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绝路
裴玄霜心脏骤缩, 呼吸变得困难。
谢浔,居然将孙家姐弟抓了过来,威胁她……
一瞬间的狂怒、愤慨、恨怼将她吞噬, 她想要冲出去救他们,可理智告诉她,她不能这么做。
她不能让谢浔如愿,导致自己功亏一篑。
婉心……对不起……
她红了眼, 在心中不停默念。
谢浔俯视天地, 听着林中轻柔的风声, 心情愈发的不耐。
他昨夜一夜未睡,今早头痛欲裂, 他知道, 若还不能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 屡屡忤逆她的女子找出来, 他将戾血狂暴,做出一些自己都无法控制的事情。
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了,他留给她反省的时间够长了, 希望她……别再让他失望。
“开始吧。”谢浔淡淡下令, “唤她出来。”
蓝枫道了一声“是”,冷眼如刀地扫向孙婉心,孙云卓。
孙婉心无动于衷,半死不活。孙云卓打了个觳觫,扯着嗓子大喊:“玄霜姐, 你在哪儿啊?我是云卓,你出来见见我好不好?”
“我和我姐姐都在这儿呢!我们很想你!我们想见一见你!你别怕, 这里不会有人伤害你的!”
“再大声点。”蓝枫用剑柄抵住孙云卓, 催促。
孙云卓呜咽一声, 清了清嗓子后声嘶力竭地大喊:“玄霜姐!你出来啊!快出来!你不是最疼我,最亲近我姐姐了吗?如今我们姐弟两个就在这里,你为何不出来见我们?”
“玄霜姐,你忘了我们三个人之间的感情是多么的要好了?你忘了你承诺过,要帮我娶媳妇,要给我姐找一门好婆家了?”
“玄霜姐,我和我姐想见你一面!你出来啊!”
孙云卓高亢的声音在山谷之中久久回荡,飘入裴玄霜的耳中犹如洪钟击撞,振聋发聩。
她忍不住回想起三年来与孙家姐弟相处的点点滴滴,她做出的承诺,她从来都没有忘,可如今的她自身难保,又如何去履行那些承诺。
她无可奈何,愧疚不已,心随着孙云卓的呼喊声裂成一块块碎片,痛苦难耐,恨意铺天盖地。
孙云卓呼喊了近一盏茶的时间后,终是把嗓子喊哑了。
可惜他除了吓走了一树飞鸟以外,连只野兔都没吸引来,遑论喊出一个大活人了。
他不安地去看蓝枫,蓝枫沉了口气,去看孙婉心。
“你来。”
孙婉心正盯着脚边的一根狗尾巴草发愣,听到蓝枫的话,甩了甩遮盖在眼前的发丝道:“来什么?”
蓝枫目光一凛:“你说来什么?”他提剑指着孙婉心,“劝你少耍花样,老实照做。”
孙婉心盯着蓝枫手中的剑看了一会儿,冷笑一声直起身来,朝四周望了望。
裴玄霜盯着衣服上头发上落满杂草,狼狈不堪的孙婉心,狠狠咬住了唇肉。
“玄霜,你在这里吗?”孙婉心一边四周寻找打量,一边温柔地问,“我不知道你在不在这里,但既然他们都说你在,我就当你能听到我说的话。”
她在蓝枫的凛凛注视下长叹了口气,脆生生地道:“玄霜,你听着,你若在这里,你一定要藏好了!你千万别出来!就算他们杀了我,杀了我弟弟,你也别出来!咱们命如草芥不假,却也不能由着他们摆布!他们以为用些卑鄙的法子就能让咱们低头,咱们就偏要宁死不屈!”
“玄霜!你千万别出来!你别让我瞧不起你,也别让我瞧不起我自己!”
裴玄霜怔怔地听着孙婉心的话,生生从唇上咬下一块肉来。
“住嘴!”蓝枫冷峻的面孔被孙婉心气得青白,他将孙婉心拽至面前,用力掐住了她的下颌。
孙婉心握住蓝枫的手腕,挑衅地瞪着他。
“怎么了?你让我喊我喊了,听不惯你便杀了我!你以为我怕你?”
“你!”蓝枫怒目切齿,当真弹开了剑扣,引长剑出鞘。
“蓝枫大人!不要!不要杀我姐!”见蓝枫动了杀气,孙云卓登时吓得魂都没了,他拽着蓝枫的衣角苦苦相求,“蓝左使,小人就这么一个亲姐姐,求求蓝枫大人放过她,不要杀她!我喊,我来喊,只要裴玄霜听得到,她一定会出来的!”
说着一抹鼻涕眼泪,继续对着茫茫大山呼喊:“玄霜姐,你到底藏在哪里?你快出来啊!”
“我爹我娘对你有恩,你不能忘啊!当年,要不是我爹爹好心收留了你,你能躲过流寇的迫害吗?你能活着来到京城吗?玄霜姐,你不能恩将仇报啊,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姐弟俩因你受难而置之不理啊!”
“玄霜姐,你出来好不好?你和侯爷把话说清楚。侯爷对你那么好,无论你做错了什么,侯爷都会原谅你的!你不知道,你跟了侯爷之后,咱们家有都多高兴,大家都很羡慕我,因为我有一个有本事的姐姐。玄霜姐,能嫁给谢侯爷是你上辈子积攒来的福气,京城中多少名门贵女上赶子想进武安侯府的大门,如今侯爷抬举了你,又那般宠爱你,你、你要惜福啊……不要做不识抬举的蠢事!”
“云卓!你给我闭嘴!”
孙婉心因孙云卓一番话气红了脸:“你这个自甘下贱,仰人鼻息,没有出息的东西!你自己不争气就罢了,还敢胡诌些歪理来膈应人!什么叫不识抬举?你巴巴的给人家当狗腿子,被人当做玩意似的摆弄于股掌之间就是识抬举了?你、你简直愚不可及!我孙婉心怎么会有你这么个混账弟弟!”
孙云卓眼睛一瞪,吵道:“姐!你疯了?我一心一意的想救你,你还骂我!若不是玄霜姐得罪了侯爷,你我姐弟能落得这个下场?侯爷如此看重她,她只要好好跟着侯爷,便能拥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咱们一家也能跟着沾沾光,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咱家好啊,我哪里蠢了?”
“你!”孙婉心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捡起一块石头朝孙云卓砸了过去,孙云卓不甘示弱,冲过来便要和孙婉心争斗,蓝枫见状一巴掌将孙云卓撂在地上,并稳稳扶住了气得站也站不住的孙婉心。
“你滚开,你少碰我!你跟你那主子一样恶心!”孙婉心泼妇似的挣开蓝枫的手,含泪紧咬着牙关,“你们或许理解不了玄霜的心,但我能理解的了。我们女儿家清清白白的,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只想简单安稳地过日子!只想自由自在的活着!我们不稀罕什么泼天的富贵,也不愿意做权贵手中的玩物和傀儡!所以,就算你们现在杀了我,杀了我这个不争气的弟弟,我也不会劝导玄霜,让她出来送辱!”
“住口!”孙婉心义愤填膺的话声刚落,蓝枫便大声怒斥,“再敢出言挑衅,本使立刻将你的舌头割下来。”
孙婉心杏眸圆睁,不服气地瞪着蓝枫。
“好了蓝枫,放开她吧。”站在不远处的谢浔笑容玩味地扫了孙婉心一眼,带着一丝讽刺的敬佩道,“不愧是志同道合的好姐妹,行事作风,竟是如此如出一辙。”
“夸赞”完孙婉心后,谢浔又问了孙云卓一句话:“你刚才说,她曾遭受过流寇的迫害?”他眉目一沉,“哪里的流寇?”
与孙婉心怒目相瞪的孙云卓面上立刻挤出屡屡微笑,他毕恭毕敬地答:“回侯爷的话,玄霜姐当年流亡逃难之时,在汉中与我父亲相遇,汉中那一年闹了灾荒,流寇极多,经常掳劫手无缚鸡之力的良家女。玄霜姐当时孤身一人,样貌又标志,且生着重病,极易成为流寇的目标,是我爹爹将皮子套在了她的身上,把她打扮成了小猎童,这才助她逃过一劫,顺利来到玉蜂山。
闻言,谢浔长眸一觑,陷入沉思。
她本是雍州人氏,入京应向西而行,怎的去了北地汉中。
当然,现在不是调查这些的时候。
他给了她最后的机会,可她……还是没出来。
谢浔捏了捏额间,往前走了两步。
裴玄霜盯着那抹越来越近的身影,肝胆俱裂,椎心泣血。
就在她以为谢浔会发现她的藏身之所的时候,他忽然停下了脚步,站在距离她只有两丈远的地方凉茫茫地道:“还是不肯出来是吗?好……本侯给了你一天一夜的时间来考虑,看来,你是要糊涂到底了。”
“可本侯并非绝情无义之人,裴玄霜,只要你肯立刻出现在本侯的面前,本侯可以对之前的事既往不咎。本侯说到做到,回去之后,你依然是本侯最宠爱的女人。”
“机会只有一次,你考虑清楚再做出决定。本侯数三声,三声之后如果你还不出现,那本侯刚刚对你的承诺便通通不作数了,一切后果,你要自行承担。”
“三……”
“二……”
裴玄霜抖着干哑的嗓子呜咽了一声,发狠地抱住了自己。
她的心在发颤,后脊在发颤,四肢在发颤,浑身都在发颤。
才敷过止血药的伤口被她抓红扯破,血水混着黄绿的药汁,连带她掌心的冷汗混合在一起,一并流了下来。
她痛的肝肠寸断,却不敢哭出声来。
要不要出去?
要不要出去?
不待她考虑清楚这个问题,谢浔缓慢而冷冰地数出了最后一声:“三!”
裴玄霜猛地睁大双眼,用剧痛不已的双脚撑着自己的身子站了起来。
她摇摆不定,举步维艰。
谢浔沉默地站在崖底,目光恍惚而冷峻,不知在看哪里。
蓝枫利剑似的立在谢浔的身后,等待他着发布命令。
“把人都撤走。”俄顷,谢浔淡淡地道,“立刻就走,一个不留。”
“叫侍卫们撤走吗?”蓝枫道,“封山的侍卫也撤走?”
“是。”谢浔眼帘低垂,话音低的好像山间的流水,“都撤走。她……已经没有机会了。”
说罢阴沉沉一笑,清风般潇洒转身,不疾不徐地离开了崖底。
裴玄霜眼睁睁地看着几名侍卫押住了孙婉心、孙云卓,将他们拖拽了出去。
很快,崖底便恢复了平静。
裴玄霜眼前一片空空荡荡,她兀自愣了一会儿后,靠在石壁上小声哭了起来。
一天,两天,三天……
浑浑噩噩地挨过了三天后,裴玄霜从山洞里钻了出来。
她头发披散,衣着凌乱,浑身是血,没有得到妥善处理的左脚微肿着,令她每走一步都需感受如刀割般的疼痛。
即便如此,她还是要走出来。
且不说她不能在崖底藏一辈子,单说孙婉心、孙云卓两姐弟便足够要她提心吊胆,坐立不安。
天知道谢浔对他们做了什么。
若那个丧心病狂的男人真的杀了他们两个,即便她成功脱逃,余生也注定会活在愧疚之中,那般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又和死有什么分别?
她一连三日没有合眼,却还是梦到了孙婉心和孙云卓,孙婉心在梦里被人割断了舌头,血流不止地笑望着她。孙云卓几乎发狂,不停的质问她为什么要对他们姐弟俩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
裴玄霜便是再逼迫着自己硬下心肠,却也实在做不出恩将仇报的事。
谁叫她当初多管闲事救了齐老夫人……谁叫她,确确实实牵连了孙家……
她晃晃悠悠走出山洞,站在了久违的阳关下。
山谷中一片静谧,只能听到微风吹过树叶的簌簌声,和各种各样的鸟鸣。微薄的晨光好似一块巨大而朦胧的纱,温柔地笼罩着群山绿野,繁花溪流,宽容豁然,令她胸膛里那颗凌乱而破碎的心都平静了下来。
裴玄霜眯着眼睛望着天边红通通的太阳,感觉该出来面对一切了。
她淡然而麻木地走下山,一路上顺顺利利,未见官兵影踪。
谢浔果真将人手都撤走了。
不过,他将人手撤了怎样,没撤又怎样?她既然出来了,就没打算能逃出谢浔的五指山。
如此想着,裴玄霜越发的从容镇定,一路目不斜视不声不响地走下了山,即便遇到了好心帮助她的路人,依旧不言一语,不理不睬,执拗地跛着脚赶路。
待她一瘸一拐地走出竣稷山,来到了京城集市,太阳已是快落山了。
京城繁华如往昔,并没有因为她的消失而改变一丝一毫,她置身于茫茫人海之中,忽然间觉得自己在山崖下苦苦熬过的那几日,是那么的自在逍遥。
大致辨别了一下方向后,裴玄霜搭了辆骡子车,前往东厢。
她想知道,孙婉心姐弟还好不好。
他们最好平安无事,否则……
否则她躲在崖底的这三天,将是她一生之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骡车的速度不快不慢,若不是脚踝疼痛难忍,她完全可以走到东厢去。
与她一同搭坐骡车的是几名上了些年纪的妇人,她们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裳,抱着刚刚从集市上买来的杂货,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周围的人说着话。见裴玄霜始终心事重重地缩在角落里,便好奇地问她:“姑娘,你这是打哪来啊?怎么如此狼狈?”
她衣服上落满了灰,血痕斑驳,破破烂烂,且又郁郁寡欢魂不守舍的,很容易令人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事。
“姑娘,用不用带你去官府啊?”穿着件墨紫色窄袖襦袄的胖妇人道。
“是啊是啊。”
“咱们沛国法律严明,姑娘你别怕。”
见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自己身上,裴玄霜只得将埋在臂弯中的脸抬了起来,淡漠地道:“我没事。我不慎滚入山崖,又和家人走散,所以才变成了这样。”
妇人们听她如此解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转回头,继续去谈论家长里短的事了。
紧挨着裴玄霜坐着的胖妇人却依旧在和她唠嗑:“看你这身衣裳也不像寻常人家的姑娘,怎么跟我们一样坐骡子车呢?是钱袋被人偷了吗?”
裴玄霜一脸木色:“是。”
胖妇人笑笑,继续关心地问她:“姑娘,你家在哪儿啊?”
“在东厢。”
“在东厢?”胖妇人眼睛一亮,笑眯眯地道,“这可巧了,我家也在东厢!”
闻言,裴玄霜转过脸来看了胖妇人一眼:“大婶,你也住在东厢?”
“对呀。”胖妇人道,“咱们东厢多好啊!四通八达的,去哪都方便!不过这两天我没怎么出门,听说谢侯爷抓住了不少逆党,正一批一批地押往菜市口砍头呐!菜市口周围都成血海了!乌鸦整日整日地在上空盘旋,等着吃死人肉呐!我家那口子说这几日京城戾气太重,恐遇见不干净的东西,叫我不要出来。我一连在家闷了好几天,今天实在闷不住了,想着来集市上转转,没成想又遇上官府处决人犯的事……”
裴玄霜心口泛起密密匝匝的疼,本能地想要屏蔽“谢侯爷”三个字,却又无所遁藏,只能被大婶口中的话牵动情绪。
刺杀谢浔的刺客,终亡命于谢浔之手。
她的心头又一阵一阵地绞痛了起来,忍耐着换了个姿势,有气无力地问:“大婶,你认不认识孙万山?”
“孙万山?”胖妇人眨眨眼,“你说的可是从玉蜂山脚下搬入东厢的孙猎户?”
裴玄霜赶忙点头:“对,是他。”她打起些精神,“大婶,你认识他们一家吗?”
大婶脸一皱,拍了一下大腿道:“嗐!他家出事了!”
“什么?”裴玄霜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他家出什么事了?”
胖妇人道:“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孙猎户的那双儿女犯了什么事,包庇罪犯还是通敌叛国来着,今日就要问斩了!”说着情绪激动地拍了裴玄霜的肩一下,“我知道了!今日官府要在菜市口处决的犯人,就是孙万山的这对儿女!”
裴玄霜嗓子一干,一瞬间头重脚轻,险些从骡车上栽下去。
胖妇人赶忙抓住面色苍白,摇摇欲坠的裴玄霜:“姑娘,你没事吧?”
裴玄霜恶寒不止,簌簌发抖:“她们姐弟……今日要被斩首示众?”
“是呀。”胖妇人一脸感慨地道,“说起来真是令人唏嘘,想那孙猎户一家刚搬到东厢时多威风啊!儿子不知攀上了哪位大人当上了东厢的厢使,女儿更是和谢侯爷的贴身护卫多有来往。据说他家还有一门了不得的亲戚,那亲戚嫁入了武安侯府,做了谢侯爷的宠妾!啧啧啧,那可是武安侯呀!能做武安侯的妾室,那日子过得不比宫里的娘娘还滋润啊!真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裴玄霜双耳嗡嗡地响,根本没听到胖妇人后面说了些什么,她只确认了一件事,谢浔要杀孙婉心姐弟,今天就杀。
她艰难抬眸看了眼将要没入西山的太阳,奋力从骡车上跳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诶?姑娘你怎么跳车啦!”胖妇人望着裴玄霜蹒跚离去的背影,呼喊,“你不去东厢啦?”
她不去东厢了,她要去菜市口。
夕阳西坠,晚霞漫天,散发着浓重血腥味的菜市口挤满了围观百姓,等着看官府处决犯人。
不多时,一对身穿囚衣,披头散发的年轻男女被五花大绑着押上刑场,正对着端坐在高台之上的官员跪了下去。
“侯爷,犯人已到,是否立刻行刑。”言琢侧身看着一旁的谢浔,压着声音问。
谢浔低着头,手中把玩着一片有些泛黄的柳叶。
言琢眼神闪了两下:“侯爷?”
“斩。”谢浔似有不耐,折了手中的柳叶,情绪不见任何波动,“立即斩首示众。”
“是。”言琢转过身,朝着执刑官挥了下手。
“行刑!”一道沙哑而嘹亮的声音划破血染的长空。
刽子手手持鬼头刀就位,围观百姓渐渐躁动。
“斩!”
“斩了这两个卖国贼!”
“斩!斩了他们!”
喊杀声震天动地,一时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两名死刑犯上,是以,当一身破烂白裙的裴玄霜猛然间出现在刑场内时,大家都以为自己生出了幻觉。
都以为那如入无人之境的绝色女子,是鬼。
众人皆是一骇,唯独坐在高台上的谢侯爷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032章 妄杀
她终于出现了。
他就知道, 她一定会出现的。
谢浔捏着掌心折成两半的柳叶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个冷清清,背靠着血腥斑驳的断头台, 昂首孤立的女子。
锋利的眉眼一点点压低,深邃乌沉的瞳孔里全是那抹纵使狼狈残破却依旧清冷绝俗的身影。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刑场。”他明知故问,似笑非笑。
裴玄霜仰头看着谢浔,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憎恨, 厌恶, 惧怕, 鄙夷,不屑, 然而更多的却是无奈与不甘。
无奈其权势滔天, 不甘于任其宰割。
他明明算计好了一切, 明明等着她来自投罗网, 却还假惺惺地问她一句,来者何人。
裴玄霜心尖抽了抽,张开干裂苍白的嘴唇, 艰难地道:“谢浔, 你要对付的人是我,放了他们。”
众人一片哗然。
原本等着看斩头的百姓立刻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高台上的谢侯爷以及忽然间出现在刑场内的白衣女子身上。
裴玄霜声音不高,但她说出来的话还是一个字一个字的,清清楚楚地落进了谢浔耳中。
谢浔一哂,云淡风轻地走下高台, 来到了裴玄霜的面前。
裴玄霜面如死灰地望着谢浔。
“肯出来了?”谢浔冷冰冰地睨着她,“三天……你倒是能沉得住气。”
裴玄霜扯着僵硬的唇角, 轻语:“谢侯爷, 请你高抬贵手, 放过他们。”
“放过他们?”谢浔冷笑一声,尖利地道,“你这话说得轻巧,放过他们?他们是死刑犯,你轻飘飘一句话就想让本侯放过他们,是否太过儿戏?”
裴玄霜闭了闭眼,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怎么?后悔出来了?”谢浔死死盯着眼前的这张脸,“看在你服侍过本侯一场的份上,本侯准许你现在离开,不会治你擅闯刑场的罪。”
说罢手一挥,左右两侧立刻有侍卫走了上来,意图将裴玄霜带走。
裴玄霜一颤,下意识地拽住了谢浔的衣袖。
她双眼凄凄,含着泪珠:“侯爷,你动怒皆是因为我,如今我出来了,愿意直面侯爷的雷霆之怒,还请侯爷放过孙家姐弟。他们只是无辜且受我连累的沛国百姓,不该背着叛国之污名丧命,侯爷,你放过他们好不好?我求你了。”
谢浔垂眸看了看那只微颤着拽着自己衣袖的手,幽幽一笑。
“知道错了?”他抬手放在裴玄霜单薄的肩上,随意地摸了摸她的脸。
冷冰的手指带起一串酥痒而熟悉的触感,裴玄霜一动也不敢动,狠着心道:“我知道了。”
“晚了。”谢浔唇角一勾,眼中的笑意比夜幕还有深邃悠远,“你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本侯很欣慰。可惜……你的这份悔悟来的晚了。”
裴玄霜一抖。
谢浔双眸幽幽:“本侯给过你机会的,是你自己不要的,机不可失……如今,你已经没机会了。”
他表情轻佻地挑了下眉,在裴玄霜惊惧恐慌的目光中笑着拿开她的手:“来人!”他霍然下令,“立即行刑!”
