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17)
一顿饭吃完, 因沾上何英浩的光,祝锦宸与昭华号的地位,又在琼江府再上了一个大台阶。
左邻右舍的闲言碎语被压下去了, 四大商行中另三家也先后发来邀帖, 请他赏面去府上赴宴。他本人正式被吸纳成琼江商会的骨干成员,每逢旬日,都不得不与其他商人一道,去茶楼中坐上一整天, 讨论一些似是而非的议题。
祝锦宸志不在琼江,无意兴风作浪,每次旬会, 都只是做和事佬。你说得有理, 他说得也有道理,大家彼此体谅,就不要再吵啦。
嘴上虚与委蛇,心里早就开了小差, 一溜烟飞去了布行与织坊。
昭华号的生意,不知做得怎么样了?
有这许多时间在茶桌边消磨,工坊中好几种设计方案都试过来了, 真是不划算。
慢吞吞的茶楼中, 万般皆无趣,只有给白褚找麻烦,还能教祝锦宸打起一点精神来。
——不错,那位白黑心少爷虽被打出了一身臭名声、在本地谈买卖时也屡屡碰壁, 却还是没胆色忤逆他老爹下的死命令, 仍是要削尖了脑袋, 挤进琼江地界来。
眼看琼江府群英荟萃, 没人将他当盘菜,白褚也顺应时势,改弦更张。他放下面子不要,每日只是追着琼江商会的大人物们鞍前马后,时不时守在茶楼外程门立雪,要找尽一切机会,证明自己的赤诚真心。
主意不错,可是消息却不够灵通。白褚还不知道,因了礼部侍郎何英浩的保送,“景城住”一夜之间从外来客翻身做了主人,他再想进琼江商会,已是万万不可能。
他交一次拜帖,祝锦宸就给他打回去一次,没有任何商量余地,谁来说都不好使。
景大商人平时脾气和蔼,遇事都好说话,只此一事铁石心肠,绝无松动可能。众人都听说了白褚与柳如莺一段公案,知道是白褚理亏在先,于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由得祝锦宸公报私仇去了。
谁知白褚也似吞了烙铁入腹,又偏执、又顽固,铁了心要挤进琼江商会来。在他屡战屡败,屡战屡败一个月以后,终于有人想起来,白家印坊在东海道地方,原来也是有一些小名气的。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那也不能这样磕碜别人家中的独养少爷不是?
昭华号生意红火,如日中天,琼江商会中,自然也顺势生出不少忌惮祝锦宸的人。若能将一个与昭华号有过节的白褚拉进商会中,正好也可压一压他的气焰,可谓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利之所及,自有人暗中起事。于是某天例会散场以后,杨向凌便攒了个局子,将白褚和乔装改扮的祝锦宸拽到了一张桌子上。
一样都是昭华号中人,白褚瞧不上柳如莺,对祝锦宸时,拿出来的却是实打实的第二幅面孔。为了给“景城住”留下个好印象,他特地备了一套东海道特产的珍品文房四宝作见面礼。入席以后,又是端茶递水,又是点头哈腰,可将祝锦宸恶心坏了。
他既演着景大商人,就得那老成持重的架子端到底。腹中骂娘不止,面上仍得和善微笑。只是笑得和气,说出来的话却不中听。无论白褚与杨向凌好说歹说,他仍是只有一句话,叫白褚公开道歉,取得柳如莺原谅才算罢休。
“柳掌柜是我昭华号中头一位大功臣,白少爷得罪了她,我也没少吃苦头。两位都是当家人,相信都能理解我的难处,呵呵,呵呵。”
出走桑禾县至今,祝锦宸也算将白褚摸了个底透。这小子最不将女子放在眼中,可以跪死在景大商人面前,却绝无可能向柳如莺服软。
所以他才非得要这小子当所有人,向柳如莺道歉不可。若做不到,就不是真心悔过,不如趁早死心滚蛋。
可是对白褚讲理,有如对牛弹琴。祝锦宸的态度摆明在台面上,他却非要绕开话题,又往柳如莺身上泼脏水,非说她是大字不识一个、从未摸过算盘的江湖惯犯,竟然苦口婆心,劝告起景城住回头是岸来了。
“她是个骗子。”白褚痛心疾首,“我与她原是同乡,我对她倾心,谁知她一边将我吊着,一边又与那明霞坊的祝三公子不清不楚……”
“可叹那祝三公子,往日横行乡里,作威作福,却因一个女人,失尽家财,身坠谷底。”白褚打着新添置的扇子,呜呼哀哉假慈悲,话语间尽是幸灾乐祸之意,“景兄也要多留个心眼才是。这柳掌柜柳姑娘,可是个灾星,近不得身的。”
如果不是仙家不住耳提面命,教他冷静,祝锦宸真的要跳起来给这鬼话连篇的崽子两记重拳了。
在这里动怒,就是前功尽弃。祝锦宸使十分气力,将怒火压下来,顺着他话假意往下问:“明霞坊的大名,景某也理会得,还曾想往东海道一趟登门拜访。听你这样说……怎么的,明霞坊的祝公子,竟是已经……”
公门寻仇一事,白褚是否牵扯其中,他今日定要问出个丁卯来。
白褚摇摇扇子,颇有几分自得:“遗憾哪。死者哀情,我也并不了解。只知官府通报,说找到失踪的三公子时,他已身坠谷底,摔得那叫一个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偌大一座明霞坊,竟自枝叶凋零,再无人记得,也是唏嘘。”
口中说着唏嘘,面上却难掩得意之色。瞧着可恶可憎,却也能知他口中所言非虚。
——怎么的,白褚与那些衙差,原来并无干系。
谜团揭开一角时,却又有更多阴云笼罩上来。想到自己竟已“死”了时,祝锦宸心中,难免一阵低落。
情绪失落,再演下去,恐怕要露马脚。要问的事情已了解清楚,没必要再在此处浪费时间。顾不上杨向凌的面子,祝锦宸随手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席。
这种狗屁倒灶的聊天,多听一刻都是倒胃口。
他人出茶楼,杨向凌也就不再护着白褚,脸色一变,就开始指手画脚地训他。
“不懂事的小子。想求人网开一面,也不先做做功课么?”
“布行织坊,多用女工,你却口口声声说人家被女人骗,岂不是自己往火头上撞?”
“这个景城住,平时从来也不去青楼花街。你喜欢的,人家可不喜欢。”
“自诩聪明伶俐,怎么揣摩人意都不会?我是扶不起你,你自回吧!”
白褚本来低眉顺眼,垂头丧气,坐在那里听杨向凌训话。听到“不去青楼花街”那句话,白褚突然抬头,神色阴了又晴,晴了又阴,隐隐流过一丝狠戾之色。
杨向凌没留意到他的古怪变化,仍是一味宣泄自己的火气:“若你能学到人家景城住的一、二成本事,这琼江商会,也不至于将你拒之门外了!”
“给封家送观音像,一脉仁义佛心。叶家得一幅夜宴图,至真至重。花家得太湖石,正中下怀,又摆足场面。你呢?文房四宝?真亏你想得出来。”
“……夜宴图?”白褚端起茶水,给杨向凌满上,“如此说来,我真得好好学学了。”
杨向凌见他又卑躬屈膝起来,比较满意,伸手拿起他斟满的茶水,一口喝干。白褚殷勤相待,陪坐闲话,只望杨向凌再多说一些“景城住”的事。
那幅前朝的夜宴图,是祝家私家藏品。白褚曾在祝锦宸家中见过,还曾同他借去一观,用于揣摩细节,以制作品质更高,更能以假乱真的仿品。
景城住,祝锦宸,去他妈的。
——这戏弄人一般的化名,他早该想到的。
开织坊布行,向来不去青楼花街,还有当垆叫卖的柳如莺……
想到自己刚才前倨后恭、得意洋洋的模样,白褚只觉心头恨意大炽。原本他对祝锦宸,不过是落井下石、眼红嫉妒。经了今天这一场,却是真真正正地羞愤难当、恨意入骨了。
垂眸盯着杯中倒影,白褚的脸上,闪过一个阴沉的笑容。
……
那天以后,白褚就从琼江府中消失了。
祝锦宸想找到《百花艳史》的源流出处,一路追下去,找到印刷《百花艳史》的作坊时,却发现那原始雕版已被销毁,白褚其人与他的拥趸,也已不见踪影。
有如跗骨蛆虫的麻烦人物不再出现,昭华号迎来了开业以后,难得的平静时光。
好事来得太过轻巧蹊跷,反叫人觉得背后还藏着更多后手。但昭华号中人,没有一个有情有闲去杞人忧天。生意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他们忙得两只手当八只手用。
昭华号的品牌在琼江府已立住了脚,柳如莺喘一口气时,就想起来当初双方小册子漫天乱飞时,昭华号门庭若市的盛况。她来了灵感,想印一些陈列布料花色与衣裳款式的小画册拿去市里发放,给昭华号的新品打广告。
她起了这念头,正与祝锦宸不谋而合。祝锦宸向仙家再请了一本《莉莉安娜》,郑而重之地交到了柳如莺手中。不出意料,拿到《莉莉安娜》的柳如莺也为着这本书惊为天人,夙夜不休地看了好几天,吸收融汇后,拿出了一套惊艳非常的方案。
……谁能想到,世界上的第一本时尚杂志,就要在这里诞生了呢。
沈玦遥遥瞧着昭华号众人热火朝天忙碌的样子,偶尔也会陷入哲学的深思中。
他来到这个时代,带来了属于现代的超前知识。又赶上祝锦宸这样一个胆大包天的宿主,难免会对位面造成一些明显的影响。
水力织机在前朝就已经出现过,祝锦宸重拾牙慧,姑且不算太离谱;但时尚杂志,原本是工业大发展以后,先在西洋出现、后才传入东方的事物。
他的到来,导致了时尚杂志的提早出现,这真的没问题吗?
但女店员们能在昭华号中忙碌工作,靠自己的劳动换到工钱,这确是眼前正在发生的真实。
比起被锁重门之中,任由雨打风吹去的命运……如果一本时尚杂志的出现,能鼓舞更多的女孩子走出家门,喜欢自己,绽放不同的光芒,那又有什么不好呢?
祝锦宸也乐得由柳如莺撑起昭华号。与那些商会的老头子喝茶聊天,浪费了他太多时间。自柳如莺独当一面后,他在应酬之余,就是换个装扮,一头扎进工坊。
这件事真要做时,其实不算太难。当世虽然不见水力织机,如筒车、翻车等用于农田给水的设备却很不少。依着搜集到的先例与何英浩送来的古籍资料,要拼出一台能以水力带动纺锤的机械,并不是痴人说梦。
其中精微艰险,全埋在细节处。传动皮带用什么材质,机轮打成几厘几分,隼孔留下几处,哪里可用铆钉,都需一件件分析调试。机械成一体后又有许多需返工修制的部分,来回曲折,进三步退两步,竟折腾到三月有余,第一台大怪物才正式装配成型。
彼时正值隆冬,距离年关尚有一段日子。春分之时,即是天工海市开市时。尽管设计上还未能尽善尽美,但祝锦宸仍是决定,将这笨重木铁怪物运到城外郊野,琼江江岸边,试一试它的本事。
涉一次水,下海溜溜,才知道这大怪物价值几何。
考察了好几处地点,祝锦宸最后择定了琼江府郊外的一处榕树林。那里水流不疾不徐,人迹罕至,十分僻静,正是第一次实验最合适的地点。
他也没有叫更多人来,甚至于昭华号的人,他都没有告知。在这具有纪念意义的一刻,江岸边上,站着的人只有他和几位工匠师傅。
但祝锦宸仍是十分庄重,仿佛置身于万众瞩目中一般,庄重地攀上工程梯,走到操纵台上,深吸了一口气,缓慢拉开了制动刹车。
白茫茫水浪湍急而下,带起巨大木轮哑然作响。皮带锭子一层层将那号令声传下去,纱框来回扯动,如有一只无形之手,将丝线一股股排上车床,经纬纵横排列,密密交织,吐出一截月白色棉布来。
祝锦宸松开手,只听得水流不息,风雷不止,声声敲击纺锤,悦然清脆,有如天听。
他往地面上望去,见几个工匠师傅亦是满面喜色,凑前看那大机器如有生命般自行运转,如饥似渴,怎么看也看不够。
不知怎的,他打了个呼哨,头脑一热,忽然纵身一跃,就跳入了江水中,惹来岸上几声惊呼。
琼江天暖,即是三伏天最冷的日子,江水也只是冷,不至于结冰。给那冷水蒙头一打,祝锦宸才觉得,自己这一场如幻大梦,终于走到了实处。
下一刻,他从水里冒出头来,伸长手臂,冲岸上大力挥了几下。
“我想好了。下一步呢,要将这机械的体积减小。皮带轮轴之间的组合方式,也还可以改进。梭子排布时不太稳定,这也还得想想办法……”
他口中说个不停,面上却是无边热烈喜色,确实像个疯子。
岸上几位师傅互看一眼,都笑将起来,为他喝彩叫好,也催他赶紧上岸,莫要染了风寒。
祝锦宸抹开面上湿漉漉的头发,动作利索地划到水边,一撑石头跃上岸来,就这样套着一身冰冷沉重的湿衣服,与众人开始讨论后边的改进计划。
他沉浸在无比的兴奋中,没有留意到榕树林深处,几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而以他凡人的眼睛,也瞧不见这台木铁怪物头上的价签。
——【无价】。
明明是一台手工粗劣、尚且有着千百处错漏的笨拙机械,沈玦却在这台机械上,再一次看到了那曾出现在金色怀表上的价签。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18)
所谓的【无价】, 其中到底有何深意?
远眺着江岸上的木铁怪物,沈玦只觉谜团深处,还隐着另一个为他所不知的秘密。
一台笨拙运转的水力纺织机。
一只精工细作的纯金怀表。
除了都具备一套机械传动系统, 这一大一小、一糙一精的两件物品, 还存在着什么相同之处?
他被这个谜语困扰,一时无心替祝锦宸喜悦。祝锦宸与工匠师傅们的欢乐,却也没能持续太久。他们席地而坐,拿着纸张演算画图, 时不时就得拌上几句嘴皮。迈出小小的成功一步后,每个人都踌躇满志,好像真正的胜利就在眼前, 反而更容易摩擦口角。
而在他们身后, 江水奔涌不歇,木轮呜咽鸣鸣,骤然间一声凄厉的长嘶,突兀卡住。连环反应接踵而来, 皮带绷紧断裂,齿轮空转至停,梭子一歪, 没织成的半匹布未吃着力, 从纱架上绷落下来,雪色丝线散在泥中。
众人一惊,纷纷闭上嘴,跑上前去查看究竟。祝锦宸第一个下水去捞, 揪上来一团黑黢黢的水草, 厌弃地挥手甩在一旁。
“这不行。”祝锦宸道, “新的问题, 记下来。如果被水草缠上、又或是遇到几条鱼就停转,这纺织机就太娇贵了,根本不能大规模投入生产,走进一般人家。”
“故障维修,是另一个问题。”他自原地打了个转,又抬头道,“总不能出了故障就先潜水下去检查一遍吧?机械维修,在水中也不方便展开。得做一个机关,能轻松将水轮起上岸来才好。”
日以继夜的劳动成果,毁于一把小小水草,原是让人沮丧的意外。但祝锦宸没显出半分低落,立即提出几个亟待解决的技术难点,反叫众人心中很是踏实,好像只要随他往前走,就能看到希望。
在复盘讨论中,整个下半天很快过去。晚间回到大船上歇息,祝锦宸的脑袋里仍被那些算式和机簧结构塞得满当当的,一刻都不得闲。
表面上看,他好像是所有人中最有信心的;但那不过装腔作势罢了。他对这整个项目涉入最深,各个部分都能清楚把控,所以才知道那些看似不大的小问题,要解决时有多么困难。
“体积缩小”、“传动效率提高”说来轻松,但若只是单纯地这里添一笔那边减一寸,往往就会像跷跷板一样,这头压下去那头翘起来,弄不好时甚至可能造成系统本身的坍塌。整体工程是一个各组件紧密关联的系统,牵一发而动全身。当祝锦宸想进一步优化当前的设计时,就钻入了这样的瓶颈。
明明看到荆棘遍野,也知方向在哪,手中却无刀无斧,所以寝食难安。他不得其门而入,沈玦却知道难处所在——祝锦宸他们会卡在打磨细节的关口上,其实是因为这个时代,基础理论科学的缺失。没有数学、力学与几何学这些经典理论的支持,单纯靠经验遍历试错,要试到正确解答的概率,和蒙眼掷飞镖丢中靶心也差不多。
但这件事,沈玦实是无能为力。
且不说他不是数学书,就算他是一本大学高数教材,也不太可能在短时间内教会一个古代人微积分。
他又将思绪转回到那只怀表上。
水力纺织机……与纯金打制的怀表。
共同之处是,机械传动系统?……
机械传动系统?……
钟表?……
一些纷繁错综的概念与印象,从记忆的深处被唤起。那是一些破碎的只言片语,彼此之间并无关联,但都指向钟表这一意像。
……
孩子在成长中都会经历一个爱拆东西的阶段。闹钟会发出响声,指针会转,是最吸引他们的目标。
钟表是现代技术中,第一个真正的精密仪器。高精度的机械制造标准与市场竞争,提升了各国的技术水平。
精准遵守时间的意识,促成了工业时代的来临。像钟表一样,统一的标准,清晰的分工,崭新的组织形式。
……
——怀表。
——江上客舟中,那块意外收获的怀表,你还有印象吗?
