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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章 第 18 章

    海唐听到江昱成的声音,吓的连手上的红缨枪都拿不稳,咣当一声落在地上,那红色的穗头绳掉的满地都是。

    "二爷……" 海唐顾不得捡起地上的枪,两步并作一步地过来,"是吴团长让我过来训练的,我……”

    “吴用让你过来训练那麻烦你回去告诉他一声,以后别让你来了。”

    “我……”

    “我说的不够清楚吗,需要我亲自去跟他说吗,你记住了,我能让吴用多报一个人名,自然也能让他取消一个资格。”

    “别、别…”海唐再怎么任性,也不敢拿这次比赛冒险,她当即服软,”我这就收拾东西,我立刻就走。””等等————”江昱成叫住她, “我想海姑娘可能还不太了解我和王家的关系, 王家和江家是世交,王先生的朋友就是江家的朋友,我想,你有必要向乌小姐道个歉。”

    海唐心里虽有不服,但她多少也了解江昱成的脾气,他一般不太管这种事,除非自己真的惹到了他的红线,再怎么样,她也不能得罪江家。

    “乌、乌小姐……对、对不起……”

    乌紫苏没说话,大约晾了她半分钟。

    江昱成不再说什么了,海唐赶紧耷拉着脑袋,给一同前来的人使眼色,急急忙忙地搬了东西就走。

    兰烛眼见海唐灰溜溜的拿起东西走,心里的石头落了下来,不仅如此,她还觉得心情好了很多,至少以后,她不会日日出现在她面前搬弄是非了,可高兴还没过半分钟,江昱成就转过身来,对着兰烛说“你、过来。”

    兰烛只得跟着出去。

    他背着手,站在那红门下等她。

    等到兰烛跟上了,他转过身来,打量她一圈,“行啊兰烛,你今天是打算血溅槐京城,弄我个人命官司吃”

    兰烛本来心情好好的,听江昱成这么说,心里有点委屈,她仰头∶“是她先动的手。”

    江昱成洞若观火“明明是你先动的手。”

    兰烛不服,但想了想好像还真是,于是她换了个说法,“是她先说了不好听的话。”

    “那你就忍不了,动手了?如果今天我不出现呢,你想过会面临些什么呢?海家想靠着海唐混进这曲艺圈,第一步要做的就是拿下这次比赛的冠军,那你,就是海家路上突然出现的自视甚高的绊脚石,你觉得海家会怎么做?你要跟她比,那往后这样的局面,你应接不暇。”

    江昱成笃定他的出现解决了兰烛的危机。兰烛却不以为意,他如果不来,她也能用自己的办法,保护自己,她不是非要依靠他存在的。

    兰烛“那二爷的意思是,我应该不和她比”

    江昱成沉默了一会,缓缓说道∶“你想要的那些东西,不用比赛,我也能给你。”

    兰烛第一次听到江昱成说的如此直白。

    从前他意味深长的暗示和试探,兰烛都收到过,但却从来没有说的跟现在一样直白。

    或许是因为那天晚上,她顺着他的意,低眉顺眼地去求他给自己一个机会。

    兰烛没想要那么多,她想要的,仅仅是那么一个机会啊,她不愿意接受那些。

    江昱成见她刚刚眼眸里的灵动慢慢湮灭,又恢复成之前他曾经在那个夜里见过的,冷漠的对抗,她淡淡地开口“谢谢二爷的提醒,我……”

    他心里不由的有一股无名之火,他手腕用了力道,轻易又准确地触到她手腕,微微一带,兰烛毫无防备地被他的力道带得只能脚尖离地。

    他靠得及其近,几乎是附耳说道∶“你觉得我今日来,只是来提醒你这么简单?”

    兰烛被迫与他对视,她看到他眼底的愠色,知道他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她也明白,只要他成了她的靠山,海唐就会像今天一样丢盔弃甲,哑口无言。她再也不能轻易的,从自己手里把东西抢了过去。她再也不能轻易的,搬出她的出身、她的来历来压制她,

    江昱成厚重又低沉的声音萦绕在兰烛的耳边,一字一句引得她寒毛倒立∶“你知道的,春天一到,来槐京城的人像匍匐在蜜果下的蚂蚁,满脸都写着希望,好像这儿,就是他们翻身的天堂,但是鲜少有人知道, 挨不过冬天冻死在年关大夜无法回到故乡的人比比皆是……”

    兰烛站在雪地里,感觉到那寒意往自己的心底钻进来,她不由地打了个寒颤,冻的牙齿咯咯地响。

    “怎么怕了”江昱成含笑,像是胜券在握。

    眼前的姑娘肉眼可见地吞了吞口水,而后她仰头,上前一步∶“怕。但是一”

    “但我只想公平的比一场,就比一场。”

    江昱成见到她的五官在自己面前放大,他许少有在白日里仔细瞧过她的瞳孔,淡淡的琥珀色像是松脂上刚凝成的露珠,她的脚尖与他相靠,像是要挑战他,她身上淡淡的味道传来,瞬间侵蚀入他的颅腔,倒让他一瞬间觉得呼吸不畅。

    他立刻往后退了一步,把周遭那些让他有些陌生的气息让出来,嘴角一弯,而后才缓缓说道∶“行啊,那你就好好比。”