“不要!”裴玄霜双膝一软,险些跪倒在谢浔面前,“谢浔,你别杀他们!你恨的是我!你杀了我好了!”
她拽住谢浔的袖子,不住求饶。
谢浔双目无情而森冷地在裴玄霜毫无血色的面上扫了扫,轻笑一声,转身而去。
“谢侯爷!谢浔!”
裴玄霜怒睁着一双赤红的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那道高大洒脱,不可一世的玄色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
她如遭雷击,愣了片刻后瘫坐于地,随后,她听见了鬼头刀破开空气的声音。
周遭百姓再次兴奋起来,喊杀声震天动地。
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的裴玄霜猛地回头,却见那满身横肉,魁梧矫健的刽子手高高扬起了鬼头刀,手起刀落,砍瓜切菜般轻松斩下两颗头颅。
裴玄霜心脏一阵翻绞,直勾勾地看着那两颗血淋淋的头颅,倒在了地上,
“婉、婉心……云、云卓……”她不断发出喑哑飘忽,颤巍巍不似自己的声音,“我、我对不起你们。”
她落着大滴大滴的泪,一点点爬上了断头台。
侍卫们一脸冷漠地看着裴玄霜,两名刽子手持刀退到一旁,任由裴玄霜来到了血淋淋的断头台上。
夕阳已沉,寒夜微凉。
裴玄霜迎风而跪,一点点伸出颤抖的双手,摸了摸那两张脸。
浓稠的血液几乎将那两张青白的脸湮没,裴玄霜用袖子擦了又擦,终是看清了他们的脸。
不是孙婉心和孙云卓,那是两张她没见过的脸。
他们或许是夫妻,或许是姐弟,或许只是陌生人,不管他们是谁,总而言之,他们不是孙婉心与孙云卓。
裴玄霜双眼猛地睁大,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爬上断头台时,她并不害怕,甚至当她去触碰这两颗鲜血淋漓的头颅时,她都不觉得害怕。可当她看清楚了这两张脸,发现她们并不是她担心在乎的人时,她打从心里害怕了。
她瑟瑟发抖,胆裂魂飞。
还好他们不是孙婉心与孙云卓……
倘若他们是孙婉心与孙云卓……
裴玄霜不敢再想,惊慌失措地松开手,起身后退了两步。
是谢浔……
是谢浔亲手为她送上了这场血淋淋的戏。
他苦心孤诣,只为让她亲眼目睹这骇怖惊悚的鲜血淋漓!
“谢浔……”裴玄霜呓语着朝谢浔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笔直地坠下断头台……——
待她睁开双眼,重新拥有意识的时候,人已是回到了琅月轩。
大红床帐悬落于四周,红木座错金银螭纹紫铜香炉里散发着阵阵沁人心脾的清香。两名侍女跪在床尾正在小心翼翼地往她的脚踝上敷药膏,秋月跪坐在床头,动作轻柔地为她梳理着头发,见她醒了过来,眼睛一亮,急忙放下木梳跑了出去,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裴玄霜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仿佛躺在云雾里,不真实的很。她的嘴巴里苦苦的,鼻腔里满是各种草药的味道。这些草药应该都出自太医院,样样稀少的很,有用来止血的,有用来化淤的,有用来安神的,有用来滋养的……
给她写下药方的人竭尽全力,只为她能醒过来,活过来,好起来。
她苦苦一笑,小心翼翼地动了动。
那两名为她敷药的婢女一惊,赶忙抬起头来看她。
裴玄霜也不理会,攥着被子侧身躺好。她已被人伺候的梳洗打扮了一番,破旧且染满了鲜血的白裙早已消失不见,如今穿在她身上的是一件坠着金色纽扣,又滑又软的云缎亵衣。
她的皮肤洁净细润,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墨发如瀑,倾泻蜿蜒于地,招魂幡般勾人心魄。
她一概视而不见,躺好之后便不再动了。
婢女们见她只是换了个姿势躺着,继续专心致志地为她敷药。
裴玄霜闭起双眼,想睡,却睡不着。
不知是经历过重重刺激,大悲大喜后变得心如死灰,麻木无知,还是太医给她开的药太过有效,此时此刻的她很平静,诡异地平静着。她既不为再次落入谢浔的魔爪而感觉忧心,也不为前路迷茫而感到绝望。她甚至不在乎自己究竟是生是死,若生,她便得过且过着,若死,她便顺其自然着。
只是当她陷入无尽的黑暗中时,还是会想起断头台上的那两张脸,且不受控制地将他们的脸换成孙婉心与孙云卓。
她大抵是疯了罢,她想。
困意在药效的驱使下阵阵袭来,眼前流光溢彩,瑰丽奢华的景象一点点变得模糊,梦境在前方朝她挥着手。
即将要坠入梦境的一瞬,一片织着金丝的玄色衣角闪至眼前。
“不是醒了吗?”凌冽凶厉的声音劈斩下来,“装什么睡。”
裴玄霜便又睁开了双眼。
她盯着眼前的那片暗藏金光的衣角看了一会儿,目光上移,望住了那张俊美无俦的矜贵面庞。
炼狱中的魔鬼大抵就是这副模样。
她心头木木,没有任何痛楚,知觉,见了谢浔,人也没有什么反应,只一味静静地看着他。
谢浔垂着眉眼,同样在静静地看着裴玄霜。
他从那张冷玉似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情绪。什么憎恨、气恼、害怕、悔过,都没有,只有死一样的平静。
他突然间有些恼怒,忍不住攥紧了指节,道:“裴玄霜,这便是你认错的态度?”
裴玄霜愣了愣,便用胳膊撑起上半身,坐了起来。
她浑身是伤,伤口上又涂抹了膏药,亵衣不过松松散散的地套在身上,既没有挽系带,也没有扣盘扣,那衣料又是那般的滑,如此一动,半面玉肩都露了出来,连同殷红的伤口一并出现在谢浔眼底。
谢浔只觉得那些红痕分外刺眼。
“说话。”他幽凉而不耐地道,“本侯可不想和一个哑巴浪费时间。”
裴玄霜垂下眼,有气无力地道:“侯爷想听我说什么?”
“你说什么,本侯就听什么。”谢浔道。
裴玄霜眸子一黯,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无话可说了?”谢浔冷笑,“又是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裴玄霜,你真当本侯是好糊弄的不成?”
那声音显而易见地锐冷下来,带着迫人的杀气,带着凌冽的寒意。
裴玄霜只得打起精神来道:“民女愿受任何惩罚,只求侯爷放过孙家。”
“本侯何时动他们了?”谢浔笑得玩味,“他们要杀的,从来都是那些胆大包天的刺客。
裴玄霜默了默,眼神愈发暗淡:“侯爷料事如神,是民女太过愚蠢。”她自嘲地叹了口气,道,“是啊……你是得好好护着孙家,否则……你拿什么威胁我呢?”
谢浔哂笑着点了点头:“这话不错。你这不是挺聪明的吗?”
裴玄霜麻木的心一滞。
她目视于前,骂谢浔,却不看谢浔:“你可真卑鄙……”
谢浔不羁一笑,来回踱了两步道:“卑鄙又如何?只要能达成目的,本侯还能使出更多卑鄙的手段。”
他足下一顿,歪头看着裴玄霜:“你想试试吗?”
裴玄霜闭上了眼。
“本侯不想听你说这些废话。”谢浔忽然变得恼怒,周身气息转瞬之间杀气腾腾,“说些别的来听听。”
裴玄霜思考了一瞬,缓缓睁开双眼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谢浔,愿你好自为之。”
闻言,谢浔乌眸一厉,周身杀气如急聚乌云般升腾而起,奢靡精致的琅月轩内瞬间阴诡如地狱。
侍候在侧的婢女纷纷埋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说完了?”他问。
“说完了。”她答。
谢浔指节发出“咯嘣”一声闷响,于静谧的卧房中听来尤为可怖。
“完了。好,很好……”他冷笑着上前两步,一把钳住裴玄霜的下颌,将她从被子里提了出来。
光滑的亵衣随着被衾一并落地,仅用长发遮身的诱人娇躯裸|露而出,谢浔沉沉抽了口气,在那些殷红的伤痕上扫了几眼道:“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人不人鬼不鬼的,你痛快了?”
裴玄霜褐眸浅阖,不悲不喜地望着谢浔。
谢浔手指收紧,硬生生地在裴玄霜的下巴上按出青紫的印记:“背叛了本侯,在崖底苟且偷生地挨了几日,你痛快了?”
见裴玄霜始终默默地望着自己不说话,谢浔挪动手指,轻抚上了她空荡荡的耳垂。
他故意用力揉捏着她淡粉色的耳洞,阴沉沉地问:“你是躲在了猪笼里,还是躲在了狗洞里?或是藏进了别的什么见不得的地方?你若喜欢那样的地方,本侯还让你住在琅月轩干什么?干脆修十个八个狗洞出来,赏给你住!”
裴玄霜长睫一颤,依旧不言不语。
谢浔冷哼一声继续挖苦:“裴玄霜,你究竟是骨头太贱还是脑子太蠢?本侯给你的富贵,给你的地位,给你的宠爱,你通通视而不见,弃如敝履,偏执拗地去追求什么自在逍遥!裴玄霜,能跟着本侯,还不够你痛快逍遥的吗?你这沾了富贵的身子,怎的就那般渴望下贱!你真是……朽木而不可雕也!”
“侯爷既知民女是朽木,便莫要在对牛弹琴了吧。”裴玄霜忍着自耳垂上传来的阵阵痛意,面无表情地道。
谢浔觑了觑眸:“本侯确实不必再对牛弹琴。”
他猛地松开裴玄霜,令她瘫坐在榻上。
她虽是低着头,可那倔强的脊梁却没有放低半寸。
谢浔闭了闭眼,脑袋里像被什么巨物重重碾过。
她示弱时说知错了,目的达到之后,便翻脸不认人了。
她哪里知错了,她明明还硬气的很,倔强的很,不甘的很。
也好,这才是她……这才是活生生她。
“裴玄霜,你真的要庆幸,庆幸本侯对你有几分怜惜,有几分珍爱。不然的话,你早就是黄土里的一具白骨了。”少倾,谢浔幽幽地道。
裴玄霜没有反应,一脸的无动于衷。
谢浔也不在乎她有没有什么反应,总之,只要她被他攥在手里就好。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张冰冷疏离的脸,从怀中拿出一个锦盒,锦盒里面装着的,赫然是那对被裴玄霜弃于崖底的芙蓉石耳坠。
谢浔挑起那对耳坠,在裴玄霜一动不动的眼珠子前一晃。
烛火摇曳,粉润清透的圆珠在那双浅褐着色的眼瞳里泛起层层涟漪。
裴玄霜望着那对耳坠,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颤。
谢浔无视她的惊恐不安,勾起她的脸,将她绸缎似的头发拢到了耳后。
只听咔咔两声脆响,经过重新打造的芙蓉石耳坠如同枷锁一般戴在了她的耳朵上。
谢浔拨动着那对耳坠,一脸陶醉地道:“本侯命人重新制作了这对耳坠,那耳扣是照着鲁班书做出来的,除非你不想要这副耳垂了,否则,别想着再将它们摘下来。”
裴玄霜嘴角抖了抖,不语。
谢浔不以为意,冰凉修长的手指顺着她的脖颈滑了下去,刮过修长纤细的手臂,将她柔荑一样的手拿了起来。
他像是打量着什么古董文玩一般打量那只冷白的手,淡淡地道:“你若是再敢用这双手拿起什么笛子叶子胡乱吹奏,本侯就把它砍了!还有你这张嘴,除了吃饭喝水说话,还有做愉悦本侯的事情,不得再发出任何声响。”
说完这些后,谢浔俯身而下,逼视着她黯然无神的双眼,阴森冷硬地道:“侍妾就该有个侍妾的样子,你是个榆木脑袋,自学不来,本侯便安排人好好教你!”
说罢轻蔑一笑,双目如刀地在她面上剜了一眼,决绝转身而去——
端午节的时候,京城下了暴雨。
连日来的暴雨令裴玄霜的脚伤越发严重,那从骨头里渗出来的痛意似乎在提醒她,如今,她又做了谢浔的笼中雀。
也不知谢浔是忙于政务还是故意冷落了裴玄霜亦或是对她失去了兴趣,只想将她抓回来圈着,再不碰她理她,总之,那日后,裴玄霜没再见过谢浔。
半个月后,雨水停了,裴玄霜的伤也好了。
谢浔似乎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他已经准备好了人手,来教导裴玄霜如何做权贵的侍妾。
作者有话说:
第033章 麻烦
裴玄霜万万没想到, 谢浔居然从宫里面找了个老嬷嬷来折磨她。
那老嬷嬷每日天不亮就到她的院子里来,端着足足的架子教导她,训斥她, 给她讲规矩,立章法。从行走坐卧到吃穿饮食,没有一件事是她不管的。日日耳提面命的要她好好伺候谢浔,尽到一个侍妾的本分, 并厚颜无耻地向裴玄霜传授房中秘术, 经验老道的如同在青楼里浸|淫了数十年的老鸨, 直叫裴玄霜深恶痛绝,厌烦不已。
老嬷嬷教的尽心尽力, 恨不能将毕生绝学都拿出来对裴玄霜倾囊相授, 在谢浔面前挣个大脸面, 结果三天后, 她还是灰头土脸地被谢浔轰出了九门提督府。
因为就在她教导裴玄霜“银蛇缠身”的当夜,裴玄霜狠狠在谢浔肩上咬了一口,不仅没有像一条柔软的蛇一样缠在谢浔身上, 还将对方弄得血淋淋的, 气得谢浔火冒三丈。
他勃然大怒,狠狠修理了裴玄霜一夜后,将她带去了四星台。
再次与谢浔同游四星台的官员,心情非常的微妙。
如果上一次,谢侯爷是带着自己的宠妾来四星台享受愉悦的, 那么这么一次,谢侯爷显然是想给这位裴姨娘一些教训尝尝。
竣稷山的事闹得那么大, 满朝文武皆有耳闻, 一时间, 众人都对这位搅得九门提督府不得安宁的裴姨娘颇为好奇。
所以,当一身白衣的裴玄霜面无表情地跟着谢浔出现在四星台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只见那女子粉黛不施,冷若冰霜,偏偏那清丽秀美的眉眼之间含着一丝蛊惑的魅色,撩人于无形之间。
世间女子有极致的美艳,有极致的妖娆,有极致的秀丽,有极致的娇俏,然而像这般又冰冷又魅惑的,却着实不常见。
她那么美,那么澄净,却又那么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叫人忍不住想要接近她,拥有她,玷污她,打碎她,用她独一无二的美来填满自己深渊一般的欲望。
众人看着看着就愣住了,待他们纷纷收回探究惊艳的目光时,谢侯爷的脸色已经难看到无法形容了!
与裴玄霜有过数面之缘的言琢率先起身,冲着谢浔一拱手,礼数周全地道:“侯爷来了,快请落座。我等已备好了歌舞美酒,就等侯爷大驾光临了。”
东西两席的官员齐齐起身,向谢浔行礼。
谢浔带着裴玄霜面南而坐,道:“大家不必拘礼,坐下说话吧。”
众人方才落座,只是各自收敛起神色,不敢再在裴玄霜面上多作逗留。
裴玄霜跪坐在谢浔身侧,目光不可避免的落在了那些人身上。
除了言琢,她不认识他们当中的任何人,只知道他们都是唯谢浔马首是瞻的狗官。那些狗官个个穿着讲究精致的常服,并带着两三名陪侍侍妾,那些侍妾或娇艳欲滴,或秾丽风骚,或清秀可人,一个个乖巧柔顺,面上时时挂着讨好献媚的微笑,与勾栏里的妓子没什么两样。
官员们虽然还端着官架子,板正严肃的很,可那一双双躁动难耐的招子无不在昭示着这场聚会的真正的目的。
他们彼此观望,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样。
裴玄霜便明白了谢浔此举的意图。
宫里的老嬷嬷调|教不了她,他便让她亲眼看看别的官员府上的侍妾是怎么伺候人的。
她听不会,总能看会吧!
如此大费周折的教她,还真是用心良苦。
裴玄霜垂下双眼,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
一通官员们互相之间的吹捧夸赞之后,十几个身穿异族服装,浓妆艳抹,衣着清凉的舞女赤脚而入,踏着自砖缝中涌出的薄薄白雾翩翩起舞起来。
艳舞一起,妙音一奏。众官员立刻撕开了斯文高贵的外皮,露出了衣冠禽兽的本来面目。他们一脸淫|笑的对身材婀娜的舞女评头论足,踞坐着饮酒大笑,放浪形骸,不知廉耻,与常年混迹于酒馆娼寮,寻衅滋事的流氓地痞没有任何区别。
舞女踩着欢快的鼓乐扭腰旋转,便是被人指点评论亦是一脸妩媚的微笑。绵延如海的霞色纱幔自梁间垂落,迎着染上了胭脂酒水香气的山风摇摆晃动,连带着舞女魅惑的舞姿一并倒映在金银酒具上,奢华糜|烂的不成样子。
一舞未了,又是十余名身覆薄纱的美艳舞女走进了厢房,将一壶壶玉露琼浆摆放在桌上。
一手伸在侍妾衣裙里面的年轻官员道:“侯爷,这是下官十年前从江南带回来的绝世佳酿,名唤醉千年,相传是魁元真君游历人间时留下来的甘露所制。今朝献与侯爷与诸人大人,还望侯爷和诸位大人能喜欢。”
谢浔点了点头,以示赞赏。
坐在年轻官员对面的言琢轻笑两声,道:“都说穆小王爷通诗律、善篆刻、精绘画、擅书法,没想到,于美酒佳酿亦有研究。看来言某今日要大饱口福了。”
话落,其身旁的侍妾立刻端起了酒壶,毕恭毕敬地为言琢倒了盏酒。
“大人,请。”
那侍妾低头垂眸,将酒盏递到言琢面前,轻声轻气地道。
其形容举止,当真和从宫里出来的那位老嬷嬷要求的一模一样。
言琢接过酒盏一饮而尽,侍妾见状,立刻取出绢帕替他拭了拭唇角。
再看其他侍妾,或是翘着兰花指赔笑撒娇,或者摇着团扇烹茶倒酒,一个比一个周到妥帖。
反观裴玄霜,别说倒酒扇风了,她连个笑脸都不肯赏给谢浔。
她便那么一动不动的,面色如冰地坐着,端正高冷,衬得一众官员愈发猥琐不堪。
“怎么?看也看不会吗?”谢浔扫视了众人一眼,总算对裴玄霜说出了今日的头一句话,“她们便是身为侍妾该有的样子。你若还学不会,本侯只能把你送到青楼里去,让那里面的人好好教导你。”
裴玄霜一双冷眸缓缓移来,不带一丝情绪地扫了谢浔一眼。
谢浔双目幽幽,眼底的侵略与征服欲昭然若揭。
裴玄霜盯着他看了片刻转过脸来,满不在乎。
那壶装满了窖藏十年的醉千年,就这么僵在了谢浔面前的桌案上。
见势不妙,时刻关注着谢浔这边动静的言大人立刻朝门外递了个眼神。
不多时,一对妖妖迢迢,生得比女子还要妩媚动人的小倌走进了厢房,向谢浔行礼问安后跪坐在了桌案两旁。
他二人一人熏香,一人倒酒,一举一动优雅恬静,显然是被人精心调|教过。其用途便是成为言琢等官员的掌上玩物。
裴玄霜盯着那两个小倌的脸,一时间愣在原地。
她并不认识他们,却莫名觉得他二人有些熟悉,尤其当她看见执弄酒壶的小倌的眼睛的时候。
那名小倌与她一样,生着一双浅褐色的眼珠。
她盯着那双眼,一时间陷入沉思。
察觉到身边人的异常,谢浔抬起眸来,也将那小倌瞧了瞧。
可在他看来,那小倌实在没什么特别的。
唯一吸引人的地方,是他的左脸上刺着一串妖娆的红梅,红梅惹眼,于那张妖精似的脸上看来,愈发的引人注目。
谢浔乌眸一沉,习惯性地捻了捻修长冷白的手指。
小倌乖乖地倒好了酒,将酒盏高举过头顶,奉于谢浔。
“请侯爷品尝佳酿。”
那声音里透着甜腻腻的魅惑,真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谢浔瞥眼瞧了瞧仍在出神的望着小倌的裴玄霜,手一挥道:“给她。”
小倌立刻侧过了身,将酒盏奉给了裴玄霜。
“贵人,请。”
他称裴玄霜为贵人,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当做贱人。
裴玄霜眉心微蹙,心头莫名奇妙地泛起一阵阵的苦涩。她望着那双眼睛,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酒盏接了过去。
见她接了酒,小倌俯地叩头,退至言琢身后。
然后,她便眼睁睁地看着言琢大笑着将他们二人搂在怀里,或是往他们的嘴巴里灌酒,或让他们唱曲舞乐,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至于他们两个,则始终乖巧柔顺地配合着言琢,该笑时笑,该嗔时嗔,该撒娇时撒娇,什么尊严,什么脸面,统统不要。
他们似乎心甘情愿,他们仿佛乐在其中。
裴玄霜猛地攥紧手中的酒盏。
再看那些侍妾,早已与这两名小倌一样,无所顾忌地与官员们嬉笑纠缠着。
她们每一个人都自甘卑贱,都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只要是在座官员提出的要求,她们都会俯首听命地一一照做。
裴玄霜眼睁睁地看着那位献酒给谢浔的穆小王爷当着众人的面将一杯杯酒水顺着侍妾的脸倒了下去,任由那侍妾湿了衣衫,妆容晕染。他一边倒酒一边放声大笑,笑声在空气中久久回荡,魔音灌耳一般。
而与穆小王爷同席而坐的两名官员,则两厢情愿地更换了侍妾,他们拥着别的男人的女人,只觉得又新鲜又刺激,压根感觉不到羞耻与不堪。
“好看吗?”谢浔打量着直勾勾望着言琢等人的裴玄霜,慵懒地道,“是不是还挺引人入胜的。”
裴玄霜盯着那些纠缠在一起的身影,心头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恶寒。她白着一张脸,讥讽:“她们还是人吗?“
“你说谁?”谢浔皱着眉毛靠近,想要听清楚裴玄霜的话。
裴玄霜转过脸来看他:“你们所有人。”
“我们所有人?”谢浔一哂,“也就是说,不包括你了。”
裴玄霜不置可否。
谢浔不羁大笑三声,伸手勾住裴玄霜的下巴,微垂着眼帘讥诮地道:“裴玄霜,你是不是觉得,这世上的人皆是污浊不堪,唯独你出淤泥而不染,不沾世俗,不惹尘埃,脱俗圣洁的很?”
