沉的宽刀,不用说都能猜出来是从哪来的。

    刀身上面的尘封气息,和······煞气?

    他顿时更清醒了些,看向萧白舒的脸,轮廓依旧端正俊朗,眉目间却是明晃晃的阴郁。

    他蹙起眉心,看着萧白舒背着他和两个追上来的人交手。

    这刀法,跟萧白舒原本的气质全然不同。

    招招紧逼,即使对方也是出手就想越过他要自己命的死士,萧白舒应对起来也不能算逊色。

    都是一样的以杀人取胜为目的······

    第75章 生天

    楚欲看透了这两人和萧白舒交手的招数, 萧白舒尽力的想要错开一点命脉,可対方越发阴狠, 连他白云庄主的性命也不顾了。

    这种势力上的割裂, 陈毅和萧白舒俨然泾渭分明。

    也対,这里是燕青山下,不是白云山庄,这里都是陈毅的人。

    如果萧白舒要干涉他的目的, 就凭陈毅的品性, 很可能也会连萧白舒也一起杀了吧。

    只不过, 眼前这种直接狠戾的刀法, 这怎么会是萧白舒的武功?

    不论刀枪棍棒,习武之人都能从兵器里透出自身的脾性。甚至武功到了出神入化之地, 兵器有了灵气, 如剑鸣刀响,都通通是习武之人自身地脾性和风骨灌输。

    片刻之后,面前铁器相撞,响声炸开,楚欲看着萧白舒坚毅的侧脸,才恍然大悟。

    这就是静水决。

    是真正的静水决。

    萧白舒怎么恢复武功的他不知道,但这招法和他曾经以讨教为名跟陈毅过手的时候见过。

    陈毅那时候, 并不是刻意隐藏,交手时也确实用了静水决, 只不过在面前这刀法上柔和了不少,也有一些改动,但根基还是没有变。

    楚欲几乎是同时就想到了, 这是萧鹤前辈的意思。

    萧鹤前辈用心良苦,看这刀法杀气太重, 以陈毅的气场,修炼起来多半是要走火入魔,故意改了刀法。

    萧白舒也曾提过,陈毅练武时好胜心极强,招数刁钻,被萧鹤提点过,萧鹤在传授的时候,曾经屡次让陈毅不要咄咄逼人,以至于陈毅继承的静水决至少看起来大气持重,柔和了不少。

    但萧鹤当年凭空在中原武林站稳脚跟,一统江湖,杀到武林盟主的威望和功夫,初出江湖时的刀法怎么会不戾气重重。

    刀剑碰撞的火星擦过鼻尖,楚欲嗅到了从萧白舒身上传来的杀气。

    宽刀在他手里沉稳有力,招数却戾气十足,直截了当到冲向命脉,像只苏醒过来的野兽露出会嗜血的獠牙。

    他分外清楚,萧白舒为人正直,黑白分明,萧鹤会尽心尽力地教给他自己真正的静水决,不会担心萧白舒控制不好拿来滥用。

    而眼前,就在白云山庄的后山,対着陈毅在白云山庄养出来的死士,萧白舒动了杀心。

    来得人越来越多,楚欲脑袋靠在萧白舒的箭头上平复呼吸,暗自在体内运转自己的内力,无暇去体会白云庄主目前的心境。

    萧白舒竭力护住他来相抗,重伤了三四个人,但敌不过更多的死士,很快就受了伤。

    楚欲拍拍他的肩,然后从萧白舒得手臂上挣脱,踩在地上的瞬间,脚底虚空了一下,之后才站稳。

    几把长剑围起阵法立即围住他的时候,上品软剑从腰间拔出。银光在手中打着圈闪过,柔韧单薄的剑身瞬间被一层内力渡过,笔直锋利,剑气四溢。

    刀锋聚集插过来,楚欲举止流畅,顺势往后弯下腰就要贴上地面避开了劲道,这次直接以软剑攻出去,剑尖刺进阵法里,施力一拧向四周挑开,软剑打在铁器上清脆作响,挥手洒出去的锐利剑气直直划破五人脖颈。

    这阵法非常眼熟,就是他和萧白舒南下那晚,在林子里想要萧白舒死的人。

    他一边跟死士交手,身体尚未恢复,来的人看他醒过来通通杀气重重,他也只能强打起心力去应対。

    萧白舒的杀心在他看来太过不称,但自己杀起人来却是毫不留情。

    要他命的死士,他来一个杀一个,半点也不放过。

    后背跟萧白舒撞在一起的时候,他侧过头:“你别要了他们的命,你的刀,一眼就能看出来。”

    说着他一手甩出去几枚片叶银针,诡异惑人的幽香四起。

    萧白舒被人一把剑逼到喉咙上,失意和铁剑尽力抵抗,腰下也插-过来两把长剑,直往他心脏和腹部刺,楚欲话音还没落,就用力反击回去,失意捅进了死士的胸口。

    鲜血溅出来弄脏了他的白衣。

    楚欲匆匆看了一眼,眸光一沉,躲过一把长刀,抬手拧断人的脖颈。

    “萧白舒,完不成任务,陈毅也会杀了他们,但你是白云庄主,你不能。”

    萧白舒肩头贴上他,两人背対背迎战,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你是楚欲。”

    面前一个死士倒下去,露出来他们逃跑来的路,他声音低沉,有初见时的冰冷。

    失意重新开了刃,煞气四溢,萧白舒冰冷的声线又带着点异样的温柔,混着周围的血满枯叶,刀光剑影。

    很快两人就浑身是伤,四周皆是醒神香惑人的味道,融化筋骨的尸首瘫了好几具在他们脚下。

    楚欲的内力并没有完全恢复,软剑在他手中勉强能维持到能直剑身、利刀刃,力道也只能使出来两三成,轻功都用不了。不然不会被这群死士困在这里,心口的伤在交战时也突突地跳动。

    萧白舒的白衣上现在找不出一块干净的。

    后山到底养了多少人,他从前是不知道,陈毅要为了自己的武林大业加布人手,他听过几句,没料到居然比父亲在位时多了四五倍,还全部都是唯命是从的死士。

    两人就要精疲力竭之时,有个身影从天而降,利落击退了几个人临近的人,然后一把提起来两人的胳膊踩了轻功离开。

    身后的人追得紧,段轻绝往后甩了一把弹药,顿时落地引爆炸,后山升起一片浓稠的白雾。

    ·

    按照萧白舒的吩咐和楚欲的指引,段轻绝快马加鞭,夹杂着轻功赶路,当晚就把两人送到了穆子杏的小屋。

    熟悉的人影在院子外来回走动,一瘸一拐的,萧白舒一眼认出来这就是阔别多日的张洲,下意识往他腿上看,只见那只被砍过的腿,裤腿里空荡荡的。

    “庄主!”张洲见他立即上前,再一看萧白舒怀里的楚欲,面色大惊:“他怎么······伤成这样?”

    “进去再说。”段轻绝示意他们先走,自己留在院子外看守。

    “张兄,好久不见。”楚欲靠在床榻上朝他扯了下嘴角。

    张洲眉头紧皱,大约是总记着楚欲的救命之恩,有阵子没见也并无隔阂。只是单单楚欲两个字太过传奇,他始终不好意思直唤其名,只有些焦急道:“你不是盗中仙吗?你那么厉害,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楚欲看向他空荡裤管下面的小腿,里面是一块打磨好的木头支撑。

    看样子行动没什么大碍,还想练功就很勉强了。

    “小事。”闭上眼调整内息,试探自己的内力。

    “你的腿好了?”他问。

    张洲识趣地转移了话题,“没什么大碍了,耍刀还要习惯一段时间。”

    “白云山庄不安全了。”楚欲対张洲倒是没什么忌讳,直接在场対萧白舒说。

    “是武林盟主,知道你的身份了?”张洲见萧白舒没接话便问。

    “嗯。”应完楚欲又轻嘲了一句:“陈毅真是颠倒黑白的好手。”

    听到这话,张洲也知事情不简单了,楚欲没有兴趣解释自己跟陈毅的关系,倒是萧白舒静了一会儿突然道:“那些人想杀我。”

    “你知道了。”楚欲平静应他。

    萧白舒:“看得出来。”

    接着又道:“我只是从没想过,他会杀我。”

    意识到这话在楚欲面前不妥当之后,他又有些慌的解释道:“対不起,我······这些年他一直都是我的兄长,事事妥帖,我从未想过会有这一天。”

    张洲眼睛顿时瞪的如同铜铃,却一句话不敢插进去打扰。

    只听楚欲直言道:“他连我跟娘亲都要除掉,有什么想不到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会怪你。我知道你不是。萧庄主,你别把我看得太脆了,这世间,若是我还会相信什么人,我愿意算你一个。”楚欲顿了顿,还是多话了一句,“倒是你自己,当心你身边的人。”

    萧白舒心间明朗,皱眉道:“他想杀我。”

    楚欲想起来先前萧白舒几次险些被害,最后却也没有步步紧逼到直接要了性命,这做法不太符合惯例。

    既然要除掉他,也犯不着下蛊,即便蛊虫可以让人失去神志,唯命是从,总也跟彻底死掉有些区别,或者屡次失手了就放弃,他衡量不了什么兄弟情谊,但也能看出来陈毅还是留了一线生机给他。

    不过现在,楚欲看向他紧绷的面色:“你耽误了他的好事。”

    “所以他想杀我?”萧白舒有一瞬间的纠结,浮于表面。

    楚欲转过脸不再看他:“你们的事,跟我无关。先前我早就提醒过你,当心身边人。”

    “之前在清风间,在南下的路上,在神剑宫······”萧白舒声线轻轻地,像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也是他?”

