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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共眠

    “有话就说, 不说我就睡了。”

    在门外站了良久,萧白舒听见里面翻动床褥, 挪动桌椅的声音都静下来, 又过了好一阵子,才传出来一句熟悉的声音。

    他还没有整理好自己的情绪,要是楚欲不开口,他感觉自己可以一直站在这里。

    萧白舒深吸口气, 将灌满胸口的苦涩咽下去, 推门而入。

    “你这就要睡了?”他看向被褥里拱起的一团。

    “萧庄主要是不在门外盯着我, 我这会儿已经大梦一场了。”

    楚欲只占据了床榻里侧的一半, 把外侧方便进出的位置留了出来。

    萧白舒朝里屋走近,床榻附近放着三个炭火盆, 空气里都暖意融融, 沐浴后的水汽也被烘干成雾。

    这客栈外的招牌都破成烂布条在寒风里飘,楼上过夜的客房却陈设干净整洁,虽然小了些,反倒有点寻常家户的意味。

    楚欲换了衣衫,闭着眼正面对着他侧躺。

    “还没看够啊?”他说。

    言语间纤长的睫羽掀起,楚欲眼里难得有倦意爬上来:“萧庄主,怎么见了故人一面, 你就连话都不会说了。”

    萧白舒一刻不移地看着那张脸:“······我是有话想问你。”

    “我就在这儿,也不会跑。”楚欲重新合上眼:“你要是没想好, 就想好了再说吧。明日上了雪山,你就没机会好好睡觉了,眼下的这点舒坦, 多加珍惜。”

    一肚子盛满的情意和懊悔都无从发泄,楚欲很少有显露疲态的时候, 以至于萧白舒时常都忘了,他也只是个跟自己年岁一样的寻常人。

    会累会痛,也会有急需要修整的时候。

    楚欲身上的武功太强了,身份也足够成为他无坚不摧的铠甲。以前他就总是忘了,纵使楚欲对江湖事知道得一清二楚,也都会有个来由的。

    盗中仙只是个外界畏惧的身份,那不是楚欲。不管他知道些什么,会些什么功夫,都总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而今他也开始想楚欲会不会疼,会不会累,他想伸手抱一把,安抚几句,想把楚欲护在怀里,却发现从一开始,认错人的是他,冷言嘲讽恶语相向的是他,伤了楚欲的人也是他。

    哪怕楚欲跟他理论上几句也好,骂他打他也行,这么久完全装作不知道,才让他难受。

    这气氛让萧白舒沉不下心,他转身走出去,在另一间房里沐浴。

    时间紧迫,他们还在赶路,没有那么多的机会让他浪费。楚欲对洗髓易骨散的执着也不会留给他时间在客栈里多停下半天。

    可他还是想跟楚欲好好地相拥而眠。

    想理清楚这些隔阂,然后能坦然地同行。

    想在外面的天寒地冻里,跟楚欲有一方温暖相伴。

    沐浴过后萧白舒换了干净的亵衣,放轻脚步进屋,躺进被褥里。

    楚欲似乎已经睡过一会儿了,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萧白舒就从后搂上他的背脊,不敢用力一样松松地环住腰身。

    本就浅眠,睡梦里也能马上清醒地睁开眼,楚欲感觉到身后不安的气息,感觉萧白舒今晚都可能睡不好了。

    他倒是还好,但萧白舒明日也要赶路,这样肯定不行。

    “出什么事了?”楚欲直接道。

    萧白舒手里揽地轻,声线也低缓下来,终于开口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两年前燕青山上救我跳崖的人是你。”

    一句话像落如深潭里,楚欲连呼吸都没有变动,平缓安宁。

    谢吟风方才应当是跟萧白舒说了什么,他并不奇怪,自己做了什么他自然是清楚的,至少没想到萧庄主会因为这个,几次开不了口,站在房门都不敢进来。

    萧白舒垂头埋进他脑后的长发里,草木气息就渗入鼻腔,清新的,本该沁人心脾,但怎么也去除不了他此刻心里的浊气。

    胸腔的情绪开了个小口,让他心尖尝到缓缓流淌出来的苦涩。

    “我们认识这么久,一路同行,有很多机会你都可以告诉我。”他忍不住一点点收紧手臂,实实在在圈住楚欲的身子:“看我恍然大悟,惋惜后悔,自责内疚······你开心吗。”

    “我说了,你会信吗”楚欲这时才出声。

    萧白舒原想他不说话,就逼着他说,他不在乎,就逼着他解释,没想到得到的回应变成尖刀,刺得是他自己。

    “我以前不信,现在会信的。”

    “算了。”楚欲拍拍他的手背,宽慰道:“萧庄主,大可不必。我又不觉得委屈,而且这种事情,谁救了你都有可能,我只是顺路,对你,是萍水相逢。”

    萧白舒:“你对谁都这般萍水相逢吗?”

    楚欲想了想,认真回道:“我那会儿在山顶看戏,发现一片乱斗里,只有你躲在一旁,当下猜出来你的身份。再加之外界对你不会武功的传闻,一时好奇,白云山庄的二公子究竟长什么样,萧鹤前辈的儿子怎么吓成这副德行。”

    说着他口吻里带了点笑意,像是真想到什么趣事:“结果名不虚传,二公子出落的样貌不凡,带你跳下去就跳下去了,当真一点轻功都不会驾驭。”

    “后来呢。”萧白舒问。

    他也想起来那天的场景,只是这次,他曾经梦回过多次的江湖意气里加上了楚欲的身影,揽住他跳下悬崖,带他逃离危险的那个人变成了楚欲。

    那阵劲风,整个江湖梦,都被楚欲染指,晕开一圈圈浓墨。

    “后来,我看你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我也需要歇一歇,就去山脚下的林子里捉了两只野兔子,打了点溪水想跟你烤野兔来着。”

    楚欲讲故事一样似乎在哄着他,“那天捉的野兔特别的肥。白云山庄是个好地方,拿燕青山做后山,底下什么都有,等我架好火回去找你的时候,你就跟谢吟风在一起。”

    萧白舒打断他:“怎么不叫我?”

    楚欲奇怪道:“叫你做什么?”

    萧白舒:“你都烤好了野兔,怎么不叫上我,两只,自己一个人吃得完吗?”

    “吃得完,香得很。”

    楚欲背对着萧白舒,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收敛神情,面色平静:“本就是偶遇而已,没必要坏了你们运功。这种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放任我更简单。”萧白舒说:“让我死在乱斗里才省心。”

    楚欲好脾气地顺着:“那不一样。”

    萧白舒没再接话下去,他甚至都能感觉到,楚欲不过是在安抚他,才有一搭没一搭地醒过来同他闲聊。

    这个人有一百种一千种的借口能把话圆下去,就唯独没有一句是在意。

    楚欲不在意救了人,反而被人排除在外。

    不在意江湖传闻把他说得多么歹毒,无恶不作,反而乐得潇洒,随心所欲。

    也不在意被误会,不削去解释。

    更不在意这么久,被自己一次次地当着面错过。

    就像在推开自己的心。

    楚欲怎么能做到这样处处为了他,也甘愿处处被他误解的?

    要是真的能骂他几句,对他动手打一顿也行,也好过现在,云淡风轻。

    “你救了我很多次了。”萧白舒出口才发现声线沙哑。

    “数不清了。”他说。

    “那也没办法啊,谁叫萧庄主长得好看呢。”楚欲握住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好似习惯般把玩他不离手的昆山凉玉,去一寸寸轻抚萧白舒的指节。

    “那你喜欢吗?”萧白舒话音落下,心上却因自己的这话轻颤。

    他不想唐突的。

    楚欲说过那么多的轻浮话,没一句是清楚明白的喜欢,能像现在这样相拥而眠都已经是自己抓着不放得来的了。

    得不到回应的时间里,他无比地煎熬,也开始后悔起来,为什么没有忍住。

    萧白舒从不以自己的样貌来自傲,多是听外人说他仪表堂堂,世家公子,可今日再听到楚欲说一句好看,他就忍不住追问一句喜不喜欢。

    你说好看,那你喜欢吗?

    他心底暗念,眼眶却有些湿润,只能往楚欲的颈窝里埋得更深。

    已经开始害怕起来,一旦戳破,连这点相拥的温度也会失去了。

    他们都做尽了世间最亲近的事情,楚欲此刻就在他的怀里,他却觉得遥不可及。

    他们明明都共忱而眠了。

    自己上门寻他,把心给他看的那夜,楚欲明明也向他伸手了,许他肆意妄为,许他不知礼数,也许他非分之想。

    怎么还是那么远呢。他感觉自己碰不到那颗心。

    楚欲的心,太空了,他抓不住。

    还自作多情地替楚欲难受。

    “我想,我大概是喜欢的。”楚欲难得作真,来思考这档子事。

    “那你再多喜欢一点。”萧白舒的唇瓣被呼吸捂热,贴着楚欲的侧颈低声说。

    楚欲伸手去摸了摸他的发顶:“哭什么。”

    “没哭。”萧白舒紧紧闭着眼。

    “好,好。白云庄主怎么会哭呢。”楚欲随口哄道。

    萧白舒紧闭的双眼瞬间泛起热意,声音也含糊起来,却分外执着地一字字咬道:“······我恨你。”

    楚欲微愣,随即释然道:“那就恨吧。我杀了不少人,要恨我的人多得去了。”

    “你为什么不在乎。”萧白舒道:“你连我也不能在乎吗?眼睁睁看着我认错了人,看我错过你。这么久,你就算打我一顿让我看清楚,也好过你被我误会。”

    楚欲这次听明白了。

    萧白舒不是因为认错人眼神不好在哭,他是真的恨。他恨自己。

    恨他楚欲。

    可恨自己什么呢?

    他两手空空,想要的家,从未有过。

    想象中以为是失而复得,又成了一场空。

    挚爱的双亲惨死,死状比小时候那场屠杀还要清晰。

    尸山血海都算不得什么,至亲横尸眼前才是一辈子都醒不过来的噩梦。

    在乎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消失。

    儿时朝夕相处,相依为命的兄长,义无反顾抛下他和娘亲,难得后来拼拼凑凑有了一个爹,方才知道烟火人家,娘亲也同他恩爱相伴,身体康复,又一同离他而去,彻底从世上消失。

    他实在没什么力气,再去把一个人放在心上,然后一次次地面临离别。

    更何况还奢望他给出来在乎,吐露出委屈,简直强人所难。

    “你别帮我哭了。萧庄主。”楚欲伸手摸到萧白舒的脸,指尖触上萧白舒打湿的睫毛,然后轻轻地拭去一点湿意。

    “我不觉得委屈。”他说。

    “真的。我没想太多。”他手上的动作很轻,像是抚在萧白舒酸软的心尖。

    “也许,后来在对影庭的湖边,我是有过那么一点······不自在。”他左右斟酌才想出来个词。

    “但也就是那么一下,就没了。”‘

    “我好得很,明日一早我们还要上山,萧庄主再不睡,就自己留在客栈里吧。”

    楚欲哄人的时候,总是格外耐心,萧白舒用力将他抱在怀里,用了快融进骨血里的力气。

    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反而开不了口。

    只觉得怀里这个人,怎么这么好。

    楚欲怎么可以这么好。

    好到他都不知道怎么才能好好地拥抱他,在他身边。

    “我跟你一起上雪山。”萧白舒吸了吸鼻尖。

    楚欲放松下来阖眸入眠:“好。”

    萧白舒却完全睡不着,他其实还有很多话都想要问明白······

    谢吟风跟你是什么关系。

    为什么方才听到那几人对你议论纷纷,都没有动手,听到对楚行之不利的话,却可以直接出手杀人。

    你一身的功夫,到底是从何而来,师承何人?

    谁教你用的醒神香,你为什么能精通药理,还会把脉问诊开药方?

    你从哪里学会的用毒。

    更想知道,楚行之,是不是没有那么巧,他是不是你的······

    南疆一脉是制毒用毒的根基,醒神香江湖上从未有人能解,你是不是跟南疆一脉有关。

    种种疑问都在心底盘旋,一层层地压在萧白舒的身上。

    楚行之是被正道除名的叛徒,曾经风光无限,一朝也落得人人喊打,现在更是销声匿迹。

    谢吟风是意难平的头目,手上血债累累,只要有钱谁的命都可以夺。

    楚欲是江湖上恶名昭彰的盗中仙,正邪两道都想拿他的命扬威。

    没有一个是轻巧的,没有一个是能让人安稳睡上一觉的。

    他想这些在楚欲的身上,不会好过,楚欲并不是真正的恶人,相反,他杀人于无形,可他也明辨善恶。

    萧白舒第一次感到压在楚欲身上的担子,楚欲总是行动自如,来去潇洒,他第一次觉得他身上有担子。

    是自己不知道,不理解,从未经历过的。

    他年少时那么向往江湖,怀里的人是真的身陷其中。

    可如果这就是江湖,他宁可就平平淡淡了却一生。

    萧白舒是不怕死的,他有顶天立地,一统正道的父亲,有武林盟主的兄长,有白云山庄万顷产业,身份地位也都不会允许他甘做个贪生怕死的小人。

    就这一刻,他动摇了。

    他怕楚欲走难走的路,怕楚欲这般深陷下去。

    楚欲虽然没有为此开过一次口,更未辩白过什么,倾诉过什么苦衷,就像他说的,他不觉得委屈,萧白舒却打心底里在发疼。

    他想把楚欲圈起来,好好地护着。

    想得越多,能说出来的就更少。

    楚欲已经快要睡着了,萧白舒也想尽快入睡,明日不能再拖累楚欲的脚程。

    但光是抱在怀里,都觉得不够,都怕再有什么会来伤到怀里的人。

    哪怕只是流言蜚语,也不想再有人中伤他。

    “你很好。楚欲。”他低低地呢喃,低低地唤。

    楚欲眉梢微动,带着困意回了一句:“你也很好。萧庄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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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万物湮

    上山的路, 起先楚欲还能带着萧白舒,驭踏雪无痕的轻功翻上去。行之中间, 树木凋零, 雪地也蓬松,地底面下还有百年不化的坚冰,稍有不慎就能滑倒,他们二人只能老老实实一步步地往上走。

    从晨曦出发, 现在黄昏已过, 一刻也未停下来。

    萧白舒小时候在雪地里骑过马, 长大了再也没这么疯过, 成了礼数周全的白云庄主。

    此时站在半山腰上,地上的积雪淹没到小腿上。

    他看了一眼前方消失的路:“还有多远?”