裴玄霜冰着脸不语。
谢浔冷嗤。他用蛮力将裴玄霜带到身前,长臂舒展勾住她的脖子,指着她面前的那些人冷漠而跋扈地道:“你给本侯听清楚了,你与她们一样,都是身份低微的侍妾,是可以交换赠送的玩物。本侯宠你时,你尚能呼风唤雨,本侯若不宠你了,你的下场便和她们一样,甚至比她们还不如!”
说着松开裴玄霜的脖子,下令:“去给诸位大人斟酒。”
裴玄霜暗暗攥了攥拳,当真端起了酒壶,豁然起身而去。
见裴玄霜竟是不声不响地照做了,谢浔不禁眯了眯眼,目光灼灼地凝望着那道雪白清冷的背影。
裴玄霜单手握着嵌着红蓝宝石的金酒壶,踩过缭绕的烟雾,绕过妖娆裸|露的舞女,来到一众四仰八叉,衣衫不整的官员面前。
原本醉生梦死,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的官员们见面前冷不丁多出一个高冷端肃,清滟无双的女子,纷纷坐直了身子,换上了一副正经矜贵的模样。
裴玄霜连个敷衍的眼神都不施舍给他们,浇花似的往他们的酒杯里倒了酒,倒满后起身离开,走向下一个桌案。官员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置喙,端起酒杯老老实实的喝了。
谢浔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带来的侍妾好似游历人家的仙君一般,施舍给信徒一杯又一杯的玉露琼浆。
他的心无法控制地痒了痒。
裴玄霜在大到看不见边际的包厢里转了一圈,最后来到了那位穆小王爷面前。
穆小王爷早已醉的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正兴致勃勃地提笔蘸墨,在一名侍妾的背上题诗。见裴玄霜来了,缓缓放下毛笔,仰着头,半惊半喜地看了她一眼。
裴玄霜绕过那名伏在案上,裸着玉背的侍妾,面无表情地给穆小王爷倒了杯酒。
穆小王爷直勾勾地望着裴玄霜的脸,感觉自己愈发的醉了。
察觉到那两道贪慕的目光,裴玄霜拧着眉抬起眼来,瞪住了对方。
四目相对的一刹,穆小王爷眼睛都直了。
好一张出尘绝艳的脸,好一双轻盈如水的眸。初初相见时只觉得这位跟着谢侯爷的侍妾冷艳有余风情不足,如此近距离的观看着,方知对方何止冷艳,简直是风情万种,勾人心魂。
穆小王爷越看越入迷,双目止不住的乱瞟。
裴玄霜鄙夷轻蔑地剜了对方一眼,起身欲走,脚下却不慎踩到了一颗樱桃,继而身子一歪,松开酒壶倒向了了穆小王爷。
佳人飞扑而来,岂有不接的道理。穆小王爷赶忙张开了双臂,将裴玄霜抱在了怀里。
清幽的香气扑入鼻中,却不敌软玉入怀来的动人心魄。
穆小王爷一脸痴醉地箍紧了裴玄霜不盈一握的纤腰,感受着那身姿的轻盈柔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低头瞧了瞧那段软玉,然后抬起头,去寻找那双清澈迷人的眼睛。
裴玄霜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那张脸冷得可怕,冰凿出来的似的,幽幽散发着寒气。一动不动的褐色清瞳好似两口深井,看得愈久,愈发觉得毛骨悚然。
穆小王爷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再看堂中诸人,皆是用紧张不安的目光注视着他。言琢更是捂着嘴轻咳了几声,以示警告。
他凛然一愣,下意识地朝正坐之上的谢浔看去。
只见那一袭华贵玄袍的谢侯正似笑非笑的盯着他,眼底那抹幽冷的笑意意味深长,浸着毒,染着霜,与其说在冲他笑,倒不如说在他身上一刀一刀的凌迟,割着他的肉,放着他的血。
穆小王爷一哆嗦,手忙脚乱地将裴玄霜松开了。
“侯、侯爷恕罪。”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下官不是故意轻薄侯爷的人的!望侯爷宽恕!”
谢浔屈膝盘坐,一手搭在腿上,一手撑着桌案,轻轻支着下巴。他冲着穆小王爷抬了下手指,淡声道:“穆小王爷不必慌张,本侯都瞧见了,是本侯的侍妾有意为之,主动扑进穆小王爷的怀里的,哪里是穆小王爷的错。”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发生这样的事!”穆小王爷拨浪鼓似的摇着头,辩白,“是、是下官不小心绊倒了侯爷的人,所以才发生了刚刚的意外。侯爷千万不要误会,侯爷便是借给下官一百个胆子,下官也不敢染指侯爷的人。”
“哦?”谢浔笑意森森,转眸看向没事人似的裴玄霜,“原来是一场意外。”
裴玄霜无意理会谢浔眼中的猜忌与揣测。
随便他想什么,怀疑什么,她都毫不在意。
她平静地望着那双幽深的乌眸,道:“可以了么?”
她指的自然是代表谢浔向众人敬酒的事,谢浔却偏偏装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什么可以了?本侯听不懂你的话。”
裴玄霜默默站在一众不知疲倦风骚献舞的舞女之后,与谢浔相看两厌。
适才还把酒言欢,放荡形骸的官员们一个个屏息凝视,不敢再轻举妄动。
关键时刻,言琢言大人再一次站出来化解尴尬:“裴侍妾的衣服湿了,不如下去换一件再来陪席吧。”说着朝下人一挥手,“来人,伺候裴侍妾更衣。”
立刻有下人走上前来,将裴玄霜带了下去。
说是退下去更衣,实际上不过是在厢房一隅立了几道屏风,供人更换衣物。
这也是那些官员取乐的手段之一,那屏风绣着花卉,似透而非透,只要他们转过头来,就能看到如梦似幻,朦胧绰约的景象。
这种花非花,雾非雾的朦胧禁忌感再怎么诱人,现下,与谢浔同席而坐的官员们也是不敢看的。
因为,此时此刻,站在屏风后更换衣物的人是裴玄霜。除了谢浔,但凡还想活着离开四星台的,都不会往那处看一眼。
裴玄霜如何不知这些龌龊,但她懒得理会,即便察觉到了那两道寒郁迫人的目光,依旧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更换着衣物。
下人拿来的是一条朱砂色的烟萝裙,那裙子飘逸轻盈,绣着玫瑰暗纹,远远望去,好似一团血染的云雾。
裴玄霜心如止水地换了衣裙,支走下人,将旧衣叠了起来。
才抱着旧衣起身,冷不丁听到一旁的屏风里传出两个男子的声音。
其中一人喁喁低语:“莲笙,怎么办,你、你的伤口又出血了。”
另一人道:“我没事,回去敷些止血药膏,养养就好了。”
“可是……这次养好了,下回还是会受伤啊……”那人低声抽泣,“莲笙哥哥,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裴玄霜听着那二人的话,一怔。
是那两名小倌,言琢带来服侍众人的小倌。
他们说着一种陌生的语言,奇怪的是,裴玄霜竟然听懂了!
她飞快地眨了眨眼,为了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便放下了旧衣,悄悄走了过去。
他们依旧在窃窃私语,而她,将他们说的一个字都听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确实能听懂他们的话。
奇怪的是,她并不清楚,她为何能听懂他们的话。
她想,这一定与她消失的那段记忆有关。
便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来到了他二人面前。
个子较小一些的小倌正在给面上刺着红梅的小倌查验伤口,见有人走了进来,赶忙松开衣摆,一脸惶恐地坐直了身体。
“你们别怕。”裴玄霜道,“我不会伤害你们,我只是……过来看一看……”
两名小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盯着裴玄霜不语。
“贵人,您找我们兄弟两个有事吗?”小个子的小倌道。
裴玄霜摇摇头,半跪在他二人面前,问:“你们受伤了?”
二人齐齐一颤,面上刺着红梅的小倌更是不由自主地缩紧了肩膀。
“别怕……”裴玄霜蓦地有些想哭,她明明是个大夫,眼下却不能为患者诊治开药,只能干巴巴地说一句别怕。
“贵人请回吧。”面上刺着红梅的小倌冷漠地道,“若是一会儿被谢侯爷和言大人看见了,对咱们都不好。”
裴玄霜微沉了一口,道:“你们放心,言琢不会看过来的,至于谢浔……”
“谢侯爷是不是很宠爱你啊?”不待裴玄霜把话说完,小个子小倌便问一脸艳羡地问她道,“姐姐,你是如何获得谢侯爷的宠爱的,可不可以……教教我们……”
他话音刚落,面上刺着红梅的小倌也抬起眼,满是期待地望住她。
裴玄霜心口似被人重重拧了一下,她难以理解地道:“怎么?你们很羡慕我吗?”
“是啊。”小个子小倌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裴玄霜耳朵上的芙蓉石耳坠,“我听说,侯爷为了给他的宠妾送份小小的礼物,从皇上那里要来了两块芙蓉石呢。”
裴玄霜压根不在乎这一对象征着耻辱与压迫的耳坠,她皱了皱眉,漠然地道:“你想说什么?”
小倌目光游弋,一板一眼地道:“我也是偶然听言大人与旁人提起的,说是侯爷原本向皇上要了块芙蓉石如意玉佩,想着给他的爱妾做个小礼物,但又嫌那块芙蓉石被打磨过,便弃之不用,又与皇上要了一块新的。芙蓉石在沛国本就不常见,眉山进贡来的这两块又是精品,结果……结果最后只是做了一对小小的耳坠,戴在了你的耳朵上。”
裴玄霜懵懂不解地听着。
随便谢浔怎么折腾这块石头,与她何干?
那小倌却依旧是一副很羡慕的模样:“我们早就听说,一向不近女色的谢侯爷得了个宠妾,把她当成宝贝似的宠爱得不得了。后来,那宠妾犯了事,侯爷动怒,便命言大人带着我等齐登四星台,好好折辱那宠妾一番。结果到头来,受辱的还是我们……”
小倌越说声音越低,说到最后几乎是声如蚊讷的地步:“所以,你是真的受宠。即便你惹怒了侯爷,侯爷也不舍得把你怎样,不过是小惩大诫罢了。”
“小惩大诫?小惩大诫?”裴玄霜不住冷笑,“那些赤|裸裸的羞辱,践踏,在你们看来是小惩大诫吗?”
小倌被裴玄霜说的眼神晦暗:“只怕与我们相比,你受过的羞辱根本不算什么……”
裴玄霜听得直皱眉头:“你们既知受辱,为何还强颜欢笑,为何还苦苦忍耐?”
她忍不住回想起这两名小倌取悦言琢的样子,当真是……不堪入目。
“他们凭什么这样?凭什么这样?”
“凭他们有权有势啊。”小倌麻木地道,“我们也不想忍耐,可是我们无计可施啊,如果不妥协,会被教训的更惨。”他垂了眸,谨慎地问,“听说你也逃过,你逃成了吗?”
裴玄霜哑然。
“我们也不想这么糟蹋自己,但是,我们想活下去……”少倾,受伤流血,面容苍白,面上刺着红梅的小倌气息奄奄地道。
裴玄霜愣了片刻:“好吧……我明白了。”
她无助而悲凉地与那两名小倌默默对视了一会儿,撑着膝盖缓缓起身,便是准备离开。
“对了,我有一件事情想问你们。”
临走前,她忽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你说。”面上刺着红梅的小倌道。
裴玄霜便问:“你们刚刚说的是哪里话?我听着不像是沛国的官话。”
两名小倌面色顿白,好一会儿也没回答裴玄霜的问题。
“怎么了?”裴玄霜来回打量着他二人的面色,“你们……不方便回答吗?”
那面上刺着红梅的小倌凄凉一笑,声音发抖地道:“不敢隐瞒贵人,我们是北……”
“裴侍妾。”不待小倌把话说完,一下人走了过来,弯腰立在了裴玄霜面前,“裴侍妾,侯爷叫你过去,请速速回席吧。”
裴玄霜顿了顿,缓缓转过身朝谢浔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两道寒刃似的目光。
那人悠然自得地饮着酒,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锋利,仿佛要割断一道道飞舞着的纱幔,刺向她,杀了她。
裴玄霜恨恨地剜了对方一眼,颔首走了回去。
当一袭红衣的裴玄霜出现在众人面前起,立刻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
很快,那阵骚动便随着谢侯爷冷峻的目光停止了下来,大家低头饮酒吃菜,故作镇定地左顾右盼,寻欢作乐,就是不敢再多看那红衣佳人一眼。
刚刚……谢侯爷已经随便找了个由头将穆小王爷打发走了,他们可不敢再触碰谢侯爷的逆鳞,步了那穆小王爷的后尘。
裴玄霜便在众人的避目下不疾不徐地走到了谢浔的面前。
谢浔望着红裙摇曳,昳丽多姿的裴玄霜,一张脸彻底冷了下来。
“甚美。”他蛊惑地一笑,扫了眼身侧的坐垫道,“坐过来,让本侯好好看看。”
裴玄霜无可奈何,只得坐在了谢浔的身侧。
她甫一落座,谢浔立刻将手伸了过去。
裴玄霜悚然一惊,赶忙按住了那只冷硬蛮横的手:“谢浔,你发什么疯?”
谢浔继续着动作,边在那红裙上细细摩挲,边皮笑肉不笑地质问:“你刚刚和那两个娈|童说什么呢?意犹未尽的。本侯竟不知晓,你居然对那种玩意感兴趣。”
裴玄霜汗毛倒竖,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寒。她竭力忍耐着怒气:“谢浔,你别发疯了。他们受了伤,我身为医者,过去询问询问有错吗?”
谢浔一挑眉:“哦,原来他们两个是病患……”
他忽地伸出手,用那染上了幽香的手指狠狠钳住了裴玄霜的下颌,发狠地将她拖拽直身前,一脸阴笑地问:“那穆小王爷呢?他也是病患吗?你主动扑进他的怀里,是想给他看病吗?”
裴玄霜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阴鸷面庞,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谢浔……你简直不可理喻。”
谢浔微微一哂,摇着头在裴玄霜的下颌上重重一捻:“裴玄霜,你简直不知死活。”
说着掐住裴玄霜的后颈,将她按在了桌案上。
山珍海味,珍馐美馔洒落一地,裴玄霜奋力挣扎,却还是伏在了那张冷硬华丽的黑檀长案上。
谢浔死死环住她的腰,头枕在她的肩上,将染着酒气的森冷话语灌入她的耳中:“说,你还看上谁了?本侯不介意和他们一同品尝你。反正……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只要你愿意,本侯没什么……”
“你放开我!”
裴玄霜不知哪来的力气,不等谢浔把话说完,硬是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抄起手边的酒盏,对着谢浔的脸泼了上去。
空气瞬间凝结,在座诸人瞠目结舌,恨不得立刻消失在此处,只当自己从没来四星台,从未见过这位裴侍妾。
谢浔不声不响地盯着裴玄霜,直至她弃了手中的酒盏。
酒盏“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惊得一众大人面无血色。
“烦请诸位大人先行离开吧。”谢浔静静地盯着那只金灿灿的酒盏,道,“本侯需要在此处处理一点麻烦,一点小小的……麻烦。”
作者有话说:
第034章 拂然
官员们逃也似的离开了厢房, 两扇雕着合欢花的窗棂关闭的瞬间,一道女子的尖叫声破门而出,利刃般划破长空。
他们簌簌发抖, 面面相觑,那位裴姨娘……怕是不能活着离开四星台了。
紧接着,桌案撞击屏风砸地衣帛撕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地传出,连带着女子的哭骂和男子恣意的大笑一并传进了他们的耳朵里, 他们不敢再听, 带着随从落荒而逃。
掌上鱼肉, 在劫难逃。
裴玄霜跟着谢浔到达四星台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眼下, 已是日暮西山了。
厢房内, 纱幔翻飞, 白雾缭绕, 金银酒具滚落一地,美食珍馐零落成泥。
一片狼藉之中,裴玄霜俯趴在地, 周围落满了四分五裂的朱红色裙纱。
她朱唇微张, 双眸半阖,气息奄奄地盯着手边的那抹从窗棂里照进来的,暖橘色的光。
她很想碰碰那到光,可无止无休的折辱令她几乎断了气,除了眼睛珠子还能动, 浑身上下好似废了一般,酸麻无力, 软如烂泥。
因为一杯酒, 她被谢浔极致羞辱, 骨头都被对方碾了一遍。
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身体里流了出来,裴玄霜眨了眨眼睛,发觉那是她的眼泪。
她忍耐着不愿意哭,可还是有东西从她的身体里往外流,仿佛要将她洗一遍似的。
她羞愤交加,生不如死。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很快,眼前的那道光随着彻底昏暗下来的天空一并消失了。
她有些慌乱地去寻找光芒存在过的地方,不想,竟是被一道高大颀长的身影挡住了双眼。
那人长发披散,衣襟半开,光|裸着的胸膛上遍布狰狞的红痕。周身酒气缭绕,行动间糜香阵阵。
他低垂着狭长的眼眸,慵懒餍足地俯视着她。
裴玄霜紧咬着贝齿颤抖着倒抽了一口冷气,抬起脸,看他。
谢浔的面上荡漾着一派欲望得到满足,怒火得以宣泄后的愉悦。他抬脚踢开被他亲手撕成了碎片的红裙,踩着他与裴玄霜的中衣俯身而下,半跪在了裴玄霜的面前。
“可够了?”他挑起裴玄霜的下巴,拇指在那染了血的唇上用力捻了捻,“本侯应该满足了你吧?”
“畜生。”裴玄霜哽咽地骂出这两个字,“谢浔,你就是个畜生。”
谢浔勾唇浅笑,眼底醉意朦胧意乱情|迷,活像个妖孽。
“接着骂……”他缠绵促狭地道,“本侯就喜欢你骂人时的样子。”
裴玄霜大气出小气入,胸闷憋胀,头晕目眩,恨得肝肠寸断。
谢浔散漫一笑,松开她的下巴,指尖游走,落在了裴玄霜纤细柔软的腰上。
那纤腰上生着一对圆润的腰窝,腰窝里仿佛盛着迷魂汤,叫人看一眼便神魂颠倒。谢浔来来回回地欣赏着那对腰窝,带着一丝醉意喃喃自语着:“你这腰这么美,不如……本侯也在上面题一幅字,或者作一幅画吧。就像穆小王爷对她的侍妾那样。”
裴玄霜剧烈一抖,双手撑地转过头来瞪他:“你别碰我!”
谢浔不以为意,依旧漫不经心地道:“画些什么好呢?有了……不如就刺一枝红梅吧。霜儿不是很喜欢言琢所豢养的小倌面上的刺梅吗?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脸看了那么久……应该是很喜欢的吧?”
裴玄霜惊出一声冷汗。
“谢浔,你这疯子,你到底想干什么!”她气的舌尖都在发苦。
谢浔垂眸睨着她:“干什么?为霜儿刺上她心爱的红梅啊。”他邪笑着勾了勾唇,古怪而阴郁地道,“你喜欢的,本侯都赏给你,全都给你……”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几名下人走进了厢房,低着头将墨刑所用的红色墨水和银针、刻刀等物放在了谢浔边上。
不待下人匆匆退去,谢浔已是捏了一根银针在手中,慢条斯理地在银碗中蘸了蘸。
那碗墨汁太红了,红的像人的鲜血。
裴玄霜盯着那碗血,双目猝不及防地染上了红。
谢浔摆弄着银针,似乎在寻找合适的位置下手。
“一会儿霜儿可千万不要乱动。”谢浔半伏于地,以腰为卷,以手为镇,以针为笔,“等本侯为霜儿刺上了红梅,霜儿日后想看梅花了,揽镜自赏便是,再不用盯着别人的脸看。”
“不、不……”裴玄霜奋力挣扎起来,“谢浔,你这疯子,你放开我!”
“别动。”谢浔轻而易举地用一只手将裴玄霜牢牢按在地上,“我可不想刺伤了你。”
裴玄霜狠狠咬住牙,在无尽地绝望下低下了头,呜咽哭泣。
伴随着凄凉婉转的哭声,谢浔完成了他的大作。
他每一针都刺的极为认真,动作轻柔无比,犹如在蛋壳上作画,小心珍重的一塌糊涂。他自信并没有弄疼裴玄霜,可裴玄霜还是哭得很惨,比被他挞伐征服时还惨。
“好了,不哭了……”他心满意足地望着那枝在裴玄霜腰上缠绕绽放着的红梅,赞道,“雪肤红梅,世间绝美,霜儿一定会喜欢的。”
他将一面铜镜放在裴玄霜的面前,逼着她抬头朝后腰上看去:“你瞧,是不是?”