理清思绪,沈玦在祝锦宸的意识深处,指出了通往迷宫出口的路径。
那一组彼此交错相合的指针,即刻浮现在祝锦宸的脑海中。他听懂了仙家的意思,一点就通,立即从五斗橱深处找出了那块金怀表。
许久不上发条,怀表已卸了劲。但只要稍微拧上几圈,就能再次听到指针走动时清脆有力的咔哒声。一炷香的时间,就是一炷香的时间,一个时辰就是一个时辰,分毫无错,绝无虚假。
同样一块表,上一次看时,他的眼中只见质地纯粹的黄金与品质上乘的红宝石。时过境迁,如今再看同一块怀表,他见到的却是这精巧机簧背后,无数手工匠人呕心沥血、钻研砥砺的时光心血。
将灯火点到大亮,取来全副五金工具,祝锦宸一鼓作气,将整块怀表全拆了。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由曲臂、齿轮、弹簧、撞针紧密装配而成的金属圆盘。大小齿轮彼此咬合,以不同转速运转,带动指针格格走动,如日月回转,星河坠梦,最是动人心魄。
……
这天晚上,祝锦宸就像个没长大的小鬼似的,将那怀表拆了装,装了又拆。往复做了好多遍无用功后,他开始自己着手削劈木材,切成不同大小的齿轮形状,一一组合排列,自己着手来装一台无用却有趣的牵动引擎。
一晚过去,忙到天明,竟也给他搭出一小座传动模型来。眼看手工活小有建树,祝锦宸就美滋滋爬回床上去睡,心想等午后醒来,就将这小模型拿到织坊去与众人瞧,想必又能讨论出不少新点子。
但人算不如天算,到他一睁眼时,外头天仍是一片昏沉。祝锦宸还以为自己将一整天都睡过去了,一瞧那怀表,发现才刚过晌午。外头乌漆墨黑,原是天阴欲雨。还没到他下床更衣,霹雳大的雨点就凶猛地砸了下来。船虽然拿着铁链拴在港口,仍是随着浪头左右乱颠。
雨下得太大了,哪里都去不了。即使担心那还搁置在榕树林中的纺织机,也不可能再去看顾它。没成想,祝锦宸只能继续闷在船上舱室中,捣鼓自己的小模型。开始时他还屡屡骂娘,怪天公不作美,将船晃来晃去耽搁他工作。很快他就自行掉转思路,开始将这恶劣暴雨当作一场挑战,琢磨起了如何提升传动系统的稳定性。
雨一连下了三天,他就在那狭窄舱室内,将自己关了三天。
三天以后,雨后初晴,整个琼江港口海水满涨,扑岸而来。祝锦宸拎着小模型下了船,优哉游哉往织坊而去,却见几个师傅满面愁容,都在门口等他。
他们一个说“咱快去瞧瞧织机吧”,一个就说“雨那么大,指定坏了”,一个又说“那也须拖几块铁箍木块回来”,又一个说“榕树林兴许都淹没了”,你说我拒,你是我非,好不热闹。
祝锦宸却不甚在意,活要见人,死还要见尸呢。借这个机会,正好也可以看看纺织机的抗压强度。面对暴雨大水的双重夹击,机器会损坏到什么程度?是否还能被修复运转?这仍是一种宝贵的测试资料。
他一声令下,就将所有人一起带出了城。
那个拿包袱扎着的小模型呢,他也不嫌重,就那样一直提在手里。
一行人来到郊外榕树林处,却只见林中一片空荡荡,没半个大怪物的影子。
下了三天暴雨,所有人都做好了最糟糕的心理准备。可能会看到一堆废铜烂铁,可能会看到机器被冲散架变成堆堆烂木片……但整台机器直接消失不见,还是有些太过伤人了。
几个人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先后踩进泥泞的榕树林里去看。底座四角压出来的辙痕,在泥中扫出长长的拖尾,无论怎么看,都是整台机械被一气冲走的模样。
林中一时杳然无声。
几个月的心血成果,因了一场暴雨尸骨无存,尽数付诸东流。若说不难过、不伤心,那绝对是假的。
祝锦宸的心情也有些低沉,但更多是觉得古怪。
被水淹掉的只有江湾沿岸,榕树林生得既多且密,气须根层层叠叠挡住去路,单纯仰仗水势,真能将那么大一台织机全都冲得一干二净吗?
来到琼江府以后,昭华号结下的梁子也算不少。若放在从前有人这样找事上门,祝锦宸定是要以牙还牙,追究到底的。
但他现在身份户籍都是假的,再扯上官非,于己不利。时机成熟以前,仍是只能当做看不到。
再退一步说时,其实他也不太在乎旁人这些小动作。
拿得走的是有形的机械,拿不走的是积累至今的经验和灵感。
毁掉了又如何,正好再造一台。
新的设计,一定比从前的更出色。
顾虑到大伙儿的心情,祝锦宸没将自己的怀疑和推测说出口。让他们认为自己的心血埋葬于暴雨洪水中,总比知道真相来得更熨帖些。
就在那榕树林外,烂泥浆里,他像个没事人似的,乐呵呵地将所有人招徕过来,把自己在那三天暴雨里,制成的齿轮传动模型掏出来与众人过目。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祝锦宸一点不难过,仍是兴致满满,“咱们再造一台。吸取上一回的经验,这一次肯定能完成得更快、更好。再来一次,熟能生巧,没什么可怕的。”
领头人不气馁,就能给人以走下去的信心。祝锦宸拿出来的传动模型新奇精巧,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心思都投入具体的事务制作时,人是很难分心去多余感伤的。祝锦宸有意识地将话题都往实处带,很快就将懊丧氛围扭转了过来。
在崭新航向的指引之下,新一代的水力织机再次投入了开发。不过这一次,祝锦宸多留了个心眼。他掏了一大笔钱,在琼江府中购置了一处私家园林,园中搭建了一座简易瀑布来制造水力环境;所有参与织机研制工作的工匠,都被他安顿在园林之中居住;又雇了大批家仆打手,采买巡逻恶犬,将整座园林围得有如铁桶一般。保密工作,可以说是做得十分到位。
要再想搞破坏,成本实在就太高了。从此以后,私家园林中再没有意外事故敢来叨扰。众工匠给他养在风景秀美的园子里,每日吃好喝好,生计问题一概不必担心,只需要考虑眼前的工程问题,与同侪碰撞激辩,大讨理论时,不知不觉也觉出了个中趣意。
大夏的手工艺人,向来走的都是师徒传承的路子,各人各家,自有巧妙不传。这回祝锦宸误打误撞将他们关在一起,无意间创造了一个“百家讲坛”。工程中的许多疑难问题,就在各家匠人激烈的争辩角力中迎刃而解。这第二台水力织机的打制,真如祝锦宸起初宣讲的那样,比第一台还更容易了许多。
冬去春来,一台将体积、重量缩减至初版一半以下、效率品质都更为稳定的新版织机正式诞生。更换不同的锭子和纺锤,还能织出包括纱麻、呢料在内的多种织物。考虑到天工海市的展览、演出性质,众人又用余下的时间,多制了两台织机,预备到时一起展出。
由这三台织机产出的第一批织物,定名为“昭华锦”,预备在天工海市开市当日,同步上架昭华号。
开市前夜,祝锦宸将忙碌了几个月的手工匠人们送走归家,自己一个人留在园子中,与那三台身披大红绒布的织机默默相对。
没有好高骛远,没有贪功冒进,也没有走歪门邪道,昭华号已从一艘破船上仅有六台织机的移动作坊,走到了琼江府中第一大布行。他也从无到有,创造出了一种当世未见、且能实际被投产使用的新型机械。
这份功劳属于许多人,并非他一人独有。但这一刻他感受到的满足,却远比他一人专断独行时更为炽盛。
俗世成就以外,他也还记得大半年之前,山崖水下他向仙家讨要的奖赏。
“小神仙,你说过若我能踏踏实实,做成一份事业,你就会告知我更多关于未来的秘密。”
“昭华号呢,大致也算是做成了。现在连这水力驱动的纺织机,也给我们造了出来。”
“按照当初说好的,你是不是应该——”
——当然。
……
当然如此,不止如此。
祝锦宸的人生不断向前,沈玦也没有停下脚步。
在这段时间里,他逐渐意识到,作为一本书,自己原是可以提取记忆中的词句语言,将它们再编织为具体的篇章的。
最初的时候,他能做到的事,只有摘录和引用。以字指路、标记注释,都是这个层面上对于文字记忆最初等的运用。
但当他为说服祝锦宸,搜肠刮肚整理出那一段三百年工业史的时候,他发现原来自己还能做到编辑、整理的工作,不再只是单纯停留在引用搬运的程度。
将那一十八年中所见所闻的点点滴滴,编撰成册;将自己从百家书籍中了解到的皮毛知识整合梳理,塑造成为一本现代社会的概述百科,是他能给祝锦宸提供的,最有价值的奖励。
他的意识流连在旧仓库中,不知度过了多久。虚空中浮尘一动,沈玦似有所觉,审慎地抬起头来。
无边无垠的虚霾,沉默地俯视着他。
沈玦收起手中书本,安静说出自己的疑问。
“为世间万物定下价格的,究竟是谁?”
“无价之宝,无价在于何处?”
“为什么被选中的,偏偏是我?”
“你的希望,又是什么?”
虚空微动,一道空灵缥缈的声音,在远方响起。
【你已知道答案,答案在你心中。但你不敢面对,不敢承认。】
沈玦低头一望,金色怀表陡然幻现于他手中,咔嗒作响,生生脆脆地向前走去。
机械怀表,与水力纺织机的共同之处?……
前者代表古典机械时代的最高工艺水平,是第一台真正意义上的精密仪器。后者是蒸汽时代到来的前奏曲,当水力机械走进千家万户时,蒸汽机的出现,不过就是个时间问题。
时间的珍宝,时代的珍宝,无法被定价、无法被定义的宝物。
——扭转时代命运的宝物。
“你为什么……”沈玦用力捏紧手中的怀表,却觉这冰冷的金属件已化作一团金砂,从他的指缝间消逝溜走;旧仓库中,重归于永恒的平静。
为什么想要改变时间?
为什么是他?
即使他只是一本书,也不愿意在此被蒙上双眼,不知所谓地在雾中前行。那么那些在他的影响之下,被随意地扭曲了命运的普通人呢?他们的未来被篡改,是理所应当的吗?
回到现世,沈玦现出身形,遥望苍翠庭院之中,披着红帷、张扬夺目的三台织机。
虚空的意图变幻莫测,他无力评判。
但或许当他迷失方向的时候,宿主也能为他指引出前行的道路。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19)
春分前夜, 开市之期,这三台新式织机还游手好闲躺在园中,其实是不太妥当的。
大市开张, 往往要提前几月着手准备。天工海市由圣人钦定赐名, 身价更是不同,从消息传出去那一天始,就备受瞩目。各级道府县衙张罗本地商贾匠人赶往琼江府参市,都想折桂蟾宫, 在圣人面前博一个好名声。
是以祝锦宸这一边如火如荼赶工时,琼江岸边脚手桁架也已撑起。年关一过,何英浩即刻离京南下, 匆匆赶到琼江府来督工。
北方各城仍处在白皑霜冻之中, 但琼江府气候湿暖,以年宵花市为本地一处民俗奇景。年关时不见霜雪,却有金桔树、一品红、杜鹃、牡丹等艳丽花木妆点金玉满城,好不热闹。
天工海市既选在琼江举办, 自要顺应本地民俗。何英浩将大市定在琼江花市对岸举办,两岸设下渡头关卡,唯有撑舟能过。欲往海市者, 须先取得盖好印信的请帖, 校明身份方可通过,避免鱼龙混杂,多生不必要事端。
隔江望去,只见万簇鲜花上长廊曲折, 如一条琼龙卧于水面, 煞是好看。
采用这等露天全明的设计, 何英浩也有自己的考量。圣谕开市, 能有资格入场的人,终究是那皇亲国戚、富贵商贾。但寻常百姓,难道就不配来瞧一瞧大夏最精妙的造物了吗?
因此他将楼阁架在半空,又定址在花市对岸,就是为了教一般百姓也能在岸上看个热闹。
基础设施以外,规矩方圆,也需框定至清楚明白。每工每户,能分配到多大的展位面积,放在临街还是拐角处,全都依最初提交的造物名册来拟定。需水的就临水,要风的就凌风,大件的多给三分地,太小的一气送上展台。
不看你权势背景、家世高低,一切都根据实际情况而定,绝不搞特殊待遇。莫说四大商行了,即是你各地官府派人游说,对上何英浩时,也使不得用。
昭华号报上去的是三台水动织机,体积颇有分量,又需要江水驱动,因此单独得分一块临水平台。其他人不知道个中内情,只是一味眼红羡慕,齐齐认为是那景大商人长袖善舞,才能为昭华号挣到这样一块风水宝地。
祝锦宸早已听惯了这些不着调的揣度猜测,他埋头工坊,一笑置之。
但海市落成、旁人争前恐后早早将宝物送入大市时,那昭华号仍是一动不动。满目琳琅奇珍中,空荡荡的临水平台,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为着这事,何英浩还纡尊降贵,专程登门来找过一次祝锦宸。但他来得时间不凑巧,正赶上祝锦宸研发攻坚最紧张的那一段。工程现场一地狼藉,机械肢解成了多个部分交给不同小组同时制作,七零八落,没有什么成果可看。为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祝锦宸将工程进度如实告知,何英浩什么都没看到,就被他好言劝走了。
织机完工时,祝锦宸想起来这事,又回头去邀何英浩。但大市开张在即,这一次抽不出来时间的人,变成了何英浩。
祝锦宸又担心那暗中生事的对头再搞破坏,不敢将织机孤零零地送过去。他找尽理由,一拖二求,终于让海市开了恩,允准他开市当天再将机器运过去。
于是到了这开市前夜,除了昭华号众人满怀信心、成竹在胸以外,整个琼江府中,竟都是等着看好戏的心态。
一直不开箱,是拿不出宝物呢,还是要吊人胃口,拿个天大的厉害法宝出来?