    江昱成转身,笑她真是个不自量力的疯子。

    槐京城,哪有公平可言。

    江昱成出现之后,海唐的确没有再来找事。

    舞台上那一枪,虽然直接把海唐带来陪练的那几个人惊住了,但其实露了她自己的底。

    海唐知道了她练的是斗水,忙调整了练习方向,往班里借了几个武生,紧锣密鼓地把水斗的戏安排上了。

    乌紫苏时常过来,劝着兰烛不要在意海唐那边的动静,只管演好自己的就行。

    兰烛分到的那帮演兵将的男生们,武生底子比剧团里原来的男生好,配合起来倒也更默契,一来二去,大伙都熟了,在舞台上的磨合也日渐熟悉。

    这场比赛最终还是来临了。

    兰烛坐在化妆间里,听到场外面的人搭建舞台的声音,想到网网她看到的,被放置的排列整齐的那些曾经在视频里才能看到的人的名牌,听到他们在谈笑风生静候开场。

    兰烛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能有机会,在槐京的一个剧院里演一场自己当主角的戏。

    这一切来的太快,太像梦境。兰烛失神地对着镜子发呆。

    乌紫苏推开门,看到兰烛妆都没有化,头都还没有扎。

    “我的姑奶奶”她连忙喊了小芹来帮忙。

    所幸小芹还是个手脚麻利的,她三两下拿了画面的油彩,混着白红两种色,调了个合适的妆面出来,抬着兰烛的脸就往上描。

    乌紫苏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对面帮着忙,“兰烛你可得清醒清醒,今天可是正式的比赛。”

    小芹扫着面红,勾勒着兰烛的眼尾和眉,“阿烛,成败就在这一刻,外面可是来了好多咱们平日里见都见不到的大角色,只要你今天表现好了,从前的苦就再也不会有了!”

    她不顾未置一词的兰烛,勾勒着妆面的最后一笔,接着,又把勒发带绑上,贴着发髻,上了软头面。她和乌紫苏一套配合,软头面上好之后又把水钻头面上的发饰一个一个地佩戴上去,等到右耳的簪花戴完了之后,两人才舒了口气,抬头看了兰烛一眼。

    这一眼,倒是把她们看呆了。

    镜子中的人看上去虽然还是心不在焉,但与刚刚坐在镜子前面发愣的傻丫头却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她的眉眼本来生的清冷,但上扬的眼线延展了她的轮廓,五官在她脸上开始变的集中一些,眉眼之间的疏离感变淡了很多。

    “阿烛”乌紫苏出声叫她。

    镜中的人这才抬眼,抬眼的瞬间,眼尾上扬,眼底的情绪延展开来,晕染到眼下那的一边面红里。

    “妙哉妙哉!”小芹围着兰烛转圈,“老师常说,戏台上的人,要满目都是情,我原先不理解什么叫做满目都是情,如今我算是知道了,阿烛,我说实话,你是我见到的戏妆里最好看的角,什么传说中的戏曲四大美人,都没有你好看”

    兰烛这才抬头打量自己。

    她分到的头面并不名贵,但白色的仿钻依旧熠熠生辉,发尾的银穗摇曳动人,都毫不吝啬地表达着她是主角。

    兰烛来到槐京城之后,这是她第一次当主角,第一次在这么大的舞台上表演,第一次要面对一群专业的评委。

    母亲一直跟她说, 槐京城很大, 遍地都是戏台子, 她应该去槐京看看, 看看那里的大戏台。

    她曾经无数次秉承着这样的梦想,在乡野台柱子之间演,在丧葬出殡上演。

    而今天她才知道, 戏台的大, 不在于物理意义上的大, 而在于底下的听众, 有多少人懂戏, 又有多少人愿意赞美你,欣赏你,在日渐式微江河日下的戏曲行业中愿意为你买单。

    她总是有些惴惴不安的,她看到海唐的师父,那个在国戏当老师的王教授就坐在下面,她看到评委席上摆放的那一排排的名字,她甚至看到贵宾席里预计会出现的那个人的时候,浑身上下的汗毛都倒立了起来。

    她没谱。

    这儿不是杭城,而是她幼时就憧憬而向往的槐京。

    要是在杭城,她怵了怕了不愿了大可以一走了之,母亲虽有责罚,但不过只是皮肉上的疼痛而已,她习惯了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与自己和解。

    但这儿,是她强撑着所有的气力说要留下来的地方,是面对坐在贵宾席里的“他”的嘲弄而坚持要找回自尊的地方,也是她打碎了傲骨往自己肚子里咽下去的地方。

    这一场,她不能退缩。

    乌紫苏在一旁静地看着,她手里捻了一只女烟,看着站在血红色帷幕后面的丫头,脑子里忽然就想起很多画面。

    很多年前,也有这么一个小姑娘,站在舞台后面看着台下的所有人,如果她能看到的话,那小姑娘,估计也跟现在的兰烛一样,眼里全是不甘和倔强。

    这样的不甘和倔强,是要吃苦的。

    她最后灭了那眼,踩着细高跟稳稳当当地一步一步地踩在地板上,最后停留在兰烛身边,递给她一颗薄荷糖,“含这个,好开嗓,别对着前头看了,去后面一个人找找感觉,争取上台前情绪到位了。”

    兰烛接过,长长地看了乌紫苏一眼,钻进了后台更深的房间里。

    台子底下,人头攒动。

    “这比赛怎么来这么偏僻的一个剧院啊这剧院不是好些年都没开了吗”"听说王家买了闲置了很久,但是这次为了这比赛又重新开了,什么意思啊?"“你不知道啊,王家特地批出来给参赛者练习用的。”“谁那么大面子敢让王家辟地啊”“不好说不好说。”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话都到这份了。”

    "您就等着瞧吧,今年啊,保准有了不起的角儿要横空出世了,咱槐京,多少年没出过紫薇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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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剧院上方阁楼的贵宾席上,赵景铉微微侧过头,望着下面人头攒动,抓过一把瓜子,“什么时候这种小比赛,你都有兴趣来了。”

    江昱成捣鼓着手上那盏凤凰花底陶瓷杯,心不在焉地回一句∶“你不是也来了。”

    赵景铉∶“我是替我堂妹来看看,她未来的夫婿这又是要抬哪个戏子。”

    江昱成“我什么时候说,要成这个婚了”

    “切。”赵景铉挑着个瓜子,“不管你答不答应,赵江两家,最后总有这么一个婚约的,你大哥是不行了,人家已经领证了,江家你不成谁成。”

    “你…”赵景铉见拿捏不住他,没了兴致,“你们两个说的话简直一模一样,一个两个的都不在乎,你们现在就如此疏离,往后成婚了,日子怎么过?”