    “······我不知道。”楚欲如实道。

    以他现在跟萧白舒不清不白的关系,已经不能再看个乐子一样去看白云山庄的热闹,也说不出来陈毅连亲生母亲都能杀害,如何不会残害你这种话,更不可能在他们兄弟二人之间从中挑拨些什么。

    就是都是真的,他也不想以自己的身份来说出来。

    陈毅曾经是他的亲哥哥,不配为人,为兄,但也已经跟他毫无关联了,现在他们之间只有血海深仇。

    跟萧白舒才是一家人,同出白云山庄,兄友弟恭这些年。

    此时穆子杏推开木门进来,手里还端着汤药,衣摆也被挂破了,脸上的尘土也没拾掇,应该是一逃走就回来煎了药准备上。

    她避开了萧白舒的视线,低着头在楚欲的床边俯下身去,单膝跪地,将放了汤药的托盘举过头顶,开口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少主,先把药喝了吧。我再为你疗伤。”

    第76章 静水决

    楚欲转过脸看向她, 并无意外,也没有拿药, 他被囚禁在白云山庄的时候, 虽然已经失去了意识,没能听到萧白舒和穆子杏的交涉。

    可是取血的用法,桌上的药品,他还是能一眼分辨出来, 这都是什么手法。

    出自百毒圣手的洗髓移骨散, 药门的方子, 包括给自己下药的东西, 他想到了陈毅,是母亲的儿子, 多少懂一些, 在取血时才想起来还有一个穆子杏。

    怎么也没想到,会是穆子杏。

    “我娘亲大概是不想听到你这样叫我。”楚欲淡淡道。

    穆子杏在他清醒时狠狠磕了个头,抬起脸竟然红了鼻尖:“您是药门宗师的儿子,是我师父的后人,我唤您一声少主,是应当的。”

    楚欲却不看她,难得计较起来:“所以恩将仇报?”

    “不是。”

    穆子杏没让自己在楚欲面前落泪, 只像是面对着师父一般,挺直了后背跪着, 咽下喉咙里热乎乎的情绪,冷静道:“我不知道盗中仙就是少主,我被关押起来, 直到白云庄主打破了墙体,将我救出来, 我才看到是少主。所有的药和手段都是出自我的手里,陈毅他······他抓了我的恩人,就是客栈里那回,少主所见的那人,陈毅用他的性命威胁我,我不知情的!请少主信我。”

    张洲这才大概明白过来,楚欲居然是药门百毒圣手的儿子,还被自己门派的人下药伤成这样。

    场面一时无人开口,他左右站着也不是,自觉后退了几步到外间坐着,一瘸一拐地去烧伤开水。

    萧白舒把药碗端起来递过去,楚欲沉默了会儿,还是伸手接过来。

    萧白舒却躲开了他的手,自己端着喂到他嘴边,楚欲叹了口气就着手饮下,顺便也看到了萧白舒已经不成样子的手指。

    “娘亲现在还未醒过来,你替陈毅做了这些有违药门宗旨的事情,等娘亲醒过来,自己去她面前赎罪吧。”楚欲伸手捏了一下萧白舒脱落半块指甲的指尖,之前骨节分明的葱白长指就跟换了人一样。

    “师父还活着!?”穆子杏眼神亮起来,难以置信。

    “嗯。”楚欲不愿对她多提。

    “先疗伤。”有他人进来在场,萧白舒也避开了先前二人的话。

    “你还在为他炼山魁吗?”楚欲在穆子杏起身后突然问。

    萧白舒也目光一怔。

    山魁在他的心里,都是邪物,神剑宫一事更让他对这种东西有所忌惮,毕竟那次,楚欲还因为他受了伤。

    而神剑宫的顾涵影的所有的失常行为,全是围绕着他展开的。背后的操控人会是穆子杏?

    “是。”穆子杏很快帮他肯定下来。

    接着一句话将他先前的疑惑全部扫除干净。

    “我炼制不出高层山魁,药门成立之初,本意也是与这些邪术划清界限,一个炼制,一个想方设法去抗衡,所以也算略知皮毛,但毕竟不是同路而出,最终也只能靠蛊虫去控制以达到更好的效果。”

    她既已坦白,便也对楚欲知无不言,更尚且不知神剑宫一事也牵扯了楚欲。

    “神剑宫的大小姐顾涵影,曾经上白云山庄提亲。”

    萧白舒面无表情,沉沉地问:“她后来异于常人,还留下一枚手镯给我,是你做的吗?”

    在手镯和山魁上下蛊,穆子杏还记得清楚:“是。不过已经是半年之前的事情了,后来我又被陈毅抓回白云山庄,才知道那具山魁已经废了。”

    “陈毅让你做的?”萧白舒似乎是不死心地追问。

    穆子杏察觉出语气不对,先是侧过脸看了看萧白舒,又看了眼楚欲,才点点头:“我只听命于他一个人,形势所迫,并非我的本意。是那蛊虫后来做了什么吗?”

    楚欲跟萧白舒对视一眼,只见萧白舒脸色苍白地摇头:“给他疗伤吧。”

    ·

    明月高悬。

    张洲在外守夜,萧白舒看着楚欲喝了药,又仔细检查过一遍伤口的包扎,直到药效发作楚欲阖眸睡过去,才推开门出来。

    “庄主。”张洲直接站起来,在白云山庄的习惯还没改过来。

    萧白舒摇了摇头示意不必:“你去休息吧,我来。”

    张洲连忙后退了一步:“这使不得,您也去歇着吧,今天赶了一天的路。”

    萧白舒索性跟他一同,在院子里的木头小桌旁坐下来,连个像样的凳子都没有,坐的也是树木直接砍下来的木墩。

    他看了看四周:“这屋子是你们自己修的?”

    “哎,是。”

    张洲知道他跟楚欲这段时间定是发生了不少的事,光凭白天听来的那一嘴,也不好多问,但还是能看出来萧白舒心情十分低沉。

    只能捡些话来说:“多半是元临和穆姑娘先拾掇的,我的腿能好些了,才也帮着加固了这个院子,修了修房子,不过也就两间了,元临现在出门赶集,要添置些东西回来,你与楚公子挤一挤,穆姑娘同她那个男人住一间。”

    萧白舒听完,过了一会儿才接话:“这地方安全吗?穆子杏是何时暴露的行踪?”