    “快了。”楚欲伸手抓一把他的腰带, 萧白舒身体没有支撑, 整个人都往后倒,还没喊出声就栽进雪堆里。

    “你做什么?”他双腿沉得很,倒下去索性就躺着歇会儿了。

    楚欲往他铺开的衣摆上一坐,也是腿脚发酸:“太阳都落山了,萧庄主不累吗?”

    “你不拉着我,没感觉。”萧白舒手指在手套里已经冻得失去知觉,试着动了动还是麻木的:“现在一停下, 我就站不起来了。”

    楚欲手掌往他大腿上一拍,萧白舒连腿上都冒着寒气。

    “你真的不会武功。”他说。

    萧白舒一路上都强撑着劲道, 现在被打散,还听了这么句话,都不知道是不是调侃了, 躺在冰天雪地里笑了下:“我要是会武功,还会爬不起来吗。”

    楚欲双手撑在后平复内息, 身体有内力护体,面上也扛不住置身冰窖的寒意,鼻腔里吸进去的空气把鼻尖都冻得通红。

    “那萧庄主的身子真是天赋异禀了,寻常人这会儿早就倒在路上。”他爬起来,顺手拉了一把萧白舒:“来的路上我就奇怪,我骑马几天几夜,都疲倦得很,你居然还有心思跟我床前夜话,体力也未免太好了。”

    楚欲的手格外暖和,萧白舒刚握上去,被拖着站起来就松开了手。

    “我只是吊着口气,被你这么一打断,很可能就跟不上了。”

    楚欲深一脚浅一脚地换了个平坦些的方向走,将他的手重新拉起来,温暖很快透过手套传递出去:“也快到了。你躲什么?”

    萧白舒实话道:“我手太冰了。”

    楚欲笑起来,冷风直接灌进口鼻里:“萧庄主心疼我啊。”

    绕过缓坡踏向山后面,前方兀然出现一道悬崖,干脆利落,就像被人切开了一块。

    萧白舒立刻停下脚步,楚欲松开他,将自己的手套脱掉,放在萧白舒的怀里:“你在这等我。”

    “你去哪?”萧白舒一手扶在峭壁上,再往前几步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万物湮在这悬崖中间,我带你去不了。你站在原地,不要大声说话,不要叫我。”

    萧白舒知道他的武功无需担忧,但要让他放楚欲一个人下去,连个接应的人都没有,他嘴上“嗯”了一声,手里却不放,还抓着楚欲。

    “怎么了?”楚欲转过头,因为呼吸寒风发红的鼻尖就正对上萧白舒。

    好像只剩下嘴里还有点热度,萧白舒的面色都冻得惨白,发梢上沾了雪花,他凑近一步往楚欲鼻尖上吻了一下。

    比落雪还轻。

    楚欲心上微动,反手捏了捏他的手心:“这附近应该有个山洞,你可以生火先等我,要是今夜我还没回来,你就下山吧。”

    也许是他们一路上都走的太顺利了,除了身体疲累,起码没遇上什么追杀陷害的人,所以听到楚欲这话,萧白舒的心瞬间提起来。

    “这下面有什么?”他急忙问。

    “没什么。宝贝那么值钱,自然是有它的道理,哪里会谁都能拿到。”楚欲顺理成章道。

    夜色快要来临,今日不解决,他们又会在山上耽误一天,楚欲方才让他不要大叫出声,大概是因为这里出声回响剧烈,很可能会遇上雪崩。

    有这样的危险,那早一步下山是最稳妥的,可他一点忙也帮不上,这感觉糟糕透了。

    “你不觉得这手套特别暖和吗?”楚欲看他迟疑的神色,转了话头。

    萧白舒摸了摸他的手套,确实一直暖洋洋的:“怎么了。”

    楚欲:“早上走的时候,店小二给我的,好东西,萧庄主先帮我收着,等我上来还得拿回来。”

    萧白舒正在疑惑,楚欲朝他笑了一下,翻身就滑下悬崖。

    “谢吟风?”

    他反应过来时,楚欲已经连影都没了。

    谢吟风送他这个做什么,怎么会送他暖手暖身的东西?

    楚欲把他拿捏得太准了,连怎么让他转移视线都知道。

    他在悬崖边等了快一个时辰,夜幕落下,萧白舒才想起来,把楚欲的手套翻出来,从里面倒出来一块铜铁样的东西,还正烫着,被楚欲放在手套的夹层里。

    这东西直接拿在手上估计能烙得起泡,好在楚欲用的东西都是料子极好的,里层能护上手心。

    看着看着,他突然发现,楚欲因为有内力护体,走的时候连披风都没穿,不像自己还要披上厚厚一层,这手套不会也是谢吟风给他的吧?

    尽管如此,他还是妥善把手套放进了怀里收着。山崖底下听不见回音,也没有动静,时不时会刮起一阵烈风,能吹透人皮肉。

    萧白舒按照楚欲交代的,在四周找了一圈去寻那个山洞,开始还能勉强走着,到后来实在没力气了,撑在山坡的积雪里往外走。

    ·

    楚欲上次进来还是跟着楚行之一同,那时候娘亲身体欠佳,写下来药方,里面也有这味药,自己才十二岁,一定要跟着成了他爹的楚行之来为娘亲采药。

    不过当时,他已经把流水剑意学了个七七八八,路上遇到什么难看的昆虫蛇鼠都一剑斩了,爹也在一旁护着他,现在他一人走进来,山体狭窄的缝隙里落下来一滴水,他也能神经紧绷。

    手腕在腰间挥了一下,上品软剑入手,内力直灌剑身,银光闪过一气呵成长剑笔直,剑锋锐利透着寒光。

    寻常的虫蚁嗅到他身上的气息都会绕着走,这次越往里走,气温越高,跟山上的冰雪截然相反,能孕育出很多刁钻古怪的生物。

    他已经能感觉到密密麻麻的爬虫在他四周的岩壁上聚拢起来。

    昆虫爬动的声音沙沙作响,后背左右不用分心神去看都知道已经铺满狭窄的走道,这跟他十二岁来的时候很不一样。

    当时遇到的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不会有现在这么多。

    尽头潮湿滴满水的地方,立着一株半人高的小树,叶片也幼小,开出来的花朵也如同山地里的野花一样寻常,只是树干的颜色格外鲜艳,直径也有半尺粗。

    通身长满了一圈圈红色的复眼,像个随时会睁眼的活物。

    楚欲正走过去想摘一朵,其中一只眼睛就眨了一下。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可也不敢再闭上眼,生怕再错过什么。

    直到尽头这块两三丈宽的地方轻微的震动,最明显的那只复眼眼珠又转了一下,直直盯着他,然后缓缓站起来,身体顶到他上方山体夹缝,四周的岩壁上,那层走过来就充满粘腻的薄膜也跟着牵动起来。

    楚欲才抬起头跟它对视。

    他十二岁的时候,遇到的也没有这么······大。

    这东西站起来他才发现,这里并不是尽头,缝隙后面是通的,能通往外面,从他踏进来为止,所看到的都是这东西的一部分。方才他盘踞在万物湮的小树后面,堵死了封口,才让他误以为走到了尽头。

    楚欲被它身上淅淅沥沥的粘液恶心了一阵,这种治病救人的珍贵草药,生在这么一个让人一看就头皮发麻的东西身上。

    现在想来,他小时候来,应该也是它,不过楚行之让他背过去,所以没能见到这家伙的样子。

    万物湮的的确确是个活物,这颗他以为的小树,就生在这家伙的翅膀上。

    长了一个像蟒蛇的头,也生了一双破破烂烂的翅膀,完全张开可以遍布这两侧的岩壁。身体光滑,连鳞片也没有,只有分泌出来的体-液往下低落。

    楚欲提剑当空划过它脖子的位置,那东西不闪不退,血污喷出来,他急忙退开。

    ······

    这一架打的实在没意思,他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躲避万物湮从皮肤洒出来的血污,也跟它的身体一样,是黑色的汁液,不过落在了要采的花上,就立刻会吸食掉,花朵又恢复成洁白的一小朵。

    就连被划破的皮肤也没多久就愈合了。

    楚欲第一次在没有受伤的情况下落得这么狼狈,空间狭小,完全施展不开,衣摆上不可避免染上了黑色的血污汁液。

    被顺手灭掉的昆虫也都是乱七八糟,绿的红的汁液淌出来。

    等他剑尖削落了四朵花握进手心上,两侧的出口就立马从中间合拢,他情急之下划破来时的那头踩着地面腾空翻出去,半个身子落在半空中时徒然心惊。

    外面正好是万丈悬崖。

    第63章 踏雪

    天彻底黑下来, 地面的积雪反射微光。

    萧白舒找到楚欲所说的那处山洞,已经离他们分别的悬崖处低了几百仗远, 也就只有楚欲这种拿脚都能赶路的高手, 能把这个距离叫做附近。

    他走进去时已经累的扶住墙挪动了,洞口弯曲,他走进去发现里面还有些遗留的枯草和一床已经发旧的棉褥,枯草堆下面是搭起来的平坦木板。

    这些发现让他的精神都回拢了一半。

    山洞外是夜间风雪, 从门洞进来还挂上了一张虎皮遮挡寒风, 里面的石壁还是万年不变的冷硬如坚冰。只不过少见的干燥, 地上还有已经倒下来的火堆残迹。

    这里, 就像是有人住过一样。

    石洞太干净,地面上的枯草堆, 摸上一把, 都连个灰尘都没有,棉褥虽然陈旧,但还是整洁完好的。

    这里唯一值钱的就是那张虎皮了,跟棉褥完全不一样,还有些腥味在上面,应该是后来才挂上去的。

    萧白舒将地上的火堆残渣收拾了一下,他没做过这些粗活, 这会儿矮下身去拨弄,不出几下就把外面的披风弄脏。

    来来去去好几次, 才重新架起来歪歪扭扭的篝火,还从枯草堆地面掏出来好几颗火石和火折子。

    火折子他不会用,火石擦了一百来下, 才擦出火来,也把手指的皮擦破了一块, 点燃的几根枯草扔进去,冲着架好的火堆吹口气,以往烧过的残渣翻起来顿时蒙了一脸。

    他一边呛咳,一边摸了摸鼻尖。

    这放在白云山庄里,想都不敢想,他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火光燃起来的时候,萧白舒松了口气,然后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厚重的响动。

    又似乎是从自己身处的石洞里面发出来的。

    铺天盖地的厚重感,绵延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削弱。

    等他反应过来,一把扯开防风保暖,但行动不便的披风,刚才还酸软无力的双腿抬手往石壁上撑起来就往外跑。

    落雪如同瀑布一样从山上崩落,就在他的眼前滚滚而下,边缘刚好隔了一小段路错开了他这一处。

    雪崩残余的力量,能把轻飘飘的雪花化成洪水猛兽,一路蔓延覆盖他们爬上山的方向,这里没有村庄人家,没有闹市街巷,连草木都在特定的地方才生长出来几颗。

    所以连场灾难也算不上,飞禽鸟兽都影响不了,不过是那些树木被完全淹没。

    萧白舒双腿跟那些被淹没的树木一样长进了冰天雪地里,在山洞里缓和回暖过来的身体,站在原地一点点地结冰,冻住。

    楚欲临走时提醒过他的雪崩,发生了。

    无声无息。

    不过是面对的人换了个位置,不是他。

    顶上有几个落石朝他滚落,萧白舒看了一眼,才从震惊里回神,这一片腹地长靴都能完全踩进雪地里,心底有强烈的恐惧放大蔓延,心脏都在发抖,根本无暇担忧。

    他相信楚欲的本事,这一刻也不敢那么地相信。

    雪崩的位置就是他们分离的方向,四处无人,那些被覆盖的脚印都是他踏出来的。

    “楚欲——!”