    “从前二十多年怎么过,往后三十多年就怎么过。”江昱成把紫砂壶里的茶水缓缓倒出,那细长茶色的温吞在房屋里蔓延开来。

    “就海家那小丫头啊”赵景铉侧目看他。

    江昱成掀了掀眼皮子,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你老不说话是什么意思……”赵景铉是个急性子,江昱成越不置可否,他肚子里的求知欲望就越强,他还没问出个啥呢,江昱成就把楼下几个眼熟的在槐京有名气的几个戏迷,叫上了阁楼。

    这下,三五个人谈戏论戏,倒是赵景铉插不上话了。

    他只能闭了嘴,剥着瓜子吃。

    楼下戏台上,比赛热热闹闹地开始了。

    海唐心高气傲,知道《白蛇》是兰烛准备的曲目的,偏要拼了个高低也唱了这场《水斗》。

    《水斗》讲的是许仙被法海带上金山寺之后,青白二蛇施法水漫金山寺向法海讨人,法海叫来天兵与两人恶斗的一场戏,这场戏的主要矛盾和看点就是那一场打戏。

    海唐一上场亮了个像,台下顾着海家面子、王教授面子来的人起身就叫好在先,观众微微一愣,而后被他们这阵仗推及的也开始叫好。

    台上的人手眼身步法倒也没有辜负她一身价值不菲的行头,单枪匹马接着几个天兵的红缨枪,出枪,翻身,防守,几个来回,台下的观众交头接耳,连声夸赞到∶

    “漂亮! 这几脚干脆利落, 花式繁杂, 难度系数又高, 台上这位角, 师出何家啊?”

    “这海家从小培养出来的角,前段时间在西城开了那么大的个人场秀,您不知道啊?”

    “是啊,听说,是王教授亲自教的,我估计这次的冠军,非她不可了。”

    一旁听众隔着老远,对着王教授点头示意,嘴型表示∶名师出高徒。

    王教授只是含笑点点头,依旧看着台上。

    等到主持人报下一个选手的时候,大伙有些意兴阑珊了。下一个选手演的,还是那个《水斗》。

    报完幕,听众席里开始人头骚动了,添茶的添茶,解手的解手,站起来去外面抽个烟的也大有人在。

    与海唐一起演青蛇的小露看平时练习和彩排的时候,还有点担心兰烛会比过他们,一度想要劝说海唐换个曲目,如今看到这个场景,她才明白海唐的用心所在。

    海家虽然不能左右最后的比赛结果,但是安排个出场顺序,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这会海唐下了场,没着急进化妆室,反而在后台抱着个手,轻松地朝着小露点点头,“瞧着吧。”

    大伙儿刚听过一场,热乎劲还未过去,再听一场,不免觉得有些重复乏味了,因此兰烛上场的时候,抬头的人都少了很多。

    她站在台上的那一瞬间,倒是比在台下不紧张,那些所思所虑倒是都没有了,剩下的,就只有这个舞台。

    琴音升起,水兵如同上一场一样,在惊涛骇浪上布阵,依旧是配角齐唱开场,一模一样的布台就像倒带一般。

    直到舞台上的人开嗓,“众兄弟姐妹,杀却那法海者!”

    这一声带着那京剧唱腔固有的味道,但气势壮阔,又带着坚定的决心。

    台下听众纷纷抬头,这才看到舞台上的女子虽然戏服不比刚才那位华美,但身形举止利落干脆,水斗唱段不多,但那一声,足以吸引台下的观众。

    顷刻间,天兵摆好阵容,群戏退下后,是天兵和白蛇的一对一打斗戏。

    台上的女子用枪抵挡,一招一式,快如疾风,翻身转圈,稳如泰山,这一场斗水,打的不可开交。

    台下的听众逐渐安静下来,屏气凝神地看着舞台上这一场激烈的打斗,虽然大伙都知道这一场水斗的结果,可这一招一式干脆的样子,倒叫人挪不开眼了。

    就连坐在台下的王教授,都由原来意兴阑珊变得目不转睛。

    楼下的骤然安静吸引了路上的看客。

    “哟,这场打戏,有点角的样子了。”

    “是啊,比起海家那姑娘,不能算落了下风,戏过一半,反倒有超过的势头。”

    “还真是。”赵景铉手里的瓜子吃到一半,也探出脑袋去看,“这姑娘身段好,扮相也不错,啧,二爷,你的海姑娘,大抵是要输了。”

    江昱成挑了挑眉。

    倒是颇有些后来居上的样子。

    只是他才收回眼来,就听到台下传开一阵唏嘘。

    水斗这场戏的高光就是白素贞和三人混战中的踢花枪的那场。

    三人围成圈绕着白素贞,每人把手中的红缨枪抛出,纷纷投掷到白蛇身上,白蛇手拿双枪抵挡之余,还要用单脚、双脚,起身将那高高垂落的枪踢回去。

    一时间枪花在台上高低飞舞,好不热闹。

    但这一场对演员身上的腿脚功夫考验极为到位,一个不小心没踢到,或者踢歪了,在舞台表演上都是极不光彩的事故。

    兰烛和这些与她搭戏的演员们练了不下百遍,为的就是确保万无一失,谁知那围成的“天兵”中有个人手上失了力道,枪直接朝着兰烛身后飞去,眼看着就要飞出台面。

    刚刚那一声唏嘘,就是对这无法挽回的一枪的意难平。

    一个失误意味着,刚刚近乎完美的表现功亏一篑。

    兰烛这一脚本来是往前踢的,她见那枪甩到后头,连忙调整身体朝向,尽大可能的地向后踢,挽回这一个失误。

    脚尖触碰到枪缨,眼看就要错过。兰烛咬了牙,伸直右脚,用脚背一挑,高高垂落的红缨枪落在她脚踝处,发出沉闷的一声响,而后,那近乎毫无悬念要落到抬下的枪被她兰烛,反而化作白蛇攻击的利器,打乱了“天兵”的攻击。

