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9)(三合一)

    脑海中的声音沉寂下来, 显是不愿回答他的问题。

    不想自讨没趣,祝锦宸将注意力转回到面前的文字上。

    “张-先生,先生是什么?——早年, 白手起家, 与妻子一起,做五金零件——五金零件?生意——这个我总算知道——”

    磕磕巴巴地读着时,那几个他弄不明白的词语上方,突然刷出了一行附注说明。后文中的生僻词上, 也挨个加上了批注。

    就好像有一支看不见的笔似的,他读到哪里,注释加到哪里, 一点也不落下。

    不知为什么, 祝锦宸忽然就怔了一怔。

    那批注一路加,他的火气也跟着一路下行,最后几乎都不觉着生气了。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小时学堂中,老师执着戒尺, 凶着脸挨个敲学生手心的画面。做错了事,念错了书,就得挨尺子、罚站墙角、跪地板……

    那些个糟心事, 他以为自己都已经忘了, 不懂怎么会在这时突然想起来。

    略过这份不明所以的情绪,他继续阅读那个围绕遗产争夺战展开的豪门怨情故事。

    第一个案例,讲一个富豪家庭,几个子女为了遗产斗得你死我活, 最终闹出命案的事情。

    在这个案例中, 祝锦宸发现, 原来在未来, 出现了叫做汽车的交通工具,使用内燃机和石油驱动,时速比最快的骏马还要胜出一筹。还有一种叫做保险的财务关系产品,通过群体集资的方式,帮助个别的弱势个体,大大降低了个人的生存风险。

    药房依然存在,但已经在医院面前退居二线。病理可以被研究,人体可以被手术,也可以被解剖。生命并非由三魂七魄融炼,而是由一个一个具体又不可见的原子构筑而成。

    生老病死仍在,爱恨情仇仍在,但法律作为道德最后的底线,成为了所有人心里共同的公俗良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已不再是白日呓语,痴人说梦。

    第二个案例,讲的则是一位家庭失怙、流落街头,最终被押送铁窗深处的少年的故事。

    祝锦宸终于明白了为何“少年犯”会被单独分类出来——因为在未来,所有孩子在十六岁以前,都会被法律妥善地保护,即使他们犯下了重大的过错,也仍然会被给予新生的机会。

    未来的人们不急着拔苗助长,不急着将孩子们赶去结婚或是做劳工赚钱。他们为所有的孩子安排了至少九年的基础教育,他们将孩子送上前人的肩膀,期望他们能看到比自己更远的未来。

    第三个案例,祝锦宸知道了在大夏版图以外,在东南外海以外,还存在着更为广大的世界。

    云与海的彼方,生活着许多与他们肤色不同、语言不同的民族。珍贵的宝物不止是黄金、象牙与沉香,还有浓茂密林中的古老神像、亦或是沙漠深处绿洲中失落的鼓点乐声。至于拉斯维加斯,它曾是热砂大漠边缘的一座平凡小镇,但在百年以后,它成为了世界上最知名的不夜之都。

    一个故事读完消失,下一个故事随即出现。每每出现一个新鲜的词语,都能引出一连串的新概念和新故事。这些朴实无华的字句,从一组组孤零零散落在书页间的墨迹,幻化为具体的意像,彼此关联,融会贯通,交织成一张星罗棋布的文明之网。

    一个崭新的世界,正在祝锦宸的眼前抽丝成型。

    那个世界,不以人治,而以法治。没有神仙皇帝,没有生来既定的三六九等,没有肆意要价的三界佛魔。那里的人们相信自己的双手与脚下的大地,坚信能靠自己的双脚,走到银河之上,点燃漫天星穹。

    读完最后一个故事时,所有字符从他面前一起消失,只余天凉如水,群星闪耀。

    祝锦宸将双臂枕在颈下,换了个姿势,沉默远眺夜空。

    今晚的星空,真的很美。

    ……

    神思飞扬间,白褚爱不释手摩挲着书本封皮的样子,不识相地打破了他的梦中狂想。

    《道德与法制》,这样好的一本书,他怎么就亲手交给了白褚呢?

    祝锦宸如梦初醒,一个挺身跳起来,再躺不住了。

    几个时辰以前的回忆,一瞬间全数涌将上来——

    怎么的,那个拿书换了八百两银子的人,居然是他自己!?

    很难想象,就在不久以前,他还觉得《道德与法制》是一本普通的书,认为这本书最主要的价值,就来自于它那超凡脱俗的制作工艺。

    既然他自己对印刷行业一窍不通,那么把最具竞争力的产品,高价送到有需求的人手里不就好了?用这笔交易换到他东山再起的生意本金,再聪明也不过了。

    ……现在,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聪明反被聪明误,哪有一点真聪明?

    好好一本书送到他手上,他偏不读。

    非要把实体书交给白褚那小子,自己坐在荒野里头,忍着被闪闪的字亮瞎眼的苦,大声朗诵全本内容……

    真正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

    除此以外,他还很有几分忿忿不平。

    白褚是一个满脑子只有翻印、盗版和调戏大姑娘的臭崽子,从祝锦宸的角度来看,他压根不配看这本书。

    假若白褚研究透了《道德与法制》,琢磨出来什么新型印刷术,一夜暴富的话,可不是得气死人?

    书里写的故事,他也不想让白褚看到。白褚本人虽是不学无术,究竟是做印刷行当的,府中文人骚客不少。若他家中有精明人物,能分析明白书中的内容,很可能就能利用这些知识大做文章或是牟取暴利。

    要是时间可以倒流,他现在恨不能回到过去,把自己从望仙楼上一脚踹下去。

    左思右想,祝锦宸都觉得《道德与法制》留在白褚手里,始终是个祸患,三天不算长,却始终难以令人安心。

    他将自己的担忧与仙家说了,急切之情溢于言表,显是出自真心。

    只是末了话锋一转,又忍不住要提一些馊主意:“要不,小神仙你干脆施个隔空取物的法子,收了神通,将那书取回来得了?……”

    “交易做完了,八百两也到手,其实不算亏。书若是凭空消失,那也是他自己的事,找不到我们头上。”

    沈玦无奈摇头,不由得有些发哂。

    首先,他不能隔空取物。系统的道具,交给宿主,就是木已成舟,不可能收得回来。

    其次么……交易已成,哪有将售出的货品偷偷取回来的道理?从没有这样做生意的,实是无赖已极。

    这可能就叫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虽然接受了一场来自未来的知识冲击,但祝锦宸身上积习成癖,并不是纸上清谈就可以轻易扭转的。在第一世界的旅途中,沈玦已知道,人类的天性习惯,难以改变。若不是发自本愿,又历经千重磨难,多半都只能在原地打转,蹉跎一生。

    所以今日此时,祝锦宸能打开心胸,正视天地之大,在他眼中,已是难得。

    遗憾的是,一百万的任务已经完成四分之三,不知他还能在这个世界停留多久。

    这样想着,沈玦忽然觉得,自己或许有责任,为那些未竟的议题画上一个完整的句点。

    若他能力不济,无法帮助到宿主更多,那么至少,他还可以为宿主留下一些有用的知识。只要未来某天,他留下的只言片语能帮上一点小忙,那么来过这个世界,就算是不虚此行。

    声音响起,毫无犹疑地驳回了祝锦宸。

    ——钱货两讫,不得多生事端。

    ——书的事,不许再提。

    祝锦宸好心一片,被他冰冷打回,很是有几分不甘心。

    但这一回,他没多说什么,只是不太情愿地应了一声。

    在他心中,小神仙已是一位通晓古今,能知过去未来的高人。他既有把握,那或许真不会有事。

    片刻须臾,那个声音重又响起。

    ——这样吧,我给你讲个故事。

    ——听完这个故事,也许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不必担心《道德与法制》……

    ——以及,关于你的那些发明创造……

    听闻这一说,祝锦宸立即坐正了身体,认真地点了点头。

    虽不懂为何仙家转了性,但若有天工指教,他很愿意洗耳恭听。

    *

    追随着意识深处的声音,祝锦宸开启了一场穿越时间的暴风之旅。

    旅程的起点,开始于一个与大夏一样繁华而躁动的国度。随着城市的发展与物质生活的富足,越来越多的手工作坊应运而生,遍布城市每个角落。不过多久,手工劳作单调的产出,无法再满足人们对物质的渴求。由黄铜、铁皮与铆钉搭起来的机械怪物应运而生,它们不需要吃饭喝水,能一直工作,生产出更多更好的商品,受到了作坊主的热烈欢迎。

    这一阶段的机械,或是采用了更为巧妙精致的机械结构,提高了每个人力的工作效率;或是利用郊野中随处可见的水势或者风力来推动机械,减少了人力的消耗。

    ——我瞧过你的图纸,几乎没有这一类型的设计。有原因吗?

    故事以外,沈玦也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祝锦宸抓了抓头发,有些烦躁:“那些不都是……小打小闹吗?把梭子从四个加到八个,换一换飞轮的形状,这都是工匠的活计,小零件罢了,能算得上发明创造吗?”

    沈玦没有反驳他,只是继续讲述后面的故事。

    在那个古典机械的时代,与黄铜怪物们一同涌现出来的,还有许多其他领域的新发明——

    比如说,机械式的计算器。利用算盘原理和齿轮之间的耦合关系,只要拉动摇杆,就能完成最基础的加减计算。

    比如说,显微镜与望远镜。将打磨成不同形状的透镜进行组合,通过光的折射,人类第一次看到自身以外的宏大世界。

    又比如说,燧发式火|枪。火药与枪膛交错更新换代,揭开热|武时代的序幕。

    他说一件时,祝锦宸就能在过往的记忆里找到一些类似的小玩意儿。自动算珠、水晶镜、火绳枪……但这些东西在他的认知里彼此孤立,从未想过它们也能够被联系到一起。

    这些新奇巧怪的“小玩具”们,竟也是文明发展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故事平静地叙说下去,徐徐解答他的疑惑。

    ——计算器大大提高了计算精密度,作用于天文和航海领域,使得人们得以去往更遥远的世界。

    ——显微镜看到微观世界,望远镜眺望月球,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不再只是一句空话。

    ——枪与火药的发展,彻底淘汰了古老的板甲和大刀长矛,枪炮射程之内,商船往来如烟稠。

    采矿、冶金、航海、织造、火药……这些看似彼此孤立的发明投往各个领域,将手工作坊推上了机械化的道路。

    ……然而这些形形色色的发明,不过是科学的王冠上,能为人所见的璀璨明珠。

    在那明珠之下,则是无数的算学家、物理学家、逻辑学家、天文学家、工程学家,以毕生心血,构筑而成的理论高塔——

    祝锦宸听得非常入神,但他原本热烈的神色不觉已冷落了许多。

    仙家的意思,他有些听明白了,却也因听明白了,才觉得浑身发冷。

    大夏自古以来,倚重的都是仁义礼信,孔孟之道。科学算术,不被视为真正的学科,而更多被当做一种工程应用学来看待。工匠之间,讲究经验代代相承,却无人愿意投入心血,去考究万物背后运行的规律。

    他家境阔绰时砸过许多项目,个中辛苦,冷暖自知。他自己才疏学浅,这就不必说了。但重金悬赏之下,亦是难觅勇夫。江湖郎中,招摇撞骗;手工匠人,固守家学渊源;算学馆凋敝,能拿把算盘将账目计清楚的,都算是个中行家好手。组起来一套班子,看着都似那走江湖卖艺的,没半点正经模样。

    根基不曾打下,就妄想着平地起高楼,根本就是沙上建塔,风一来,自然什么都不剩了。

    回望自身,他想起来设计落地过程中,无端出现的各种疑难杂症——

    那些问题曾困扰他整夜却寻不到任何出路,不断调整参数反复实验,也全都是白费力气。

    图纸上完美契合的金属件,现实中却根本吃不住力,运转上一阵子,连接部就会开裂。

    提出了严格的尺寸要求,浇铸成型时却总有偏差。每个组件有几分出入,拼装时机械就可能会散架。

    炸上天的热气球,沉到水底的鱼嘴阀,无法保温的制冰机……

    那个未来的新世界,不再将人分作三六九等。相对地,那个世界,也绝非凭一己之力就能创造。

    就像一个新生词需要许多解释来阐述那样,一桩亮眼的新发明,本身也站在他人筑基的大厦上。在这个瑰丽奇诡的故事里,没有一力扛鼎的英雄,有的只是许许多多的普通人。

    他们最初怀抱的,可能只是一个微小的愿望——想要找到某个小问题的答案,想要让家人工作得更轻松,或只是单纯地想赚更多的钱,亦或是纯粹的好奇心……

    他突然觉得可笑。

    笑天地,也笑众生。

    笑世间夫子满口仁义礼信自欺欺人,也笑白褚掏八百银钱和他租书是个大傻子。

    更笑他自己不识天高地厚,傲慢透顶,是个病入膏肓的蠢货。

    从未睁开眼睛用心看世界,不曾花力气思考世间万物运转之理,尽想着开出一片新天地,蚍蜉撼大树,至愚至钝。

    不将旁人放在眼中,处处以为自己高人一等,是为刚愎自用,逞尽匹夫之勇,至莽至浑。

    我见世人多庸碌,料世人见我应如是。

    在这瀚海星空、上下求索面前,他所有的张狂举止,无不微鄙如蝼蚁,可不叫人笑掉大牙?

