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27)
在织造坊热闹的招工盛景下, 研究院募人、考核的事情,因选拔标准的严格、入选人数的稀少,就显得不再那么显眼了。
当然, 祝锦宸也没指望靠这么几张小帖子, 找到靠谱合用的人才。在面向整个岭南道募集人才的同时,他也认真拜读了柳如莺之前搜集、整理的“水力织机工程报告”,并在其中挑出一些重点关注的对象,亲自登门拜访, 出重金邀他们来研究院工作。
这些人或是曾经与他一起开发第一台水力织机的伙伴,或是拿到说明书后,将水动枢纽巧妙运用于其他领域的工匠。相对于其他手艺人, 他们具备更多的工程经验和创新精神。祝锦宸预备将他们培养成导师, 可以在招来的新人中挑选伙伴,组成自己的研究团队,领取感兴趣的课题,展开专项工作。
研究经费, 需要通过撰写计划书,阐述设计思路、实验规模来申领。发明成型后,在不同的落地阶段, 可以分笔领取额外的奖金。研究院的整套体系, 已十分接近现代的学术机构。
有吃有住,不需要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只要专注在研究工作上,就有工钱可领, 这对许多技术人才来说, 具有莫大的吸引力。研究院虽没有高调做广告, 但口碑建起来以后, 就有越来越多怀才不遇的算学、工学人才登门拜访,期望能找到一个谋生的职位。
朝堂之上,各方内耗的拉锯战仍在继续;而在这帝国最南端的城市,改变正在悄然渗透进生活的每个角落。
昭华号产出的绸缎布匹量大质优,挤占大量市场份额,压低了原本居高不下的布价。其他织坊布行眼看无利可图,也纷纷自寻出路,或是学着昭华号的样子,改进织机,提质提量;或是变家庭作坊为统一化、有管理制度的工场,出钱聘用专门的机工,达成生产效率的提升。
一时间,作坊改制、出门工作,成为了琼江府上两大潮流趋势。其余作坊如铁匠、篾匠、漆坊、药铺等,也眼红起了流程化、工业化带来的利润,纷纷着手改进自家的生产流程,许多新的巧妙奇思,井喷一般,在这个时候争相涌现。
技术引领商业发展,高额利润反过来驱动新技术的发展。昭华号作为个中成功实例,激励了许许多多商人工匠,勇敢迈出了通往未来的新一步。
商品物资的极大丰富,正向的品质竞争,每月固定领到手中的工资,也拉动了大夏本不算兴盛的消费市场。走出家门、拥有工作的女性,更成为了促进消费需求的主力军。
如今的琼江府街头,时不时就能看到三俩结伴的女性走过街头,或采买货物,走访亲友,或去学堂读书,去工坊工作。也可能什么都不做,只是与友人一块出门踏青,看看山光江景,往来行人。
所有人都沐浴在这欣欣向荣的新风尚中,唯有官府叫苦不迭。
因那知事夫人开的好头,又加众家女子手中渐渐有了钱,这半年来,女子提诉离婚的案件日渐增多,且不说那些精明泼辣的,连那些不善言辞、性情温婉的妇人,都学会了找状师代笔起状,官司十分难办。
虽还只得一些微小的变化,但这个世界,确实变得更好了。
昭华号的生意生产,也经营得有声有色。明明皆大欢喜,但有时北望南岭,祝锦宸总难免生出几分唏嘘之意。
这个假身份,他究竟要顶到什么时候?
大姐小妹,在与祝绫云通信后,曾找过合适时机来探望过他。可一家人见个面都要偷偷摸摸,贼头聚首一般,也叫人心中分外不快。
祝家声名毁于他手,若不能于有生之年,恢复家中声誉,于他来说,总是莫大遗憾。
幸而在他身旁,还有另一位深藏功与名、却自云淡风轻的沈小仙做榜样。
无人知他姓名,无人知他曾存在过。仙家都没有怨言,他好歹赚到那么多钱,还跟这矫情什么?
*
这段时间,何英浩也来见过祝锦宸一两次,看他这里拿出的新发明,也与他说一些朝中的风风雨雨。
因白褚而起的这桩公案,终于还是没能有个清朗明彻的结果。朝中网络太过复杂,根深蒂固,牵一发而动全身,圣人最终也怯退,没再敢往下彻查。最后东海道、岭南道、琼江府三方各打五十大板,撤掉几个被推出来挡枪的小官,收缴万把两白银,再将锅甩到白褚头上,说他妖言惑众,将他打进天牢,也就不了了之了。
谁都未能讨得好去,但祝锦宸接下来,应是能享用一段平静日子。
而何英浩平安渡过这场风波,未曾得脏水沾身,因此官进一阶,成了新任的礼部尚书。
他见了祝锦宸在祝绫云那间郊外大宅中建的“研究院”,连声道好,说也要效仿他那做法,在京中建立一所能容天下学士、专注历算、医药、水利等格物之论的学府,并在各级推动地方学府的建立,储备更多人才。
“圣人关心工商营生,天工海市他也喜欢。办学府的事,我事前已与他提起过,”何英浩对祝锦宸道,“只要圣人支持,就能顺利推行下去。”
“到那时候,不仅是民间的冶金、陶瓷、制革、纺织等行业能有所发展——”何英浩将目光放往窗外,“相信航海、造船、火器、铁盐等行业,也能改头换面,焕发出新的生命力吧。”
他满怀希望,祝锦宸却觉出一丝难言的悲哀。
何英浩是不世出的大才,除在农具、水利上颇有建树以外,在天文、火器、历法上都有深入造诣。但他想要有所作为,第一要考虑的,仍是自己的举动,是否符合“圣人”的眼色,是否能讨他欢心。
他替何英浩觉得可惜,却不知何英浩也暗自扼腕,叹息自己空有官职,身畔却诸多掣肘,不能帮祝锦宸洗清冤屈,更多发挥他的才干。
两人惺惺相惜,饮了几杯后,何英浩突然想起一桩麻烦事,迫不及待说给祝锦宸听。
原来他有一位同窗旧友,姓季单名一个岑字,月前刚调到岭南道任职右都御史,领命要来治理东南沿海走私猖獗、倭寇大肆进犯的乱象。他人刚至桥头堡海牙县上,就发觉海防驻军装备老旧、人困马乏,远不及倭寇与走私船只装备精良,而琼江这一带的商户,又尽是些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一根羽毛也打不下来。
“不瞒你说,他们都不肯出钱。我与你说这件难事,确有赚你便宜的意思。”何英浩啜一口酒,徐徐道,“但倭寇来势汹汹,天下共恶之。若你愿意帮季老弟一二,他有功时,必定不会忘了你。”
“你有了战功,圣人面前,我与他都可为你美言几句。到那时候,你再寻个月白风清的好时机,低声下气,将自己真实身份与过去受的冤屈说出,于情于利,圣人都得顾念你几分。”
祝锦宸听何英浩这样讲,本能是不情愿的。卑躬屈膝,赔本买清白,他听着就来火气。
但他不得不承认,何英浩提的这个方案,切实可行,很有几分道理。
而且南海倭寇势大,确也是个棘手的问题。这半年来,昭华号好几条往东瀛、南洋的商船,出海不久就糟了祸事,葬身海中,血本无归。虽然通过交租子、堆数量,暂时保证了海上供应线的畅通,但若能一劳永逸地将倭寇一锅端,岂不是更加清净?
毕竟他又不似那琼江四大家,两头吃利,连走私船的钱也收。借刀打掉这些海上岸边勾连一气的利益集团,对昭华号的长远发展,有百利而一害。
若能与本地官府搞好关系,找到途径弄火器与板甲来武装商船,也是美事一桩。
计算清楚利害关系,祝锦宸一口应下了何英浩。
这位老臣不知他心中盘算,竟还敬了他一杯。
*
海牙县是岭南道靠东南方、海岸线上突出去的一个小角,因三面环海、一面接陆、形似一个凸出去的尖牙,因此被称作海牙县。
因了这特别的地形,海牙县自然也就成了大夏守军与倭寇对攻时,前线几个拉锯点之一。这几年倭寇猖獗,海牙县几度易主,城中居民逃的逃,走的走,留下来的都自组起民兵队伍,半耕半武,协助官军协防海岸线。双方互有胜负,但在走私商贩的里应外合下,要击退倭寇,显是比从前更艰难了。
现下除海牙县外,沿海只余下两、三个小城还未被占领。又正时值八、九月之期,秋高气爽,正合渡海奔袭。因此祝锦宸至了海牙县上时,见到的就是一副户户演兵、剑拔弩张的景象。
右都御史季岑不似从前的官大爷,他没在千里之外的官邸坐着,而是亲临海牙县中,坐镇指挥,很得军心。他于校场与指挥使商讨新型阵法,忙得腾不出身,就差了个小兵,教他带祝锦宸简单参看一圈武备库中的军备物资。
那小兵见祝锦宸穿得富贵,又是一张左右逢源的商人面皮,上来腹中先自有了计较,待他的态度,也就有些轻慢无礼。“景城住”当然不会和他计较这些事儿,呵呵一笑就过了。
武备库打开以后,祝锦宸心中一重,这才了悟何英浩缘何声声切切,也要请他伸出援手。
眼前那黑洞洞的大仓库里,堆垃圾一般地堆着些铠甲,层层叠在一起,还散发出一股子混着汗水与铁锈的腐臭味。祝锦宸捏着鼻子,斗胆上前,揪起来一件铠甲送到眼前端详,当时就碰掉下来几块甲板,在地上撞出沉闷的声音。
鳞甲与布片的接缝处,缝线豁口处有,甲片生锈剥落处有。随手捡了十件铠甲来看,倒有六、七件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这叫人如何穿得上阵,如何防敌人刀刀雪光?
看完铠甲,祝锦宸就去看墙边立着的兵器架。短刀长|枪,白铁打造,都是那一般公门中用的款式。
祝锦宸往日与其他商贩聊天,知道那些东洋倭寇,最重刀具打造,身上常佩长中短三种月弧形刀刃,有削铁如泥之势。此间刀枪,对付一般歹人,兴许不会出错;但要对上那些装备精良的倭寇,又有多少胜算?
走完武备库,他又要求去看战船船坞和粮仓,问得又多又细,问得那小兵直嫌他烦。末了他又要求那小兵带他去校场,看季大人与指挥使演练的新阵法。
那小兵腹中骂娘,只暗道也不见你们掏钱出来,只一味看看看,什么秘密都给你们看了去,又借机做那些坑蒙拐骗的买卖。
但祝锦宸究竟是季大人的客人,他不能明着忤逆,只能自打了个鬼主意,将祝锦宸带到一处石头堆起来的高地上,叫他爬上去远远看校场一眼,也就算看完了。
祝锦宸瞧他一眼,知他意思,爬上积石堆,竟从身边的木箱里掏了个黑铁皮卷的长筒出来,附在眼前,透过镜片,认真看起了校场中的演练情况。
小兵站在一旁,看他拿着那个“望远镜”,看得津津有味,不禁就傻了眼,忍不住向他搭话道:“你、你用那个……竟能直接看到校场中吗!?”
祝锦宸移开眼睛,看他一眼,大刺刺道:“要不,你自己来试试?”
小兵忽然就受宠若惊,三两步上前接过望远镜,学他的样子,趴在石堆上往校场打量。
筒中虽小,寸方却能见天地。指挥使大人的脸,清清楚楚地映在他眼前。阵型变换,长|枪突进,也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小兵激动地以双手捧着那望远镜,一时惊一时喜,一时又是叹息。
惊这小小的一个黑色铁筒,竟然能纤毫毕现,还原出百米以外的图景;喜的是想到若有这铁筒在手,远窥敌情,瞭望战况,都能便利许多;叹息的是这样的好工具,竟落在一个利欲熏心的商人手中。
祝锦宸看他面上变色模样,心中径自好笑,挥一挥手道:“你喜欢,就送你了。”
小兵这一下大惊失色,忙双手将望远镜递还给他,忙忙摇头:“我是海牙县的守军,不能拿你们的东西。宝物珍贵,我不能夺人所爱。”
祝锦宸将他手推回去,又从箱中捞出另一支筒镜,颠在手上,打了个转:“这东西,不值钱。”
“我这一次来,带了些见面礼,这本来就是要给你们的。”
小兵捧着那支筒镜在手,不知怎的,忽然觉得今儿的日头都明亮了几分。
祝锦宸笑道:“现在,可以带我去校场了么?”
第52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28)
透过望远镜看校场中时, 祝锦宸就发现一件怪事。
场上士兵,许多抄的都不是寻常家伙。有的拿犁地用的钉耙,有的使打谷棒, 还有几个人, 手持一根长满枝叶的大毛竹,看着不似上阵杀敌的模样,更像是要下地务农。
军资再不充裕,也不至于要拿农具树枝来作战吧?
他急着叫小兵带他去校场边上, 就是想用自己的眼睛看个清楚,确认明白状况。
回到校场,场中演武正至酣处。两支十数人众的小队, 一队佩了倭刀, 扮倭寇贼子,汹汹来犯;另一队则布成阶梯阵型,手持那些望远镜里头看到的拖沓武器,变阵而动, 迎面接敌。
一边是雪亮刃口,一边是枝叶葱茏,甚是滑稽。不过一会儿, 祝锦宸突见那长竹枝与钉耙配合而出, 凭借长度优势,将倭刀叉在一丈开外。长竹枝的头部削尖,又留下了许多野蛮张开的枝杈,倭刀叉在其中, 有如尖刺入笼, 左冲右突, 削下许多竹叶来, 却难再往前一步。
正当这时,中排长|枪刀剑尽出,长短配合,将对面一气制服。
普通农具,在将领指挥调度下,成了一件奇门兵器。祝锦宸不由刮目相看,再不敢以貌取人。
“——鸳鸯阵法。”见到标志性的狼筅,沈玦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他所在的那条时间线上,被戚家军发扬光大、用以对付倭寇的标志性战法。
他调取出相关的信息,向祝锦宸介绍道:“这种阵法以十二人编队,两人持狼筅,两人持镋钯,四人持长|枪,一长盾,一圆盾,一短兵,跟随队长号令,变阵向前。这种阵法在后世被高度赞誉,因它讲究长短武器之间的协同配合,可攻可守,能进能退,显出了团队作战的优势,打破了个人能力的局限性……”
祝锦宸道:“这样说来,这阵法的思路,岂不是与现代企业各司其职、分工合作的理念非常接近?”
但他也看出来,若没有严明军令约束,执行者做不到令出即行,那么即使有一套设计精妙的结构,也无法收获预期中的效果。
他起了兴致,认真观看场中,发现尽管条件艰苦,众士兵却都训练有素,进退有度,心中又生出几分敬意。
沈玦自己,也没想到这一个在后世获得了高度评价、人人称颂的阵法,竟是在这样一个军费严重不足、困顿窘迫的困境中创造出来的。
事在人为,确实不是一句虚言。
演兵结束后,祝锦宸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和季岑说上了话。他就早上的见闻,简单与季岑说了些自己的想法,比如购置防具、火器等,先解燃眉之急,再做打算。兴许说过这话的人太多,季岑看似不太信他,约略说了些难处,就请祝锦宸自由行事,并没几分要指望他的意思。
他客气得过头,祝锦宸自也意兴阑珊。他把箱中筒镜拿出来,想交给季岑时,日理万机的季大人又被人喊走,把他独个儿丢在了原地。
这下连那被派来接应他的小兵都觉得抱愧,连连向他道歉,说季大人为人笃直,平日不会这样行事,今儿真的只是太忙了,他可以帮忙去说话。祝锦宸不想漫无目的地浪费时间,就将那一箱筒镜都给了那小兵,自己留下一支,转身从县衙里出去了。
走到大门外头,他愣了一会儿,正觉自己来得多余时,忽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跑上来巴巴围着他转,一双眼目不转睛,只盯着他手里挟着的望远镜。女孩身后,她娘亲三两步追上来,念着她失礼,就要将她合身抱回去。
祝锦宸看着她哭哭闹闹不愿离开的模样,失笑道:“要我说,那些大人,还没有你一个小娃子有眼光。”
“最后一架望远镜,给你了。”他蹲下身去,将自己拉到与那小女孩同高,郑重其事,将望远镜双手递到她手中。
小女孩接过望远镜,无师自通,把眼睛凑到镜筒上边张望,立刻一迭连声地欢呼起来。
这么高兴,想来是看到有趣的东西了吧。瞧着她雀跃模样,祝锦宸心中的懊恼也一扫而空。
他拿半个时辰,将整个海牙县摸了一遍,找到一间城门附近,还在艰苦经营的小客店,进去要了间最贵的上房,往里头一躺,准备先睡一觉,起来再做计较。
他上赶着做赔本生意,别人还不要,哪有这样的道理!?