    “好!”台下一片喝彩,谁也没想到,这样低的枪还能被救起来。

    “妙啊二爷,您看那姑娘这功夫,临危不惧、力道均衡,这还真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贵宾席里聚在一起的人不由地赞扬。

    江昱成在阁楼上,未置一词,只是淡淡地看着舞台上的人,看着从她脚上踢上来花枪的行进路线,轻飘飘地甩下一句“还是没经验。”

    这边听戏的戏迷听到刚想反驳江昱成几句,却看到舞台上的人因为刚刚救的一脚偏离了原先的位置,接下去的几个踢脚,花枪起伏却没有刚刚那么漂亮了。

    她太想去接住花枪了,却忘了下一个动作的连贯性和平衡性。

    “可惜啊可惜,这失误虽然不大,但第一名大抵是无缘了。”一旁喝茶的看客摇头哀叹,场面上的人也一片唏嘘。

    兰烛没想到,自己练了这么多遍的踢枪却在台上有了失误,给她抛枪的小王从前从未出过这样的错误,今天这么偏离方向的投掷,不像是因为紧张,反倒像是有些故意的。

    小芹一脸焦虑地在后台等着兰烛,兰烛一下台,连衣服都没有换,直接冲入后台,“小王呢”

    小芹“小王一下台,就朝着海唐的化妆间过去了,阿烛,这次抛枪到底是不是意外啊”

    兰烛望着海唐的化妆间出神“看起来他们早就串通好了。”

    “这帮兔崽子,还亏说自己是梨园世家,有本事光明正大跟我们打,安排别人使阴招算什么本事,我找他们去!”小芹作势气冲冲地就要朝海唐的化妆间去。

    "等等————"兰烛拉住海唐,"底下这么多人看着呢,我们没有证据,等会闹起来,我们占不到便宜。”

    “那怎么办,我们总不能这样算了吧”

    舞台上人头攒动,演员还在依次上场,兰烛看着评委们在下面交头接耳,依次打分。她知道,这次比赛,她输了,她的第一次在槐京城的登台演出,不过也就十几分钟,却这样不公正地输了。

    她拿起放在手边的红缨枪,朝着海唐的所在的化妆间走去。

    小芹拉住她,“阿烛,你干什么?”

    兰烛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守住门,别让人进来。”

    第19章 第 19 章

    兰烛闯了进去,那个演天兵的小王正在和海唐他们笑闹,看到兰烛进来,几个人脸色僵硬在那里。海唐挥挥手,示意小王先走,小王驼着个背,不声不响地想要从门旁溜走。

    兰烛还穿着那身戏服,提枪拦在门口。

    小王求救地看着海唐,海唐悠悠地从化妆椅上起来,“怎么?输了不服气?”

    兰烛“我原以为你出自世家,又师承名门,应该知道廉耻二字,如今看来不过也是怕输的怂蛋,只会背地里耍些不要脸的招数,你让他————”

    兰烛枪锋一转,指向小王,“我听说你学艺也有十几年了,作为一个武生,连枪都拿不稳抛不准为了她敢拿十几年的苦练和未来的前途开玩笑,今天这事一出,往后还有哪个角要由你做配?”

    小王本来就心虚的很,听到这么一说,吓的连腿都站不稳了,他嘴唇微抖,下一秒就要把实情说出来。

    小露见机连忙开了侧门,抓着小王的手把他拖了出去。

    兰烛正要去追,却被海唐拦住。

    她全身的装束也未脱,单手拿了枪,堵住兰烛去路。

    海唐仰着头,“兰烛,这么多人都看见了,是他没有扔好棍子,是你技不如人没有接到,你要硬把你的失误算在我的头上,未免有些太不讲道理了。我知道你唱功好,但是论腿脚功夫,我不会输给你。输给我,你若是不服,我们大可在这里,过两招。”

    兰烛收回红枪,人证跑了,她是不会承认的,她与她纠缠,徒废口舌罢了。

    海唐在她收枪的一瞬间,挑了她的枪,落下的时候狠狠打在兰烛的手腕上,兰烛手一阵生疼,枪没握住,掉了下去。

    兰烛俯身去捡,海唐趁机右手用力,送枪朝兰烛脸上去,兰烛弯腰避开,抓起手里的枪,指着海唐,“你不要太过分了。”

    “我过分”海唐手上的枪没松,反而往前送了几分,“这个名额本来就是我的,你自己怎么拿到这个名额的你没数吗,你是什么人啊兰烛,为什么都说你有天赋,你不过是我的手下败将。”

    兰烛右手腕一用力,枪杆往前,打掉了海唐拦着的半枪,“我只是拿回本来就属于我的东西。”

    “本来就属于你的?不就是靠着戏楼胡同吗?你难道忘了你是怎么进的戏楼胡同的,是靠你那个为了自己儿子可以出卖自己女儿的父亲,还是靠你那个为娼为盗早就被槐京梨园赶出城去的母亲!”

    海唐咄咄逼人,句句都直逼兰烛的要害。

    兰烛有一刻的恍惚,她以为偌大的槐京城可以不问出身容纳她所有的过去,却没想到有人已经把她的来龙去脉打听的一清二楚。

    为娼为盗四个字,像是重重的大山,压得她心口缺氧,手腕无力。

    “你真当槐京城这么好混吗,我爷爷生意做的这么大,梨园里的关系脉络铺的这么复杂,我一步一步尚且还走的小心翼翼,就凭你?你有什么,可笑的天赋吗?你凭天赋获得过最高学府的准入许可吗?获得过正儿八经的科班教学吗?获得过名师的指点吗?就凭你所谓的天赋,我告诉你,槐京城那么大,最不缺的就是自诩有天赋的人”