裴玄霜盯着那片鬼符一样的猩红,双拳紧攥。
“谢浔,你简直就是一个魔鬼。”
大半张俊美锋利的面庞都映在铜镜中的谢浔微微一笑,醉蒙蒙道:“那你一定要学会如何与一个魔鬼想处,否则的话,你会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
可不就是粉身碎骨。
“谢浔,你到底怎样才能放过我?”俄顷,她问道。
“放过你?”谢浔自铜镜中攫取住裴玄霜湿润冷寒的双眼,“是你自己说的要与本侯不死不休!所以,除非你死了,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不然,本侯绝不会放过你。”
说罢,轻轻弃了铜镜,将裴玄霜拥入怀中。
那枝妖娆妩媚的红梅浮于凝结了的霜雪之上,震颤摇晃了许久许久……——
回到九门提督府后,裴玄霜便发起了高烧。
她烧得迷迷糊糊,却仍清清楚楚地记得醉酒之后的谢浔是多么的可怕,是多么的禽兽不如。
她明明静静地躺在了榻上,却感觉身体仍在剧烈摇摆着,晃动着,被那只玉质金相的恶魔一次次拽入深渊,不得往生。
两名太医轮流在她房里治疾,秋月带着几个得力的丫鬟夜夜陪着她,将一碗碗苦涩的汤药给她灌了下去。
混沌中,她感觉谢浔也来了,时而恼怒时而急躁时而悔恨时而温柔地与她说了许多话,可无论对方说了些什么,她的脑海里始终回荡着一句话——除非你死了,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不然,本侯绝不会放过你。
她还不能死。
却也不能再活了。
后腰上的红梅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她,若她迟迟摆脱不了谢浔,迟早会变成如那两个小倌一样的玩物。
他们苟且偷生,她却要逃出生天。
翌日,当心事重重的谢浔踏进琅月轩的时候,明显感觉裴玄霜有些不一样了。
她明明还是松松挽着发髻,戴着那根其貌不扬的玉蝉簪子,面上不施粉黛,双耳坠着他亲手戴上的芙蓉石耳坠。秀颈如玉,细细的银链子藏于薄薄的衣襟中,若隐若现地透着那块月牙红玉,白衣胜雪,裙摆长曳及地,雪浪似的堆在她的脚边。
她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神色淡淡,冷若冰山,依旧是那张对他不假辞色的脸。
一切似乎都没变,却又像都变了。
谢浔心头莫名地一坠,背着手走向了裴玄霜。
见他走了过来,裴玄霜照旧双眸一黯,面无表情地望住他。
谢浔盯着那双没有一丝情绪的褐眸,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知道哪里不一样了。
原来,即便这双褐眸再平静,再冷漠,他总能从里面看见嗔怒,看见嫉恨,看见不屑一顾。如今,这双眼睛里竟是什么都没有了,连对他的恨与怨都没有了。
如此改变,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她想开了,臣服了,不再骄傲任性,决定乖乖地做她的宠妾了;要么是包藏祸心,佯装乖顺,等着他放松警惕,绝地反击。
无论是哪一种,都足够让他心神难定。
“身子好些了吗?”他悬着心,故作轻松地与她周旋,“本侯前两日命人送来的千年人参,用着可好。”
裴玄霜微微扬头,漠道:“虚不受补,故尚未服用。既是世所罕见的千年人参,势必是极好的。”
谢浔一愣。
此次病愈后,裴玄霜对他的态度似乎更加冷漠了。
他知道在四星台上对她下手狠了些,不仅在她腰上刺青,还弄伤了她的身子,害得她高烧不退。可他实在气愤她在四星台上的所作所为,不仅与人眉来眼去,主动投怀送抱,居然还敢当着众人的面往他脸上泼酒!若不是他存着几分爱惜,他当日定要了她的命!
可她毕竟也得到了教训,又病得那样重,他冷静下来后不免也有些后悔。踏入琅月轩的大门前,本也准备了一肚子的好话来哄她,眼下碰了这么一颗不软不硬的钉子,当真是如鲠在喉,什么好坏赖话也说不出来了。
如此不尴不尬地僵持了片刻,谢浔走到裴玄霜身前拉起了她的手。
裴玄霜由着谢浔动作,只是眼底愈发的冷。
谢浔不动声色地在那张冷冰冰的面上扫了扫,目光探究而深沉:“怎么?还生本侯的气呢?”
他逼近一步,将裴玄霜面上的变化尽收于眼底:“本侯怎么觉得你有些不一样了?玄霜,你在想什么呢?”
裴玄霜很想别过脸去,尽量不与谢浔呼吸同一方空气,闻到他身上的凌冽气息。她面无表情地忍下一切,反问:“谢浔,你又想怎样?”
她轻蔑地一转眼眸,再道:“你不必和我拐弯抹角,有什么话,直说好了。”
谢浔剑眉微皱,喉结难耐地轻滚了滚。
“本侯想怎么样?”他揉捏着裴玄霜柔软的手指,“对你,本侯向来不做他想,只盼你能从善如流,改过自新,好好待在本侯身边。”
裴玄霜心中暗笑一声,望着谢浔不说话。
谢浔察觉到对方与自己的较量,沉了脸,喑哑地问:“你能吗?历经种种,你可想明白了?”
那张俊美且极具压迫感的脸越来越近,宛若一座寒气凛凛的雪山缓缓逼近了她。裴玄霜屏住呼吸,答:“想明白了。”
谢浔一顿。
“真的?”他半信半疑地问。
“真的。”她真心实意地答。
谢浔用力地在裴玄霜的手背上一捻,然而对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很好……”他摩挲着那道被他捻出的红痕,“想明白了就好。想明白了,本侯自会对你加倍宠爱,让你在沛国呼风唤雨……”
说罢,一手穿过裴玄霜的腋下,一手拢起她的双腿,将其打横抱起,朝卧房走去。
红帐如霞云而落,遮住窗外柔和的阳光。
裴玄霜闭起双眼,由着自己身如浮萍,起起落落。
许是满意于裴玄霜尚算恭敬的态度,许是顾及着她身上的伤,今日的谢浔格外温柔。
他对她倍加怜惜,动作轻如羽毛,不为征伐,只为取悦她。裴玄霜起初还受得住,忍到最后终是红了眼,攥紧了濡湿的云枕。
她便是再狼狈,再不堪,也绝不允许自己在谢浔怀里动|情。
便伸出手,勾紧了谢浔的脖子,凉凉扫了他一眼。
只一眼,便要了谢浔的命。
那双冷冰冰的眸子里明明没有什么浓情蜜意,却因那薄薄的水雾和殷红的眼底而变得妩媚勾魂,裴玄霜有没有怎样他不知道,他却在瞬间丢盔弃甲,恨不得化身为火,将他二人一起焚烧殆尽……
久违的欢愉之后,裴玄霜累晕在谢浔怀里。
谢浔望着躺在他怀中安心入睡,一动也不动的裴玄霜,心难平静。
明明如愿以偿地折了她的傲骨,断了她的爪牙,为何到头来,不安烦乱的人会是他。
莫非她真的在默默筹谋着什么计划?可仅凭她一人,还有孙婉心那些不入流之辈,又能商议出怎样的妙计?又怎么可能斗的过他?
如此想着,谢浔便又安心了许多。
她想折腾便接着折腾去吧,总之,她休想逃出他的五指山。
谢浔微微一笑,抬起手,在她湿润的额发上撩了撩。
她似乎觉得有些痒,皱着眉躲开了谢浔的手,接着几不可闻地呓语了一句:“伏蚺……”
谢浔浑身一震,手僵在裴玄霜的额上。
拂然?拂然?
她为何会在睡梦中呼唤拂然。
拂然……
那是,他的字。
第035章 发疯
谢浔忍不住放缓了呼吸。
浓黑的眸子眨了眨, 眼神中几分惊喜,几分不解,几分疑惑。
她真的是在叫他吗?
可是, 她又是从哪里得知的他的表字?
这个亲昵的称呼,除了他的至亲好友,无人知晓,他及冠之后, 更是甚少有人称呼他的表字。
拂然……她到底是如何得知, 他叫谢拂然。
仿佛是为了证实自己没有听错, 谢浔轻轻俯下身,凑在裴玄霜的唇边问:“你说什么?”
睡梦之中的裴玄霜皱着眉心, 纵然双眸紧闭, 却依旧流露出了无法言说的痛苦。
“伏蚺……”
“快、快跑……”
谢浔瞳孔猛地缩紧, 听了个清清楚楚。
她确确实实在叫拂然。
她在梦里让他跑, 莫非,她做了噩梦?
噩梦中的她,居然是关心他, 保护他的。
谢浔愈发的不安疑惑起来。
他不是自欺欺人的傻子, 裴玄霜对他是个什么态度,他比谁都清楚。除非这女人将欲擒故纵的手段玩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否则的话,绝不会做出清醒时恨他入骨,梦境中爱他至深这般割裂的事。
可如果她呼唤的人不是他, 那她又在想着谁?念着谁?记挂着谁?
一想到裴玄霜心心念念的人实际上另有其人,谢浔胸腔之中瞬间炸裂, 仿佛被人在肺管子上狠狠割了一刀。
“裴玄霜?”他忍无可忍地叫醒对方, “你醒过来, 你看着我!”
陷在噩梦之中的裴玄霜打了个觳觫,睁开眼,猛地醒了过来。
没有硝烟与战火,没有凶恶残暴的追兵,没有尸山血海,展现在她眼前的,只有一方密不透风的红色床帐,一条绣着戏水鸳鸯的锦被,以及一张五官深邃棱角分明的脸。
她梗着脖子盯着那张脸看了许久,终是泄了气,放松了身体躺回在云枕上。
就在刚才,她做了个噩梦。
梦里的她被一群身穿黑甲的骑兵围堵追杀,那些人手里拿着鲜血淋漓的长刀长枪,烧杀抢掠,残暴至极。为首之人身着一件寒光凛凛的银色铠甲,骑着覆着赤金面罩的骏马,手持一把玄色长戟,踏着滚滚黄沙而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煞气磅礴,天地难藏。
他所向披靡,他势不可挡,真真如死神一样。
裴玄霜没能看清他的脸,亦没能看清一直拉着她疯狂奔跑的少年长的什么样。
她甚至忘了,那个少年叫什么名字,只依稀记得她似乎呼唤过对方。
一场噩梦惊出了她一身的冷汗,可她还是觉得待在梦里更好一些,毕竟,梦里没有谢浔。
和眼前这个活生生的恶魔比,梦里的一切又算什么?
“你刚刚做噩梦了?”见裴玄霜醒来之后一直若有所思的不说话,谢浔不耐地问。
“是。”裴玄霜闭起眼睛,道。
“你梦见什么了?”谢浔扳过她的身子,“你梦见了什么人?”
身体依旧很疲乏,眼皮发沉昏昏欲睡的裴玄霜不得不重新睁开双眼,去跟眼前的这个男人纠缠。
谢浔那双黑曜石似的眼睛,一下子落在了她的心口上,
她拧紧了眉毛,觉得此人当真是疯的莫名其妙:“谢浔,你便是再手眼通天,再权倾朝野,也管不了别人在想什么,又在梦里梦见了什么吧?”
迫切等待着一个答案的谢浔狠狠掐住了裴玄霜的肩,眉眼间一片肉眼可见的烦躁:“你别跟我东拉西扯的,本侯问你,你刚刚在梦里梦见了什么?见到了谁?和他说了些什么?”
裴玄霜盯着谢浔又急又慌的脸,心中莫名涌起一丝痛快。她故意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慢吞吞地道:“我忘了,你把我叫醒之后,我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忘了?”谢浔拖着长音,满眼疑惑,“你是真的忘了,还是不想告诉我?”
见他表情渐凝,眼神里散发出迫人的寒气,裴玄霜立刻冷下脸来道:“谢浔,你又要发疯么?”
她狠狠刀了谢浔一眼:“你要疯便尽管疯,何必做这些磨人的事?”
谢浔箍紧裴玄霜,被那张油盐不进的冰雪面庞气的要死,撩拨的要死。
她便是断了爪牙,变得顺从了些,服从管教了些又怎样?她照样有本事随随便便撩起他的怒火,气得他七窍生烟,五内郁结。
“裴玄霜……”他燥郁而低哑地问,“咱们两个到底是谁在磨人?”
刻意压低了的嗓音散着着危险的味道,裴玄霜凛然扫了谢浔一眼,却猝不及防地被对方掠走了一个吻。
迅疾凶狠密如暴雨的吻令裴玄霜呼吸难畅,头晕目眩。她死死抵着谢浔的胸膛,却再一次败在他的铁掌之下。
“不说算了……”谢浔双膝顶皱裴玄霜腰下的床褥,凝视着她隐忍含泪的双眸道,“总有一天,本侯会知道。”——
翻来覆去的一通折腾后,太阳已是高悬于正空。
两人和和气气又貌合神离地在琅月轩里用了午膳,席间,裴玄霜勉为其难地吃下了谢浔亲手为她夹的菜,并终于当着谢浔的面用了些炙羊肉,烤鹿筋,煸牛肉。直看得谢浔喜笑颜开,心花怒放,当即大手一挥,命人去蒙州、宁州等地购些牛、羊、鹿等禽畜,养在庄子里,日日选最嫩最新鲜的送进来。
裴玄霜无动于衷,由着谢浔折腾。
用过午膳后,谢浔随便找了本书来看,裴玄霜则命秋月从花园里挖了些土回来,准备在院子里栽种几品花木。
旭日当空,院中明媚而又安静,谢浔端坐于太师椅上垂眸默读,裴玄霜拖着长长的影子摆弄花草,温馨淑宁,一片岁月静好的模样。
秋月感动的快哭了。
她家主子终于想开了,终于接受侯爷了,从今以后,她再也不用为主子失宠的事提心吊胆了。
思及此,秋月更加卖力,飞快地帮裴玄霜种花填土,结果一个不小心,将一朵将将绽放的芍药拦腰折断,好心情瞬间消失,吓了个脸色顿白。
“主子……”秋月颤巍巍地将掉下来的芍药花递给裴玄霜,“奴、奴婢不是故意的……”
裴玄霜拿着剪刀,正在修剪花枝,听到秋月的话,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将那朵夭折掉的芍药接了过来。
那朵粉嫩新鲜的娇花将开未开,如此匆匆死掉,当真是可惜。裴玄霜将落花捧在掌心中,吹了吹上面的沙土后将花别在了秋月的发间。
秋月一愣:“主子?”
“挺好看的。”裴玄霜微微一笑,“你戴着它,挺好看的。”
秋月望着笑容浅浅的裴玄霜,越发的呆滞僵愣了。
“你们主仆两个干什么呢?”默默看了好一会儿书的谢浔背着手走过来道,“种这么多芍药干什么?俗气的很。”
裴玄霜褐眸缓抬,幽幽望了谢浔一眼。
她的手里,仍握着那把锋利的剪刀。
谢浔一顿,立刻改口道:“本侯看错了。”他夺下裴玄霜手中的剪刀,将她扶了起来,“这花挺好看的。”
一壁说,一壁将裴玄霜带入房中。
“午时日头正毒辣,总待在院子里干什么?也不怕晒病了。”他端起桌上温度刚好的太平猴魁,“来,喝点茶,润润吧。”
裴玄霜没有接茶,而是意兴阑珊地道:“我总得找点事做,不然,一天天闲着干什么?”
谢浔垂眸望着裴玄霜清丽出尘的面庞,心思骤动:“有个孩子就不闲了……”他放下茶碗,双手搭在她的肩上,恳切地道,“玄霜,别喝那避子药了,你既已想开了,不如……”
“我想开了什么?”裴玄霜眉毛一跳,冷着脸打断了谢浔的话,“谢浔,你想要孩子的话去找别人生,这件事情,我办不到。”
谢浔磨了磨牙。
“找别人生?”他捏住裴玄霜的下巴,眼底一片压抑的怒火,“你居然让我找别的女人?”
“不然呢?”裴玄霜昂着头,“谢侯爷,你总要娶正妻的吧。”
闻言,谢浔陡然一怔。
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非但没能伤到敌人,还叫自己损了筋骨,折了手脚。
他差点忘了,他尚未娶妻,唯有一房偏妾而已。
原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怎么于裴玄霜的口中说出来,就是这么的刺耳呢?
“你倒是很记挂本侯的事。”谢浔喉咙发紧,心头痛痒难耐,“只是这些都与你无关,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安生待在本侯的身边。”
裴玄霜含着一抹微凉的哂意,似笑非笑地盯着谢浔。
谢浔目光沉沉地与她对视了片刻,忽地吐了口浊气,缓和了面色道:“好了,不说这些了,总之你要记得,只要你安安分分的,本侯一定会好好待你。”
裴玄霜垂了眼,一脸的麻木无感。
谢浔默了默,兀自沉吟了片刻后道:“困吗?不困的话,咱们做点别的事。”
裴玄霜的身体没来由的一颤,抬了脸,有些恼怒地看谢浔。
谢浔口中的别的事从来只有那件事。
“你如此幽怨的看着我做什么?”谢浔嗤笑着道。
裴玄霜忍着气:“谢浔,你是禽兽吗?”
闻言,谢浔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禽兽?好霜儿,你在想什么呢?”他用食指在裴玄霜秀丽高挺的鼻梁上一点,“本侯虽然耽于美色,却也不是纵欲无度之人,否则的话,霜儿岂非时时刻刻衣衫不整?”
“你!!”裴玄霜恼红了脸,心中无比后悔与谢浔争辩这件事。
见她恼羞成怒,哑口无言,谢浔的心情愈发畅快:“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他捏了捏裴玄霜的手,“是你引我往那想的。”
裴玄霜挣开他的手,起身便走。
白裙随风而起的一瞬,谢浔攥住裴玄霜的胳膊,手腕翻转拧过了她的身,轻而易举地将对方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你放开我。”坐在谢浔腿上的裴玄霜不断挣扎,“谢浔,你又想干什么?”
谢浔一手圈着裴玄霜,一手抖开了一张冰密如茧的澄心堂纸。
骨节分明,修长白润的大手拿起一支紫毫,在歙砚中轻轻一拂,将笔尖悬于纸上。
裴玄霜心不在焉地看着谢浔的动作,不耐地道:“你又搞什么名堂?”
谢浔提着毛笔的手背上青筋微凸,有力,却又不失书卷文气。他漫不经心地与裴玄霜道:“不搞什么名堂,闲来无事,写几个字玩玩而已。”
说罢,手下笔走龙蛇,翰逸神飞地写下三个大字——裴玄霜。
裴玄霜一脸冷漠地盯着那三个字,仿佛与它们并不相识。
即便如此,她也不得不承认谢浔写得一手好字。
他的字像他的人一样,桀骜不羁,钢劲锋利,游云惊龙,每一笔都如刀刻般力透纸背。
谢浔却似乎对自己的字并不感兴趣,他撂了笔,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裴玄霜:“裴玄霜。”他款款动人地念着她的名字,“玄霜,很好听的名字,谁给你起的。”
裴玄霜的眼神微不可察地闪了一下,道:“不知道。”
“不知道?”谢浔凝眉,“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裴玄霜低了头,语气很是有些沉闷,“怎么?这也是侯爷不准许的?”
谢浔眸色沉了沉,好一会儿没说话。
“没事,本侯就是随便问问。”须臾,谢浔微微一笑,重新提笔蘸墨,沉吟片刻后又飞快地写下了三个大字。
裴玄霜无可奈何地盯着面前的澄心堂纸,看着自己的名字旁边多出三个字——谢拂然。
不知为何,谢浔写这三个字时莫名浮躁了些,以至于然字的最后一笔看起来格外浓重,虽也是极其完美的三个字,却不及裴玄霜三个字写得好。
他缓缓抬起手,将毛笔放在了红酸枝笔架上。
“这三个字,你可认得?”他转过头,鹰瞵鹗视地盯着裴玄霜的眸子。
裴玄霜被那双乌沉沉的眸子看得浑身不自在。她觉得谢浔又在发疯了,这三个字又不是天书画符,她一个医者,日日看医书写药方,岂会认不出。
“认得。”她耐着性子道。
“念出来。”谢浔逼视着她,下令。
裴玄霜一愣,转过头,一脸莫名地看着谢浔。
“念出来。”谢浔寒声催促,“我要听。”
裴玄霜倒抽一口气,横了谢浔一眼,道:“谢拂然。”
谢浔长睫一颤。
他终是在她清醒的时候听到了她喊他的名字,只是,为什么他的心感觉不到任何的愉悦与欣喜,而是有些酸痛?
他不甘,再次催促她:“再念。”
裴玄霜一脸的莫名其妙。
但谢浔是个病入膏肓,喜怒无常,加膝坠渊的疯子,她和一个疯子计较什么?争辩什么?
便顺着谢浔的意一字一顿地念:“谢、拂、然。”
不对,还是不对。
谢浔简直有些发狂了!她明明在梦中叫的那么深情,那么动听,即便在紧张着,害怕着,依旧是那么的情意深深,直击人心。怎么现在却是这么干巴巴的,生硬,干涩,一点感情都没有!
“不是这样的。”谢浔握紧裴玄霜的手,“你再念一次我听听。”
裴玄霜紧紧拧住了眉头。
她用力挣了挣谢浔铁钳似的手,一如往昔地没有挣开。她变了脸色,气恼地问:“谢浔,你又在发什么疯?”
发疯?
是,谢浔也觉得自己有些疯了。
若是确定了裴玄霜睡梦之中想着念着的人不是他,他只怕会更疯!
“裴玄霜,你知道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吗?”他指着自己的名字,急切的如同濒死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谢拂然,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什么意思?”裴玄霜快被谢浔折磨疯了,“谢浔,我听不懂你的话。”
谢浔面色一僵,眼底翻起层层寒浪。
“你不懂?”他死死盯着裴玄霜的双眼,试图从那双沉静冰冷的眸子里找到说谎的痕迹,“裴玄霜,你真的不懂?”