事事顺风顺水、如有神助的景城住,若是能吃个瘪,那才叫有意思呢。
漫长又煎熬的等待尽头,天工海市在震天响的炮仗与漫天花舞的红碎纸中正式开幕。三台尚未揭开盖头的纺织机,也终于稳稳当当,新嫁娘一般被抬到了光秃秃的临水平台上。
沿长廊一路走去,祝锦宸余光扫过,将两旁奇巧造物尽数收进眼底。
第一大类,也是场中最多的一种,是富贵人家中最常见的玩具器物。如造型灵秀的漆器、极小极精的牙雕、润泽无暇的玉像、镶金嵌翠的贝母屏风……亦是祝府家中,从前最多见的装饰器物。
第二大类,是祝锦宸从前最喜欢收集、把玩的。其中有箱庭式的木偶人剧场、能自动开合报时的五彩大佛、造型优美好看的双轮马车等。放在以前,他少不得要在这些能动会响的小玩意儿上驻足停留。但现在祝锦宸已清楚知晓,这些不过是好看外表构成的障眼法罢了。
洗掉彩漆,忽视掉姣好的外观造型,它们的内芯结构仍是手工玩具那一套,太过简单,不够引起他的兴趣。
第三大类,是祝锦宸从前不屑看、不去看,今天在此却发觉自己看不明白的东西。小的有五色俱全、大小不一的作物种子,中的有瓦片、染料、硝石等,大的有石磨、风车之属,形貌丑陋,透着一股朴实之气,与他将要搬出来的水力织机,倒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三台机器占地面积颇大,很难忽视过去。送至临水平台时,已吸引了不少人驻足观看。
目光灼灼,祝锦宸只当看不到。他亲手将那大红幕布拉下来,满面自豪之情,不意却听见周围人群中传来一片嘘声。
昭华号四份大礼雄镇琼江府的传奇故事,在场的达官显贵都听过了。听书人究竟不似那戏中人,始终都有几分半信半疑。
谁知这景城住,场面铺得够大,胃口吊得十足,红布一扯,现出来的居然只是三台木铁打制、造型土气的纺织机。
体型与寻常纺织机差不多大,除了多了一组笨重的轮子,看不出任何特殊之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筒车、风车,尚且知道在结构上做些创新呢。
如此稀松平常,该不会是从织坊里端出来凑数的吧?
祝锦宸本人,对这种稀松平常的外观,却是非常满意的。
在与各位工匠的交流中,他知道了大多数人,对于新工具和新技术的接受程度都相当有限。一种从未见过、不知该如何使用的新工具,带来的陌生感与不安往往会迎头压倒好奇心,教人们不敢轻易使用。将纺织机保持在一个司空见惯的外形上,是他在最后阶段特别提出的要求。
一种造型亲切、操作又轻松高效的工具,才有可能敲开更多人的心门。
人来人往,祝锦宸也并不在乎。他蹲身在临水平台上,把三台织机挨个检查了一遍,将水轮浸入江中,起身拉开制动刹车。
风雷声再次响起,但变得柔和许多,不再似上一回那样噪耳。三台织机以不同的频率规律鸣奏,织成一曲高低不同的交响。
伴着那悦耳的声响,远方水面上,正有一只小船,渡江而来。
带头的是柳如莺,这并不奇怪。船到码头,她扶下来的,却都是一些年过半百的老人家。众游人看到时,又是好一阵咋舌。
长时间操作织机,是个体力活。叫来这样一群年过半百的老人家,是打算将她们给累死吗?
但再回到那水边平台看上一眼,他们就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那三台织机,根本就不需要人在旁看顾。
拉开制动刹车以后,三台织机就像有生命一般,自行工作起来。它们甚至还被划分了不同的工种,一台吐纱,一台纺布,一台织锦。丝线流转,三种不同纹理的织物越织越长,单只是看着这画面,都是一种享受。
至于那艘小船中的老人家们嘛……
她们都是昭华号中,手艺最精湛、经验最丰富的老前辈,是祝锦宸专程请来,帮忙装饰展位的。
织机吐出的纱罗布匹,在苍老起皱的手中如变戏法一般,被扎成各式各样艳丽的花朵。柳如莺在一旁指点,让几位雇来的短工在平台上搭起支架,将纺出的布匹分门别类挂上,再妆点上永不谢败的鲜花。
在一成不变的展架之间,在泥雕木塑般的金玉器皿之间,自行排线摇梭的纱床,如云流淌的布匹锦缎,老妇人指间绽放的花朵,显得是那么鲜活生动。技术塑造骨骼,手艺构筑血脉,美是灵犀一笔,点亮魂魄,注入仙气。从无到有,从线至花,如何以凡人之躯巧造天工,就在这一幅流动的长卷中,被彻底说尽了。
水阁之下,也有许多人留意到了一蓬如梦繁花,继而又看到了那些不需人出力,就能自行运转的纺织机。
富绅官吏瞧不上眼的纺织机,却是琼江府中,许多人家中都有的基本谋生设备。布行售卖的织物固然是花色繁多、品质精良,但售价昂贵,除了过年置办新衣以外,平时都是专属于有钱人的买卖。
丈夫在外做工,妻子在家织布绣花,缝补衣裳时也做些裁缝活计补贴家用,才是大部分人的生活常态。
现在在他们眼前,竟出现了那样三台能自行转动、纺纱不止的机器,怎能叫人不高兴,怎能叫人不感动?
尽管在另一段历史中,水力织机的出现,使得大量织工失去工作,招致了工人们疯狂的诅咒和滔天的反对声浪——
但在这个堆满繁花的幻象面前,一切尚未落进真实。亲眼目睹纺织机的人们,不约而同,都只想到了同一件事。
这台机器省时又省力,有了它,我们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工作比较多,保个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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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20)
繁花织景, 究竟好看。可是天上地下一水相隔,众人心中也一清二楚,这天工海市, 凡人只能看看而已。
这是一个他们触不到、碰不起, 遥不可及,只可远观的奇迹。月亮虽远,人人皆不可得,只能往水中去捞, 也显出十分公平;世间那么多金山银山,他们却碰不得一指头。
左右也是看得见摸不着,江岸上边, 就有个工头吊起声音, 玩笑喊话。
“大老板,看这里!纺织机怎么卖?你开个价,我包给!先来个十台,不够再加!”
其他人听工头这样调侃, 一窝蜂地哄笑开来。
“胆敢说嘴十台,你现在掏一个梭子的钱我瞧瞧?”
“吹牛皮,我也会。大老板, 我要五十台, 便宜点卖给我呗?”
“我倒是真想买,就怕买不着。你们哪天发了财,记我一个。”
“都说那昭华号的布特别好,原来是靠这件法宝。”
“你声音太轻, 上边听不到, 大伙帮你, 一块喊!”
不过一会儿, 江那边就传来了齐刷刷的号子声,一会喊“赶快卖”,一会又喊“便宜卖”,过一会又喊“来一台”,抑扬顿挫,还押上了韵,听得昭华号几个人都是忍俊不禁。
笑了一阵子,柳如莺就探头去问祝锦宸:“大伙儿都有兴趣,这机器……老板您真不打算拿出去卖?”
首饰小物布匹的生意都做过了,也不差再售卖几台纺织机。这还有点儿难度在里头,柳如莺摩拳擦掌,很想挑战一番。
祝锦宸听着那些玩笑话,也乐个不停。但他自有主意,不能随便被带着跑,当下就与柳如莺解释道:“现下这织机的工艺品质,已经叫我满意,但单台机器的造价太过昂贵,不适合大批投入市场。我在想办法,希望半年之后,能有好的结果。”
下头吵吵嚷嚷惹人烦,他二人又言之凿凿太自满,终于有人在旁看不下去,出言唱衰。
“以水驱轮,看似新颖,其实迂朽。前朝也曾有水力织机问世,结果如何?枯水期水量不足,送不动转轮,洪涝雨季,机工亦不能在滂沱雨中纺织。中看不中用,浪费气力,哗众取宠。”
能得邀帖进入天工海市观摩的,都是些有身份的人,最次也是地方上有名望的乡绅乡宦。自古文人两相轻,挑刺时也是彬彬有礼中透出一股阴阳怪气,引经据典,还挺不好驳斥。
这人起了个头,立刻就有许多旁人跟上。
一个说“这织机做了机工、妇人的活,却教他们做什么去?乡民赋闲,只知无事生非,有了这机器,只怕人心更乱”。一个又说“物以稀为贵,生丝织锦,本是无价上品,若叫这机器弄贱价了,还怎么赚外邦小国的白银回来”。
还有人眼瞅着老织工们手翻鲜花,竟如同睁眼瞎一般,张嘴就道“机器终究不如人,失却灵秀之气”。
祝锦宸:?
他记得仙家曾与他讲过,在未来,有一位伟人说,“人民群众喜欢,你算老几”。
现在他听着这些评论家们颐指气使,就很想将这句话兜头砸在他们脑门上。
他还没想好怎样才能体面辩驳,柳如莺手中拈着一朵绢花,向前一指,蛮不讲理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一个个如此嘴碎,连我一个姑娘家都替你们羞。各位大人们呀,您会织布吗?会纺纱吗?用过织机吗?知道要织成这种八色锦缎,要花费多少种丝线吗?”
“不知道?不知道就对了!”柳如莺嫣然一笑,转为温柔声调,从桌下抱出一迭宣传画报,拿在手中晃了晃, “大人们不通女红,怎知我等小女子摇梭纺布之乐?不如先瞧瞧这画报吧。上边不仅讲了我家织机的运作原理,还附了一寸大小的昭华锦样料,机织出品,如假包换,恳请各位大人们赏光品鉴。”
周遭达官贵人,齐齐哑然失语。但他们并没有被柳如莺说服,纯是被这个离经叛道、大胆呵斥他们的姑娘家给唬楞了。
他们不把女儿家放在眼里,反而被柳如莺利用,正好半真半假地嬉骂他们。此处打口舌嘴仗,吵不出个结果,还会陷昭华号与祝锦宸于百口莫辩的困境,谁认真谁输。她晓得这些光风霁月的“达官显贵”,最不屑与妇道人家论高下,那干脆就胡搅蛮缠一场,叫他们有理没处说才好。
若还有人敢和她争吵,吵输了是不如姑娘家,吵赢了也是丢人现眼,她稳赢不输。
趁这些人还没反应过来,柳如莺麻利地将宣传画报发出去,一人一张,亲递到手中。众人面面相觑,这才恍惚想起,昭华号中,似是确有一位声名显赫、泼辣厉害的柳大掌柜,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祖宗教训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实是真知灼见。
可那张画报上以一枚大头针钉着的彩锦样料,又的确是精工上品,比他们自己现下身上穿着的礼袍,还要细腻光鲜几分。
四下沉默,敌退我进,柳如莺祭出后手,一路乘胜追击:“大当家这里,还有好消息要告诉大家。一月之内,昭华号让利经营。持昭华锦样料的客人,凡至布行,都能以八成价格采买布料,品种、花色均无限制。机会难得,还请各位勿要错过呀!”
讨不得口舌便宜,还被强买强卖,塞了一张广告画报与折价券,众人都觉没趣,三两散开。
一场小小风波就此揭过,但临水平台未得平静,反变得更热闹了。
原来昭华号的布匹品质在外,在岭南一带已传开盛名。来参这天工海市的有许多外地商贾匠人,平时无缘到往琼江府,只从他人口中,听过昭华号大名。派发折价券的消息一出去,就有许多人急着要过来瞧一瞧看一看,唯恐错过这一些小便宜。
开初是寻常访客,没过多久,连其他商家的跑腿伙计,都跑过来凑热闹。
奇观美景加上促销优惠,昭华号无师自通,将现代线下销售策略做足了十成十。视觉吸引、利益引诱,全都面面俱到,在一众单调枯燥的展位中,可说是一枝独秀。
人见多了,后来也出现一些有识之士,对织机上水力驱动的部分表现出莫大兴趣,能与祝锦宸聊得上来,算是有所收获。
所有人通力合作,忙到太阳西沉,其他展位开始撤人之时,临水平台才稍事安静了一些。祝锦宸将剩下的时间交给柳如莺,自己踱步出去,去瞧那些他颇感兴趣、但还没来得及仔细详看的展位。
肩上担子一卸,他就觉出一件不对来。
今儿是天工海市开张第一日,但这一整天,何英浩居然都没有出现过。
这场大市是他发起筹措,第一日开张,又是最有纪念意义、最重要的一天。就算公务繁忙,也不至一个身影也不露吧?
疑心一起,看什么都不对劲。走了两步,祝锦宸就又想到开市前他请何英浩来家中看织机,对方找尽托词,推说有事的客套模样……
当时他一头扎在工程里,忙得焦头烂额,心下不觉又将何英浩当做了一位忘年知交,竟将他面对花领时两面三刀的手腕给忘了。
现在想来,何英浩冷避他,其实早有端倪。
开市第一天就生出诸多是非,褒扬批评也是一半一半,本就叫人心烦意乱。这会儿又叠上何英浩不明不白的反常举止,实是很容易引发猜忌。
何英浩如何看待水动织机,是否兑现承诺,将昭华号送进京城,祝锦宸真不太在乎。
今天江岸上百姓争相起哄,已佐证了这件发明必将广受欢迎。接下来的工作方向明确,就是降低单台成本,完成批量生产,将水力驱动设备送入千家万户。家家户户都能轻易纺纱织布,丝绸和服装不再是大织造办的垄断品时,上面那些人想什么、说什么,也无法阻止新浪潮的到来。
但他不可能放得下明霞坊。
好不容易才等到的机会,难道就真的要这样阴错阳差,从指间消逝了吗?
……
夜雾四合,最后一缕霞光,也隐没在了黑暗中。
为保设备安全,三台织机仍像来时一样,蒙上罩子,由几名工人装车运走。昭华号众人随之乘船离开江岸,各自返家。
祝锦宸心中有事,本想回往大船上,一个人窝在舱室中,仔细想一想何英浩那边的来龙去脉。但他转念一想,还是不放心那三台织机独个儿待着,于是仍跟着织机回了那个被守得如铁桶金汤一般的园子。
穿过几重门廊,回过神时,祝锦宸发觉,自己无意识间,竟又走到了后院那一地狼藉的工程现场。
一抬眼,他就看见一个夹着一捆厚实书本、作了书生打扮的少年,站在一堆木料废铁中间,不偏不倚地直视着他。
看着那个泛光透亮的身形,祝锦宸记起了一年多前,小破土地庙中一个囫囵古怪的梦。
……果然当时梦中错认的书生鬼魂,就是后来指点他步步走到今天的小神仙。
回想当时,他酒后头昏,还将人家当做装神扮鬼的泼皮,上去就给了两记老拳。
虽说没能真的揍到……但现在想起来这些事,还真是蠢得惭愧。
半是愧疚后悔,半是感激敬仰,祝锦宸一步上前,诚心诚意倒头而拜,向那少年作了一个深揖。
他低头,却见面前伸出来一只手。
“不用向我行礼。”熟悉的声音响起,拒绝了他的好意。
既不受礼,那伸手又是什么意思?祝锦宸抬头,有些不解。
少年仍是伸着手,平心静气道:“我与你的存在形式不同,但我不是神仙,也并不特别。实际上,我和你一样普通。”
“所以,我想重新和你认识一次,用平等的方式——”他将手往前递了半寸,接着道:“在我来的那个世界,人们与朋友见面时,会用握手的形式,向对方表达友好善意。愿意试试看吗?”