    海唐一字一句,直戳人肺腔,兰烛只觉得胸闷气短,眼下眩晕一片,脚下失去重心,枪没拿稳,再次落在地上,红色的流苏散成一片,触目惊心。”我的枪法是王角亲自手把手教的,你打不过我的,记清楚自己地位,哪怕不是今天,你也必输给我”

    话音一落,海唐收在手里的红枪一出,直挺挺地朝着地上的人的出枪。红缨枪如一只带着红光的箭,势如破竹地割裂开周围的空气,一瞬间就要往兰烛脸上飞去。

    兰烛发梢凌乱,想要躲开却避之不及,眼见那飞箭对着眼珠子就要过来,门一开,兰烛身边的红缨枪被拾了起来———

    而后,一道身影从她身后出来。

    那身影几步上前,一个飞踢踢回了海唐的枪,直愣愣枪头调转着地险些砸到海唐。

    海唐十分震惊地看着来人,不敢相信又着急忙慌地拿起手边的un,却被来人先一步拿走。

    她手握长.枪,身影矫健,直接一个原地翻身,转枪瞬间用枪头撬走了海唐的枪。海唐那枪跟脱了皮的蛇一样,仍由来人的枪头拨弄,缠绕在另一杆枪头旋转,一杆枪带着另一杆枪舞动,愣是没让海唐碰到边。

    她抛起枪,再一个漂亮的回旋踢,右手握住海唐那杆,左手握住兰烛那杆,直指着海唐的喉头,好似手上的力道再不注意些,这道具枪也能捣鼓个血溅当场来。

    虽是戏曲道具,枪头未开锋,但到底还是尖锐,再加上乌紫苏刚刚进来的那一套动作,懂点戏曲的都知道,那是正儿八经的刀马旦出身。

    比起她,海唐那点糊弄人的技术,就是班门弄斧。海唐一瞬间被吓的僵硬在原地,动弹不得。

    “海姑娘回吧,外头公布成绩了……您可是第一名。”乌紫苏收了枪。

    海唐这才反应过来,夺门而出。

    “没事吧阿烛。”乌紫苏回头,看着兰烛,伸手,兰烛看了看跑出去的人影,眼神回来,就着她的手起来。

    她没多说,兰烛不知道乌紫苏听到多少。

    “不是你的错。”乌紫苏拍了拍兰烛的背,“别认输,你没有输。”

    兰烛知道,今天海唐能用这种话伤的了她,是因为她还不够强大。

    不够强大到能过了自己这一关,不够强大到甩开那些在刻在她心里的,随着她成长却从未淡化的东西。

    两人许久未说一句话,流淌在之间的,只有默契的沉默。

    最后还是乌紫苏打破了沉默,一缕一缕地捻着花枪上的红缨, “这还是我这么多年第一次拿起枪。”

    “阿烛,或许这一行太难,我没有坚持下来,我不敢说比从前过得好,所以我从不劝你放弃。”

    “但我也不愿意看到你在这条路上吃太多的苦,今时不同往日,你一个人要在槐京闯出名堂来,太难。”

    “今日输了就输了,不是今日的海唐,往后也会有其他更多的人,他们借着自己的关系,再也不会给你一个公平的机会。”

    兰烛静静的站在那里,她不知道怎么回复乌紫苏的话,今天的事情,是该她说一声谢谢的,但是当她以那样飒爽的姿势入局之后,能告诉她的只是这样的乌紫苏也未曾能在这条路上闯出什么名堂,更何况是她呢。

    最后,乌紫苏把手里的枪还给兰烛,“阿烛,保重。”

    说罢,她也钻入人海里,钻入外头锣鼓喧天的祝贺中。

    海家起身鼓掌,看客们似乎很满意这个结局。

    “许久不见这么精彩的演出了,果然是海家出来的小辈。”

    阁楼上对几个老票友指着台上拨得头筹说人说,“果然是二爷剧团里培养出来的人,名副其实,名副其实啊””二爷,您可不能小气,吴团早就夸下海口了,说要是他剧团的人拿了第一,就请我们去二爷的戏楼胡同看一场演出,哥几个几次都没去过您戏楼胡同的戏台,这次,您团里的人拿了第一,可万万不能推辞了啊————”

    “是啊是啊、”

    恭贺声此起彼伏,江昱成眼睑微动,眼神往人群中一扫而过,没见到人,又在后台停留了一会,依旧是毫无动静。

    “找什么呢二爷,这帮老家伙蹭你人蹭你戏台呢,你怎么说?”赵景铉提醒着江昱成,“为了那姑娘,庆祝一番?”

    江昱成未找到人,伸手拿起外套,兴致不高地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好啊,那便开了戏楼胡同庆祝一番。”

    新人赛的结果本来关注度不高,但在海家铺天盖地的宣传中,槐京城大街小巷都在宣扬着水斗这场戏的,更何况听说戏楼胡同的江二爷更是为了她,单独开了浮京阁里的戏台。

    那戏台是晚清留下来的,飞檐立柱,彩绘纷繁,比起那宫里的漱芳斋也算不上输,槐京城里的票友间口耳相传,谁不想等到浮京城戏台的门敞开的时候,开一开眼界。

    演出那天,浮京阁的戏台里,挤满了许多人,他们陌生的脸庞出现在戏楼胡同尽头的灯火里,好奇和惊讶在他们眼球中流转,最后汇成心里的虚荣。

    兰烛打开自己阁楼的窗,望着那里的人头攒动,听着海唐从游湖开始,一个人唱完一整个哀怨情仇的故事。

    她也曾去过西湖,在没有任何一个游客的一个清晨,那时候的晨雾还不曾散去,断桥真的在那片大雾中断成两截,雷峰塔下扫地的僧人还未起。冬日刚走,春天的花还未开,至于这个世界上,有没有有情人,有没有终成圈属的爱情————她不知道。