裴玄霜双唇紧抿,用力拧着手腕:“我不懂。”她被谢浔逼得欲哭无泪,“谢浔!你到底想干什么?”
谢浔瞳孔轻颤,一瞬不瞬地盯着裴玄霜看了好久放才强按下了心头的怒火。
他绷着脸松开早已被他捏出红痕的细白手腕。
“你不懂,你不认识,好,本侯便亲口告诉你。”他抱紧裴玄霜,“拂然,清风拂露,处置安然,这是……本侯的字。”
“你的字?”裴玄霜脱口而出道,“你的字与我有什么关系?”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吃了一惊。
裴玄霜因自己的沉不住气而惊讶,谢浔则因裴玄霜的胆大包天而惊讶。
她居然敢如此的冲撞他,冒犯她。毫不顾忌,肆无忌惮。
心上好似被她亲手拿刀划开了一道口子,他怒不可遏,想着报复她,摧残她,让她与他一起痛!
可他不忍!
谢浔惊愕的发现,不知不觉中,他对裴玄霜的忍让与包容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仿佛在她面前,他才是低人一等,卑躬屈膝的那个。
这令他无法接受。
“你说什么?”他猛地捏住裴玄霜的下巴,“你再说一次?”
裴玄霜冷脸瞪着谢浔,呼吸微乱。
正是僵持不下,蓝枫疾步而入,面有惶恐地站在了他二人身前。
第036章 花瓣
谢浔的手仍旧按在裴玄霜的下巴上, 裴玄霜微扬着头,眼睛里全是压抑着的怒火。
蓝枫扫了他二人一眼,把头低下了。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停滞片刻后, 谢浔不动声色地松开了裴玄霜的下巴。
他大手一挥拂去写着他二人名字的澄心堂纸,一手紧紧箍着裴玄霜的腰,一手搭在了桌角。
蓝枫将头埋的更低,恭谨道:“奴才有要事找主子商议, 故而……”
“好了。”谢浔不耐烦地打断了蓝枫的话, “你只管告诉我, 发生了何事。”
蓝枫冷峻的面孔一顿,便去看谢浔怀中的裴玄霜。
裴玄霜知道这蓝枫是嫌她碍事了, 唯恐她将他们主仆之间见不得人的小秘密听了去, 可她又有什么办法, 谢浔箍她箍的那么紧, 铁钳似的,她想走也走不掉。
便掀了眸,冷冷地横了蓝枫一眼。
蓝枫不知是避嫌还是怎样, 见裴玄霜看了过来, 立刻颔首垂眸,拘谨的表情里透着一丝心虚与不安。裴玄霜将他的神情尽收于眼底,心中暗暗纳罕,并在瞬息之间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她目光一沉,本能地挺直了腰杆。
“你怎么了?”察觉到裴玄霜的异常, 谢浔轻轻抚了抚她的背脊道,“这么紧张干什么?蓝枫是我的心腹, 又不是坏人。”
裴玄霜眸光定定地看了蓝枫片刻, 道:“松开我。”
谢浔并未多做刁难, 手一松,将裴玄霜扶了起来。
裴玄霜冷着脸与蓝枫擦肩而过,蓝枫侧身让了半步,恭恭敬敬地来到谢浔面前。
“主子。”
谢浔目光玩味地盯着裴玄霜缓缓离去的背影看了许久:“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蓝枫压低声音,细细禀告。
谢浔静静地听着,深邃的双眸黑不见底,宛若手边的那方歙砚一般。
“果然有笨鱼咬饵了。”他幽幽一笑,撑着桌沿站了起来。扬头朝卧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后负手疾步而去——
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后,谢浔与蓝枫等几名武功高强的护卫来到了京西城隍庙。
城隍庙周围聚集着大量流离失所的难民,他们或是从别的地方逃荒而来,或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亦或是些疯子乞丐。这里乌烟瘴气,三教九流混杂,且极难驱除干净,好似一块赖在了皇城根脚下的白疕,是官府极为头疼的所在。
谢浔换了件与寻常百姓一般无二的青黛交领长袍,马尾高扎,青丝垂肩。他与蓝枫等人坐在一间狭小|逼仄的茶寮里,默默观察着城隍庙里的动静。
“居然藏到这来了,他们还真是会选地方。”他冷嗤一声淡淡嘲笑,一壁盯着那处,一壁轻捏着茶盏,悠然自得地喝着又苦又涩的白茶。
“奴才也是前两日找到了这些人,待确定了他们的身份后,立刻派人将他们秘密监视了起来。”蓝枫将一张泛黄微皱的鳞纸递到谢浔手边,“这些人佯装成在外欠了赌债,来京城避债的赌徒,整日与一伙挑夫混在一起。白日里替几个大酒楼拉泔水,晚上给几家京官做夜香郎。除此以外他们什么也不做,也不和任何人接触,似乎在等待同伙的联络。”
谢浔不置可否,打开鳞纸看了一眼,道:“除了信上的这几个人,还有哪些人与他们沆瀣一气?”
“这……奴才也不清楚。”蓝枫道,“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奴才未敢详细调查。若非奴才意外发现信上的这几位大人和城隍庙内的流民暗通款曲,当真是发现不了这些逆党。”
“这些人都是留在京城内打探消息的探子。”谢浔合上鳞纸,“剩下的人呢?”
“剩下的人分散在城内城外各处,他们有特殊的联系方式,行动前,必于京城内汇合。”蓝枫道。
谢浔点了下头,转眸看向窗外。
天气晴朗,几个乞丐模样的人正瘫在坑坑洼洼的石阶上晒太阳,一个衣衫褴褛,头发打结,一瘸一拐的黑脸大汉抱着两个干饼走了过来,随便往地上一倒,拿起干饼便啃。
他泰然自若,自然而然,甚至乐在其中。
无论他之前是何身份,为谁效力,此时此刻,他都像极了一个穷困潦倒的流浪汉。
“真是一帮忠心耿耿的好奴才,不枉李沛衍苦心栽培了他们一番。”谢浔长指捏起茶盏,“他们见过李庆舒了吗?”
“见过了。远远看了一眼,清清楚楚的。”蓝枫道,“主子的计划天衣无缝,只待瓮中捉鳖即可。”
“那就给他们多准备些惊喜……”谢浔凛凛一笑,“别让他们白跑一趟。”
“是。”蓝枫颔首应下,稍稍停顿了片刻后僵硬地压低了声音,“主子,奴才还有一件事情要回禀。”
谢浔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个黑脸大汉,听到蓝枫的话,回过头来问:“什么事?”
蓝枫的表情严肃下来:“主子。奴才已经派人细细调查过了,雍州境内,并无裴姨娘的家人亲友。”
谢浔在听到雍州境内四个字时便微微皱了眉,待蓝枫把话说完,双眉之间不由皱出了两道深深的纹路:“查清了?”
“查清了。”
谢浔捏着茶盏的手指动了动,脑海中浮现出一些可疑的画面:“莫非……她并非雍州人氏?”
蓝枫想了想,道:“或许不是。”
“怪不得……”谢浔淡淡一笑,似有些豁然开朗,“你还查到了什么?”
蓝枫道:“奴才还查到,裴姨娘似乎得过一场怪病,以至于失去了十岁之前的记忆。”
谢浔闻言一愣:“她失忆了?”
“是的。”蓝枫道。
谢浔盯着蓝枫:“此事本侯未察觉出半分,你又是从何处知晓的?”
蓝枫面上一僵:“这……”
谢浔慵懒地往椅背上一靠,打量着蓝枫面上的窘意道:“是孙婉心对吗?”
蓝枫一张俊脸乍青乍白的:“是。她无意之间提到了此事,奴才便顺藤摸瓜的查了一查,只是,并未查出更多信息。”
“嗯。”谢浔道,“接着查,就算她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本侯也要将孕育了她的石头找出来。”
说着缓缓起身,漫不经心地叮嘱了一句:“孙婉心的事你别做的太过,被她发现了,你怕是又要挨上几剑。”
蓝枫颔首:“奴才遵命。”——
琅月轩内,裴玄霜倚窗而立,焦急地注视着院门的方向。
终于,院门打开,孙婉心跟着秋月走了进来,二人隔着窗棂遥遥望了一眼,俱是红了眼眶。
“婉心!”
“玄霜!”
孙婉心提起裙角,抹着眼泪扑进裴玄霜的怀抱。
“玄霜姐。”她呜咽,“我终于见到你了!这些日子,你都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裴玄霜紧紧抱着孙婉心,任由她流出的眼泪打湿了自己的衣裳:“好婉心,是我不好,一直害得你们一家人不得安宁。”她轻轻拍打着孙婉心明显瘦削了许多的肩膀,“婉心,你还好吗?你爹娘还好吗?还有云卓……他怎么样?没有被吓坏吧?”
孙婉心用袖子擦干了泪珠,仰起脸来道:“我还好,我爹娘也好,云卓回家后病了几日,吃些汤药便也缓和过来了,倒是你……”她攥紧裴玄霜的手,“你又回到了谢侯爷的身边,你该怎么办啊?”
裴玄霜摇摇欲坠,心底一片泥泞。
“婉心,你别担心我,我没事。”她反握住孙婉心的手腕,“你看看我,我这不是好端端的站在你面前吗?”
孙婉心眨去蒙在眼前的泪光,当真仔仔细细的打量起裴玄霜来,但见裴玄霜依旧是一副清简的打扮,只是耳朵上多了一副晶莹粉润的玉珠,白裙曳地,暗香浮影,不知比先前精致了多少。她怔怔地望着白衣胜雪的裴玄霜,知道眼前的人是她,却又隐隐觉得她不是原先的那个她了。
毕竟,即便她伪装的再好眼中的情绪也骗不了人,那双清浅褐眸里,早已没有光了。
它们之前明明那般明亮。
孙婉心捂了嘴,便又有些想哭。她强行忍下了眼泪,道:“玄霜,你如今……有何打算?”
裴玄霜苦笑淡淡:“能有什么打算,不过挨过一天是一天罢了。”她拉着孙婉心在美人榻上坐下,“别说我了,我没什么好说的。婉心,说说你吧,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我?”孙婉心俏丽的面容上忽地凝起一股戾气,“我和你一样,一日日的挨着,且熬过那些畜生,等着看他们不得好死!”
裴玄霜一愣。
她捏紧孙婉心的手,有些惶恐地问:“婉心,发生什么事了?谢浔将你们带出竣稷山后,派人刁难你们一家了是不是?”
孙婉心一双杏眸瞥着身侧的如意锦花鸟花屏,默了一会儿子道:“没有……武安侯找到你后,便再也没来骚扰过我们。”
她倏地抬起头,半是心疼半是不甘地望住裴玄霜的双眼:“玄霜,我知道,你受尽那武安侯的折磨,早已心如死灰。但你不能认命,不能屈服,你相信我,总有一天,我能把你救出来!”
孙婉心一番话说的裴玄霜好不心惊肉跳:“婉心,你到底怎么了?”她在孙婉心泛青的面上睃巡着,“婉心,你别瞒我。你越是这样遮掩着,我越是担惊受怕!”
孙婉心眨眨眼,佯装着云淡风轻:“玄霜,我没瞒你什么。真的。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放弃,相信我们一定可以摆脱这些恶人的魔掌。”
“我们?”裴玄霜心凉如冰,“婉心,你如今在谁的魔掌里?”
孙婉心双眼怔怔,磕磕巴巴:“没、没谁啊。”
“你撒谎!”裴玄霜面前闪过蓝枫那张冷峻而心虚的脸,猛地呼吸一滞,忍不住出口追问,“是、是蓝枫对不对?”
孙婉心俏脸一白,登时愣在原地。
“是不是?”裴玄霜几乎要疯,“婉心,蓝枫伤害了你是不是?他、他……”
她眼前蓦地一黑,头重脚轻地栽了出去。
“玄霜!”孙婉心抢身上前扶住裴玄霜,“玄霜,你没事吧?”
裴玄霜扶着孙婉心的胳膊,堪堪坐住了,她红着眼看着对方:“婉心,你还要骗我吗?”
孙婉心咬了咬牙,恨恨地闭了下眼睛。
“是、是他!是那个狗男人!”她叱骂,“那狗男人糟蹋了我!”
裴玄霜如遭雷劈。
“怪我……”她难受的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舌底都在泛苦,“要不是我,你怎会遇上这些腌臜事,都怪我!都怪我啊!”
她攥了拳,狠狠锤榻,身子若被寒风蹂|躏过的柳条般簌簌抖动着。
“玄霜,你别这样!不怪你!真的不怪你!”孙婉心按住裴玄霜手,紧挨着她坐下,忍下泪扬起头,咬牙切齿地道,“我虽然被迫失|身于他,却也不会让他白白欺负了去!他从我身上拿走的一切,我都要一一夺回来。”
裴玄霜恨不能立刻拿刀剐了蓝枫。她轻轻摇了摇头,急道:“婉心,你想办法带着你们一家离开京城,我会帮你杀了蓝枫报仇雪恨!”
孙婉心咬了下唇,恨道:“蓝枫是该死,但他死之前,咱们必须扳倒武安侯。”
裴玄霜一惊。
“婉心,你想做什么?”
孙婉心直视着裴玄霜的双眼,一本正经地道:“玄霜,我知道你一直在想方设法地逃出武安侯的魔爪,可对方的势力实在太大了,皇上尚且都无可奈何,何况你我这般的升斗小民。可如今,我留在了蓝枫身边,蓝枫是武安侯的左膀右臂,手中握着不少武安侯的秘密,我只需要挖出来一两个秘密,便有筹码和对方周旋!”
裴玄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一向知道孙婉心胆大刚毅,却没想到对方为了对付谢浔,竟深入虎穴,以身为饲。
“不行!婉心,我不准许你这样做!”裴玄霜疾言厉色,“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有多危险?一旦事情暴露,后果将不堪设想!”
孙婉心冷哼一声,倔强道:“我当然知道与虎谋皮的危险,但是玄霜,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受其欺凌!便是拼着一死,也要和他们对抗到底!”
裴玄霜心头一震,无力地松开了孙婉心。
“你的安稳人生,终究还是毁了。”她苦楚呢喃。
孙婉心摸了摸裴玄霜绸缎似的头发,怅然地道:“这大概就是我的命吧,可是,我不认命。”她双眼亮晶晶地看裴玄霜,“玄霜,你认吗?”
裴玄上摇了摇头:“从不。”
孙婉心便笑了起来,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要明媚:“我就知道你骨头硬,不会屈于武安侯的淫威!”
说着,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条,珍而重之地交到了裴玄霜的手上。
“这上面是我目前探听到的,与武安侯不睦已久,针锋相对的官员。他们一心想扳倒武安侯,同样的,武安侯也想将他们杀之而后快。”孙婉心一边说一边在那些文武官员的名字上点来点去,裴玄霜匆匆看了一遍,不出预料地看见了几个高官及皇室宗亲的名字。
“玄霜,你都记住了吗?”孙婉心问。
裴玄霜点点头,将纸条还给孙婉心:“我都记下了,这张纸条留着对你不利,还是早些销毁的好。”
“我知道。”孙婉心小心翼翼地将纸条收起来,道,“那武安侯最近似乎在密谋着什么事,神秘兮兮的,蓝枫也特别紧张,整日忙进忙出。他们主仆二人狼狈为奸,肯定没琢磨什么好事。”
裴玄霜便想起了无事谢浔带着蓝枫匆匆离去的情形。但她眼下顾不得这些,她一颗心都悬在孙婉心身上。她很想问问她和蓝枫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现如今又如何了,但她由己及人,深知这种事对女子伤害极大,便忍耐了下来,未在盘问。
“我知道了,婉心。”她轻轻握住孙婉心布满茧子的手掌,“你日后行事一定要倍加小心,决定做什么前一定要来找我商量。切莫冲动莽撞。”
“你放心,我省得的,我这次来就是和你通个气。”孙婉心冷冷一笑,“因着蓝枫那个狗男人,如今,我进出督府倒也便宜。玄霜,你相信我,我一定可以把你救出去!”
“把我救出去,那你呢?你不和我一起逃吗?”裴玄霜问。
“这事你不用管,我自有安排。”孙婉心脸色一沉,“总之我一定要救你!救了你以后,再与那蓝枫做个了断!”——
孙婉心走后,裴玄霜郁郁难安。
她一时焦头烂额,一时义愤填膺,一时悲观厌世,一时惶恐不安。重重打击之下心神恍惚,六神无主,以至于连谢浔踏进了琅月轩,走到了她身后都不知道。
“你在想什么呢?”两只白玉扇骨般的手自她腰侧穿过,圈成了一个圆,“那样出神,连我回来了都不知道。”
裴玄霜纷纷扬扬的思绪在谢浔泛着凉意的呢喃声中丝丝缕缕地飘了回来。
她僵了后脊,微微低了头,拉开了自己与谢浔胸膛之间的距离。
“你有事吗?”她一脸冷漠地道,“没事的话请你出去。”
谢浔松开裴玄霜的腰,从她身后走了出来,站在了她面前。
裴玄霜双目紧随着谢浔的脚步,由那双滚着金云纹的朝官靴看了上去,直至对上他乌黑深邃的眸。
他少见地穿了件月白色的襕袍,腰束青玉带,乌发半束半散。明明是极温雅的打扮,却因那张寒气森森的脸而显得阴郁了几分。他来来回回地在她的面上打量了一番,不愉道:“脸色不对,谁得罪你了?”
裴玄霜颤了颤睫,垂下眼帘不语。
谢浔沉着脸上前一步,轻轻抬起了裴玄霜的下巴。
他逼视着那双不带一丝情绪的褐眸,淡道:“孙婉心不是来过了吗?本侯还以为你与她相聚之后,心情能好一点。”
裴玄霜眉心一蹙。
“谢浔,算我求你,请你不要因为我再为难孙家。”
谢浔笑笑,弯下腰,将勾着裴玄霜下巴的手移到了那纤腰上。
他用力将她一带,习惯性地把她紧紧箍在怀中:“傻瓜,只要你乖乖的,孙婉心一家必然能在京城立足,拥有一生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裴玄霜双手放在谢浔肩上:“谢浔,我只要他们平安。”
谢浔在那纤腰上重重一按:“他们平不平安,全靠你。”
便低下头,霸道而不失温柔地吻上了裴玄霜的双唇。
裴玄霜攥紧谢浔的衣袖,咬牙忍耐。
谢浔的吻如疾风骤雨,强势逼人,不容抵抗。她挨着挨着便有些站不住,左右躲闪想要避开谢浔的吻,却被对方惩罚似的箍得更紧。
她呼吸渐渐加重,双腿也有些发软,攥着谢浔衣袖的手不受控制地滑了下去,于不经意间从对方半散着的乌发上拂下一片花瓣。
那花瓣颜色极浅,被烛光一照,越发的没了色彩。
裴玄霜瞪大眼睛疑惑地盯着那片花瓣,却被谢浔狠狠地在舌上一咬。
她痛吟了一声,趁机挣开谢浔:“你干什么?”
谢浔眼底燃了火:“给你一点小小的教训。”
说罢蛮横地将裴玄霜拽进怀中,抱着人去了卧房。
芙蓉帐暖度春宵。
更深露重。裴玄霜筋小心翼翼地下了榻,走到了窗前。
她跪在了地上,在那堆堆在一起的衣衫里搜寻了起来。
她一定要找到那片花瓣,她隐隐觉得,那片花瓣有问题……
如此想着,手指冷不丁碰到了一片又轻又软的东西,裴玄霜赶忙扒拉开那几件衣物,将裹在里面的花瓣摘了出来。
花瓣零落太久,已是有些枯萎,但裴玄霜还是认出了这片花瓣,这是……芍药。
芍药?谢浔不是不喜芍药吗?为何身上会落了芍药花瓣?
他也不怎么到花园里去,琅月轩里的芍药花也未栽种成功。莫非……是宫里的芍药花?
她端详着手中的芍药花瓣,一时觉得此事大有蹊跷,一时又觉得自己疑神疑鬼,神经过敏。正是茫茫然难以决断,耳中忽地响起一道阴鸷幽冷的声音。
“裴玄霜。”
“你在看什么?”
她一颤,转头,冷不防对上了一双寒意森然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第037章 秘密
卧室里暖融融的, 安神香的香味亦很怡人,可裴玄霜还是刹那间入坠冰窟,且莫名地闻到了一阵阵血腥味。
但她很快冷静了下来, 似乎对眼前的场景早有预料,便自然而然地捡起了自己的衣服,披在了身上。
她直起身,默默盯着谢浔。
谢浔长腿阔步, 须臾之间来到了裴玄霜的面前:“你干什么呢?”他满眼猜忌, “这么晚了, 怎么不睡觉?”
裴玄霜眄视着谢浔:“不干什么,口渴了, 出来喝杯茶而已。”
谢浔下颌微绷, 不加掩饰地在赤脚散发, 胡乱裹了件外衣的裴玄霜面上巡视了一通, 亲手倒了盏热茶过来。
茶壶在炉子上围着,水很是有些烫,谢浔耐心地将茶水吹凉, 哑着声音道:“喝吧。”
裴玄霜迟疑了片刻, 接过茶,抿了一口。
“以后不要鬼鬼祟祟地离开我身边,我会以为,你在干坏事。”
清甜的茶水刚刚入喉,裴玄霜便听到了谢浔这样的话。
她放下茶碗, 看也没看对方一眼,抬脚走向床榻。
谢浔睨着裴玄霜, 待她与他擦肩而过时一把拽住了她。
“也不给我喝一口?”他侧过身, 浓黑的眸子里一片睡意朦胧, “本侯尽心尽力地伺候了你一夜,现下也口渴的很,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就不懂得将喝剩下的茶拿给本侯润润。”
裴玄霜本不想搭理谢浔,却还是败在了对方的厚颜无耻之下。她白了脸,恼怒地道:“侯爷若是口渴,唤人进来伺候便是,巴巴的惦记着被人用过的半盏残茶干什么?”