    “安全,这地方还是楚欲······”张洲说完才改口道,“是楚公子安排穆姑娘来藏身避险的,听穆姑娘说,那晚还给了她五千两,让她安身。我看你们这番应该也是在逃命了,穆姑娘是有一日外出去采药,之后就没了消息,今日晨曦看她骑着马一身土地回来,刚进院子就急急忙忙地去配药煎药。”

    萧白舒简单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可以理解穆子杏不知情,尽管如此,也很难再对一个重伤过楚欲的人有什么怜悯的心思。

    以往,那些作恶多端的人,后来被兄长以彼之道残忍了结,多少还会有点可怜那些不成人样的姿态,可怜他们的父母妻儿。

    现在亲眼看见楚欲被害成这副模样,再起不了什么恻隐之心,念在穆子杏和楚欲的关系,还是个同样被囚的弱女子,他才能勉强不视为眼中钉。

    到这儿,兄长一事,应该叫陈毅了。

    他也已经想不明白,作为白云山庄的义子,坐过白云山庄的交椅,也当上了武林盟主,还有什么不满的地方,需要他对自己下手。

    父亲一向待他同自己一样,甚至还穿了静水决和盟主之位,不惜拿白云山庄的庄主之位给陈毅当作跳板,垫脚石。

    萧白舒识大体,明礼仪。

    他即使心有不甘,也只是不甘心自己不能练武,而不是失去了武林盟主的位置,他自认对陈毅从来没有半点不敬之心。

    他们年少时,还一同彼此陪伴过,一同长大。

    陈毅作为兄长对他关怀备至,处处护着。

    就这样一个兄长,一时之间变成试图对他下蛊的幕后黑手。

    “庄主?”张洲见他出神,不敢太过打扰,只低低唤了一声。

    萧白舒似乎没听见,但面色愈发苍白,鬓角还有汗水渗出,发丝无风自动,微微透出气流,紧接着手臂抽搐了一下。

    张洲这才猛然惊觉,立刻提起内力往萧白舒后背渡了一掌。

    “嘶······”

    未曾想萧白舒体内不止有真气絮乱冲撞,还有股不小的内力犹如深渊,在吸收他的掌力,张洲倒吸口凉气。

    原本惊讶于萧白舒如何会有武功,还有真气反乱的现象,才伸手想助他调息,若是没有武功也不会有什么大碍,顶多暖暖身子,现下更是被他奇怪的内力所震撼。

    这种吞噬他人真气的内力,不能说是邪魔歪道,但肯定是不便透露出来的,如有泄露,就连过招时都会被人尽量避开。

    萧庄主会武功已经令人震惊,体子里还有这等罕见的内力更让人匪夷所思。

    “要我帮忙吗?”不大不小的嗓音传过来。

    张洲寻声看过去,是送萧白舒和楚欲回来的那人,一身劲瘦的黑衣让他几乎隐匿在夜里。

    段轻绝坐在房顶上,底下屋子里的穆子杏似乎也被惊醒了,穿着还未换下来的旧衣裳开门。

    这深夜里,竟然也还端着空药碗出来,只看了院子里二人一眼,就急步走过来把还剩了一小半汤药的碗放在桌上,转过头冲着段轻绝道:“侠士,如果能出力,穆子杏感激不尽。”

    段轻绝没应她,只是看着她眨了眨眼,好像在仔细端详,目色里也是凉意。

    “不要你的。”他一步跃下屋顶,站在萧白舒面前,脑袋却往楚欲的屋子里偏了偏:“萧白舒,这是还他的。”

    说完他一手直接挑开张洲的手臂,力道终于被迫断开,张洲险些没坐稳摔下去。

    段轻绝稳住萧白舒体内那股奇怪的内力,穆子杏才顺利引导他经脉里的真气逐渐疏通。

    “这,原来如此。”穆子杏面色有些复杂,说话也谨慎起来。

    “萧鹤的功夫。”段轻绝想了想,不太确认,可也无别的可能。

    曾经的武林盟主会这等诡异的武功?

    “······静水决?”他问道。

    穆子杏不知自己应不应该出言,倒是萧白舒睁开紧闭的双目,看向段轻绝,应了一声:“嗯。”

    “那不怪你突然真气冲撞,一下子获得了不少乱七八糟的内力,自然会在身体里打架了。”段轻绝对他倒是和善,也愿意多说几句。

    “他是刚解开的筋脉,这是萧庄主年幼时练过的内力,一直沉积在体内未曾用过,大约是,不算完整的静水决。”穆子杏见萧白舒对段轻绝并无隐瞒的意思,才嘱咐道:“这功夫单看内力就是煞气极重的,若是还未学会如何控制,萧庄主尽量少用,一旦无人帮你疏通,倒时候走火入魔,或是自己再冲断了筋脉,那就算我师父在这里,也无力回天了。”

    第77章 璞玉

    张洲惊在原地, 段轻绝猜到这内力的功效,自然也知道后果。

    半晌, 萧白舒才开口:“我知道。”

    穆子杏秀眉蹙起:“那萧庄主为何还?”

    “是我习武不精。”萧白舒说话时, 却是対着段轻绝,似乎是怕他误会:“静水决,以力抗力,需要根基沉稳, 所以自幼练武便先习了内功心法, 才能攒下来这点。

    “虽是刀法, 但人外有人, 终有强力抵不过的时候,因此才被父亲钻研出来转化他人内力的路子, 后来融入了一招一式里, 待彻底练成才能收放自如,可以凭自身控制,去选择是否需要借他人之力。当然,也有相克的一面。”

    按理他愿意対段轻绝和盘托出,是因为他救了自己和楚欲,并且一定同楚欲交情颇深,才会不顾危险在紧要关头出现。

    但说到相克一事, 他却不愿再往下讲。

    “各门各派的内功心法,无非都是同样的方式打下根基, 后来走了不同的路子罢了。只要牢记这一点,静水决就能在遇险时,转化対方的内力为己所用, 但唯独有一派不行。”

    父亲的话犹在耳边。

    刚学会心法的萧白舒正在忍受腹腔里如火烧灼的真气,少年稚气的脸问道:“为何?是哪一派?难道是□□不成?”

    萧鹤摇摇头:“是一个武林中曾被人打成过邪魔歪道的公子。他自成一派, 只因自他之前,从他之后,再也无人能使得动一柄软剑。”

    萧白舒眸光一亮:“是楚行之大侠?爹爹曾经说过,他的软剑,天下无双。”

    萧鹤摸了摸他的头:“是。可惜无缘让你看看这兵器的威力。”

    软剑,楚行之。

    是楚欲的功夫,传闻中消失灭迹的流水剑意。

    也算缘分。

    从小就听过了楚欲父亲的名字,只是爹很少提起楚行之的事迹,只说他最初名扬天下,靠软剑行侠仗义,天下无双,以至于后来究竟是为何被打成正道叛徒一事,却从未提及过。从说书人的嘴里才听了几句使暗器的手法,为中原正道所不齿。

    也是当自己多少听说了些后话,才一点点的拼凑出来多年前的武林。

    这功夫,萧白舒目前只学成了一半不到,连自己都还不能控制好,更别说与静水决相克的流水剑意。

    他和楚欲,无论如何都不会走到刀剑相搏的一步,但陈毅就不一样了。

    楚欲曾经问他,如果自己和陈毅一战,谁的胜算更高。

    彼时只当作他是出于练武之人的好胜心和対静水决的好奇才会发问,现下看来,楚欲那时候也许已经有了自己的预感。

    尽管如此,他还是在陈毅旧疾发作时,作为自己的朋友没有当即落井下石,还继续留在自己身边。

    “楚欲知道吗?”段轻绝看他眉宇低沉,发问:“你这样的功夫,跟他在一处,没有好处。”

    萧白舒:“我不会和他过招,况且······”

    “我是觉得你功夫实在太差,他要做的事情,以你的身份,何必要插手。”段轻绝说话直白得很:“就说你们遇险,刀剑无眼,他一个不注意跟你撞上,你连站起来的机会都没有。”

    萧白舒蓦然一惊,段轻绝居然连他和楚欲心法相克的事情都知道?

    话虽然难听了点,也着实是实话。

    先前是因为被人下药算计,只要等楚欲的身体恢复,他要回白云山庄去找陈毅面対面一战,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

    但自己目前连控制内力都还是个问题。

    “原先并不知道江湖上盛传的盗中仙就是少主,目前来看,少主此行肯定已经成了众矢之的,陈毅定不会让他留下什么好名声。少主的身份也暴露了,一声令下定会被人追杀。”穆子杏帮助萧白舒刚结束完一个周天的运气疗愈,就担忧到出言。

    “他杀人不眨眼的好名声也不是头一天。”段轻绝理所应当。

    “我们要不还是,换个地方?”张洲听到此处,不免也有些心慌起来。

    楚欲対他有救命的大恩,他在江湖走了一遭,现在又成了个平平凡凡的老百姓,什么正邪黑白対他而言,早已经不是要紧事。

    只想身边认识的人还能平平安安,就已经足矣。

    “连哥的身体现在还不能挪动,再等等吧。”穆子杏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楚欲事到如今,她难辞其咎,只能为难地请求。

    “就三天,三天,少主的伤也能好个大半,他现在也需要静养。”

    段轻绝每次看向她,总是淡淡地打量。

    穆子杏尚且不知道他的来历,也能察觉到他身上萧条冷冽的气息,尤其是凭她在江湖上这些年的直觉。

    这个人,手上一定也有过不少条人命。

    萧白舒目前最担心的就是楚欲的身体,一行人再大动干戈地赶路,说不定目标更大。

    陈毅的耳目遍布江湖,只要行动就不免要触及到。

    “萧庄主怎么看?”段轻绝略过穆子杏问道。

    萧白舒沉吟片刻,段轻绝刚好撤走了手上的内力,他一手撑在桌面上缓了缓。

    “你们先休息吧。”他转头朝张洲和已经疗愈完毕的穆子杏说。

    人一走,萧白舒才抬起头看向倚在桌沿的段轻绝。

    萧白舒:“你是意难平的人?”