    母亲带着她,一字一句地跟她讲述着这个匪夷所思的白蛇传说。

    但故事不是听过就可以,要学着那些韵律和念白,把这个故事,用最难的唱腔表现出来,就成了儿时最痛苦的事情。

    从那以后,早起晨练,她没有偷过一次懒,看到别的孩子在外面撒野奔跑,捕捉自由的风的时候,她会偷偷地坐上游船,绕到西湖南岸的夕照山,虔诚的像个信徒,对着雷锋塔朝拜,保佑里面近乎半仙的白娘娘,保佑她可以早点长大,早点可以到母亲口中说的槐京城里去,早点成角,如果一切成真,她可以不要所有的童年时光,不要那夏日荷尖上的蜻蜓,不要那井水里的西瓜,不要其他孩子的热情和友谊。

    此时此刻,兰烛却坐在回廊的月光下,手上还提着一壶冰凉的桂花酿。店主是个江南人,说自己的手艺,是正宗的古越桂花酿,她信以为真的,尝了一口后,却苦涩的摇摇头。

    如今看来,当年的每次虔诚,都是滑稽的。一个为了爱情要放弃成仙的妖精,自身难保地被压在雷锋塔下,又怎么能管得了她的事呢。

    她坐在假山后面的凉亭回廊,从参天的古树丛中捕捉到从东面的戏台阁楼里传出来的悠扬琴声,那是白蛇的伴奏,她听了无数遍,默记于心的每一个片段。

    身体的本能反应先于自己的大脑,她随手捡了一根竹竿子,依旧坐在地上,单手转着那竹竿,转出一手漂亮的月光弧。

    那月光弧是冷冷的玉光白色,比浮京阁里任何的珠光宝气还要美,她笑了笑,起身想要舞的更高,奈何今晚的桂花酿比她从前喝的度数高太多,只是几步,她便撑不住了,依旧撑着柱子沿,坐在那回廊上。忽然又看到自己微微发红的手肘,想起今天自己的枪被海唐打落,她不服气,又立刻站了起来,挑着枪花伏低着身子,一圈又一圈地练着。

    练到月光被乌云遮住了眼,酒味从东边戏台弥漫出来融入雨夜里,汇聚成一大片氤氲的水汽,驱赶走槐京城城北的厚重,恍惚之间像是造就了另一个江南,兰烛才停了下来。

    她回头,在大雾之中看到了那只黑狗。

    它匍匐在另一个人脚下,安静的差点要与夜色融在一起,唯有那如墨的眸子,比夜色更暗几分,却映照着东边的灯火。

    身边的人站在回廊下,同样匿在大雾里。他如同那只黑狗一样安静,孤寂。

    在雾色还未起的时候,他就看到了她,看到了她的失意,也看到了她的独酌,更看到了她再次拿起竹竿当枪的时候,她身上清冷的月光。那种月光,与孤寂、薄凉这样的词语无关,她能自己享受孤独,品赏孤独。

    换句话说,她不怕孤独,孤独也不敢冒犯她。

    等到大雾起来,她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的时候,孤独感又席卷而来的时候,他难以克制地走的更近了一些。

    感觉到她在看他,江昱成缓缓开了口,许是过酒的喉口干涩,他的声音带点酣眠刚醒的感觉,低沉的散在雾里。

    他混着酒味的声音亲昵又缱绻,像是对情人低语,他说∶

    “阿烛,过来。”

    第20章 第 20 章

    兰烛站在原地,未敢上前一步。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喝了太多酒,听觉变得迟钝。

    江昱成突然就出现在她面前,叫她"阿烛," 唤她过去。

    他醉了,带点暖昧不清的邀请。

    兰烛没敢上前,她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江昱成从酒局出来。

    浮京阁太大,他总觉得太冷清,什么时候戏台上热闹起来了,浮京阁也就热闹起来了。

    今天这么多人,应当是最热闹了。

    那些热闹,一定能驱赶走古树间的死气沉沉,驱赶走陈旧大院里的腐朽味道。金砖里的每一条缝隙,一定能记住今晚的人声鼎沸,然后在每一个孤寂的夜色里,把这些喧嚣释放出来,耳边就会变的嘈杂又热闹,一定能换他一夜好眠。

    可他偏偏听不进去那戏,也懒得搭理来攀附的关系,他只是看戏似的看着面前的五光十色,而后慵懒地抽身出来,抽了根烟。

    只有那只黑狗一直跟着他,不声不语,跟他的影子一样安静。

    他曾经也跟自己说过,那西边阁楼上的姑娘是只野性难驯的猫,他犯不着为了一只来他墙角乞讨生活的孱弱小猫而生气,气她吃了自己的东西却还想保持从前那种无拘无束的自由。他觉得这流浪的小野猫多少有些不知好歹,也太有些不把施舍的人放在眼里。

    所以他选择站在远处,抖了抖手上的烟火,事不关己地高高挂起,他言尽于此,当然希望她好自为之。

    可偏偏看到她在那雾气月光下的时候,他又控制不住地偏偏要往前走去,这爱管闲事的样子,真不是他自己熟悉的风格。

    许是酒意作祟,他唤了她的名字,像是认识许久的人一样,叫她阿烛。

    兰烛这边,却是未敢再进一步。

    她手里的竹竿无处安放,她前后藏了一遍,最后还是捏着钝处把尖锐刺进泥土里。

    手里没了东西后,反而比之前想象地更无措,兰烛能做的,只能是抬起眼睛看他。

    她慌乱的样子倒是引起了对面的哂笑。

    他重新点起手里的火,没上前,只站在她两米远的对面,慢条斯理地说∶“曹荣光老师退休后回了槐京城,过几天是她寿席,你要不要去坐坐。”

    兰烛听到曹荣光的名字,眼睛突然就亮了,她重新确认到,“曹老师?是曹荣光老师?她从美国回来了”

    说起曹荣光,梨园里无人不知她的存在。十二岁那年凭借一场《锁灵囊》,愣是将物是人非、今非昔比的细腻情感演绎的淋漓尽致。十五岁破格被评为国家一级青年演员,等到十八岁在国内大火,发展到一票难求的时候,她却毅然而然出了国,全身心公益地投入国外不成气候的民间戏团。临行前,召集梨园世家子弟,誓要扛起国粹发展的大旗,让中国京剧走向世界。行业内论唱腔身段,论品性风骨,无人敢于之比肩。