    萧白舒近乎嘶吼朝山体大喊了一声。

    回应他的是面前那个山间,因为余震又抖下来一层雪花。

    也许是白天被雪山上的反光刺到了眼睛,他现在突然看不清眼前的路,模模糊糊地往前走,一块落石砸下来,滚落到被冲断的树干上。

    他义无反顾地挪动着,积雪太深,他心头的迫切不得不被压下去,恐惧却蔓延四肢。

    他连自己在怕什么都不敢去想。

    恐惧挤在胸腔里太多,他只能一遍遍地嘶喊出来。

    被雪浪冲断的树木动了动,他隐约看到还有活着的东西在这场雪崩的遗迹里。

    要冲上前的脚步被石块绊倒,萧白舒急匆匆地爬起来,已经直不起腰,体力早就消耗殆尽,这会儿双手撑在膝盖上喘气,往雪地里蹬腿向前攀爬。

    “别走了,可能还有余震。”耳畔忽然传来飘渺的熟悉嗓音。

    是楚欲在传音。

    他曾经也是这样人已经消失了,但还能在他耳边留下话。

    “萧庄主要是不想让我死,也别喊了。”

    萧白舒正想喊出来问一句,当即就被堵回去。

    那声音太像是幻觉了,他怕自己听错。

    那颗折断的树干后面,缓缓站起来一个人,萧白舒眼睛实在是看不清了,不知道是不是楚欲,只能一直盯着,生怕一眨眼,就真的成了幻觉。

    楚欲身上的衣服全在滚落的时候染上了雪花,在萧白舒模糊不清的视线里,整个人一半能隐进雪里。

    他撑着残枝站稳,重新提了真气,让方才护体的内力运行起来,才勉强稳住身体不摇不晃。

    脖子上被树枝划破了一道,滴了血,又被冰碴儿堵上成了干涸的血迹。身上的伤都不算大事,光脖子上的破口实在有些难受,他需要处理一下,但只能找个地方先落脚。

    相比起来,比萧白舒站都站不起来的样子,要好得多。

    他每一步都走地比以前要慢一些,等他终于踩着积雪走到萧白舒的面前,正欲伸手撑一下休息,就被萧白舒整个人扑进雪里。

    “咳咳······”楚欲摊开双手,拍开他的力气都没了。

    萧白舒的眼睛几近要模糊到只能看清眼前的地步了,等楚欲走过来那几步,漫长地像是在凌迟。他才几个时辰没见到,犹如隔了生死轮回。

    抱到怀里心尖上仍旧在猛烈悸动。

    “萧庄主。”楚欲动动手指尖:“你离我远一点,我身上有东西。”

    “什么?”萧白舒抬起头,脸上苍白一片,只有眼底和鼻尖是红的。

    “先回。”

    楚欲抬起手,掌心里还有点余温,贴在他冰凉的脸颊上,声音也低哑不少:“不能停在这儿,先回。”

    “好。”萧白舒本就不会武功,这时候逼到尽头,沉重的站不直的双腿踩着地爬起来。

    楚欲脖子上的伤口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拖着楚欲的手拽起来。

    “别,离我远点。”面前的人刚一站稳就朝他摆摆手。

    萧白舒刚刚喊过的嗓子也是干哑,抓着那只手往肩上一搭,弯下腰去将楚欲背在背上。

    “我身上有东西。”楚欲难得不依不饶,但也没精力再跟萧白舒在这里推拉。

    萧白舒脚步踩得很深,只有这样才能强行支起来力道。

    刚才过来的时候,觉得短短的距离,长得像把心烤在火上,现在背着楚欲回去,什么想法都没了。

    恐惧、担忧、庆幸、欢喜······什么都没有了。

    天地浩大,他踏进他来时的脚印里。

    眼睛只能看见面前的一小片距离,凭着记忆里的方向感去到要去的地方。

    萧白舒拥有得很多,有兄弟姊妹、父母、名声、白云山庄,可现在这冰天雪地里,他背着楚欲,却仿佛整个天地都压在他的身上。

    “我救不了你。”楚欲闭着眼还在低低地说:“离我远点。”

    萧白舒闷着头前行,良久才出声:“你能救。你现在就在救我。”

    楚欲笑出来,笑声也因为身体不适掺杂着气音,不同以往流畅,可还有力气去打趣:“萧庄主,萧鹤怎么会生出来你这种情种呢。”

    萧白舒没有精力细想,只觉得自己的父亲被直呼其名,从楚欲嘴里,还是头一次。

    楚欲不是无缘无故的人,甚至比他细心很多。

    不过行路艰难,这念头只一闪而过。

    ·

    山洞里并不大,篝火已经完全燃起来了。

    楚欲躺在木板上休息,枯草堆都压在下面,萧白舒摸过他的手还有寻常的体温,不过有些低,就将棉褥也铺在了枯草堆上,算是凑出来一个床。

    眼睛盯着楚欲看了半天,离开了雪地,眼睛恢复了些,算是能把楚欲脖子上的那道血痂看清楚了。

    木床太窄了,只够一个人敞开了睡。

    他守在楚欲前面,手里拿着根木棍,像楚欲以前在山林里生火一样戳弄火堆,时不时就阖上眼稍微睡一会儿,脑袋一垂一垂地往下掉。

    楚欲睁开眼就看到这场景,萧白舒的脸上还有蒙上的灰尘,一半白净,一半是灰扑扑的,不变的是深邃端正的轮廓。

    他就着火光看了看,就起身打坐。

    内力在四肢百骸流窜一周,估计除了身上有些撞出来的淤青,其他都完好无损,只是脖子上的东西实在难受。

    起身坐在棉褥上,楚欲伸手去捡了一根烧到一半的细木柴,歪着脖子拿着火的一头往伤口上凑。

    火苗烧上伤口,那小片皮肤里立即鼓起来几个大小不一的包,还在回来变动。

    他蹙眉一手扒开自己伤口边缘,位置刁钻,又看不到,稍有不慎就烫到了附近完好的皮肤,轻轻倒吸口气。

    “你干什么!”萧白舒睁开眼看到的却是这么一副吓人的场面。

    楚欲手里一抖,差点又烫到皮肤,他额角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歪着脖子没动,将木柴递过去:“萧庄主帮个忙,拿这火苗烧进伤口里。”

    萧白舒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想起楚欲先前老让他离远一点。

    面色强自镇定举着木柴凑上去,刚接手时想到要干什么手比楚欲还抖,真的凑上去了反而捏地稳稳当当。

    “活,活烧吗?”他还是问了句。

    楚欲突然紧皱眉头,露出来十分难受的神情,告饶一样:“不然呢?萧庄主,好心点吧,快一点,我忍得辛苦。”

    萧白舒立刻压住楚欲自己想扒开的伤口边缘,火苗一照上去,他睁大眼睛这回看得清楚。

    楚欲伤口里有几只指甲盖大小的暗红色小虫在挣扎,他顿时后背生汗,手臂都麻了一片,想分心去看楚欲一眼,但只能把视线都集中在眼前。

    暗红的小虫长得奇怪,四周有钩爪一样的锯齿抓紧肉里,被火烤地在肉里打滚。原本只有半指长的伤口,被它们活生生的抓出来一倍的宽。

    萧白舒手压得越深,才知道这虫子钻得极深,里面都被火光引出来,碰到火苗又蜷缩起来抓在伤口边缘的肉里。

    “别怕,这东西,跟飞蛾一样,估计是以活体为食,才会进去,看见火,自己就出来了。”

    楚欲说话时停顿了好几下,才似乎是通顺的说出来。

    萧白舒不知道这东西有没有伤到他的喉管和颈上的命脉,看着光滑的皮肤被昆虫的钩爪抓烂,伤口撕裂的更大,刚才还能看清楚的眼睛这会儿有些酸胀。

    楚欲把他保护得太好了。他想。

    他其实不需要这样保护,他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就因为楚欲功夫好,就需要他去犯险吗?

    谈什么情爱,连想要护着的人都护不住。

    偏偏还无能无力,连个争端都是在拖累。

    “为什么不让我去。”萧白舒还是问出口。

    话音刚落,楚欲推开他,抬手迅速捉住伤口边缘被烤出来的几只虫子,立即扔进篝火里。

    火焰瞬时升高了几寸,炸出两三声刺耳的声音。

    有一只小的还遗留在里面,他拿指甲从伤口缝隙的嫩肉里寻着剥出来,捏在指尖里看。

    “我还没弄明白这东西到底什么喜好,让你去送死吗。”

    楚欲也算是以身试探过了,既然只是有些麻烦的虫子也松口气,随口道:“万一像顾涵影身上的蛊虫一样,被萧庄主沾染了,我可就要带个傻子下山了。”

    萧白舒捏紧手里的木柴,“啪——!”地一声脆响生生折断了。

    “那下面有什么。”他稳住声线沉声问。

    “有吃人的怪物。”楚欲做了个夸张的表情给他。

    萧白舒却只看向他脖颈上,之前还有血痕流出来,现在生生抠出来几只虫子,居然没有流血了。

    “你的体质,不是异于常人吗?这些虫子,怎么不怕你。”

    萧白舒想去碰碰那伤口,楚欲从怀里摸出来一个精致的小瓷瓶给他:“我的体质只是能避开寻常的毒物和蛇鼠虫蚁,动物跟人一样,都是畏强的,这换个说法,是因为我体内的特质比他们更强,以毒攻毒,不过不碍事罢了。”

    萧白舒打开瓷瓶的木塞,将粉末小心倒上去,连周围被火误伤,烤出水泡的地方也洒上,楚欲刚才还跟他作了个难受的神情出来,现在又恢复成平时的样子,看来不过是装的。

    垂着眼一言不发地上药,萧白舒想不出来,为什么这人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这身体,楚欲平时也没有亏待,可受了伤,就像伤的不是他自己一样。

    “你的经脉,也是因为这个才异常柔软吗?”

    “一半一半吧,娘亲帮我调理身体,肯定是有助于我,什么好的就都紧着我。不过我练功的时候,最初内力稀薄,常常因为经脉柔软掌握不好力道,费了不少劲。”

    楚欲侧着头随便他摆弄涂药,手里捏着小虫子对着光看。

    “其实任何药材也好,功夫也罢,都是相生相克,用得好是锦上添花,用得不好总归会反噬在自己身上。这个度只有自己去衡量把控。”

    说着他看了一眼萧白舒:“陈毅的病,跟他练过的静水决脱不开关系,据我所知,萧鹤前辈并没有同他一样,他自己却为了练武更进一步把自己逼成这样,真乃狠人也。”

    萧白舒听着他特意拈来的夸赞,对兄长的选择不作表态。

    反而问道:“你之前直呼我父亲的名讳。”

    “嗯?”楚欲整理好自己的衣襟。

    “是有什么事吗?”萧白舒问。

    他收好瓷瓶,还记得以前在清风间,楚欲曾说过无需包扎。

    “我只是意外。”楚欲道:“你父亲跟你母亲是良缘一桩,先前居然也和别的女子有过江湖传闻。”

    “其实这件事我应该知道一点。”萧白舒也不避讳。

    他从山洞里找到了铜壶,还是顶好的工艺,装了落雪此时在篝火堆上烧得细微作响。

    “父亲的书房里放了一个卷轴,是一副女子的画像,不是我母亲。”萧白舒把烧好的水倒进铜碗里,只有一只碗。

    “父亲常说他小时候没读多少书,是个粗人,是后来有了白云山庄,又当上了武林盟主,才请了夫子来教他。那副画像,大概也是后来命人画的,或者是从别人那收集来的吧。”

    “是身穿淡紫色的衣裙,手戴银镯?”楚欲问。

    萧白舒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楚欲把小虫子丢进火堆里:“那是百毒圣手。”

    “百毒圣手······”

    萧白舒念出来只觉得有些耳熟,突然灵光一现:“洗髓移骨散的主人?”

    第64章 血仇

    他们的行李和马匹都寄放在客栈, 楚欲在木板底下摸索一番,抽出来一个包裹。

    打开来里面是几件干净整洁的亵衣和中衣, 也已经有些旧了, 底下还有个狐皮做个小包裹,萧白舒一眼就看出来是好东西。

    楚欲把狐皮小包扔给他:“里面有些填补气力的干粮,萧庄主先就着水吃点。”

    萧白舒打开来,里面还有油纸包裹, 打开来才是码放整齐的肉干, 试着咬了一口, 味道可以算得上很好, 别有风味,都是上好的精牛肉。

    “这是你准备的?”他把凉了些的水碗递给楚欲, 手里的油纸包也摊开来放在楚欲手边。

    “你, 在这里住过?”萧白舒小心地问。

    楚欲有关的事情,总是会点到为止,他纵使有各种疑惑也不会强求,只想等着楚欲自己愿意告诉他。

    这会儿外面风雪呼啸,里面坐着他以为险些再也见不到的人,趁机就耐不住出口。

    干净的中衣被撕开,楚欲拿它沾了温水, 萧白舒就直接拿过去,像是知道他要做什么, 帮他把脖颈上淌过的血迹都擦干净。

    “······这两年,没事的时候会上来呆一阵子。”

    萧白舒终于等到他开口,低头不动声色地把楚欲手放在自己手心里, 本就仔细,因为动作生疏擦拭得更慢, 把楚欲的手指上的脏污和血沫一点点沾了水都清理掉。

    楚欲垂眼看着他,这种平静的气氛让他轻松不少。

    他并不需要过于强烈的反应,也无需谁来分担,他这一路都是自己一步步走过来的。就像对影庭里那池静谧的湖水,能落花便落花,能有光照上一片也就照了,但不希望任何除他以外的人来激起水花,拍手叫好地称赞,亦或是声嘶力竭地呐喊,通通都不需要。

    太过吵闹又厌烦。

    如果就像现在这样,宁静又平和,那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开不了口的。

    他心里那些残垣断壁的遗迹,一座又一座,萧白舒若只是如那天在马车上的春日暖阳一般,静静照进来一层,尚且还有一点能够让人沉溺的温度。

    “这两年,你都在找洗髓移骨散吗?”萧白舒问。

    “嗯。”楚欲即开了口,也没什么避讳地:“好在我以前跟我爹去拿过万物湮,不然还不知道要耽搁多久。”

    “你爹,姓楚吗?”萧白舒小声问。

    “不然呢?”楚欲笑起来:“我没随娘亲的姓。他是我养父,待我们很好。”

    萧白舒:“是楚行之吗。”

    楚欲敛眸:“嗯。”

    萧白舒:“客栈那个说书的先生,说的都是真的。”

    “八九不离十。”楚欲转过脸看他:“不过,萧庄主居然见过百毒圣手的画像,也算缘分。”

    萧白舒想起来江湖上对那三件宝物的传闻:“百毒圣手,相传不是已经死了吗?”

    “······是。”楚欲移开视线,去看烧起来的火堆。

    火苗徐徐,山洞里已经暖和起来了,他的身体睡过一觉也修整了些。

    “那人没讲完的旧事。”他拾起萧白舒用过的木棍,拨弄几下火堆,就燃得更高。

    不紧不慢,声线如常,却格外悠长样的。

    “萧鹤在华山之巅问鼎武林盟主之后,离魂令现世。这东西是邪器,武林正道自然人人唾弃,但碍于神剑宫的地位,很多门派的兵器交易不得不从神剑宫采购,于是矛头纷纷转向了和顾子安一同铸造离魂令的郭清婉身上。

    她一手创立了药门,是南疆教派里少有愿意跟中原武林打交道的宗派。

    “南疆擅长制毒用毒,就连现世的各种毒药,大部分也都是从南疆传出来的,当然也包括养育山魁、炼制活尸这些有违人伦的术式。

    离魂令现世,原本是为了站在人人所谓的正道,同南疆风行一时的山魁相抗。

    “像顾涵影那样的山魁,只是遗留下来的残缺邪术了,还需要以蛊虫为引,作为辅助,但即便这样,想弄死你我,还是可以带来不少麻烦的。

    “十多年前,江湖混乱,南疆教派更乱,那时候各类的邪术层出,完全能养出来一只高层的山魁,跟离魂令的效果相差不二。”

    楚欲视线放空,听不出话语里地叹息:“以毒攻毒,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正邪之争,形势越乱,越是要急着去打压任何能够着的地方。

    “顾子安难以追究,矛头自然就放在了郭清婉身上,萧鹤身为武林盟主,带领人屠戮南疆各个研习邪术的教派时,药门已经被清缴一空,一把大火烧得一干二净,所以到最后,人人都以为,百毒圣手死了。”

    萧白舒听到这瞳孔微睁:“百毒圣手,就是郭清婉?”