    如果说《道德与法制》,在他的心中勾勒出了一座宏伟瑰丽的梦之蓝图,那么现在,在这个娓娓道来的新故事中,这个梦境已被彻底挑破,只留下了惨然的真实。

    然而时间并不停步,奇迹一路向前。沈玦的故事已讲到百年以后,蒸汽机出现,将整个世界送进崭新纪元。路网交错,火车轰鸣,遥远的城市和村镇彼此连接。再接下来,人们学会了利用“电”,照亮了万古长夜。

    到那时候,天空中翱翔着精钢打制的巨鸟,水底潜过能伏七天七夜的鱼龙。但也是那时候……

    距离第一台黄铜怪物的出现,已足足过去了三百年。

    故事收尾,话题回转到最初的那一本小书。

    平静的声音,轻轻拆破那个他们心照不宣的事实。

    ——所以,我不担心。

    ——《道德与法制》所用到的印刷技术,领先你们这个时代三百年。它不可能被仿造,无法被模仿,甚至连它其中写到的内容,都很难被理解。

    它的确只是一本平平无奇的小书,但它也是那三百年的文明结晶之上,随心绽放的一朵智慧之花。

    它的背后,是庞大的工业社会与万千座能够稳定训练、输送学者与研究员的高等学校,也是全世界的科学家、发明家、冒险家以生命与热血写就的百年传奇。

    ——我的故事,说完了。

    ——注意到了吗?你曾做过的那些梦,它们终有一天会实现。

    祝锦宸翕动着嘴唇,过了半晌,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可是,实现它们的人,不会是我了。”

    白日发梦,有什么难的?似这般上天下海的梦,谁要是游手好闲,多睡几觉,没准比他梦得更多更好。

    重要的是,谁能将梦想化作现实,谁能以己手使河山改颜,谁能将自己的姓名刻入时光骨血,在世界丰碑上铭刻下自己曾来过的痕迹。

    沈玦却没想得那样悲观。他轻轻摇头,手指微动,划出一个闪光的大字。

    被那光芒吸引,祝锦宸抬起头来,却瞧见那个曾目睹过一次的字,再次出现在眼前。

    ——变。

    咀嚼着这个字,祝锦宸只觉浑身血液逆流,一会儿烫得冒火,一会儿又如同置身冰窖。

    破而后立,他终于读懂了这个字的意思。

    第一次读到这个字的时候,他以为这是仙家指示,教他求新求变,换个行当东山再起。

    如今这个字再次出现在面前,他方才悟到,自己从前,全然会错了意。

    那个时间跨度足有三百年的故事,起始于一座遍布着手工作坊、繁华而又富有野心的城市,正与他所处的这个世界,一模一样。——那难道不就是大夏么?

    故事尚未开始,他还站在传奇的起点,没有错过任何惊心动魄的一页。

    一切尚未发生,一切可能,都还在等待着被发现。

    改变自己,改变旁人,改变前程,变不可能为可能。

    祝锦宸坐在草地上,头一回郑重地,审慎地,检视了自己。

    他不缺乏想法,也充满热情,迫切地想要探索、了解更多未知的世界。

    他有很多朋友,祝家过去也累积下不少人脉,其中不乏草包,但也有许多可以说上话的聪明人。

    最重要的是,他有钱。

    ……当然了,现在穷成这样,还标榜有钱,是有点不要脸。

    但他会赚钱,敢赚钱,能赚别人赚不到的钱。

    那么,为什么不用那些钱,去选择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他与梦想,距离足有三百年。他不可能触碰星空,但他可以脚踩实地,为后来的人们铺下通往天际的第一块基石。

    这是只有他,才能做得到的事。

    “谢谢你,小神仙。”祝锦宸释怀道:“我……这回真明白了。”

    “你说得对,不必与他们多纠缠。”他站起来,伸了伸胳膊,“只是那本书就这样给了白褚,我后悔,我真的舍不得。”

    系统道具,只能使用一次吗?

    虚空给予的规则中,似乎没有这一条。

    沈玦想象了摆满书架的旧仓库,从意念的深处,尝试着再一次将《道德与法制》取出来。

    纸片飞舞,飘到祝锦宸身前,化作一本实体书,落入他手中。

    ——你想读书,总是有办法的。

    “……你大爷的。”

    祝锦宸捧着手上那本书,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说多错多,自讨苦吃,不由就乐了。

    他就是随口说说,倒也不是现在就要读,真不必马上就塞给他。

    看这情形,只要仙家愿意,这书他想变多少,就能变多少出来。

    掏了八百银子的白褚,若是看到一屋子一模一样的《道德与法制》,会有什么反应呢?

    单只是想象一下这个画面,祝锦宸的心情就变得很好。

    *

    回到山顶土地庙时,时已四更。夏日天亮得早,天边微微露出一抹曙色。

    祝锦宸却不觉得困。他第一件事,是去床下摸那雕花匣子出来,把那一迭收拾得齐齐整整的图纸取出来看。

    曾经视若珍宝的设计图纸,如今看来却都颇为滑稽幼稚。随手翻了两下,祝锦宸自己都不忍再看。他去摸火折子,有心一把火给它扬了。但踌躇半晌后,还是有点不忍心。

    虽然显得有些多余矫情,但祝锦宸还是把这些图纸给装了回去。

    但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不准备再看到它们。

    做完这些,祝锦宸摸到锦帐大床边,正想倒头下去睡,伸手一捞,却觉出不对来。

    那条在爬山时弄碎成条的手帕,被他系成一个花结后,一直都放在床头边上。

    但现在,他触到的是一团硌手的布条团子。

    ……把那花结打开后却扎不回去,只得胡乱一系,打一个死结?

    祝锦宸将那个死结团子拿到手中,借着月光,仔细确认了一番。

    脑海深处的声音,也在此时响起。

    ——有人来过土地庙?

    祝锦宸握着团子,沉着脸点了点头。

    他安静起身,将小庙里外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

    来人想要做出一副悄悄摸摸潜入的样子,有意将物品复位,遮掩了一部分行踪。但雁过留痕,着意观察时,仍然很容易发现蛛丝马迹。

    土地庙那把烂锁的锁眼旁,留下了被撬动的刮痕。

    地面上的脚印被清理过,但仍能看出来一些擦扫的痕迹,从宽度上来判断,大约应有两、三个人。

    不愿让人发现自己来过,是不想打草惊蛇?

    墙角有几只酒坛的位置发生了变化,似是被人翻动过。

    神像前边废弃的香坛上,带着蛛网的香灰里,留下了几个清晰的指印。

    来人翻箱倒柜,将这破土地庙的瓶瓶罐罐都折腾了一遍,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再加上把那花结拆开的举动……

    怎么的,误认花结作荷包,找银子来了?

    一个念头闪过,祝锦宸猛一拍大腿。

    他妈的,他早该留意到的。

    “我怀疑白褚。”祝锦宸直接一个空口断案。

    “我方才想起来,今日在望仙楼中,他说明后两天,要差人送银子上土地庙来给我。”

    “明霞坊出事后,他从没过问过我家的情况,也没来看过我一次。城中富绅,后来大多都当我投亲去了,没什么人知道我在这儿。今儿他上来就说以为我去江陵投亲,所以没邀我一道上酒楼,转脸又讲出‘土地庙’这三个字来……我没同他提过,他怎知道的!?”

    两千四百两银子,白褚若是真心想出钱,不至于掏不出来。什么分期付款,恐怕就是拿来稳一稳他的鬼话。

    这就是一招缓兵之计,为的就是把他拖在土地庙里头,伺机叫他钱货两空!

    找银子,还是找书?都有可能。以那小子的癖性,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打算有书顺书,有银摸银,最好全部一道带走,赚个十全大满贯。

    祝锦宸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儿,当时就骂了几句。

    沈玦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一下祝锦宸,就在不多久前,他自己也打过与白褚一样的主意。

    ——你想将书拿回来,他想把银子拿回去。

    ——难怪你俩会成为朋友。

    祝锦宸一听他这样讲,十万分的不乐意:“你怎能把我与那个坏胚子比?你们做神仙的,不都说‘论迹不论心’吗?我就是随口说说,他可是直接上手了。要不是那时我人不在庙中,指不定怎么样呢……”

    话至此处,他想起来一件事,自惊了一跳,“啊哟”了一声。

    记得那门口地上清扫过的行走痕迹,约有两尺多宽,想来应有两、三人之数才对。

    做梁上君子,讲的是不动声色,身轻如燕。两三条大汉,空门直闯,这哪是来偷东西的样子!

    分明是白抢的阵仗!

    不吝将人想得更坏一些的话,这说不定还是要将他弄死在土地庙里的阵仗。

    想到此处,祝锦宸的后背终于发出一身白毛汗来。

    明霞坊祝三公子名声在外,自然是没人敢动、没人惹得起的。但现在他已是个谁都能骂上两句、踢上一脚的泼皮无赖,就算使尽暴力手段,将他银子掠走、人弄死在此处,那又如何呢?

    没人会在乎一个小泼皮的死,也不会有官家来替他寻找公道。就他往日操行,真被人认出来了身份,可能还要交口称赞,道一声死得好,死得妙。

    他天性乐观,很有几分没心没肺,即便餐风露宿,心里头也总还是将自己当做一呼百应、前簇后拥的大少爷来看待。即使被城头的菜贩戏弄,遭陈府的帮闲挤兑,跌得满头包时,他也没将自己看低过,只觉卷土重来,不过也就是动动手指的事。

    但今日站在这四面漏风的土地庙中,他终于发现到,自己早就不是那“祝三公子”了。

    是白褚如何,不是白褚又如何?

    都是一样的。无论是谁现在起意要对付他,都易如反掌,无异于捏死一粒蚂蚁。

    而他除了骂,除了跳,除了大发脾气,根本就没有能回击的法子。

    ……

    沈玦在这一刻,想起的却是望仙楼中,祝锦宸从白褚手中救下的那个小歌女。

    本来他认为,白褚作案的嫌疑最大,但证据不足,不能就将这个帽子就扣死在他头上。昨日望仙酒楼中,人多嘴杂,祝锦宸闹出的动静不小,他与白褚做的又是千百把两银子的大生意。隔墙有耳,或是家仆起心,听到了土地庙中有好书有银子,想要动手分一杯羹,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但想起那个小歌女时,沈玦突然记起了一本书,就又重新怀疑到了白褚头上。

    宝物、少女、蒙冤的绅士、复仇的旅程……这个元素配置,实在是非常眼熟。

    ——这不就是,《基督山恩仇录》吗?

    男主角唐泰斯获得了升任船长的机会,与心爱的姑娘订婚,惹来小人眼红嫉恨,栽赃嫁祸于他,将他投入死牢。

    落魄公子祝锦宸得到了价值重金的宝物,从登徒子手中救下少女,同样地惹来小人嫉恨,要对他下手,夺他宝物。

    不能说是一模一样,但逻辑链可算是对应得七七八八了。

    那么,那些人的目的很可能不止于书和银子,而是要对祝锦宸下杀手!

    财不露白,贵不独行,就是这样的道理。

    祝锦宸行事太过招摇,实在是很容易惹祸上身。

    ……

    各有巧妙不同,却是殊途同归。

    想通个中关节以后,祝锦宸已冷静下来,比往常还更沉着几分。

    “这些人一击不中,又着意遮掩痕迹,就是希望我莫要发现,好让他们下回再来。”

    他呵呵冷笑一声,手脚利索地收拾包裹:“不会有下回。要给他们下回,我就不姓祝,就不配做他们爷爷!”

    动作倒是真快,却不知是否真的想清楚了。

    ——有计划吗?

    祝锦宸坦坦荡荡:“当然没有了。”

    “但我晓得,这土地庙是不能再待了。”他顿了一顿,解释道,“……都叫我投奔姐姐妹妹去,我却不大愿意。她们既成家了,就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人生。我混成这副鬼样子,去干什么?给她们添堵?咳,不丢人么。”

    “且当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吧。你有什么主意,小神仙?”

    半空中浮现出一个大字,悬浮在锦帐大床之上。

    ——拆。

    祝锦宸唬了一声,惊道:“拆什么拆,你晓得这张床多金贵吗?我认床,不在这张床上我就睡不着,所以当初从家中搬出来的时候,我才叫他们一定要……”

    说着说着,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直接爆笑了出来。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在讲认不认床的问题。

    都要弃土地庙于不顾了,是能带着床一起走,还是能在这里找店家把床给当了?

    清冽的声音响起,为他指点迷津。

    ——城中大部分人都以为你往江陵投亲去了,那你最好真的叫他们以为你去了江陵。

    ——毕竟土地庙中……怎么能住人呢?

    ——天亮以前,你要抹掉自己所有的生活痕迹,让他们再来时,找不到线索,怀疑自己的眼睛。

    ——布下一个障眼法,能为你自己争取更多逃脱的时间。

    “有点意思。”祝锦宸听完,竟然很是雀跃,“那就让他们扑个空,以为自己做了场清平大梦吧。”

    他走去墙角抄起一把长柄斧头,抡起就对那锦帐大床来了一下。

    防身工具,还能派上这样用场,真是万万没想到。祝锦宸下了狠心,手下毫不容情,不用多久,就将那张锦帐大床拆成了一堆条条块块的木料,用床单帐子捆了一套,丢进了土地庙后山的野林子里。

    床拆完了,下一个轮到酒坛子。土陶沉重,处理起来却也便利,全数拿到庙后山塘边,沉下去也就得了。

    他自己的细软不多,很快都收拾完毕,最后就剩下那一只装着图纸的雕花匣子,不尴不尬,无处可去。

    在沈玦的指点下,祝锦宸在庙后林中铲了个半尺深的土坑,将雕花木匣子埋了进去。

    这种做法,叫做“时间胶囊”。将当下重要之物,留待未来某天再打开,据说能体悟到许多全新感受。

    祝锦宸不明白刨个坑埋个盒子到底有什么意义,能带来什么感悟,但仙家既这么说了,他也不舍得将这些图纸付之一炬,那这样埋入土中,可能就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两个时辰后,天光大亮。土地庙里不合时宜的杂物已悉数消失,恢复到了最初空落落的模样。

    草草抹去手印脚印,把工具也一并沉到山塘里头,就算大功告成。祝锦宸抹了把面上的汗水,身体疲倦,胸中空落落的,却也从心底升腾起一股难以言表的痛快。

    去你的土地庙,去你的桑禾县。

    老子待够了,不陪你们玩儿了,哪凉快哪呆着去。

    这就是祝锦宸现在最真实的念头。

    他自己都没料到,危难当头,眼看就要背井离乡,他居然会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

    飞鸟过林,声声尖戾长鸣。

    意识中的声音响起,提醒他注意安全。

    ——快走,有人上前山来了。

    祝锦宸假模假式地将土地庙门口那把破锁拴上,钻进了庙后的野林子里。

    本来他可以就地扮做一个樵夫,从后山爬下去,直接离开桑禾县的。但他实在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想看一看到底是谁费那么大劲儿要整他。

    所以脱身以后,他没有溜走,而是在林中找了个较为隐秘的蔽身处,钻进去默默守株待兔。

    不过多久,山腰处脚步声如雷鸣响,听着足有一队人马,声势浩大,奔山顶而来。

    祝锦宸悄悄拨开一条草缝,偷眼望出去时,却见来人都着公家服色,竟是一队县衙府上的衙役!

    他们到了土地庙门口,既不招呼,也不问候,直接将锁敲了,执起刀来,鱼贯而入。

    情况发生在意料之外,还比他以为的更糟糕,祝锦宸一时间竟有些愣神,嘴里一阵阵地发苦。

    准定是陈挚那个抠门老爹出公差回来,知道他给自己揍了,又嫌他坏了陈府名声,找借口来算总账。

    这下可好,这桑禾县,他是真没法再待下去了。

    几个衙役在庙中一无所获,又各自奔出来,在门口打了个商量,准备分头搜山。

    ——没时间了。还不走?