    段轻绝却道:“我来是为了还楚欲的人情,不是为了别的人。”

    “但你是意难平的杀手。”萧白舒换了个说辞。

    这回段轻绝直接坦然应下来:“没错。”

    萧白舒“那你帮我传个话吧。”

    段轻绝眉心微蹙:“给楼主?”

    “嗯。”

    萧白舒不止想起了意难平的实力,还想起来谢吟风在天山底下的客栈里,跟此时的局势対上。

    他都有些预感到,谢吟风是特意将意难平可以为他办一件事这种话明明白白说给他听,谢吟风和楚欲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虽然看上去并不多么亲近,但当中始终盘旋着特殊的羁绊,他只作为外人,也能看出来有所不同。

    “你就说,我想好了,要借他之力护楚欲的安危。”萧白舒怕不够妥帖,又加了一句:“楚欲往后肯定跟陈毅必不可免还有一战,我希望他能出手。”

    段轻绝就像提起每一个并不意外的单子:“你想让楼主出手,除掉陈毅?”

    萧白舒微微停顿,随后摇摇头。

    “我希望他能从中干涉。白云山庄的后山养了数量不明的死士,江湖人士目前也逐渐齐聚山庄内,楚欲要做的事情必然会束手束脚。”

    “让意难平帮他扫清障碍,出手的时候更方便是吗,”段轻绝点点头,“算盘打得不错,萧庄主是生意人。”

    萧白舒却转过脸去,没有接话。

    月色稀疏,能将他脸上大半的神情都隐去。

    过了年,北方的气温也没有回暖,夜里仍旧凉得很。

    段轻绝有内力护体,一身轻装,萧白舒连外袍也没穿,上面全是血迹,已经扔进火盆里烧了,此时身体正当运气过后,些微虚弱,正该是要打坐练功的时候。

    段轻绝虽然观察力敏锐,却习惯于接受楼主的任务,也习惯于隐藏自己想法,甚少対事物和人询问个由头,多数时候只是摆个态度出来,站在局势之外。

    这时候,透过稀疏清冷的月色,看到萧白舒的手上还裹了绷带,面上也阴沉着,不合时宜地直接戳破了。

    “话我定会传到的。只是,萧庄主要让意难平的杀手帮你除掉那些残渣,好给楚欲腾出手来杀了你身为武林盟主的兄长,你可想清楚了?”

    萧白舒神色更为凝重。

    段轻绝难得多话:“他要是得手了,你可能这辈子都回不去白云山庄了,就凭你现在的武功,连静水决的招法都还没一一试过吧?你要就此落入江湖逃命,人人喊打的下场,那些武林正道绝不会是只在嘴上说说。”

    “你一个好好的世家公子,做你的白云庄主就好,为什么非得卷进这里面。”段轻绝看了眼楚欲的房间,窗户也是紧闭的,挡了凉风。

    他的口吻里含了几不可闻的叹息:“你跟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他什么也没有,他是在以命相搏,你什么都有。”

    段轻绝的话似乎说了一半,最后却停在像是劝告的地方。

    萧白舒每听他说完一句,心就更沉一分。

    “我跟我······义兄之间,”他着实难以再接受这样的称呼,多年手足相伴,还是唤了一句,“该如何了断,我自有打算。”

    “楚欲要做什么,我也定会陪他一起去。”

    他坐着,段轻绝站着。

    抬起头来,萧白舒望向他时眸光黑沉沉的,丝毫看不出是在仰视的角度,锋利清晰的轮廓只因心里有所惦念,神情也不经意传递出层层凌厉的气息。

    “以前他什么也没有,现在他有了。我不会再让他一个人去涉险。”

    半个时辰之后,小院子里刀风阵阵。

    段轻绝拔剑跟萧白舒过招,让他熟悉静水决的刀法。

    从最初控制不住内力,刀风劈开了坐过的木墩,静水决的招数他早就烂熟于心,到后来总归还是能渐渐流畅起来。

    意难平专职暗杀的杀手,段轻绝无需内力也有置人于死地的拳脚功夫,碍于静水决的诡异心法,他尽量克制住自己不泄露内力,只用身形去接招拿招。

    可没想到,萧白舒生来就是一副练武的好筋骨,压抑了多年,一时能挥刀行动自如,就像不止疲倦似的,刀法用的一套比一套凌厉,很快他单使拳脚功夫已经无法从容应対,也开始在剑法中凝聚内力。

    第78章 错失

    失意宽刀跟他的长剑对持时, 萧白舒面色不改,段轻绝明显感到他在收制自己还未成熟的心法。

    明明连内功都还没全完熟悉, 就开始收制会吸纳对方的内力的心法, 就算是个练武的奇才,也需要高强度的绷紧神经,一丝微风都要分出精力去分辨。

    也许是为萧白舒这种近乎死板又固执的举止所动容,段轻绝原本打算休息, 也跟着他练到了晨曦将至。

    张洲在另一件屋子里, 帮衬穆子杏替连哥洗澡换药。

    “他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吧?”他问。

    “我会医好连哥的。”穆子杏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 又像是在分享喜讯, 期望得到更多一点的祝福。

    “少主找到了,师父也有了踪迹, 我无能为力, 但师父曾经特意对炼制山魁的邪术有过钻研,一定能找到相克救人的方法。况且,现在洗髓易骨散已经有了下落······”

    张洲原先以为这男人只是身负重伤,所以才迟迟没有醒过来,要靠着穆子杏擦身喂药。后来帮着一同给他沐浴,在施针时打个下手,才知道这男人身上竟然长了好几块尸斑。

    穆子杏治过他的腿, 楚欲也帮他逃过一命,眼下情势所迫, 他也是这才知道穆子杏居然也对洗髓易骨散有心思。

    “听你之前那些话,除了连哥的安危以外,你也是为了洗髓易骨散, 才心甘情愿给陈毅做事?”张洲问她。

    “有一半,那药方, 我没见过,只听从陈毅的安排去做,他说要什么,我就配什么。”穆子杏娟秀的面容浮现一丝狠色,忍了忍才平稳道:“连哥,就是他杀的,是他第一次找到我,让我为他放蛊炼山魁,我不愿,他就杀了连哥,说······”

    她手指微颤,将连哥散落的发丝一一捡起来,理顺扎起:“他说我既然不愿炼活人,那就从死人开始吧,连哥就是我炼的第一只山魁。”

    张洲惊在原地:“他杀了你男人,你还为他做事?”

    “可他能救连哥啊!”穆子杏眼眶湿润:“他有洗髓易骨散,除了他,没人能救连哥了。自从我听命于他,他才肯放过连哥,留个全尸给我。要不是遇到了少主,知道师父的踪迹,我就算逃走了,也会因陈毅的药方回去。”

    “你是因为这个,才肯帮楚欲和萧庄主?”张洲几乎是肯定的问。

    “我是个医者,是药门的弟子,也是个女人。我为了救连哥,对不起少主,害过他,那是我迫不得已,不知情的时候,现在知情了,我怎么还能下得去手。但要说我对洗髓易骨散和师父没有私心,我不敢。”

    穆子杏常年孤身行走江湖,除了后来与儿时青梅竹马的连哥重逢,在江湖上连个朋友也没有,连哥重伤之后,更是重重遭劫,此时开了口也没个隐瞒了。

    “我还是会想方设法去救连哥的,但我不会再害少主,我这一点医术全都是师父一手传授,怎么能拿去害她的后人。”

    张洲对她的遭遇确实有同情之心,也看着她如何辛苦照料这具不会动也不会说话,甚至连呼吸也没有的身体。

    可他虽然已经离开白云山庄,在当初走投无路之时,也是被白云山庄所收留,更何况跟楚欲之间,总还有过一份兄弟情谊,性命之恩,心思不由自主地就偏向了楚欲。

    尽管穆子杏在楚欲面前磕过头,也有她不得已的理由,张洲还是在心里对她留了份心眼。

    段轻绝刚陪萧白舒练完刀法,临走时在穆子杏的屋后多站了一会儿,待里面话语声停下来,才离开院落,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唤来只羽毛丰满漂亮的白色雄鹰,将暗号塞进爪子里被抓牢了传信给意难平。