    “太久了,这些旧事,后来据说还是你爹下令不得议论。”

    楚欲脸上浮现出一丝温柔的笑意:“所以很少有人知道,百毒圣手就是郭清婉吧,世上只留下来她和顾子安铸造的离魂令。”

    离魂令,在当今的传闻里,已经连出自谁的手中都没有了,除了他和楚欲、顾青林、还有生死难料的顾涵影、自己的父亲,兄长知不知道他都猜不出来。

    百毒圣手,更是连后面的名字都淡去了,只留下来人人想要的洗髓移骨散。

    在说书人的口中,她却只是郭清婉,一个长得极美的女子,甚至可能引起过两个武林豪杰在华山之巅一决胜负。

    “我父亲去书房的时候,看不进去多少书,但那副画像,我见他翻阅过几次。”

    萧白舒母亲虽然去世了,但父母一直恩爱有加,听自己的父亲的年少传说,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父亲曾经带人屠戮南疆教派,他也曾耳闻。

    楚欲讲得比那个说书人要残忍得多,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站在血雨腥风里,飘飘欲坠,最后落得一场大火,生死未卜。

    萧白舒看向楚欲的侧脸,却发现他脸上带着少有的、认真的温柔,很淡很淡,他第一次看见楚欲流露出这副神情。

    不知哪来的直觉,萧白舒下意识道:“百毒圣手一定是个心善又厉害的奇女子。”

    “是。”楚欲复道:“她是个心善又厉害的女子。”

    他忽然看了一眼萧白舒,打量道:“跟你一样,半点武功都不会。”

    说完楚欲又拿手里的木棍拾掇起火堆,像是自言自语般怅然:“我要是早些······早些长大,或者没那么顽皮,说不定也一定会护得她好好的。”

    萧白舒懵然一惊:“你认识她?”

    楚欲的侧脸印在他眼中,轻轻点了点头,自然道:“她是我娘亲。”

    萧白舒怔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楚行之是楚欲的养父,百毒圣手郭清婉是他的娘亲,江湖上人人梦寐以求的三大宝物,两个都是出自他娘亲的手里。

    他将脑子里灌进去的消息都理了一遍,连自己都难以置信地开口:“楚行之······前辈,使的流水剑意跟百步神章有关系吗?”

    楚欲笑他:“萧庄主变聪明了。从哪知道的?”

    萧白舒:“谢吟风,你同他说过,百步神章他练不了,另一个人也练不了,你知道得清楚,定是你能肯定的事。这些年刀法崛起,各大门派剑法也都自成一体,但少有听闻谁家更胜一筹。百步神章是剑谱,楚行之前辈的流水剑意天下一绝,父亲也说过,只有一位高人能将软剑用得如此出神入化。”

    “这也能串起来,有长进了,萧庄主。”楚欲伸手摸了一把他的发顶。

    “要练就百步神章,须得有我这种内力,和流水剑意的身法。这几番相辅相成,世人妄想拿一本剑谱,就百步之内剑法大成、一步登天,都是笑话罢了。”

    “你用的是软剑?”萧白舒疑惑了这么久,终于知道楚欲的武器是什么。

    楚欲顺手捏了把他的发尾,在指尖把玩:“我爹的上品。”

    萧白舒立刻道:“我想看看。”

    “你要看我的剑?”楚欲有些意外。

    “嗯。”萧白舒坦言:“早就想看了。”

    “我的剑出手,必定要见血,”楚欲把脑袋歪向他,“这样也要看?”

    萧白舒也应:“你要杀我。”

    “舍不得。”楚欲拍了拍自己束紧的腰封:“在这。”

    他眉梢微挑:“萧庄主想看,就自己凭本事来拿。”

    萧白舒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想到之前几次同床共枕居然都没发现过,楚欲腰间时时身携软剑。

    “盗中仙,持软剑上品。”他手指随心动,去触上楚欲的腰封。

    楚欲面色平静,自带几分傲气,也道:“正道叛徒和百毒圣手的儿子,跟白云山庄的当家人在一处山洞里。”

    萧白舒指尖僵住一瞬,顺着揽上楚欲的腰间,倾身将人拥进怀里。

    他身体已经渐渐暖和起来,楚欲的体温却比他更暖些,他知道那是内力使然。

    是楚行之教给他的一身武功。

    怀里的人安静极了。

    楚欲于情爱上,总吝啬得很,半个字也不愿多提。即使在床弟之间,两厢亲近,相拥至深的时候,他除了几句调侃,再无多言。

    深的浅的,细水长流还是迫切渴望,似乎都靠萧白舒伸手去抓着他,才能走下去。

    这会儿萧白舒揽着他的腰,分明是发乎情,万千思绪都躺在心上,却又仅仅止在这个怀抱里。

    “恨吗?”

    片刻之后,萧白舒问。

    “恨谁?”

    “我父亲,······这个江湖,那些武林正道。”

    “不恨。”楚欲抬起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他的长发:“爹和娘亲都嘱咐我:不要恨。道不同,不相为谋。以杀止杀,无穷无尽,终是一场空。”

    “那你在恨谁。”萧白舒垂下头,侧脸贴着楚欲颈上的脉搏处,暗自庆幸伤的不在这一侧。然后不带情-色地拿唇瓣厮磨那小片跳动的皮肤。

    楚欲轻舒口气:“仇人。”

    “杀我双亲的仇人。”他平静道。

    第65章 下山

    一夜休整。

    第二日晨光熹微, 楚欲先萧白舒一步醒过来,掀开虎皮走出山洞, 外面的风雪擦着脸颊呼啸而过。

    他本就时时将浑身都收拾得妥帖, 不染脏污,此时已经将衣摆上沾过血污的布料,也拿内力起了手刀削去。

    绕过山洞顺着一个方向往里走,雪崩的痕迹离他越来越远, 昨日萧白舒踏过的脚印被覆盖, 他背道而驰重新在雪地里留下一串痕迹。

    不到一个时辰就来到一扇冰面之前, 山体当中空出来一个模糊的入口, 被厚重的寒冰堵住。

    楚欲伸手覆盖在冰面上,摸索了一阵按住一块冰面, 内力将边缘化开, 随即深陷下去,寒冰造就的门洞向一侧打开。

    里面只单单放着一副冰棺。

    楚欲走进站在冰棺面前默然片刻,然后席地而坐,轻声喊一句。

    “娘亲。”

    山洞里一丝微风也没有,风雪似乎都被那扇冰面阻隔,他高高竖起的马尾安静垂下来。

    脸上的轮廓有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特质,该是正当意气风发的年纪, 静心凝视的眼眸却透着天山上万年不化的坚冰风雪般。

    “我找到洗髓移骨散了,不出三个月, 就能带着它来见你。”他手腕上依旧坠着昆山凉玉,掉下来打在地上磕出点脆响。

    这是走过来时特意带上的,里面装的是和萧白舒回承州时带上的烟云寒。

    本就只有小小的几坛, 这次上山打点行囊的时候,不知怎么就带上了, 一路上喝了客栈里的烈酒,也没能打开这酒壶喝上一口。

    此时他打开瓶塞,朝着冰棺前缓缓倒出来一半:“这是我结识的一个······”

    顿了顿,楚欲才接着说:“一个小公子,他酿的酒。口感清冽,少喝一点不会醉,酒香很淡,也很特别,带来给娘亲尝尝。”

    剩下的一半,他举起手来饮下一口,闲话家常似的:“他是萧鹤的儿子,应该也算娘的故人了,什么时候,尘埃落定了,我就带他来见你。”

    楚欲静坐了半柱香的时间,将酒壶里的烟云寒都喝干净,站起身来就听见外面的积雪突然塌落一块。

    他神色一敛,从山洞里走出去。

    寒冰的洞门在身后合上,眼前站着的是连披风都没穿上的萧白舒。

    萧白舒的双腿还深深陷在雪地里,因为站得久了没有挪动,这会儿双腿已经麻木,想迈出步子都抬了好几次腿才上前一步。

    楚欲看着他发梢上沉积的一层薄薄的雪花,先是伸手抚落,才问:“不冷?”

    “不冷。”萧白舒咽了咽喉结,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楚欲笑了:“萧庄主怕我跑了吗?”

    萧白舒诚恳应下来:“嗯。怕。”

    “不会。我都还没带你下山,怎么会跑。”楚欲从怀里掏出来自己先前交给过萧白舒的手套,细腻的薄绒,却十分暖和。

    他拉过来萧白舒的手放进去,然后把他从雪地里拖出来往回走:“把你的披风穿好,我们下山。”

    “你刚才进去的地方是?”萧白舒手里握着那只手套,掌心很快就暖和起来,走了几步才问。

    “我娘亲在里面。”楚欲说。

    萧白舒花了点时间才意会:“你每次上山,都是去守灵吗?”

    楚欲愣了下,才道:“是去陪陪她,有时候也会想见她。”

    “你娘亲她······”萧白舒突然不知道怎么问出口“是不是死了”这种话。

    “按你们的说法,大概是不在了。”

    楚欲一脚一脚踏进雪地里,头也没回道:“不过我想救她,所以把她安置在这里,留存完好的身体,如果洗髓移骨散能找到,她的体质是可以救活的。”

    萧白舒脸上有瞬间闪过的意外:“那药方能教人起死回生,腐肉生肌,所言非虚?”

    “看是谁来用。”楚欲看向他:“这是我娘亲所创的药方,除了万物湮以外,还需要血亲的心头血作为药引,加上对体质的造化。娘亲的体质同我无异,都是自幼用上特定的药材栽培而来。

    “那会儿南疆因为炼尸和山魁受难的人太多,娘亲才造了这么一副药方,想要救治一些能救回来的人。所以才会是后来传出来的令腐肉生肌、起死回生之效。”

    萧白舒隔着时间的长河,去听这些传说,而楚欲就在他面前,恍惚间,有种现实和虚幻交织的错觉。

    “不过这药方还没用上,娘亲就因为正道屠戮南疆教派,解散了药门只身离开。”

    楚欲的眼眸只看向前方被自己走出来的一条路:“娘亲大概也没想到,她为了救治苍生所造的药方,到头来要第一个要救的却是她自己。”

    “我也想见见你娘。”萧白舒突然道。

    楚欲回过头:“怎么了?”

    萧白舒难以用只言片语道出来心中所想,思索出声:“很倾佩她,敬佩她。我从来没见过这样·····这样好的人,这么厉害,还是个女子。”

    他一时想不出来更多更恰当的话去描述,打心底里的敬仰,好像怎么去形容都觉得配不上。

    他听过所有的江湖传闻,各种各样的,为了一决胜负,为了恩怨情仇,为了声名显赫,但从来没有一个人,是这样柔弱又坚韧的。

    楚欲嘴里唤的娘亲,百毒圣手,说书人口中的郭清婉,都挑不出一点尘埃。就连兄长和父亲也不敢说没有错杀过谁,为了大义牺牲,在江湖中本就是寻常事。

    但郭清婉从始至终,手无寸铁,出身在南疆最乱的时候,仍旧以自己的能力去竭力挽回局面。她柔弱,力量也微薄,以至于消失在腥风血雨里、大火里、传闻中,甚至从江湖中抹去。

    她造离魂令的设想跟楚行之造暗器一样,有违正道自古以来的规矩,也仍旧意志坚定,做该做的,想做的,大概只求一个无愧天地,无愧于心。

    楚欲的身影映入萧白舒的眼中,他突然发现的确是一脉相承。

    眼前的人身上背着盗中仙的恶名,携软剑唤做上品,并不像字面上那么违和,反而浑然一体。

    “我娘亲当然好,她是世上最好的人。”楚欲说。

    萧白舒看着他拖着自己前行的手,自己手中还握着楚欲给他的暖手的物件:“你也是。你也很好很好。”

    楚欲笑起来,笑声通过风雪传进萧白舒的耳朵里。

    “陈毅要这药方,其实无济于事,除非他能找到自己的至亲。”

    下山的路走的快多了,楚欲想起来这事,叮嘱起萧白舒:“他究竟是你们收养的,还是捡来的,这药方若是没有药引,等同于无。”

    “兄长是父亲收养的,但并非过继。我那阵子在后山里跟护卫们练功,初学招法,经常一两个月不回家,等我回白云山庄的时候,才知道父亲认养了一个义子,无亲无故,说是看他可怜就收养了。”

    楚欲对他毫无隐瞒,萧白舒也直言道:“不过兄长既然看过药方,走到了这一步,应当自己也在派人寻找,有了下落。他在白云山庄的后山里,后来也成倍地养了众多精锐,派下去各个地方搜寻,还是能找到些线索的。”

    楚欲想起来他多年未见的兄长,叹了一声:“但愿如此。茫茫人海,要找一个人,并不容易。”

    “你也有想找的人吗?”萧白舒问。

    楚欲下意识将目光放在他手里攥住的手套,摇摇头:“没有。”

    萧白舒也顺着那视线看了一眼,这才把一直疑心的话提出来:“谢吟风为什么要送你这个?”

    “为了暖手啊。”

    楚欲理所应当:“这还能有别的用处吗?萧庄主要是嫌冷,放在怀里也能暖身子。”

    “谁说要暖身子了。”萧白舒拽回来自己被他拖着的手臂,顺口接道:“他为什么要让你暖身子?”