——握手啊。你伸出手,我伸出手,就可以表示一样的友好,没有谁比谁矮一头。
祝锦宸不由笑了起来。白天的那些烦心事儿,已被他抛在了脑袋后头。
他学着少年的样子把手伸出去,握了一下冰凉的空气。
少年收回手,诚恳道:“你好,祝锦宸。我叫沈玦,是一个致富系统。我来到这个世界的任务,是帮你赚到第一个一百万,改变你的人生。”
“前面半句话,对你来说不太难。”沈玦抬眼,目光扫过祝锦宸头顶那个古色古香的存款窗口,“至于后半句话……希望这段时间,我帮上了你的忙。”
祝锦宸有自己关心的重点,听完沈玦的话,他就抓着“致富”“系统”“任务”这几个陌生词汇不放,一定要沈玦给他解释清楚。
从现代化小康社会、计算机发展史、网络游戏讲到网络小说经典设定以后,祝锦宸终于把这几个词语理解了透彻。听懂课程不容易,但听懂以后,这位学生却还挺不以为然:“什么系统,和神仙也差不多。我呢,就是被系统挑中的故事主角。不愧是我啊,这下可闹明白了。”
……殊途同归,也算没说错吧。
被他绕了十八个弯子以后,沈玦总算找到时机,言归正传:“离开桑禾县时,我曾说过,若你能脚踏实地,成就一份事业,我会将我所知晓的、关于未来的知识,都告诉你。”
“但每个时代,每个位面,都有其自身定数。”沈玦将心中疑问,缓缓道出,“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知识传递给你,我心中始终抱有疑惑。影响每个时代本来的命运,这样做,是正确的吗?”
祝锦宸一愣。听小神仙这样说,若他没有来到这个时代,没有将那些知识教授给他,整个大夏,就可能会面对另一种未来?
……这样想的话,倒是也没错。虽然不知道大夏的未来会怎么样,但他本人若是不得沈玦援手搭救,恐怕早就死在桑禾县外,化作一堆野骨尸骸了。
“……虽然你和我们不同,是来自更高位面的存在,”祝锦宸斟酌着开口,“可是,也别太小看我们了。”
……小看——人类?
沈玦设想过宿主会给出各种出乎意料的回答,却没料想到是这一种。
祝锦宸抬头,遥望着天空:“走这条路,或是那一条路,对我来说,根本便没有差别。”
“天命如何,与我何碍?今天琼江岸边那些贫苦工人,他们的命难道就好吗?”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你也听见了,他们没有钱,生活困苦,靠出卖劳动力和生命勉强糊口。那又如何?他们还是会开玩笑,还是会大笑,还是满怀希望。所以我说,别太小看我们了。无论处境多么恶劣,人们总有办法能熬过去,活下去。”
“改也好,不改也罢——”他轻松一笑,“我不在乎。”
云开雾散,虚空讥诮话语留下的阴霾,也从沈玦心中全数散开。
他张开手,怀中抱着的那一大摞书籍全数飞起,悬浮在半空。每一本书都带着不同色彩的光辉,点亮漆黑长夜。祝锦宸在那些书中,看到了自己曾经读过的那几本书。但除了那些以外,还有更多更多,他不能明晓的书籍刊物。
与此同时,沈玦也将虚空给的那身“融入时代”的长袍消去了,显现出了那身有点土气的运动服。
面对书本时总能保持理智的祝锦宸,在运动服面前,整个儿瞠目结舌。
……这、这是什么衣服!!!
清爽利索的整体设计,贴合体型的立体裁剪,细密厚实又很柔软的面料,还有那两股精密咬合的金属链子!!!
每一格都均匀分配的缝线,看不到一处多余的线头,舒适贴合的衬里!!!
这是——这是……真正的神仙衣袍。
祝锦宸觉得,自己的热泪都要飙出来了。
他语无伦次道:“小、小神仙,但凡你早一点让我看这身衣裳……”
他也不至于挥拳相向、有书不读、还埋下白褚这个暗雷追在身后了。
沈玦低头,看了眼身上与生俱来的运动服。
……好吧,早知道就别听虚空的话了。套什么皮肤,融入什么时代,做自己就好。
已见天地之大,时空浩渺,白天听到的那些烦心话,当然不必再放在心上。祝锦宸从沈玦手中接过那些他新近整理的新书,手不释卷,挑灯夜读。家仆恶犬都已睡去,他仍大睁双眼,精神十足。
直至鸡鸣晨晓,天已微蒙,他才生出几分困意。放下书本,正想去睡时,他却听到园外石板路上哒哒声响,又有牛鼻子喷气之声,似有一辆牛车正驶过来。
卯时是晨昏分晓之时,最易出妖物。此时传来牛车声响,实是怪事。祝锦宸好奇心起,想出去看时,又觉自己多事,却觉那声响竟在自家园外,骤然停下了。
沈玦心中一动,忽然对祝锦宸道:“快去开门。来人若是敲门,叫人听到,恐怕不好。”
祝锦宸听他这样说,立即奔到大门口处去起下门闩。两道门扉拉开,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全身黑衣,披着斗篷的人。
风帽一掀,竟是何英浩。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21)
何英浩年当四旬, 正值壮年。生得清癯瘦削,很有精神,看起来比实际年纪, 总要再年轻上个三、五岁。
但这会儿出现在祝锦宸面前的何英浩, 神色疲惫,似是一夜未眠,面上也现出来几分老态。
他见祝锦宸单身出来,四下无人相随, 满意点头,回头嘱咐牛车找僻静角落等待,径自走进门来。祝锦宸知他定有要事相告, 蹑手蹑脚将门关好, 不敢惊动他人,将何英浩一路请进最角的一间书斋中。
何英浩看着他将门闩好,把脸一沉,厉声呵斥:“祝锦宸!你冒领死人身份, 伪造户籍印信,犯下瞒天过海的大错,怎敢在此间逍遥度日!?”
祝锦宸已有许多时日没听人喊起自己真名, 听得何英浩金刚怒目, 霹雳吼声,真个儿被吓了一大跳,本来问心无愧,也无端端怯上一头。他强掩心虚, 打了个哈哈, 本能矫饰道:“何大人, 您这是怎么了?咱们好好说话, 您别心急……”
“还在狡辩!”何英浩摇摇头,恨铁不成钢,“状文都告到岭南、东海两道监察御史处了,你还在说假话,真个胆大包天!”
大夏的地方行政结构,由县、府、道三级组成,府与现代社会的市级别相当,道更上一级,相当于一省级别。监察御史,即是一省之长,算是地方上的最高长官。
有人写状子越级告他,还一口气投到了两位监察御史府上?
这是拼着自己性命不要,都要将他弄死啊。
何英浩都说到这份上了,祝锦宸自不敢再玩笑应对。他立刻想起销声匿迹的白褚,脸色一沉:“谁告的?是不是……一个姓白名褚的混球?”
他积习难改,脾气一上来,粗口就往外冒,旋即又想起何英浩还在面前,赶紧收敛脾气。思忖了一阵,又想到了别个嫌疑人:“有陈知县的份吗?又或者……杨向凌?……”
何英浩解下风袍,冷哼一声:“你这混账小子,得罪的人,当真不少。”
祝锦宸知何英浩不过虚张声势立个威,不是真的要训斥自己,立刻殷切上前,接过风袍,替他挂在架上,又去端椅子拿点心。何英浩将手一挥,示意他别忙活那些没用的,赶紧坐下说话。
“我刚从东海道回来,天亮之前,需得赶回官邸。时间不多,接下来我说的每一个字,现下你不一定都能听得懂,但你必须全都听清楚、记明白,一一照做,不可有一分轻慢。”
祝锦宸知事有不妙,正襟危坐,谨慎聆听。何英浩在来时路上,已将整件公案的脉络梳理过,他与祝锦宸从头开始,细细讲了一遍。
那投状子的人,确是白褚无错。去岁深冬,他因闹市被殴、书册攻讦、生意受阻等一系列事件,对祝锦宸恨意深种。
识破“景城住”的身份以后,他登时便觉悟到,既然身份是假,那祝锦宸本人,若不是顶替了他人身份、就是伪造了自己的户籍信息。大夏户口制度严明,各府县中,都要求户籍一一对应,必须能够查实到位。白褚一时狂喜,以为抓到祝锦宸的把柄,年前腊月,紧着向琼江府上递了一纸状文。
至于状文上写的内容,大致就是控诉在琼江作威作福、扰乱市场行情的大商人景城住,是那被查抄的明霞坊当家祝锦宸。明霞坊犯事,得皇恩浩荡才免于刑责,祝锦宸不知恩、不报恩,在作奸犯科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其心可诛。
但他这状子递上去有如泥牛入海,过了三个月,一直杳无音信。
何英浩斡旋官场已久,通晓此中门道,就与祝锦宸简单解释了原因。
首先是白褚递状子的时间不赶巧,大夏习俗,有什么事都等过了年关再说。白褚在年前递状子,衙中小吏,本就不太爱看。其次呢,他投到琼江府,也是自讨没趣。琼江府上,现在谁不知昭华号大名?如日中天,税收万两,与四大商行一样,昭华号是地方上乡绅乡宦们新登科的衣食父母。
有这两条缘由在,再加白褚的职业病作祟,这状子虽然写得好看动情,宛如传奇小说,却显得太过玄奇,很难教人取信。年前年后,一拖再拖,自然就沉入卷帙烟海,被人给忘了。
但白褚也不是那不通事的,他左等右等,等不到琼江府回音,就知琼江府上有包庇之意,忽略了他的状子。待到年后,他竟又新起了两纸状文,除了原本控诉祝锦宸的内容以外,还加上了对琼江府巨贾横行、官商沆瀣一气、盗取国本的严厉控诉,投到了岭南道与东海道两处监察御史衙中。
明霞坊与岭南道并无瓜葛,在东海道却颇有名气,查抄之前,向来也是一间课税、纳银、缴丝的豪门大户。看到状文牵涉到明霞坊,东海道就多看了一眼,随手下了一纸公文,教桑禾县简单查一查。
桑禾县的新任县令一查,才发现祝锦宸在上一任任期内,已被记成了一个死人。
而把祝锦宸记成死人的陈姓县令,现已被调往西南,升任知府去了。
新任县令一想,若硬要说死人活了,那岂不是指摘上一任工作有问题?岂不是既得罪了一位仕途高升的大人,又给自己找了更多苦头吃?
既然死了,那就别再活了,免得给人添麻烦。于是新任县令一口咬定记录没错,祝锦宸就是死了。白褚那小子在乡中本就声名狼藉,定然是他在打诳语、撒大谎。
白褚此行,有备而来。状文以外,还提出了许多证据。如昭华号布匹织法与明霞坊织物的相似、雷同之处,景城住本人与祝锦宸的形貌相似处,还递交了那台天下间独一无二的水力织机上的部分零件。
整个东海道上,都知道祝家三公子有那造金铁怪物的奇怪癖好。除了他,还有谁会热衷于这种古怪机器?
但他没想到的是,伴随着新任县令提出的答复呈文,整个东海道的刀笔吏都有目如盲,一齐站出来宣称祝锦宸已死透了,痛斥白褚其人,妖言惑众兴风作浪,居心不良,该当严惩。
原来当时明霞坊被抄,得利者众。织机、机工、库存布匹、以及众多织造、制染方面不宣的织法配方,都由东海道几家官方织造办瓜分,经办官员,也从其中得了大小好处。祝家三个姊妹都嫁往外地,又是罪家之女,不足为惧,就是那个逞凶乡里的祝三疯子叫人害怕。若他一味较真,告进京去,恐惹来许多麻烦。他死了,才是最好的保护。
白褚这个不识相的,怎能硬叫一个死人活过来?祝锦宸活了,他们这张大网,岂不是就被扎破一个窟窿?
于是,就出现了这样一副奇景——
白褚心怀鬼胎,手中却有确凿证据,口中讲的,也都是真话。
讲的虽是真话,东海道上下,却没任何官吏愿意听他一言,为保自身既得小利,都说白褚是个疯子。
狗咬狗,一嘴毛。两边恶人相磨,反而教暴风眼中心的祝锦宸,活蹦乱跳、安心经营到了今天。
但问题是,白褚也向岭南道投了一份、一模一样的状文。
东海道利益相护,没有白褚活动的空间,岭南道却早视被四大商行弄于掌心、势大不服的琼江府为眼中钉了。
若能借这一事压一压琼江府的气焰,也是好的。
东海道想息事宁人,岭南道就拉大旗扯虎皮,在琼江府包庇大商户一事上大做文章,两边笔墨文书横飞,来回拉锯,已将状子打进了京中。
白褚那小子,起初只是想借官府之力,治一治祝锦宸。闹至两江风雨,也不在他算盘里。
更滑稽的是,他虽是那初起诉状的人,却因为太能作妖、四处煽风点火,如今已被东海道方面暂时收监。名曰保护证人,其实就是软禁,防他到处胡乱讲话,再生事端。他家中父母着急,四处奔走想救他出来,但他这一状将整个东海道的地方枝节全得罪了,天不应地不灵,根本没人理会他。
祝锦宸知道白褚必定要在背后生事,却没料想到还有这许多惊奇诡谲的展开。虽知卷入两府内斗,太容易引火烧身,但听到白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仍是觉得很开怀。
“所以,”祝锦宸道,“我是生或是死,明霞坊犯的事是真或是假,其实都不太重要。”
“重要的是,两个利益集团总算找到一个好借口,可以名正言顺地彼此相斗了。”
何英浩不满他随心所欲的态度,警醒他道:“所有纷争,最终都要有一个落脚处,给出一个人人都能接受的说法。你既知道他们的利益动不得,就该知道,谁会成为那平复攸攸之口的祭品。”
“若你再这样高调行事,照我看,铡刀下第一个要喂的是白褚,下一个就是你祝三公子。闹事的说不出话,死而复生的重新回到棺材里,自然可以用最小的代价,换来三五年清平。”
“你也不必感谢我。你虽不愿给我瞧水力织机的进度,难道我手下就无眼线可派?你做的很好,太好了,远远超出我的想象。我原已将折子提交六部,请调人力物力,好助你一臂之力,将这织机送进百姓户中。但是现在……”
何英浩叹了一口气,道:“好言劝你一句,演好你的景城住。既然扮了,就扮得彻底一些。”
“做好你的南洋大商人,和四大商行搞好关系,叫琼江府衙觉得你有用。风雨来时,或许还有人,能为你遮上一遮。”
“这是为你,也是为我自己。”何英浩站起身来,去取风袍重新披上,“水力织机的事情,现下就不要再提,也不要再继续做了。如何推进,我还需要一些时间准备。你明白,有时候为了一个好的结果,必须等待,必须迂回。”
祝锦宸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木然地应了一声。
他默不作声,将何英浩送到门口,忽然想起来一件不相干的小事。
“何大人,你怎的知道我在这园子中?怎的又知道我没有睡死梦里?”
何英浩笑道:“我三更下的船,直接就过来了,哪里知道你在不在。”
祝锦宸大惑不解:“那我要是不在呢?要是没听到声响呢?”