    ·

    养伤的几日,元临也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回来了,作为萧白舒曾经的贴身小厮,了解了大概原委,更对自己主子格外上心。

    萧白舒练功时,他就在一旁端好茶水时时刻刻紧盯着,连张洲都觉得他过分紧张。

    这日午后。

    楚欲的伤好了大半,坐在院内的木桌上看萧白舒挥刀,段轻绝偶尔回来看一眼,大约是有任务在身,并没有留下来。就只剩下楚欲帮他看看刀法。

    “你也想习武?”楚欲看了眼元临不经意发问。

    “啊?”元临手里还端着水,拿着给萧白舒擦汗的手帕。

    “我怎么敢练庄主的功夫呢。”回过神来他才低下头,过了会儿又去看萧白舒了。

    楚欲还想说点什么,心头却盘旋了一点异样感觉。

    他以往听萧白舒说,小时候练武是在白云山庄后面的燕青山,那会儿肯定是没有小厮这样服侍着。

    元临照顾萧白舒是应当的,即使到了这般地步,萧白舒也还是白云山庄的当家人,就算有一天这身份会蒙尘,会变脏,会跟他的名声一样为人所不齿,也应该由萧鹤来断定。

    萧鹤还活着一天,萧白舒就还是白云庄主。

    那点异样的感觉随着时间,总挥之不去,他分不出心思去想儿女情长。

    元临对萧白舒跟得太紧了,但凡是有点练武的灵性,多少也能记下来几招,只不过没有静水决的内力,只能学个样子罢了。

    那一点点的异样感觉终于在七日后爆发。

    萧白舒同楚欲在林子里拉开架势过招,楚欲体质特殊,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对萧白舒还是留了几成。

    不想他进步神速,许是血脉相承,对静水决的刀法不过几日的潜心钻研,已经初有成效,楚欲来了点兴致,就跟他多过了几招。周边的树叶全部因刀锋剑气尽落,二人在远山的林子里足足打了一整天,连晌午饭也没回去吃。

    等楚欲用踏雪无痕带着萧白舒回去的时候,远远就听见院子里一片脚步声。

    曾经因为自己在外贪玩,错失了保护父母的机会,这回也因为自己在外多逗留了几个时辰,回来就听见刀剑声响。

    待他赶回去,只看见两个衣着粗糙的汉子蒙了面,正同张洲对峙。

    他只一扫院子里的一片狼藉,就知道这两人是来断后的,肯定有其他人已经跑了,只是他们的目标不应该是自己和萧白舒吗?

    二人看见楚欲也是一惊,似乎没预料到还会有别的人在。

    萧白舒先一步提着失意挥刀,利锋径直砍断人一只手臂,楚欲站在原地一时心惊。

    他从来也没想过,萧白舒出招会这样果断伤人,这跟萧白舒留给他的印象差了太远。

    “什么人?”楚欲身形一侧,抬手拧断另一人的手腕。

    “拿你命的人。”那人声音粗哑,说完手指放在唇边捏了个长哨。

    很快四周窸窸窣窣,是先前已经离开的人又折回来了。

    楚欲立即拔出软剑,同萧白舒背对着背起势。

    他猜的没错,是来要他命的人,只不过没撞上他们,倒是······

    视线扫过角落篱笆遮了一半的紫色衣裙,随之那身影开始颤抖,他只道是穆子杏要逃跑保命,并未阻拦,还同萧白舒将数十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这些人比起白云山庄的死士,明显武功要低一级,但也不容小觑。

    按照不同的武器和衣着,纵使萧白舒不愿去过多猜测,也能看出来这都是江湖上某些不同门派的功夫。

    白云庄主也从未想过,自己开始能学会武功之后,要面对的敌人,从一开始白云山庄培养出来的死士,到如今自己曾憧憬过的那些江湖人士。

    每一个都与他幻想过的武林截然相反。

    他用刚熟练起来的静水决一步步迎战,想练功时那般从易到难,楚欲知他的心思,便也让出来招数由着他施展。萧白舒一人跟他们斗得难舍难分,终于重伤了五六人,

    张洲只在后背上收了几刀皮肉伤,这会儿得了空便想去帮帮穆子杏。

    “方才那样凶险,你还要带着他,他到底是你什么人?”刚一走进,张洲就先一步帮穆子杏将那男人的身体扶起来,往转角挪动。

    穆子杏大约是习惯面临这些逃命时的厮杀,低着头去搬动,耳边垂下发丝,轻声道,“那······那是我还未成亲的夫君。”

    终于快要将人搬出去,张洲行动不便,后背上又鲜血淋漓,顾不得回头看。

    跟萧白舒和楚欲对战的剩下一人,在穆子杏话音刚落之时,突然转过身将手中的剑甩出去,直接冲着她身侧那人的心脏处插进去。

    利剑穿身,从胸膛处刺出来,穆子杏浑然一怔,接着说下去:“我只想让他活,让他活······”

    她跟着尸人一起倒下来,渐渐放声大哭,声嘶力竭地喊出来:“我只是想让他活啊!我做错了什么?!我想让他活下去······”

    楚欲见那两人还想对穆子杏出手,当即甩出去两枚片叶银针扎进二人手臂。

    “呃······!”

    暗器直接插穿手臂的骨节,留在皮肤内,手中的剑落下去,相继跪倒在地上。

    穆子杏回过头,泪水湿透面颊,眸底拉出来血丝,声线猛然拔高尖利,嘶哑厉声:“我只是想让我的夫君活过来而已,碍了你们何事!!!”

    被萧白舒重伤在地的一人,闻声睁开眼,自口中吐出一根针尖般细小的暗器,朝着地上中剑那具尸首的头颅正中间刺进去。

    楚欲从微弱的反光中,才发现那根针,顿时暗器出手,片叶银针正要打断那根针,穆子杏也同时扑身上去挡住了连哥的身体。

    他瞳孔微睁,眼看着那根银针被穆子杏先一步挡下来刺进脖颈。

    正中命脉,不偏不倚。

    而那支片叶银针,也因为她的动作没入肩头的皮肉里。

    萧白舒分出神去看,也是惊惧,当下挥刀砍断纠缠他的三人,提着失意疾步走过去,楚欲慢他一步才缓缓离近。

    这几步他走得有不该有的沉重。

    穆子杏伤过他,他的的确确记在心里,可那是形势所迫,他也信穆子杏是无意为之。

    这还是药门最后一个在世的弟子,是娘亲的亲传徒弟。

    就算穆子杏是有意为之,在娘亲醒过来之前,他也不会对穆子杏的生死有什么芥蒂,如有危险,定是会保她平安。

    今日的天色太晚了,他没能早一步发现那根针。

    萧白舒的功夫还没到时候,他不该为了让萧白舒试刀而没去一次了结这些人。

    他不应该放任穆子杏自己去逃走,屋门大开,那些人肯定是在屋子里没能找到他们才离开,那些人不一定是要他们的命,比如对张洲就没下杀手。

    穆子杏本来有机会先躲起来,他要是晚一点回来,她说不定就能躲好了。

    ······

    楚欲站在萧白舒身后,他自己的毒,他再也不能更清楚了。

    醒神香,无药可医。

    “少主。”

    穆子杏在蚀骨的疼痛下,居然没像其他中毒的人那般惨叫,只是一开口,眼角就淌出来泪水。

    “嗯。”楚欲淡淡地应。

    “不怪你。”

    穆子杏轻声道:“是我······不信你。”

    “我不信、你会,救我,······救、连哥。”

    是那根针,先刺穿了侧颈的命脉,要了她的命,但楚欲却也忘不了,那支片叶银针,也是他出的手。

    他想救人,想打掉那根针。

    却偏偏跟那针一样,要了穆子杏的命。

    “我为什么不会救你。”他听见自己只凭着意识在回话。

    穆子杏中了片叶银针的肩膀,已经从伤处开始散发幽香。

    迷惑又飘渺的香味,跟传言里一样,闻上去如同美色一般,诱人极了。

    这味道连萧白舒都能记得,楚欲更是烂熟于心。

    只见她筋骨融化,中了片叶银针的肩头慢慢地塌陷下去。

    她眉目轻轻地蹙着,似乎是痛苦,却总也没出过一声难听嘶哑的呼喊。

    “我差点、亲手、杀了你,”穆子杏睫毛垂了垂,“我跟,陈毅说过,我、学艺不精,取心头血,我没有把握,让你不死。”