“怎么能是残茶呢?”谢浔上前一步,居高临下,一脸溺笑,“那茶里沾染着霜儿的气息,定然是清香无比。”
裴玄霜毫不客气的剜了谢浔一眼。
“你要喝茶叫人进来伺候。”她推开谢浔,“别来烦我。”
谢浔朝后踉跄了一步重新缠上裴玄霜:“你不伺候我?”
一边说,一边在她的腰上抚弄起来,若有似无地揉按着刺在她腰上的红梅。
裴玄霜气得太阳穴发胀。
“谢浔。”她狠狠掐着那两条不安分的手臂,扭着头,躲避着谢浔如雨点般落下的吻,“你又要找我麻烦是不是?”
“我哪敢啊。”谢浔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那段暖玉似的蝤蛴,满意地欣赏着自己在上面留下的痕迹,“这么凶。你们雍州女子都是这样对待夫君的吗?”
说罢四平八稳地坐在了一旁的太师椅上,双腿微分,逼着裴玄霜坐在上面。
一切发生的太快,裴玄霜来不及反抗便被谢浔得了逞。
她的心寒冷似冰,却能感受得到身后之人胸膛中的炙热。
“玄霜,你是喜欢京城,还是喜欢雍州?”谢浔从后面抱着裴玄霜的腰,温柔缱绻地问。
裴玄霜一只手攥着衣角,一只手按着圆桌,死死咬着牙关。
她生出了幻觉,感觉大地震颤,眼前的一切都在移动摇晃。
“谢浔,你有话直说,少来折磨人。”她悲愤地道。
谢浔靠着椅背,享受着这一刻的快乐:“你不用这么紧张,仿佛我每次和你聊天都是别有目的一样。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些,没有恶意。”
与他亲密相依的女子没有理会他。
他并不气恼,他光是看着眼前墨染的长发,以及长发下若隐若现的红梅便知足了。
“除了雍州和京城,你还去过别的地方吗?”他轻轻靠上裴玄霜纤薄光洁的玉背,问。
裴玄霜只觉得一只恶鬼靠了过来,她僵直了后脊,冷硬地道:“没有。”
谢浔因裴玄霜挺直了腰背的动作而皱了皱眉,但他面上并未现出痛苦之色,反倒是多了几分餍足与沉醉。“没有?”他接着问,“小时候也没去过吗?”
裴玄霜简直要被谢浔逼疯了!
这个疯子!禽兽!畜生!到底想干什么?!
裴玄霜难以承受,却不愿谢浔得意了去,便苦苦忍耐着道:“小时候的事情我怎么可能记得!”
不记得?
是因为失忆而不记得了吗?
谢浔很想立刻询问清楚,哪怕是动用一点手段,也要逼裴玄霜说出真相。可他一来不忍,二来心有旁骛,难以专心致志地调查裴玄霜身上的秘密。
便绕过裴玄霜的肩膀钳住她的下颌,逼着她枕在了自己肩上,神情中几分急躁几分期许:“那你记不记得,你曾经在梦里喊过我的名字。”
裴玄霜死死攥着扶手,身体后仰紧靠着谢浔的胸膛。她根本不信谢浔的话,一脸不屑地反问:“我在梦里喊过你的名字?”
怎么可能。
若是喊了,也是她想在梦里杀了他!
“是。”谢浔迭递着,“本侯亲耳所闻,你休想耍赖不认!”
裴玄霜指节发白,面染红霞,不甘怨恨的眼眸中渐渐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她怒目切齿:“你不必自作多情。即便我在梦中喊过拂然二字,你又怎么证明,我喊的人是你?难道全天下只有你一个人能叫拂然?”
谢浔一顿。
隔着两道薄薄的衣衫,二人都在剧烈呼吸着。
谢浔听着裴玄霜压抑急促的呼吸,却听不到对方的心跳,只知道自己的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他猛地将裴玄霜箍在怀里,一手扣着她的肩,一手狠狠掰着她的脸,报复似的凶狠地吻上她的唇。
“你这张嘴,真是叫本侯又爱又恨!”直至裴玄霜开始呜咽,谢浔方狠厉地松开了她,他按住她微微发颤的细腰,阴恻恻地威胁,“你梦里叫的人最好是我,不然……不管那人是谁,本侯一定会了结了他!”——
翌日,下人们默不吭声地抬走了裴玄霜房中的紫檀太师椅。
那把雕着鹿鹤同春图的太师椅真材实料,巧夺天工,用个三五十年不成问题。但它还是坏了,扶手与椅背的连接处裂了一道缝,缝隙不大,却足以让这把太师椅成了残次品,不能给裴玄霜继续使用的残次品。
这把太师椅是怎么坏的下人们心知肚明,在讶异于谢浔的力大无穷之时不免生出感叹——这位裴姨娘还真是得宠。
这都多长时日了,谢侯爷的身边依旧只有她一个女人,别说正妻了,连偏妾都没再娶一个。且对她日日宠时时宠,变得花样没日没夜的宠,真真是放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提督府里的下人都是人精,知道谢浔看重裴玄霜,便恨不得将这位主顶在脑袋上,即便不能获得这位主的欢心,亦是万万不能得罪了她去。
琅月轩内,阳光正足。
虽然没能睡个囫囵觉,但谢浔的心情异常愉悦。
带着这份愉悦,他死乞白赖地拉着裴玄霜一同用了早膳,结果用完早膳后,他亲眼看着裴玄霜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灌下了一大碗避子汤,好心情登时烟消云散,狠狠瞪了裴玄霜两眼后拂袖而去。
裴玄霜置之不理,便是谢浔气势汹汹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她也没多看对方一眼,冷漠的态度直看得一旁的秋月心惊肉跳。
“主子,您下回不要当着侯爷的面喝避子汤了。”秋月将一碟糖渍樱桃摆在裴玄霜面前,好言相劝,“侯爷本就不满主子饮用避子汤的事,主子还偏当着侯爷的面饮用,这不是故意挑衅侯爷,给侯爷上眼药吗?”
裴玄霜默默听着秋月的絮叨,依旧是那么的无动于衷。她才懒得挑衅谢浔,她只是想尽快喝下那避子汤,以防自己有了那畜生的孽种。
她品着口中的苦涩,细细辨别了一下避子汤的药方,确定方子没有什么问题后命道:“秋月,把院子里的花搬到太阳地里晒晒吧。”
秋月欣然应下,指挥着下人将花卉整整齐齐地摆在了院子中央。
“主子,你看这些花开的多好啊!”
裴玄霜望着院子里娇艳欲滴的鲜花,脑子里想着的却是昨夜那片枯萎了的花瓣:“少了一品芍药,终归是不大圆满。”
“都怪奴才笨手笨脚,不小心弄折了那芍药花。”秋月一脸愧疚,“主子,奴才重新栽种一盆芍药好不好?”
“不必了。”裴玄霜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许是那芍药花不愿来到琅月轩居住,所以才折损了自己。”
“怎么会呢!”秋月急得直跺脚,“就是奴才笨嘛,不然的话,琅月轩里早就开满芍药花了!”
她疾步走到裴玄霜身前,将对方搀入院中:“主子,你也晒晒太阳嘛,总在屋子里闷着,心情容易不好。”
裴玄霜从善如流地走到了院中,才围着院子里的花走了两圈,便有花房的下人走了进来,将两盆巨大的,开的正好的花木摆在了她面前。
她盯着那两盆几乎与她一般高的花一愣:“这是什么?”
花房的下人躬着腰,毕恭毕敬地道:“回裴主子的话,这是荼蘼花,西域贡品。相传,此花乃仙界所有,见此花者,诸恶自去,百事大吉。侯爷命花房养育了许久,如今花开正盛,便给裴主子送来了。”
荼蘼花?
裴玄霜便细细打量了那两盆荼蘼花几眼,但见它们花枝纤细,花瓣层叠,洁白似雪,密如锦团,看上去极为浓茂清冶。
倒是两盆喜人的花,只是不知它们是否真的能令人诸恶自去。
“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裴玄霜抬手摸了摸那荼蘼,迎风傲然而立,低声吟诵。清冷出尘,姿容无双。
花房下人低着头不敢乱看,秋月则喜滋滋地问:“主子很喜欢侯爷送来的荼蘼花吗?”
裴玄霜便将手从荼蘼花上拿了下来。
此花是好,却与谢浔没什么关系。
“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花也一样,只要是花,我就喜欢。”她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朝那几个花房下人问了句,“除了倚香园,督府里还有其他地方种植着芍药吗?”
“这……”花房下人眼珠转了转,道,“因侯爷不大喜欢,是以花房内栽培的芍药花并不多,除了倚香园,便只有藏书阁内种着一些。那些芍药是野生品种,颜色不及栽培出的鲜亮,个头也小些,好在生命力顽强,连绵成片汇成花海,倒也值得一赏。”
裴玄霜心思一动:“是吗?”她扮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听你形容的这么美,我倒真想去看看。”
“那奴才立刻给裴主子引路!”好不容易有了讨好裴玄霜的机会,那些奴才自然殷勤的很,恨不能立刻传个小轿过来将裴玄霜抬去藏书阁。
裴玄霜点头应允,欣然前往。
在此之前,裴玄霜并不知道提督府里还有一座藏书阁。
毕竟在她眼里,谢浔就是个畜生。畜生而已,岂会读书做学问。
是以,当她看到那座高大宏伟,瑰丽气派的藏书阁时,着实有些意外。
更令她意外是,藏书阁前的花圃里,当真长着一些野生的芍药花。
它们确实连绵成海,生机勃勃。微风拂来,花姿摇曳如荡漾着的海。
裴玄霜扫过那片花海,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几株颜色浅淡的芍药花上。
“主子!这里有好多好多芍药花啊!五颜六色的,比倚香园的美多啦。”秋月观察着裴玄霜的神色,准确无误地摘了那朵颜色浅淡的芍药,用手帕托着送给了裴玄霜。
“主子,你看这花娇嫩不娇嫩?”
裴玄霜接过秋月手中的花,摘了一片花瓣下来,细细观察。
她敢确定,这便是落在谢浔身上的花瓣。
一瞬间,她的脑海中走马灯般闪过无数奇诡的场景。
她捏着小巧柔软的花瓣,转过身,目光定定地望住那座藏书阁。
“侯爷经常来这里吗?”她问。
秋月扬着头思索了片刻:“这个奴婢也不清楚,可既然侯爷命人建造了这么一座藏书阁,总会抽空到里面小坐片刻吧?”
裴玄霜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两扇紧闭着的黑檀雕花木门看了一会儿后道:“回去吧。”——
是夜,谢浔派人传话回来,不在琅月轩过夜。
阖府上下皆知,只要谢浔人在提督府,必然是在裴玄霜房里过夜,他不来,便证明他没有回来。
院中的灯烛灭去一半,秋月独守与裴玄霜榻前,不知不觉中进入梦乡。
闻得秋月呼吸声变得绵长,裴玄霜缓缓起身,轻手轻脚地下了榻。
她要再去一趟藏书阁。
房门轻轻打开一条缝,纤瘦的身影一闪而出,趁着夜色浓重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琅月轩。
有了上次的逃跑经验,裴玄霜此次的夜探藏书阁之行格外顺利。
况且藏书阁距离琅月轩并不远,疾步奔走个一刻钟便到了。当她再次站在那片姹紫嫣红的花圃前,当真是有种兵在其颈的感觉。
若谢浔身上的花瓣真的来自这片花圃,那么,他一定是进了藏书阁。
他这几日行色匆匆,密谋着要事,怎会又闲情逸致到藏书阁这种修养身心的地方来。
既是来了,必有其不可告人的秘密。
裴玄霜深吸一口气,提心吊胆地进了藏书阁。
黑檀雕花大门打开的瞬间,一阵书本特有的墨香气扑面而来。
她点了火折,在一排排高大精美的书架之间穿梭。然而除了一本本或大或小,或厚或薄,或新或旧的书册,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不可能。
不可能什么都没有。
她继续聚精会神地在书架之间游走梭巡,步伐轻的宛若羽毛,举着火折的手一抖不抖,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突然间,一本封皮上写着《闻山记》三个字的书籍吸引了她的目光。她盯着那本书,隐隐觉得闻山记三个字是那么的熟悉,却怎样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它。
便举着火折靠近,将那本《闻山记》拿了起来。
借着火光,裴玄霜粗略地将手中的书翻阅了一遍。
不过是本记录九州名山大川的书籍,并无任何特殊之处。她一时有些失望,才要将书原封不动地放回,意外发现书架上居然落着两枚指印。
那指印就在闻山记的下面,若不是她无意之间将这本书拿了起来,根本不会发现这两枚指印。
裴玄霜又惊又喜,抬起手,轻轻按在那两枚指印上。
只听“轰隆”一声响,她脚下的石砖忽地破开了一道裂缝。
她赶忙避到一旁,惊愕地看着那道裂缝越变越宽,越变越长,直至裂变成井口那么大。
裴玄霜瞠目结舌。
这里居然有一个地洞!
她怔怔地望着身前的地洞,感觉自己来到了深渊的尽头。
短暂的犹豫之后,裴玄霜举着火折钻了进去。
洞口虽然不大,洞内却是别有洞天,她顺着狭窄的楼梯走了下来,左顾右盼一番后来到了一道石门前。
石门之上,刻着许多奇奇怪怪的字符。
裴玄霜不知那是奇门遁甲还是五行八卦,她看不懂,却依旧觉得很熟悉。
就像她认得那本《闻山记》一样。
她摸了摸那些古古怪怪的字符,忽地福至心灵,在一股奇异力量的驱使下对石门上字符进行排列。
待她将一块刻着“卍”字符的石板移至石门正中,严丝合缝的石门轰然一声打开,滑过石轨湮入坚硬冰冷的石壁之中。
一座堆满了骸骨的青玉高台赫然出现在裴玄霜面前。
高台之上,一羸弱干瘦,遍体鳞伤,悬吊于十字架上的少年正奄奄一息地望着她。
作者有话说:
第038章 家人
裴玄霜眼皮一跳, 揪着心愣在原地。
是个少年?谢浔藏在藏书阁里的秘密居然是个少年?
带着几分好奇和惊呀,裴玄霜四肢僵硬地走了进去。
见有人走了进来,少年浑身一颤, 惊弓之鸟般颤栗地瞪着裴玄霜道:“你、你是谁?你想、想干什么?”
那少年的声音抖得厉害,像雏鸟悬在了山崖边上一样,裴玄霜生怕吓坏了对方,便停下了脚步, 平静而又温和地说:“你别怕, 我不是坏人, 不会伤害你的。”
少年横眉怒目地瞪着裴玄霜,布满血丝的眼珠几乎要从深凹着的眼眶里掉出来。
“你是提督府的人!是谢浔的人!你怎么可能是好人!”少年悲愤地道, “是谢浔派你来杀我的是不是?他要杀我了是不是?”
裴玄霜皱眉。
她仰头望着吊在青玉石台上的少年, 忽然明白了何为同病相怜。
“我不是来帮他杀你的。”她淡淡地道, “我和你一样, 都是被他圈禁起来的囚犯,只不过你在石门内,我在石门外。”
“真的吗?”少年半信半疑, “你、你真的不是他派来杀我的?”
“真的不是。”裴玄霜摇了摇头。
少年便不再说话了, 一味地静静打量着裴玄霜,似乎在辨别她说的话。
裴玄霜一生坦荡,自不怕被人打量。她收敛了神色,同样细细打量起那位少年,那少年虽然伤痕累累, 瘦弱狼狈,却是贵气天成, 眉宇间英气勃勃, 想来出身不凡。
“你是谁?”
二人彼此端详了许久后, 异口同声地问道。
少年闻言一愣,裴玄霜也懵了一瞬。短暂的尴尬之后,她笑了一下道:“我姓裴,是一名走方的大夫,意外结识武安侯后被其囚禁于提督府。我是无意之间找到这里来的,为保万一,要赶紧离开,所以……”
她沉了口气:“所以,你到底是谁?”
少年顿了顿,缓缓张开干裂苍白的双唇:“我是晋王府世子,李庆舒。”
“李庆舒?”裴玄霜一怔,“你是晋王李沛衍的儿子?”
“是。”李庆舒郑重其事地点了下头。
裴玄霜踏上石阶,难以置信道:“你是晋王的儿子?不可能啊……晋王被满门抄斩,他的儿子怎么可能还活着?”
“是谢浔故意留下了我。”李庆舒道,“他命人将我押到了天井,在那个炼狱一样的地方和一帮北夷奴一起做劳役!他恨我父王,便让我生不如死!如今将我囚于此处,定是又想出了更恶毒的办法来折磨我!”
“北夷奴?”裴玄霜听到这三个字时心头莫名一涩,“天井内关押着许多北夷人吗?”
“不错。”李庆舒怒气冲天,“他们和我一样,一心盼着谢浔早些下地狱!”
裴玄霜面露恍惚之色。
李庆舒盯着表情恍惚,双目戚戚的裴玄霜,迫切地问:“姐姐!你是否也盼着谢浔早些下地狱!”
裴玄霜回过神来,郑重地一点头:“是。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闻言,李庆舒眼睛一亮,紧握着粗重的铁链道:“姐姐,你帮我!我父王的人定能将他千刀万剐!”
“帮你?”裴玄霜疾步来到李庆舒面前,“我该如何帮你?”
李庆舒道:“我怀中藏着一枚玉扳指。你带着我的玉扳指去找宁国公仲溪,告诉他我的囚禁之地,他得到消息后必然会来救我。”
裴玄霜几乎想也不想地应下:“好。”她微微一颔首,“那……冒犯了。”
便在李庆舒的身上摸寻了一番,将那枚小小的玉扳指找了出来。
她双手捧着李庆舒的信物,仿佛捧着一团代表希望的火焰。
“姐姐,我的身家性命,便交付于你了!”李庆舒红着眼道。
裴玄霜用帕子将玉扳指包了起来,谨慎地藏在袖子中。她慎重其事地承诺:“请世子殿下放心,你交代的事我一定能办到。愿上苍垂怜你我,叫那谢浔身坠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来时心惊胆战,去时,更是惴惴难安。
裴玄霜几乎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藏书阁的。她步伐飞快,心思翻转,魂不附体,胡思乱想,待其好不容易控制住了情绪,安定了心神,人已走到了揽月轩月门外。
院中极其的安静,比她走时更安静,静的令人胆寒。她屏住呼吸,一路贴着墙边轻盈而过,确定无人发现她的行踪后推开虚掩着的房门,闪了进去。
卧房内静谧无声,自螭龙纹双耳白玉香炉内飘出的烟雾轻柔细腻,好似一道飘逸的白纱浮在她面前。
裴玄霜提着裙摆,蹑手蹑脚地走向床榻,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原本守在她床边小憩的秋月不见了。
她去哪儿了?回耳房了吗?还是……跑出去找她了?
裴玄霜一颗心砰砰直跳,忍不住悬心吊胆地朝院子里张望了张望,但见院中火光摇曳,两株盛开着的荼蘼花雪白冶丽,比之天上皎月还要清冷三分,于一片朦胧夜幕下熠熠生辉。
她望着荼蘼花,抬手压了压胸口,轻轻撩起了床帐。
叠放的整整齐齐的被褥缓缓映入眼底,与被褥一并映入眼底的,还有谢浔那张不可一世的脸。
他松松垮垮地套着一件赭红色纱袍,手里捻着一串硕大的玉珠,慵懒地斜倚在引枕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见了裴玄霜,笑容淡淡地问了句:“回来了?”
裴玄霜猛地打了个觳觫,如遭雷击,瞬时间愣在原地。
谢浔幽幽望着面白如雪的裴玄霜,笑得意味深长。
“还在榻前傻站着做什么?过来。”他乌眸向下一瞟,示意裴玄霜入他的怀抱。
然而裴玄霜却想掉头就跑!
“你怎么在这儿?”她惊惧交加,故作镇定,“秋月呢?你把她弄到哪去了?”
“秋月?”谢浔凝眉扬首,似是在回忆秋月这个人是谁,“那个小丫鬟啊?被蓝枫带去刑房了,应该快被打死了吧。”
“什么?!”裴玄霜攥着床帐的手一颤,旋身,便要去刑房要人。
“本侯劝你还是省省吧。”谢浔寒气森森地睨着裴玄霜,“你去了刑房准备救谁呢?秋月,还是你这一院子的奴才。”
裴玄霜浑身一震。
她许久都没能反应过来谢浔的话,因为她无法接受这个残忍的事实!
怪不得……怪不得院子里如此安静,静的好像没有任何活物一样!
“你把他们都抓去刑房了?”她连回头看一眼谢浔的勇气都没有,生怕宣泄出压抑已久的恨意,“谢浔,偷偷离开琅月轩的人是我,你怎么不将我送去刑房?”