何英浩爽快道:“我只有这半个时辰的时间可用。若你人不在府中,或是无人应门,你就是命不好,活该什么都不知道,自认倒霉吧。”
他这话说得虽是百无遮拦,但又有十分肆意妄为在其中,叫祝锦宸很生好感。
祝锦宸笑道:“这么说来,我的运气着实不错。”
何英浩点点头,有些感慨:“你的运气,实在是很不错的。”
牛车驶来,何英浩冲祝锦宸一挥手,登车而去。
明知不可见的高天之上,将有风雨倾城,但祝锦宸心中那点消沉意味,在送走何英浩时,已经蒸发殆尽了。
他揉了揉眼睛,往库房走去。
……
七天以后,昭华号的门口,被摆上了无数二踢脚和百子炮仗,比开张那天还要热闹三分。
祝锦宸本人没有出现,由柳如莺执着明火,铤而走险,将这些炮仗一个个全都点亮送上了天。
因为这一天,昭华号做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
她邀来了所有曾参与到水力织机设计、制造过程中的各位工匠们,将整个工程中的算式数据、设计图纸、以及曾遇到的经验分享,制成了一本详尽的说明书,全数开诚布公,分享给了到场的每一个人。
厚薄几分,尺寸几许,材质打磨,工艺磨具……全数罗列清楚,标上数据。从此以后,这自行运转的织机,再没有隐藏不知的秘密。
只要愿意,人人都可以照着这说明书,造出一台自己的纺织机。
工匠们拿到说明书,个个都是喜笑颜开。但有权有势的人们,显然更容易被天工海市中花团锦簇的华美演出吸引。这本说明书,在他们的眼中不过是一本寻常的机工书籍,没什么了不起的。
昭华号后场,祝锦宸在震天的爆竹声中,目不转睛盯着沈玦运动服上的织物纹理,一笔一笔,很有耐心地誊绘在纸上。
水力织机不能再往下做,祝锦宸的兴趣马上就转到了运动服上,一刻都不耽搁。
沈玦:……
说真的,系统怎么还要负责当服装展架?真是闻所未闻。
还好他是一本书,最擅长的就是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22)(加更)
天工海市闭市后, 柳如莺就有许多事情想不通。
当头第一件,就是这天工海市。为这三台纺织机,三公子起早贪黑, 钻研了好些个月, 又准备了精彩夺目的展演方案。但他这股热情劲,差不多只持续了一天。天工海市统共开市整一个月,他去了一天,就再不去了, 是为第一怪。
也是在那天工海市开市后的第二日,三公子将那些高价雇来的工匠全数遣散,跟着又同她说, 那些新出的“昭华锦”, 就当一般织物来卖,允诺的让利售卖,可以继续,但是不要大肆宣传。无端变脸, 是为第二怪。
接着就是开市第七日,三公子不声不响,交给她一厚迭纺织机制造说明手册, 又定了一车炮仗, 要搞一个盛大热闹的赠送仪式。半年的心血,全都白白拱手让人,是为第三怪。
柳如莺很想拍桌子,说我不干。搞什么呀, 她还等着卖那纺织机呢!全都白送, 生意还做不做了?
但既是三公子给的指令, 想必其中定有隐情。只要她做得到, 总还是会好好完成的。
抱有这个念头的柳如莺,就这样日复一日勤恳经营着昭华号,见证了甩手老板祝锦宸日渐颓废的全过程。
本来的祝锦宸,还是挺有大老板样子的,平日里不是在布行织坊,就是在工场中忙碌。现在呢,傍晚以后,就休想找到他的人。相问一声时,才知道原来又去找琼江商会的人,吃饭喝酒游园会去了。
原本他还是个点子王,满脑子天花乱坠,即使是最小的画报设计,也能提出有趣的建议。现在他偶尔过来昭华号看生意,柳如莺说什么,他都是好好好,完全就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表面上,昭华号的经营状况一切如常,十分平静。
但平静的昭华号,那还是昭华号吗!?
说好的宏图大志呢?说好的鸿鹄之愿呢?全都不见了呀!
柳如莺当然不敢当面去质问祝锦宸。她自己反复思考,最终只能将祝锦宸反常行为的原因,归咎到天工海市的头上。
辛辛苦苦打磨了半年的好机器,被那些迂腐的老书呆奚落,灰心意冷……也算合情合理吧?
——起心虽然不错,但妄自揣度一番以后,她就把路给走偏了。
但这并不能怪她。要怪,还是得怪祝锦宸口风太严,心中盘算,半分都没透漏给她知道。
其实柳如莺从昭华号起家时,就带着好几个姐妹来投奔祝锦宸,又随他一路远赴琼江,助他将昭华号打理起来,不折不扣担得起一个“联合创始人”的身份。但不知为何,祝锦宸有意无意,老是就看不到这一点。
柳如莺在他眼中,仍然接近一个姐妹会会长的定位,而不是一个能够和他并肩作战的商业伙伴。所以现在遇着前路风雨,他也没想到应该与柳如莺通一通气,听一听她的想法,仍是自个儿独断专行,把所有决定都做完了。
朝堂上风起云涌,柳如莺全都不知晓。她这个老实人,还在那里苦苦思索,想要找个好办法让祝锦宸重新振作。
生意经验上,她自觉不如三公子;但她又积极又勤快,只要想到了,就没有什么事是办不成的。此事既因天工海市而起,那么解决之道,还得往那些纺织机身上去找。
这样琢磨着,她就想到一个好办法——
为什么不去走访一轮那些拿到说明书的工匠,问问他们的想法呢?
走访之下,结果倒是非常喜人。
要还原原版的纺织机,对工件的精度要求较高,不太好做。但水轮和传动系统的原理逻辑,倒是比较好复刻。
乡下田间,已有工匠根据纺织机的传动系,制作出了新式的水车;一些磨坊中,安装上了水力驱动系统。也有那么几个艺高人胆大的木匠,自己攒了一套班子,硬是要将这纺织机造出来。
逐一整理好收集到的情况,柳如莺的心中,也逐渐明快起来。
如果能看到自己的发明创造在更多人手中开花结果,知道心血没有白白付诸东流,想必三公子也能振奋精神,不会再那么颓废了!
做完万全准备,背下一肚子苦谏之词,算好祝锦宸人在宅邸中的日子,柳如莺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碰响了园林工场的门环。
出来开门的是祝锦宸本人。他没料到柳如莺会找上门来,脸上流露出一丝尴尬,差点就想把门关上。
柳如莺:!?
什么情况?果然有鬼!
祝锦宸堵在门前:“昭华号出什么事了?”
柳如莺眼珠一转,浮想联翩:“三公子,我是不是……打扰到你……”
祝锦宸瞧着柳如莺透着八卦的视线,知道她绝对联想到不该想的地方去了。他犹豫了一下,冷不丁想到,手头上在忙的事情,可能需要柳如莺的帮助,终于不情不愿地让开了一条道,放柳如莺进了门。
柳如莺跟着祝锦宸,一路走到后花园那块曾经拿来装配纺织机的空地。还没走到,她就捂着嘴尖叫了一声。
“人——人!”
那片空地上,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十几个和真人差不多身高,以木头削成的人台模型,像一群可怖人偶立在园中,吓了她一大跳。
但再靠近时,就能看得清楚分明,全是木头假人,她也就不怕了。
不仅不怕,还很高兴。因那些假人之中,有一半都穿着她从没见过的、崭新好看的衣裳。
柳如莺三两步上前,扑到那些假人面前,仔仔细细看那些衣物。
与通常采用单幅面料来裁制的衣服不同,这些衣裳巧妙拼接了好几类同色系的面料,素雅大方,又营造出了丰富的层次感。
裁片拼接的方式,也是她没见过的。或许是利用了那些木头人偶的关系,衣物整体的造型与身体的走线趋势十分契合,形成顺滑的流线动势,可以想见穿在身上时,行动会有多便利。
最重要的是,这种利落的喇叭口长裤和长摆外罩……
看着就好飒爽啊。穿上去走路带风,肯定很帅。
望着那些时装,柳如莺的心,剧烈地鼓动起来。
祝锦宸一直在小心观察她的反应,这会儿见她喜欢,终于放下了心。他道:“我想尝试一些新的衣裳款式,但……不太拿得准。不知你……”
柳如莺当然是满口答应,祝锦宸也随之松了一口气。
研究织物面料和裁制女子服装,究竟是两件性质完全不同的事。前者是被认可的正经营生,后者呢,险些弄死小时候的祝锦宸,也险些教祝家早二十年口碑尽毁。
但在研究运动服的过程中,祝锦宸终于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手,放飞自我,裁制了一系列完全不符合传统礼教的新式服装。
融合了运动服的立体裁剪,未来感的直线造型和拼接工艺,也保留了当代服装的垂坠、飘逸,再配合点缀用的小片刺绣,整体以轻捷便利为设计宗旨,是能够穿着自由行动、划龙舟与打马球都不在话下的新式女装。
他自己也知道这事儿有点离谱,但一时上头,图样画好了,板也打好了,衣片都裁得七七八八,还能怎么办呢?
传出去时,多半又要惹来口舌非议,所以连家仆都被他赶走,暂时不许当值上班。
柳如莺冲上门来,完全是个意外。
但也多亏柳如莺找过来,他才恍然记起,自己做的是女装,当然不能闭门造车,还是得问一问姑娘们的想法才对。
幸好柳如莺没将他看作流氓,真是谢天谢地。
接下来的时间,柳如莺从自己的视角出发,给祝锦宸提了许多建议。祝锦宸倒也没什么架子,全部认真记录下来,时不时还追问她的感受和喜好。全部工作结束后,柳如莺倍感欣慰。原来三公子只是忙新的设计去了,并没有一蹶不振呀,这可真是太好了!
因为前边说了许多不足之处,这会儿她想着要说点好话,就将这些衣裳尽情夸赞了一番,又赞三公子天资高才,设计裁制的衣服既好看又好穿,十分厉害,末了又问,三公子打算何时将这些衣裳拿出去售卖,好让大家见识见识景大商人的本事。
说到这里,祝锦宸就卡了壳。
他顿了半晌,挺生硬地道:“这些衣裳,你尽拿去,说是你打的样式,也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柳如莺不及多想,急匆匆一口回绝,“这些好看衣裳,既不是我想的,也不是我做的,全是三公子您的,我怎么能掠人之美?”
“但我可以筹备一次游园会。”柳如莺心思一转,随即想到了新的好点子,“几个月后就是端午,各家姑娘婶婶们,都会出门玩耍探亲。三公子您若是想售卖这些衣裳,我可以准备一次……服装走秀!”
“就像《莉莉安娜》上展示的那样——”她越想越觉得可行,眉飞色舞,“让大家换上这些衣服,搭配相应的发型和妆容,做一场服装秀,肯定能吸引很多人。”
“您若是同意,这件事就全部交给我吧。我肯定能做好……”
她太起兴了,喋喋不休,就教祝锦宸有点儿作恼。他面色不善,显在脸上,柳如莺立刻闭上了嘴。
她有点讪讪地道:“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她觉出来祝锦宸不快,却弄不明白他为的什么。反正,大老板不需要她拿主意的话,她回去就是了。
一溜烟蹿出门去,柳如莺才发现连那辛苦整理出来的调查报告,她都忘记拿出来讲了。完完全全,就被祝锦宸牵着鼻子走了一圈啊!
她生气地跺了跺地,也不知道是在和谁置气。
*
望着柳如莺的背影,沈玦发觉,他确实具备了一点“读”情绪的能力。
第一次有这种感受,是在何英浩到访的那个时候。他从一墙之隔的地方,读到了强烈的焦虑、疲惫与一丝希望。
而刚才,他在柳如莺身上,读到了自尊、期待、还有——强烈的野心。
她并非不想帮祝锦宸的忙,恰好相反,她希望能为祝锦宸、为昭华号做更多,想用行动,迫切地证明自己的价值。
至于祝锦宸嘛……
在这个时代背景下,有一些认识上的局限性,也是非常正常合理的。
认为女性是需要被保护的一方,忽视或者无视女性的欲望和力量,认为女性的发言相对来说没那么重要,整个社会体系潜移默化造成的刻板印记,或多或少都存在于每个人的身上。
“柳如莺的提议很有意义,我建议你认真考虑。”沈玦出声道,“伴随着工业发展,定制服装终将退居一隅,成衣行业会逐渐走上舞台中央。若你认真考虑过昭华号未来的发展,应该就能明白我的意思。”
柳如莺的话语叽叽喳喳,换成沈玦来讲,祝锦宸果然才能听得进去。他沉默了一会儿,道:“这不合适吧。让她们穿上这种不伦不类的衣物,在街头走秀,是不是太大胆了?”
沈玦道:“柳如莺既然敢提出来,她心里肯定就有预案。你既知道制作女装,要问女孩子的意见,那么到了宣传贩售上,也应该更多相信她们的判断。”
从商业逻辑上来讲,祝锦宸知道沈玦说得有理。
但从情感上来讲,他确实一直都把柳如莺看作低自己一头的小妹,好像她做什么事,都需要自己照顾指点。突然要转换角色,把对方当做一个平起平坐的伙伴,感觉还挺有点古怪。
“在我们的那个时代,”沈玦突然道,“许多伟大的女装设计师都是男性,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很平常的事,没什么好奇怪的。”
“相对的,也有很多品牌创始人、大企业的管理者,都是女性。她们在这些岗位上,同样光彩照人,创造了许多商业奇迹。”
祝锦宸听他这样说时,心中不由一动:“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应该给柳如莺……一个机会?”
沈玦轻轻摇头,道:“想一想她曾为昭华号做过的事吧。这个机会,本就该属于她。”
一定要说的话,这是你给予自己的机会才对。
如果柳如莺能扛起责任,成为昭华号的二把手,那么祝锦宸自然就能做得女红、裁得衣裳,这是一体两面、天经地义的道理。
这句话,沈玦没有说出来。但他相信,祝锦宸自己终能想通这一点。
作者有话说:
呼…加更成功!
代表柳妹爆锤小祝!
第47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23)
祝锦宸表面上答应, 心里仍是推三阻四,因此拖了几天。后来他发现一个机会,趁着与柳如莺讨论昭华号生意的时候, 作出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 将这事与柳如莺提了。
具体原因,不便说得太细,他只概括为身份顾虑,不便出面。所以这新式衣裳的生意, 就全权交由柳如莺来负责,请她从头到尾制定一个完整的计划。
柳如莺听他这样讲,摩拳擦掌, 频频点头:“三公子, 交给我,您就放心吧。您信任我,我自不能负你所托。这一次,我可要认真了!”
她挺有劲头, 看起来却不太靠谱,等着玩过家家似的。祝锦宸觉得好笑,就反问她道:“这样说来, 你以前……难道不认真?”
柳如莺没听出来他的揶揄之意, 卖力解释:“那天我看到您裁的衣裳时,是用一般客人的眼光去看的,所以褒扬多,品评少, 提的意见与建议, 可能也不那么中肯。但现在, 我可要用昭华号掌柜的专业眼光, 重新将那批衣裳审视一遍了。到时候讲话,兴许不那么好听。三公子雅量,肯定不会与我计较的,对不对?”
话都给她讲完了,祝锦宸还能说什么?当然是好好好,请请请。于是隔日之后,柳如莺又造访了一趟摆着人台的后院,但这一次她有备而来,纸笔图册,一应俱全。拉了张小马扎,坐在衣服堆中来回比划记录后,柳如莺正式宣战。
“不行,不行,”她学着那些老学究的样子,摇头晃脑,“三公子,我且要问一问您,这些衣裳,您打算做给谁穿?”
“……大概就是你这个年纪的姑娘吧?”祝锦宸略一思索,随口答道。
柳如莺摊开双手,摇头叹气:“也对。除了像我这样标致的姑娘,还有谁能穿这衣裳呢?哎,多么可惜。”
祝锦宸:……
这是在干什么?拐着弯儿夸自己衣架子?
柳如莺神色一正,严肃道:“三公子,您做的这衣裳,就算是我,也没法子穿呀。这几身衣裳确实好看,但身量围度,都是比着你这里的人台裁的。腰线收得太紧,身长比例与真人也有出入。但凡长一寸短一寸,瘦一寸胖一寸,都很难套进您的衣裳里。”
“您裁的这裤子,我很是喜欢。可是既是为了轻便行动,这里为何又要加多余的花片呢?在我看来,多少有些画蛇添足了。若这衣裳要卖给闺阁小姐,那便应当走富贵秀丽的路子,无需做得这么新。但若是卖给我们,那又还是嫌太累赘。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博二兔,不得一兔?这衣裳,到底要卖给哪一只兔子呢?”
“这种衣袖,也很不方便。”柳如莺一边说着,一边就从自己的袖袋里往外拿东西,“女孩子家随身带的东西,最多了。这幅衣袖被裁得这样窄,还能装东西吗?我想要口袋……够大的口袋!”