    别说是受她指点两句,哪怕是见她一面,也比得过沾点神仙的琼浆玉露了。

    江昱成“嗯,还不算两耳不闻窗外事,知道曹老板的名号。”

    兰烛“曹老师享誉中外,是铁铮铮的风骨人物,谁要说没听过,都对不起身上的这身行头。”

    江昱成“那你想不想亲眼见见这风骨人物”

    兰烛眼神里的神采更为聚集,她抬头略带欣喜的看着江昱成,眼神里的光星星点点的似是要燃起来。但那点星火刚刚蹿成火苗,颓然又像是被一场大雨浇灭,她自顾自地说“可是曹老师这次回来据说是有退休打算的,别说现在从国外回来了,就是从前她没出国的时候,也大多是闭门不见的,她要是敞开大门了,她门口的队伍估计都能排到美国去了,想见到她,哪有什么容易。”

    兰烛看到江昱成朝她走了过来,在惊蛰前的大雾里微微低下头,靠近她的时候,雾气消散,他好看的五官暴露无遗,只是他眼神平淡,语气平常,微微弯腰,像是迁就她的身高,保持着恰好的未带侵犯的距离,说的话却让人不由地浮想∶“别人自然是难的,与我去,自然就不难了。”

    他身上自带的雪松味跟黑洞一般具有着压迫感,说这话的时候配着他病态如雪的肤色,最后汇聚成一种诱惑和哄骗,让兰烛有一刻的眩晕。

    她下意识地倒退两步,后脚跟踢到那顽石,她一个翅趄。

    面前的人没有伸手,随她慌乱失去分寸。

    兰烛紧闭双唇,只能用鼻用力地换着气,她在这场角力中差点溺亡,却不甘在他面前示弱。

    江昱成把脊背挺直,重回与她疏远的距离∶“兰烛,你来槐京城前,没有听过那个传说吗?”

    “什么……什么、传说”兰烛不由地结巴。

    “没人能干干净净地离开槐京城,哪怕死后的灵魂,都不可以。”

    ……

    兰烛似懂非懂,但那样的邀请,她不敢接受。

    她知道,没人能一直高傲的抬着头颅,在这个人情脉络复杂的旧皇城里脚底口□面的活下来,更没人,能干干净净地离开槐京城。

    槐京城最美的景色当属于春日的五月天,那漫天的槐树花开得那样热烈又绚烂,细微如碎米,却团团紧簇,堆砌成春雪。

    谁不想像这春树一样,在漫长的冬季里靠着对春日的向往熬过苦寒,最后灿烂地绽放在枝头,哪怕是一夜之间风雨将来就此凋零,落入尘土,污了一身雪白的傲骨,也好过无人问津。

    兰烛跟每个刚来槐京城不服输的青年一样,壮志难酬却又在现实落败的时候辗转难眠,她把江昱成的话掰开了揉碎了,藏在枕边的梦里,却没有勇气和决心,却敲开他的门。

    人们逐渐忘记她在舞台上的表现,只记得海家那个拿了第一的姑娘,剧团里练习的生活依旧一成不变,曹荣光回来的消息,自然传不到他们这小小四合院里来。

    一切都归于从前。

    兰烛收起自己的不甘,依旧小心翼翼地给自己织就着自己的生活。

    海唐在北辰大剧院演《白蛇传》的时候,兰烛上去当了一次背景墙, 扛着旗合唱, 给白素贞镇场子的那种。

    完毕后,她裹上单薄的外套踏进夜色的时候,却在场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那人穿着一件陈旧的藕粉色旗袍,身材纤瘦,五官清秀淡雅,但衣襟裙摆上全是褶皱和脏污,高高束起的中式发髻也凌乱不堪,面容憔悴。

    保安拦住她,问她出示入场券,她手里提着几个塑料袋子,高声呵斥他们有眼不识泰山。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你们知道里面唱白蛇的人是谁吗,那是我女儿,我——你看着我,我再说一遍,我女儿!"

    起初她斩钉截铁大言不惭的样子还真把保安唬住了,两人交头接耳了一番,还把主管叫过来,说外头像是海家太太来了。

    主管出来,劈头盖脸地把他们一顿骂,说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这疯女人怎么可能是尊贵的海家太太呢

    “还不快拉走!”主管吹胡子瞪眼,下面两个看门的人急忙一左一右的,架着那女人往外走,手上用了蛮力,一把把形容憔悴的女人推到地上,关上了大门,避之不及。

    兰烛快步走到女人面前,连忙扶起她。

    那女人连忙抓住她的手,像是抓住一个救命稻草一样,“好姑娘,你认识我女儿吧?就今天在戏台上演白蛇的那个,可漂亮了,长得像我、像我—”她指了指自己,瞳孔睁的老大,像是极力证明,“你能带我进去看看她吗——”

    “或者——”她犹豫了一下,又改了口,“你去告诉她,她妈妈来了,就在外面等她。”

    那女人打量了兰烛一番,神秘地靠近,“我知道了,看你的身段,你也是学唱戏的。你今天帮了我,我跟我女儿说说,让她往后有场子的时候多带带你,这总可以了吧……”

    兰烛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女人,她依旧在絮絮叨叨,眼神里充满莫名的光彩,但依旧难掩她眼尾褶皱里的疲惫。她身上那件单薄的改良旗袍,画的是五月的江南春景,不见一片绿叶,满目都是繁花,却沾上难以名状的脏污。兰烛弯下腰,用手揩了揩她裙子上那朵杏花上的污垢,叹了一口气,喊了一句“妈.”