    意识中的声音也似有些着急,语速较平时更快了几分。

    “走。”

    祝锦宸哑着嗓子,迸出这一个字。而后他将沉香木料背起,扎在腰上,又往脸上糊了些泥巴,将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抓着凸出来的岩石,一步一步,慢慢向山下爬去。

    山头顶上人头攒动,大呼小叫,火光风声,交叠而响。

    但那些事情,都与他无关了。

    他要去寻一个崭新世界,不会再回头。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10)

    离了桑禾县, 下一站要往哪去,却也不太难想。

    东海道一带,肯定是不必再考虑的了。虽说东海道地界织造业发达, 商业活动也很兴盛, 要白手起家,有得天独厚之利,但明霞坊在此间声望太盛,祝锦宸本人也是恶名远播, 识得他的人太多,反而不好。

    往外头看时,祝锦宸与沈玦都有共识, 不若大隐隐于市。于是可供选择的城市也就不太多, 看来看去,祝锦宸就相中了分属岭南道治下的琼江府。

    琼江府位于大夏南麓,气候温暖湿润,拥有一百多个港口, 与南洋诸国都有密切的贸易往来,是一座新兴起来的商业城市。从前祝锦宸投商船时,也识得几位出身琼江一带的水手船夫, 知道琼江城中, 人口往来频繁,鱼龙混杂,如要隐藏身份、从头创一番新事业,琼江无疑是最合适的。

    方向已定, 祝锦宸择了正午日头所在的方向, 往南方走去。

    但他不敢靠近大路, 专一挑了山脊上与野林子中的路来走。行动既不便利, 路线还时有迂回,走得很是艰难。

    大夏自古以农业为本,对流动人口管理严格。近年来因得了好处,才开始逐步放手,但各县各府之间通关行路,仍需要本地出具路引文书,才能放人。

    祝家尚好时,路引文书对祝锦宸来说,从不成为问题。县衙府恨不得他到处张罗生意,多缴租子,好把桑禾县的银库填得满当当,上赶着为他家的人发放各种红头文件。但今天陈挚的老爹都差人追上土地庙来要逮他,难道还能去请他老人家签一张文书吗?

    本来清清白白的一个人,自己送上门去时,少不得就被套上锁链一把带走了。

    没法想,既做了桑禾县的黑户,那就认命,走一走黑户的路。

    但真的迈出这一步时,惨淡的真实立刻把祝锦宸打得满头包。

    他原以为睡在土地庙中,每日去菜贩摊上混一口饭吃,就已经是他人生的谷底了。直到他在山中被蚊虫叮,打个野兔跑好几里山路,饥肠辘辘却只能餐露水、食野果后,他才晓得,便是在土地庙中作威作福,都算是一种难得的好日子。

    摸一摸衣襟里的五百两银票,掂一掂衣袋里的银锭子,有钱没处花的感觉,真叫人欲哭无泪。

    唯恐他不够惨似的,仙家还不忘出言恐吓他。

    ——再往前走,就是桑禾县的边界了。

    ——几个县市的交界处,往往是最难治理的“三不管”地带,强人聚集,最是危险。你没有引路文书,能从这山林中找着路混出去,其他的人,难道就找不着吗?

    ——切记将银子藏好,不要再拿出来看了。你将《道德与法制》拿给白褚炫耀,已倒了一次霉。还要重蹈覆辙,再来一次吗?

    初时祝锦宸还有些不以为然,但不用半天,当他在沈玦的提醒之下,找着避身之处躲开一伙强人后,他就把嘴闭上,再也没多说过一句话。

    人应当知足,有仙人看顾,总归还是比较幸福的。

    除了能够保住他的人身安全以外,仙人还挺关心他的伙食。连续吃了几天野果子和一半焦一半夹生的烤麻雀以后,仙家甚至还满怀怜悯地,在他手中放下了一口大铁锅。

    ……小神仙,我说你一个财神,教人向善经营也就算了,但你突然拿出一口锅来,是否有些不务正业了呢?

    祝锦宸抱着手里的大铁锅,不知自己是欣喜还是觉得滑稽,心情不甚平静。

    但有一口锅,终究是一桩美事。将山泉水注入锅中,再生起火来,祝锦宸终于吃上了全熟的食物。

    不仅如此,他还觉得这口锅煮出来的食物——虽说没有佐料,也没有复杂的烹调手法——却比他往日吃的珍馐美食还更可口些。

    不愧是神仙法宝,祝锦宸心中的崇敬,不免又多了几分。

    沈玦却以为,这不过是因为祝锦宸太饿了。瞧着他每天白水煮一切还乐在其中的快活模样,沈玦难免有些不忍心。他在旧仓库中挑拣一番,又选出几本快手菜食谱给了祝锦宸。

    食谱书基本都是全彩印刷,食物照片又都精心后期过,每一张图片都令人食指大动。祝锦宸自然又是爱不释手,从此白天摘果子猎野兔,晚间就着涮涮锅夜读书,一路磕磕绊绊,终于出了桑禾县,来到横贯东海道的一条大河前。

    过了这条大河,再过几座山峰,就能进入岭南道地界了。但没有路引文书,亦不能去官办码头坐渡船,祝锦宸只能在林边崖下,以大床上拆下来的锦帐,裁了个五彩斑斓的旗子,系在长树枝上,向过往船只求助,看能不能遇到哪位比较瞎的好心人,可以让他搭个便船。

    许是他本人看起来就形容可疑,看起来太像强盗剪径,如此三天,并没一只船愿意靠过来理会他。

    第四天时,祝锦宸将那些沉香木材打成一捆,明晃晃地吊在枝头,又将一小截木料单拿出来,点着火熏起烟,眼巴巴地坐在江边等。

    这回真有船靠过来了,不过是来同他买那沉香木的。钱货两清后,祝锦宸问能不能载他一程,再度收获了一顿客气礼貌的拒绝。

    祝锦宸也不气馁,他顺水推舟,就在这江岸边做起了生意来。

    第一天,他拿几截沉香木,与船上的客人,换了一匹布料、若干股丝线与一把绣花针。

    第二天,他自缝了几个香囊荷包,绣的是应夏日时景的荷叶、艾草花纹,与新一船的客人,交换来一些胡椒、八角、桂皮等的香料。

    第三天,他把香料、沉香、山间采来的一些花朵与晨间收集的露水一道,磨成一种闻起来芬芳馥郁的花露,喷洒在剩余的荷包上,又到手了更多的织锦缎,还拿到了一些零散的胭脂水粉与一些眉墨。

    ……

    如此三五天后,祝锦宸为自己裁好了一身体面的新衣裳,那些胭脂水粉与碳粉眉墨,也都被他小心翼翼,分门别类细心装好。

    决心往琼江府从头再来后,他一路上考虑了许多,想得也比较周全。不想因自己的事影响到家人,他已准备进了琼江府地界,就改头换面,将自己变个样儿。

    至于为什么要买胭脂水粉嘛……

    这就得感谢《莉莉安娜》了。

    在离开土地庙后,沈玦也向他开放了《好公司,烂公司》和《莉莉安娜》的阅读权限,祝锦宸自是难以释卷,将《莉莉安娜》通读熟读了好多遍,几乎倒背如流。

    除了那些个新奇有趣的服饰穿搭以外,美妆教程同样也深深地吸引了他。

    巧妙运用不同的颜色,利用光和影的组合,甚至可以用类似勒条的细贴纸,改变面颊和眼窝的轮廓……

    这难道只是化妆吗!?这分明就是改变面容的戏法。

    深入研究以后,祝锦宸不禁为未来姑娘们的精巧手艺连连叫好,同时也推人及己,想到了利用这些胭脂水粉眉黛,将自己乔装改扮的法子。

    准备完所有必需品以后,祝锦宸就开始放飞自我,将易物目标改变到了佐料和食物上。

    第十天的时候,他捏着一把香葱,下了几个姜片,又将一小搓盐巴丢进锅里,煮了一大锅换来的南江银鱼。

    整个烹饪步骤,都是照那饮食手册上的指点来做的,相当简单,却能吃到食材最本质的鲜美。

    饱餐一顿后,祝锦宸只觉得人生最大幸事,不过于江上清风与山间明月间,还能吃饱喝足,好好睡一觉。

    次日清晨天未破晓,他听到江上有船分水行来,心中又是一喜,忙起身去崖下张望。

    船行愈近,却不见人有人出舱。祝锦宸心中正在见怪,鼻翼尖却嗅到一股难言腥臭,似是从那船上散发出来的。

    祝锦宸心中一紧,想到仙家与他说的那些强人劫道的故事。山林剪径之外,江上客舟,也是贼人常下手的目标。这只船一股儿冲天血味,恐怕正遭了毒手。

    眼看船随水逐流,离岸边仅剩下一丈有余,他便以旗杆去勾,将那船向岸边牵住,系在树上,拿一条布掩了口鼻,自跳进船舱去探。

    一进船舱,只得满目昏暗,血气熏天。定睛细看视,能发现舱室座椅,尽是刀痕,船中行囊货箱全数空落落的,墙角里数具尸首堆在一处,难以辨认面目。

    想是整船遭了劫,谋了财还要害命,最后丢下这一只船来,漂流江上。

    祝锦宸胆大包天,此时也被这般狠辣手段骇得说不出话。

    ——检查一下,看是否有人还活着。

    听得那个不动如风的声音,祝锦宸稍微冷静了下来。他点点头,强自忍下胸中阵阵翻腾,将垒在舱室中的身体一具一具搬开,依次扛到甲板上放平,仔细去探鼻息。

    一探之下,得到的却只有失望。漂的时间太久,有些乘客身上伤势虽没那么重,但因失血太多,无人来救,竟然生生熬死在船中,模样极是痛苦。

    祝锦宸呼吸不觉一滞,好似也感受到了那份悲愤与苦楚。

    但他自身难保,不能去告官府。将这些乘客放平躺好,为他们铺上一床草席后,竟只能放船归去,再找不到更多能做的事。

    放到最后一具尸首时,祝锦宸发现那人将手成拳,死死攥着什么。他心生疑惑,用力掰开那人五指,眼前出现的,却是一枚通体纯金打制、点缀着红宝石的机械怀表。

    用料奢靡,做工精美,冲眼一瞧,就知这怀表绝对价值连城,难怪要死攥在掌心。

    同一时间,沈玦眼中,见到的却是一张普通白卡纸写就的价签。

    上头没有估值,只有两个大字。

    ——【无价】。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11)

    所谓的【无价】, 到底是如何定义的?

    是不该出售,卖不上钱,还是无法被估价?

    以高低不同的价格判定物品的优劣、高下, 是人类一贯以来的习性。但不知为何, 【无价之宝】这个词语,又常常被用来形容最为珍贵的那些东西。

    ——自相矛盾。沈玦以为,个中玄妙,并非轻易就能理解。

    但眼前这只怀表, 即便无视价签,只看本身材料做工,也知道定是稀世之珍。

    那么这个【无价】, 想来取的也是褒义那一面的语意吧。

    咔嗒, 咔嗒。静谧的晨雾中,机械怀表兀自清脆地行进着,周围景移人换,与它无干无扰。

    指针规律前进的声音, 蛊似地迷住了祝锦宸。他将整块表捧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瞧,从链子上的扣锁到表把, 恨不能将表身结构, 全数刻入眼中。

    大夏当时,流通最广的计时工具仍是水漏或沙漏,发条上劲、齿轮带动的机械钟表还未在市面上出现。祝锦宸是因家世宏达,与东海道各府官员贵绅皆有往来, 才有幸听说过西洋使者往宫廷送的自鸣钟。

    皇家大礼, 他不可能有机缘亲眼得见, 因此关于钟表形貌, 只知道有一张圆形表盘,上分十二大格六十小格,三根指针,最短针转圈进位,便是半个时辰。也曾想自制一个试试,结果自是失败,也不必再提。

    这等宝物,未曾想到却会在今日落入手中。捏着那块表,祝锦宸一时间竟忘了自己仍身在飘着血味儿的孤舟上,甚至想去找工具拆那表壳子。

    他这样左右一动,就将表盖扭了开来,露出表盘下的置物小格。见了其中物事,祝锦宸轻轻地“啊”了一声,似是有些失望。

    密格之中,没有放什么特别的东西。没有那些话本小说中讲到的毒针暗器,也没有能勾起绮丽遐想的花钿或是猫眼石,甚至连张小纸条都没有。

    里头嵌着的,只有一张彩色的女子画像。使用了玫红、钴蓝、青金等鲜烈大胆的颜色,刻画的却是一位肃穆庄严、满面慈爱的青年女子。

    祝锦宸凑近了瞅那画像,只觉得画法浓烈扎实,是他生平从所未见。但除这点以外,他也看不出其他蹊跷了。

    他看不懂,来自现代的沈玦却看得很清楚。表壳中绘制的是玫瑰圣母像,用的是珐琅微绘的手法。透视、光影、人物造型,都是西洋画作的风格,再考虑到这块怀表本身的做工,可以想见,定是哪位远道而来的传教士或旅行家的身边爱物。

    这样一块表,怎么会来到南江客船中,又在一个普通旅客身上被找到呢?

    一个猜测,浮上沈玦的心头。但他还没有拿定主意,就见祝锦宸醒了心神,捉着那表链子,竟要将它放回死者身上。

    眼看那个标着【无价】的特殊价签逐渐消隐,沈玦心中一急,话语先一步冲出了口。

    ——不必还他。

    ——这块怀表意义特别,你可以自己留下。

    祝锦宸有一瞬的愣神。他当然是最想得手这怀表的人了,但自开始认真读书以来,仙家时时耳提面命,教育他脚踏实地,不要总肖想歪门邪道。他自己也不忍见同胞惨死,觉得这时还趁火打劫,掠走遗物,未免太不是个东西,所以才强自克制冲动,将那表放回去。

    怎么的,这里又变成可以自己留下了?这又是什么道理?

    他正在进退两难时,仙家的声音也随之响起,言辞恳切,却也带着一丝迟疑。

    ——你去瞧一瞧这人身上。这块怀表,真是他的吗?……

    圣母画像的来龙去脉与文化溯源,一时间解释不清,其次也算不得真凭实据,不若还是  让祝锦宸用自己的眼睛去确认事实。

    祝锦宸于人情世俗上,向来一点就通。这话一出,他福至心灵,立刻明白过来。

    钟表是西洋造物,以前祝家鼎盛时,他都没能亲眼见过,怎么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出现在江中一条船上呢?