谢浔冷笑一声,将手中的玉珠串扔在了一旁。
玉珠碰撞发出的叮叮的脆响,明明很悦耳,却令裴玄霜一阵阵头皮发麻。她浑身僵直地站在原地,心如烹火,举步维艰,愤恨的很,却又无力的很。
守株待兔的谢浔却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他换了个姿势坐着,冲着一脸痛苦的裴玄霜招了招手:“过来。”
裴玄霜狠狠咬住了唇肉,直咬得渗出血来方移步走向谢浔,在对方志在必得的寒栗目光中上了榻。
她避无可避,无路可逃。
“说罢,深更半夜的,你去哪儿了?”谢浔伸出手,在裴玄霜冰凉的身体上来来回回地摩挲着,“你若是能交代清楚,那些跟着你的狗奴才,或许就不用死了。”
裴玄霜闭了闭眼,只觉得魔鬼在舔舐着她的身体。
“我睡不着,便去琅月轩外转了转。”她努力压制着怒火,“谢侯爷,请你不要如此残暴,琅月轩的下人并没有做错什么,你要责罚就责罚我好了。”
谢浔以手支头侧躺在裴玄霜身旁,似笑非笑地听着裴玄霜的辩解。
“出去转了转……”他将玉珠埋入层层叠叠的裙底,“都去哪了?一处一处的给本侯说清楚……”
裴玄霜面色一变挣扎着便要下床,谢浔行若无事,只淡淡地说了句“你想让他们死吗?”便令裴玄霜放弃反抗,生受了去。
无法宣之于口的奇耻大辱令裴玄霜红了眼。
谢浔握着玉珠的右臂微微绷紧,现出迷人的线条,他欣赏着裴玄霜面上的表情变化,沙哑地道:“说啊,都去哪了?”
裴玄霜紧攥着床褥,面如死灰一般:“我不记得了……总归是人少安静的地方。若侯爷觉得夜游提督府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便将我打入刑房好了!”
她一边说一边颤抖,即便极力忍耐克制,依旧青筋暴起,香汗淋漓。寒冰般的面孔徐徐裂出细小的缝隙,精神到达了快要崩溃的边缘。
趁着清思尚存,裴玄霜悄悄取出李庆舒的信物,假借难以自持俯卧倒身的姿势探出手去,将玉扳指藏于榻下。
才将东西藏好,谢浔猛地将她拽进怀中,逼问:“好啊,才娇宠了你几日,便敢对本侯反唇相讥了!”
裴玄霜短而急促的呼吸着:“谢浔,你如此羞辱我,还想让我对你好言相向吗?”
谢浔手里依旧握着那串荔枝大小的白玉珠,他轻咬着裴玄霜的耳朵,戏谑地道:“我哪里羞辱你了?这不过是床笫间的小情趣而已。”
裴玄霜别过脸,本能地躲避那道凌冽寒迫的气息:“我解释清楚了,你能不能放过他们?”
她苦不堪言地揪扯着床褥,脚背在滑腻的裙尾上绷出一道直线,强忍着此刻的不堪与屈辱。
“谢浔,你无所畏惧,我却怕作孽太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所以,请你放过他们!”
她带上了哭腔,却没能让谢浔软下心肠。
“别急……本侯还没问完呢。”谢浔一脸陶醉地欣赏着裴玄霜的种种反应,他看着对方拧紧了秀眉,梗硬了脖颈,目光渐渐涣散迷离,只觉得浑身舒畅的很,仿佛置身于人间极乐之境,欲|仙|欲死。
“你还想问什么?!”裴玄霜气绝,“要问快问!”
谢浔继续把玩着玉珠,笑着道:“本侯想问,霜儿的家人现居于何处。三年前,你因何事离开雍州,北上汉中。”
裴玄霜半惊半惧地瞪住谢浔。
“你还在调查我?”
“不、不是调查。”谢浔将软似流云的裴玄霜捞进怀中,抱着对方道,“是关心。你是本侯的人,本侯有义务照顾好你的家人,既是找不到他们的行踪,自然要来问问你。”
裴玄霜一个字都不信。
什么帮助她照顾她的家人,这谢浔分明是想多掌握些筹码来逼迫她,威胁他。
好在,他尚未能得逞。
她缄默地与谢浔对视着,不愿被对方瞧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我早就和他们失去联系了,连他们是否还活着都不知道。”她轻轻攥住谢浔的衣领,直勾勾地望着那双乌沉的眼睛,“谢浔,算我求你,你饶了我这遭吧。我身如浮萍,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我一无所有,只想活着,活着而已……”
谢浔动作一顿,不由自主沉下了目光。
虽然没能从那张冷若冰霜的面庞上看出一丝一毫的讨饶示弱,可能从她口中听到算我求你这样的话,已经是很难得了。
便扔掉了黏腻湿润的玉珠,将怀中的人儿搂得更紧:“你真的失忆了?”
裴玄霜一愣:“你怎么知道?”
见她面色有变,谢浔的眼中立刻浮起了一片阴云。
裴玄霜深知情势迫人,便是再不甘愿,依旧逼着自己缓和了神色,平静地与谢浔道:“是,我失忆了。所以你问我的问题,我根本解答不了。我甚至连那些人究竟是不是我的家人都不知道。当年之所以前往汉中,也是听人说汉中富庶,民风淳朴,便于谋生,可惜路遇流寇,险些丧命。后随婉心一家来到京城,境况虽好了些,但终究是流离失所,举目无亲,不过由着命运摆布,漂到哪是哪而已。”
她从容不迫地说着谎话,且看谢浔的态度会软下几分。
谢浔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浓黑的眼底没有一丝情绪。
“说的真可怜,都叫本侯心疼了。”须臾,谢浔温柔地道,“本侯竟不知,霜儿的过往如此凄凉。”
他一壁说,一壁轻轻抚了抚裴玄霜被冷汗洇湿了的头发。
裴玄霜没有躲避,她静静地直视着谢浔的双眼,道:“你或许不信我的话,没关系,谢侯爷手眼通天,一查便是。”
“傻瓜,本侯怎会不信你的话。”谢浔扯过被子盖在裴玄霜单薄的身子上,“你别怕,你有家了,提督府是你的家,本侯和老夫人都是你的家人。你不再是浮萍,你是本侯的女人,本侯会永远宠着你,护着你……”
说着轻吁了一口气,淡淡地道:“今晚的事……本侯就不追究了,只是下不为例,霜儿聪慧,想必定能明白本侯的意思。”
裴玄霜枕着谢浔的臂膀,听着他灼热胸膛内的心跳声,只觉得无比讽刺。
她阖上双眼,面无表情地道:“明白。”
谢浔垂眸看了看阖上双眼的裴玄霜,意味深长地一笑:“明白了就好……”——
裴玄霜一夜未眠,起床之后,腿软的几乎走不了路。
谢浔便将裴玄霜抱去了膳厅,一边说着酸话哄她,一边纡尊降贵地为她布菜盛汤,全程乐在其中,半分不耐烦也没有。裴玄霜明明恨得肝肠寸断,却不得不扮出一副平静如水的样子,配合着谢浔岁月静好的戏码。
她必须要忍耐,必须。
在她的恳求下,谢浔终是饶过了琅月轩中的奴才。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们或多或少受了些刑罚,身为裴玄霜贴身奴才的秋月受罚最重,被刑房的奴才拖回琅月轩时几乎奄奄一息。
即便如此,她依旧对着谢浔叩头谢恩,感激的泪流满面。
裴玄霜愧疚难当,对谢浔的恨意又多了几分。
“怎么了?闷闷不乐的?嫌我罚他们了?”
见裴玄霜冰着一张脸不说话,谢浔轻揽住她的肩头道:“已经网开一面了,若不是你开口求情,这帮没用的奴才早死了。”
裴玄霜唇角抖了抖,心知与其争论亦是无用,便换了个话题道:“你今日不用上朝吗?”
“上朝?”谢浔嗤笑了一声,“本侯今日休沐,晚些过宁国公府一叙,落日前必回来。”
裴玄霜闻言一惊,:“你要去宁国公府?”
“是啊。”谢浔眯了眯眼,“怎么了?你看起来有些激动。”
裴玄霜这才意识到自己在谢浔面前失了态,她移开眼,迅速将头一低:“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觉得无聊的很……”
“无聊?”谢浔面露疑色,“怎么会无聊呢?”
裴玄霜心念电转,飞快道:“当然无聊。素日里还有秋月陪着说说话,眼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岂非要闷死人。”
“秋月不在,你可以与旁人聊天啊。”谢浔将裴玄霜捞进怀里,顺着她的意思道,“再说了,你不是还有孙婉心这个好姐妹吗?她人就在东厢住着,把她叫来陪你聊天解闷便是。”
听得谢浔提及孙婉心,裴玄霜登时动了怒气:“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谢浔,你当婉心是什么?”
“别气,别气。”谢浔连忙哄她,“既然不愿意让她来,那你便去找她好了。”
裴玄霜一怔,双眼谨慎地在谢浔面上扫了扫:“真的?”
谢浔便不说话了。
他手指在膝上轻轻叩击着,思忖了一会儿,道:“这样,我命人将宁国公请去四星台,你带着婉心随我一同前去,在四星台里随便逛逛。四星台风光秀丽,应有尽有,你们两姐妹一定能找到符合心意的消遣之地……”
裴玄霜越听脸色越冷,听到最后整个人像是被冰冻住了一样。
四星台……四星台……
满是她屈辱回忆的四星台。
她睨着谢浔,简直要冷笑出来。
“好霜儿,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谢浔握住裴玄霜冰凉的手,目光中满是宠溺与关切,“最近京城里不太平,我不想你遇到危险,所以才将你带在身边。等风声过去了,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绝不横加干涉……”
“知道了。”裴玄霜不愿再听,便打断了谢浔的话,一脸冷漠地问,“何时出发?”
“不急。”谢浔眼底沉着幽幽的寒芒,“等日头不这么毒了再说。”——
谢浔说到做到,半个时辰后,当真带着裴玄霜离开了九门提督府。
裴玄霜紧紧按着藏在袖子里的信物,一颗心随着滚动的车轮起起伏伏。
大抵是老天开眼,所以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给了她接近宁国公的机会。
虽然与她的计划有些出入,可对方既然有将谢浔千刀万剐的能力,她愿意冒险一试。
很快,马车在四星台外停了下来。
裴玄霜被谢浔搀扶着走下马车,不出预料地见到了言琢等人。
她盯着言琢那张老奸巨猾的脸,不由自主地绷紧了神经。
言琢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仿佛没参加过那场淫|靡的聚会,他谄笑着走到谢浔面前,一拱手道:“侯爷。”
谢浔微微一笑:“言大人,好早。”
“不敢让侯爷等候,是以早早过来了,侯爷放心,招待宁国公的事,下官都安排妥了。”
言琢一板一眼地汇报着,说完徐徐抬头,目光若有似无地在裴玄霜面上扫过。
这位身份地位十分特殊的裴侍妾总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叫他想不注目都难。
见他二人眉来眼去,谢浔便也低下头来,看了裴玄霜一眼。
裴玄霜微微皱眉,暗道,谢浔这畜生莫不是让她向言琢行礼?
毕竟,她可是当着这帮狗官的面被谢浔调|教了一回,若仍不知悔改,岂非再次驳了谢浔的脸面。
裴玄霜才不在乎谢浔的脸面,只是,事成之前,万不可节外生枝。
便垂眸裣衽,意在行礼。
结果她才提起裙角,尚未屈膝,便被谢浔按住了胳膊。
“你干什么?”谢浔怫然不悦。
裴玄霜漠然:“行礼啊。”
“行礼?”谢浔冷冷地道,“行什么礼?”
裴玄霜便与言琢一并愣在了原地。
裴玄霜直觉得谢浔莫名其妙,乖戾嚣张,阴晴不定。言琢则冷汗直冒,心头惴惴,惶恐不安。
俄顷,他堪堪冲裴玄霜一笑,恭敬地屈了下身道:“下官岂敢受夫人的礼,夫人近日可好?”
作者有话说:
第039章 夫人
夫人?
谁?她吗?
裴玄霜几欲作呕。
相比于夫人这个称呼, 她宁愿被言琢叫作裴侍妾。
一旁的谢浔听到这个称呼后并未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侧眸瞧着裴玄霜,似乎在等待她回话。裴玄霜无话可说, 便沉默地看着言琢,言琢被裴玄霜这么不冷不热的盯着,脸上的假笑都快要挂不住了。
气氛正是尴尬,一顶软轿忽然停在了裴玄霜等人的面前。一挽着单螺髻, 着一袭水蓝色交领襦裙的少女笑盈盈地下了轿, 蝴蝶似的扑向了裴玄霜。
“玄霜!”她脆生生地呼唤, “我来了!”
裴玄霜莞尔,朝着孙婉心伸出了手。
“婉心。”她亲昵地责备, “瞧你, 跑出一头汗。”
孙婉心摇着裴玄霜的胳膊直撒娇:“来见玄霜姐当然要用跑的啊。”
裴玄霜被孙婉心逗得抿唇一笑, 直看得谢浔脸色发僵。
她何时与他如此自在随意的笑过。
如此想着, 谢浔的脸色便更难看了。
察觉到谢浔异样的眼神,裴玄霜立刻收敛了笑意,戒备地护在了孙婉心的身前。孙婉心这才意识到身边还杵着一个武安侯, 便心不甘情不愿地福了一福:“见过谢侯爷。”
“免礼。”谢浔淡漠地道。
孙婉心裣衽起身, 若有似无地朝谢浔身后扫了一眼。
裴玄霜顺着孙婉心的目光看了过去,不出预料地看到了蓝枫那张冷峻的脸。
他身着一袭墨蓝色的长袍,腰悬银色长剑,茂林修竹,玉树临风, 无论气质还是样貌皆是上乘,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可惜好皮囊之下藏着一颗恶心。
裴玄霜横了蓝枫一眼, 带着孙婉心进了四星台。
初夏已至, 四星台内桃红柳绿, 鸟语花香。谢浔陪着裴玄霜在水榭阁楼里逛了逛,待宁国公到达之后便去了清心斋,临别前着意叮嘱下人好好伺候裴玄霜,情意绵绵的样子直教裴玄霜恶寒不已。
谢浔离开后,裴玄霜屏退下人,与孙婉心登上了位于清心斋正南方的馨远茶坊。
二人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落座便握住了彼此的手,细细地打量对方。
“玄霜,数日不见,你还好吗?”
“我还好。”裴玄霜点了下头,“你呢?你还好吗?那蓝枫有没有再欺负你?”
提及蓝枫,孙婉心一张俏脸立刻黑了下去:“他?他现在老实的很,根本不敢惹我!狗男人!不想出来点阴招对付他,他当真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裴玄霜涩然一笑:“是吗?”
她静静地注视着孙婉心,显然对她口中的阴招颇为好奇,孙婉心当即摆了摆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那些办法用来对付蓝枫这样的小喽啰还成,对付武安侯……”
孙婉心一顿:“只怕是找死。”
裴玄霜便垂下了眼帘。
见她如此消沉,孙婉心好不心疼,她捏了捏裴玄霜的手,宽慰道:“玄霜,你打起精神来,我说了要救你便一定会救你。你放心,我已有妙计在手!”
她左右观察了观察后压低声音:“我准备在提督府周围租一个院子,挖个地道通到你住的地方去 ,暗度陈仓,把你救出来!”
裴玄霜不假思索地否决:“不可。”
“不可?”孙婉心皱着脸,“为何不可?”
裴玄霜面色一沉,郑重道:“因为提督府地下设有暗室机关,你的办法太过冒险。”
“是么……”孙婉心瞬间泄气,“这个该死的武安侯,心思可真够阴毒的!到处都有他的陷阱埋伏!”
裴玄霜沉沉道:“夜路走多了总会遇上鬼,这些狗官如此狡诈谨慎,怕也是担心着遇上鬼的那一天。”
“那咱们就想别的办法!”孙婉心攥紧手中的茶盏,恨道,“一定还能找到其他办法的!”
裴玄霜心事重重地朝清心斋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故意带着孙婉心坐在了馨远茶坊的顶楼,只为能时时观察到清心斋的动静。因为清心斋内有她想见的人。
“你看什么呢?”见裴玄霜不住地往窗外瞧,孙婉心也伸长了脖子朝外张望了张望,“外面有什么好看的?”
裴玄霜不声不响地转回头,将李庆舒的玉扳指拿了出来,放在了孙婉心的面前。
孙婉心盯着那枚翠绿翠绿的玉扳指一愣:“这是什么啊?”
裴玄霜肃道:“这是晋王世子李庆舒的信物。”
便将如何在藏书阁中发现了地牢,如何在地牢内见到了李庆舒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孙婉心。
孙婉心闻言大惊,半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后抓起面前的玉扳指:“所以,咱们能利用这枚扳指扳倒谢浔?!”
“是。”裴玄霜道,“即便不能扳倒谢浔,相信他们也有办法闹得谢浔不得安宁,只要谢浔不得安宁……”
“只要谢浔不得安宁!咱们的日子就能安宁了!”孙婉心情绪激动地打断了裴玄霜的话,“那咱们还等什么?宁国公现下不就在四星台吗?咱们想个办法见他一面,将晋王世子的事告诉他。”
“这便是我叫你来四星台的目的。”裴玄霜攥住孙婉心的衣袖,“婉心,待宁国公离开四星台,你想办法带着此物见他一面,告诉他我知道晋王世子的下落。”
孙婉心点点头:“好……诶?不对不对。”她眼睛一亮,猛然间想到了什么,“玄霜,这事不对啊!就算咱们将晋王世子的下落告诉了宁国公,宁国公和武安侯闹了起来,你又该如何摆脱武安侯的监视,从他的眼皮子底下逃出来呢?”
裴玄霜闻言一笑:“此事我自有计较,总之,你一定要亲手将此信物交给宁国公,并将我的话带给他。”她小声嘱咐,“千万不要让蓝枫发现。”
孙婉心凝眉思索了片刻,猛地将玉扳指攥在了掌心里。
“我知道了!你放心!”——
太阳落山之前,谢浔等人从清心斋里走了出来。
这些人当中,以身为皇室宗亲的宁国公身份最为贵重,是以一众官员恭恭敬敬地送走宁国公后,方才各自离开。
“言大人,宁国公的事你怎么看?”谢浔背着双手,一壁往馨远茶坊的方向走,一壁与身旁的言琢谈话。
言琢亦步亦趋地跟在谢浔后面:“宁国公年事已高,早已不涉及党争之事,又岂会……”
说着神色一顿,朝着谢浔拱了拱手:“侯爷,恕下官直言,若无实证,侯爷大可不必将宁国公与逆党勾结的探报放在心上。此事……大不可信。”
“是吗?”谢浔不予苟同,“可本侯怎么觉得,刚刚提到晋王时,宁国公面色有变呢?”
话音刚落,裴玄霜聘聘袅袅地走到了他面前。
谢浔足下一顿,抬起眼来看她。
“还说去馨远茶坊找你,不成想,你竟早早下来了。”他朝裴玄霜伸出手,“怎么样?玩得可开心?”
裴玄霜扫了谢浔一眼,带着婉心走了过去:“我乏了。”
谢浔抬起僵在半空中的手,顺势揽住了裴玄霜的肩头:“既是乏了,速速回府歇着便是。”
裴玄霜不动声色地朝孙婉心递了个眼神。
孙婉心立刻道:“玄霜,我家里还有事,先走了。”
裴玄霜配合地点点头:“路上当心。”
孙婉心应了一声,转身朝谢浔颔首行礼:“侯爷,民女先行告退。”
说罢,一溜烟离开了四星台。
孙婉心走后,言琢也寻了个理由退下了。夕阳无限好,谢浔便搂着裴玄霜慢慢地往外走。
“玄霜,你们姐妹两个都聊了些什么?”谢浔垂眸望着二人的紧紧相依的影子,温柔地问。
裴玄霜刻意放缓脚步:“左不过是些女儿家之间的私房话,零零碎碎的,侯爷不会感兴趣的。”
谢浔淡淡一笑:“孙婉心性格活泼,常来陪你坐坐也好。”他侧过头来看她,语调一转,问,“言琢唤你夫人的时候,你的反应为何那样冷淡?”
裴玄霜始终盯着鞋尖的双眸微抬,旋即又垂盖下去。
她用橘红的晚霞遮掩了自己冷峭的神色:“他叫错了人,我自然没有反应。”
谢浔踏着石阶的步伐一沉,逼着裴玄霜停下脚步。
裴玄霜微愠,皱眉抬头看他:“你干什么?”
谢浔低垂着双眸,饶是周身都拢上了一层梦寐的霞色,依旧阴鸷的迫人。
“言琢叫你夫人是抬举你,显然,不愿意受他的抬举。”他勾了勾裴玄霜的下巴,动作轻柔无比,眼神却冷得吓人,“若本侯抬举你做夫人呢?霜儿,你愿不愿意?”
裴玄霜暗嗤一声,便知谢浔又发疯了。
“谢浔。”须臾,她冷漠轻蔑地道,“你省省吧。”——
惹怒的谢浔的代价,笞魂断骨。
当裴玄霜奄奄一息的伏在榻上时,她一点也不后悔,隐忍也得有个度,相较于身体上的折磨,她更难忍耐谢浔对她灵魂的践踏。
三日后,当以送山珍为名入提督府探望裴玄霜的孙婉心看到她颈上的青紫勒痕时,嚎啕着哭成了一个泪人。
“玄霜!”装在袋子里的山珍滚落一地,孙婉心扑到裴玄霜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他在干什么?他想掐死你吗?他想掐死你是不是?”
裴玄霜木头人似的坐在窗前,面色平静得像一汪湖,她知道孙婉心吓坏了,因为,当她从铜镜里面见到她脖子上的勒痕时,同样吓了一大跳。
她的脖子上不仅有勒痕,还有无数狰狞的淤痕,仿佛被一只饿狼狠狠啃过。被衣服遮挡着的地方更是不能看,如果可以,她当真想将自己的这一身皮肉剐了去。
昨夜,因为她对谢浔的不敬,谢浔狠狠惩罚了她,逼着她道歉认错,她不肯,他便掐着她的脖子,要她承受欢愉,哄他,求他,叫他。她偏是不妥协,硬生生挨着,受尽苦楚也不吭一声,到头来还是谢浔让步,道了声“顽石难驯”后松开了她的脖子。
即便如此,她还是被谢浔欺辱到天亮。
“婉心,别哭了。”裴玄霜自噩梦中挣脱出来,安慰着哭哑了嗓子的孙婉心,“那畜生一向如此,我早已不在乎了。”
孙婉心气得浑身哆嗦:“武安侯……他还是人吗?”