    楚欲睁大双眼看他。

    萧白舒也发现自己心急嘴快,暗自在嘴里咬了自己一口,脸也冻红了。

    “他怕我在冰天雪地里冻死了。”楚欲拿手指勾勾他的下颚:“萧庄主吃味了。”

    “下山!”萧白舒径直走在他前头去。

    本来他走得就不快,楚欲很快跟上去,一手搭着他的肩膀:“他是我爹的亲生儿子吧。”

    萧白舒愣怔,被楚欲还带着一刻不停地往前走。

    琢磨了一会儿才弄明白:“楚行之前辈的儿子,不是你的兄弟吗?”

    “谁知道是不是。”楚欲道:“我想我娘是愿意见他的,所以就带着他的东西上山了。”

    “我小时候听我爹提起过,他儿子比我大上几岁,要是在的话,就能跟我一起练功了,彼此能有个伴儿。我也不会觉得练功枯燥无味了。”

    楚欲说着就转言道:“其实我从来不觉得练功辛苦,不过我只要说一句不想练,爹娘就没办法,得看管着我练。”

    萧白舒低沉片刻,对他说:“日后我看着你练。”

    楚欲笑他:“我现在都用不着练功了,内力已然到了头,想再精进几乎没可能了,除非遇到更强的对手。”

    “可以跟我兄长试试。”萧白舒道。

    “陈毅······”

    楚欲复道,面上不置可否:“有机会再说吧,我的剑法真使出来,他八成能认识,到时候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不如我自在逍遥。”

    “你自己的兄长呢?不陪你练功吗?”萧白舒还记得宁州花灯下,楚欲跟他提过的糖葫芦。

    那会儿楚欲确实有个儿时的兄长。

    “我跟娘亲逃命的时候,他就跑了。”

    楚欲说得轻松,草草略过去,不愿多提:“我就当他死了,没了,怎么样都可以。”

    他伸手把萧白舒手里的手套抓过来,勾在指尖上把玩:“谢吟风就是我爹和他曾经同门的那个师姐所生,不然百步神章我爹不可能亲手交给他。这事我先前只是怀疑,客栈里才确认,先一步盗走了剑谱,算我欠他。”

    萧白舒身为局外人,意难平的楼主是楚行之的亲生儿子,也足够让人诧异,好在他已经被这些似真似假的传闻改变了对江湖的认识。

    楚欲嘴里说着亏欠,但脸上半分愧疚也

    没有,萧白舒道:“你当初不是告诉我,不是你偷的吗?”

    “我也说过,”楚欲凑上他耳畔,温热的呼吸扫去冰冷的风,“别太信我,萧庄主。”

    “你······!”萧白舒耳根酥麻,自觉被耍了一道。

    转过脸,楚欲却笑得开怀。

    下山的雪地里,印出来一对深深浅浅地脚印,路不平,底下沉积的冰雪也滑,他们只能走得格外踏实。

    第66章 血亲

    午后。勤逸院内。

    自下天山后, 楚欲和萧白舒回程比来时还要急促,一匹喂饱的汗血宝马险些被他们累出病来, 匆匆回了白云山庄, 却没赶上陈毅的脚程。

    “大公子去后山了,得晚上才回来。”

    勤逸院的小丫鬟第二次来宴客厅给萧白舒赔礼了:“要不庄主跟楚公子先用饭吧,大公子每次去后山训话,总回来的晚, 这晚饭就跟庄主吃不到一块儿去了。”

    “你饿吗?”楚欲撑着脑袋看小丫鬟, 嘴里向身边的问。

    萧白舒确实有些饿了, 但这会儿居然比楚欲还要紧张, 实在没食欲,挥手打发:“不用了, 我们就这里等兄长回来。”

    “是。”小丫鬟福身退下去。

    萧白舒说完就又喝下一杯茶, 勉强先填个肚子,他们几乎马不停蹄,回了山庄就直奔兄长的院落。

    “咕噜噜······”一声突兀的声音突然传出来。

    或许是茶水饮多了,萧白舒端坐的身子僵了一下,面上神情难掩尴尬。

    “哈哈哈哈。”楚欲紧绷的神经也突然放松了一瞬,拍桌将小丫鬟叫回来:“不管他了,先上饭吧, 你们庄主可是在自己家里都饿得肚子叫了。”

    小丫鬟还未走远,立刻在外面躬身应道:“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萧白舒脸上的尴尬顿时加倍, 一把按下来楚欲放在桌面的手,狠狠瞪了一眼。

    楚欲笑意未消,趁房间里没有旁的人, 伸手凑过去往萧白舒脸颊上擦了一道,低语:“萧庄主的脸皮怎得还是这么薄, 惹人怜爱啊。”

    “被小丫鬟听见害臊了?”楚欲见他不说话,接着调侃他。

    “有损白云庄主的颜面了?”

    萧白舒仍旧盯着他,一副想要追究又发不出火的样子,楚欲看了简直要乐出声了。

    回程的路上他们都少言寡语,拿到了万物湮,骑上马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此时楚欲才放松下来。

    “萧庄主,别又不说话啊。”

    楚欲索性把脸也凑过去,对着他耳朵说话,一副亲密姿态:“不好意思直说呀,这白云山庄的姑娘里,应该还有你的通房丫鬟吧,怕别人笑话我收敛些就好了。”

    萧白舒眼见着他越来越没边,只稍微前倾就印上楚欲的唇瓣,感到面前的人终于住了口,他却有些不愿分开,蹭着那点软肉轻轻蹭了一会儿,才退回去。

    每次碰上楚欲的身体,拥抱也好,吻也好,彻夜缠绵也好,他都能从心底轻微地震撼。

    楚欲有那么绝顶的武功,身体里有极为强悍的内力,碰上去总是那么柔软,似乎有深不见底的温柔。

    “萧庄主又长进了。”楚欲舔舔唇,就像舔掉萧白舒弥留在上面的气息。

    “我不想听你那样说,”萧白舒从他滑出来的舌尖移开眼,“跟别人什么的。我既然都向兄长表明了心迹,断不会做出来有负于你的事情。”

    楚欲却惊叹道:“居然光天化日之下,在你兄长的宴客厅里亲我,还不会脸红了。”

    “······谁叫你胡言乱语。”萧白舒方才不觉得脸热,此刻被楚欲一说,才顿觉得羞臊。

    他总是端正体面的,以前被楚欲出来难堪的姿态,看尽了落难的样子,终归还守着自己的身份,没丢了体面。

    现在在兄长的地方,情不自禁做出这种事,回想起来都能让他臊好一阵子了。

    “庄主,这是勤逸院的小厨房特意为您准备的饭菜。”小丫鬟去了又返,身后还带着几个端着餐盘的下人。

    一一将饭菜摆好,并不像先前那顿酒席一样琳琅满目,果真是“小”厨房做出来的,看上去都是些家常菜。

    “大公子吩咐过,庄主何时来勤逸院,都让小厨房的厨子为您烧火做饭。”

    小丫鬟将清爽的鱼翅汤放在离萧白舒最近的地方,嘴里还没忘给自己主人表明诚意:“都是您爱吃的菜,没什么花样,虽然上个月厨子换了,但口味肯定一如既往。”

    “陈毅对你还真是,处处照料。”楚欲也诚心跟着称赞了一句。

    小丫鬟退下去,他先把萧白舒最喜欢的汤先给自己盛了一碗尝尝:“好手艺。白云山庄招揽能人异士的时候,连厨子也不放过吗?”

    萧白舒看他喝了自己喜爱的东西,还评价不错,自己也高兴了起来:“我的院子里也有,喜欢的话,随时都可以让人做。”

    “好啊,下回就去萧庄主的房里喝。”楚欲朝他眨眨眼。

    用过饭后,也不知是下人们都长眼色了,还是萧白舒来这儿的惯例,楚欲明显感觉到天黑之后,宴客厅的仆从们少了很多。

    勤逸院可算作是武林盟主的老宅,守卫比萧白舒的对影庭多上几个都不奇怪,毕竟要找武林盟主讨个说话的人,肯定比萧白舒生意往来上吃瘪的商人要多。

    楚欲感觉自己的耳力似乎有些退化,他原本应该无需特意感知,就能分清楚这周围的布防,可当他意识到屋外的下人都散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不知道四周的动静。

    他凝神去感知,耳朵就像被堵住一样,如同常人,完全没有什么内力灵巧流通,同微风气息也能同感的知觉。

    他一时奇怪,去看萧白舒,只见萧白舒跟之前一样,并无变化。

    于是他闭上双眼,彻底静心让内力在体内流转,暂时察觉不到异象,经脉疏通,并无什么什么不适,丹心处也是自己沉积源源不断淌出的真气。

    “大公子回来了。”

    小丫鬟在门口的声音,楚欲才能像普通人一样听见。

    “恭迎大公子,庄主和楚公子已经在宴客厅等候多时了。”

    楚欲遥遥地看见一抹粉色的裙摆在屋子外行礼。

    是哪里出了差错,难道耳力一时不行,就连目视也会减弱大半吗?

    他五官自幼异于常人,特意的栽培只会更加灵敏,怎么也不会出现如今这样的情况。

    但看见陈毅踏进门的一瞬间,他还是不动声色,让自己一如往常。

    “后山今天比武,新一批的好苗子,我得去盯着看看。”陈毅毫不在意跟萧白舒直接解释起来。

    萧白舒是不插手江湖事,但白云山庄每年新进和辞退的侍卫他还是知道的,不过近几年几乎除了因练功致残致伤的,很少再有到了年纪告老还乡的了。

    “无妨。”他站起身迎:“事关兄长的安危,是大事,所以回庄会来此等候了。”

    陈毅今日衣着简谱,仍旧是上好的料子,看起来却有些疲倦,人也看着闲适得多,身上的江湖气都遮掩了大半。楚欲想那是因为他旧疾还未全消。

    “这是万物湮。”他直接从腰间取下来锦囊放在桌上。

    “这么快就找到了?”陈毅面露惊色,从桌上拿起,然后打开来朝里看了一眼,洁白的小花饱满欲滴,虽然被采摘下来,但是躺在锦囊里,花瓣尖端还冒着露水一般。

    “果真跟书里写的一样。”他道。

    “什么书?”楚欲也疑惑,这东西是真正活在传说里的,他自己采药时都足够诧异了,还能有人把它画下来写下来吗?

    “小时候不知从哪看过的画本,里面都画了些奇奇怪怪的飞禽走兽和草木,没想到的确如此。”

    “《往生经》?”楚欲不禁低声脱口而出。

    不怪他忘了顾忌,实在是这本书太晦涩偏门了。

    这是南疆曾经奉为神书的图谱,相传里面记载都是存在于世的神物。

    只要集齐了这里面的神物,通过某种仪式,就能得道升天,不老不死,所以才称为《往生经》。南疆大多令人发指的邪术,也都从里面得到一些启发。

    书里图多,描述少,全是些长相奇特被叫做妖怪的东西,当然也有人称为“神仙”。

    《往生经》里只在特别的地方才会标注,比如像万物湮这种画出来跟野花一样看似寻常的东西,不添上几笔标注出来特征,都不会有人认识。

    《往生经》里,一念成神,为人敬奉,一念也能入邪,炼出山魁活尸。

    但这本书,早在当初南疆宗派被正道屠戮的时候自毁了。

    唯一的一本是娘亲带出来的几章残卷,他也只有小时候才看几眼,第一次跟楚行之去拿万物湮,拿出来之后,白色的小花放在手里,他一样差点没认出来。

    “是叫这个吗?”陈毅的声音打断了他:“那就是吧,应该没错了。”

    楚欲抬眼重新打量起陈毅,身体里的内力似乎蓄积在胸口处淤积,反复盘旋失去惯常的路数,不过眼下他更在意陈毅这个人。

    那种之前跟陈毅共处一室被打量的不舒服,现在直接转变成对这个人的不自在。

    他完全可以肯定,陈毅知道的东西,远比他有意或者无意泄露出来的消息要多。

    甚至也可以怀疑,这句话对万物湮状似无意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陈毅知道他的身份了。他想。

    或者······远不止如此。

    “没想到武林盟主对这些少见的药材也有耳闻。”楚欲道。

    “现在万物湮已经拿到了,兄长什么时候可以治疗旧疾,我看晚一日不如今快医治,也免得你再受那病的折磨。”萧白舒直言。

    陈毅却摇摇头,点点桌面示意他们都坐下来,这才道:“还需要一味药引,即可开始疗伤了。”

    “是兄长的血亲之血吗?”萧白舒听楚欲说过,此刻心有挂念,挂念兄长的旧疾,也挂念楚欲的娘亲。

    自从他知道楚欲是为何要拿到洗髓移骨散后,心思如同楚欲一般焦急,不过远远没有楚欲能沉得住气。

    他在白云庄主上面的耐心,往楚欲上分半分都挪不过去。

    “看来你也知道了。”陈毅应和,目光却看向楚欲。

    “武林盟主是早有准备,才会让我们上山寻药的吧。”楚欲也迎面对上他的视线。

    “是。”陈毅温和地笑了:“你很聪明。”

    楚欲:“你既然是萧鹤前辈的养子,血亲是已经找到了吗。”

    “我想是找到了,不过须得再等等。”陈毅道。

    气氛不知为何蒙上一层剑拨弩张的意味,但两人面上却都分外平静,萧白舒以为是自己感觉出了错。

    “兄长是遇上什么难处了吗?”他问:“你的血亲不肯帮你?”