    再联想到这人被他搬出来时,缩在墙角,以他人作盾的模样……

    恐怕非奸即盗,是个贼骨头,用的肮脏手段,才得到的这块表。

    吁出一口长气,祝锦宸的心中稍微轻松了一些。但想及方才触目生情时感受到的苦痛,又觉得心中五味杂陈,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他有点意兴阑珊,蹲下身去,双手合十,随便拜了两下,连说了几个“对不起”,才着手去搜那人的身。

    这一搜之下,又是十分不得了。

    前襟里侧,靴底后跟,后腰系带上,最后是左袖里头。一顿翻找以后,祝锦宸竟搜出来四份由不同道、府台批发、书录着不同的姓名和籍贯的路引文书。从桑禾县、东海道应天府,到岭南道琼江府……真可以说是应有尽有,走遍山河都不怕了。

    四份以假乱真的路引文书在手,死者贼祖宗的身份,自然也就坐实了。

    明明是桩莫大幸事,祝锦宸却颇有些哭笑不得。

    他没犯过事,被追得一路穿行荒山野岭,狼狈逃到此处,就地野居做生意,等了快半个月,才等来一线生机。这人分明是个老贼,身上倒是带着四份通关宝鉴,老神在在,轻易踏遍大夏游山玩水,还能顺手牵羊盗珍宝。

    那满船的旅客葬身江上,又是何其无辜。浮生种种,竟比他的天马行空还要荒唐许多。

    收好路引文书和怀表,祝锦宸纵身一跃,到岸边将船解了,目送它顺水而去。

    回到崖上林中,振作精神,祝锦宸照着那张琼江府路引文书上头录着的年岁形貌,将自己扮成一名中年行商。这段时间以来,他餐风露宿,行在林中,外貌粗糙砥砺了一些,没费多大力气,就已将过往气质掩去了七八分。

    跟着他就打点行李,准备上路。他的一锤子买卖做得有声有色,除却换到的不少生活物资,还收获了好些铜板和银子。收拾行李时,他头上那个古色古香的存款窗口也跟着动作来回晃动,相当惹眼。

    ……八十万零两百二十八钱。任务进度五分之四,又更多了。

    凝视着那个即使放着不管,也会自己找到方法,不断往上涨的存款窗口,身为以帮人致富为第一使命的系统,难免会生出一丝惶惑。

    宿主本人八面玲珑,轻易就能找到无数捷径可走,身为系统,却教他一路愈行愈低,这样的做法,是对的吗?

    这个时代的艰难与不易,也远远超出了沈玦事先的理解。

    他是一本来自现代的书,对于古代的了解,全都出自理论,不过是纸上了了。跟随祝锦宸一路走来,却觉文明未开化时,天灾人祸,猛兽毒虫,苛政迷信,随便哪样都能叫人送命,没有权势傍身时,每一步都是怵目惊心。

    他明明可以送祝锦宸一条更平坦的康庄大道。

    思虑已定,他将《好公司,烂公司》、《莉莉安娜》与后来给祝锦宸看过的一干美食烹饪书籍,全数唤了出来,一字排开在祝锦宸的眼前。

    祝锦宸正收拾东西,看到这些书,惊了一跳。

    看这阵仗,与其说是要他读书,还更像要同他卖书。

    觉出异样,他停下手上活计,凝眉正色:“小神仙,怎么了?”

    空中字符亮起,依据每一本书的装帧成色,打上了高低不同的价签。这些书与《道德与法制》不同,大部分都是全彩双面打,外观也精心设计,颜值绝对够高,因此每一本都是价值连城,随便变卖哪一本,都能轻轻松松,获得万两以上白银。

    ——这里的书,你已经全部读完。

    ——所以从今天开始,它们都是属于你的东西了。要卖要租,都交由你自己决定。

    ——如果有需要用钱的地方,这些书想必可以帮上你的忙。

    仙家没事吧……强按头要他读书的文曲星,现在居然在叫他卖书?

    事出反常必有妖,祝锦宸立即认真琢磨反思,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地道的事儿,叫仙家怀疑了,所以要考验考验他?

    但怎么想,答案都是没有哇。最近虽然做了不少小生意,但全都是良心买卖,绝对童叟无欺。

    不管了,遇事不决表忠心。祝锦宸立马指天发誓:“别,不用,我爱看书,我不赚这个钱。要再动一次拿书换钱的念头,我就天打雷劈,永远拿不回明霞坊。”

    誓是发得够毒的了,确实比较可信。但声音不理会他,一意要将自己的话说完。

    ——不瞒你说,我来到这个世界的使命,是为了帮你赚到一百万钱,助你收获人生的第一桶金。你的心愿,达成在即,只差临门一脚。

    ——所以,我想把这些书给你。变卖他们,你的未来,会走得轻松许多。

    “那你呢?”祝锦宸警醒起来,快速抓住了重点,“帮我赚够了一百万钱,你就要回天上去了?”

    “那我把这些银子花掉,”他拍拍自己的衣襟,一刻也不犹豫,“你的任务完不成,是不是就能继续教我读书?”

    “我还想知道更多、学习更多,那些来自未来的知识。”

    “比起金银财宝,那些才是真正珍贵的宝物。”

    “——喂,你给句话啊?我货都看好了,也准备好银子了,这笔买卖,可以做吧?”

    ——还可以这样啊。

    过了半晌,声音才响起来,语气间有几分无奈,似是接受了祝锦宸的说法。

    自说自话、自行其是,是人类无法更改的顽疾,或许也是创出文明奇迹的最初动力。

    那就让他亲眼看看,祝锦宸的叛逆与自我,会将大夏带往何方吧。

    ——要做这笔交易,可以。

    ——但我不要钱。我要你从头开始,踏实地发展一份事业。

    ——从前那些好高骛远、囤货居奇、威逼利诱的事情,以后就不要再做了。

    祝锦宸自是满口答应。

    ……

    三个月后——

    琼江府最繁华的港口,缓缓驶入一条高大的双桅帆船。船身以最好的黄花梨木打造,龙骨优美,风帆洁白,行于水上,如月凌波,吸住了岸上所有人的目光。

    人人都说,那定然是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有要事往琼江府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上夹,估计晚11点后更,小天使们可以不用等,转天看也行

    (虽然新人很狼狈还是想在夹上垂死挣扎哈哈哈)

    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36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12)

    双桅帆船将帆全数张开, 调到一个逆风的角度,表演似的,悠然驶过人来人往、最为喧嚣的西岸码头, 一路走到临郊一处僻静港湾, 这才泊船靠岸。

    绿杨湾中风吹水动,船随着波浪轻轻晃,却始终没见得人下船来。

    夜幕降临,人们结束一天的忙碌, 各自归家时,却有人遥遥瞧见,这艘船上点起了灯。

    船身共分三层, 每一扇舷窗中都点起灯火, 映在洁白风帆上,显出船身通体金碧辉煌,宛如一座海上皇宫。

    不过多久,风又送来了船上飘出的丝竹管弦声, 并着女声的吟唱,一下一下,撩拨着人们的心弦。

    有住在绿杨湾附近的居民, 声称自己在那船上瞧见了许多身披霓裳、明艳如霞的仙女, 载歌载舞,谈笑打闹,恍然误入仙楼蜃境。

    到第二日天大亮时,那船就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又恢复原本模样, 安静地泊在港湾之中。

    这一日白天, 船上终于下来了人, 却并非人们所期待瞧见的船家主人,而是几个头发斑白、上了年纪的老妪。她们行色匆匆,目标明确,冲着琼江府中各家名牌商行而去,出手即是百两以上的白银,清点采买的,尽是最好的鲜货、茶叶与美酒。

    城外大船的事情,已在各家商行间传开,有人听说船上养了许多舞姬歌女,顺势就向负责采办的老妇人推销自家的水粉胭脂与钗佩环簪,想做一笔大交易,却被老妇人挺瞧不上地一口回绝。

    “我们家的女娃子用不惯别家的口脂,挑得很。”

    被拒的那家商行,也是琼江府上小有名气的胭脂水粉商人,被一个老妇人这样讲了,又怎能服气?

    天色向晚,他关了商行,竟就不自觉地往绿杨湾那大船去了。

    夜幕降临时,船上又点起通明灯火来,张灯结彩,歌舞升平。更有一股无处不在的芳香,似花似脂,勾魂夺魄,止不住地钻进人的鼻翼里来。

    隔着一道港湾,远眺甲板时,商人才忽觉得,眼见才为真,传言实不虚。

    船上演奏乐器的女子,俱都穿着一种染成霓霞彩色的长衣,色随光转,举手投足间,折射出百态风姿。发式也并非平时花楼乐坊里常见的那一些,梳得干净利落、油光水滑,透出几分古意,凭空为这些女孩儿添上了几分仙气。

    至于她们面上的妆容嘛……

    隔着太远看不清楚,商人着了魔似的,不由自主向前走去。

    离船舷踏板越来越近时,忽有一条丝带蒙上他的眼睛,邀他上船共饮。

    商人迷迷瞪瞪地随着使者走上船去,被安排在一张柔软扶手椅坐了。丝带解开后,出现在他面前的除了船下看到的妙音霓裳,还有堆了满满一桌的珍馐鲜果与琼浆玉液。

    商人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溺于仙境之中,最终烂醉如泥。当他再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已被送回了家中,身旁只寻见一朵以锦带扎成的鲜花。

    船上的宴席一日一开,受邀而往的宾客也逐日增多。今日是刚泊船归航的水手,明日是码头打包扛货的短工,后日是走街串巷贩售头面的卖婆,大后日是手工作坊里不善言辞的老师傅。除了不停歇的流水宴席以外,那船上还常常将饭菜酒水拿将出来,拿到短工聚居而住的街区去做布施。

    街头巷尾人多嘴杂,谣言愈演愈烈,几乎传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最初的说法,说船的主人,是一位往来南洋做生意的大商人。但他在五年前的那一次出航中失了音讯,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回来了。谁知他九死一生,竟在海上遭逢许多奇遇,最后才能带着满船重宝,平安归来。

    后来这说法不断演进,变成了船主人在南洋漂流的时候,将大夏文明一路传播出去,与那真腊、暹罗等南洋小国的国主都拜了把子,做了兄弟,是各位皇亲国戚的座上宾。他这一趟回到琼江府,身负着贸易与邦交两头任务的,是以行踪才如此神秘,轻易不露真容。

    再后来,竟有人说这船主人在南海上寻着了观世音菩萨所在的落伽山,受了紫竹林中仙家点化,才能生意亨通,风生水起。这船也并非凡俗之物,而是一条聚宝船,走到哪处,自能招财进宝。

    神神叨叨的说法漫天飞舞,终于飘进了琼江四大行大东家的耳朵里。

    其时琼江府上,共有朝廷批准经营的进出口商行二十余家,这其中,又以花红叶茂、风平扬帆四大商行最为著名。这花、叶、封、杨四大行商,既是琼江一带最早获得出口贸易特批的四家红顶商人,亦是琼江商会的发起者及实际的操控人。若有外来商人想在琼江做生意,不论你规模多大,多么手眼通天,都需先过四大商行这一道。唯有得了这四家的许可,才能在琼江府分一杯羹。

    是以这只大船入港时,自有眼线来向四位大东家禀报船只情报。根据报关文件,他们知道了船主人是一位早年出航南洋、遭了水难的中年商人,后来有幸在土著民手中得救,历经艰险才得回转琼江府来。

    外海水手失踪数年后突然出现,死而复生,这在远洋贸易中不算罕见。闸关既没查出什么可疑之处,他们便都没往心里去。总之如若这位外海商人要想在琼江做生意,早晚都得来拜他们的码头,行规如此,没什么可急的。

    谁知这位大商人不仅不忙着做生意,每日只上赶着大把大把往外撒钱。

    一忽儿大肆采买,一忽儿乐善好施,一忽儿宴饮作乐,连长工下人都请上船过了,居然还是连拜帖都没递一张上来,简直就是傲慢无礼,目中无人到了极点。

    但问题是,人家只是把船停在码头,凭个人的兴趣,普普通通地开自己的宴会罢了。没有生意往来,那他再怎么花钱,也就是位要好生管待的顾客;就算闹得满城风雨,也不算违背商行里外的规矩。

    可那船上的乐舞表演,明显已将城中百姓的胃口全都吊住了。那些流光溢彩的霓裳衣料、能将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刨花水,沾上衣摆能停留一日一宿的熏香,浓烈细腻的胭脂和口脂,已通过口口相传,传进了每一座高门大户深处。船家主人何时才正式开始做生意,是琼江府女眷们目下最关心的事情。

    凝神细听时,四位大东家都能在自家宅邸中,听到丫鬟和小姐们咬着耳朵,说那船上的奇闻。歌女戏子,重门之内的小姐们向来都不太瞧得上眼;但能随光幻色的旖旎衣料,谁不想亲眼见识一番,谁不想做成衣裳,穿在身上呢?