以昭华号的财力,将这个小县城翻新一遍,造成一个海边军事要塞,都不是问题!
……梦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现实是,祝锦宸在这个小客店里,根本就睡不着。
虽说是最好的房间,但其实也就是面积较其他的房间更大一些。时值晚夏,沿海气候又闷又热,床中褥垫上,铺的芦席几乎能拧出水来。更不说还有那无孔不入的浓重海腥味,时时刻刻萦绕不去。
伙计拌嘴,掌柜夫妇吵架,算盘声响,什么声音都能穿过又薄又湿的土墙,往他耳朵里钻。
沈玦瞧着祝锦宸那又想帮海牙县做事,又觉得掉面子,负隅顽抗、不上不下的模样,决定帮他一把,给他铺个台阶。
“既然睡不着,”他道,“不如做些别的。秋冬的新衣裳,主题还没定下吧?柳如莺想着做一次公开的服装大秀,也想和你一起讨论。宿主,其实你挺忙的,还有很多工作没有完成。需要我提醒你吗?”
祝锦宸:“……”
两害相权取其轻,他一骨碌从那张窄床上跳下来,点起油灯,坐到桌前,笔走龙蛇。纸上一行一行,越写越长。当然不是新款时装,而是一张沉甸甸的清单——
防具要更新,火器要采购,战船要修整,火油硝石、金创散行军丹、甚至于白面大米,全都要采买补充。
其他的话……想到白日见到的阵法,祝锦宸在笔下,绘出了两个简笔图形。
狼筅可以改成金属制的,毛竹便宜易得,但被削秃了就得再换一根,既不方便,强度也不够。钉耙也是同理,完全可以依照这种长杆尖齿的样式,再造一种专门用于战场上的长耙子。
不过要做这两件奇门兵器,需要起模再铸,多少总得耗上十天半个月。列完单子,祝锦宸决定再批出个轻重缓急来。防具、兵刃与火器,是其中第一要务。
做完整体规划,祝锦宸推门出去,却听得拉梆子,叫警报,街巷上明火照如白昼,士兵四处奔走,正在叫所有人赶快撤出城中,去城外山上避难。
祝锦宸回身上楼去收拾细软,再下楼时,已见街上人头攒动,织成一条臃肿蠕动的长龙,笨拙地向城外挪去。
海牙县遭倭寇侵袭,已有百年之久,其间城池几度易主,城中破败,毫无生气可言。如今还留在这里的居民,要不就是官军、差役家中亲属,要不就是无处可去,坐山等死,过得一日算一日的乡民。贼来逃难,贼走回家,实属稀松平常,因此这逃难队伍,也显得格外麻木。
祝锦宸也就混在这许多人头中间,被人推着搡着,向城门的方向挪去。
混乱人群中,一个啼哭的声音飘入他耳中。是个女人的声音,逆人潮而行,哭着喊着,要去找她的女儿。祝锦宸先是听到“人没了”“溜出去了”,又听到什么“黑色的圆筒”,“邪物”,如遭雷击,顿在原地。
每个人都在往前走,他突然停下,就有人嫌他驽钝,张嘴骂上来。祝锦宸迟疑了两秒,折身推开人群,向城中奔去。
“小神仙,帮个忙!”他一边跑,一边吼,“能找到白天那个小娃子吗!”
她肯定是拿着那个望远镜好玩儿,晚上趁家人不备,溜出去看新鲜。如果有几个斥候先混进来,撞上那个小姑娘,出了什么事的话……
绝不能让那样的惨剧发生!
他急,沈玦更急。按照道理来说,他既是超脱于人类的存在,就应该拥有更高维度的力量才对。比如说,在这样一座乱象纷呈的小县城中,定位到一个走丢的小姑娘——祝锦宸会想拜托他帮这个忙,天经地义,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是,他真的没有这个功能。
他想了想,开始尝试用最笨拙的办法,将录入到眼中的一分一毫,都在意识深处刻画出来。破败的小城、透风的客店、户户操演的民兵、瘦骨嶙峋的老人与妇人,阵法,走过堂前的士兵……
一座凭借记忆搭建的城市,活灵活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每个出现过的人,都化作一个小小的光点,在城中自如地移动。像是一本自行翻阅的书,这一刻交织的画面,在下一刻彼此推动,推入下一个篇章……
祝锦宸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笔轻不可见的金线,转向前方的某个路口,转瞬即逝。
他眼睛一亮,拔腿而去。
……
金线指引的方向越来越偏,夜空中角楼的黑影越来越大,甚至能辨出城墙上来回巡逻的人影。祝锦宸有一丝困惑,停下脚步,四下打量时,一回头,却见墙根脚下,钻出来一条不断伸长的影子。
他妈的,这城墙脚边,怎么开了一个窟窿啊!
那个黑影也给他唬了一跳,张嘴骂了句叽里咕噜的外邦话。
是个倭人!!!
黑影后退两步,抖出一柄雪亮短刀,摆了个架势,一个猛子向他扎来!
祝锦宸骂了一声,就地一个翻滚,堪堪避开。眼看第二刀追地而来,再难抵挡,他头顶却倏忽一亮,一枝火箭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插爆倭人探子的脑袋!
雪亮短刀劲力一消,擦过他手臂,微妙弹起一个弧度,无力地落在了地上。
祝锦宸抬头向火箭来的方向看去,却见一个身着铠甲的守城官兵,左手抱着一个小女孩儿,右手持着弩机,冲他挥手。不一会儿,一小队士兵从城墙上跑下来,用檑木、沙袋等物,将城墙上的这条裂口全都堵死,也将小女孩儿交到了他手中。
祝锦宸低头,发现那个单筒望远镜已被系上丝带,挂在了小女孩的脖子上。
“哥哥,我用这个——”小女孩献宝似地蹦蹦跳跳,“老远就看到你了!好厉害啊!”
带头的士兵无奈看她一眼,转头对祝锦宸道:“这我们队长的女儿。晚上突然上城墙来,吓人好大一跳。我们不能擅离职守,这小娃子,就托给你送出去了。”
祝锦宸道了声好,把小女孩扛到肩膀上,转身走时,就听到那几个修缮工事的士兵交头接耳,都在说好险好险,发现了这个裂开的窟窿,又给祝锦宸撞上那个倭人探子,真是天有大幸。否则那探子回去一报,海牙县岂不是不攻自破?
祝锦宸也自语道:“真的好巧。”
上一回浮皮潦草,一笔带过;这一回好运当头时,他才想起之前的一桩小事来。
天工海市开市当晚,何英浩从京中赶回,卯时叩门,怎的被他等在府上,撞个正着?
今天他顺仙家指引,一路奔到城墙脚下,却正好发现墙上一道裂口,又得守城官军一枚箭矢相救。既保下海牙县不被里应外合攻破,又能将那小女娃子带到安全的地方去,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带着小女孩出城上山,追上逃难的大部队,将她交还到母亲的手中后,祝锦宸忍不得就要问一问沈玦。
这到底是变得什么戏法,其中有什么玄妙?
沈玦听他这样问,自也觉得困惑。
“……你想多了,我真的没做什么。”
“何英浩到访那一次,我是感觉到人在府外,所以提醒你去应门。”
“至于今晚……我只是演算了一下那个小女孩可能会在的位置,将你引过去,就这么简单。”
祝锦宸当然不信他的。这几件事情凑在一块儿发生的概率,微乎其微。而依据他还算丰富的工程经验来看,概率低到一定程度,就意味着不可能发生。
但沈玦既然坚持自己什么都没做……
祝锦宸就将之当作神仙的谦让,不再往下追问。
缓慢的人潮攀到山顶上时,远处海牙县的城墙上,忽然亮起一道火光。千百支火箭破空划过,直奔黑暗滩涂而去,一瞬照亮海岸线上全副武装的入侵者。
与此同时,狼烟滚滚,烽火燃起。海岸线远处的黑暗深处,亦有新的火光次第亮起,星星点点,连成一条断断续续的天际线。
那小女孩儿找到一块最高的大石头,爬上去将望远镜架到眼前,一刻不休地向山头上的人们播报城外的战况。
——哇!箭把他们打下去了!他们过不来!哼哼!让你们看看我们的厉害!
——有人从城墙上翻下去了!好多坏人,真的没问题吗?……
——糟糕,城门要被轰开了……
——大毛竹真的有用,坏人又被挡住了……
——爹,爹?你在哪里?我找不到你……
战况胶着,人们不知不觉也向小女孩聚过去,求借她手上的望远镜瞧一瞧,看一看,希望能在这乱军之中,看一眼自己的家人。
祝锦宸本能地伸手一摸,发现自己身上已没再有更多的望远镜可分,不由笑了一声。
城门被攻破半边,不少倭寇潜入城中,拖守军进入巷战,两边来回拉锯,看得人心惊胆战。到曙光微曦的时候,有那正拿着望远镜的人,惊声欢呼道:“援军——援军!——援军来啦!——”
众人听她那样说,都是十分振奋。争相传看时,果见海岸线上,有大队人马自邻县官道上飞驰而来,一路冲向海牙县城外。城中战士也似得了信号,尽数精神一振,奋起杀敌,一路将倭寇向城外的方向压去。
又过了半日时间,海牙县城里城外,合成包围之势,将这一波上岸的倭寇逮的逮,杀的杀,打了个大胜仗。
山上众人,都是一脸的不敢相信。
能这么快结束战斗,这还是第一次。
……可以回家了!
一夜奔波的困乏已变得不再重要,人们踩着轻盈的步履,三三两两下山去,怀抱着喜悦的心情,跑向家的方向。
祝锦宸从善如流,也跟着他们下山。今天他没有再准备别的礼物,就这样两手空空,大刺刺地走到了县衙大门口。门口守卫的小兵一见他人影,马上热络地迎上来,请他里面走。
“昨儿季大人忙着布防,来不及听望远镜的事儿,”那小兵有点赧然地笑道,“我就自作主张,说这些望远镜是我一个远方亲戚送的,把它们给了几个眼梢,想着兴许能派上用场。”
“多亏了您,帮了救命的大忙!”他激动道,“我们本来收到的线报,晓得倭寇盯准的是另一座城市,所以季大人提早布防,更多是准备出击支援。谁知这些贼子诡计多端,来了一出声东击西——若不是托了这些望远镜的福,及早看到海上异动,大家能做好迎战准备,昨儿这一场还不知要怎么样呢!——”
“景先生,您这支望远镜,救了我们海牙县几万口人。您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大恩人!!!”
他夸得太猛,声音洪亮掷地有声,脸皮厚如祝锦宸,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何况这份功劳,也不该他一人独享:“这些小玩意儿,能帮上你们的忙,我就已经很感激了。”
小兵听他谦虚,心中愈发感动,又是一顿胡吹海捧的猛夸。祝锦宸眼看阻拦不住,也就由得他去。反正被夸也不是坏事,偶尔美一下,就当调剂心情。
云里雾里走着,祝锦宸突然发现,自己竟被带到了去校场的路上。
不是要见季岑季大人吗?跑这来干嘛,还要看演武?
祝锦宸正想问问那小兵,却见他一溜烟向前跑去,进入了校场上整齐队列中。
下一瞬,出现在他面前,是一整个横平纵直的方阵。晚间通过望远镜看到的那些搏杀疆场的将士,化作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全数站在他的面前。
季岑站在他们所有人的最前头,双手抱拳,向祝锦宸作了一个大揖。
眼看他身后的士兵一个个应声落地,都要拜他,祝锦宸自觉折寿,赶紧一步上前,先把季岑扶了起来。
“快起来快起来,我们做生意的,不兴这个……”祝锦宸胡乱说了几句,见没人理他,还是要拜,忽然就灵机一动,向季岑强硬伸出手去。
不只是季岑,在场所有人都瞧着他那只往前伸出的手,难解其真意。
祝锦宸打了个哈哈:“我在南洋二十年,早都不习惯中原的礼节了。见谅,见谅。”
“我们那里,向朋友表达感谢的时候,会采用这样的礼节——”
他又将手向前递了递,真诚地看着季岑。
“如果真的感谢我,就都别拜了。赶紧起来,和我握个手吧。”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29)
季岑从何英浩那里听过景城住大名, 知他履历惊奇,不同寻常人,现在既不愿受礼, 便也不勉强。
他教手下将士稍安勿躁, 带头与祝锦宸用这种新式礼仪握手,又连声向他道歉,满腔过意不去。
“景先生发现城防疏漏,阻住倭人探子, 此为第一功;置自身安危于度外,助人救女,宅心仁厚, 此为第二功。”
季岑从袖中起出筒镜, 诚恳道:“慷慨解囊,馈赠此等天工造物,助我海牙县百姓大破倭寇,此为不世之功, 当受我等一拜!”
祝锦宸忍俊不止,心说一个望远镜,就夸成这模样, 等一会儿再看到更多发明, 您可怎么好?
他摇摇手,对季岑道:“季大人,您别急。我晓得倭寇最引以为豪的,就是他们那三把刀。所以我想, 目前首当其冲的, 就是先换一批新防具。您说, 我讲的对不对?”
听了他这话, 不止是季岑,校场中诸多官军也跟着应声。
夏日炎炎,汗流浃背,那些又臭又烂又不济事的铠甲,他们是真的受够了。
祝锦宸不急,他笑眯眯道:“你们这儿,应该有从俘虏身上收缴的倭刀吧。季大人,能劳人拿一柄上来,与我演练一番么?我这有件新制的装备,想与你们现场展示看看。”
他虽卖关子,却显得很有趣,并不惹人生厌。季岑也想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马上使了一个小兵去拿来一柄演练用的倭刀。
小兵将刀柄双手递给祝锦宸,祝锦宸却将刀柄塞进他手中,道:“我不要。这刀由你拿着,砍我试试。”
此言一出,四野大哗。众人都跳起来,道倭刀锋利,怎能对救命恩人下手,教小兵赶紧把刀拿下去。小兵也惶恐得紧,四下张望,不知所措。
“别担心啊,我还不想死呢。”不忍心再逗这些认真的战士,祝锦宸从小兵手里,把刀拿过来,对准自己的左手臂,挥起斩了下去。
刃口削铁如泥,衣袖一飞,即刻碎裂两半。惊叫声中,衣片下现出一截闪亮的软甲,接住那道雪刃,两下冲撞前,刀锋偏过,滑开半寸,劲力已被化去大半。
“实际作战中,还是会痛的。”祝锦宸道,“冲击力太大,没法避免。不过若是说到断手断脚、被扎个窟窿什么的……”
“有了这衣服,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外头那件描金团绣的袍子扯开,现出里头穿着的那件软甲。
这件衣服由高密度的蚕丝与银线交错编成,通身上下,没有一处绳结和系带。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金属制的铰链,从腰直接拉到脖颈下方,紧密贴合身体,十分牢固。
祝锦宸介绍道:“这种软甲重量很轻,穿着起来也很方便。丝绸的吸水性好,即使在沿海潮热地带,穿着也不会太气闷。唯一的问题可能是造价有些高……但这可以想办法克服。”
他说完了,却见所有人都愣愣地瞧着他,没人出声,知道是都给他吓住了。
技术冲击,可能还要适应一阵子吧。祝锦宸笑笑,好整以暇地等他们回过劲儿来。
第一个说话的,是昨晚城楼上射出一枚火箭,救了他小命的小队军官。他恍然大悟道:“难怪……难怪!我说城中居民都急着去逃命,怎么还有人敢往前线来。原是你有法宝护身,难怪胆大包天!”