裴玄霜冷笑:“不必再提他。”
“好,咱们不提他。”孙婉心瞪着眼,“他早晚会得到报应!早晚!”
裴玄霜盯着那两株开的正盛的荼蘼,没有说话。
孙婉心尽量不去看裴玄霜脖子上的勒痕,用袖子抹了抹脸,坐在裴玄霜身旁道:“玄霜,你振作一点,你让我做的事,成了。”
裴玄霜旋即转过脸,满眼惊喜地望着孙婉心。
“真的?”
“真的。”孙婉心一本正经地道,“我已经将晋王世子的信物交给了宁国公,并将你的话带给了他。宁国公当时并没有什么反应,是在昨夜派人找上了我,让我来见你一面,询问你想要如何合作。”
裴玄霜心下半安。
到底是官场的人,不用她多说什么,对方便明白了她的目的。
裴玄霜二话不说,立刻从妆匣里取出了一张药方。
“婉心,你找个机会将这张药方给宁国公送过去,告诉他,只要他将上面的药材给我找来,我便告诉他晋王世子的下落。”
孙婉心接过药方:“玄霜,你要和宁国公做交易?”
“是。”裴玄霜道,“宁国公只会救晋王世子,不会救我。能救我的,只有我自己。”
她握住苏婉心的手:“还有你。”
孙婉心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与宁国公互相帮助,各取所需,你们……都有自己的目的。”
裴玄霜点了点头。
孙婉心眨眨眼,打开药方飞快浏览了一遍。
“白川云角,九华莲……”她惊讶地问,“白川云角我没听你说起过,但这味九华莲,我清楚记得你说过此药已经绝迹了啊。”
“不错。”裴玄霜道,“九华莲五百年一开花,确实是世所罕见的药。如果沛国的太医院里也没有这味药,那么天下间,确以无九华莲的踪迹。”
孙婉心一脸懵懂:“所以,你要用九华莲做什么呢?”
裴玄霜目光一沉:“做假死之药。”
作者有话说:
第040章 朋友
“假死药?”孙婉心大为意外, “玄霜,这世上真的有假死药吗?”
“有。”裴玄霜捏着药方一角,不由得陷入久远的回忆之中, “能做出假死药的方子不下七八种,但是,每一种方子都需要这味九华莲。”
她认真地注视着孙婉心:“服用此药者,脏器受损, 肠胃溃烂出血, 面现青灰之色, 犹如……吞金自戕。”
“吞金自戕?”孙婉心脑中转得飞快,“所以, 到时候谢浔会以为你是吞金而亡?”
裴玄霜担忧地叹了口气:“不出意外的话, 应该是的。”
孙婉心漆黑的瞳仁止不住地乱晃:“可、可这药会让你脏器受损, 肠胃溃烂出血啊!”她用力握住裴玄霜的手, “玄霜,我不想你再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裴玄霜淡然一笑,从容道:“计策而已, 只要能离开那武安侯, 这点小小的苦头算什么?”她肃了肃神色,“你放心,等我逃出生天,自会好好调养身子。我……会好好活下去。”
“嗯!”孙婉心点了下头,“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好好活下去!”
裴玄霜安抚地拍了拍孙婉心的手背, 将另外一张方子交给了对方。
“婉心,你拿到草药后按照此法熬制, 小心一些, 千万不要被别人发现。”
“明白。”孙婉心谨慎地将两张药方收起来, “玄霜,你且等着我的好消息!”
“好。”裴玄霜点头道——
临近傍晚的时候,谢浔来了。
一入琅月轩,他便看到了独自坐在窗前,盯着院中荼蘼静静出神的裴玄霜。
隔着半敞着的窗牖,谢浔清晰看到横在裴玄霜颈上的青痕。
他目光一沉,双手负于身后,攥紧。
那是他昨夜亲手掐出来的。
他明明收着力气,却还是将她掐的那样狠,以至于他连日来悬着心,生怕她一时想不开,又做了那覆水难收之事。
他明明想宠着她捧着她,她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触他逆鳞,将他赐予的一切视作粪土。
无可忍受。
他还以为她学乖了,聪明了,看来,一切都是假象……
谢浔阴沉着脸,缓步踏入房门。
几乎在他走进房门的瞬间,裴玄霜霍地起身,后颈僵直,双目如钉,一副戒备抗拒之态。
谢浔足下顿了一瞬,继而阔步走到裴玄霜面前。
“好个欺霜赛雪的人。”他抬手按在裴玄霜颈侧,轻轻摩挲着那道狰狞的勒痕,“你才对本侯温顺了几天啊?怎么,这么快就装不下去了?”
裴玄霜忍着颈上似痛非痛,似痒非痒的触感,道:“你一日不来找我的不痛快,就浑身不爽利是不是?”
“是。”谢浔嘴角勾着一抹冷笑,“我几日没见你,就想折磨你几日,如今见到了……”
他说着一顿:“当真恨不得立刻掐死你。”
裴玄霜冷漠地望着他。
谢浔直被那双毫无波澜的褐眸看得气血逆转,火冒三丈。
“你……好得很。”他喉结轻滚,生生压下了怒气,“说来也是可笑,你不愿受抬举,本侯生什么气?凭你……做本侯的侍妾都属勉强,何况夫人?”
他齿间缓慢地吐出几缕凉气:“我一定是魔怔了才会生出抬你做夫人的想法。你是什么?一个四处流浪的孤女而已,纵有几分姿色,不过也是俗物一个,既不是惊鸿婉转的仙子,也不是颠倒众生的绝色。裴玄霜,你到底在矜贵什么?高傲什么?”
裴玄霜无动于衷地听着,听罢,淡淡地道了句:“谢侯爷,民女从未奢望过成为你的侍妾,是你强行将民女掳来的。”
一句话怼得谢浔无话可说。
“归根到底,你还是怨恨本侯勉强了你!”他猛地逼近,将裴玄霜抵在了窗牖上,窗牖不堪其重,吱吱作响,裴玄霜紧闭双眸,按着谢浔的手背,抓住深深浅浅的红痕。
谢浔盯着裴玄霜写满痛苦和憎厌的脸,俯身吻了上去。
裴玄霜半副脊背都悬在了窗外,双手紧扣着窗牖,拧着身子不断挣扎。青丝瀑泄,招魂幡似的逶迤于地,冷玉般的面庞涨红一片,脖子上都爆出了青筋。
谢浔望着红了眼,面上染上了血色的裴玄霜,只觉得痛快。
他在那道青紫的淤痕上缠绵而过,慢条斯理地扯松了叠堆翻涌的白衣。
“本侯就是喜欢勉强。”他餍足地狞笑着,“抢来的东西,用着有滋味。”
一个时辰后,虚掩着的床帐忽地被人掀开,赤|裸着上身的谢浔斜倚在床头,不慌不忙地穿戴衣裳。
床尾,裴玄霜浑身乱战里跪坐着,双手环肩,目光冰冷而涣散。
谢浔则是一脸纾解后的轻松愉悦,他穿好衣服起身,回眸对着嘴角抽搐个不住的裴玄霜道:“你倒是继续不声不响地扮成一潭死水的模样啊?”他一边整理着衣袖一边踱步走到裴玄霜身前,伸手勾起她的下巴。
“本侯现在还真是喜欢你这幅苦痛难言,半死不活的样子。”他靠近,冷笑着放低了嗓音,“反正,你的身子不会说谎。”
裴玄霜额上全是冷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谢浔恣睢一笑,松开裴玄霜,昂首阔步而去。
夜幕降临之时,他与一众影卫出现在了凤祥山庄。
数日前,蓝枫秘密押送李庆舒到达凤祥山庄,与纠集在城隍庙周围的逆党过了面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李庆舒转移至提督府地牢。
除了谢浔本人及其少量心腹,无人知道李庆舒的真实下落。谢浔守株待兔,只为将一直在暗中兴风作浪的晋王余孽清除干净。
只是,他都足足等了两个时辰了,凤祥山庄内依旧安静得连风声都听不到。
“消息是否有误?这都快天明了,为何还不见逆贼现身?”谢浔扬头望着光芒渐散的圆月,不耐地道。
蓝枫讪讪地道:“照理是出不了岔子的,奴才看过那信报,他们确实定于今夜实行计划。”
“怕是计划有变啊……”谢浔长眸微觑,面沉似水,“传信给言大人,收网。”
蓝枫闻言一愣:“主子,此时收网,只怕会打草惊蛇。”
“怕是已经打草惊蛇了。”谢浔道,“若言大人捞不着一条漏网之鱼,便证明,敌人已转入暗处,落了下风的人,是我们。”
蓝枫悚然一凛,急道:“奴才这便去找言大人。”
谢浔挥了下手,让蓝枫离开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天亮之前,蓝枫身披血光赶了回来。
“如何?”谢浔以手支颌,半垂着眼帘问。
蓝枫悬了一口气,冷郁道:“言大人率众追杀逆党数十里,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一帮黑衣人救走了。”
谢浔缓缓扬眸:“被人救走了?”
“是。”蓝枫道,“那群黑衣人武功高强,奴才等实非对手。”
谢浔直勾勾地望着蓝枫,良久,才在对方惊恐的注视下道了句:“武林高手……又是那帮神出鬼没的武林高手?”
“是的,主子。”蓝枫便从怀中掏出了一枚沾染着鲜血的飞镖交给了谢浔,“这是黑衣人使用的暗器,奴才已经瞧过了,此飞镖由龙山玄铁所致,绝非一般的武林人士所能拥有。”
谢浔接过飞镖,前前后后的看了看。
“这上面是你的血?”借着淡淡的月光,谢浔看清了飞镖上暗红的血迹,“蓝枫,你受伤了?”
蓝枫赶忙松开了压着腹部的手,认罪道:“奴才办事不利,误了主子的大事。这点小伤,权当是对奴才的责罚。”
谢浔邪魅一笑,将飞镖扔在了一旁的长几上。
“是该有人为这件事情买单。”他道,“但这个人绝不是你。”
蓝枫嘴角抖了抖,没有说话。
谢浔慵懒地往椅背上一靠,乌沉沉的眼眸迷离地望着天边将坠的圆月:“看来,本侯是时候把老朋友约出来,见上一面了。”——
裴玄霜在琅月轩焦急等待了七天,却没能如愿见到孙婉心,倒是把谢浔等来了。
谢浔来时下着细雨,薄雾般的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他并未进入裴玄霜的房间,只站在荼蘼花旁,遥遥地冲倚在窗边观雨的裴玄霜道:“收拾一下,陪本侯去见一位朋友。”
裴玄霜本欲拒绝,却莫名想起来数年前,她在山中冒雨采草药时的情景,鬼使神差地,她答应了谢浔的请求,披了一件天水碧的披风,撑了一把雪色的油纸伞,跟着谢浔离开了提督府。
许是对裴玄霜的顺从颇感到意外,一路上,谢浔总是在没话找话,便是裴玄霜不理会他也不气恼,不断地哄她逗她,仿佛从未与她生过龃龉,温柔体贴的很。
裴玄霜不了解也不愿了解谢浔的内心世界,只是断定对方一定是个疯子。
喜怒无常,加膝坠渊的疯子。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在毗邻着皇宫的一座山庄外停了下来。
能在天子脚下建造一座山庄,足以见得这个山庄的主子是多么的神通广大。
裴玄霜在谢浔的搀扶下下了马车,由着对方夺过了油纸伞,举在她二人头顶。
“走吧。”谢浔轻搂住裴玄霜的腰,“一会儿见了瑾成和他的夫人,你不必太过紧张,只当是与旧友相聚,轻松随意些便好。”
裴玄霜默然不语,暗道谢浔此人真是疯的莫名其妙,她压根不知道瑾成是谁,他的夫人又是谁,遑论什么紧张不紧张?
便泰然自若地与谢浔进了凤祥山庄,在两名侍从的带引下踏入一座水榭。
那座水榭建的极大,上下分为两层,几乎占了大半个湖,碧瓦朱檐,美轮美奂。
水榭内,站着一对年轻男女。
那男子二十岁上下,着一袭素雅的白袍,手握长箫,温润如玉。他的五官阴柔精致,比之女子还要柔媚几分,霞姿月韵,与昳丽锋冷的谢浔大为不同。
伴在他身边的女子容貌亦是出众,她额间一抹朱砂,天生一双多情潋滟的含情目,只那么不声不响地望着你,便足以叫人怦然心动,忍不住自作多情起来。
裴玄霜大概明白谢浔为何叫她不必紧张了。
只是寻常的陌生人便罢了,偏偏是如此仙姿佚貌的一对男女,叫人想不上心也难。
可任对方生得再美,气质再出众,裴玄霜也只是惊艳了一瞬而已,看过之后,便心如止水地平静了下去。
她垂下眼帘不再打量那对那男女,可那对男女依旧直勾勾地望着她。
尤其是那个女子,自见了她起便魂不守舍两眼发直,抬手轻压着唇角,紧张的像是见到了什么野兽。
裴玄霜便将眉眼压得更低了。
“这是怎么了?一个个看来看去的,就是不说话。”凤祥山庄的主人萧瑾成率先开口,化解了此时的尴尬,“轻羽,说话啊。”
他温柔抱着身边的女子,缓声道:“你别紧张,拂然和他的夫人都是极好相处的人,你们会成为好朋友的。”
裴玄霜闻言一愣,转眸瞪住谢浔。
谢浔恍若未察,朝着萧瑾成身旁的女子微微一颔首道:“这位便是瑾成兄信中常常提起的轻羽姑娘吧?”
文轻羽清凌凌的眼中黯了黯了,福了福身道:“轻羽给侯爷问安。”
“快快请起。”谢浔笑得无懈可击,“轻羽姑娘与瑾成兄郎才女貌,实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那文轻羽听完谢浔的话面色竟是变得极为难看,她敛了敛目光,道:“谢侯爷,你想必是误……”
“数年不见,拂然贤弟性子越发好了,不仅周全了礼数,还学会奉承人了。”萧瑾成忽地出声打断了文轻羽的话,冲着裴玄霜欠了欠身道,“在下萧瑾成,与玄霜姑娘神交已久,今日终于见面了。”
他一脸真挚的赞美:“原本我还在想,究竟是怎样的一位女子能让冥顽不灵的谢侯爷动了心思,今日一见,在下明白了,原来谢侯爷喜欢的是姑娘这般琨玉秋霜的女子。”
裴玄霜听得直皱眉。
萧瑾成颔首微笑,又道:“玄霜姑娘许是没听过在下的名字,毕竟谢拂然是个没心肝的家伙,我在他身边的时候他都不好好待我,如今我离开了他,他又有了你,更是将我萧某人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可我二人要好之时也是羡煞旁人啊,齐老太太甚至以为我是谢侯爷的姘头呐!”
闻言,裴玄霜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依稀记得齐老夫人曾经说过,谢浔曾和妖妖迢迢的男子走的很近,疑似沾染上了那断袖之癖,想必齐老夫人口中的着男子便是萧瑾成。
果然疯子的朋友也正常不到哪里去,这位来历不明的萧公子,只怕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瑾成,你别再胡言乱语了,谈要事要紧。”谢浔轻轻搭上裴玄霜肩膀,温声嘱咐,“我去去就来,你稍侯我片刻。”
萧瑾成便也向文轻羽叮嘱:“轻羽,带玄霜姑娘去上面坐坐吧,切勿怠慢了贵客。”
他甫一靠近,文轻羽便不动声色地避让开来,抗拒的一清二楚。
谢浔与裴玄霜双双一愣。
萧瑾成没事人似的上前两步,硬是紧紧挨着文轻羽站着,他又嘱咐了一遍:“好轻羽,我把贵客交给你了,你受点累,切勿怠慢了贵客。”
“知道了。”文轻羽冷睨着萧瑾成,“你快去吧。”
萧瑾成毫不避嫌地在文轻羽的面上亲了一下,朝着谢浔比了个“请”的手势。
谢浔点了下头,深深望了裴玄霜一眼后负手而去。
裴玄霜乜眼瞧着言笑晏晏,令朦胧细雨与亭台楼阁都黯然失色的谢浔和萧瑾成,默默攥紧了双拳。
何为金絮其外败絮其中,她当真是见识足了。
正兀自出着神,文轻羽羽毛似的飘过来道:“裴姐姐,你想在这里,还是想随我上去。”
裴玄霜虽不喜那萧瑾成,却对玲珑秀美的文轻羽印象极好,她淡淡一笑:“客随主便,轻羽姑娘随意安排。”
“那咱们便去上面坐着吧。”文轻羽扫了眼那二人离去的方向,“离他们远一点。”
裴玄霜深以为然。
倚楼听风雨,风雨可知愿。
二人跪坐在一张茶案的两侧,听着窗外的风雨声,静静品茶。
“这是远山白露,这是碧落红霞,姐姐尝尝看喜欢哪个。”
文轻羽将一深一浅两盏茶摆放在裴玄霜面前,浅笑着道。
裴玄霜细细尝过,坦诚道:“我不懂茶道,只觉得两样都好。”
她放下茶盏,抬眸,却见文轻羽正出神地望着她。
那双荡着层层涟漪的水眸深情款款的,直看得她不好意思,便问:“轻羽姑娘,你看什么呢?”
文轻羽一怔,面上红了一瞬:“我在看你的眼睛。”
裴玄霜讶然:“我的眼睛?”
“是的。”文轻羽一本正经地称赞,“你的眼睛像琥珀,有一种神秘感,破碎感,看着可迷人了。”
裴玄霜莞尔,回赞:“文姑娘额间的朱砂亦是点睛之笔。”
“是吗?”文轻羽展颜一笑,抬手摸了摸额间的朱砂痣,娇羞地道,“他也是这样说的。”
“他?”裴玄霜脱口而出,“是萧公子吗?”
文轻羽动作一僵:“不是。”她怅然垂手,“是我夫君,韩寂……”
裴玄霜不由得怔住。
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对面的文轻羽却是一副无关痛痒的样子:“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知道,我和萧瑾成是什么关系。”
被人一语道破心思,裴玄霜很是有些尴尬:“抱歉,我无意探究轻羽姑娘的私隐。”
文轻羽苦涩一笑,提起茶壶给裴玄霜续了茶:“也不算什么私隐,不过是……难以宣之于口的痛处罢了。”
裴玄霜目光一沉,想说些什么,却是如鲠在喉。
文轻羽将茶壶放在炉子上温着,笑问:“我刚刚听萧瑾成唤你为夫人,所以,你是谢浔的夫人吗?”
“不是的。”裴玄霜答得飞快。
这次换文轻羽一怔:“那你……”
裴玄霜毫不遮掩,平静地道:“我被逼做了武安侯的侍妾。”
“侍妾?”文轻羽瞪大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姐姐这般出众的人物,怎的做了谢侯爷的妾室?”
裴玄霜自嘲地笑笑:“造化弄人,我亦是无奈。”
文轻羽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他们可真会糟践人。”
裴玄霜应和:“是啊。”
文轻羽幽幽叹了口气,转眸,望向烟雨朦胧的窗外:“只恨不能生出双翼,穿云破雨,飞离这牢笼。”
裴玄霜捻了捻手中的茶盏:“轻羽姑娘,萧公子他……”
“他是个骗子……”不待裴玄霜把话说完,文轻羽便道,“他骗我说韩郎已死,实际上,韩郎还活着!”
裴玄霜默了默,再问:“敢问轻羽姑娘是从何处得知贵夫君尚在人世的消息的?”
“是我夫君的副将告诉我的。”文轻羽道。
“那……”裴玄霜声音微沉,“萧公子的态度是?”
文轻羽脸色瞬间僵了去:“他说会帮我寻找韩郎,也不知是真是假。”
裴玄霜沉吟片刻:“你还是别信萧公子的话好。”她意味深长地冷嗤了口气,“他若对你势在必得,又岂会叫你们夫妻团聚。”
文轻羽放在茶案上的手猛地攥紧。
“是……”她眼珠慌乱的转着,低喃,“他不会放我走的……他不会放我走的……”
裴玄霜心有不忍,拢了衣袖,轻轻握住了文轻羽紧攥着的手。
文轻羽当即反握住了裴玄霜的手腕。她不安而惶恐地问:“玄霜姐姐,你说,咱们怎样才能摆脱他们的魔爪?”
裴玄霜心下一片凄寒。
“想摆脱这些魔鬼,怕是得用些……非常手段。”——
踞坐在酒案旁,抒怀痛饮的谢浔和萧瑾成闹得正欢。
萧瑾成勾着谢浔的脖子,不住地往他杯子里倒酒,大有将谢浔灌醉的架势。他一边倒酒一边排揎他:“裴姑娘确实是位难得的美人,还是个冷冰冰的冷美人,但美人再美,人眼里没你啊!你呀,就别自作多情了!”
谢浔端着酒杯反唇相讥:“萧瑾成,你真是好大一张脸。刚刚被文姑娘驳了颜面的人是谁啊?”
萧瑾成哑声一笑:“你倒眼尖。”他推了谢浔一把,“拂然啊,你跟我说实话,那裴玄霜的心里根本没你吧?”
此话正击谢浔的痛脚,他狠狠剜了萧瑾成一眼,道:“浑说什么?本侯一向与玄霜情投意合!”
萧瑾成哈哈一笑,不服气地道:“我也与轻羽鹣鲽情深。”
话落,两位在各自国家一手遮天的大权臣互扫一眼,双双陷入沉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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