    尽管生意没开张,商行未剪彩,但这艘船的到来,已经明显影响到了琼江本府上布料与水粉商人的营生。甚至有人上门来说情,希望四大行的东家们能出手管一管那外来的和尚。

    逢到四大行月度例会时,四位东家彼此一说,各自家中,竟都遇到了差不多的状况,不由倍感头疼。但要他们拉下身份来去拜访那船家主人,那也是万万不可的。四人商量了一会儿,最后决定推出那四家之中,排行最末的杨家来,以他私人名义,与那船家主人发一封问安书信,以示友好,再观后效。

    就在那问安书信发出去的第二天,四大行商府上,都收到了一份来自那船家主人的重礼。

    杨家于四家中排行最末,近年来凭借海外贸易迅猛发展,最是敢打敢拼,也最是野心勃勃,吃穿用度,务必都要用的最好的,绝不能叫人小瞧了去。船家主人送到他家门口的礼物,是两盆出自南海、足有一人多高的血玉珊瑚。珊瑚树枝杈张扬,血玉色泽鲜烈饱满,无论放在何处,都是一处夺目景致,叫人忽略不得。

    封家主做药材针石生意,兼营着多家医馆,也为军队提供行军丹药,平素都讲一个与人为善、和气经营,宅邸虽大,却是一色朴素保守的白墙青黛瓦,不甚招摇。船家主人为封家备下的礼物,是一尊沉香木雕成的南海观音像。佛像慈眉善目,刀工飘逸,通体暗香,正合封家家训。

    叶家以经营茶叶、南北货与细丝绸起家,如今拥有多家百货商行,烟草、酒水、香料等无所不售,势力在琼江府不可小觑,是四家商行中排行第二位。叶氏大东家白手起家,从码头工一路做到大当家,因此发达以后,最爱附庸风雅。他收到的礼物,是一幅出自前朝名家之手的夜宴图。

    这副夜宴图真品早已不知流向何处,市面上仿品无数,叶氏大当家也曾被诓骗好几次,因此这一回亲眼见到真迹时,始终不能信。他请了好几批鉴宝人,又反复请教了书画名家,才欢喜若狂,将那图画收下了。

    花家是四家商行中备份最老、年岁最大的一家,与朝廷走得最近,自视甚高,早看不上一般的古董玩物。近年来花家大兴土木,在琼江府外兴建多座园林宅邸。于是送往花府的礼物最大、也最是气派,竟是一件近两米的太湖石。

    拆开包扎着的油纸时,花府上下,俱是一声惊呼。这船家主人送来的太湖石,通体岩白,整体长势清隽瘦削,生就许多岩孔,玲珑剔透。不同角度观看时,又有不同趣致,似流泉,似孤鹤,似美人,似云鸾,端的是石中上品,寻常不可得。

    四份重礼将四位大东家平生癖好摸了个透,砸将下来时,恰似四枚火药弹子投入心湖,惹起无限动荡。

    与那四份重礼一道送来的,还有一张裱着锦缎花结的信笺。

    ——值此秋高气爽之际,明月升于中天,彩霞会逢星河。余慕君已久,每欲与君识之而不得,深以为恨。故于月下设宴,愿能共而赏之。

    署名则是一手花枝招展的行草,仔细看时,才能辨出是哪三个字。

    景为姓氏,双名城住。名中有画,隐有身处锦绣城池之意。

    作者有话说:

    小沈:Jinchen Zhu,你的化名,居然还是个洋名儿?……

    太烂梗了,我抱头

    谢谢各位小天使的支持!!!

    第37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13)(二合一)

    四大行商府上正闹得沸沸扬扬时, 把名字倒过来写做了化名的祝锦宸祝三公子本人,正在船尾甲板上乘着海浪睡午觉。

    决定要入驻琼江府以后,祝锦宸就打定主意, 出场定要惊艳四座, 要整一出惊掉人眼球的大活儿。琼江府四大商行垄断一应进出口贸易世人皆知,他若做小伏低,委身进来,要看四大行眼色过活, 逢年过节旬例交租,那还有什么奔头,又有什么乐趣?

    他那个活络脑袋瓜子用在这种事上时, 真正是个天赋异禀, 事半功倍。自小浸淫名利场中,祝锦宸早知这些大人物面上看着高不可攀、贵不可及,其实一个个心中都自带一个功名利禄排行榜,捧高踩低, 慕强凌弱,做来比谁都熟练。

    所以他也准备利用这一点,将虚张声势做到极致, 叫这些大人物觉着他厉害非常, 肖想着能从他的身上捞好处,巴不得能和他做朋友。

    他要造一个假身份,然后教所有人都相信他。三告投杼,三人成虎, 到了人人都信的时候, 弄假也成真。

    为了这计划, 他首先得扮成一个无亲无故, 死无对证的人。所以他出了几十两银子,专门去盘了一条破产商船。

    船的确是南洋回来的,外海遭遇风浪,九死一生逃回琼江的故事也是真的,只有那船家主人没能生还归来,早就死在了外头。祝锦宸将整只船连带剩下的水手一起盘走,顶替了船家主人的身份,从此得以在几大贸易港之间来去自由。

    紧接着他找到了祝家从前交好的木工作坊,请他们牵头,将这条半吊子的破船全数改造、翻新了一轮。多亏祝锦宸还有些工程应用上的知识,挑选船只时他特别留了个心眼,专门选了龙骨料材较好的船。

    因此重新改制时,更多工作是替换船身上的老朽木料,重新打榫上钉,成本不过十几两银,整艘船就改头换面,焕然一新。

    至于船身内部,祝锦宸也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了个大改造。

    底层舱室被他辟出一半,布进了六台织机,改装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织造坊。

    第二层船舱也挑出了一半房间,分别改成了专一用来裁衣、绣花、染色、制香的小房间。

    晾晒布匹时,就直接拉到甲板上凌风挂起,碧海蓝天,姹紫嫣红,也是十分风景。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样捯饬一番后,这艘船竟就成了一座海上的移动织造坊。

    工坊铺好,就该物色织工了。这倒不太难——明霞坊为官府收缴以后,总有那么几位老织工顾念旧情,不愿去官办织造坊做活,找借口回乡去的。祝锦宸就着往日的花名册,挨个造访,诚恳请老人家再出山,情谊不可谓不真。几位老人家与祝家本就有感情,见到纨绔少爷浪子回头,无有不支持的。

    在外颠沛,阻拦了一些人,但最后竟也有五六人等,愿追随祝锦宸前往琼江府,要填满织机,其实也差不多够了数。

    人与机器全数到位,这船上织坊,即刻就运转起来。

    六台织机,看着数量颇少,全然不比明霞坊当年声势,但实际开工以后,老织工才觉察到,这些织机,原都是经三公子手改造过的。虽然只得六台,产能却是普通织机四倍以上。织出来的布匹,排线均匀平滑,织法紧实细密,也较一般布匹品质更高。

    原来这祝三公子在遭仙家迎头痛打以后,频频反思三百年工业发展史,逐渐懂得积少成多、厚积薄发的道理,从此脚踏实地,再不敢再瞧不起那些改个梭子形状、或是加装两个飞轮那样的小设计。

    所以翻修船只时,他也与木工师傅一道商量,稍微改进了这条船上所用的织机。减小体积、降低重量,安装了更多的梭子,成就了一般织造坊四倍以上的生产率。即便船上空间并不富裕,请不起太多工人,也能够保证足够的布匹产量。

    第一批织物出品以后,新的问题又接踵而来——

    明霞坊的牌子,他们已不能再打。一间不明不白小作坊的出品,即便品质良好,老字号的布庄与裁缝铺子,也很难看得上眼,销售渠道实在不好铺开。

    要怎么将寂寂无名的好东西卖出去,也是一门深奥学问。

    祝锦宸灵机一动,就想到了被他翻了几千几万遍,烂熟于心的《莉莉安娜》。

    那本书虽以服饰展览为主体,却也同时陈列了包括小物搭配、妆容画法等内容。它的整体设计思路,并非是将衣裳、饰品、口脂这些东西分开销售,而是帮助阅读者构建一个完整的自我想象。

    ——你想将自己,装扮成什么模样呢?

    在这个为“美”而生的大主题下,才是这些小零件的分类贩售。这种大包大揽整条产业链的做法,具有很大的发展可能和利润空间,很中祝锦宸的意。

    想法逻辑,其实没有什么错,只是又犯了好高骛远的老毛病。在仙家提醒下,钻了半天牛角尖的祝锦宸才想起来,这个关于美的梦境,目前根本无法实现。

    衣裳是要丫鬟姨娘去布庄里采买布料,再找裁缝定制的;首饰金器,是要找专门的金银匠铺子打制的;水粉胭脂,香囊荷包,也都有专门的行商走卒来卖。整个儿就是七零八落,各行其是,若不能在各个领域都建立品质过硬的工坊,要整合产业链,无异于痴人说梦。

    祝锦宸终于接受了现实,但他还是不甘心低三下四去求那些布庄。

    他一定要想个法子,跳过布庄,直接将织物卖到那些名门贵女的府上!

    ……这一点,其实就是现代互联网黑话里常说的,打破渠道垄断,直达C端用户。

    放在现代,不算稀罕。但祝锦宸一个古代人能跳出思维桎梏,如此不服不甘不信,沈玦还是十分支持的。

    不过这件事,单靠祝锦宸自己,又实在是做不来。他一个大男人,如果像那些三姑六婆一般,举着架子,走街串巷,跑到太太小姐们的府上去卖头花布料,怕不是又要被当做流氓,乱棍打出来。

    走到这里时,他就想到了那个望仙楼上,哭哭啼啼的小歌女。

    虽说有几分人情利用之嫌,但若能邀到小歌女和他搭伙的话,他这些衣裳妆品的生意,进行起来可不就能顺利许多了?

    他本人不便回桑禾县,就将那本《道德与法制》交给坊中的老织工当做身份信物,遣人去做说客,顺便也替人赎身。小歌女见了那本《道德与法制》,知是恩人求助,又听说能赚大钱,还不用赔笑卖唱,瞬时便心动了。

    她想了一晚,彻彻底底下定决心,来做祝锦宸的白手套。

    来的时候,她不仅带了自己的奶娘,甚至还说来了自己的好几个姐妹。

    “三公子救过我,我信三公子。”小歌女言简意赅,“而且我们几个姐妹,都想赚大钱。”

    “我们无依无靠,家中也没有人,就是要自己有钱。”她颇为老成地总结,其他几个姑娘也跟着点头,“有这个机会,大家都不想错过。”

    祝锦宸整个儿目瞪口呆。

    本来见白褚在酒楼中欺凌这小歌女时,他还以为这不过是朵菟丝子花,着人去问时,也就是随便一试的心情,没想见这名叫柳如莺的姑娘虽然身世飘零,却十分有主意,还真是个绝佳的拍档。

    随柳如莺而来的姑娘们起初还有几分胆战心惊,生怕又被转手卖一道,却不想见到的尽是大船与织机,真的是实打实的织造工作,都是十分高兴快乐。祝锦宸知她们过往生活不易,也并没强逼她们做些什么,而是依着各人的性格趣味,安排了不同的工作。

    有那愿与人聊天扯淡的,就多拿些样料小物,出去走街串巷去卖。基础工钱以外,就按照贩售出去的物件多少,按照比例提成。

    有那性格安静孤僻的,多留在织坊内,跟着老人家学绣工织法,也是美事一桩。学的快的,织的好的,一样可以多拿赏钱。

    由是为止,生产分销全流程打通,生意正式跑动起来。祝锦宸回首一看来时路,惊觉自己竟在这只大海船上,建起了一支由歌姬、花娘、织妇、卖婆组成的娘子军,不觉好笑。

    这要教以往桑禾县乡里的客官老爷们知晓,恐怕又要呵斥他下流下作,天生的流氓胚子了。

    不知道还以为他享尽艳福,只有船上的人才知晓,祝三公子每日都活得如履薄冰。

    小时候给邻家女孩子做花衣裳差点被打死以后,三公子对姑娘们,那是要多敬重就有能多敬重,报复性地要证明自己是正人君子。如今船上老的小的,几乎都是姑娘家,他才似那圣僧进了女儿国,一路往后缩,把自己安排到甲板尽头一间小储藏间里去住了。

    船上的姑娘们,多是一路吃苦受难过来的。谁待她们好,一眼就能看得明白。如今在祝锦宸这条船上工作,她们手中有银钱,身上有自由,自是对他十分感激。闲暇时彼此说小话,也知道了三公子家中变故之事,因此到了这进琼江府、卷土重来的计划付诸行动时,一个个都是全力以赴,决计要帮到三公子的忙。

    着霓裳羽衣,以歌舞丝竹表演造势的主意,是能乐善舞的姑娘们提的。用这样的方式制造一场凭空幻梦,相信能叫所有人都眼红不已。

    在琼江府上下散播传闻、打听四大商行的情报,是形貌平常的老妇人做的。她们走在人群中,显得微不足道,最难惹起怀疑。

    那种交织了金丝银线的织法,能流光随转的特殊布料,则是织工们与祝锦宸一起,在织坊中琢磨了一个月,废了无数打版布料后,才做成功的。

    至于那四件礼物——

    珊瑚树和观音像是祝锦宸掏银子购入的不假,但那副失传的夜宴图,其实是祝家当年的藏品之一,是祝锦宸父亲最爱的书画之一。抄家之时,有老织工偷将书画带了出去,如今还给祝锦宸,只为助他一臂之力,重振门楣。

    而那块太湖石……

    其实半假不真,是祝锦宸专请了工匠们,在一块稀松平常的太湖石上,又穿又凿,造出来的玲珑工艺。

    几百年后工业大发展,园林工艺中太湖石造假比比皆是,也衍生出许多鉴定行家。但在大夏当时,有余力修筑园林的人,全国上下,至死也不过数百人。造假一事,根本还没有几人想到过。

    于是这么些看上去光鲜亮丽、无比亮眼的礼物,实际花销……也就在个七、八百两银子罢了。

    还未有祝锦宸过往肆意投资时,一单的花销来得多。

    沈玦一路随行,一路袖手旁观下来,时不时也要为祝锦宸的离奇手腕啧啧称奇。

    他的确信守了诺言,不再好高骛远、囤货居奇、威逼利诱……

    但这些层出不穷的套路,到底都是怎样无师自通的?能想出这许多歪主意,可也真有本事。

    可若没有这些花哨手段保驾护航,全凭一腔清白热血,与那些堂而皇之、公然霸市的巨鳄们一较高下,真能占到赢面吗?

    那未免也太过理想化了。

    总之,看在祝锦宸确实是在踏踏实实、好好发展织造事业的份上,什么山寨礼品、冒领身份、假装富豪……之类的,就权当做是一种商业上的推广营销手段,睁一眼闭一眼过去吧。

    这艘船一路行来,进入琼江府时,已拥有了自己的字号。

    【昭华号】,是这条船的名字,亦是祝锦宸心中,未来那一间综合了布料采买、成衣定制、香料购置、妆容与首饰搭配的一体化商行的大名。

    他想将那个华美绮丽的奇想,在琼江府落土生根,发芽壮大。

    当时大夏,无论是布匹、还是妆品,都喜欢用那些蝶、香、春、梦之词,但祝锦宸想得更远。他希望每一个来到昭华号的女孩子,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喜欢的模样,取用昭昭华容之意,是为【昭华号】。

    那么为了化不可能为可能,【昭华号】必须上来就把场面做大,与琼江府各家商行搞好关系,打通上下游,才能建起来这从布料、裁衣、小物到定制设计的一条完整产业链。

    而现在万事俱备,只欠将【昭华号】送上江岸的一场东风。

    “报三公子。如你所料,花、叶、封、杨四家的回信,已全都送来了。本月十五,他们将会往昭华号上,与三公子一道赏月宴饮,共度佳期。”

    半年以前,仍在望仙楼中抖着身子发愣的小歌女柳如莺,现在已是一众女孩子们的小头领了。她冲祝锦宸行了个礼,向他汇报外头的最新情况。

    小憩结束,祝锦宸懒洋洋地睁开眼,伸开双臂,坐起身来。

    明霞已逝,昭华应升。漫长的夜晚,终将过去。

    *

    十五月下,转眼即至。

    花领、叶开枝、封海平、杨向凌四人来到昭华号前,如那之前众位登临宝船的宾客一般,被用轻柔丝带蒙上眼睛,一路牵引至船上。

    当他们再睁开眼时,却发觉自己站在一间堆满了无数绫罗绸缎、丝绸云纱的置物间内。但那些名贵衣料,不过是个背景点缀,真正的主角,是屋中衣架上,一身一身挂置起来的华美衣物。

    蒙着面纱的小婢女冲他们行礼请安,请他们挑选、更换自己喜欢的衣物,再行开宴。

    四位大商人颇有些不以为然。以他们的身份背景,要不就是府中自有裁缝服侍,要不就是专门去寻名家妙手订制的衣裳,此处未曾量身定制、未曾挑三拣四,这样的衣物,怎能穿得?