众人听他激动得语无伦次,都一齐笑起来。
祝锦宸也笑,他将外袍掖回去,反手一系,抬头道:“以后,大伙儿都可以胆大包天了。”
接下来,祝锦宸捉着季岑,与他盘点了一番自己的计划,又跟着他走遍军营,清点了各营各帐的人头和将领数量,记了一本帐册下来,就准备打道回府,着手准备物资。
季岑率兵,一路送他到海牙县外好远,祝锦宸再三劝他,才将他劝得过去。他提了许多法子,想为昭华号谋些便利,祝锦宸也只说不要。
赈军一事,功业未成先走漏消息,恐怕反而惹来歹人生事。祝锦宸将话题一转,道:“季大人若以后需要购置彩锦布匹时,能想到昭华号,景某就已感怀在心,不求更多。”
“至于这拉链……”祝锦宸沉吟道,“是我们刚研制出来的设计,预计会在今年秋冬上市发布。还请季大人守口如瓶,免得给人抄了去,影响昭华号的生意销路。”
季岑听他终于提了要求,当然满口称是。回去与诸班将士一说,众人也都是交口称赞,感叹世间竟有这般深明大义、兼爱无私的商贾,从前竟是自己偏见固执,将这整个行业都看低了。
回程路上,祝锦宸靠在马车中,也是思绪万千。
从前明霞坊日常经营时,为将生意做至四海通达,没少使银钱、上下打点。他看在眼中,恨在心里,只觉朝堂上下蛇鼠一窝,都是些只知钻营苟且、以权谋私的家伙。
如今流落他乡,重起炉灶,又有许多奇遇,他识得何英浩、季岑、海牙县官兵等人,才懂得官场之中,也有许多人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受许多委屈只为一份砥砺初心。是他自己从前太过偏激,才看差了眼。
他对沈玦道:“我总算是明白了。从前我净想着送钱、赚钱,当然只能交到钻在钱眼里的朋友。现在我愿意让利做事,自然也能遇到更真诚的人。”
沈玦:“……”
“以势交者,势倾则绝;以利交者,利穷则散。”沈玦无奈道,“你是想说这个吧?”
到底谁才是古代人啊!?
“对!就是这句话。”祝锦宸拍一下手,道,“可恶啊,以前没好好念书,漂亮话都说不出来……”
两天之后,祝锦宸回到琼江府,让柳如莺将各工坊的头领,与昭华号几家分行的掌柜,全都召集起来,开一个大会,说说那输送物资,帮扶海防军队的事情。
这是桩亏本的生意,他本以为会遭到激烈反对,准备了连篇累牍的演说词。不想起了个头,各家掌柜工头,就有一多半在叫好的,倒叫他吃了一惊。
“我姑姑表舅一家,都丧命倭寇之手。将他们打回老家去,我求之不得!”
“咱们捣鼓了那么多新发明,也该真刀真枪上场,试试它们的厉害了。”
“外岛那些走私的商船,坑了咱们多少利润。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要我说,目光得放长远。若是倭寇和私船的气焰没那么嚣张,上头也不会总想着海禁了。”
“这对咱们以后的生意也有利,我来算一笔账给你们听听。”
“……看来,这件事,是做对了。”祝锦宸扭头,看了眼同样惊讶的祝绫云。
能激发起这份干劲,什么事做不成?
整个昭华号上下分工合作,军供物资的生产线很快跑动起来。一只只沉甸甸的官船或是通过运河,或是走过海岸线,将物资送往东南沿海各个小城。
船至海牙县卸货时,季岑如祝锦宸所嘱咐的那样,低调行事,将物资全数挪移到本地仓库中,才着心腹去拆箱分货。
面对着珍宝如山,对着那张物资清单一一对货时,他才明白过来,为何景城住什么都不要,只要他守口如瓶了。
第一批到的物资,是他最早许诺过的“银丝甲”。以蚕丝与银线编织而成,用拉链锁身,不止能防刀剑,甚至连火铳子弹也能防住。
与“银丝甲”一起送来的,还有一种山地高筒靴。靴子侧身也采用了那种直上直下的金属铰链,大大提升了靴子的贴合性。靴身做了防水材质,靴底则采用了一种复合橡胶材料,再雕上复杂的花纹,增大抓地力。有了这种靴子,即使遇到在暴雨泥泞,行进速度也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第二批到的物资,是火器、弹药、硝石、与行军散、金疮膏之属。季岑知道昭华号不做这方面的生意,这些物资,想必是出大价钱从其他渠道采购来供应的。他没想到的是,这位景先生对火器似是有着独特的偏好,提供了大量的鸟铳与轻炮,正合他们几位指挥使的意思。
第三批到的物资,则是以金属打制的一批狼筅与耥耙。这几件异形武器的到来,完全出乎季岑等人的意料。那一日祝锦宸不过在校场中惊鸿一瞥,并没详细追问鸳鸯阵法的原理与运作。只这一眼之下,竟能识破这阵法的最精妙之处,想到帮他们完善那些半吊子装备,不可谓不用心。
与第三批物资一起到达的,还有另外两小只木箱。据军备使说,这两只木箱里的东西,是专为各位将领头目准备的特别礼物。
起开木箱,季岑先见到的是一箱望远镜。上一次祝锦宸到海牙县来时,只带了十支之数,根本不够分的。这一回送来的有百余只,所有的小队将领与前哨兵,都能按照人头分上一支。
至于另一只箱子——
里头装的,都是钟表。
说是钟表,可能也不太确切。季岑从前也在朝中同僚那里,听过外邦送入宫廷中的大钟,知道除了计时功能以外,那都是一些镶珠嵌玉、金碧辉煌的奢侈玩意儿。但这只木箱里装的钟表,可是说是怎么简朴怎么来,怎么土气怎么来,只看外表,很容易被误认为作是不值钱的破烂。
季岑拿起一块表,照着说明书,将那两段灰扑扑的牛皮钉在腕上。秒针格格走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安静聆听着那个声音,心中卷起山呼海啸的风暴。
他可以预见到,望远镜和腕表的加入,将会为整个战场带来一场天翻地覆的变革。前者的超长观测距离,能改变战前最关键的几个时辰,为己方赢得情报战中的优先权。后者精确切割了时间,从此以后,即使遥距千里,将领们也在同一时间做出协同动作,完成精准的配合作战,大大提升策略的实效性。
将那块腕表解下,小心翼翼地放回箱中,季岑滑落下去,将头抵在箱上,保持着这个不太舒服的动作,沉默地僵滞了一会儿。
蚕食了大夏海岸线百年以上,害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背井离乡的罪魁祸首……
到明年的时候,想必整个东南海域上,就不会再看到他们的身影了吧。
*
又一年冬至。倭寇作乱以夏秋最多,白露以后,沿海驻军也转为守势,厉兵秣马,以备来年。
琼江府中,昭华号也在准备一场崭新的秋冬服装大秀。这一次的大秀与岭南地方多个县、府合作,身负特别使命,要在琼江府打一出大型的征兵广告。以文济武,为军队吸引更多人才。
为配合这个主旨,这一季的设计以防水布和拉链作为设计核心,大胆采用皮、革、金属等材料,推出了一系列裁剪利落、风格硬朗、颇具造型感的服装。
这一次的模特儿征集,也是面向整个琼江府发布的,同时招募男女模特,这也是昭华号秀场上破天荒头一回。
衣服款式在画报上推出来,先引发一波惊奇赞叹。因了这一次的衣服款式飒爽帅气,众人又知秋来抗倭捷报频传,人心大振,倒都有跃跃欲试之意。柳如莺白天监督生产销售,晚间还要亲自面试模特儿,日夜轮流转,忙得脚不沾地。
而在这场大秀的最后,祝锦宸本人作为主设计师,终于站在了舞台上,与各位模特儿一道,坦然地接受了台下的欢呼与鼓掌。
尽管用的仍是景城住的面貌,但这对他个人来说,已是迈出了从前不敢想见的一大步。
祝绫云碍于身份,不便露面,但她将两个姊妹都邀来了琼江府,一起看这场大秀,一起为昭华号叫好。人山人海相隔,也阻挡不了一家人相连的心。
第二年春来,大夏官军有如神兵天降,于多个港口城市分头出击,对盘踞海上的倭寇与走私集团发动了一场多点奇袭。
海牙县大捷后,由季岑手下开始,涌现出多位谋勇双全、能打敢拼的将领。冬天时因各县府与昭华号鼎力资助的宣传活动,军队中也补入了大量新生力量。蛰伏一个冬天以后,百年以来积累的仇恨与愤怒如猛虎出牢,誓要将外海一荡而空。
这几支携带新式装备的军队,先从北方沿海一路南下,扫平了海岸线,继而又乘战船出海,北上追击,将栖身在东南海域群岛之上的贼寇据点全数轰平,一路难逢敌手,险些打到邻邦门口。
民间已有风声,上头那一忽儿紧一忽儿松的海禁措施,马上就会放开。届时无论你官船民船,只要走一个简单的流程,申领到许可证,就能出海去做生意。
这时候的祝锦宸,在做什么?
——他又躺在琼江府外那艘大船上,乘着海风,听着远方的战报,做一个遥远的梦。
他还记得,仙家曾与他说过,在那海水与天空的彼方,有一片与他们生活的这片大陆,完全不同的世界。
隐藏动物与毒物的雨林,布满金砂的河谷,无边无际的死亡沙漠,诉说着古老神秘的石像……这些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叙说,伴着海禁的松动、潮水的拍击,前所未有地鼓动着他的心弦。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30)
为着扬帆远航, 祝锦宸着手做起准备。首先要筹备船队,船只要经工匠之手改造,加强龙骨与肋板, 能耐风浪冲刷与最尖锐的暗礁。船身要配备武装, 钉上钢板和撞角,两侧与船尾安装轻型火炮。最新研制的蒸汽锅炉,也被尝试性地安装在帆船上。
昭华号工坊中,航海图编撰整理、罗盘与计程仪的研究工作也在如火如荼展开。南洋商户水手中, 不乏有远洋经验的有识之士,祝锦宸将他们请来,虚心请教, 在前人基础上, 逐步完善各方面的设计。
一个夏天在忙碌的工作中流逝,万事向好,南风和煦。
但就在这一年的秋天,圣人驾崩, 天下缟素。新帝年不过八岁,为当朝首辅扶持登基,实际不过内阁手中一个傀儡。
许多在上一个半年定下来的策令, 忽然间全数被冻结, 与前朝旧臣一道,齐齐被打入冷宫。本来民间传得煞有其事的海禁令放开,就是其中的一件。
琼江府因是最大的吞吐港口,赋税在全大夏排得上头几名, 因此受的影响尚算有限。祝锦宸担心何英浩, 就差人去找几个在北方做皇商的朋友, 打听朝中的情况。
得到消息, 喜忧参半。喜的是当朝首辅尚算惜才,何英浩又渡一劫,还往上提了一阶,被提拔成了三阁大学士之一。忧的是圣人临朝时,何英浩竭力推动的格物学府之事,首辅大人十分不喜欢,觉得尽是些奇技淫巧、惑乱人心之术,已将何英浩提的折子全都驳了回去。
何英浩年岁不小,为推动新学之事,四处奔走,耗尽心血。在圣人驾崩、折子被驳的两重打击下,抱病在家,已有足月不去朝中。
祝锦宸本来意气风发,只觉昭华号已成就一番恢弘事业,是时候行往更广阔天地。何英浩这一病,又将他拉回到了现实之中,认清在这庞大的官僚体系面前,他们这些举动,无异于以卵击石。一朝天意改弦更张,所有努力就付诸东流,请重头再来一次吧。
他与沈玦商量许久,也讨论不出一个妥帖的法子。最终他一拍脑袋,决定收拾行装,上京城一趟。
即便什么都做不了,他也要去探望探望这位神交已久的忘年老友,和他说说话,给他带些昭华号新制的奇巧造物,尽可能让他振作一些。
主意已定,将昭华号中事务托付给柳如莺与祝绫云,他就独个儿上路了。
这一趟旅程不比当年从东海道流浪至琼江府的一路,如今昭华号在各地都有分字号或是货栈,他虽是一个人上路,走到哪处,其实都有人接应,给他换上最快的马,送他前往下一程。
每至一地,得到的都是最无微不至的服侍。祝锦宸策马疾驰,心思如箭,想的却是那些能行驶在官道上,轰鸣前行的黄铜长龙。
倾万人之力,才能保他一个神驰如电,这种优待,他宁肯不要!
快马加鞭,星夜兼程,十天开外,他人已至京城。找到学士府上,递了拜帖,家仆很快就将他请进书斋,去见何英浩。
何英浩手上正在玩一把九连环,看到他来,面有喜色,起身上前来迎接。祝锦宸见他气色不错,猜到他兴许是装病不上朝,也不点破,只自松了一口气。
祝锦宸陪他说了些客套话,就跟那街头献宝卖艺似的,将箱中小玩意儿一件一件掏出来,讲给何英浩听。望远镜帮季岑赢下海牙县大捷,装了拉链的衣服在市场上很受欢迎,防水布成为了雨伞上最时新的面料,能报时的小木偶人钟是琼江府上最新的潮流……
他扯那些有的没的,何英浩一听就知来意,又知他是好心好意,就由他一气往下讲了。说着说着,他也忍不住探头去看祝锦宸那随身箱子里的东西,却见一抹金色闪出来,分外耀眼。
祝锦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何英浩在看那块金色怀表,就将自牵出来,又拿出那赠予季岑的腕表,两件一起,递到何英浩手中。
“这怀表是我意外所得,”祝锦宸道,“说起来也巧,若没有这怀表中的机械结构作参考,水力织机的研制也不会进展得那么迅速。后来,我又参照这怀表的动力结构,造了一批腕表,送了一批给季大人,请他分发给军中将领。”
“后来捷报频传,季大人也写信来,说有钟表计时以后,行军号令,万事都便利许多。”
“……若不是那天江上舟中,得了这块怀表,”祝锦宸感叹道,“还不知道要走多少弯路。”
何英浩捧着那块怀表,有一瞬的恍神。祝锦宸觉出他神色有异,以为自己不留神间,触动了他生命伤心事,赶忙转开话题:“何大人晓得么,自昭华号那纺织工场开办以来——”
“这块怀表,”何英浩的声音忽有一丝哽咽,生生打断了他,“你从何处得来?与我详细说说。”
祝锦宸不敢怠慢,就将自己逃出桑禾镇、在南江边上遇到一艘遭劫客船、又从船上一具贼子尸首上找到怀表的事情从头到尾,细细讲了一遍。何英浩认真听着,听到不甚明解处,还追问一二,口中不住称奇。
他问得太多太细,祝锦宸把话头挑明,直接问道:“何大人,这怀表,莫非是你的爱物?”