市场定位不明确,易用性不足,用户面向太过狭窄。虽然构思新颖,富有美感,但这一系列的衣裳,仍然停留在观赏艺术的范畴,离一件合格的商品,还有天涯海角的距离。
以上,就是柳如莺认真以后,总结出的产品分析报告。
祝锦宸险些没被她气死。
但,改是不可能改的。柳如莺走后,祝锦宸一个人待在后院里,对着那堆被她批得一无是处的衣物,冒烟狂怒。
“哪里有那么多要求?”他像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猛兽,瞪着眼睛来回绕圈子,“又要放量,又要口袋,又要适配各种身形,想得还挺多。这些都做了,还能好看吗?不得丑死了?”
沈玦扯了扯自己运动服上的口袋,示意他再好好地、拿眼睛仔细看看。
祝锦宸:……
好吧,他承认,仙家身上穿的衣服,就是放量合适,能适应所有体型;功能齐备,袖口收紧不拖沓,前襟还有两个大口袋;既有美观,也兼顾功能的完美造物。
这么说来,还是他自己本事不济了。祝锦宸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可恶啊。”他恨恨地道,“我姐都没那么教训过我。”
嘴上是那么说,但他确也在此时,想起来了自己的两个姐姐与一个妹妹。虽然都是姑娘家,但每个人的身形圆扁、手脚长短,其实都是不一样的。既要做衣裳给许多姑娘穿,自不能忘了这一点。
连小时候,他给邻家的小女孩做花衣服时,还知道先拿着尺子将人家量一遍呢。怎么的,现在还越活越过去了,尽凭着臆想行事,忘了做衣服这件事,原本就是为了叫别人来穿的。
见他情绪稍平,沈玦笑道:“柳如莺的想法,确实不错吧?”
祝锦宸哼了一声,跨回到工凳上,捡起来柳如莺留下的笔记认真阅读。
他还就不信了。不就是又要美丽,还要有用,更得好穿吗?
如果他祝锦宸做不到,那么这整个大夏,也不可能有人做得到!
赌上明霞坊当家人的尊严,他也不能在柳如莺面前败下阵来。
……
怀抱着这份多余的自尊心,祝锦宸拼上毕生所学,推翻重来。在保留核心设计思路的前提下,他用十天时间,将所有衣服都从头翻制了一遍。
明确市场定位?没问题。拆成高级定制和批量成衣两条产品线,高定类似一般的裁缝制衣,接受来料制衣,但加上刺绣图形设计、定制的服务,满足个性化需求。批量成衣面向社会中层女性,主打中性、轻盈、轻便,通过轻薄织法、缩减布料用度来压低贩售价格。
易用性不足,用户面太狭窄,都可以改。根据不同身形,将衣裳分出三档不同规格的尺寸,再追加部分特殊尺码,确保能够适配大部分受众。高定线搭配手袋香包,成衣线在衣服内襟、裤缝处都加上足够大的贴身口袋,便于携带零碎小物。
外观问题,也不能放过。但祝锦宸意外发现,当他抛掉“浓纤合度”、“窈窕玲珑”那些既定印象以后,新制出的样板衣裳,反而比上一版更见轻灵了。
有点儿像是将男式礼服改良以后,穿在身上;又因了女士本身更为纤薄、优美的特点,更显出几分仙气来。
——难道说,这就是大夏风格的……“吸烟装”?
沈玦看着这新一批的设计,不免就想到了现世中,某奢侈大牌在二十世纪中后叶推出的中性风经典系列。大设计师伊夫·圣罗兰将男士礼服化用到女装设计中,为战后女性塑造出强势独立又风情的新印象,成就百年不逝的经典流行。
“这一定会很受欢迎的。”沈玦由衷感慨。
他几乎已能看到,这些衣物被打上【流行品】标签,风靡琼江府的画面。
祝锦宸瞧着这批新制的衣裳,自觉也非常满意。心无旁骛投入在工作中,又收获到一个美好结果时,做女装是否合乎礼法、会不会被人当作流氓……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也早都被他忘光了。
“我找柳如莺来瞧瞧。”这些衣裳是要卖给谁,祝锦宸现在可记得再清楚不过。
柳如莺再过来时,见了这些衣裳,一声欢呼。但她公事公办,仍是硬起心肠,给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意见,又说要邀一些“模特儿”过来欣赏试穿,与祝锦宸约定好了日子。
这下连祝锦宸都期待起来了。都知道这个年代,姑娘家们鲜少有在外抛头露面的。到底是哪家的女娃子那么大胆,居然愿意来做时装模特儿?
柳如莺神神秘秘的,并不愿告诉他。只说到了试衣的日子,他就知道了。
……约定之期到来时,祝锦宸不仅知道了,还彻底被惊到了。
柳如莺一共寻了五位模特儿,没有一位是普通人物。
第一位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诰命夫人,从前随丈夫骑马持枪上战场,现下隐居琼江无人识。她本人虽然上了年纪,身子骨却十分硬朗,仍能耍刀弄枪,对这些礼教大防,也不怎么太当回事。自柳如莺一顿木尺打出名气后,她就觉得柳如莺人不错,还教过她几手防身功夫。听到需要帮忙,当然出门来帮她镇场子。
第二位是一间酒楼的老板娘,平日里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整个酒楼的账本经营,其实都掌握在她手中。她丈夫四处奔走做生意,她坐镇后方算精明,放贷款、做小生意一样不落,最会叫钱生钱。她与柳如莺是生意场上好伴当,这一回的“服装秀”,柳如莺也正准备着他们家定菜蔬点心。
第三位是琼江知府宅邸中教书先生的小姐,最初那换了男装、带着丫鬟来昭华行定衣服的第一个年轻姑娘,就是她本人。这姑娘平时最爱溜出门,常常穿着男装扮公子四处晃荡,听到柳如莺要做堂会,自然不想错过。
第四位是城外道观中,一位颇富诗名的女修士。琼江府上,许多所谓的文人雅客、书生诗人,都与她有些旖旎风月的往来,并以得她邀饮一杯为傲。她本就是昭华号的老主顾,常常大批地将彩绸花锦买将回去,又喜欢新鲜享乐,听得柳如莺来邀,当然是却之不恭。
第五位呢,是琼江府中一位知名的包子西施,硬骨头的俏寡妇。在她任上,已连续克死了三任丈夫。眼看家中无人能顶事,她便将那肉包子摊接过来,手上舞屠刀,口能吐锦绣,文武两双全。她应了柳如莺,主要是眼红昭华号那明星带货的势头,也想亲身上阵,给自家的肉包子小摊打打广告。
眼见着这一列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祝锦宸目瞪口呆。
看着都似女娇娥,其实一个个都是母夜叉。以这些姑娘妇人的身份“实力”,谁能说得她们?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
柳如莺偷眼瞧祝锦宸,知他也给这场面镇住了,不由得双倍高兴。
她眉开眼笑道:“三公子,她们都是我的好姊妹,这场‘百花会’,准定不会有问题,您就放一百万个心吧?”
“百花会?”祝锦宸道,“你连名字都起好了?”
柳如莺点头道:“当然啦。这些衣裳,也要取名字。不是有那绿罗裙、石榴裙之名吗?我们寻思着,这些好看的新衣裳,也该有一个配得起的好名字,才能传唱开去呀。”
“三公子您在忙着,我也没有闲着。”柳如莺自豪打了个响指,“与昭华号相熟的店家,我都打过招呼了。这段时间去那些食肆、酒楼用餐的女客,都能拿到百花会为他们准备的小礼物。”
跨界联动都有了,这一手玩得还挺溜。
惊叹之余,祝锦宸也留意到了“女客”这个词。他好奇问道:“怎的只得女客?男客人,就拿不得吗?”
柳如莺哎呀一声,道:“我想着等各方面都打点清楚以后,再与三公子你说的……”
“但你既然都问起来了,那我现在说也无妨。”
她看看身旁的姐妹,捂着嘴笑:“之所以叫百花会呢,是因为这场服装秀,我们只对女客开放。书生老爷们的游园会,平时未免也太多了些。这一回呢,我就想着办个只有姐姐妹妹的宴会了。”
“对不住了,三公子。”柳如莺低头,冲祝锦宸行了个礼。
……
沈玦道:“拉拢目标客户,又避免了无关人等前来捣乱,一绝后患,有谋略,有胆色,确实将才。”
祝锦宸却道:“我还是设计师呢。竟连我也不配看,实在是太无情冷血。”
但他既不愿承认自己是设计师,自然也就难免被百花会扫地出门的命运。
江阳五月,景府宅邸被柳如莺整个儿借走。从园外看去,只能见绿树浓阴上张灯结彩,其中衣香鬓影,无人能够想见,也根本不可能看得到。
祝锦宸有地不能去,有家不能回,很是懊恼。沈玦建议他回船上舱室中暂住几日,却被祝锦宸一口回绝。
他道:“不,这是我得力心腹,头一回独自操办这种大型活动。”
“我偏要在这门口守着,做个门神,亲眼见证她马到成功!”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24)
可祝锦宸究竟是昭华号的当家人, 他杵在门口做门神,排场太大,谁也当不起。
但若是放他进园子去, 说好的只邀女子, 不就成了一纸虚言?
这样一想,柳如莺就临时筹划出一个特别任务来。
她差使人往大门外抬了一组书桌长椅,又找来一卷三尺有余的空白画轴,在桌上摊开, 请祝锦宸乔装改扮,装成一个普通家仆,给每一位来参加百花会的姑娘婶子递笔磨墨, 让她们在画轴上留一笔纪念。
扮个家仆小厮, 虽然也有点儿不敬……但比起让老板换女装,总要更加体面一些。
祝锦宸本人,倒是也不太介意。
演景城住也是演,演景城住的小弟也是演, 体验多重生活,可以积累更丰富的人生经验。
民间故事里,那些个神仙菩萨, 不也热衷于扮成布衣老妪, 去考验信者的真心吗?
他身旁的那位沈小仙,也山人不露好久,等到他历经考验,才将真容展露。
想和昭华行的顾客们平等接触, 也没有比这更妥帖的办法了。
拿诸多理由说服自己后, 祝锦宸就从善如流, 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 又换了身粗布短裳,扮成一个普通仆从的模样,乖巧守起了门。
端午当日,晴空万里,骄阳烈烈。柳如莺定的午后开场,但清晨一早,就有人等在园子门口了。祝锦宸滚将起来迎宾入府,操持杂务,比那寻常家仆还积极。整个早晨,景府门口车马不绝,老的小的,富的穷的,姐妹成群的,拖家带口的,什么模样的女子都有。
她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全都将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富的穿锦绣新衣,家中清贫的也将鲜花兰草装点在衣上。富贵有别,清朗朝气却不分高下。
到了晌午时,祝锦宸在心中粗粗一算,来者竟有好几百人之众,不免暗中惊叹。
到场的客人虽多,秩序却分毫不乱。门口递看拜帖、笔墨留痕,俱是井井有条,彼此招呼,也都客气礼貌。至于那张长卷上留下的字画,也是有趣得很,叫祝锦宸眼界大开,看个不停。
大约因为没有像一般男子那样上学堂、随入行、谋生计的缘故,这场长卷上留下的文字与图画也透着一股子天马行空的意韵,简直可以说是什么都有。
有抓着笔,在纸上画了个小乌龟的;也有以指蘸墨,居然画了个押在上头的。有画田间地头,两个丑丑的火柴人吵架的,也有以拙劣书法,写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字的。有那较细心的妇人,在纸上画了小小的莺啼春晓图,也不缺那诗意文采的姑娘,提笔一手俊秀小楷,在卷缘边题词一首。
阳春白雪,下里巴人,浓墨重彩填满一卷,来势汹汹。
园中丝竹响起,笑语嫣然,祝锦宸就在外头仔细瞧这画卷,觉出颇多乐趣。
在这卷中,他还于边角处找到一小幅彩云追月图。寥寥几笔,勾出彩霞漫天,拱出皎白一轮,正合明霞二字的意像。
祝锦宸将那混在无数墨痕中的小画看了又看,不知怎的,心中竟涌上几分思乡情绪。
墙里墙外,两处闲愁。将近酉时,墙里头氛围愈发热烈,甚至传出了呼号子、行酒令的声音。祝锦宸没料想到姑娘家也有这般狂野的情致,一时默默无言,庆幸自己没进门去。
正当此时,府门吱呀一响,出来一高一矮两个女子。走在前面开路的是个穿着富丽的小丫鬟,后跨出门来的则是一个着天青色衣裙、戴着垂檐纱帽的贵妇人。
宴至酣处,怎么要走?祝锦宸一时好奇,就忘了自己是个小厮身份,冲口问道:“天候尚早,宴席未毕业,二位为何如此匆忙,不再多留一会儿吗?”
两位女子听他突然讲话,都吓了一跳。那丫鬟机警,将贵妇人护在身后,同他不卑不亢道:“我们家中自有事,与你无干吧?”
她防备心重,那贵妇人却将一双剪水明眸,往祝锦宸这边看过来,目中流过几分疑惑。
祝锦宸忽然便愣住了。他陡然站起,又将那丫鬟吓了一大跳。小姑娘瞪着他,拉着女主人往后退了几步,瞪起眼睛道:“你这小子,一惊一乍的做什么?夫人,他看着怪怪的,我们别理睬他,快点走吧。”
那贵妇人没有说话,随着丫鬟转身低头,快步离开。
祝锦宸也不管看门的事儿了,当即放轻脚步,追在这二人后面跟上去。见有马车来接她们,他也就着街边叫了辆牛车,跳上去就塞给人家一把碎银子,叫跟着前面的马车,绝不能追丢了。
事出奇诡,但银子管够,车夫就没再多问。车牛追着马车,走了半座琼江府,来到了南门大街外。就在祝锦宸以为她们要出城去时,马车停下,丫鬟扶着贵妇人下了车,向南城门附近的驿站官邸走去。
朱色大门一开,就将那个天青色的身影遮过了。
车夫见祝锦宸形容平朴,却追着两个富贵女子不休,见人进了官邸又是一副失魂落魄模样,不由自动自主脑补了一出跨越门第的狗血爱情故事,八卦心大起,凑上来前来问:“小哥,你与她,是不是……”
“滚。”祝锦宸没好气地骂了一声,冲他亮了亮拳头,“现在马上,送我到绿杨湾码头——今天的事敢说出去一个字,这些银子,你就别想拿着一分。”
桑禾县知名泼皮祝三的风采重现江湖,车夫不敢置喙,连声答应,将祝锦宸送到了昭华号大船附近。
回到船上,沈玦问祝锦宸:“那位妇人,是你的姐姐?”
“常听你提起家中姊妹,今天终于有机缘得见。看她的衣着,她的经济条件,应该很是不错。”
那位贵妇人穿着风格虽然清淡,不似她的婢女花团锦簇,但在沈玦眼中,她浑身闪耀着贵价标签,整个人就像一座行走的奢侈品展架。衣料是民间能寻到最好的,不输于昭华号布匹的品质;手工精良,也应出自最顶级的裁缝之手。
祝锦宸赞了一声沈玦的眼力,随便找了个箱子跳上去坐,道:“那贵妇人,确是我二姐祝绫云无错。怪事啊……二姐夫在京里做官,二姐怎么跑到千里之外的琼江府来了?”