    一时无话,他继续道:“如果是因为父亲,我想他也会为了你的安危着想,即使你要同亲人相认,他也不会不肯的。”

    陈毅点点头:“我想他应该是肯的。”

    须臾。他对着萧白舒道:“其实,在你之前,我有一个亲兄弟。”——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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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7章 处心

    有兄弟这事儿太寻常了。

    家里没个兄弟姐妹的在天召才算少见, 就连萧白舒小时候见过的表兄弟里面,都有几个兄弟姊妹。

    反倒是像他一样, 有家业要继承的, 有武林盟主的名声要继承的,有绝世武功要继承的,居然就他一个独子,实在少见。他那个未出阁的妹妹, 这些年也经常被母亲表亲那边的人接过去江南照料, 论熟悉的程度, 还不及住在承州附近的表妹熟悉。

    因此, 当他听到陈毅告诉他,其实还有一个兄弟的时候, 只觉得有总微妙的体会。

    白云山庄的实力, 现在要多养活一个人,很简单,但自己突然多出来一个兄弟,这感觉,就像父亲当初指着陈毅告诉他——这是你的义兄,以后你们就是亲兄弟了。

    这回的兄弟肯定没法如同他和陈毅这些年的感情一样深厚,但已经经历过有相伴长大的义兄, 多出来这一个兄弟他也只想到当作手足来看,这么看, 跟父亲告诉他那时候的感觉也相差无二。

    只是超过他预料的是,房间里的气氛也同样微妙地变了。

    萧白舒在思索怎么安置这个新多出来的兄弟,楚欲却站起身:“我累了, 先回去休息。”

    “好。”萧白舒起身扶了他手臂一把。

    楚欲反手抓在萧白舒肩上,原本是粉饰的说辞, 好像真的灵验了一样。

    四肢的疲惫感在他站起来的一瞬间袭来,真气在体内流转如常,内力也并无消减,但手脚,连同头都跟着一起浮上倦意,可也没到让人昏迷的程度。

    只是累,身体的肌肉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比他上天山都累百倍。

    楚欲想好好睡上一觉,但已经能感觉到就算睡着了,也不会缓解,他很可能闭上眼,累得睁不开,也不会真正的昏迷。他源自内力的灵敏在退化,作为一个寻常人的五官却反而浮现出来,胸腔蓄积的那团气越来越集中,压迫在心脏上。

    “怎么了。”萧白舒看他低下头问。

    楚欲摇摇头,垂头正好对上陈毅的脸,一字一字道:“武林盟主。”

    他嗤笑一声:“煞费苦心把我留下来,难不成只想看我睡觉?还是想和我睡觉?”

    话里的恶意毕露,陈毅好似不在意样的,转而看向萧白舒:“你真的想好了要跟他在一起?”

    萧白舒感到楚欲状态好像不太对,伸手架起他的手臂支撑,肯定道:“想好了。我不是一时冲动,我想跟他堂堂正正地在一起。即使父亲在此,我意已决。”

    “就算他当着你的面,对我不敬?”陈毅问。

    萧白舒是相信楚欲不会做无意义的事,说无意义的话,楚欲的心思很多时候细腻地连个称呼,都是不会乱叫,有所含义的。

    但也相信他性情浪荡惯了,方才的话的确是不应当,另一半的心还吊在楚欲突然异常的身体上。

    只能自己替他道歉:“我们一路奔波,还没停过脚,他应该是真的累了,说话冒犯了兄长······”

    “我还有话,也想让他听听,要是晚了,你们可以都歇在勤逸院。”陈毅打断他。

    萧白舒搀扶楚欲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些,心头没来由地忽然一阵慌乱。

    “你放开。”

    楚欲把他的手扒下去,也没坐下,强自站得笔直:“武林盟主,是想起什么非我不可的事情了,要跟我,叙、旧!”

    “你想站,就站着吧。”陈毅状似关怀道:“坐下舒服些,休息一会儿。”

    楚欲面上神情冷漠:“有话直说。”

    陈毅不急不缓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以长者姿态抬起手还给萧白舒和楚欲都满上。

    萧白舒眉头微蹙,楚欲却目不转睛盯着他。

    “我来白云山庄的时候,已是孤身一人,无亲无故,若还有血亲,也只有一个弟弟了。小时候,我是在山上长大的,那是一座······有匪贼的山。”

    陈毅提到这时,眼也没抬,目色压低凝聚了一片凉意,似乎有些不愿提及。

    “当时大军剿匪,殃及周围的村落,连我父母也一并受害,那块地方一直风水不好,儿时总听说有人受害,所以剿匪那天,我远远看见官兵进山就被吓了一跳,躲起来了,后来等安静下来,再回来看过一眼,山上连个活物都没了,父母双亲也都纷纷受到殃及而丧命,但我弟弟的尸体却没有找到,我想,他还是活在这世上的。”

    楚欲冷眼看着他,方才隐约的直觉被印证。

    甚至浑身的疲惫都变成了寒意升腾。

    心脏上那股压制的力道,就快要破开胸膛冲出来。

    连陈毅话里那些对自己身世冠冕堂皇的遮掩和谎言他都不屑于去听清楚。

    哥哥这个角色在剿匪时的漫天血雾里已经消失了,他是会偶尔怀念,但怀念的绝对不是这个人,而是这个身份,是一同相依为命的手足之情。

    “洗髓移骨散,是你拿走的。”楚欲听见自己的声音问。

    “大军进山,我只能带走有用的东西。”陈毅稳声回他。

    “前阵子的消息,药方在白云山庄,是你放出来的。”楚欲视线不移落在他脸上。

    “我想总会有人能闻风而来。”陈毅的目光始终温和,一如他看待萧白舒、看待那些下属和小辈一样,宽厚极了。

    楚欲沉默片刻,室内的烛火也稳稳地染着,火苗连动也不动一下。

    “你们是······”萧白舒心里那点没来头的慌乱,这时却彻底坐实了。

    “他就是我亲弟弟。”陈毅说。

    楚欲和他同时开口,说的却是:“我想回家。”

    萧白舒愣了下,才意识到楚欲的意思,他将兄长平静许多的脸细看了一遍,又转头看了看楚欲,这两个人要论起来长相,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萧庄主。”楚欲只轻轻开口。

    萧白舒当下扶住他转过身面向门外:“兄长,我们先行一步。你说的话,我都记下了。既然人已经找到了,我先将他带回去,明日我们再议你需要······需要血亲之血的事情。”

    “也是你派人监视我的。”

    楚欲和萧白舒已经踏出了房门,他才停下脚步,朝着面前的庭院地开口。

    陈毅在他身后目送,跟先前楚欲来山庄时一样,视线总随着他。

    就在楚欲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身后才传来一句淡淡地回应:“不是。但你要是受困,我可以帮你。”

    楚欲脚下没停,同萧白舒一路无话。

    内力不听使唤,虽然在身体里仍旧运转,但失去了平时缠身的功效。

    带来的耳力丢失,目视也成了普通人,现在踏在回对影庭的长长木廊上,底下是不变的深潭池水,脚下的步子也显露出来。

    跟萧白舒一样,一步一出声。他踏雪无痕的功夫也自行消散。

    只要内力还在,筋脉没有受损,这些都不是要紧事,总会有时间回来。

    万万没想到,现世上,还有人能对他下药。

    他怎么把他的好哥哥忘了。

    官兵剿匪时,他哥哥十一岁,母亲早已传授给了他一些术式。他那会儿还太小,听过几耳朵,全然云里雾里。不过他的哥哥总是好学,常常能缠着娘亲多讲一些。

    现在这些,居然用在了自己身上。

    就连洗髓移骨散,他带着娘亲几次奔波,山上的日子也不好过,娘亲自己都不知道遗失在何处。

    原来也是他拿走的。

    “大军进山,只能带走有用的东西。”楚欲简直想笑。

    所以呢?

    他和娘亲就是没用的东西,能让自己的亲哥哥迫不及待地趁机早早逃走。

    所以就特意告诉他留在那里等候,自己去探路,然后一去不回?

    这块疤放在他心里,实在是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这种人,他就当他死了,没了,从过去里抹去,只是想一想,都是浪费时间。

    陈毅,姓陈,不过是改了字,连生父的姓氏也没变,是他没想到。

    没想到身靠名门武林盟主也是那个贼窝里出来的,更没想到他的亲哥哥会处心积虑地谋划,为了找出来他。

    为了拿他的心头血治病。这才肯放出来消息引他上钩。

    他一路铺垫这么多,就为了让自己心甘情愿地上天上去采药吗。

    楚欲感觉受压迫的心脏在一点点变硬,沉甸甸地坠在胸腔里。

    他快要把所有的情绪都排开,才能正常的去分析思考,他这一路,都在陈毅的计算之中,陈毅是从什么时候知道他的身份的?

    是萧白舒在清风间被人凌-辱,然后他出手相救趁机换掉了林桢的身份潜入白云山庄,还是他在神剑宫,被顾青林汇报了行踪,陈毅才有所怀疑?

    还是从他第一次在白云山庄闯入萧白舒沐浴开始?

    这些都不应该,他一遍遍地回想自己的行踪,言行,他跟陈毅见面的次数都只有寥寥几面而已。

    陈毅知道他的出身,那会知道他跟楚行之的关系,知道他盗中仙的身份吗?

    楚欲突然抬起头,扫视了一圈头顶的廊柱,空无一物,那些行踪诡异的山魁没有跟来。

    陈毅最后说的话,这些东西不是他派来的,真的可信吗?

    他转过头看萧白舒,忽然有一丝虚幻的感觉。

    他和萧白舒这一路,是不是都在陈毅的掌控之中。

    只是为了让他上天山,让他进白云山庄,然后现在中了计,自投罗网吗?

    “原来,你就是兄长的弟弟。”萧白舒看他面色少见得认真沉思,带他进了自己的房间。

    “回家了。”他说。

    楚欲这才抬目正视他,“我也没想到,你的好兄长,会跟我有关系。”

    萧白舒跟他确实有过肌肤之亲,这种事他其实并不过于在意,但他和萧白舒相互知晓过彼此的部分过去,单凭这点,萧白舒的位置就不同于旁人了。

    可萧白舒,也一样是陈毅的好弟弟。

    他们才是情同手足的好兄弟。

    “没想到你们小时候,曾经有过那样的遭遇。”萧白舒道。

    楚欲却道:“这点小事,不足挂齿。”

    “是因为他是你的兄长,才让你格外心软吗?”他问。

    萧白舒将他按在床榻边缘坐下,蹲身下去伸手摸摸他的脸:“不是。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

    楚欲:“那换一句。”

    “好。”萧白舒拉着他的手,一点点去摩挲手指。

    他只记得楚欲对这个兄长最多的一句描述就是“在我和娘亲逃命的时候,跑了。我就当他死了、没了、消失了,怎么都行。”

    但陈毅于他,的的确确是个处事周全,关心有加的兄长。

    “如果,如果我劝你,帮我兄长,你也不会答应的,是吗?”萧白舒低着头问。

    楚欲的目光冷冷地放在他身上:“他是你的兄长,你们如何,与我无关,但想让我救他?”

    他沉声道:“除非我死了。”

    第68章 山雨

    换做别人, 萧白舒看出楚欲和对方并不友善,甚至有些针锋相对的意味, 他肯定无所顾忌地能站在楚欲身边, 哪怕是用白云山庄的庄主身份,也不会犹豫。

    但这是他的义兄,虽不是亲生,可自从陈毅年少时进了白云山庄, 于他, 于父亲, 包括那些甚少往来的亲眷, 陈毅也尽到了他身为大公子的责任,态度也有礼有节, 完全找不出一点儿不对。

    此时楚欲冰冷的视线朝向他, 两厢拉扯,他无论如何考量,都难以用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来看待这事。

    “他无论做过什么,毕竟是我的兄长。”萧白舒垂下眼道:“父亲从未亏待过他,他也没有对不起白云山庄。”

    “我说了,那是你们的事。”楚欲连纠正陈毅那些谎言都嫌零碎:“你要是想劝我,大可不必。要么, 你别再我面前提起这件事,要么, 你我就此别过。”

    “我知道。”萧白舒捏着他的手指改为抓住掌心,左右为难几乎写在了脸上。

    “你还要救你的娘亲,我都记得。可洗髓移骨散现在在兄长手里······”他低下声, 握紧了楚欲的手,却毫无底气, “你如果不帮他,他不会把药方拿给你的。”

    楚欲眉心蹙起,他当然知道会这样,陈毅大费周章,把他每一步都算进去了,又怎么会出现这种失误。

    但他仍旧放不下心里那道膈应,想让他心无芥蒂地帮陈毅,实在是笑话。

    陈毅的旧疾,他也诊过。

    虽然算不上什么来势汹汹能要人性命的,但长此下去,身体迟早会被消耗殆尽,能不能留下性命另说,这病完全是陈毅自己吃了强行催生筋骨的药,为了练武而导致的,走这种险路,一旦消耗过头,他一身的功夫,肯定是废了。

    像陈毅这样,能抛下自己和娘亲逃命,能为了坐上武林盟主不惜对自己下药的性子,也不知道是丧命更可悲,还是让他成为废人更痛苦。

    “你觉得,就凭他今日所言,你就能在我的面前为他说话?”楚欲突然抬手,一把扼住萧白舒的下颚,将他视线抬起来对望,虎口压制脆肉喉骨。

    “即使他意图拿我娘亲的性命来威胁我替他做事,你也会帮他说话?”

    他面无表情直直看着,不放过萧白舒脸上任何仓惶的神色。

    “我没办法什么都不做。”萧白舒喉结滚动,呼吸困难地喘出气。

    明明他心上从来无惧楚欲的身手,有千百倍的信任,现在却油然而生一丝惧怕,仍旧毫不挣扎,稳住声线坚定道:“你是我想要共渡一生的人,他是我的兄长,我不能看着你们没有退路。”

    “他给过我退路吗?”

    楚欲收紧虎口,指节勒进萧白舒侧颈的皮肉里,眸光深重:“他抛下我和娘亲的时候给过退路吗?他设计我一步步走进白云山庄的时候给过吗?你听他一面之词就认定我们不过失散的亲兄弟,你知道他当初是怎么对我和娘亲的吗!”

    萧白舒脸色涨红,艰难道:“我不知,但我愿意、愿意替你分担。你眼下先、拿到药方,就可以救了你娘亲,到时候你们可以再议是非。若是······现在就,起了冲突······那你这两年,岂不是、功亏一篑,谁也、救不了。”

    楚欲心头微动。

    听着萧白舒出声越来越短促,直到鬓角青筋都隐隐浮现,才松开手:“你对陈毅也是这副态度吗。两厢都想讨好,为他说话,这头又来安抚我,谁也不想得罪,你是把这当作你白云山庄的生意了,还是真当自己能左右什么?”