“你不必顾忌我,”他道,“如果这表今日在此寻到他真正主人,那就是我与它缘分已尽,到了该归还的时候。它陪我走过两载,激发许多设计灵感,我还有什么不知足?”
何英浩将那块表按开,望着其中的圣母小像,缓声道:“……这是我一位老朋友的赠礼。我以为是自己一时疏忽跌落,自责许久……没想是被贼子摸了去。几经辗转,竟然落到你的手中,今日能与它再见,也是一桩奇事了。”
“我那位朋友,他自海的另一端扬帆而来,在汪洋尽头,发现了我们现在所在的这片土地。……”
他欲言又止,忽而一笑,道:“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将怀表留给何英浩,祝锦宸借口有事,离开了学士府。回忆的时间是独属于何英浩一个人的,他不应该打扰。
于他来说,知道在世界的另一处,也有人曾渡海而来,将陌生的文明彼此连接……
单只是这件事,就叫他心潮澎湃,满怀希望。
当天晚上,祝锦宸回到下榻的酒楼,从前台手中拿到一封书信。书信并未署名,但一眼看去,不知怎的,祝锦宸就知道那是何英浩写来的。
与午间避而不谈的态度不同,在这信中,何英浩直白地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了祝锦宸。
他屡次上疏被驳回,本来心灰意冷,装病离朝,已打起了退隐还乡的主意。但这块怀表,却提醒了他许多年轻时候的往事。那位老友口中曾提及的那块诸侯分封割据、战火不休的远方大陆,大理石雕刻的美神像,圣堂花窗下的琉璃倒影,海中人鱼的歌声……
还有那些被架上火刑架的科学家,透过望远镜窥探远空的望星人,皇家科学院中力摘明珠的求知者,以及那位老友在大夏游学十年后的一声叹息。
若是现在放弃,将来定然会后悔终生。既然知道会后悔,为何不倾全力一博?
最后几行字墨痕淋漓,力透纸背,决心一往无前。
祝锦宸捏着这两张信纸,坐在桌边,半晌无言。
“……老何,你可别出事。”
他忽然想到什么,喊了喊沈玦,急切问道:“小神仙,你不是说,在你们那个世界,有一个与大夏十分相似的朝代吗?在你们那个世界的历史记载中,是否也出现过类似的事件?最后……最后结果又是如何?”
在建设昭华号自己的研究院的过程中,他已深深体会到了打实基础、普及教育的必要性。何英浩为办新学鞠躬尽瘁,他从心底能够理解,也希望尽己所能,帮上他的忙。
沈玦迟疑不语,不知是否该将后来的故事如实相告。
祝锦宸期盼着听到一个正确解法,好照搬过来,却不知道那个沈玦所在的世界,根本都还未能走到大夏今天这一步。
思虑再三,沈玦还是决定,保守这个秘密。
他只是对祝锦宸道:“你要帮他。”
“尽你最大的能力,去帮何英浩。”
他没有讲得太透,但祝锦宸已明白了。
……
这天夜里,祝锦宸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梦中的他,来到一个山河泣血、生灵涂炭的世界。城池在声声炮火中分崩离析,哭声喊声不绝于耳,昏烟笼罩的大地上,与他生着相似面貌的人有如行尸走肉,目之所及,没有一丝光亮。
他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湿透,眼角泪水直流,只觉心头悲恸真实无比,却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后来他没能再睡着,就这样躺在柔软的褥垫中,一直捱到了天亮。
东方破晓之时,他从床上跳起,奔出酒楼,去到昭华号的货栈,请人联系了相熟的状师,帮忙起草状子。
状师见了昭华号的大老板,自是前倨后恭,十分恭敬,殷勤相问他要告谁,必叫那笔杆子朵朵生花,写一篇锦绣成章的好檄文。
祝锦宸道:“告我自己。写罢。”
状师这一惊非同小可,魂都去掉半条,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被大人戏耍,连连告罪。祝锦宸不耐烦将面上作伪的须发一扯,恶声道:“叫你写,写就是,哪来那么多屁话!我口述,你润色,写!”
状师愣瞧着他那张年轻十岁的脸,终于想起了前年京中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一起假死案。那起案子牵涉太广,好多状师也从中混到了一口饭吃,做他们这一行的,无有不知道的。
“写,我现在就写。”他小心翼翼道。
虽是半信半疑,但这种传奇案子撞到自己手中,他绝不可能放过。
祝锦宸见他老实,很是满意,就从头开始,将整篇故事,全部说与他。
“我,祝锦宸。为祝锦宸冒名顶替景城住一事,提起诉状。”
“这间事来由复杂,需从明霞坊送进京中的丝缎被查出劣品说起。这件事完全是诬告,我明霞坊中出具的每一批布匹,都有明确文书登记,京中贡品更是慎重小心对待,绝无以次充好的可能。”
“祝府被抄后,我在桑禾县处处遭人欺辱,待不下去,就买了个景城住的身份,辗转至琼江府,更名换姓,经营昭华行。谁知这时,我才晓得桑禾县中竟将我写作了一个死人。他们非说我死了,我有什么办法!?当然只能继续当我的景城住了。”
“后来,我就在那琼江府上,研发出了全大夏第一台水动织机。那可是无需机工在旁看顾,也能自行纺纱织布的好东西……”
他说到这儿,状师顿笔,抬头大是不解,提醒他道:“大当家,您怎么……夸起自个儿来了?这、这可是状文……”
祝锦宸道:“我乐意!你写就是。”
状师诺诺称是,接着将他夸下的海口,一一如实记录在案。
接下来,祝锦宸将自己经营昭华号时的所作所为,一顿天上有地上无的猛夸。什么拉动内需、创造就业岗位、赚来外汇白银上交国家、建立研究院推动技术发展……当然也没忘了将赈军抗倭的事迹教状师写上去。
那个状师刚开始还觉得祝锦宸口中尽是些荒诞无稽之谈,但听他言谈中细节满满,似又是十分真实可信,不由就被绕了进去。说到十万雄兵荡平海寇那一节,他已开始跟着祝锦宸击节赞叹,一时欢喜一时叹,不住口地夸他是个兼济天下、为国为民的好商人。
此时再回头看这状文的开头部分时,反显出无尽冤屈可笑来。
写完整张状子,那状师自也觉得前后割裂,不够一气呵成,当即将眉一皱,又扯过一张纸来,气宇轩昂道:“我再写一次!”
半日过去,全文书成。在那状师动情笔下,祝锦宸被写成了一个遭遇冤屈、不折不挠、与命运抵死抗争的孤胆英雄。而在整篇传奇的最后,这位追逐自我成就的英雄更完成了从个人到集体的最终升华,心怀家国天下,愿为理想付出一切。
写完以后,状师反复端详那张状子,只觉这就是自己从业生涯以来,最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他得意了半天,这才想起来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景……祝、祝大当家。”
“您过的好好安生日子,为何突然起意,要将自己告上公堂哇!?”
祝锦宸瞥一眼他那状子,心想这有什么为什么。为闹得满城风雨,为闹得名动京城,为吵醒那睁不开眼、沉溺在权术之中的首辅大人,叫他好好看一看这个勇往直前的世界。
但这些没什么好说的。
他点点那张状子最后那句“虽千万人吾往矣”,扬眉道:“你这不是写了么?就为这个。”
状师不解其意,只觉自己写的状文获得了莫大的肯定,受宠若惊,沉浸在了无限荣光中。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31)
仿佛嫌动静不够大似的, 祝锦宸又教那状师将状文誊了十余份,京城中的大小衙门,全数递投了一轮。
他自己呢, 则回到酒楼中, 找人起草各类文书,将自己名下的财产与股份,转让到祝绫云与柳如莺的名下,做一个蹲大牢的准备。
为了保持存款余额不超百万, 他一直都在有意控制名下可能会带来现金流的产业,现下处理起来,还不算太麻烦。做完这些工作, 他灵机一动, 把沈玦喊出来道:“进牢子去,肯定得带些银两,供奉各路天王老子。小神仙,你随身能带那许多神仙法宝, 我能否将银两存进你那个‘系统’中?”
押收入狱前,往往都要经几道搜身剥皮。若将银子藏在身上,还未进到牢中, 就会被扒至两袖清风。所以他才想到这主意——沈玦随身能带无数书本, 简直就是一个空空口袋。要是能把别的东西也装到系统背包里,蹲号子又有什么难?
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但面对他离经叛道想法,沈玦只能哭笑不得。无形的规则划开了两界, 他能操作的, 只有从旧仓库中获得的系统物品。现世的物品, 他连碰都碰不到。
不过, 在第一世界时,曾发生过一起例外。
他把林柚点香供饭的经历告诉祝锦宸,祝锦宸听得啧啧称奇,言出即行,马上找伙计采买香火饭菜,在酒楼中摆出一个祭坛,诚心诚意,将几两碎银子奉到沈玦面前。
“天灵灵地灵灵,小神仙在上,收了祝某的香火钱吧。”他双手合十,闭眼碎碎念叨。
上一次摆神坛时,祝锦宸还在桑禾县山头上的土地庙里潦倒。此一时彼一时,两次境况大有不同,唯有不诚心一如既往。沈玦心说你这样散漫,只怕又是百忙一场。
他将手去拿碎银子,半透明的手指与贵金属穿插而过,果然没触到任何实质之物。
是心意不到位,还是银子太沉重了?
祝锦宸不愿放弃,试了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法子,包括但不限于增加米面饭食的种类、把整个屋子都点满熏香、把银子夹在书里浑水摸鱼试图欺骗规则等。后来满屋子烟熏火燎、异香扑鼻,甚至连小二都被引来,连声询问祝公子安危,担心他在房中闹出意外来。
但可以想见的是,折腾半日,没一个法子能生效。
最后,沈玦从袖中将那张绘着铁锅的纸片拍了出来。纸片化为实体,重重砸在桌上,发出铛一声闷响。祝锦宸拉着一张脸,没抱什么希望,将一粒碎银子丢进铁锅里。
他俩默不作声,一起盯着铁锅好一会儿,好像它能爆出爆米花来似的。
然后沈玦一挥手,将那铁锅收了回去。
碎银子仍是没能进入系统,发出两声轻响,跌在桌板上——
祝锦宸呼吸一滞,用力眨了眨眼。
他一直盯着桌上铁锅,一错眼时,却发现那碎银子已从一粒变作了两粒。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将那两粒一模一样的碎银子拿起来,端详半晌,又咬了一口。
是真正的银子,如假包换。
沈玦心中也觉诧异,又将那铁锅拿出来,让祝锦宸再试试别的东西。
几次实验,结论很快出来。这口锅能将放入其中的东西变作两份,不过有一定的条件限制,只能对五分尺寸以下的东西生效。绣花针可以,碎银子可以,摘下来的天星桔梗可以,更大的东西,一概没有反应。
即是如此,这也是一件足以逆悖常理的宝物了。
颠着那两粒银子,祝锦宸落进扶手椅里,长声笑道:“好东西,好东西。就是来得太迟,若是早一些儿发现它的妙处……”
“早一些发现,它也不会对今天的你有太大的影响。”沈玦将铁锅收回,实事求是道,“锦上添花,聊以取乐罢了。”
祝锦宸一想,好像确也是这么回事。
旁门左道虽走不通,也算收获意外之喜。祝锦宸放弃了暗度陈仓的念头,老老实实将摆开的祭坛收起,用那最老土的办法,将银子藏在衣缝靴底等隐蔽处。一切准备做完,祝锦宸就往酒楼大床上一躺,等着京中衙差来逮他上堂。
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好几天。一纸传奇状文,闹得满京沸沸扬扬,酒楼中每天人头攒动,都是巴望着瞧他一眼的街坊百姓;后来就连何英浩与季岑的慰问书信都到了,公门衙役仍是没出现。
祝锦宸不免有点失望。若不能震动天听,闹这么大,就没意思了。
沈玦却以为,事出反常有妖邪,这么久没反应,肯定得酝酿个大动作。
左等右等,等到心灰意冷时,午夜时分,一个小宦官敲开了厢房大门,邀他登门一叙。
确实是玩了把大的,直接把人带走,连面子上的流程都不顾了。
祝锦宸从善如流,拂衣而去。
……
次日清晨,酒楼小二惯例去敲上厢房房门,敲了半天也没人应声,心说不好,忙下楼去报掌柜。
找了几个伙计一起,将门撞开后,只见房中窗户大开,冷风回荡,空无一人。那位祝公子似是有备而去,将房中整饬一新。被褥铺平,烛台纸笔都复归原位,桌上还摆着两锭大银,似是不准备再回来的模样。
众人都知道祝锦宸起了一张自吹自擂的华彩状文,将自己告上官衙的事,早都替他捏了一把冷汗。如今见房中一派冷寂,只觉他凶多吉少,俱都担心了起来。
其时以民犯官的案子虽不多见,但全大夏十几道府,数点下来,每年总有那么十几二十件。但提诉的苦主,能得到一个满意结果的,十中未能有一,更多的是不了了之,教你回转家去,莫要再出来。若有那格外强犟的刺头,更可能将自家性命,无声无息搭进里头。家人只得一具意外身亡的尸首,纵有苦泪千行,也无处能诉。
这位昭华号的祝大当家,犯的虽不是大事,背后却牵扯太多。一桩严肃的讼案,又被他荒唐举动变作一场笑话,这让那些官儿的脸往哪里搁?
街头巷尾,一时流言纷纷。
有那午夜打更的,说他瞧见一辆漆黑马车,将祝大当家押进了宫中。有亲戚在宫中当值的,说祝锦宸确实被押进宫中,但此后就再没人见过他。有那通晓朝中风向的,说以东阁大学士为首,有许多文武官员都站出来为祝锦宸说话,希望首辅大人念在他功能抵过的份上,高抬贵手,既往不咎。
谣言如野火燎原,越蔓越凶。那写在状文上的英雄事迹,也随风散开,落入每个人的心中。
瞧一瞧,看一看,如今这四海天下,谁家没买过几卷昭华号的布匹?
门前遮雨棚上蒙着的防水布,脚下皮靴侧边的金属拉锁,各家工坊中或以水轮驱动、或以汽缸推拉的自动机械,最初又是出自谁的手中?
更不用说他慷慨解囊,襄助新军大败倭寇的传奇故事。
这样一位天才的发明家,引领大夏前行的先驱者,就因为冒顶了他人户籍这样一桩区区小事,说逮捕就逮捕,说失踪失踪,这天下,还有公理正义可言吗?
……
朝野风风雨雨,祝锦宸并不知晓。
他与当朝首辅坐而论道,浑不知晨昏更迭。
——当然,只凭他自己,绝不可能自如应对首辅大人的咄咄诘问。
但在他的身后,始终站着一位无人能见的老师。他的记忆中,储存着深不见底的知识。经典的、流行的、快餐的、隽永的——阳春白雪或是下里巴人,无有高下,不分优劣,平等地被铭刻在他的心中。
在他身后,是五千年人类智慧凝淬而成的一页光辉。
三天以后,祝锦宸走出宫门,以手遮阴,望向久违的蓝天,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阳光刺进他发痛的眼中,恍如隔世。
这首辅大人有如怪物一般,祝锦宸自诩精力充沛,与他三天激辩下来,也是困倦无比。
现在,他只想回家去,好好睡一觉。
跌撞走下宫城前高高的台阶,一抬眼,却见视野中一片绛紫朱红,竟是许多身着朝服的官员,聚在宫城前等他。为首一人正是何英浩,在他身后,还有季岑与他手下几位武官。祝锦宸通身一震,立刻想明白了来龙去脉。
他被软拘在宫中的这几天,何英浩等人定然也在四处奔走,为他搏命做说客。
站在这大好朝阳下,望着眼中骇人景象,祝锦宸满背冷汗,终于醒觉过来——
这场表面客气的殿中论辩,其实是一场生死之博。
——他的影响力,实在太大了。富可敌国,坐拥武装船队,还兼有巧夺天工的造物院、遍布全大夏的货栈运输网。当朝大学士引他为挚友,为他冒死进谏;东南边防军受过他的救命之恩,与他称兄道弟。
他递出檄文,自告一状,就有许多谏帖飞来,不惜自身安危,也要为他辩白。
最过分的是,这样危险的一个人物,居然藏身于野,不动声色,悄然渗透到了帝国的每一个角落。若不是他自曝真身,再给他三五年时间,谁知他还会发展成如何模样!?