    说着她牵起嘴角,笑了笑:“但我,还是做了。我好想,好想救连哥。我们小时候,娃娃亲······我嫌他,太吵了······这次,红、红盖头,我不跑了,我听话······”

    # 第四卷 :破晓

    第79章 变迁

    楚欲见过许多血腥残忍的残肢断臂, 五六岁时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连眼泪都不会流。只因为心里面总也吊着一口气, 儿时是兄长娘亲, 后来是娘亲的性命,再后来是父亲和他们的家,到后来成了仇恨和洗髓易骨散。

    他见过的死人,可能比很多人一辈子见过的活人还要多。

    但他也好, 萧白舒和张洲也罢, 都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 一瞬也没错过的, 看着醒神香的威力。

    是如何将穆子杏娟秀的脸庞融化成一张裹着-肉的面皮,方才还行动的四肢如何烂成肉泥, 脖颈的筋骨成了水, 沉甸甸的脑袋仅仅一张薄薄的人皮包着烂肉掉下来,砸在萧白舒的脚边。

    先是张洲回过神来,吓了一跳,连连后退了好几步,然后捂着胸口背过身去干呕。

    楚欲只那样淡淡地看着,就跟他在穆子杏临死前吐字那样冷漠。

    萧白舒立在原地,楚欲未动, 他也不动。

    楚欲盯着那尸首,他也盯着。

    余光里楚欲的手臂似乎是动了一下, 又放了回去,他就往后伸出手,拉住楚欲的手指, 不紧不松地握着。

    他另一只手上,还提着被鲜血洗掉锈迹, 重新唤醒,愈发锋利的失意。

    张洲目睹了这过程,反复缓了缓才站起来,长剑立在地上支撑身体,抹了把嘴看向楚欲,目色里残留的一丝惊恐。却怎么也不能跟面前这个气质出众,容貌俊逸,浑身连个血点子也没沾上的人联系起来。

    他咽了口唾沫:“楚公子,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楚欲站在原地,依旧是那副淡然的表情,意料之外地应声:“埋了吧。”

    “啊······?”

    张洲反应过来才急忙点点头:“好,好好!我这就去,我去找个合适点的地方,埋远一点。”

    “她不是就死在这院子里吗?”楚欲松开萧白舒的手,上前几步,单手拖起来另外那具尸人的手臂,一手握住穿心的长剑拔-出-来:“那就埋在这里。”

    “院子里?这能行吗?”张洲下意识闭上眼转过脸,等了会儿却没有血水溅出来。

    这才转过头,发现那长剑拔-出-来之后,胸膛上留下一个清晰的伤口,皮肉分开,但只流出来开始的一股血迹,就干净的露出来切口的嫩肉。

    “这是她自己亲手搭的屋子,有什么不行。”楚欲扔出去那把剑,自己的上品早已收回腰间。

    他扛着连哥的身体回到穆子杏的屋子里,里面点满了熏香的药材,一走进去就是扑面而来的草药味,浴桶里也是准备好还热着的药汤。

    楚欲直接按部就班解开连哥的衣服,将人放进药浴里,再查看了一遍分类放好的药材,选出来几味点上熏香。

    然后走出去,妥善关上门。

    “萧庄主,这死······这穆姑娘,怎么说也是没了命的人。死于非命,埋在这,”张洲正在院子里跟萧白舒说话,看到楚欲出来放低了语气:“这不吉利啊,晚上还要住呢。”

    “你怕什么?”楚欲走近看了眼地上还未收拾起来的穆子杏。

    “就算有什么,也是找上我,找不上你。”他道:“人都不怕,你还怕鬼吗。”

    “楚欲。”萧白舒这才叫住他。

    “怎么?”楚欲望向他。

    萧白舒捏紧手中的宽刀,又松开:“她的死,与你无关。”

    “我看到了,她自己寻死。”

    楚欲也道:“尸人就吊着一口气,穆子杏能让他血液回暖现下这一点,也是本事。靠自己的身体,护住尸人头上的经脉,也是她的本事。她想让这个人活,不惜搭上自己自己性命去救一个早就断了气的东西,更是好本领。”

    他回过头视线直接落在地上那一滩不堪入目的软烂人皮上:“她不信我。······那也是她自己选的。”

    萧白舒拉住他的肩膀转过来,黑眸直接看进楚欲飘忽的眼底。:“那就是她自己选的。”

    他一字字重复道。

    楚欲收回涣散的心神,对上他焦躁的脸,看上去比萧白舒要冷静百倍。

    “与你无关。”萧白舒定定看着他,也定定地告诉他。

    良久。

    楚欲才终于后知后觉般,松动了神情,一丝几乎快被扼杀殆尽的无措浮现出来。

    轻的萧白舒差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我本来还想,等娘亲醒过来了,带着她去见娘亲。她有违师训,背叛药门,行不端,坐不正。千般无奈,害人害己,都理当由娘亲来罚她。娘亲只她一个弟子还活着在这世间了。”

    “白云山庄,她替陈毅养了不下数只山魁,那曾经也都是活生生的人。”

    “神剑宫,她害了顾氏姐弟。顾涵影,我儿时还见过她,神剑宫的大小姐,芳名远扬。”

    “白云庄主,她想下蛊,意图帮陈毅操控你,让你沦为行尸走肉,只知道听命的傀儡。”

    ······

    人要盖棺定论,他点完了每一个人,却没点过一句自己。

    楚欲在客栈那晚,难得在偌大的江湖之中,遇到药门的亲传弟子,他给了钱,给了地方,给了逃命的出路,也想给娘亲留下来一丝对故人的念想。

    穆子杏受他恩惠,反过来害他,相比起来,并入不了眼。

    或许多少有点下狠手的意味,如同她临死时说的那句:“我没把握让你不死,但我还是做了。”

    谁都有想要做的事,可以为此付出代价。

    包括他自己。

    也可以为娘亲付出代价。

    但他也记得娘亲最爱的父亲,记得流水剑意,时时身携上品软剑。

    “但我从未想过,让她死。”楚欲声线平稳道。

    “我知道。”萧白舒带着他的肩按进怀里。

    几乎一样的身高,胸膛叠压着胸膛。

    楚欲隔着布料,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萧白舒胸膛跳动的心脏。

    强劲有力的,此刻似乎也是有一点暖热的。

    “娘亲不会怪你。”萧白舒学着他曾常用的手势,学着去顺抚楚欲的发丝:“她的夫君,也不会怪你。”

    楚欲摇摇头。

    “我少了一份给娘亲的礼物,但我不怕这些。”

    萧白舒没有再问。

    楚欲也没再开口。

    这种局面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非常不好。

    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总有办法,发生在身边人身上,还是他曾经也有过寄托,救过的人身上,他无能为力。

    他并没有什么无所不知,他也会出错。

    即使到了今天,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地步,也一样出这样幼稚的错误。

    “生死有命。”萧白舒揉着他的发梢,垂下头靠着他低低地说。

    “我没那么好。”楚欲突然道:“萧庄主,我也不喜欢看着身边的人在我眼前出差错。”

    “我不怕。”这回萧白舒说得几乎快要理直气壮。

    楚欲拍拍他的后背:“你应该怕。”

    “生死有命。”

    话音落下,那点理直气壮也跟着消散在空气里,萧白舒口吻稀松平常起来,下颚抵在楚欲的肩窝,嗅了满满的,不易被人察觉的净透药香。

    “我要是穆子杏,也会如此。也愿意以身护着你。

    “我不会去害人,但你若是有危险,我心甘情愿为你杀人。”

    “万一我的判断出错了呢?”楚欲道:“萧庄主,你一身清白,何必为我提刀。”

    “已经开刃了,晚了。”

    萧白舒埋在他颈窝里,温和暖热的气息洒在皮肤上:“你信我。我也信你。”

    张洲不意外两人的关系,多少都能猜出来。

    萧庄主能说出这样的话,倒是让他比看到这画面还要刺激。

    识趣退开几步,将院子里的一片狼藉收拾起来。

    ·

    元临从河里捞鱼回来,张洲正把堆积起来的几具尸体扔进坑里点着,他走近了才看见坑里堆起来的死人,白净小脸顿时惊慌起来。

    睁大了眼睛去看张洲:“这些人,怎么回事?”