    不过就是虚名夸大、沽名钓誉之徒的花招罢了。

    但手一触到那缎料上时,丝滑凉意,垂坠细密,却绝非作伪的手感。四人都是见多识广,知晓孰优孰劣,指尖触及布料时,只觉这等织工,竟是平生未见,不由都大吃了一惊。

    放下成见,再细瞧周围锦缎帷幔时,这才觉出这衣物间,布置得是何等铺张奢华。

    织锦、纱罗、丝绒、潞绸,妆花纱、提花缎、浣花锦、还有传说之中,那种能随光变色的“幻花绸”,从天铺到地,将整间屋子装点的五光十色。布料织法、染色固色、衣裳的走线做工、乃至配件口金上的雕凿工艺,都是最上乘的。不说琼江府上无对手,即便是京中皇亲国戚,也未定有这样的福气,有这样的衣衫能穿。

    众人来时,都带着五分疑惑,五分气势凌人。及至看清楚这满屋璎珞丝绸后,气势先自矮了三分。

    择衣完毕,在屋内走动对镜时,身上忽然又觉出不同来。

    这衣裳看似与他们穿惯的一样,其实内里又有巧妙不同。腋下裁片并非直来直往的一整匹布,而是破了口,将两匹裁成弧口的布拼在一处,构成一个喇叭口的结构。如此穿着时,肩窝下不会有大片布料堆积,活动起来比往日更为自如。

    后片同样考虑到人体的走势,做了类似的弧度裁剪,行动起来时,衣片散落有度有制,整个人看着都利落许多。

    四人从四处衣帽间中走出来,各自打量一眼,又吃了一惊。

    这新衣裳各不相同,竟是船家主人依据他们个人形貌特色,特别定制、设计过的。

    花领生得虎头环翎,浓眉大眼,他的衣裳用的大块浓墨重彩,局部织上大块刺绣,粗中有细,很是威武。

    叶开枝有些虚浮白胖,他的衣裳裁剪更为简洁,多用直线型轮廓,布料中采用暗提花和金银线绣织,于无声处听惊雷。

    封海平的衣着古朴简单,但在滚边处采用了大量的金丝刺绣和高光颜色,整个人看上去沉着踏实,又有一股不怒自威之意。

    杨向凌年纪较其他人更年轻,整体大胆采用了更为明亮、鲜艳的布料,饰以稍微低调的细团花,克制中又透出足够贵气,将整个人衬得意气风发。

    四人都不是重视外表、喜爱打扮之人,但彼此互望间,都觉得比往日更为精神抖擞了,实是赏心悦目。

    尽管心知这繁冗套路,其实是船家主人用来展示实力的下马威,但被这般好生服侍,又被打点得端庄威严,心里头总是愉快的。

    随婢子一路走过船舱甬道时,又见这船中舱室角落,隐约堆着些象牙、晶矿、香料之属。四人这下再无怀疑,已笃信了这船家主人,的的确确是一位从南洋归来的巨贾。

    行到甲板上时,月出天际,霓裳管弦已齐齐备下。

    旷达美景中,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却是一位相貌普通、衣着也克制低调的中年儒商。

    四位大当家都以为,行事如此高调乖张的船只,应当有一位更加顽劣的主人才对,现下都有些出乎意料。但转念想到船家主人流落海外,九死一生的经历,不免也就接受了眼前的事实。

    说来也怪,这位大商人明明生得不好也不坏,但他那张脸不知怎的,就是很难叫人留下印象。但他能言会道,谈吐风趣,说起海外趣事来,真叫一个口若悬河。什么口吐烈火的小人,生满巨鸟的怪岛,以命相挟要请他做国师的愚昧皇帝……奇闻轶事张口就来,竟叫坊间那些漫天飞舞的异想谣言,生出了几分可信之处。

    酒过三巡,轻歌曼舞。船家主人又起出那传说中的“幻花绸”来,教四位大当家品鉴指点。四人早已给这阵仗唬得迷了眼睛,哪有什么可指点的?

    几人推杯换盏,彼此一顿吹捧,这事儿就算是定了。

    三天后,【昭华号】拿到了琼江府特批的公文,很快又谈下了位于集市边沿、闹中取静的一处废弃商铺。

    【昭华号】就快开门经营的消息不胫而走,船上下人的那一日,竟引得半个琼江府的人都聚拢来看。到底谁是此间主人?

    但他们没有见着自己想象中的神秘富商或是在野王爷,只见着了许多罩着斗笠、蒙着面纱的女孩子。

    走在最前头的是柳如莺。她带着斗笠,已将面纱扯了,招摇过市地走了过去。所有人都盯着她瞧,闲言碎语许多,她也并不在乎。

    上了这艘船以后,她在一众姐妹里,将生意做的最出彩。祝锦宸要在琼江府中开临街商行,自己不便露面,就想将昭华号第一间商行掌柜的职务交给她。这间商铺所有的经营收入,与她三七分账。柳如莺已尝到手中有银钱的好处,当然是一口答应下来。

    她以后就是位女掌柜了,当然不稀罕再搭理这些闲人。

    那么祝锦宸呢?他跑哪去了?

    他扮做一个普通人,混在一众路人中,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愉快围观。

    其实几个月前,他揣着几张从贼骨头身上摸到的路引文书,开始自己的漂流之旅时,是没想到会得到这许多帮助的。

    这些他以前没有放在眼里的织工老师傅与唱歌卖艺的小姑娘们,本身竟然就藏着莫大的聪明主意与意志。昭华号能做起来,一多半其实都是他们的功劳。

    他向仙家抒发这段时间的感悟,仙家却挺不以为意,还告诉了他两句话。

    第一句话是,“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

    第二句话呢,是“妇女能顶半边天。”

    话糙理不糙,很值得好好回味。

    祝锦宸瞅着路边百姓指指点点,想着那百年以后的世界。他知道他们终有一天,会发现自己弄错了,就不觉着生气了,相反还有点高兴。

    得亏他四处打量,东看西看,才能不留神看见一个眼熟的人。

    那是个面皮白净的公子哥儿,带着好几个随从,站在街角一家酒楼的露台上。他摇着折扇,目光一刻不停地钉死着光彩四射的柳如莺,满目恨色。不是白褚,又是谁!?

    这小子,怎么也往琼江府来了?还好死不死,给他瞧见了柳如莺。

    第38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14)

    无论怎么想, 白褚都是个大麻烦。

    他对柳如莺那死皮赖脸、死缠烂打的劲儿,首先就不好办。其次呢,他以前和祝锦宸相识, 大家关系甚至还不错, 互相宴请有来有往,对彼此也比较知根知底。靠祝锦宸现学现卖的那点“化妆术”,蒙骗一般人大概还可以;但若要与白褚面面相对,他也没那个自信能把身份完全藏住。

    离开桑禾县前, 那一段你追我逃的公案,也还未能弄得清楚。

    白褚多半遣人去土地庙中偷过东西不假,那么县衙府那一边, 又是怎么找过去的?

    祝锦宸没告诉陈挚自己住在土地庙中, 以那位小衙内的脾性,也不大可能纡尊降贵,来查他的破落住处。是谁将他的动向报给县衙,引来官兵的?

    这个疑团始终梗在祝锦宸心头, 他寻思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探一探白褚。

    若这告密报官之事真是白褚做的,祝锦宸也只能自认交友不慎, 活该倒霉, 说不定还得赞他一句无毒不丈夫。

    处理完商行杂务,回到昭华号上,祝锦宸先遣人出去,打探白褚此行动向。

    这个白烂玩意儿溜到琼江府来, 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是偶然经过?游山玩水?还是要来这里跑生意?

    知己知彼, 百战百胜, 白褚图的什么, 他得先搞清楚。

    ——查探之下,居然还是因为那本《道德与法制》。

    原来白褚自拿到《道德与法制》后,就聚起来许多手工匠人,一齐钻研探讨,想破解这书上印刷术的秘密,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眼看正道大路走不通,他就学了些皮毛,将连环画册点上各种颜色拿去卖,也算小小赚了一笔。

    他老爹见他能自己开辟出新生意来,十万狂喜,觉得他已到了能独当一面的年纪,就给了他一笔大钱,将他从家中一脚踹出来,让他自己到琼江府来自立门户,给印坊开一个分字号。

    所以他近来一直在整个琼江府里里外外地考察,就是在瞧有哪些小印坊是他可以收购的。

    当然了,人都到琼江府来了,如能有幸与花、叶、封、杨中随便哪一家套个近乎,混个脸熟,对白家以后的发展也是多有裨益。所以与四大商行找关系、攀交情,也是白褚此行任务之一。

    听完线报,祝锦宸只觉得头疼。人生处处总相逢,看来昭华号要想避开白褚,已是万不可能。

    柳如莺听得白褚也到了琼江府来,瞬间也慌了神。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了一番,除了去镖局雇些镖师、彼此多相看着点外,似乎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

    昭华号总是要开张做生意的,商行开一天,柳如莺就要在堂口站一天,又怎能每日每天,时时都将白褚防住?

    没成想,祝锦宸又去请教仙家。

    在几百年以后的世界,出现这样的事情时,大家是否有什么好对策呢?

    这问题其实将沈玦给难住了。他从社会新闻和各色报道里知晓的情况是,即便在现代,类似的情况也难以从根本上杜绝,虽然有法律和各种权益组织来做保障,落到实处时,往往情况也不甚理想。

    不过,若只针对柳如莺这一个个例,倒不是完全没有可参考的案例。

    检索资料库以后,他给祝锦宸讲了一个几百年以后,富二代与小姑娘的故事。

    富二代如白褚一样,是个到处撩闲、喜欢调戏大姑娘的混蛋。他相中一个小姑娘,对人家死缠烂打,不择手段。小姑娘只是个无名无权的普通人,但硬咬着一口气,坚决不从,最后更将富二代的浑话黄腔、荒唐举止全都曝光了出来,闹得人尽皆知,满城风雨。

    最开始,也有许多诋毁这小姑娘的人,说她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说她处心积虑想上位。但当这件事真的被闹大以后,舆论风向就逆转了过来。小姑娘刚正不阿的姿态被大众看在眼里,无声的普通人成为了她最坚实的后盾。

    甚至连她本身经营的那一门生意,都因了这件风波增色许多。

    故事说到最后,仙家还补上了这样一句高深莫测的话。

    听完故事,祝锦宸觉得心中又通明了几分。

    眼下这种情况,不仅要做生意,还更要往场面里做。最好每天开门经营的四个时辰中,昭华号门口无时无刻人头攒动、门庭若市,那对于柳如莺来说,才是最安全的。

    谁心中藏污纳垢,谁才禁不住青天日照、朗朗乾坤。

    一切计划,如期进行。本着要将声势做大的原则,开张营业第一天,除了鞭炮、烟火等既定仪式以外,昭华号还与琼江府老字号的酒楼合作,定了肉羹、海鲜粥与各色果子点心,凡有路人走过,都可以来领上一份。

    店内的经营内容,也事先印成了宣传招贴画,托各位邻居商铺,帮忙散了出去。

    ——凡在开业头三天光临昭华号的女客,不论是本人到场或是代府上采买物资,只要消费到一定额度,都能获赠一身专门设计、定制过的衣裳。不限年龄,不限身份,不论您是三岁的女娃娃,还是耄耋之年的老人家,全都一视同仁。

    这消息传出去后,街坊邻居的女眷,与那些高门之中的丫鬟姨娘,倒是最先心动的。

    她们不似那些小姐夫人,常年都有数不尽的衣裳换穿,能免费得送一身新衣服,怎能错过?

    于是到了开业那一天时,商行门板还未卸下,门口竟已排起了一条长长的队伍。除却少许家仆以外,清一色的都是女娃妇人。她们有的是向往那大船上的流光霓裳,想看看船家主人是否有本事将自己也装扮得更为好看;有的则是受了府中太太小姐之托而来,要试一试昭华号主人的本事,只将主人小像紧揣怀中,生怕给人偷看了去。

    裁衣弄绣,闺阁妆花,说到底都是后府之事,从来未曾被这样大张旗鼓,拿到台面上来当作一桩正经生意来售卖过。众人虽对昭华号怀有殷切期待,心中始终怀有几分惴惴不安。

    鞭炮放完,鲜花满铺,门板取下,店门大开后,却如那天下船登岸的光景一般,现出若干女店员来。

    与外头那队伍一样,昭华号内,从仓管运工到裁缝掌柜,尽然全是女性。但与外头队伍不一样的是,她们身上穿着的衣裳虽然简洁朴素,却都是用崭新密实的棉麻布料裁成的,做工精致,色彩淡雅,每个人都精神抖擞,行动轻捷,浑身都透满了活力。

    在这样的环境中,女客很快就放下了一颗吊着的心,彼此寒暄着,轻移缓步,慢慢挑拣自己中意的布料。店堂之中往来穿梭的姑娘和妇人们,也成了最好的活广告。

    原来不用那些重工刺绣、厚缎织锦,单靠普通的织物,佐以恰当的裁剪和搭配,也能将人的气色衬得那么好。

    布匹一匹匹地从后仓中运出去,送往各家府上,前台向后头递过去的订制单数量也跟着水涨船高。起初拿到订单时,后场还来得及现场速涂出一幅设计图来与顾客相看,后来竟只有接订单的功夫,根本赶不及现场再画了。

    柳如莺当机立断,安排店员将下了订单的客人住处地址悉数记下,许诺众人十日之内,登门送货。众人虽有微词,但也都能理解,喜气洋洋,一团和煦。

    如此这般,一传十十传百,一连三天,昭华号门口真个是门庭若市,没有一刻得歇,门槛都快要被踏平。

    白褚得了闲,驾着马车来到门口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热闹画面。

    他过去瞧不入眼的小歌女,竟然卷着袖口,神采奕奕地站在店铺堂口上,手脚麻利地拨算盘收账,与客人寒暄说笑,俨然一副掌柜老板娘的模样。

    柳如莺竟那么高兴,他可就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了。

    白褚从马车上跳将下去,在两个家仆的簇拥之下,强挤开门口的长队,踱到柜台前面。众人见他来者不善,纷纷往两旁避让,希望莫要惹祸上身。

    柳如莺见他过来,先是本能一退,继而想起自己已是掌柜的,毋需再怕他。当即强撑起气势,向前一步,砰地一下,拍了下桌子,字正腔圆道:“你是来买布匹呢,还是来订衣裳的?本店生意繁忙,若不是诚心来买东西,就请回吧!”