这样一个人,如何留得?怎能留得!
他已是一柄悬垂在帝国头上的达克摩斯之剑,无人知他何时将要落下!
也许就在此时,也许就在明天。
若祝锦宸讨不到首辅大人的欢心,那么不只是祝锦宸本人与昭华号,连那些曾举荐过祝锦宸、为他说过话的大官小吏,也会被打成异端党羽,趁着新帝登基的新风气,将他们一气儿剪除。甚至于这段时间为他帮忙的平头百姓,也会被栽上莫须有的罪名。
直到从宫中走出来的这一刻,祝锦宸才参透了个中玄机。这些于官场中杀开一条血路的人中龙凤,不可能想不到这个道理。
但他们仍然遵从本心,选择了祝锦宸这一边。
幸好,他活着走了出来。
他赢了。
*
见祝锦宸平安出来,何英浩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没多说什么。
祝锦宸懂他意思,感恩一笑。但在场人多嘴杂,不便详谈,他望了一眼熙攘人群,何英浩心领神会,找了理由,教众人先行散去。
他自己与祝锦宸找了一间僻静茶肆,坐定听他说话。
祝锦宸回想皇城之中,首辅大人许下的承诺,一件件翻点出来,数给何英浩听。
“首先一件,就是老何你心心念念的格物学府。首辅大人允诺,会继续按照原定的规划,推进新学创办,”祝锦宸知道何英浩最关心新学,就先拣出来说,“仍是你全权负责。课程设立、教师聘请,都由你拍板决定,不会有任何变化。”
“季大人屡次上书、想要创设的神机火器营,不日之间,就会有好消息。”军备热武化,亦是祝锦宸本人最关心的课题之一,“首辅大人对于鸟铳轻炮的安全性,仍是有所顾虑。若能在这一块多下功夫,保证火药应用的安全性,想必推行起来,也会更加顺利吧。”
“工场建设,生产工业化,利国利民,首辅大人也很支持。”祝锦宸笑道,“你肯定想不到,这还是首辅夫人与他家中千金吹的风。她们曾去过琼江府考察,都认为将女孩子从家务中解放出来,走入社会活动、以劳动谋生是很好的主意。”
“首辅大人本来有些不愿意,也挡不住家中女眷天天念叨。更何况,参与生产的人口变多,就意味着白花花的税银也更多。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他的话语振奋人心,何英浩跟着点头,只觉似真如幻,仿佛身处一个盛大的梦境中。
话到最后,他问祝锦宸道:“那你自己呢?”
明霞坊的污名、冒领户籍的诉状,也该有个交代才对。
祝锦宸道:“明霞坊以劣充好的旧案,会从头彻查清楚,还祝家一个清白。此外,首辅大人许诺,还会另赐祝家一份金书铁券。从今以后,大夏江山一日不易主,就不会再有人能动祝家一根头发。”
“好!好啊!”何英浩激动道,“总算是等到了!那么,你就能抛掉那个假身份,做回你明霞坊的当家人了,是不是?”
祝锦宸迟疑了一会儿,轻摇了摇头,道:“明霞坊收回以后,我会交给我二姐姐打理。”
何英浩点头附和道:“也有道理。你昭华号的生意做得那么大,总需要有几个左膀右臂,替你帮忙分忧。”
祝锦宸笑道:“老何,你今天可真是乐昏头了。你知道的,换来那么多好处,多少总要付出点代价。”
何英浩一怔,将要出口的欢喜之词,全数凝在了舌尖。
祝锦宸拿起桌上茶盏,呷了一口,平静道,“这是一笔交易。我遵守规则,他支付报酬。”
“……你答应了他什么?”
笑容从何英浩的面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安的阴云。
“我答应他,三个月内离开大夏。”祝锦宸神色如常,好像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情,“到我死前,不再踏上大夏的土地一步。”
“但他必须遵守约定,打开大夏的国门,聆听你们的新声。否则,我随时有可能撕毁协定,以双排火炮轰开宫城大门,叫他天下大乱,再做不稳这个摄政王。”
见何英浩煞白一脸,祝锦宸自知口出狂言,说得太过分了,赶紧解释道:“放心,我说笑的。当着首辅大人的面,我不可能说这种话。”
不过小小地给出一点威胁,还是有必要的。
权力于人是奇珍,在他眼中如敝履。首辅大人既一心一意,要他滚出国门,那他为何不利用这一点大作文章,给这笔长期生意再加一道保险栓?
“怎么样,不错的买卖吧?”
空气沉滞,何英浩发着颤,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位少年人,眼中根本瞧不见那些习俗传统、也对旁人目光置若罔闻。他只自顾披荆斩棘,一意向前,哪管身后风浪滔天。
祝锦宸提起茶壶,给何英浩缓缓添水:“老何,你别难过。其实半年以前,有风头说海禁要放开时,我就有主意了。”
“现在将想法落地,不过就是把时间往前提了些,也符合我本来的计划,没什么差别。为了尽快送走我这个煞星,朝廷还会专门调拨人手,来帮我组织船队、训练水手。”
“你说,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你心怀天下家国,走不开身,我正好代你去看看。”
“我还记得你曾说过的、那些远洋上的美景。玫瑰色的大海,唱着动听歌谣的美人鱼,看一眼就会化作石头的蛇发女妖,盘踞着牛头怪物的庞大迷宫……”
“在陌生的土地上,一定还会遭逢许多崭新的奇遇吧。”
“而且啊,我说不定还会回来的。”祝锦宸笑着举杯,“也许某天,改一个身份,换一幅面孔,我就会乘着远方的宝船,突然出现在你们身边。”
“只怕到那时候,却是你们先认不出我了。”
何英浩呛了一声,忍住鼻酸,眨了眨眼,举起手中的茶盏。
“——以茶代酒,祝沧海长风,锦绣前程。”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
作者有话说:
明天更二世界终章。更新时间会尽可能提早一些,谢谢大家的支持(鞠躬)
第56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32)
送走何英浩, 祝锦宸直奔南渡码头,包下一条船,顺水而逐, 没再多逗留一刻。
他来时两手空空, 走时一无所有,只抛出几百银两,在船中堆满了几十家老字号酒楼最驰名的佳酿。船上除他以外,只得一位老艄公, 胡天胡地,醉生梦死,再无人能管得他。
离开桑禾县后, 他已有很久不曾这般放浪形骸。白日里只是摊开四肢, 在船中睡大觉;晚上瞪着眼睡不着,就将黄汤往胃里灌,换一个浑浑噩噩,好似醉眠丝绵云朵之中。
有时候夜来醒转, 他就躺在船尾,一声不吭,看天上的月亮。
沈玦坐在船篷顶上, 问他道:“你的愿望, 已经实现了。”
“但你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有原因吗?”
祝锦宸像个死人一样把自己摊开在甲板上晒月亮,呆了半晌,才意识到是谁在和自己说话。
“……什么、愿望?”他慢吞吞地反问道, “我有——什么, 愿望?……”
沈玦道:“桑禾县城郊野山坡上, 你说, 你要夺回织造坊,把那些人踩在脚下,要他们敬你重你,再不能对祝家说三道四,你要出人头地,衣锦还乡,要这天地间,再没人能瞧不起你……”
同样的话,出自祝锦宸口中,那是一脉情切激昂;从沈玦口中被复述出来,却是枯燥无味得紧,一口气平平淡淡念完时,竟还显出几分嘲讽之意来。
“……”祝锦宸伸手按住发痛的脑袋,只希望他别再说了,但他喝得太多,反应比平时慢了整一拍,沈玦都讲完了,他才来得及组织好语言,“……别提了。听听,听听——这他妈,说的是人话吗?什么好事、都是你家的?——凭什么?凭什么啊?”
“可是,这些愿望全都实现了。”沈玦强调似的,又把这句话重说了一遍,“你全都做到了。”
祝锦宸瞪大眼睛,看着那个又白又圆的月亮。
……是啊,他的愿望,全都实现了。连最愚蠢的梦想,都已被他牢牢握在手中。
实现梦想的滋味,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但也没那么糟糕。
但为什么,他还是会觉得难过呢?
“小神仙。”
“说说你自己——”
“你、也有,愿望吧。”
“你的——愿望,实现了吗?”
……愿望?
沈玦一瞬恍惚,只能陷入困顿的沉默。
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没有想过“自己”。
更准确的说法是,他没有意识到过“自己”。
“自己”的愿望,那是什么?
……作为一本致富书,他承载着创作者的愿望出世,以为帮人暴富,就是他自己的愿望。
辗转过若干库房与旧书摊,却不曾被人翻阅。在漫长的等待以后,他萌生了“被人看到”的渴求,而也是这份渴望,为他带来了造访不同时空的机缘。
此时此刻,他的愿望又是什么?
……
“帮人暴富。”沉思良久,他不太确定地说。
经历了两个世界的旅行,除了宿主,他仍然没有被任何人看到。不过,这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经不再那么重要。
看着宿主成长,影响、改变身边的世界,他在一旁,也为之欢欣鼓舞。
于是现在,他的愿望回到了原点。但与最初急于证明自我价值那时不同,他的帮人致富,有了明确的指向,不再是一句抽象的概念。
“帮尽可能多的人变得富有,摆脱贫困的生活,这是我的愿望。”他肯定地说。
祝锦宸唿哨一声,连道了几个“好”字,听不出是起哄还是喝彩。
“懂了。等着,”他斩钉截铁道,“等着!你的愿望,包在我身上。”
讲完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他把眼一闭,就自睡过去了。
他懂了什么?
沈玦没能读出来。
……
酒喝完后,船也行到了琼江府。祝锦宸重整衣冠,做回他的昭华号大当家,若无其事,站好最后一班岗。
嘱咐生意、准备出航的间隙里,祝锦宸也没忘了飞书传信,与何英浩、季岑等人了解朝中风向。那些说尽了漂亮话的承诺,实际上履行得怎么样呢?
他知道如今自己走到哪里,都有眼线暗桩盯梢,往来书信,少不得都要被拆开检查一道。但没关系,就让他们疑神疑鬼,将他的疑虑和焦躁全都报上去吧。这台庞大而臃赘的行政机器,运转起来实在是太慢了。不多催一催,怎能赶得上离别之期。
他得看着那些承诺兑现,看着它们生根萌芽,才能安心离开。
最先办起来的,是由何英浩一力负责的新学。京中广发英雄帖,消息一路传到岭南。昭华号中也有匠人跃跃欲试,两厢犹豫时,祝锦宸一概给予鼓励。初生的新式学府,需要富有经验的学者加入。皇城脚下,内阁办学,也意味着能接触到许多民间碰不到的项目。
新式火器的研究首当其冲,学府中研制出的弹药、火|枪与火炮,会小批投放到神机营中完成前期试验,基于实测数据迭代改善。此外像是天文观测、历法演算、以及更为抽象的算学、理学研究等,因看不到短期效益,只有进入官办学府,才能心无旁骛深入钻研。
相比这些震动朝野的大事,明霞坊旧案清查,反而显得格外轻松。始作俑者原是运输官失职,将京中织造办与明霞坊的布匹放错;发现错漏后,京中织造办生怕被追责,就将错就错,联合几位小吏,将这桩罪责栽到了明霞坊头上。
当年经办这批贡品的当事人,如今或是告老还乡,或是调离他地。再追究起来,原本有些小题大做。但当朝首辅痛恶乡宦望族把持地方事务,正好借这个机会杀鸡儆猴,将新法令强推进民间。
从东南到西北,许多官员先后落马,其中自少不了当年落井下石的陈县太爷。
顺便一提,那在花楼被逮个正着、又因辱打发妻被追得满城逃窜的卢子轩,早在大半年以前,就被随便找了个理由,打发他免职回家待着去了。
朝中换了一批年轻面孔,预示了一个崭新的开始。
而在民间,新技术的多点开花与海禁政策的取消,带来了新的机会。许多名不见经传的商行突然崛起,四大家垄断琼江府的岁月宣告结束,各凭本事、百花齐放的战国时代,正式到来。
两月间捷报频传,祝锦宸终于放下了心。
美中不足之处,就是昭华号中,总要依依惜别。
但祝锦宸不喜欢悲伤场面,他宁愿将道别当作一场节日,好好庆祝一番。
三月之期已至,琼江府的人们在某一天发现,港口停泊着的昭华号船队不知何时已披上了彩帛装饰,烈日下招摇无比。船只是在黄昏时离港的,而在旗舰抛钩起航时,自琼江远岸,传来一声巨响。
拥在码头,前来送行的百姓一齐抬头,循声望去,却见一枚信子飞入云端,迸成千万点光华,如星雨闪耀,漫天落下。
“是烟花,烟花啊!”人群之中,有孩子的声音在惊喜呐喊。
礼炮声声,将花朵种满云中。即是那站在码头最前面的祝家三姊妹与昭华号各位大掌柜,这一会儿也被绚烂如烟霞的天空吸引住了目光。回过神的时候,船队长龙摆尾,平滑地驶出了琼江港,向天与海的尽头行去。
祝锦宸没有回头,没再往岸上看一眼。
——不要哭,不要难过。
——悲伤已经过去,用笑声迎接你们的新世界吧。
几个时辰后,夜幕落下。海岸线在远方化作一条起伏的长线,灯塔回旋,是长夜中唯一亮光。
祝锦宸却坐在瞭望室中,捧着张标满奇怪记号的地图,来回比对,时而做一些笔记,像在寻什么传说中的宝藏似的。
最终,他在地图上某一处打了个重重的对勾,毅然起身,向船舱尽头的一个小房间走去。
舱门拉开,现出一间藏书室来。三面架上全都是书,垒成三面高墙。其中有一些是从沈玦处获得的当代书籍,更多的则是大夏本朝的印刷品。从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到街头小人书,尽数囊括其中。
沈玦意有所感,现身出来,见到眼前景象,也有几分吃惊。
船上空间寸土寸金,祝锦宸竟不知何时,安置了一间专门的藏书阁,实是任性妄为到了极点。
祝锦宸抱臂望着那三架满当当的书籍,解释道:“在你们的国度里,不是也有那传教士吗?就许他们传得,我偏传不得?以后呢,我每到一个新地方,就找人帮着,将这些书译成他们本地的语言,也好让他们知道知道我大夏的民俗风貌。”
“既不能回家,那就将走过的地方,都变作我的故乡吧。”
不过他来这房间,显然意不在读书。一边说话,他一边在房中踩踏摸索,忽然在桌下找到一处机簧。拉下以后,滑轨咔嚓作响,书架交错移开,现出背后墙上一方暗格。
“原来在这里。”祝锦宸叹道。
他转回来,对沈玦道:“登船以前,我拜托柳如莺,找人在船上藏了一百两黄金。因怕你那个计价系统太灵敏,所以我让他们自设计一套机关,连我都不要告诉。唯有登船以后得了藏宝图,解开机关秘密,我才能将这百两黄金拿到手中。”
百两黄金,兑千两白银,不折不扣,正值百万大钱。
“现在看来,还算顺利。”他打了个响指,手中变戏法似的,现出一把不知从哪得来的铁钥匙。
“这一去前路漫漫,我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会是什么。”祝锦宸收敛神色,肃然道,“可是要放弃到手的机缘,总是很困难的。我犹豫很久,终于能踏出这一步。”
“这百两黄金,就是我送你的临别礼物。”
沈玦了然地点点头,道:“说要实现我的愿望,原来是这个意思。”
要帮助更多的人,可不得离开大夏,去往下一个世界吗?