    萧白舒刚重获呼吸,一手撑在床沿上,低下头大口喘气,平复心跳。

    他虽然不会武功,也能感受到楚欲刚刚全凭手劲对他动手,还只是稍加扼制,要是全力而出,或者用上丁点儿内力,现在他的脖子应该早就断了。

    “你的身体怎么了?”切身体会过,方才楚欲的异常他更加忧心,抬起还涨红未消的脸问。

    楚欲扫了他一眼,径直躺倒在床榻上,少见得连衣服也没脱。浑身的疲倦感,在他方才动手之后加倍袭来。他只是稍微的使了一点劲而已。

    不知道这种感觉要持续多久,可能睡一觉就好了······

    怎么可能。

    他轻扯嘴角,寻常毒药伤不了的身体,万物湮那种逆向而生的邪门东西都没能真正伤到的身体,却被自家人抓到弱处,给自家人下药,真让人想笑。

    八成要他心甘情愿地为陈毅掏出来心头血,才肯给他解开。

    “我内力使不出来了。”楚欲看着头顶的床帐,刺绣真精美,白云山庄,从里到外无一处不妥贴。

    “是因为······”萧白舒还不太能适应,直接说出来自己兄长给别人下药这种话。

    “是。”楚欲体贴地帮他说出来:“你的好兄长,想逼我就范。”

    他自由惯了,又是武功绝顶的高手,身体失去控制这种事,无异于困进牢笼。但面上看不出一丝因此带来的慌乱,只是双目放空。

    萧白舒脖子上留了一圈淡红的指痕,起身想帮他换下一路奔波的衣裳,楚欲也没抬手,半点不配合。他只能跟着一起,连床榻也没躺下去,只敢靠在边缘地木梁上。

    过了会儿,把楚欲交给他的小瓷瓶拿出来,小心翼翼地给他侧颈上那处拔除虫子的伤口上药。

    方才在楚欲使不出内力的时候,他的心似乎才触碰到楚欲带给人的恐惧,他还是那个杀人于无形的盗中仙。

    就算他现在使不出武功,也丝毫不影响他周身的凌厉。尽管留给了他足够的情面,可只要楚欲想,还是能立马同他恩断义绝。

    以至于这会儿床榻上的人都闭上眼打算消息了,他也余悸未消,怕楚欲当真因此跟他从此形同陌路。

    若不是这件事的影响,今日本应该是一家团聚的时候。

    正值大年初二,白云山庄里的红灯笼一直挂了半个多月,火红的喜庆色要燃到第二年开春,山庄里一些畏寒的草木都抽枝发芽,才会换上平时的灯笼。

    他年年都能感受到过年的热闹,承州街上的夜市能灯火不灭到天亮。

    唯有今年,他在和楚欲赶路的马匹上渡过。

    他其实原想······

    他原想楚欲身世不平,父亲离世,母亲又这般不能相聚,亲兄弟也在他嘴里那一句“在我和娘亲逃命的时候,跑了,就当他死了、没了、消失了,怎么都行”成了个心结。

    那自己带楚欲回白云山庄,还能赶上和兄长一起吃个团圆饭,也算是让楚欲也过了年。

    要不是今日兄长那番话,他不会又一次想到那么清楚。

    楚欲嘴里只一笔带过,不愿多提的话,足以在萧白舒心里划上一刀。他总想着楚欲没说,但那定是痛的。

    兄长那番意外造成的惋惜,孰对孰错他都没来得及去细想,就要拿楚欲的心头血来换洗髓移骨散了,换他娘亲的命,换兄长的安危。

    屋子外的月色不似灯笼那样有融融暖意,像是能透过窗户纸把凉意都照进来。

    房里已经放着两个火盆了,他打开被褥搭在楚欲的身上。

    “萧庄主。”楚欲闭着眼喊。

    “我在。”萧白舒伸进被褥里去拉住他的手,楚欲总是不避开的。

    “我要是帮了陈毅,会死,你还会让我帮他吗?”楚欲低声问,像在说什么悄悄话。

    萧白舒心头被人猛抓了一把,手指也跟着纠缠紧密,喉咙里窜上来一股涩意,清楚应道:“不会。”

    话语落进夜里,两个人各怀心思入眠。

    ·

    第二日天还未亮,楚欲就醒过来。

    身体里的内力始终难以使出来,让他夜里听不见任何动静反而不踏实,早早地睁开眼。

    娘亲在他身上下了那么多的功夫,让这具身体百毒不侵,却忘了最了解这副身体的人,恰好是自己的至亲。手足算计,若娘亲还在,也不知会做何感想。

    他起身放轻动静,绕过萧白舒下地,没有内力的加持,他做不到完全销声匿迹,不过仔细着没发出来什么声音。

    萧白舒还老老实实地靠坐在床架上。很少有的老实了。

    自从他们有过肌肤之亲,萧白舒总是离他很近,是君子行径,明明忍到难耐,不得他点头什么也不敢做,听话极了。随便动动手指头逗都能一触即发,少说也要把自己圈在怀里睡才安心,像只护食的野兽,唯恐守护的东西被惊扰抢去。

    他步伐未停地离开,同温暖的床榻分离。

    “后会有期。”楚欲打开房门,对着眼前一池落满拒霜花的湖水,开口无声。

    晨曦将至,冬日里本就亮得晚。

    白云庄主有了他这个贴身护卫,连暗卫也没了,单有柳枝和几个下人在远处已经开始忙活早饭。

    楚欲从另一侧的木梯绕了一圈,避开这几个下人,山庄他来过几次,路线已经是了然于心。

    “咻——!”

    楚欲前脚刚踏出对影庭的东门,一支长箭划破气流当空直直朝他射过来。

    楚欲利落侧身避开,第二支又贴着他的右腿刺过来,抬腿一翻稳稳落地,脚步声失去内力无法掩盖。

    紧接着就是接二连三的长箭,准头错开,像是刻意朝着他的四肢来,只能以身形穿梭其中。

    长箭上凝聚了内力,擦着他发丝射出去,马尾发梢随之摆动。

    腹背受敌,前后都是往来的箭矢,力道尖锐,射空了直接扎进两侧的走廊里,砸在月门上的长箭出手狠辣,在石板上击落生生被劲道反噬自断。

    第69章 倾盆

    楚欲本就练得是身法和真气融会贯通的功夫, 同他浑然一体的内力现下消失,让他连行动也迟缓不少, 更无法预测和感知危险。

    最后一支箭当他的心口刺过来, 楚欲暗器从袖口拔出,回过身扬手掷出去。

    箭尖打在片叶银针上,竹叶状的暗器居然从中裂开掉落在地,石板上落地清脆, 箭矢也震颤过后滑下来。

    楚欲心上一沉, 这长箭上凝聚的居然是能把铁器劈开的内力, 四周隐藏的这些对他出手的人, 全都是凌驾于普通高手之上的精锐。

    是白云山庄的人,应该就是陈毅养在后山那批暗卫, 说白了都是些杀手罢了, 跟养死士无二,只会些要命的手段,连个有来历的招式剑法都使不出来。

    一堆替人做事的工具,可惜他现在用不了内力,连软剑也御不了。

    几枚暗器渐次自指尖滑出去,威力自然减弱了九成,但准头不减, 每一枚都打碎了新发的树叶,直直钉在了四方遮掩的人群里。

    两侧几声轻微的气喘传出来, 没粹毒的片叶银针只一半插进皮肉里,这点小痛不过让左右穿行的长箭少了几根。

    楚欲被扰地心绪不宁,不愿同陈毅过多交涉, 伸手抓了一把长箭,迅速抬腿踢开剩下的, 反手一掷往身后的月门甩出去。

    “在自己的山庄里,还需要用这种暗箭伤人的手段,也不怕被人笑话。”楚欲沉声道。

    果然,长箭穿过月门遥遥落地,四周的攻击停止,陈毅迈步从月门里走出来,冲他拍了拍手掌:“好功夫。”

    楚欲轻笑:“我都没出手,武林盟主莫非是梦里看见的?”

    “一般的练武之人,中了这药,这时候已经昏迷到连五感也封闭了,你不过没有内力而已。能撑到现在,还可以自保,这具身体还真不同凡响。”陈毅毫不吝啬地夸赞,还带着些笑意。

    “高看了。我也只是个一般的练武之人。”楚欲眸光粹着寒意,直言道:“你想让我帮你,我现在不想,等我什么想了,自会来找你。”

    陈毅面色因为旧疾苍白不少,但今日锦衣加身,气势不减,走进他道:“你想拿洗髓移骨散,这本来也该有你的一份,只要你救了我,我给你药方,大家各取所需,实在没必要闹到动手的地步。”

    萧白舒曾经也拿药方同他说过各凭本事的话,在这一点上,他们还真是有同门同派的兄弟义气。

    只是陈毅说出来,未免也太过荒唐可笑,楚欲懒得应他,只面色不改地看着。

    陈毅耐心十足,又道:“你想拿洗髓移骨散,江湖上人人都想要,我给你,这就是你我共享的了,有了它,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管你拿它是什么目的,救人还是治病,都可以实现,就算你自己有一天害及性命,也能拿它多捡条命。而且······”

    前面的话楚欲都当了耳旁风,只这时突然停下来,他却若有感应般,目光凉凉打在陈毅的脸上:“怎么。”

    陈毅神情如以往宽厚,坚毅的眉目柔和下来,缓缓道:“洗髓移骨散能让人起死回生,你难道不想知道娘亲的下落吗?”

    楚欲心头一震。

    后背徒生寒意,那话印在心底,反复确认后连双手似乎都开始发麻。

    “你怎么知道娘亲的下落?”他微微动了动手指,让自己声线听上去平稳:“这么多年了,当初不是你抛下了我和娘亲吗?”

    陈毅不答,反而开口道:“我前些年有了自己的人脉,时常想起你们,总还是在派人打听着,希望能有些下落。”

    “所以呢?”

    楚欲连他这个打听,是不是只是为了他自己练武的旧疾都不在乎了,胸腔里那股来自真气郁结,不得发散的压制力,都一点点变成了实体挤在心口。

    “就在两年前,我打探到了她的下落,”陈毅不着痕迹地观察他的脸色,“她确实也深受重伤。”

    “什么!?”楚欲瞳孔微睁。

    陈毅款款道:“你也很久没见过她了吧,听萧白舒说,你和他同行一路,从未提过自己的父母双亲,这些年,过得也应当不容易。此事之后,你要是还想留在白云山庄,我愿意为你正名,向我父亲说明,我们依旧还是做好兄弟。至于娘亲,我也会带你去见她,现在药引都已经就位,我也想治她的伤。”

    萧白舒为楚欲守住秘密,他不觉得奇怪,萧白舒虽然是白云山庄的人,心里免不了向着陈毅这个兄长,但对自己,还不至于到出卖的地步。这点他还是能放心。

    不过······陈毅是为了要他的心头血,连娘亲的下落都敢拿出来。

    楚欲突然发问:“是你在江湖上放出洗髓移骨散的消息,特意让我现身。”

    “这药方,世上只有我们和娘知道,它能医死人,腐肉生肌,我想你要是活着,本就是自家的东西,听到这消息,一定也想费尽心机也要拿到。毕竟那年剿匪,你和娘肯定都受了重伤,加之娘的身份,她一个弱女子,被有心之人发现,也免不了再遭重创,这药方有备无患。”陈毅像是万分坦诚。

    这原因楚欲将信将疑,但娘亲的下落,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陈毅为什么能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才有娘亲的下落。

    自陈毅提起娘亲,他后背就无端冒出一层冷汗,总有什么东西悬在头顶一样。

    “我凭什么信你?”楚欲道:“我寻了这么久,都没有娘亲的下落。”

    陈毅似乎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来一副玉佩,成对的白玉上遍布了药门五毒的图腾。

    楚欲目之所及的瞬间,整个人僵在原地,无端生起的寒意遍布四肢。

    “这玉佩,是娘贴身所带,你应当认得。”陈毅手中一松,玉佩就在手里垂下来,摇摇晃晃。

    “她曾经讲过,起先这是她准备送给意中人的,但一心忙于研习术式,之后想赠给亲传弟子,药门却被毁四散,再后来,在山上生下你我,原是想等我们有机会下山了,就交给我们,最后却······

    “总之,你应当认得。”

    陈毅的话还在说着,晨曦微弱的光线照在一对白玉上,随着晃动玉石上是隐约流转的光泽,把神秘和象征五毒的恐怖图案也照的温柔。楚欲的胸腔里因为药物郁积的那股力道,此刻犹如化为利爪狠狠扎进心脏里。

    胸口起伏剧烈,还站在白云山庄里,鼻尖里嗅到的却全是浓重的鲜血味。

    尘封的记忆翻天覆地压下来,心上破败的废墟彻底坍塌。

    ······

    一如往常去几十里外的镇子上赶集,楚行之踏雪无痕的轻功他已经青出于蓝,眼看天色渐晚,树梢把夕阳分出来细碎的轮廓,楚欲才从树干上站起来,使了轻功赶回去。

    隐居的丛林,每到傍晚时分,总是美得像画卷一样,那天的夕阳分外鲜艳,红得似血。

    只今日踏进林子里,就嗅到了风里的血腥味。

    越近越烈。

    楚欲身上还背着好几个赶集买回来的物件,满满三个大包裹,全部掉在地上。

    屋顶上都是洒出来的血液,走进院子里,房梁和篱笆上无一幸免,明明只有娘亲和父亲两个人在家,为什么就像经历了一场屠杀。

    他踢开脚底下的断肢,一步一步踩着那些黑衣人的尸首走进去,门槛上躺着父亲防身的长剑,剑柄也浴血。

    房门虚掩着。

    楚欲站在门前,仿佛已经灵魂出窍。

    这是第二次,他第二次见证这些残肢断臂在他眼前。

    大军剿匪那天要比今日的场景恶心得多,什么臭虫野狗撕咬尸首他都看见了,下过雨堆积成山腐烂发泡的死人皮肤,他都拿手一具一具地扒开过。

    都没有眼下来得让他失去理智。

    把娘亲的身体从死人堆里拔-出来的时候,他知道,他知道娘亲还在,还有呼吸,他还有一线的希望,他和娘亲和兄长还有约定,他要带娘亲走,他会救活的!