    在她身后,已有店员一路小跑,去喊专门雇来的镖师。

    白褚见柳如莺声色俱厉,如见小黄雀啄人,只觉得好玩。他摇摇扇子,调笑道:“你说你,不愿做我白家少奶奶享清福,偏要出来吃苦受累,叫我看了好生心疼。”

    话到此处,折扇一合,抬起来点了点昭华号的金字牌匾。白褚扬声道:“这里所有的布匹,我全包了。你呢,也别再在外头抛头露面,随便跟人走了。跟我回府上去,唱个曲儿听呗。”

    他这几句话,说得看似财大气粗,其实阴阳怪气,尽是些下三滥的调子。门里门外各家女客,有好些已听信了他的弦外之意,冲柳如莺投去了古怪眼色,还有些更讲究身份的客人,已半低头侧身从门里出去了。也有那好心的客人,低声来劝柳如莺,教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惹不起这样的少爷,就把布匹都卖出去,也不算亏了。

    柳如莺这一下气得非同小可。她活到今天,别人的指指点点是早就听惯了,已不怎么会往心里去。

    但今儿才是昭华号第三天开张,生意正红火。这个白褚,竟敢干扰她做生意!

    俗话说得好,断人财路,有如杀人父母。竟敢口出狂言,说什么要把布匹全买走,又把客人都给吓着了,这她绝对不能忍!

    她想找个什么家伙,顺手一捞,抓到一把丈量布匹用的木尺。

    不管三七二十一,柳如莺抄起木尺,挥手对准白褚的脑袋就来了一下。白褚哪料得到她居然动手,只来得及将扇子架在头顶,扇面一下子就被她打了个稀巴烂。

    有一就有二,柳如莺一击得手,勇气大是鼓舞。她从柜台后走出去,单手叉腰,不停歇地把白褚往外抽,口中爆珠也似的一连串骂开来。

    “给你三分颜色你开染坊,问你买不买缎你爬梁上房。臭不要脸的败家玩意儿,回你的墨水缸里去,不许在这琼江府作怪!再敢打搅昭华号做生意,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打得你白天黑夜哭爹喊娘!”

    她声音清脆,呵斥人时也婉转如莺啼,一路骂下来字字珠圆玉润,倒也是十分好听。待到白府几个家仆上前护住他们少爷时,昭华号雇的几个膀大腰圆的镖师也赶到了店前,护住了柳如莺。

    “给我把他打出去!”柳如莺收了木尺,气势如虹地喝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15)

    祝锦宸在后头听了响动, 跑出来时,见着的是一个捂着满头包、灰溜溜蹿回去马车上去的白褚背影,以及手持长尺, 气势凌人的柳如莺。

    在她身旁, 还拥着许多姑娘婶子,个个都在替她撑腰,说白褚的不是。讲她打得好,打得漂亮, 打得大快人心,讲这种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就是从小欠收拾, 活该被当街抽一顿, 才能知道如何检点做人。

    几尺子抽下去,真将舆论风向全抽回来了。现下没人再信白褚那些无端谣言,都觉柳如莺打得痛快,替她们出了往日憋在胸中一口恶气, 是一位女中豪杰。

    下半天时,昭华号中生意又见更好了。到了后几日,甚至有那闺阁中的小姐, 戴了纱帽遮面, 或是换了男装,与丫鬟一道逃出府来,也定要往昭华号来瞧一瞧柳如莺。这位嗓音圆柔清亮、貌美辛辣不好惹的女掌柜,俨然竟成了琼江府上的一位当红女明星。

    白褚丢人丢成这模样, 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但既来之则安之, 祝锦宸现在, 更头痛的还是织造作坊的产能问题。

    柳如莺明星带货, 现身说法,连带着昭华号店面里的备货每日都被抢购一空,即使把留给给其他分销渠道的布匹都挪过来垫上,也撑不得几日。

    祝锦宸找了场地,紧急又添购了一批织机,加班加点,勉强顶过了这一阵子洛阳纸贵。

    他自己也陪着织工一起加班,画那些似乎永远都画不到头的设计图。抵死赶工时,他就又起了心思,发誓定要将这些织机全数革新一遍。

    这次他盯上了从日到夜、滔滔不绝奔涌而去的琼江江水。若能用水的推力代替织工手摇,来推动织机工作的话,想必昭华号的布匹产量,还能再上层楼。

    他忙得不可开交,被打得颜面扫地的白褚也没闲着。

    没过几天,街头巷尾小册子翻飞,甚至有人专门蹲守在昭华号门口,见一个顾客就发一本。连织坊里的老妇人们也没被落下,小册子一传二传,马上就给祝锦宸缴获到手中。

    尽管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将那书拿到手上一翻时,祝锦宸还是觉得,自己不如瞎了好。

    封面上一冲眼,就是四个浪得飞起的大字,“百花艳史”。

    里面的故事图文并茂,讲的是昭华号主人与他的九十九位娇妻美妾之銥嬅间那点不可告人的龌龊事。

    ……

    粗粗一翻,祝锦宸发现白褚这小子仍是专挑软柿子捏,虽说是在抹黑昭华号,通篇却都没有提及“景城住”这个背后主事人的大名,尽是在变着法子污蔑柳如莺,还捏造了许多莫须有的姑娘家来作践名声。

    做起坏事都獐头鼠目,不敢冲正主来,真没出息。

    柳如莺倒是看得开,织坊众人都担心她,她却说自己已与一些老主顾交上了朋友,都会帮她说话,叫大家不必太担心。

    而且格局打开时,就能见出黑也是一种红。小册子再是满天飞,也不影响昭华号的红火生意,凑热闹者众,客流量还较往日更大。

    但祝锦宸以为,这场风波终究因他而起,柳如莺是无辜被卷入其中的,不能就这样给白褚得了逞。正好他也乐得给白褚添堵,于是在拿到那小册子当天,他就差人去拜访了琼江府上最大的两间文墨印坊。

    昭华号的主事人派使者登门,当然不会空手而去。为了一口气将那两间印坊拿下,切掉白褚四处走动的可能,祝锦宸忍痛将《好公司,坏公司》从珍藏中拿了出来,教使者拿去与那两家印坊瞧一瞧。

    在这精装重磅、烫金压纹的精品装帧面前,他就不信白褚手上那本《道德与法制》还能有抢风头的余地。

    晚上使者回报时,果然一并带回了两间印坊坊主的亲笔书信。信中众口一词,痛批白褚行事作风无赖下作,给整个版印行业抹黑,并允诺祝锦宸,马上通知到本地各家大小印坊,不许他们再与白褚合作,印那些不三不四的劳什子。

    一计已成,祝锦宸比较满意,但又觉得还能做得更绝。

    白褚的路是被按死了,市面之上,《百花艳史》可还在如火如荼地流通呢。一个批次印量究竟有限,伴随着需求缺口增大,甚至连炒高价、竞价拍卖的黑心商贩都冒出来了。

    所谓堵不如疏,如果《百花艳史》绝版了,那它可就真的万金难求了。不若趁着白褚还没反应过来,赶紧出一本更风流刺激的新书,将《百花艳史》的风头盖过去,是为围魏救赵。

    这笔交易也谈得很快,能赚钱的营生,总是有人愿意做的。三天没到,一本明摆着与《百花艳史》打对台的《白府春深》也堂皇登场,占领了大街小巷每个角落。但与《百花艳史》不同,《白府春深》这一书中,虽也用艳丽笔触写了许多春情故事,但最后都跟上了一个带点儿B级片性质的反转结局。

    或是山中花妖将书生吸成一具干尸,或是名妓素手执白刃,叫恩客梦中人头落地……总之整本书中,每位妖娆美艳的大姑娘,全数磨刀霍霍,直指白家人。

    情节跌宕起伏,氛围香艳又惊悚,戏里戏外有许多八卦话题可挖,读完全本后还能跟着骂上几句白褚,真个儿是书里书外都是戏,体验丰富,远超过一本薄薄小册子。《白府春深》上市不久,立刻全面迭代了《百花艳史》,成为了琼江府街头巷尾最时新的低俗小说。

    白褚窝在客栈包房中,自也弄了一本《白府春深》来看,差一些被气得客死异乡。

    书中男苦主众多,有书生,有少爷,有富商,有诗人,但他们统统都姓白,都打折扇,都好舞文弄墨,这不是直接爬到他脸上来骂他该死吗?

    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个儿的脚。

    他编那下作书籍,拿春秋笔法指桑骂槐,点污别人名声,难道别人便不会这一招?

    现在可好,谁都觉得他就是那干尸书生、断头恩客了,他又要上哪找人说理去?

    昭华号这边文墨笔仗打得热闹,群众竞相吃瓜,人来人往,在另一些人眼中看来,可就觉得乌烟瘴气得紧了。像那等为官作吏的、舞刀弄笔的、同行相轻的,那可是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也不稀罕加入这场闹剧。

    在他们眼中,从昭华号这艘大船泊在港口的那一天起,琼江府中就怪事连连,简直没有一刻消停的。哗众取宠,恶性竞争,哪有一点好好要做生意的样子?

    投诉信越写越多,雪片一样地飞向琼江商会。四大行中也有那较为关照昭华号的,行经过市时特地下马来提醒祝锦宸,莫要太过高调,做生意时和气为先,不要与众人弄坏了关系。

    笑完乐完,祝锦宸也是自知理亏。正在琢磨怎样做才能将各方都打点妥帖时,花家的请帖忽然在一日午后,送到了昭华号上。时间赶得也仓促,教他好生准备一番,酉时随车赴宴。

    祝锦宸抓着请帖,难得一阵紧张。

    怎么突然得了土皇帝的邀请,不是要跟他当面算账吧?

    仙家听他愁苦,却只是一味笑他。

    ——人也打了,小人书也印了。城中都在传昭华号的奇事逸闻,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更别说,你送给花家的太湖石,还是一块半假不真的山寨货。

    ——这要是场鸿门宴,不能算亏待你。

    “如果真有什么事,”祝锦宸恳切哀求,“小神仙你多留着点心。我现在家大业大,上下几十个姐妹要吃饭,不能出意外。”

    “除了这些不三不四的事以外,我这阵子也一直谨遵你的嘱咐,踏实经营,绝无欺骗哄人之举。为了不让个人资产超过一百万钱,更是把什么股权、分红……全都让利出去了。为了不赚着太多钱,我费尽了心思,真的是很不容易。”

    ——你放心吧。

    祝锦宸的所作所为,沈玦看在眼中,以为功大于过,瑕不掩瑜,整体值得一个正面评价。

    他不戴有色眼镜看人,唯才是用,男女老幼一视同仁,为许多老妇人和年轻女子提供了自食其力的机会,这在这个时代显得弥足珍贵。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走得太前,为旁人眼热嫉恨,那也在所难免。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就可以了,没必要为宵小议论停留。

    天晚昏沉,马车来到昭华号大船门口。祝锦宸将自己扮成那个形貌不扬的中年商人,登行上车。

    马车没有往花府的方向去,反而换了一个方向,出城门去,一路行过郊野。

    ……总不至于要把自己带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蒙上麻袋坑杀掉吧。

    正在胡思乱想时,马车一转,驶进一座山坳中。祝锦宸只听得耳边叮咚泉水声响,鼻息间嗅到湿润气息,将马车帘子一拉开时,却见眼前一片苍翠欲滴,间或点缀火红明黄硕大花朵,尽是从未见过的奇花名木,处处芬芳扑鼻。

    仙家似也有些惊讶。

    ——动、动物园?……

    听到这声音,祝锦宸定晴一看,才发现那些奇花异草间,竟还隐着许多奇妙的动物。

    有的如蓝、绿孔雀,五彩鹦鹉,是他从前有幸见过。

    有的像是从那话本传奇里走出来的,譬如通身雪白的淡色花鹿、或是生着独角的大青牛……

    隔水而望,林中树下,竟还有一头吊睛白额、雪银相间的大老虎,看守领地似地来回逡巡。

    “这是……”饶是祝锦宸见多识广,在这等场面前,也是彻底被镇住了。

    他曾听过有些有钱商人,会在自己家中豢养名贵宠物,还以为最多不过在花园中养几只孔雀。哪曾想见在这琼江地界,居然有人能专门辟出一块山谷来,造一个奇花名木、珍禽走兽的世外乐园?

    都说花家势大,富可敌国,往日总以为有夸大之嫌。现在来看,那是人家行事低调,财不外露。

    就这动物园来看,岂止是富可敌国,简直是富可倾国。

    当然,既将他送到这珍宝花园里来了,看来也就不会有性命之虞了。

    祝锦宸却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

    他还记得自己的假身份,是个从南洋海上,九死一生归来的传奇商人。将他送到这布满南洋名物的园景中,想定避不了考校风物习俗的话题。

    “小神仙,帮帮忙。”他悄声对仙家道。

    眼前明光闪动,字符出现,给众多花木珍禽打上了简单的名字和介绍。祝锦宸喜出望外,信心倍增。

    他整理衣物,随管家下得车去,穿过冗长回转的花廊,最终来到一座依山傍河的水榭中。

    门一推开,坐在首座的却不是花领,而是一位身着绯色官服、上绣孔雀花纹的大人。花领陪在一旁,滴水不漏,正在陪人聊天说话。

    三品服色,孔雀绣纹。是六部侍郎,还是副都御史?