虽是好意,但这件事,从头到尾,多少都有点滑稽。
对祝锦宸这样一个能打会算的商人来说,要放弃一个随身系统,固然是不太容易。可回到最基本的逻辑上来考虑,他其实早就赚够了一百万。这笔遣散费,本就是沈玦应得的,根本就算不上是什么礼物。
祝锦宸自己,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见沈玦毫无反应,自也有点尴尬,抓了抓脑袋,就将铁钥匙插进锁眼,轻轻一扭。门锁一声清响,向外弹开,现出里头整齐垒好的百两黄金——
以及一本即使身处暗影之中,也仍在反射着光亮的硬皮书。
没碰那些金子,祝锦宸将那本书先拿了出来。沈玦目光掠过,只见那书装帧精美,封面镂金刻花,虽说只是一本书,做工之精美繁复,已可称作是一件艺术品。
书的封面上,以金泥挥毫,写下五个大字。
——《大夏华光录》。
祝锦宸双手递出这本书,沈玦下意识地接过,将书拿到了手中,点阅起来。
这本书的内页全数以彩色印刷,图文并茂,形式极尽华美雕琢,内容也是言之有物。它以传记故事的形式,讲述了明霞坊与昭华号的风雨起落。书中还以防腐技术,钉上了幻花绸、昭华锦等知名织物的样料,另外附有大量插图,绘制了昭华号出品的一系列新式时装。
做工精美,还融合了丰富的考据内容,堪称一本内外兼修的大夏服装断代史。仅止看了一眼,沈玦就敢断言,这本书必将成为经典,流传万世。但翻开内页,看了一会儿,他就触电似的,将这书啪一声合上了。
“这……”他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写错了。这本书的主角,不该是我。”
祝锦宸道:“没有写错。你还记得写《群英杂记》的那两个姑娘吗?我很喜欢她们给卢知事作的那篇文章,就去找了她们,请她们帮我写一篇故事。”
“这个故事,大体上来说,其实就是昭华号的发展史。但这一次,主角不是我,而是一位从遥远的未来渡过时间之河,来到这个时代的一位仙家。”
“他无人能见,不被人所知,除了土地庙中的一个傻子,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但他在种种困难面前,没有退缩,反而巧妙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帮助了许多身陷苦难的人们,最终彻底改变了这个时代。”
“我无法预料到,后来的人会如何理解这本书。他们可能只会当作一篇传奇来看,也许会认为这里面的故事全是胡诌的。但是没关系,只要这本书能流传下去,就会有人相信,你真的存在过。”
“这才是真正的临别礼物。” 祝锦宸的神色无比认真,“接下来这句话,我想了很久。可能有点蠢,但你最好不要笑。”
“——我要送你一座丰碑,将你的名字,刻入时间的长河中。”
舱室之中,一时沉寂,无人说话。
半晌沉默以后,沈玦轻声道:“……谢谢。”
他低下头,重新翻开了手中的那本《大夏华光录》。
这一次他没有回避,硬着头皮将书读了下去。说心里话,书写得非常好。故事冲突激烈,矛盾环环相扣,文辞精炼,行文间又融入许多专业知识,是不可多得的名篇。
只是看到自己的名字作为主角出现,多少都有些不习惯。
……虽然吧,感觉其实还不赖。
一目十行将全书内容扫读一遍,沈玦手一挥,将这本书化作一张轻薄纸片,收入袖中。
祝锦宸眼中,只见这一本又厚又重的书凭空消失,不由惊呼了一声。
“……你能碰到这本书,还能拿着它看!”
日前酒楼之中他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能把一钱银子塞到系统的背包里去。但今日此时,这本书被自然而然地收下,却没人觉出任何不对劲之处。
这还真是苦心无觅处,无心栽花花却开。祝锦宸思前想后,忽觉得冥冥之中,或许真有天数,当即一笑,不再执于此事。
“那么,就到告别的时候了。”他故作轻松道。
沈玦点点头,抬眼看向他头顶那个古色古香的存款窗口。
百两黄金从暗格中被取出来,落在祝锦宸的手中。伴随着格外清脆的金钱落袋声,祝锦宸头顶那个窗口中的数字疯狂翻动,一路冲上一百五十万。
与此同时,虚空彼方,飘来一个奇妙的声音。
【第二个世界,任务完成!】
【一百万,一百万,一、百、万!】
声音雀跃,与从前那个病恹恹的惫懒声线,似有微妙不同之处。
沈玦一凛,那个声音却还有话要说,不住将讯息送进他的耳中。
【请问,您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想留下的话,也可以哦。】
【无论想留多久,都可以哦——】
听着那些奇怪的话语,不知为何,沈玦的背后,泛起一阵寒意。
不太对。过去从来没出现过这样的提示,他得回旧仓库看一看。
“马上回去,等我的消息。”沈玦冷声道。
【收——到。】
那个声音没好气地“切”了一声,暂时切断了联系。
祝锦宸见沈玦神色不妙,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也能猜到不是什么好情况。
“你那边,出意外了?”
沈玦点点头,简单概括道:“像是系统出错。所以,我不会再在你们的世界过多停留,再过一会儿,我必须得走。”
祝锦宸了然颔首,向他伸出手。
“我明白。一定还有很多需要帮助的人,在等你去到他们的身边。走吧!——回到你的世界去。解决掉挡路的家伙,往前走下去。”
“让更多的人摆脱贫穷,变得富有……”
“然后,我会记住你的愿望。”
沈玦伸出手去,与他一握。
【第二世界,任务结束。】
话音刚落,一股莫大的推力卷地而起,扭曲了眼前的时空。祝锦宸本想好好看看系统如何离开,但不知怎的,无风无浪的舱室中,他忽然就迷了眼睛。
视线挪回来时,眼前已空无一人。
海涛声声拍打船舷,暗格空空如也。从今以后,他将孤身一人,踏上看不到尽头的旅程。
——但我记得你的愿望。
——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不会忘记你的梦想。
作者有话说:
怎么那么长(笑哭)预计还有一个尾更,今晚或者明天
第57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终)
时间折叠, 三百年岁月如丝,织出漫长画卷。
昭华号驶出大夏东南海域,穿过南洋诸岛, 一路走, 一路生意做不停。刊印着大夏文字的书籍,彷如被施加了魔法的新式机械,新奇靓丽的衣裳,玲珑可爱的首饰, 取代了往日的细丝绸与薄胎瓷器,成为了更受欢迎的交易品。
小岛上的人们像从前一样,奉上棕榈油、沉香、贵金属、象牙, 想要交换更多的货物, 却被祝锦宸严辞拒绝。他现在已懂得,劫掠这些自然资源,就是在无情谋杀这些土著民生活的土地,徒留下伤痕, 不会为他们的生活带来一丝一毫的改变。
比起这些笨重的俗物,昭华号显然对外邦民俗风土更感兴趣。每至扬帆离港时,昭华号上, 沉甸甸载满的, 必是当地土著居民以巧手制成的手工艺品与纤维织物。船家主人虽不怎么露面,却有经商谋略之大能。旁人眼中看不上的廉价手工品,经由他手调度,总能找到合意买家, 做成两全其美的买卖。
船队走走停停, 大夏的经书典籍, 也随之传播出海。上至三皇五帝、洛书河图, 下至骨牌博戏,斗鸡走狗,都跟着老夫子的念叨与小后生说的书传入南洋市井,为人反复咀嚼,津津乐道。
书汉文,着华服,不觉已是南洋一带最时髦的潮流。由是开始,昭华号正式走出大夏,成为了整个东南海域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补满水粮,加固船板,这支船队婉拒各小国国主的殷切挽留,再度扬帆,驶出南海,向西进入一片全然陌生的新海域。
新的麻烦接踵而来。不期而至的海龙卷,将粮船撞至粉身碎骨。磁场紊乱、仪表失灵,航路偏移,海上漂流不知身在何方。淡水告急,疫病肆虐,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眼前痛苦逝去,千名水手,至此十之去八。
一场海葬以后,祝锦宸拭干血泪,重编船队,轻装简行,经历漫长折磨苦难,终于在一个清晨,搁浅在陌生的海岸边。
这是与东方世界完全不同的土地,终年灼烧着热烈的日光。逃出幽灵海域,穿过死亡沙漠,走过肥沃河谷,闯入说着陌生语言的国度,新的冒险,再一次展开。
那些曾在故事中读到过的文字,化作一页页痛苦而甜美的真实,蛊惑他不断向前。
……
再后来,他去到了那造出怀表、雕琢出玫瑰圣母像的国度,在那里停留了很长一段日子,潜心体会学习他们的文化。他穿起排满金扣的丝绒礼服,腰佩骑士长剑,驾驶风帆战舰为女王出海作战,甚至还在异国册爵授勋,封妻荫子,度过了一阵子平静的生活。
但这样的日子,终究没有持续太久。他记得为昭华号命名时的初心,如今这个名字,在他心中又有了更深一层的意义。
华光照耀,大夏破晓。这般盛景,从未有一刻从他的想象中褪去过。身在天涯的三两旧友,也牵动着他的心弦。
新的商船队伍着手建起,昭华号的字号再次飘扬在风中。这一次,他要去往更远的地方,将大夏华服与礼仪风尚,带往寰球,照亮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三百年前,世上无人知你姓名。三百年后,昭华号跟随时代更迭,几易其名,却仍然家喻户晓——初时是商行,后来变作百货,到了当代,又被叫做集团。不变的是,它仍活跃于大众视野之中,占据着时尚界不可撼动的至高地位。
如今的昭华集团,旗下拥有多个不同定位的子品牌,从高级订制到快时尚,全线覆盖各年龄、各阶层的用户;全球各处,都分布有昭华集团投资、创立的实验室,致力于护肤美妆与面料研发两大领域,旨在为顾客提供更真实、有效的成分,探索前沿技术与民用商品的结合可能。
以科技引领先锋之美,这可能是流淌在昭华集团血脉中,独一无二的特色。
据说新型宇航服的制作,也有他们的科研人员参与其中。
至于昭华集团创始人本人嘛……
虽然在他身后,有千奇百怪的话本小说和二次创作流传后世,但从史料记载上来,他其实远没有这些狗血煽情故事中写得那么惨。
大夏在他离开以后,经历了一场颠覆性的“天元变法”,蝴蝶效应一般,改变了帝国的方方面面。到昭华号在西方世界扬名之时,大夏也完成了拉锯长达十年以上的内阁改制,形成了地方公选、多层议会选拔、中央议会决策的结构。首辅退位,当年定下的协议,当然也不复存在。
阔别故乡三十一载以后,祝锦宸重新踏上了大夏的土地。
此时他已年逾半百,但仍然没能闲得住。此后他又多次出海,为大夏留下了无数宝贵的地理、人文记录。凭借这些冒险事迹,他的名字也被记入了史书与课本,成为了有名有姓的冒险家、航海家。
而在他身体力行的感召之下,一个属于东方的大航海时代,缓缓拉开了序幕。
蛰伏于遥远东方的神秘古国,在世界面前揭开她神秘的面纱。如巨龙苏醒,长吟啸日。
百年以后,祝锦宸心心念念的那场破晓日出,终于到来。
……
不过,在这样一段卷帙浩繁、侧证颇多的历史之中,始终有一件怪事,历来是各代史学家、民俗学家研究时避不过去的痛点。
——那就是,《大夏华光录》这本奇书。
这本书所存副本不多,举世一览,应不过十几二十之数。但在大夏当朝,曾拥有过这本《大夏华光录》的人,尽是些高官名士,此为第一怪。
而这本书自身,与其说是一本书,还不如说是一件工艺品。
传说中分金掰两、精明似鬼的祝大当家,怎会不惜血本,造这样一套无用已极的工艺书籍,还不拿它去赚钱?道理根本讲不通,此为第二怪。
而最离谱的,就是这书的主角,不是祝锦宸本人,而是一位怪力乱神的散仙。
主角都是虚构的,那里面说的那些故事,到底有几分可信?
真中见伪,实实虚虚,竟不知道几分是真,几分是幻。
史学家和民俗学者们想破了头,无论如何也讨论不出一个丁卯来。
服装学者与文学评论家倒是异常高兴,前者不管你那故事真假,只抱着布匹样料与服装款式苦苦研究;后者大笔一挥,认为这小说作得极好,与那《知事二三言》一样,关心市井小人物的命运,是后世白话小说的起笔之一。
后来互联网兴起,网友百家争鸣,各大平台论坛中,每隔一段时间,就难免涌起一阵热议。
有网友发帖说,那个祝锦宸行动如有神助,几经杀身之祸,都能巧妙回避,侥幸逃脱,又在那个昏蒙时代敢为天下先,头一个发起技术改革……这怎么看,都是一位穿越者前辈!
也有人反驳道,如果祝锦宸是穿越者前辈,那么《大夏华光录》的存在,就说不通了。从《大夏华光录》的原文来看,也许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就是一本书。祝锦宸是个穿书者,知道剧情,改变了书中世界。
又有那认真将《大夏华光录》全部通读下来的认真读者,对以上两种论调都嗤之以鼻。他们声称,答案都写在书里了,只你们眼瞎,才看不出来。那一位姓沈名玦的散仙,分明就是个装在祝锦宸脑子里的系统。正因为有了系统开挂,我们的主角才能逢凶化吉。
不得不说,网文的套路是无穷的。这第三种猜测,还真蒙了八九不离十。
可是,世界始终是唯物的,学界当然不会理睬网路上开玩笑似的无稽之谈。这些缠身的八卦,未能提供到任何有意义的信息,只是让流落在市的《大夏华光录》身价倍增,进一步成为了拍卖场上众人争抢的珍品。
而过去明霞坊中珍藏的那一本《大夏华光录》,如今则被东海博物馆收入,列为展品,沉默躺在橱窗中,任众人肆意想象,描摹当年那一段绮丽岁月。
无巧不巧,在《大夏华光录》的展柜对面,还陈列着一个长方形的玻璃柜。柜中黑色的金丝绒一角,钉着一只漆制的雕花木匣,还有一柄造型剔透的玲珑钥匙。
这只恒温恒湿的密封展柜中,要展示的真正主角,是若干张古人手绘的造物图纸。
纸张历经岁月,发黄薄脆,墨迹也已风化,模糊毛糙。但那些以笔勾出的造型,似鲲鹏、似巨鲸、似火牛、似鱼龙……奇思妙想,天马行空,见者无不称奇。
展柜面前,走来一队学生。最前边的解说员打开话筒,面带微笑,为他们介绍面前的展品。
“这只木匣,是一位桑禾县的农民,劳作时在地里发现的。”
“木匣雕工精美,保存完好,看一眼就知道不平凡。他没敢打开,把电话打到了文物局。”
“谁想到,他这一个小小举动,救下了木匣中珍贵的文物资料。”
“……是谁留下这些图纸,现如今已不可考证。”
“学界普遍认为,正因为存在这些大胆的想象与频繁的试错,积少成多,引爆质变,才将大夏送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纪元。”
云动风扬,潮起潮落,沧海桑田几度,有长川直入汪洋。
而在远方,一只水鸟正飞过太阳。
*
三百年时光转瞬即逝,走过洪荒画卷,沈玦回到了旧仓库中。
天顶打下一束光,将亘古不变的昏暗照亮了一格。
望向唯一被照亮的那一列空货架,沈玦发现两张轻盈的小纸片,被摆在货架之中。
一张纸片上绘着那只镶嵌着红宝石的金怀表,另一张纸片上,则是那台被勉强拼凑起来、丑陋又笨拙的纺织机。
【无价之宝】,点亮了永恒的虚空。
沈玦心中一动,抓住了某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他从袖中起出那本属于他的《大夏华光录》,将它轻轻摆在怀表与纺织机旁。
作者有话说:
二世界到此完结,撒花!