    张洲捡起来没用上几根细长树枝,熟练从元临手里提过来一条鱼,起手利落,就将原本用来做火料烧尸体的木棍,从鱼嘴插进去贯穿。

    很快几条鱼就都被穿好了:“有人来过,他们想杀萧庄主和楚欲,后来没得手咬舌自尽了。”

    “自······自尽?”

    元临匆匆看了一眼烧起来的坑底,急忙从张洲手里把穿好的鱼拿回来,生怕他连烤鱼也要就地取火。

    张洲抓抓脑袋:“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原本有几人是没死的,也没伤到性命,萧庄主和楚欲有意留他们一命,等我去盘问他们来路的时候,居然宁可咬舌自尽也不说出来。”

    “他们也许是,怕回去交不了差,才自尽的。”元临犹豫着猜测。

    “大概是吧。”张洲捡起来更多的木材丢进坑里。

    “我就是没想到,我们在这住了这么久,都没有暴露过行踪,怎么今日突然来了这些人。”他神情复杂道:“就连穆姑娘也死了。”

    “什么?!”元临惊道。

    “神医穆子杏,死了。”张洲也没看他,他同穆子杏也相处了这些时日,等会儿还等给穆子杏挖坟立碑。

    好好的活人,朝夕相对,突然变成连尸骨都不堪入目的模样,尽管他看淡了生死,也一样需要点时间缓和。

    “穆姑娘怎么会死呢?”元临喃喃道。

    张洲:“有人要断了她的念想,毁了连哥,她以身上前护住,结果把自己的命给丢了。”

    “那,庄主和楚公子怎么说?”元临转过头去看他。

    “事发突然,谁也没料到。”

    张洲说着叹了口气:“原本楚公子是想救她男人,都已经出手了,结果她还先一步赶着去送死。估计这会儿,楚公子心里也不好受。”

    “那庄主肯定也不高兴了。”

    沉默了会儿,元临道。

    “当然啊。”张洲拿手臂推了推他:“你不用急着回去找庄主,他们还有话要说,先做饭。院子里的血迹我还没来得及处理,你弄点砂石掩埋一下,别让人看着就糟心。”

    元临抬起头,圆圆的眼睛看着他,有些失落地低下去:“我知道。”

    张洲挑的这块儿地方,离居住的房屋还有一段距离,元临两只手都分别拿着三条鱼往回走。

    有几只还没断气,被-插-穿-了身体还在抖动鱼尾挣扎。

    他今年十六岁了,少年长得快,比跟着萧白舒南下的时候要高出来一小截。原本在白云山庄的悠闲日子,跟着伺候萧白舒的日子,已经完全打破了。

    作为家仆,他是一个没留下什么名字的门派弟子在外生的儿子,父亲跟着萧鹤初入江湖,是个忠心耿耿的属下,就是死得早。

    自从父亲死后,萧鹤就收养了他,念在旧情,连白云山庄的后山都没让他去,只是留在山庄里做个普通下人。

    元临从萧白舒还是白云山庄的二公子,自己十来岁之后会帮着干点活了,就跟着山庄里面好看又贵气的萧白舒后面,学着怎么做贴身的照料,一路跟着他成为白云庄主。

    萧白舒后来是风姿出众,仪态大方的白云庄主,小时候是长得比话本里那些小孩儿还要漂亮的世家小公子。

    如今走到这一步,是他在白云山庄长大时,从未想到过的。

    也更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跟萧庄主之间生出间隙。

    似乎是从楚欲这个人出现之后,萧庄主变了,张洲的生活也变了,他也慢慢地变了。就连武林盟主,也跟庄主之间有了冲突。

    听了刚才张洲的话,元临还特意饶了路回去。

    树林草丛里有一条被他每次出门采集,踩出来的稀疏小路。他一路上在地上看了个遍,没找到新的痕迹,就放下来一只已经断气的死鱼扔在路边。

    第80章 无愧

    “我打算明天晚上去会会陈毅。”

    楚欲脱下上衣, 方便萧白舒上药。

    心口上取血的伤痕已经开始愈合结痂,穆子杏也是第一次替人取血, 伤口周遭的切口也因为没掌握好力道和楚欲当时的不配合而崎岖破碎。

    “不再等几天吗?”萧白舒撒药的手指都小心翼翼的, 绕到他身后去包扎。

    楚欲背对着他,脸上的神情不变:“我就要去跟你的兄长决一死战了,萧庄主担心的还是我伤好没好全?”

    萧白舒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不过很快就被凝重的眉目所覆盖:“他, 想过要至于我死地, 还对我做过那些······我不知道要如何去想。在我还没听到他亲口认罪的时候, 其他的事情, 我不会干涉。他这些年都是我的兄长,如果要有什么交代, 也应该当着我父亲的面, 由他定夺。”

    “是应该让萧鹤前辈看看他的好儿子。”

    楚欲配合他抬起手臂,后背的筋骨也跟着在他面前舒张。

    萧白舒突然就想起来,在神剑宫中请来的那个老大夫,说楚欲的骨相异于常人,四肢比普通人要长上一寸多,于是也下意识地多看了两眼,

    楚欲的功夫不用回头都能感到目光黏在后背上, 歪了歪脑袋,马尾的发梢就扫过萧白舒的手指。

    “萧庄主盯着我看做什么?”他问。

    萧白舒下意识地回话:“看你的骨相。”

    楚欲顿了顿, 深吸口气吐出来,后背就在他的面前绷紧又舒张:“看仔细了吗?”

    “嗯?”萧白舒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老老实实直言:“没。”

    楚欲:“骨相是要摸的, 看有什么用。”

    萧白舒原本纯良的心思,突然就红了脸。

    “你又不是没摸过, ”楚欲转过头看他,“还脸红什么?摸的时候没见你脸红。”

    萧白舒垂下眼,直直看着手中欲打的绳结,面皮都快烧起来。

    楚欲偏偏没饶人,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可言说的。

    “也对,萧庄主可急色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初次开荤的小少爷,每次都恨不得把我身上的肉都咬下来才好。”

    他大大方方撑着下颚:“床帐一拉,满脑子都是颠鸾倒凤那档子事儿,心思全在下-半-身去了,说不准还真没摸明白。”

    “你不要胡说!”

    萧白舒的脸皮到底还是没能练出来,终于出生挡了一句。

    “我胡说什么了?”

    楚欲坦坦荡荡:“哦,莫非每次要跟我春宵一度的不是萧庄主,是我记错了人?”

    “那是哪家狂蜂浪蝶样的姑娘啊,啧!真够火辣的。”

    一把火把萧白舒点着了,楚欲还受着伤,他左右不敢碰也不敢动,但楚欲这张嘴实在是太该好好教训了。

    今日总事态频发,他也许久没听楚欲跟他调笑,想顶回去几句,都有些舍不得样的。

    只能站在楚欲身后受着,那些话跟烙铁样的在烫他的心。

    “萧庄主愈发乖顺贤惠了,”楚欲看他不做声,半真半假地称赞,“放在以前,得跳起来拿刀指着我。”

    “我永远不会让我的刀指着你。”萧白舒这会儿突然应道。

    楚欲清透的眼眸低垂下去,嘴角还挂着一丝似笑非笑的调侃:“你跟陈毅兄弟手足的时候,也没想过有一天,你会眼睁睁看着我提剑去要他的命。”

    “你不会。”萧白舒道:“你不会害我。”

    楚欲反问:“为什么?我利用过你,接近你,全都是为了我自己的目的,为达目的,我可以用上一些手段,不足为奇。”

    萧白舒固执般的重复:“没有为什么。你就是不会。因为你是楚欲。”

    “因为我是楚欲,所以天下人都知道我会。”

    “天下人是他们,”萧白舒扶住他的脸颊轻轻抬起来,“我是我。”