    可是现在父亲的长剑倒在血泊里。

    原有的上品软剑早已经传给楚欲了,他喜爱得很,随身携带腰间。楚行之就让楚欲在寻常的打铁匠那随意买了一把铁剑,除了防身就是拿来跟他切磋而已。

    谁也没想过退隐江湖,隐居数年,还会遇上什么让他危险的局面。

    虽是个不趁手的替代品,连软剑的流水剑意也使不出来,但楚行之也爱惜得很,不改往日的习惯,在周围的村落里行侠仗义,斩杀些穷凶恶极的匪贼时,也不会让血弄脏了他的剑。

    除非,他走到绝路上,才会连体面也不顾了。

    面前寻常的木门像是通往地狱,他都抬不起手去推开。

    门板上都是血迹。

    地面上都是血迹。

    大大小小的血泊,跟下雨一样不值钱,洒满院落。

    楚欲只是站在原地,却几近窒息,他弯下腰捡起来自己给父亲买来玩的长剑,心跳砸在胸腔里阵阵发痛。

    剑柄的鲜血把他的手也染脏了,他推开门,再抑制不住汹涌而来的悲痛。

    心脏抽痛地能让人绝望。

    他小时候连在死人堆里躲着睡觉都没哭过,抱着娘亲翻山越岭求生路也从没泄气过。

    现在却再也忍不住,浑身的生气都被抽干了一样。

    面色同地上死去的尸首一样,僵硬着走进房里,腿脚站不稳似的在靠近时打着颤。

    娘亲是在父亲的身下断气的。

    曾经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楚行之,他的父亲,彻底没了。

    后背上全是血肉模糊的伤痕,那些人唯恐他死不干净,连一块好肉也没留下来,刀锋深处露出白骨。

    楚欲花了很久的时间,才从父亲的怀里把娘亲拉出来,除了筋骨还连在一起,整个人身上的肉块轻轻拉扯都能掉下去几块。

    手上的沾染的血水好像是热的,怎么都止不住,热乎乎的,脸颊上也是。

    他看着娘亲只心口上当胸一剑被刺穿了,其他地方都被护的完好无损,父亲给她的最后的疼爱和保护都融在自己鲜血淋漓,残缺不全的身体里。

    他碰了碰楚行之大腿上那块悬之欲坠的肉块,娘亲闭着眼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自己的腰上是父亲赠给他的上品。

    这是第一个护着他们母子的男人,就算是因他带来的杀机楚欲也恨不起来。

    他教给自己剑法、轻功、一身的内力,在这之前,他没有过小桥流水、烟火人家的日子,楚行之给他了,还给了娘亲。

    他与自己而言,是一个好父亲,尽管自己还不知道情爱,也明白楚行之是一个好夫君。

    那天先清理了其他人的尸首,没从身上找到有用的东西,就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

    然后将院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一点点清理掉血迹,连门板的缝隙处也不放过,父亲和娘亲都是温柔又善良的人,是讨厌这些东西的。

    直到几天不眠不休的整理过后,他发现少了家中什么也没少,只少了娘亲和父亲身上的玉佩。

    刻了药门五毒图腾的玉佩。

    ·

    “这么早召集有要事?”

    “白云山庄里能出什么事,武林盟主八成是有什么要交代的了。”

    “青云观在城里等了两天了,就等着武林盟主一声令下。”

    “这算什么,我们明心、十绝、斩月三个门派在山脚驻守一个周了,门派里的要事都放下来了。”

    ······

    院子外突然脚步声纷沓而至,还夹着不同音调的各色谈论。

    楚欲鼻腔充斥着那股血腥味,一把抓了两枚玉佩,抬腿往陈毅脖颈上一踢,使尽了全力却抵不过他身体里雄厚的内力。

    陈毅站在原地生生挨了一下,连脸都没歪一下,徒手接住楚欲的小腿:“跟我合作,百利无一害,你何苦自讨苦吃。”

    楚欲指尖一翻,将片叶银针夹在指缝里当做利器,靠拳脚功夫朝着陈毅颈侧的命脉击过去,目似浴血的寒刃,沉声狠道:“你不配!!”——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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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0章 围攻

    对练武之人的内力下手, 特意用来禁锢体内真气的药,让楚欲被围困在四周已经现身的暗卫当中。

    陈毅也是旧疾突发, 此时定有彻骨之痛, 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压制,还能站在他面前跟他交手,只是空有一腔内力正遭骨筋更迭,也无法用在招式上。

    两□□脚相交, 楚欲拿粹透醒神香的暗器片刃一次次擦过陈毅的命脉, 以普通身法来博陈毅肉-体的力道。

    “你当真不再想想?与我为敌, 你会后悔的。”陈毅一手箍着他的手臂, 凑近低问。

    楚欲在沉默交手的当口终于肯正眼看他,神色阴沉万分:“我后悔怎么没第一次见你, 就杀了你。”

    趁陈毅愣怔时, 他一手还紧握爹娘的那对玉佩,另一手强挣出来反肘勒住陈毅的脖颈,猛地收紧将人下盘拔起来轮空摔在地上。

    力道当胸震过来,陈毅就势一滚,拔出身侧暗卫的长剑冲楚欲攻过去。

    楚欲居然知道百毒圣手和楚行之的下落,在他意料之外,但也干扰不了大局。

    先前只是怀疑楚欲的身份, 现在完全可以坐实了他跟楚行之的关系,只不过是在他的罪案上多加上一条。

    心知谎言已破, 陈毅更愈发肆无忌惮,招招冲着楚欲的四肢砍过去,药引心头血须得用活人当场取出来, 他要留着楚欲的命。

    门外一把短刀甩过来,楚欲分神一看, 几个门派人士都朝他围截,人群外一个熟悉的身影也被几个人拉住了。

    静水长刀被手下扔过来,陈毅起势握住的瞬间,膝盖的筋骨轻轻响了一声,似乎是要断裂,长刀顶在地上踉跄半步。

    他这时毫不掩饰自己身体不恙的旧疾,抬起眼沉着厉声:“楚欲,你不要不识好歹!”

    楚欲在围困周身的各类兵器里翻身避开,单凭拳脚功夫挣脱不下,手肘的衣料被刺了个对穿,察觉陈毅的弱处,一脚踢开身后的人,手中续起力道一转卸掉一柄拿着长剑的手腕,将掉下来的剑拿在自己手里。

    软剑没内力不能御,拿普通长剑朝陈毅挥过去。

    “铮——!”

    静水长刀直接砍断了他抢来的剑,楚欲只心中早有预料,仍然攻势不减,断了刃的剑并没停下来,直直往陈毅心口上插。

    “盟主!”

    “快去帮盟主······”

    “哪来的毛头小子,敢在武林盟主的地盘上撒野!”

    “杀了他!”

    “别让他跑了——”

    ······

    陈毅四肢剧痛,行动迟了片刻,断剑在下颚擦出来一道血痕。

    “盟主还有伤在身,这小子不守规矩!我来杀了——呃,你,你······”

    夹在指缝的片叶银针整个没入来人的侧颈里,动脉处活血喷溅,正砍在楚欲发顶的大刀削掉了几根发丝垂落在地。

    正欲上前的几人都后退了几步,那人还在原地左右晃了晃,脖子上的鲜血冒出来几尺高洒透了院子里新抽枝的嫩芽。

    楚欲眼中只剩下陈毅,强提起力道平扫断剑径直划破手边迎上来的三个人,断剑切痕不平,三人胸口皮开肉绽,带出来血沫被楚欲拽着一人朝血花扔出去。

    白云山庄里养的暗卫和一些有功夫的能人异士肯为陈毅打抱不平,护住陈毅的安危,但从各门各派闻讯而来的武林人士还在周遭观望。

    陈毅跟楚欲打得难分,一个身体有疾,筋骨剧痛,一个内力被封,拿不出武器。

    “你娘死了,你还活着,有什么不能商议的。”陈毅拿静水长刀将他制在地上。

    楚欲抬腿往他内侧腿根狠踹一脚,翻身打转刀刃直往陈毅脖子上压,额角青筋浮现,手骨突起用尽全力,挤出几个字:“你这张狗嘴,不配提娘亲!”

    “你真是······不可救药!”

    陈毅抵抗的手骨一点点被压出断裂的声响,面色因用力涨紫,冰冷刀刃抵在喉骨表面就要切下来,不得已运气一推刀柄,手肘的关节就快崩脱的瞬间,内力将楚欲整个人震出去。

    静水长刀再提不起来,脱手砸落,陈毅捂着右肘蹙眉朝纷沓而至的武林人士呵道:“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什么味道?”青云观一个小弟子突然插嘴。

    有人细细嗅了嗅,脸色犹豫道:“这里哪里有香味。”

    楚欲摔在地上猛咳了几声,一口鲜血吐在地上,被陈毅震伤了内脏,鼻腔里是自己鲜血的草木气息,还有那只方才扎进人脖子里的片叶银针,也已经开始散发淡淡的异香。

    “是他。”陈毅面前站了六七个暗卫,眼神盯着楚欲,提高声音暗哑道:“用了醒神香,他就是无恶不作的盗中仙。”

    “啊!这这,这尸体,好歹毒的暗器!”十绝门的长老循着幽香看向自己脚下的尸首,只在传闻里出现的毒药出现在眼前,一把胡须被吓的发抖。

    “这就是醒神香,是盗中仙的醒神香!”一旁的人颤颤巍巍地拿武器去挑了一下尸体的手指,直接能将手指翻转过去。

    地上那具被人好奇和探查的尸体,已经开始化掉筋骨,面部的肉块渐渐成了一张人皮,四肢被打斗波及,踢踹的像绵软一团的绳结,一只腿对折在头部瘫倒,脖子以诡异的角度扭转。

    蛊惑人心的幽香却从这具形状可怖的尸体身上传来,众人寂静过一瞬,纷纷心惊,随即有人在人群中暴起。

    “武林盟主生擒盗中仙了,为民除害!”

    “这等邪恶的东西,怎么能让他在中原武林为非作歹。”

    “趁此机会,别让他跑了。”

    “谁能生擒谁就是下一任武林盟主的候选人了。”

    ······

    离得远的明心派弟子转过头,跟身旁的师兄弟低声:“早就听说盗中仙极其阴险,没想到还是个男人。”

    有人也悄声说:“盗中仙可是绝色美人,又狠又漂亮的大美人,谁管他男的女的,你敢说你不好奇?”

    中间有不大不小的声音在笑:“这男人装女人,真有意思,等抓住他,我们也长长见识,扒了他的衣服看看究竟是男是女。”

    “传说她有张最美的脸,最狠的毒药,这回牡丹花下死了?嘿嘿······”

    窃窃私语泡在前方意气风发要为民除害的高声里,楚欲单手撑在地上,大口喘气,鬓角汗水低落,发梢粘在脸侧。

    他现在应该走,等解了药,再来取陈毅的性命。

    白云山庄绝对不止眼前这上百号人,这只是院子里的人,陈毅的心机,不会把自己的人手都亮给武林看,院子外面,白云山庄外面,能跑的后路燕青山,就连这个承州城里城外都可能是他的死士。

    他低着头平复呼吸,调整内息,纵然体内的内力充盈,能探查道自己的内脏被震伤,可半分都使不出来!

    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来方才见到一抹白色身影,只是很快被人拉走。

    那是萧白舒。

    那晚在山林里遇到的,要杀萧白舒的,和一直跟踪萧白舒的山魁,会不会也是陈毅的人。毕竟他可是连自己亲生娘亲都能下手的人。

    思及此处,他心口剧烈收缩一下,下意识往头顶的房梁看了一眼,角落处一片模糊,似乎是聚不齐视线。

    熟悉的感觉后知后觉窜上来,他急忙偏过头。

    心有余悸。

    他现在没有空想别的,应该想怎么跑出来,但是刚才······他咽下嘴里的血沫,目光落在自己吐出来的鲜血上面,懵然一惊。

    再抬起头去看,那地方方才扒着的一只山魁,已经不见了。

    他都还没看清楚这次是什么样子,只是不像是人的体态四肢,浑身似乎还有毛发。

    跟之前发现的不一样?

    “你要是肯交代自己的恶果,拿出来我要的东西,我就可以从轻发落,给你重新做人的机会。”几人护在陈毅的面前,来到楚欲的面前。

    楚欲看了看身侧迟迟不敢擅自上前,等着陈毅发话的人,突然笑起来:“让我重新做人?武林盟主,就凭你?”

    他抹了把自己嘴角的血迹,视线开始出现重影,一手抓起来断剑,支在地上站起来,仰起头来微眯双眼,吐字艰难,轻声笑着说:“你跟你爹,真像。”

    陈毅神情瞬时绷紧,多年静心筑起的那层完好无缺的洁白壁垒,被这一句话给勾起来深处掩埋的污秽。他不顾痛楚攥起拳头,抢过身前暗卫的长剑,朝着楚欲狠狠掷出去。

    楚欲无力地稍微偏了偏头,刀刃削掉他一缕长发砸进墙面里。

    就听见陈毅抛却了面上那副沉稳样,恨不能亲手让他永远闭上嘴,朝众人下令道:

    “把他抓起来,今日谁抓了他,就是大功一件。盗中仙楚欲——正道叛徒楚行之的儿子!”

    眼前重影越来越多,断剑自然抵不过身手高强的暗卫,和各门各派的围攻,不多时楚欲的身上就被划出来伤痕。

    有些群攻之势,似乎是刻意为之,还会朝着他下三路攻去,只能以腿勉强强行破开,心中却暗嘲。

    这就是所谓的正道门派。

    失去气力之前断剑插进一个专攻他腿根的门派弟子小腹内,整个没进去,血水流出来打湿手指。

    平地上迷烟四起。

    “嘶······”

    本就看不清的双眼更是行动不便,连寻常人的耳力也开始封闭,一片白烟里腿上被扎了一刀,只能反手一击,来人却音色熟悉。

    “嘘!”

    有人捂住他的嘴,带着他在白烟里穿行,他闻到了从身边传来的血腥味,不是他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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