每天都无法控制地爆字数,写的很累但是也很过瘾,如果您也能喜欢就太好了。
小沈的下一个世界,会去往未来。非传统星际,私设多,整体概念是星际公路片,有点像小王子,从一个星球旅行到下一个星球。女主是酷爱躺平的乐子人,小沈又要受苦了(x
谢谢大家的支持!——
现言预收:《星星向我》——
【人间清醒事业粉x理想远大不塌房】
李斯特是许欣心的偶像。
他糊穿地心,她不离不弃。
他戴机器猫头套,上一天几百块的拼盘商演,她在台下举灯牌。
他遭人诬陷,黑料满天飞,她搜集证据写长文,为他洗清名誉。
他创作遇瓶颈,她陪他走出自我怀疑,走上新的舞台。
她勤勤恳恳,追着李斯特跑了三个月,换来了偶像的真心告白。
许欣心:……
许欣心:我打车跑。
—
后来,李斯特凭一首《写给星星的情书》,转型大爆。
新晋顶流有个白月光的事情,很快传开。
“我不是爱豆了。现在,准我追你了吗?”
—
前小编辑后媒体人x前小糊豆后音乐人,相识于微,双向成就——
TO BE CONTINUED——
第58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1)
寂静的旧仓库中, 忽然传开一记清脆的爆破声。
一个挂满彩色和气球装饰的电子窗口浮现在虚空中,用的每一个字体都圆滚滚的,满溢着按捺不住的喜气。
【任务综合评级:A+!】
【评级解释:出类拔萃!请再接再厉哦!】
曾在船上听过的愉快声音, 雀跃地将字幕朗诵了一遍, 好像真的挺开心似的。
但念到句尾时,沈玦分明听到它鄙夷地“嘁”了一声。
这个矫揉造作的声音,和他所认知的世界意识,听起来实在不是一回事。
“你是谁?”沈玦问那个声音。
“你不像我所知道的——”
【你竟敢、怀疑我!?】
造作的声音恼羞成怒, 突然发作。
【质疑神明的罪,可是很重的。】
【准备好迎接惩罚吧!】
声音陡然拔高,声浪浩大, 所及之处, 连旧仓库都随之震动。
沈玦站在原地,退了两步,却见旧仓库只是摇动一阵,抖落了天花板上的几粒灰尘, 除此以外,再没其他。
【呃……】声音似也没想到自己如此无用,一时间尴尬语塞。
“惩罚结束了?那么, 轮到我说话了。”沈玦道。
他指着窗口中的【A+】评分, 对那个声音道:“我拿到了高分评价,你应该给我奖励,这是规则,向来都是这么做的。”
虽不知道这个新上岗的半吊子世界意识是怎么回事, 但合法劳动应得的基本权益保障, 他必须要主动争取到手。
“如果你是祂的话……就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他平静地指出这个事实。
第一次取得B+评分时, 他获得的奖励只有一些书、一口铁锅和一身皮肤。这些东西看似没用, 却也在后来的旅途中,或多或少帮上了他的忙。
而且吧,获得任务奖励,终究是一种对任务工作的肯定。
第二世界的任务显然更复杂,好不容易获得A+评分,他才不想轻易放弃!
【你这本蠢书! 我当然会给你奖励了,我只不过……只不过还在思考。】
【对,没错,我在思考,要给你什么奖励……】
声音的气势消解下去,明显有些色厉内荏。
沈玦很有耐心,等待它的回应。
第二世界的评分比第一世界整整高了一档,他也在分析其中的原因,不急着离开仓库,赶往下个世界。
他能确定的第一点,就是收入总数目与任务耗费时长,都与最终评分没有直接联系。
两个世界同样都是完成一百万的目标,用时都在三年左右,没有太大的差别。对分数造成影响的,肯定是别的要素。
整个任务流程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货架上现在摆放着的那两件【无价之宝】。在第一世界中,他并没有发现类似的道具;但在第二世界中,这两件标记为【无价】的商品,都对整个任务造成了举足轻重的影响,甚至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小世界的发展路径。
是否获得、善用【无价】的商品,很可能就是影响评分的关键因素之一。
而第二个因素,在沈玦看来,也许是“影响力”的大小区别。
林柚的【好好吃饭】固然是脍炙人口的品牌,整体的经营状态,却有些飘摇风雨中一盏孤灯的意思。是都市中的桃源乡,却未能逆势而行,迎战餐饮市场的资本倾轧,只能做到独善其身。而祝锦宸的【昭华号】,则乘着洋流暖风,将企业文化和大夏文明直接推广到全球每个角落,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大夏后来的文明路线,影响力自然更大。
人格千面,宿主性情不同,志趣不同,没有孰优孰劣。但根据最后的综合评分来看,后台是存在明显的偏向性的。
这个看似随便的暴富任务,其真实目的,应是希望他尽可能影响、改变每个小世界。
那么,眼前这个新上岗的实习生,又是怎么回事?
“你打算想到什么时候?”沈玦决定催一催他。
【别催,别催,正在联系客服,调配额度……】
声音心不在焉,似是在无限忙碌之中。又过了一会儿,它突然播放了一小段音质刺耳的合成音乐。
伴着那段一股塑料味儿的合成音,空中忽然不明不白,出现了许多空白的支票簿,打着旋拍在旧仓库中。
【恭喜!恭喜!这些都是给你的奖励喔!】
【空白支票,数字随便填!无论写多少,写任何种类的货币,我都会兑现!全部都会兑现!】
【欢喜吧!鼓舞吧!疯狂吧!亿万富翁!只要写下一个数字——】
气球爆炸和彩带喷发的音效不绝于耳,配合着刺耳的欢呼声,吵得人头疼。
沈玦俯下身,从地上捡起来一本支票簿,翻开查看。
这的确是支票簿没错,但又不同于人类常用那种支票簿。上面没有印刷银行的名字,只有取款数目、币种和领取人签名。与其说是支票簿,更像是神话故事中,那种把灵魂卖给魔鬼的便宜契约。
得问问清楚注意事项。
“取款账户是?”沈玦问道,“有提现手续费吗?如果账户里没有钱怎么办?凭借个人信用预支吗?”
“预支付款,年利率多少?有还款期限吗?逾期不还,是否也设立了未公开的惩罚措施?”
他将支票簿往地上一摔,道:“解释清楚以前,我不会在你的纸上写一个字。”
满地的支票簿忽然间化作碎屑,片片消散在翻舞的灰尘中。
【啊!——————】
声音凄厉地惊声尖叫,好像一台老式电脑磁盘,在刺啦刺啦地运转。
【我……我要惩罚你!你这个可恶的家伙,竟敢拒绝我的奖励!让我看看……这个,那个……还有那个……】
【啊哈!找到了!】
【加上一个零,再加一个零,再多加两个三个四个……】
【——设置完成!】
不好的预感,拂上沈玦的心头。
“你做了什么?”
【稍微、提高一点、你的任务难度——】
声音信心满满地回答他。
【一百万的上限,太少了、太少了对吧?作为奖励,我会满足你的心愿!】
【下一个世界,你必须帮助宿主赚到整整一、万、亿,才能完成任务哟!!!】
【当然,如果在赚到一万亿之前,宿主就去世了,那任务当然就——永远都完不成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好享受你的新世界吧!】
【最好留在那里、再也不要回来了!——】
在沈玦反应过来前,眼前的空间瞬间扭曲,将他卷入其中。
——那么,资料呢?……
这是卷入时空旋涡前,沈玦脑中最后一个念头。
……
眼前出现的,是冲YHDJ破大气层的火箭,环绕于引力圈的卫星,漂流于星海的空间站,扯动空间前行的载人飞船。时间不断向前,最终来到无限星海之上。
年轻的恒星在玫瑰色的星团中燃烧,外围环绕着无数大小不同、错落有致的行星。每一颗行星是一座城市,被液氮覆盖的低温星球,属于所有科学家;灯火璀璨明灭的华美星球,其上居住着偶像与明星;堆积着高楼大厦的灰白色星球,是金融家与银行家的乐园。这些五彩斑斓的行星,构成文明高度发达的中央星域。
而在主行星圈的外围,则分布着大量的暗星与半行星。它们向中央星域源源不断输出矿物、能量块、反应物,支撑起整个中央星域的运转,也被人们看作是联邦的屏障与缓冲带,阻隔外域不可知的危险。
亿万行星中,沈玦看到了一颗被不同颜色、分成多个几何片区的小行星。
它运行的速度不紧不慢,日夜轮换的速度和地球差不多。
这次任务的宿主,就在那颗星球上。
中央星域,第三百二十八区,艺术家之星。
……虽然是这样命名的,但实际上,这颗星球除了穷以外,似乎并没有什么艺术家的气质可言。
宿主的记忆,下落的瞬间,大量流入沈玦的意识之中。
——太丑了,实在太丑了。姜明星,你是不是艺术家?
——全都做错了。客户的愿望,就是我们致力追求的目标。你一定不能忘记这一点。
——客户反馈,说觉得还是第一版比较符合需求,我拿第一版给他们,你可不要生气啊。
——通常来说,我们的平均工作时间应当超过十个小时,而你,远远没有达到标准。
——姜明星,所有员工中,你的单位收益最低。我们经过痛苦的考虑,才做出这个决定,请你谅解。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有时候,我会很难控制自己。毕竟,你们也知道,我是缺陷体,可能就是会……不太稳定。”
“……但我真的需要这份工作。我理解公司,公司……可以理解我一下吗?……”
女孩恳求的说话之后,是电子门被关上的声音,以及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发生了什么?
或许是发生得太近了,沈玦没来得及捕捉到这一段画面,就落入小世界中,站在了一条雪白笔直的大道上。他身旁两侧是一畦一畦绿植和鲜花,每一蓬都圆润蓬松,有如复制出来一样;配着精心规划、一尘不染的街道,十分赏心悦目。
透过植物的缝隙,能看到一座白色的喷水池,和一个抱着一堆杂物,坐在喷水池边的年轻女性。
哔地一声,她的头顶闪现出一个电子窗口。不同于以往的是,这一次的窗口格外大,还将每一项欠款、存款都清楚罗列了出来。
住房贷款:22.68万。
信用卡贷款:3702.78元。
助学贷款:20.23万
可支配余额:1.67万。
……
应该是家里比较穷,靠助学贷款上的大学,毕业以后还没清完助学贷款,就急着拿工资付了首付,买了房。
这个时代的房价看起来还算便宜,贷款未清就买房,买得对不对,姑且稍待别论。
但高达二十万的助学贷款,多少贵得有些过分了。
可是,明明失业了,还欠了许多钱——
她为什么,在笑呢?
作者有话说:
这是一个星际社畜被开去旅行的……故事!
第59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2)
姜明星, 女,二十四岁。星际联邦中央星域合法公民,住在第328号小行星, 工作也在第328号小行星, 平生最大的梦想,就是过平静的生活。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她像往常一样,闹钟响三次以后,才从床上起来。明知道就快要迟到了, 她还是在镜子前面,涂了眼影,抹了口红, 拎起一只和衣服颜色相配的环保袋才出门。
人类能探索外太空, 发明曲率飞船,却还是没能发明自动化妆机,真奇怪。
时间是九点二十七,她要迟到了。
不重要, 那就迟到吧。
她为一间名叫【美梦成真】的小型设计事务所工作,事务所面向全星域,承接各类梦境定制业务。姜明星主要负责三维环境设计, 与平面组、特效组、动画组、音乐组同事配合, 带你遨游幻想,美梦成真。
……不好意思,混入了官方的广告词。现在,还是来听一听姜明星本人的声音。
“你知道吗?我用了整整一个月时间, 反复做一盒沙丁鱼罐头。”
“如果你的梦里需要沙丁鱼罐头, 欢迎你随时联系我。”
“下订单的主顾, 是一位超级市场的部门经理。他希望他的梦里有无数的罐头。蔬菜罐头, 番茄丁罐头,沙丁鱼罐头。”
“还要有特别大的折价广告牌,红色的底,写着黄色的感叹号。顾客要人山人海,填满超市的每一个角落。”
“然后,他就开始挑刺。他不满意我做的沙丁鱼罐头。”
“鱼身排得太密了,要不就是太稀疏了。罐头的颜色用的不正确,字体大一点的同时,还要再小一点。包装设计看起来要高雅脱俗,又要亲切可口。”
“后来,只要我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无数的沙丁鱼……还会变大变小,变疏变密,自动调节,匹配所有需求。”
“想把我的梦送给他。”姜明星如是说,“谢天谢地,求求你,把我的脑子挖走吧。”
如果上班只是为了做沙丁鱼罐头,换谁都会迟到的,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
*
九点三十五分,姜明星通过“飞来游路网”,到达了事务所。
飞来游路网是一种以太传输装置,可以在两点之间进行双向高效跃迁。如果只需要上班和下班的话,飞来游路网是最合适的公共交通设备。
客流量过大时,飞来游路网也可能发生故障。曾有乘客到达公司时,发现自己把胳膊落在了家里。通过复杂的骨骼再造手术,才恢复健康。飞来游路网的创始人就此事进行了诚挚的道歉,又提供了巨额保险金的保险套餐供所有人购买。在那以后,人们就忘记了曾经发生过的事故。
毕竟,通过飞来游路网,通勤从此只需一秒,谁会不心动?
九点三十七分,姜明星踏进了事务所办公室。她去机器边接了一杯咖啡,装出一副早就到了、只是在吃早餐的模样,不动声色地走到工位坐下。
迟到七分钟,实际上没有什么意义,甚至不能多睡十五分钟。但迟到七分钟,带给她一种小小的胜利感,能让她愉快地工作一整天。
人还没坐下,空中就跳出一条小小的对话框提示。
“姜明星,来我办公室。”
发信人是设计组组长徐凯莉,姜明星的顶头上司。放下咖啡,放下手提袋,姜明星开开心心地向走廊尽头的大办公室走去,路上又和好几个同事打了招呼,问了早安。
最后她停在那扇门前,伸手轻敲了敲。
“凯莉姐。”
“进来。”一个成熟的女声在门内响起。姜明星推门进去,见到两个人。
坐在大办公桌后面的是徐凯莉,独当一面的精英组长。旁边的小沙发上,则坐着一个端正标致、额头光洁、头发乌黑的甜美女孩。
她看到姜明星,程式化地微笑了一下。
姜明星看了她一眼,发现她胸前别着人力资源组的名牌。
有传言说,人力资源组的小姐姐都是人工智能,所以永远端庄,从不动怒。今天看起来……说不定,是真的?
屋里只剩下最后一张空椅子,她坐下。
人工智能开口道:“姜明星小姐,很遗憾地通知你,你被开除了。”
“因为中央星域和环带星域边境地区发生冲突,星石蜡市场价大幅上涨,导致事务所运营成本也超过了临界值。”
“所以,你被开除了。”
星石蜡姜明星知道,是环带星域特有的一种矿物,制作梦境蜡烛必须要用到的材料。
但……因为边境打仗,所以我必须要失业?这算什么理由?