祝家四个孩子,长女祝绣青,次女祝绫云,三子祝锦宸,幺女祝纹霄。因祝锦宸从小不争气,是个不读诗书的败家子,眼看功名无望,父母就把主意打到了三个女儿头上,指望她们能替明霞坊寻几个策名就列的女婿回来。
东海道地方上首屈一指的富户要嫁女儿,听起来像是贵女出阁,其实全然是笔赔本赚吆喝的惨烈生意。大夏自古重农抑商,本朝以前,商贾与贱籍无异,出身商人家庭,连考秀才都不被允许。直到本朝风气开放,限制才得以放开。官宦子弟自恃清高,自不把商户女儿看在眼里。
长女祝绣青,嫁予江陵府下属一个小县丞的儿子。二女儿祝绫云,则嫁给了本地一位中了解元的潜力股。潜力股叫卢子轩,是邻乡一位家徒四壁的穷书生。祝家百万陪嫁送女出阁嫁给穷小子,还传为桑禾县的一桩奇谈。
这位卢子轩呢,倒也没有辜负祝家的期望。
他中了解元,复中会元,通过殿试,封登新科进士,做了从七品的一个知事。投资成功的祝绫云从此也就成了知事夫人,与有荣焉。
祝绫云向家中写信,总是说与丈夫情深爱笃,举案齐眉,又时不时托人送京中名产回来,众人自也替她高兴。
唯有小妹偏嫌那书呆子,后来嫁给邻县一个做生意的富户,夫妻档经营有声有色,也过得不错。
祝锦宸道:“你说她有钱,她当然有钱。她们三个出阁时,织造坊还不是我当家。我爹娘担心她们嫁过去后过不惯清苦日子,金银绫绸、家具漆器,送嫁妆的队伍,排了十里那么长,整个桑禾县的人都出来看热闹。要我说,谁娶到她们,那才叫一步登天,鱼跃龙门呢。”
“说起来,还是怪我。”他叹口气,“两个姐夫都是做官的人,后来准定想和明霞坊撇清关系,免得影响自己仕途……也不知道二姐姐过得好不好?”
话到此处,他忽然想起来什么,跳起来急道:“不对啊。二姐夫是京官,不能擅动的,二姐姐出入都不自由,连返乡探亲都没有过。她既到这里来了,那也即是说,二姐夫也在琼江府!?——”
他和沈玦对看一眼,都想到了同一个答案上。
——何英浩提起过的那件案子!
倘若岭南道与东海道的状文都递进了京城,上头又想调查清楚这件事,那么遣卢子轩与祝绫云这双夫妻来,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若景城住真是死而复生的祝锦宸,谁能让他放下戒心,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呢?
祝锦宸皱眉道:“我这就调派些人手,去看住他们二人。事出巧合,倒也未定冲我们而来。但以防万一,还是小心为上。”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祝锦宸现在没身份没自由,就是钱多。很快地,他就找到好几个长于盯梢的帮闲,教他们在官邸附近,盯紧卢子轩与祝绫云的行踪,顺便也帮着打探相关的情报。
这一跟之下,反显出更多疑窦重重。
这对夫妻的作息起居规律,都相当反常。祝绫云深居简出,除那天出门前来参加百花会以外,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卢子轩隔三差五回来一趟,每次都行色匆匆,十分急躁。
至于他们此来琼江府的目的,和祝锦宸料想的差不多,是负了京里的要务,来出公差的。至于出的什么差,就怎么都打探不出来。祝锦宸听完报告,只觉得怪事咄咄,就又加派了人手,命他们全天候跟着卢子轩,务必要弄清楚他不着家时,都去干了什么。
这一次线人回报得飞快,还交上来三家花楼的名单。卢子轩是老主顾,甚至有专门为他留的厢房,一查就能查到,十分轻松。
祝锦宸捏着那张名单,竭尽全力,让自己听上去平静一些:“……知事夫人,知道这件事吗?”
那线人抓着脑袋,搜肠刮肚了半天,才道:“也许知道一些。他们说,晚上知事大人回了官邸,常常能听到两人拌嘴的声音。有、有的时候,知事夫人还哭……”
他见祝锦宸面色不善,又画蛇添足地解释:“之前没提,是、是因为觉着这夫妻拌嘴,实属常事,所以……”
虽然很想说个“滚”字,但这一次,祝锦宸终于忍住了。
回想起那天景府门外见到的祝绫云,果然神思恍惚,眉宇间尽是愁绪,哪有一丝“情深爱笃”的模样!?
他坐在那里,神色一忽儿郁一忽儿怒,过了半晌,突然道:“揍他一顿,多少钱?”
线人先是一喜,继而想到对方是个朝廷七品官,不是寻常街子上的人,动了拳脚,恐要惹来无数麻烦,又忙摇手道:“做不来,做不来。您艺高人胆大,我们可还想要活命呢……”
祝锦宸捏得指节咔咔作响:“教你一招。你找几个人,专门盯他从那花楼里出来的时候,口称是他相好的老情人,将他药翻了,套上黑布袋子,带到我这里来。”
“打完了,天亮了,再将他送回家去。到时候有人问起,他趁夜做什么去了,缘何挨的打,又是谁打的他……到那个时候,你瞧他有脸说么?”
这不是做贼的遇到贼祖宗吗?
那线人惊了一跳,这才醒觉遇到会家子了。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25)
研究了卢子轩常去花楼的地理位置以后, 祝锦宸挑中了离昭华号最远、旁边岔路小巷最多的那一间,预备在那附近设下埋伏,守株待兔。
这种场面, 幕后黑手一般是没必要亲自到场的。但祝锦宸这段时间似是扮小厮上了瘾, 于是他仍保持着那身粗衣短衫的打扮,与众帮闲混在一处,等卢子轩冒头。
时近一更,卢子轩在几个姑娘的搀扶下, 跌跌撞撞地走出来。祝锦宸本想一声令下,喊人动手。但就在卢子轩走出来的时候,花楼门口, 停了一晚的一辆马车帷幕一动, 竟走下来一个衣着素雅的贵妇人,目光定定,望着形容狼藉的卢子轩。
不是祝绫云等他半夜,还能有谁?
祝锦宸暗叫不好, 让所有人暂且按兵不动,看看这两人情况再说。
这几天他忙着盯卢子轩,竟忘了分拨人手去看住祝绫云。也是, 卢子轩成日不着家, 做得太过火了,祝绫云找过来抓现行也很正常。是他想事不够周全,百密一疏。
他嘱咐了那些帮闲几句,就听到祝绫云仍是那副淡然口吻, 没生气, 也没怨言, 劝卢子轩上车与她一起回家。低眉顺眼之处, 听得祝锦宸直皱眉。卢子轩却还不领情,他黄汤灌得多了,胆子也被灌大,将祝锦宸的手挣脱,往后退了两步,点着她鼻子,断断续续地说话。
“少、少来假惺惺的……”
“你——你这个俗妇……我和你,从来都没什么好聊的!……”
他都在说些什么?祝锦宸愣了一下,血直往脑子里冲,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这就是连中两元、被父母报以殷切期待的“琼楼高枝”!?
祝绫云顿了一下,把手收回来,不吭声地站在原地。卢子轩见她忍气吞声的模样,更是不快,冲着她指指点点,恶声斥道:“你自己说!——除了花钱、你还会,什么!满身铜臭,娇气得要死……我一见你,就觉得恶心——”
祝绫云垂着眼眸,听不出来情绪:“听起来,你还在为那个案子生气。……可是逝者已矣,我也无能为力。也许,我们可以一起想一想,别的办法……”
卢子轩很是不满地甩了甩头,恶声恶气打断了她的话:“想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
“别人能做翰林学士的女婿,娶尚书郎的女儿,再不济,也能找个知府做老丈人!……我呢!?”卢子轩红着眼睛,以手成拳,重重捶了两下自己的胸膛,恸声道,“我难道就比他们差吗!?我哪一点比他们差!!!为什么他妈的,好事总是轮不到我头上!”
“……原来,这才是你真正的想法。”祝绫云面色刷白,颤着嘴唇,半晌才能说得出话,“说我花钱没有节制,说我总出去抛头露面,说我管你太多……都是借口。”
“是,今儿你可听清楚了,我的真心话。”
“就是我怎么这么倒霉,摊上你这个赔钱货!”
他想将祝绫云从马车前掸开,自己上车回家去。手刚一挥,就结结实实撞在一个邦硬的脑壳上,疼得他掌根一震,酒也随之醒了三分。
睁开惺忪双眼,他只见一只铁爪也似的手,掰着他的腕子,将他手扭过了半边。
“疼疼疼疼……”卢子轩瞳孔骤然放大,直抽冷气连声惨叫。没人理会他,无限刺痛中,他只听到一个声音,阴恻恻地回荡在耳畔。
“你们,都看到了吧?”
“他先动手的。”
动静闹得太大,花楼里的姑娘、客人与鸨子,都忍不住拥出来看热闹。也有人去叫护院,但祝锦宸这边事前也有准备,一干操着家伙的帮闲从暗巷中冲出来,在他与祝绫云身后山呼海拥地站开。
“冤有头债有主,”那小线人上前一步,给花楼众人抱了个礼,“叨扰生意,十分过意不去,明儿必定奉重礼上门赔罪。”
“但今日嘛……少不得要借贵宝地用上一用。”小线人道,“这人是个端碗吃饭、放碗骂娘的刻薄东西,忘恩负义、一毛不拔的小气鬼。教你们见一见他的真面目,也好认清谁才是真正的财主。”
众人一听有好戏可看,都来了兴致。左右是在门前,又不是在他们楼中,不会损毁那桌椅板凳,权当乐子来看,也就是了。
祝锦宸扭头啐了一口血,冲卢子轩露齿一笑。
“你打完了?”
“那,轮到我了。”
疼劲儿缓过去了,卢子轩也发作起来。他高声骂道:“恶毒的妇人,竟敢与外人勾连一气,来对付我——”
他话没说完,一记重拳自下而上,将他的下颌整个往天上掀去。本来这一拳就该被揍飞了,祝锦宸怕他不经摔直接跌死,一伸手又揪着他的前襟强行将他拉回来,自将他按在地上,左右开弓,拳拳直奔面门。
“你他妈的狼心狗肺,腌臜糟烂的糟心玩意儿!”
“上京赶考,谁他妈给你出的路费!?”
“你家中老母,谁帮你床前床后照顾,帮你出钱,料理后事!?”
“你老婆的嫁妆,你他妈一个钱没花!?”
“参加翰林宴的衣裳谁给你做的!?绢花装饰,谁他妈帮你缝的!?你在京城带园子的大宅子,你用谁的钱买的!?”
“他奶奶的!养你他妈不如养条狗!把你和狗比,狗都嫌你脏!”
疾风暴雨过处,卢子轩已经两眼翻白,口中气若游丝。祝锦宸劈手将他拎起来,拎兔子似的,将他在花楼众人面前现了一遍,亮给所有姑娘客人看。
“各位姐姐大爷,可都看清楚了。这白眼狼孝敬你们的钱,都是他老婆的。哪天他没了老婆,钱也就没了。你们也认清楚这张脸,免得做亏本生意。”
花楼之中,人多嘴杂,姑娘们平日里心中也有计较。这会儿听祝锦宸一顿怒骂,将卢子轩的老底全抖了,彼此之间,也忍不住评头论足起来。
“我就说他怎么那样子抠抠搜搜,原来用的全是老婆本。”
“没本事,不要脸,用夫人的钱出来玩,还爱装阔,笑死人了。”
“他还总爱演那救风尘的烂戏码,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东西?真恶心。”
“姐妹们也要注意,自己的小金库,自己可得紧紧看好。”
喧闹背后,祝绫云站在马车落下的阴影中,以袖掩面,泪珠断线一样地落下来。
眼看周围众口一词,都是笑话卢子轩的声音,祝锦宸估摸着效果差不多到位了,就将卢子轩交给几个帮闲,着他们用黑布袋子把他套起来。
他一挥手,气宇轩扬道:“送他看医生去!”
众人本来担心要打出人命,听他这样说,不由爆出一阵哄笑。
站在那里,目送卢子轩被送上车带走,看围观人群次第散去,祝锦宸只觉一道视线在背后锁着自己,叫他不敢回头。往事泛上心头,又想及自己现下乔装改扮的狼狈面貌,祝锦宸平生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近乡情怯。
祝绫云伸出手,只说了一个“你”字,就被他难堪打断:“……我、我要走了。”
他胡乱选了个方向,往暗巷里钻将进去。那个轻盈的脚步声,却一路追来不放,死死跟在他身后。
撞了两条巷子,找不见出口,祝锦宸终于自暴自弃地,停下了脚步。
他认命转身过去,果然见到祝绫云站在巷子另一头,一步一步走向他。
祝锦宸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妆粉泥巴还在,应该没那么容易穿帮。晚上光线不好,兴许还能再装一阵子。他压粗声音,凶巴巴道:“他妈的,你回家去!那么晚,一个人在外头……”
祝绫云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她慢慢走到祝锦宸面前,从袋子里拿出一条丝帕,叠成一个三角,举起手来,小心擦拭他的面颊。
方才卢子轩挥手那一下,用劲不小,他口中给牙齿撞出了血,脸上也肿起来一块。
拿来乔装改扮的眉黛与泥灰,和着血污汗水,弄脏了月白色的丝帕。
月出重云,照亮她颊边泪痕点点。
“可是,我不是一个人啊。”她的声音很轻,如梦中絮语,“阿弟,是你吗?……”
“虽然容貌不一样,但我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了……”
她将祝锦宸面上的血痕,细细擦干净,收好丝帕,忍着眼泪笑道:“你回来了,太好了。”
祝锦宸也跟着鼻酸,就在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那个在祝府大宅中,闯祸挨了板子,却得了姐姐来送药膏的熊孩子。
但他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若无其事:“想什么呢,我没那么容易死。姐,高兴点,我们回家。”
祝绫云轻轻点头,吸了吸鼻子,又用力地点了点头。
久别重逢的亲人,并肩离开幽深的小巷。
在他们身后,身着运动服的异世少年目送他们而去,眼中流过一丝惘然。
三百年以前,三百年以后,同样的月光,照亮过无数迥然不同的离合悲欢。
他不能理解的无形之物,却是支持人们辗转相遇、不断向前的力量。
彼世如此,此世亦然。
*
七品给事卢子轩在花楼门口被打成五花猪头的事情,转天立刻传遍了整个琼江府。
闲暇时候前往花楼,寻几个姑娘抒发胸中不平意气,在官场中其实稀松平常,三两同事一道猎艳寻芳,也并不鲜见。但找乐子归找乐子,被摆到台面上来丢人,又是另一种说法了。
大夏虽然重男轻女,却也知道要保障正妻在家中的地位,才能维持家庭这个基本单元的稳定。卢子轩上花楼不是大事,但他吃软饭,靠发妻家产平步青云,却忘恩负义翻脸不认人,这就动摇了道德根本,即使是同样性喜寻花问柳的同事,不免都要骂他一句“不是男人”。
不过三五天,琼江府上,又出了一本叫做《群英杂记》的新书。
这本书的印法,与往日的小册子们又有不同。它采用了更大的开本,因此页数更薄,翻起来时更为便利。
书中的内容,也与平日所见的通俗小说不一样。它讲的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一系列散文、短篇小说、诗歌骈文、与一些插画涂鸦的合集。
从结构上来看,它的组织方式,更接近《莉莉安娜》这一类轻阅读杂志,随时都可以拿起放下,不会给读者造成太大负担。
这些互不相干、肆意挥洒的内容,一部分记录了百花会的盛况,录入了部分姑娘们在会上留下的墨宝。又有许多妆容、穿搭方面的分享、品鉴,还写了许多琼江地方的志怪异闻,杂糅百家,包容众口,很快就炙手可热,一本难求。
但比起这些好看有趣的小篇章来说,《群英杂记》中最吸引人的,还是它用封面和前十页,倾情写下的《知事二三言》。全文以隽秀文笔,极尽讥讽之能事,刻画了一个虚构朝代中,对待外人卑躬屈膝、对待家人张牙舞爪的小芝麻官形象,行文诙谐戏谑,见者捧腹。
原型人物是谁,那也根本不必猜。卢子轩好不容易治好了伤,能出得门时,就发现自己已沦为了全城笑柄,走到哪里,都有烂心菜和鸡蛋壳伺候,只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在家里,被逼无奈,苦苦守起了夫德。
祝锦宸与祝绫云自然也得赠了两本《群英杂记》,两人手不释卷,都看得乐不可支。祝锦宸还以为是柳如莺路见不平,背着他去印的刊物,去问她时,却得了否定的答案。
“我又没念过书,只会唱几个曲子,哪写得出这种好话。”柳如莺美滋滋道,“还记得那几位模特儿吗?那个教书匠的小姐和女修士,她俩才是真正的人物呢。拽起文来一套一套,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这本《群英杂记》,也是她们自己要出的。本来就想印着玩,记录百花盛会,谁晓得正赶上卢知事被揍的好事,她俩就说,一定要作一篇文章,教更多人都看清楚这些负心郎的嘴脸。打不过,还不能用笔写么?作这篇文章,也是她们……想替天下受委屈的女儿家出一口恶气。”
祝绫云听她这样说,眉眼弯弯,笑得更开心了。
不过半月,琼江府衙升堂,办理卢子轩与祝绫云的离婚官司。
一个是家人离散的富户小姐,一个是新近登科的七品知事,牵涉到无数财产人际关系,日前又出了那么一桩花楼前的拳脚丑闻,人人都说,利益牵扯太多,这要和离,恐怕没那么容易。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场官司用时不到半天,就干脆利落地判下来了。
据在场的差役说,判得那么利索,是因那祝绫云早做好了准备。她在堂上没一句废话,直接将袖子一扯,露出了一条雪色的细长胳膊,将所有的老爷们都吓了一大跳。
并非是因为她行为逾矩,太过大胆,而是因为那条胳膊上,满是青紫淤伤。新伤旧伤,满目交叠在一处,触目心惊,谁瞧见都要掬一把不忍泪水。
大夏律法,男子休妻容易,女子和离不易,但唯有在妻子遭男方殴打的情况下,是个例外。
祝绫云不费一分口舌,快刀斩麻般,将这桩姻缘一斩两断。任卢子轩再是如何辩白哭诉,求她回心意转,她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这一天,祝锦宸人没有到现场。但府衙外头,却来了许许多多的女人。祝绫云从两扇朱色大门里走出来以后,她们就似见了亲姐妹似的,一起挤上去,拉着她手,问东问西,拥着她走过寻常见惯的市井。
今天与昭华号大船刚至的那一日不同,街上虽有许多女子,却再没有一个人用纱将自己的面目遮掩起来。即是如此,也没人再敢笑话她们。
顺带一提,祝绫云这一日,穿着的正是在百花会上展演过、尚未正式上市的那一身离经叛道的新衣裳。
她身量颇高,气质清雅,衣袂飒飒风响,大步走过街市,与那衣裳相得益彰,人在画中,即是一副生动的活广告。
飞云逐月袍,月华三尺似青锋,斩得云开见月明。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26)
祝绫云得胜回家, 就被祝锦宸捉着,定要她说清楚那些淤青的来处。
“这厮真不是个东西,”祝锦宸咬牙道, “二姐, 你不要怕,他怎么打的你,你一一讲来。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在,都要一件一件, 全数回报到他身上。见他一次,打他一次,打得他这辈子都下不得病床, 那才算了却心头一桩恨事。”
祝绫云见他气得脸都歪了, 不免有些好笑。她自将袖口卷上来,现出那些青紫淤伤,又拿右手指腹,用力在手臂上擦了一擦。
被她搓过的淤血, 霎时间就淡了一层。
祝锦宸瞪大眼睛,凑近去看,这才辨出这些淤伤, 竟都是拿颜料画上去的。上面还粘了些如棉絮、乳胶之物, 造出高低不平的质地,稍微拉远一点距离看,很容易以假乱真。
原来公堂之上,祝绫云将袖子扯了, 露出一条雪白胳膊, 其实是个障眼法。她都做到这地步了, 哪个官宦老爷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凑上去看?他们看重体面, 自然就被她瞒天过海,蒙混过关。
见祝锦宸呆愣愣的,祝绫云就打趣他道:“就兴你骗人,不许我也来一次么?”