    祝锦宸心下一惊,立即想到,这或许是个能为祝家雪冤洗恨、澄清名誉的机会。

    但……现在不行,还不到时候。

    按住胸中无数涌动心思,他从善如流,倒头拜了下去。

    花领看看首座上那位大人的脸色,假作嗔怒道:“景兄,何大人向来不喜受人大礼,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快点起来,一道入席,不必生分。”

    “昭华号自改织机、产丝能至四倍的奇事,琼江府上都知道了。何大人是这领域的专家,想听一听昭华坊的织造经验。你不必慌张,好好讲来。”

    祝锦宸放下心,起身入座,却见花领真笑成了一朵满面皱褶的花,显是将他本人看作了一件奇珍异宝,要上赶着献给这位“何大人”了。

    但说到姓何,又是三品文官,祝锦宸立刻想起来一个人来。

    ——礼部侍郎,何英浩。

    这位大人虽然官仅拜三品,但在民间却颇有声望。因他虽在朝中为官,却有着一颗亲切踏实的心,职务之余,写了许多关于农事技法、水利工程的技术书籍,行销全国。祝锦宸从前坐井观天,瞧不上这些土得冒烟的书籍,后来亲手改造织机后,主动去找当世流通的技术书刊来看,才知道了何英浩大名,知他有真本事,心中多少是有些倾慕的。

    所以这里一提姓何,他马上能够对号入座;又听说是来问织机运作原理的,精神更是一振。

    这条路上,他走得太过孤独。若能与人交流一二,取长补短,才是莫大幸事。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16)

    祝锦宸不绕弯子, 直抒胸臆:“何大人,您写的《农经要略》与《疏水法》,我曾有幸拜读, 受益良多。今日竟能在此与您对坐共饮, 实是平生莫大快事。”

    他夸得热烈赤忱,讲话也直截了当,其实不太合上下规矩。何英浩却不在意,听他说将自己的两本书都读了, 面上笑意掩不住,口中却道:“景先生,你们这些生意人, 嘴上都似抹了蜜糖似的, 什么都给你们讲出花来。你既说读了书,我便考一考你,可或不可?”

    离乡以后,一路上祝锦宸将当世能找着的技术书籍全都翻了个遍, 当然是放马过来,没在怕的。何英浩也没料到他竟如此笃定信心,生怕给人面子难堪, 下不来台, 就先拣了几个粗浅问题来问。祝锦宸自是对答如流,反叫何英浩吃了好大一惊。

    棋逢对手,这位朝廷大员也来了兴致,又提了几个书中写到的、暂时未能找到最优解答的棘手问题。祝锦宸往日赋闲时, 花费时间最多就是在空想清谈上, 纸上谈兵最是高招, 一时间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竟和何英浩热烈地打起了机锋,将攒席的花大当家抛在了一旁。

    花领倒也不生气,着婢女给他俩满上新茶,又补了些点心上来,在旁笑呵呵地作壁上观。

    何英浩顺手拿起一块点心往嘴里塞,口中称“好吃”,话头节奏也跟着慢了下来。

    他缓了一缓,就想起来眼前的人还未同他自报家门。根据他一早听说到的消息,这位凭空出现在琼江府码头的景城住景先生,似是一位与四大商行大当家们一样奢靡铺张、臭味相投的神秘巨贾,今日一见,却道闻名不如见面,花领与景城住,原来并非一路人。

    何英浩将那不相干的工事话题按下,以手巾拭了拭嘴角,慢下来道:“提及拙作,一时情急失态,让两位见笑,见笑了。”

    “听说景先生从南洋回来不久,平日里都宿在海船上。回到琼江,住不惯吗?”

    来了来了,例行公事,背景调查。无论是谁第一时间听到“景城住”的传奇经历,肯定都是一个不信,大佬也不例外。

    同样的假话说多了,也就成了真。祝锦宸轻描淡写:“是住不惯。想是海上待得久了,睡梦中没有几个浪头,还真睡不沉。”

    顺着话头,他简单讲了几次过去的海难经历。原始素材来自于随船盘下的水手们,再叠加上仙家给他说的《辛伯达历险记》,两者融合拼凑而成。真假混兑,虚中有实,听起来也挺像那么一回事儿。

    何英浩明显被吸引,啧啧称奇,虽有不信,转念又道:“……虽然离奇,却并非完全不能取信。我听人说,外海妖异,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如那以歌声诱人下水的海妖,或是沉没又出现的鬼船,也都有人曾亲眼目睹过。”

    这回换到祝锦宸呆住了。这些不靠谱的传说,何英浩居然也能信?还真是想象力丰富。

    两人有来有往,彼此都能接住话茬,聊了几个回合,很是愉快。花领适时介入进来,引他们进内室,正式开席。走进水榭厅堂,祝锦宸就喝了一声彩。原来这正厅四面都是以大块钴蓝色玻璃所造,抬眼就能见到雨林中灯火熊熊,照亮那些开着硕大花朵的奇花异木。偶一抬眼,还能瞧见毛色鲜丽的南洋珍禽高昂着脖子,从窗下亭亭走过。

    早知花领的私家园林已造到这等规模,就不送他甚么太湖石了。

    幸好是块假的,没花太多银子,祝锦宸暗自庆幸。

    何英浩却不太买花领的账。他对那些新鲜植物与异兽珍禽的确好奇,时不时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瞧上一眼。但即便如此,他也没就这座珍宝花园与花领说上一句好听的话。

    尽管何英浩尽同祝锦宸讲话,花领面上倒也安之若素,仍是安排家仆从前菜开始,一道道往桌上端。祝锦宸不想将场面搞得太僵,就竭尽所能,将目下看着的植物与飞禽走兽都好好夸赞了一番,顺便也依着仙家给他开的小灶,现学现卖,将这些生灵的产地与习性,在席间当笑话来说,也是再侧证一层自己的身份。

    说这一些不相干的动物趣闻,花领与何英浩都能参与进来,席间氛围也算融洽。祝锦宸两面觥筹交错,不忘仔细留心去观察这两尊大佛,敬酒时不意间发现何英浩手上指根处,竟有一排粗茧子,是真做过粗活的,心中不由又生出几分敬意。

    但这样一位名声在外的大员,下到琼江府来,到底为的什么?

    肯定不可能是为了找“景城住”吃一顿饭。祝锦宸再是自恋,也没傲慢不逊到这个地步。

    讲着讲着,祝锦宸不留神说了句“南洋植物,移至琼江,难免水土不服,花兄好心思”,就被何英浩一把夺过话头,借题发挥起来。

    “我也是这样讲。”何英浩施施然道,“哎,我与你们提点过好几次,钱要花在该花的地方。不远万里移植这些花木过来,费心尽力找人看护,又有什么意思?”

    酒过三巡,图穷匕见。何英浩把着酒桌风向,依着自己性子,将暗藏着的包袱一个个抖落开来。他先是提及海外贸易顺差问题,暗暗敲打花领,嫌他们琼江商会整日里只知道一个劲儿拿细丝绸、茶叶、瓷器这些东西出去廉价贩售,换回来那些沉香、银子、象牙等,只能充盈自家的小金库,既不富民,也不利国,是下下策。

    接着又提及东南海域走私船只众多,暗指他们琼江商会管控不力,暗放无证商船往来生意。又嫌他们商会吝啬,不愿支出银钱,导致沿海驻军设备老旧难以更新,抗倭艰难。

    即使事不关己,祝锦宸在一旁也听得头皮发麻。这个何英浩表面上看着天真直言好说话,攻心话术其实也是一套一套。看似全程笑容可掬亲切和善,但字字句句,都是拿着尚方宝剑悬在花领头颅上,反复两个大字——“要钱”。

    这个过程中,他还不忘左拉右打,时不时拿些火器、机工相关的问题,装势作态问祝锦宸几句,显出一副顶赏识他的模样来。

    祝锦宸又不是那等初入名利场的小傻子,聊到这里,当然也回过劲儿,品出了几分深意来。

    晚上开宴,中午通知,这样急匆匆地叫他来赴宴,不可能是花领提的,只能是何英浩本人的主意。织机怎么造呢,或许是真的想听,或许也只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他被何英浩喊到这里来,最主要的作用,就是用来敲山震虎、威慑花领,好叫他有些危机意识,能自己认怂,乖乖拿钱出来给朝廷用。

    ——你若不听话,我朝廷一声令下,随时就能将琼江府的代理人换了。

    后面排队等着上位的人要多少,就有多少。你既是红顶商人,敢不听话么?

    祝锦宸当然不想当这个冤大头。他还要在琼江府混饭吃呢,叫花领不高兴了,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

    无论何英浩说什么,他只装傻。

    至于帮花领说话,那也不必,免得惹上拉帮结伙之嫌。

    花领那一边,却也是十足的能忍善辨,何英浩紧赶慢逼,他竟也都能笑眯眯地圆融应对,态度给得不能再妥帖。

    虽不知今晚宴后,到底是否能真的掏出钱来,至少面子上总是完全兜住了。

    但将赏钱递给家仆时,祝锦宸却留意到,他那只白白胖胖的手在桌下抖。

    最后一道点心上来时,何英浩终于鸣金收兵。话头一转,又回到祝锦宸身上,问他在琼江府站稳脚跟后,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祝锦宸知道未到散场,硝烟就不算平息,此处仍是说些不相干的更安全。他对于昭华号,其实有许多绮丽畅想,但显然都不便在此间讲大实话。

    略想了一想,他捡了个绝不出错的选项:“我最近与工匠一道,在研究一种水力驱动的新式织机。”

    花领不将工程技术放在眼中,不会更多生疑;何英浩唯有在技术上诚挚真心,回到最初的纺织机上,也能教他放心。

    “琼江一带,一年四季,气候温暖和煦,也没有明显的枯水期。所以我想依琼江沿岸,搭建一些结合水车设计的织机。若能以水流代替人力,那么只要安排一些望哨值班的人,就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间不无歇地织出布匹了。”

    想到这个主意后,他已做过好几版方案,与织工师傅与相熟的木匠铁匠也一道商讨过,又获得仙家首肯,因此正有十分自信,眉眼飞扬。

    祝锦宸自己却不晓得,他说到此处时,满面发光,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即使已经过精心化妆,扮成一个庸常商人模样,也仍挡不住一身锋芒锐气。

    何英浩见他如此,不觉也受鼓舞,少年意气顿时被激起,拊掌朗声道:“好!好!我从前翻阅古籍,见到前朝之时,亦有人尝试过水力纺织机。但因机械体积过于庞大,运作又容易被季节天候影响,最终还是未能推广开来。后来改朝换代,战火流离,这桩发明,就被人遗忘了。”

    “我这里从前搜罗过一些相关资料,回驿馆后,我即刻修书,着家中快马加鞭,差人送来!”

    祝锦宸心下大喜,但又不敢妄动,小心去瞧花领眼色。他能察言观色,花领也很是满意,这会儿带头举杯,三人一道,干了一杯。

    何英浩放下酒杯,面色微醺,又激声道:“其实我这回到琼江府来,还有一件大事要办。”

    “自南洋商贸往来频繁,西洋奇巧玩意儿进入我朝后,圣人也越发重视各府、各县的手工业发展,期待能看到更多新奇造物。我朝十六郡府,以琼江府于工商业上最有建树。因此圣人想以琼江为始,筹办一次展现各家造物技艺的大市,以鼓励、促进各工坊之间的交流创造,赐名为‘天工海市’。”

    “大市定于半年之后,春分之期正式召开。这段时间呢,”何英浩呵呵一笑,“我会走遍东南各地,寻遍百家行业、新老工坊,邀他们来参天工海市。你们琼江府本地的东道主人,就更不能懈怠,务必要备下奇珍异宝,教天下人都好好开开眼!”

    何英浩铿锵的话语,在祝锦宸的胸下投下层层涟漪,再难平静。

    他倒不是想在天工海市上出人头地。说心里话,他因有仙家指引,与其他人相比,早就避开了创新道路上的许多弯弯绕绕。水力织机是否能够成功,在他这里,基本是八九不离十的定数。

    他迫不及待想要看到的,是天工海市上出自其他人手中的杰作,以及更多的、与他一样,相信传统可以被打破,相信天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革新者。

    天工海市寻天工,这是他最期待的事。

    何英浩看他踌躇满志,更是高兴,打趣道:“尤其是景先生,我少不得要逼你一逼。”

    “六月为期,若我能在天工海市上看到设计成熟、能投入民间大规模使用的水力纺织机,我就向上去请批文,将昭华号的织机送入京城织造办!”

    听得京城织造办,祝锦宸只是笑。

    他诚恳对何英浩道:“何大人,您放心。这水力织机,我一定完成,定不负您的期望。但这奖励么……”

    “我只愿大人到那时候,能够拨冗一二,听我讲一个故事。”

    何英浩抬抬眉毛,玩味地打量着祝锦宸,道了个“好”字。

    此后席间,再无什么艰险难题。后来祝锦宸借口喝得多了,去水榭外头吹风望月,回头时,却见何英浩也找了出来。

    他似有什么想说,却半晌都没说话,只是站在廊下,与祝锦宸隔尺而立。

    两人身份悬殊,一真一假,一云一泥,就这样对着那海上孤月,站了好大一会儿。

    又过了好半天,何英浩才缓缓开腔,问祝锦宸为何会想到改进织机。生丝棉布,海外出品,无有能胜过大夏的。如果为着谋利,将那些花缎锦绸,运将出去卖了,已足够大发一笔。

    祝锦宸从没想过这样问题,何英浩这一问,把他问得直发愣。

    为什么?为什么改进织机?这有什么可深思的?

    正当此时,仙家口中与他描述过的那个美好未来,如夜中流星一般,划过他的脑海。

    祝锦宸长出了一口气,想他原来是知道答案的。

    他对何英浩道:“没什么,很简单。”

    “我在梦中见过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食物和衣服都很充裕。只要付出劳动,每个人都能挣到足够的金钱,买东西吃,买衣服穿。”

    “那个世界,再没有衣不蔽体的人。人人都能选择自己喜欢的外表,人人都有尊严。”

    “我是个商人,做不到什么别的事。用同一台织机,产出更多、更好、更便宜的布匹,就是现在的我,唯一能做到的事。”

    何英浩听了他的话,似有所动,沉默良久,忽然于这月下风中,吟诵了几句广为传道、人人皆知的俗滥名篇。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他转过身来,正视着祝锦宸,目中闪烁:“景先生家缠万贯,锦衣玉食,却能推己及人,心济天下,实是难得。”

    祝锦宸听他这样称赞自己,想到被自己严格把控、绝不超过一百万钱的“万贯”家产,不由得就乐了。

    从前的他,也不是今天这样的。

    但他现在已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上,仍有着许多比钱更珍贵、更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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