徐凯丽看着姜明星变幻莫测的神情,咳了一声,道:“303,你解释给她听。”
人工智能微笑着道:“我们盘点了最近六个月内,所有员工的工作绩效。明星,你的单位收益是最低的。另外,你经常迟到早退,考勤问题也很严重。我们经过痛苦的考虑,才做出这个决定,请你谅解。”
姜明星留意到,她突然把称呼从“姜明星小姐”换成了“明星”,试图在拉近距离。
她求助地看向徐凯莉:“老大,你也对我的工作……不满意吗?”
“那个沙丁鱼罐头,我做了整整一个月!”
“还有之前那个,堆满钞票的浴缸……你知道那有多困难,对吗?十万张钞票,每一张都要有新旧差别,为了真实感……真实感就是一切!”
“还有那个大明星的梦……百万人演唱会。真的要一百万那么多,差一个都不行……”
徐凯莉道:“我很遗憾。”
人工智能道:“那么,姜明星小姐。麻烦你在这两份文件上签字。”
……
姜明星,女,二十四岁。星际联邦中央星域合法公民,住在第328号小行星,刚刚失业。因为实习期被无限期延长的关系,没有拿到一分补偿金。
此时,她最大的梦想,是和平静的生活说再见,把公司炸成一朵烟花。
……上星网提问如何炸掉公司,会有人身安全风险吗?
可她理智尚存,也知道未离职的员工本身就像是炸弹,每一个摄像头都在盯着自己。于是她就把梦想做了一些简化,只希望能到餐厅蹭一顿午饭,再打包一些点心回家当晚餐。
不想和同事撞个正着,她装出一副工作很忙的样子,直到午后一点才一个人去餐厅。靠近餐厅时,她却听到徐凯莉在和另一个人在讲话,期间还提到了自己的名字,忍不住驻足不前,偷听了起来。
“姜明星,是个缺陷体。”徐凯莉道,“早知道就不该招她进来。学历欺诈。”
“她是我见过最麻烦的员工。太自我,太想加入自己的表达。但我们是艺术家。艺术家应该做什么?艺术家应该满足别人的梦想。”
“没有人承认的艺术,是艺术吗?”
“我们需要稳定的美。是稳定的美。”
姜明星没有去餐厅拿吃的。她想先实现梦想,大的那个。
回到工位上以后,姜明星继续假装忙碌地工作。事务所不希望离职的员工影响在职同事的情绪,通常会要求他们平静地在工位上假装到下班。这样第二天来上班时,同事只会以为这位员工“家中有事离开”或是“死了”,不会以为有同事被开或是主动辞职,这就是公司的愿望。
一小时以后,假装工作的姜明星借用了一下公司的3D打印机。她借口要打印一份梦境样品,然后从打印机的出货口拿出来了一条星石蜡材质的沙丁鱼。
“哇哦。沙丁鱼。”对桌的同事赞叹道,“我就说过,等你做得多了,就会对它们有感情。对不对?你现在也很喜欢沙丁鱼了。”
姜明星笑眯眯道:“没错,我最爱沙丁鱼了。”
呸。
午后三点,是徐凯莉的周会时间。确认她人不在办公室以后,姜明星拿着那条沙丁鱼,大大方方走进了徐凯莉的办公室,把沙丁鱼放在她的办公桌文件下面。
这条沙丁鱼是她特制的梦境,只要徐凯莉本人翻开文件,碰到沙丁鱼,沙丁鱼就会爆炸,徐凯莉周围五米范围,都会短暂地陷入一个全都是腌制沙丁鱼的梦境里。
摆好沙丁鱼,正想偷偷溜走,姜明星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糟糕。难道是徐凯莉忘拿东西,回来取了?
那她可得快点逃走。
姜明星故作镇定,快速从徐凯莉办公室出来,在走道上与徐凯莉擦肩而过。徐凯莉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眼,没多说什么。她急着去办公室拿东西,没空和离职员工多说话。
“明星?你要出去办事吗?”
同事见姜明星急匆匆地从桌上拎着一大包东西要走,多事问她。
姜明星胡乱应了两声。她得抓紧时间跑,按照徐凯莉的速度——
咸鱼马上,就要爆炸了!
她抱着手提袋一路小跑下楼,直冲到楼下喷水池边时,这才听到写字楼上,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与之一起飘散开来的,还有一股稀薄的咸鱼罐头味儿。
自然梦境中是没有气味的,但人工的梦境中,可以根据需要,加入特定的味道。为了让徐凯莉也体验一把被沙丁鱼侵蚀人生的感觉,姜明星特别在咸鱼炸弹里面,加入了咸鱼味道的要素。
现在徐凯莉的办公室,肯定已经被炸翻了吧!
——姜明星!你怎么敢!
——你这个、不稳定的、可恶的、有害的、缺陷体!
她好像都已经听到,徐凯莉在办公室里,气得跳脚大骂她的模样了。
“哈哈哈哈哈哈——”
姜明星捂着肚子,笑得浑身没力。
虽然没有工作了,确实有点儿麻烦。
但明天的事情,那就明天再说吧。
神思一晃,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精神体。外形是个穿着运动服的男生,年纪比她还小。
“用一条咸鱼,炸掉她办公室的人,就是你吗?”
指了指对面大楼的全息幕墙,他道:“你上实时动态新闻了,姜明星。”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因为对之前的版本不太满意(哭)我全改了
已食用的小天使们对不起
第61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3)
328号小行星上分布着几千幢写字楼, 每幢写字楼都装满了工资低廉的艺术家。
工作间隙,抬起头来,看一眼窗外大楼幕墙上的实时动态新闻, 是艺术家们繁忙工作中最后的快乐。
平时, 摄像头无处不在,监视着这颗星球,将人们的一举一动收录进数据库,既防止意外事故发生, 也从中捕获有趣的新鲜事。概率算法会从这些实时录影中,选出概率最小的离奇事件,送上直播墙, 分享给全星球的人民。
而现在, 每一座大楼的墙上,都在反复地播放几分钟前,徐凯莉办公室中的画面。
姿态优雅的白领女士,拿起文件, 小指一勾,碰到了档案下面压着的沙丁鱼。沙丁鱼吹气球一样,鼓涨起来, 越膨越大, 变成一个鼓鼓囊囊的圆形气球,然后“砰”一声炸开。
以徐凯莉为中心,无数条腌制过的、身上带着酱汁的、瞪着死鱼眼的沙丁鱼喷射出去,黏糊糊贴满办公室每个角落。沙丁鱼从墙上滑落, 酱汁在白墙上留下长长的污渍拖尾, 徐凯莉断断续续地尖叫着, 抱头鼠窜, 最终双眼一白,倒在沙丁鱼堆里。
考虑到观众的接受度,直播墙屏蔽掉了咸鱼的气息。
即使如此,胡乱尖叫、满屋子乱窜的徐凯莉,也已经非常滑稽好笑。
直播墙上,代表点赞的红心心一路升腾,还有人送了几艘飞船以资鼓励。
这些打赏会被纳入社会基金,用于城市福利建设。至于幕后的创作者,一毛钱也分不到。
姜明星本人,也不想与这个直播节目扯上关系。
“她晕过去了!”姜明星惊讶道,“可这关我什么事呢?”
“我只是一个做什么都需要别人帮助的实习生罢了。实习一年以后,我已培养出了良好的职业素养。你能理解吧?我不可能做出那种不理智的事。”
好吧,她确实没想到徐凯莉会晕过去。在她的想象中,徐凯莉这时候应该在办公室破口大骂才对。
但这又关她什么事呢?
这场沙丁鱼狂欢节,可是纠缠了她半个月的噩梦啊。
徐凯莉身为更优秀的“标准体”,精神韧度难道还比不过她这个缺陷体吗?
她不会觉得愧疚,一点也不。
沈玦:“……”
……是因为时间跨度太大了吗?文化代沟太严重?
这一次的位面,和这一次的宿主,都有点儿难言的诡异。
“为什么你不愿意承认?这只是个恶作剧罢了,并不算什么大事。”
权衡了一下,沈玦还是决定提醒她:“我想,办公室里,应该也安装了摄像头吧。只要调出录影,谁都会知道是你做的……”
“……好吧,即使没有录影,能想到的嫌疑人,也只能是你。”
姜明星打了个哆嗦。她突然就笑不出来了,阴沉地垂下了脑袋。
这个精神体为什么非要出现在这里?让她不高兴,他就高兴了?
“弟弟,你怎么回事?”有点懊恼,她故意出言不逊,“依我看,你也不太正常。”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没有主控者操作,自个儿到处乱逛的精神体。你是不是……”
她敲了一下自己的脑壳。
“你疯了?”
沈玦:“……”
这里在场,到底是谁疯得更厉害?
“我不是精神体。”沈玦道,“也不是你弟弟。我是一个致富系统,你可以叫我沈玦。我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帮你赚到……”
呃……赚到一万亿。
太离谱了,说不出口。说出来的话,就好像会和这个奇怪位面融为一体一样。
但这是他的任务目标,必须要许下承诺。
“帮你赚到,一万亿……”他艰难地喘了一口气,“改变你的人生。”
“果然疯了。”姜明星确信地点点头,用打量病人的眼神看他。
“那你先帮我找份工作吧。”
“我们实际一点。”
*
不太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总之当沈玦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好像已经被姜明星理解成了某软件新出的智能管家,连上了她的光脑终端,开始搜索328号小行星上的招聘讯息。
以及,至今为止,他们都还坐在那个洁白的喷水池旁边。
下午三点半,正是上班时间。街上偶有小型飞行器与无人车来去,出现频率很低,没有一个行人,场面寥落冷清,倒是没人注意到他们。
……尽管如此,一直坐在街头,也实在是挺奇怪的。
看招聘信息,为什么不回家?星际人的家园意识,有这么薄弱吗?
可姜明星终究是位女性,沈玦如果先出声问她要不要回家,就太没礼貌了。
于是姜明星不动,他也不动。
328号小行星是专门分配给艺术家工作、居住的星球,操作姜明星的光脑进行搜索,跳出来的招聘信息,就全都是本地的设计、美术向岗位,要找到合适匹配的职位,其实挺轻松。
沈玦挑了几个和姜明星履历比较匹配、待遇条件也比较理想的岗位,投递简历。姜明星不关心他的工作细节,只要能听到网页跳转的清爽音效,就能知道求职流程还在进行,她没什么好操心的。
她开了全息模式玩游戏,两只手对着一片空气捏来捏去,偶尔迸出一阵毫无危机感的笑声。
如此这般,重复了几轮相似的动作,过去十几分钟以后,眼前的投影屏上,忽然弹出了一个巨大的红色报错视窗。
一个冰冷的机械声扬声说话。
【很抱歉。】
【因检测到您的信用分异常。我们将暂时关闭您的投递渠道。信用异常期间,您可继续浏览网页讯息,但不能进行包括投递、招聘、面试、修改资料等操作。】
【感谢您的理解。】
“关掉。继续。”姜明星头也不抬,随口下令。
沈玦把这个窗口关掉,打开了一个新的招聘网站。
没过几秒,新的招聘网站也弹出了一排报错。
【很抱歉歉歉——】
仿佛约好了一般,招聘网站、兼职平台、社交媒体、水电账户、银行信息……所有光脑中安装的软件,次第接龙争先恐后地报错,机械语音,交织成一片混响。
不过一会儿,沈玦的面前已堆出了一片血色的海洋。
……就算想关,也关不过来。除非重启断网,否则不可能赶得上窗口弹出的速度。
姜明星终于关掉了手上的游戏窗口。她扭头过来,眼神空洞。
“我就知道。”她说。
“完蛋了。”
“他们会来抓我,我会被逮捕,会被洗脑,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沈玦不知道她为何说得那么严重,在连上光脑以后,他已经初步检索、了解了当前位面的基本知识,知道姜明星的行为,违反了《办公室和谐公约》,《美好城市公民守则》等几条不太重要的法案。
的确会被扣除大量的信用分,行动上也会受到一些限制。
但应该不至于……看不到明天的太阳这么夸张。
他道:“我查过了,你的行为,影响半径没有超过十米,且没有造成实质伤害,应该只会被扣除一定量的信用分。”
“在星网上做福利任务,就可以获得信用分。所以你不用太担心,做够福利任务,你的生活,就能恢复正常。”
听到“福利任务”这几个字,姜明星的面色一阵铁青。
她生无可恋地摇摇头,道:“别说得那么轻松。你根本——不懂——”
沈玦瞪大眼睛望着她。从刚才看到那片红色窗口开始,姜明星就好像突然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呼吸急促,大口大口喘气,还剧烈地发着抖。
“我——找不到工作了!”她胡乱地挥着手,忽然站了起来,“走着瞧吧!整个328行星,都不会有人再敢雇我了!——”
“谁会雇一个——在上司办公室里放炸弹的——————”
说到这里,她自己先愣了一下。
……
是啊。是谁啊,在上司的办公室里放炸弹。
不是她自己吗?
这不是有病吗?
“不能理解。我为什么啊!?”她捧着双颊,惊声尖叫,“我为什么花三小时做一个定制版的沙丁鱼罐头,没有报酬,还冒着被扣分的风险,偷偷把炸弹放进她办公室!?”
“我就是个——”
她捂着自己的嘴,没把最后两个字说出口。
自知失态,姜明星刷一下转身,大步走向附近的飞来游路网传输站,掏出交通卡片,强迫式地刷上闸机。闸机受了刺激,发疯似的大叫起来。
【很抱歉!】
【很抱歉!很抱歉!很抱歉!】
飞来游路网最重视安全,当然不会放一个信用分异常的乘客进站。
姜明星杵在原地,缓缓把交通卡片放回包里。
她委屈得要命,眼睛里甚至闪出了泪花。
沈玦完全搞不明白她的行动逻辑,心里全是巨大的问号。
先是阴阳怪气,然后歇斯底里,现在又哭哭啼啼。
……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不期然间,来到当前位面后,被频繁提及的一个名词跃入他的脑海——
——缺陷体。
意识驱动之处,光脑立刻快速反馈出词条,给了他明确的定义解释。
【缺陷体:身体素质达标,但在心理情感测试量表中,有一项或者多项不合格的个体。被定义为缺陷体的个体,多罹患有程度不同的情感障碍,表现为易焦虑、易怒、喜怒无常、情绪不稳等症状。】
【其他关联词条:超等体 | 标准体 | 残损体。是否查看更多?是/否】
——是。
走到姜明星身边时,沈玦也将这个位面的百科资料简单扫了一遍。
从光脑中抽出一张地图,在姜明星面前摊开,他道:“要不要走回去?”
“328号小行星的面积,不超过三百平方公里。基础建设铺得很完善,传送带、升降电梯和索道遍布整颗星球。既然没法乘坐公共交通,就不要再做无用功了。”
……还可以这样?
姜明星低头看了一眼。还好,她不太喜欢高跟鞋,今天穿的是一双粗跟短靴,确实可以走路。
每天不是搭乘飞来游路网出门上班,就是乘坐无人飞行器来去,她都忘了,还有这么简单的办法。
“可是,我不认路。”她假模假式地推辞了一下。
“我知道怎么走。”沈玦简短道。
“……真没想到。”姜明星怔了一下,饶有兴趣道,“金融助手,还带导航功能呢?”
间歇性发作已经过去,她恢复到那个阴阳怪气的模样,呛了沈玦一声。
“快给我看看,你还有什么别的功能。”
她眼睛发亮,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新玩具。
作者有话说:
前一章昨晚大修过了,如果感觉接不上,可以回头看看(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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