能骗,当然能骗。祝锦宸摇摇头,却仍是一脸惑色:“上公堂前,不验伤吗?”
祝绫云神神秘秘地笑了笑,将手指放在唇边,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祝锦宸见她不愿声张,想她大概是事前与负责检查的婆子通了气,打点了一轮,也就不追问了。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出不对,不依不饶打破砂锅:“二姐,不带你这样的。自家人你都唬?”
“卢子轩如此爱惜羽毛,没做过的事,他不可能认。他若真没动过手,肯定据理不让,要与你一争高下辩驳清楚,怎可能被这些这几笔涂涂画画糊弄过去?你能骗倒他,岂不是因为他本就理亏心虚?”
一家人不骗一家人,祝锦宸既看破真相,祝绫云也不再遮掩。她放下袖笼,正色道:“这些事情既过去了,我也不想再多提。我过得不好,但或许也没有你想得那样糟。”
“我做这个决定,主要是为了绝卢子轩的后路。我与他终究做过夫妻,我了解他。他出身贫苦,少年时受了不少欺辱,太想要出人头地。为了利益,为了改变自己的人生,他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若不能将他一口气按死,想要和离,只怕没那么容易。”
祝锦宸听出来祝绫云对这二姐夫还有几分余情在,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但祝绫云对卢子轩的心理举动,把握得不可谓不到位。
为了避嫌,祝绫云在柳如莺家中住了两天,搬出去来去包了城中最大酒楼的天字间厢房。官司判决下来后,卢子轩顶着满头包与浑身的纱布,每日都往那酒楼门口苦苦守候。一见祝绫云,就整那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花活,作揖下跪磕头,要求祝绫云回心转意。
纵有心理准备,祝绫云也没想到卢子轩能如此没脸没皮。她心里头最后那点情谊,也就在这几天间烟消云散了。
但她自有事务要忙,不能一直待在酒楼中不出去,就自找了一些随扈镖师,又给酒楼上下都打了赏钱,叫他们一见着卢子轩,就将他赶出去。
祝锦宸听到消息,又吃了一惊。他本还想着要差人保护祝绫云,怎的祝绫云轻描淡写,就将万事安排妥帖,完全不需要他多事帮忙。
又过了半个月,卢子轩不得法门,意志力也不够强悍,逐渐从祝绫云身边消失。眼看风波渐渐平定,祝绫云现身码头,来找船上的祝锦宸。
她为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与卢子轩来琼江府的原委,与祝锦宸交个底。
上一次何英浩说到,东海道与岭南道两边的官府状文,已先后送进了京中,六部自危,更惊动了圣人天子。那圣人往日里对地方上乡宦望族沆瀣一气、罗网包庇的风气看不惯,又憎琼江府上商会势大,赚进千万白银却不进国库,新仇旧恨叠在一处,又得了这个契机,就想借题发挥,将两边一网打尽。
卢子轩是新科进士,娶的是民间女子,与朝中派系并无牵扯;再加之祝绫云的身份,这才将他派到琼江来探事的。但现在功业不成,卢子轩先行一步身败名裂,这件公案的进展,恐怕又得再延误上一阵子了。
祝绫云掩口笑道:“我听说那什么……景城住?又是那船上乐舞,又整那小人书的笔战,还有什么幻花绸、昭华锦,不需机工操作,就能自己纺布的纺织机……就觉着只能是你。瞧见那百花会的画报时,我就更确定了。除了我那脑瓜开瓢的蠢弟弟,还有谁想得到这些鬼点子?”
“你从小就喜欢舞针弄线,”祝绫云回忆道,“娘总哭,说你不像男孩子,以后没有出息。”
“要我说,那时候就让你做衣裳,该多好?……想必也没有后来那么多事。”
祝锦宸居然有点不好意思:“现在也不迟。”
说来也怪,百花会以后,祝锦宸的想法不知不觉也发生了改变。如果能恢复自己真正的身份,他现在很愿意堂堂正正挂上设计师的头衔,和自己的作品一起,走到所有人的面前。
两人对坐着,又说了些小时候的事情。闲话讲完,祝绫云忽然拿出来一张岭南道上的宅邸契书,交到祝锦宸手中,说他如果还想继续找地方研究水力纺织机,可以派人去岭南道,她名下的这处地皮上工作,比较容易避人耳目。
祝锦宸小心捧着这张价值万两银的地契,追着祝绫云打破砂锅问到底,总算解开了心头萦绕不去的未解之谜。
祝绫云和离以后,每天忙进忙出,到底在做什么?
卢子轩走火疯魔一般地求复合,到底在图什么?
原来他的二姐姐,虽然遇人不淑、婚姻不顺,认真投入的感情付诸一片东流水,却始终认清一个道理——
感情归感情,钱归钱。两码子事,不能扯到一块儿去。
卢子轩是个满脑子青云直上的小官儿,平生只读圣贤书。祝绫云身随百万陪嫁,他也不知道如何打理,是个真正的赔钱货。家中金山银山,都是祝绫云一手操持打理。
他以为自己在朝为官,清苦委屈,却不晓得祝绫云打理家务时,还用那些随嫁妆来的财产,出去做投资生意。或是在外放小笔贷款,或是购置店面地皮、出租给小型商户,或是投资入股、做甩手掌柜拿利势分红。看似低调温和的知事夫人,平日里脑子里算盘声响不停,其实比他还忙上数许。
这些股份、地皮、债务,以及相关的商户、佃户资料,全都掌握在祝绫云自己手里。平日拿出来家用的,只是些利息闲钱。卢子轩知她有自己的账册,偏生又摸不透、看不懂,因此格外耿耿于怀。
本来两人感情还在,祝绫云虽有防备之心,却无防备之意,没计较过卢子轩的态度。但她早有准备,因此卢子轩遭了一顿痛打以后,她第一件事,就是将两人的财产问题处理清楚。
到对簿公堂时,留给卢子轩的,只剩下了祝绫云不要了的京中大宅。
卢子轩丢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座“百宝箱”,这才变成一条丧家之犬,撕心裂肺地嚎。
祝绫云叹道:“我认他作家里人,他却觉得我不如他聪敏,只有他算计我、哄骗我的份。现在瞧他哭天抢地的样子,我只觉得可笑。”
自作聪明,将他人好意编织的幻景当作真实一味自信自大,岂不是人们常犯的错?
祝锦宸回想自身,也有些儿涔涔汗下。
送走坐拥千万家产的豪门金主祝绫云后,祝锦宸只觉得卢子轩是那天下第一号大蠢材,而他自己,就是第二号。
这才是真正的幕后操盘手,人在家中规矩坐着,就能隔空点石成金。
他本来还觉得自己挺能做生意的,与祝绫云一比,简直笨手笨脚,全是蛮干。难怪父母从前老是唉声叹气,觉得他不及自家姐妹。
仿佛赢了什么赌局似的,某位仙家见他在姑娘们面前屡屡吃瘪,还挺愉快地在一旁落井下石,与他说一些不中听的大道理。
“妇女能顶半边天的道理,你现在应是亲身领教过了。”
“在我来看,你们既都是人类,就没有什么不同。”沈玦道,“一样有好有坏,有好学有懒惰,有聪明有驽钝,没有谁比谁更特殊。”
祝锦宸正在看那本《好公司,坏公司》,听得沈玦的教诲,他沉痛地道:“师傅,可以了,别再说了。我懂了。”
“我真的懂了。”
他合上书,站起身摸了纸笔,蘸饱了墨,迫不及待要将新学的知识投入实际应用。
“我想按照这本书上说的企业结构,将昭华号的管理架构重新整理一番。”
毛笔一挥,在纸上挥下“CEO”三个大写的拉丁字母。
沈玦看着那三个本不该出现在当前时代的字母,多少有点眼前一黑。
祝锦宸倒挺喜欢这三个圆滚滚的字符,他挥手道:“昭华号的CEO呢,目前当然就是我本人了。首席执行官,引领昭华号这艘大船向前,非我这个企业创始人莫属。”
沈玦点点头,示意他赶紧跳过自我吹嘘的部分,说后面的规划。
“柳如莺,”祝锦宸挥毫,画了个扎小辫的小妞,又在她旁边写下“COO”三个拉丁字母,“擅长品牌营销、事件打造,能为昭华号的发展出谋划策,整体推动日常中的经营、管理工作。COO这个职位,非她莫属。”
“然后吧,就得是我二姐……”这次祝锦宸画了个梳高髻的仙女,身边金光闪闪,“天生的CFO。再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CFO,首席财务官,初创企业高速发展路上,至关重要的一个职位,对整个集团的管理制度和财务结构都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同时与CEO之间,也应保持着真诚的信任关系。
“三驾马车正式成型……”祝锦宸将这三组头衔连接起来,问沈玦道,“这样安排,挺好吧?”
沈玦摇头道:“你还需要一个人。”
“你要设计、发展自动化机器,摆脱传统手工作坊的模式,难道不需要一位CTO吗?”
CTO,这个祝锦宸倒是知道。首席技术官,生产技术问题的解决者,创新攻坚的爆破手。
掐指一算,祝绫云管资金,柳如莺管运营,再来个CTO设计纺织机、研发新面料,那他自己岂不是被架空到无所事事?
架空什么的,显然又落进传统思路中去了。沈玦道:“其实,在未来的某些创新型公司,老板们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给员工订午餐……”
祝锦宸满脸骇然。他想象了一下花、叶、封、杨那四家趾高气扬的大当家给伙计下厨烹饪的模样,自己都给吓到了。
沈玦见他惊讶,耐心解释道:“中大型的企业分工相当明确,提倡专人专岗。CEO作为领航者,并不需要事事躬亲。发现人才,吸引人才,运用人才,是CEO最重要的工作之一。”
“你想要提升纺织机的性能、想要研制更新颖的面料款式、也想设计更多新款式的衣裳……且不提一个人是否有精力在算学、工程、织染、裁衣上都做到专家水准,即便你真的能做到,那么将精力投注在这些细琐事务上的你,是否还能看清楚未来的方向呢?”
祝锦宸不得不承认,沈玦说的对。
偶尔闲下来时,他才会想起,自己还有许多事没有来得及做。
譬如说,打通海外贸易线,将织物卖到东瀛、高丽与南洋诸国。
譬如说,运动服上的拉链、罗口与松紧带——这几个细节上的设计,虽然不引人注目,却具有很高的实用性,他能看到这些设计多彩的可能。
再譬如说,他还想发明一种能自动制衣的机器。要大批量贩售价格便宜的成衣,单只有纺织机,是不足以支撑起一条产线的。
但在埋头于设计工作中时,这些更遥远的计划往往会被暂时地遗忘掉,回过头来,才发现捡了芝麻丢西瓜,其实并不划算。
可是,大夏当朝,技术人才难觅。想找到一个能将工程一把抓的技术领头人,说不定比上月亮还难。
祝锦宸琢磨了半晌,猛一拍桌,跳了起来。
他兴奋道:“研究院!”
——好吧,他想起来的其实不是研究院,而是研制水力织机时,众多工匠一块儿赶工,住了几个月的那个园子。
三个臭皮匠能顶诸葛亮,一人之力不能扛鼎,那多来几个不就好了!?
灵感互通,学术交流,多多益善。闭门造车,能有什么前途。
祝锦宸越想越觉得这路子走得通,在舱室中来回绕圈,兴奋莫名。
“上回我就发现了,把这些人关在一块儿,他们都很喜欢,解决问题也更利索了,”他对沈玦道,“就这么办。”
“……如果他们能捣鼓出有趣的新发明,”想了一会儿,他破釜沉舟般道,“只要他们比我强,我干什么都行!”
不过多久,琼江府与岭南道上,贴出了三张小小的招募启事。
一张招募能工巧匠,以木工、金工为先。一张招募账房、会计,算学精进者优先。最后一张,募的则是纺织、制衣方面的能人巧匠,包吃包住,待遇优厚。
当世时事,织户裁缝,大都是女儿家。第三张招募启事一贴,惹来争议纷纷。再一瞧时,那前两张启事并不相干,唯有第三张招募启事,是昭华号自办的工坊在招人。
昭华号美名在外,附近乡县的姑娘妇人们,真有许多与家中吵翻,也要出门去应聘这份工作的。不日之间,新工坊的大门,就被挤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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