    那双水润含情的眼眸对着他时,萧白舒突然有点愧疚,他没有楚欲那么坦荡。

    他突然发现,他所喜爱的人,就像是一池干净的湖水,再多的脏污洒进去,最终都会沉浸湖底。

    而那水面,无论到了何种境地,都始终是明亮清透的。

    楚欲从来没说过一句苦,他的怨恨,痛苦,悲伤,似乎都跟脏污一起沉下去了,怎么也不会浮出来。

    他就连神情,都没有过奔溃的时候,总是抬起头往前走。

    一步一步,坚定无比。

    萧白舒有时候会想,他的身体,他的心,是不是就像个无底洞一样。

    那池净水,根本没有停歇的时候。

    楚欲是怎么做到有花不完的精力,连睡觉都很少睡实在,随时睁开眼就是清醒,可以放佛无止尽地投入源源不断的心力去寻找药方,去想方设法得到。

    也仅仅因为他身上携带了洗髓移骨散,就为他所有的事情都亲力亲为去冒险。

    而楚欲心里那个洞,从小到大,填进去了多少苦楚,随便拉一件出来,都能让他这样寻常长大的人难以想象,可楚欲自己就那么轻飘飘地说出来了,所有的一切也都被他一一消化。

    自行打算,自行了解。

    萧白舒从一开始的心疼,到后来,不知不觉间成了想要感同身受。

    再到现在,想要去帮他疼,替他疼。

    楚欲没说,但他就是知道,他是疼的,他该疼的。

    楚欲不会开口,但他的心口会替他难受,压抑,为他去疼。

    以至于在穆子杏死之后,楚欲能对自己袒露一点意料之外的遗憾,都打心底里高兴。

    楚欲是飘的,那么透亮,总也抓不住,抱不紧,像阵风一样。

    他有着极强的目的性,可他的似乎没有感情。

    一个曾经也流连花丛的登徒浪子,自己居然会觉得楚欲没有感情。

    或者说,他的感情,都太少了。

    稀薄的一点点。又理所应当似的。

    那些大喜大悲都在无声的岁月里,用在了别的地方,淌进那池深不见底的湖里。

    只这一点点被他抓住了,他就觉得安心。

    “我其实,也不是没撒过谎。”萧白舒看着他,不知怎么就说了出来。

    “对我?”楚欲还当真有点诧异。

    “嗯。”

    萧白舒去拿起他的衣物,一件件地帮他穿上去,他不善于做这种事,于是做起来仔细到琐碎,也十分得慢。

    楚欲也乐得享受。

    只听萧白舒低着头没看他,嘴里说道:“我当初,跟你说我有洗髓移骨散,是假的。”

    “我跟你说,你有武功,我有药方,你护我周全,药方各凭本事。也是假的。”

    “后来,陈毅答应我,帮他采药,就愿意抄给你一份,我还挺高兴的。”

    ······

    萧白舒说到这,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因为我终于不用再骗你,也不用怕你在我这里一无所获,不用怕你知道我骗了你,浪费了你这一路以来的心血,浪费了你救娘亲的精力和时间。”

    楚欲怔在凳子上,萧白舒帮他抬起手,他都忘了去配合。

    “你那晚跟我说,如果你是我,就会把药方交出来,然后告诉他,药方归你,你归我。”

    萧白舒将他的马尾从衣襟里抽出来,轻声又郑重道:“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自责。”

    “我明明可以像你说的那样做,帮你救你的娘亲而拿出来药方,我不会觉得后悔,但偏偏,我没有。”

    “我拿不出来。”

    “从那时候起,我就更煎熬,我为什么没有药方。”

    “所以,陈毅告诉我,可以换来的时候,我很高兴。”

    “······你很高兴。”楚欲听完,看向他重复道。

    萧白舒知道自己欺骗在先,终于坦白了这事,也由着他打量。

    “嗯。我觉得能为你做一件事了,终于可以不是你一直保护我。我对你而言,也能有一点真正的价值了。”

    他叹了口气,却不是伤感,只像压在心上的石头被搬开:“我知道,你为我几次三番的犯险,伤身,危及性命,帮我探查身边的疑团和危险,都是因为我有洗髓移骨散在身上,但就这一点,你就图我这一点,我从头到尾都骗了你。”

    “所以······”

    楚欲一开口,萧白舒就紧张看着他,等话音落下来,他听清楚了,浑身都被烧了一下。

    “所以你那一夜,脱-光-了衣服来爬床侍寝,是因为你以为终于拿到洗髓移骨散,很高兴?”

    “我······”

    这下萧白舒彻底不知道怎么回话了。

    “难怪你那天那么主动,那么听话。”楚欲点点头。

    “我不是······”萧白舒小声想扳回来。

    “你不高兴,不主动吗?”楚欲问。

    “我,”萧白舒长长地吐了口气,“是,你说的也没错。”

    “但我不是因为你说的心思都在下-半-身才高兴,我是因为终于能跟你平等地相处,我也能为你做点什么,能帮你完成你的心愿,所以我松了口气,我不必再用药方来欺骗你留在我身边,看你一次次为我冒险。”

    萧白舒平时话不多,难得说出来这些,跟楚欲坦诚相待,楚欲却反而没太大追究的兴致。

    只在初初听到的时候愣怔了片刻。

    这下萧白舒抛出来这么一大片,楚欲却只简单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萧白舒在他旁边对坐良久,楚欲都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你不恨我吗?”他问。

    楚欲抬眼:“陈毅那种人,值得我恨。你有什么值得我恨的。”

    萧白舒心上一空:“我,我不是有意。我当初只是看你武功高强,我南下又必须有人护送,加上你,你那时候,救过我的命。现在想来,我应当是当时,就对你心生好感。”

    “萧庄主。”楚欲唤他。

    萧白舒:“嗯?”

    “你羞不羞啊?”楚欲道:“我记得你脸皮挺薄的,怎么今日来来回回跟我说起这些了。”

    “我也从未想过什么时候对你就有了这种心思。”萧白舒还怕自己说的不明白,正想补充一下是何种心思。

    楚欲赶紧捂住他的嘴,食指竖在他唇上,“嘘······”了一声。

    “快别说了。你不嫌肉麻,我还嫌臊得慌呢。”

    这一言点破,萧白舒才突然满脸涨红,方才只顾着解释,也没觉得喜欢一个人,有什么好害羞的。

    被楚欲一说,才觉出味儿来。

    楚欲知道这事儿之后,就正在脑子里盘算,流水剑意和百步神章要如何融会贯通。

    陈毅那旧疾,他的确是亲手诊过脉,不会错,不过以陈毅的为人,也许只是拿来骗了骗萧白舒。

    他既然能让穆子杏为他做事,那给他配上几副药也不难。眼下一战,他肯定会对上陈毅的静水决。

    萧白舒这一股脑子突然都倒出来,也不是不合时宜,就是他自己也万万没想到,只是当下他也给不出太多确定的承诺。

    跟陈毅一战,要赢,但不一定会赢。

    白云山庄不是陈毅一个人,那是他所带领的各门各派。现在连来追杀他们的人,都是有门派有脸面的江湖中人,到时候寡不敌众也不是意料之外。

    “你对我之前跟着你提起萧鹤前辈,好像并不意外。”楚欲问他。

    萧白舒虽然还红着脸,也很快跟着应道:“我在陈毅发病的时候,就已经通知了人去传信给父亲,希望他今早回来。父亲手中,有陈毅常用的药,能缓解阵痛。”

    楚欲:“萧鹤前辈要是回来看到的是这幅场景,也算是个惊喜了。”

    萧白舒稍作停顿,还是开口道:“原本确实是个惊喜,是希望你我心意相通之时,带你去见父亲,没想到是在这样的境遇下相见。父亲待我们兄弟姐妹,不论远近亲疏,都还是多有慈爱,小时候也听他说起过楚行之前辈的剑法。我想他要是看到了你,一定会多加关怀。”

    楚欲这时才沉默下来。

    “万一,他和我爹在华山之巅那场比武,不是君子协定,是内有蹊跷,”他正色道,“实际上,你跟我之间,从上一辈开始,就有了世代的深仇大恨。”

    “不可能!”萧白舒打断他。

    “怎么不可能,我爹当初是如何被打为正道叛徒的?你也不是没听说过。”楚欲振振有词。

    萧白舒看着他侧脸,一点点冷静下来。

    然后凑过去,一字一句道:“楚欲,你别妄想用这些来试探我。我说过,我会和你站在一起,上一辈的恩怨,这一辈的恩怨,我都会和你站在一起。”

    近在咫尺,楚欲跟他对视,看到萧白舒那张如朗月般清俊的脸对着他正经而严肃。

    就像在说什么了不得的誓词。

    随后,萧白舒撑在桌面上,再进了几寸,几乎是贴着他的唇瓣,语气里少有地夹裹一缕深刻的狠意。

    “你不信我,我们可以走着看。”

    楚欲太久没看过萧白舒对他厉言相待了,刀削般深邃的眉目和话语一齐融进清浅的吻里,只一触即发,变成撕咬。

    没有太多的缠绵,萧白舒用力留了个齿痕在唇瓣上,到底也没狠下心咬破。

    “生气了啊。”楚欲舔舔微痛的齿印,轻轻地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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