    那女人一愣,像是被冰冻在原地,过了好久后,才迟疑地抬头,看着兰烛,脸上松弛的肌肉微微抖动,而后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阿烛、你怎么在外面不演出了"

    “我演出结束了。”兰烛安静地把兰雅庭头上的落叶摘走,而后又把她掉落的碎发别在她的耳后。

    兰烛看了一眼她身后的,被大雾吞没的,浓重的夜色,“走吧,我们回去了。”

    她安顿好兰庭雅, 从破旧的走廊里出来, 跨过发霉的台阶, 最后绕过低矮小宾馆因为线路问题时而亮时而灭的的发光字,来到了巷子角落。

    她捏着发烫的手机,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像只受了惊的猫,压着嗓子质问对面,“你不是说,只要我来槐京,我妈就能好好的”

    电话那头的男人似乎是没反应过来,许久之后才犹豫地问道“阿烛”

    听到他的声音之后,兰烛这头是长久的沉默。

    “你母亲去找你了你在槐京过的如何”

    未等电话那头的你男人说完,那头传来杂音,“你干什么!”,乒乓的声音似是人与人推搡

    而后杂音消失,一道清晰的女声出现在电话里。

    “阿烛,这事你怨不得我们,你母亲听说你去了槐京城,一定要闹着来,你看她一直也住在医院里,你也知道,如今的这种……这种适合你母亲的医院,每天的医疗费用有多高啊,更何况这日常的护工医药费什么的,也都是我和你叔叔给的,从前你还小,也没法自食其力,如今你在槐京城出人头地了,所谓养育之恩大过于天,我和你叔叔还有你哥,也挺困难的……”

    “所以你们就让她一个人出来”

    “你这话说的就有些难听了,我和你叔叔对你们母女两个的照顾还不够吗?她病了之后,你吃的穿的用的,哪个不是我和你叔叔帮衬着的,你叔叔给你找了个好门路,把你送上高枝,我们也没求着你感恩戴德,如今怎么还来质问起我们来了。”

    "门路? 高枝?是你们为了儿子找的门路和高枝吧,那是我们讲好的条件,我来槐京,替你儿子争个机会,你们照顾我母亲,如今翻脸不认人,你没有权力说我还欠你们家,那些吃穿用度,比起你儿子的前途,恐怕都算不上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吧!”

    兰烛说完,气势汹汹挂完电话,一回头,看到兰庭雅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她张了张干涸的嘴,“阿烛,是我给你惹麻烦了吗?”

    “没有。”兰烛收起神色,摇了摇头,“外面下雨呢,进去说。”

    “是你兰叔吗”兰庭雅追问到。

    兰烛对上兰庭雅的眼睛,那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灰扑扑的,像是蒙了层翳,她点头∶“是。”

    她说完,往屋子里走去。

    兰庭雅在身后跟着,突然语重心长∶

    “不好这么跟你兰叔讲话的,阿烛,我们要感恩,你兰叔不欠我们什么的,是我们欠他们的,欠人东西,总要还的,以前我还不上,现在有你了,你可以还,你现在飞黄腾达了,我这心里啊,终于是安心了,不然总觉得啊,对不起你兰叔,更对不起他老婆孩子…”

    兰烛没阻拦,任由她说着,这样的话,她从小听到大。

    兰烛头顶的灯把兰庭雅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长到完全覆盖住她自己的,她呆呆地看着那影子跟在自己身后,不太敢想兰庭雅是怎么样一个人来到槐京城的。

    她让兰庭雅简单地洗了个澡。兰庭雅出来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冲向她的那几个塑料袋子,脸上带着欣喜和得意的神色,掏了好久,才从最底下掏出个保温盒子来。

    “阿烛,过来。”她蹲在地上,朝着自己挥手,跟小时候一样。

    兰烛走过去,站着看她。

    她把罐子从地上拿起来,放在桌上,打开盖子,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

    “妈妈给你带你最喜欢的糖藕了,你小时候喜欢吃,可是这东西太甜太腻,吃了多影响你上台演出啊,现在好了,我女儿出息了,是角了,现在可以吃了,不过你要吃少一些,可不能跟个小馋猫一样,接下去,还有演出呢。”

    兰烛望着那用真空包装包的严严实实地,完好无损地放在盒子里的糖藕,那完整程度,不输给任何一个正常的母亲为远行的儿女准备的。

    兰庭雅在昏暗的灯光下,弯着脊背,身子弓在一起,双手握紧,费力地扯着包装袋,额间的碎发随着她的每一次用力从耳边掉下来。

    兰烛接过她手里的袋子,“我来吧。”

    她准确找到包装袋的缺口,轻轻一扯,那袋子就开了。

    兰庭雅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双筷子,递给她,“试试。”兰烛没接筷子,上半身僵硬在那里。

    “吃啊,你最爱吃的,妈妈特地采了径山寺后的桂花酿的,浸在蜂蜜里,再选了当季最嫩的藕,最糯口的糯米,一定不比外面买的差。

    兰庭雅夹了一块,递过来。

    兰烛下意识地躲了一下,迟疑地看了一眼兰庭雅,而后,又控制自己的身子不再后退,最后夹了一口入口————糖藕咸的发苦,她应该是把盐当做糖了。

    “好吃吧”

    兰烛点点头,回忆被这苦涩的味道唤醒。

    兰烛儿时生过一场大病,发着烧的她不敢跟母亲说,硬着头皮吊嗓、踢腿、倒立,直到体力不支坚持不下去,拼命灌水的过程中,嘴巴里特别想念那桂花糖藕的味道。

    兰庭雅做的桂花糖藕一绝,一开罐,邻里朋友都要来讨要一份。

    兰烛也爱吃,但是兰庭雅看她看的很严格,不让她吃吗,说是甜食太腻,对嗓子不好。

    她搬来板凳,垫着脚尖,偷偷地打开橱柜的门,小心翼翼地挑了最小的一片,关好门,溜到自己的房间,看到桂花糖藕上晶莹的糖渍美的像是要掉落在海里的日落火,舌尖那被病痛掩盖的味觉顿时被唤醒。

    她充满希冀的入口品尝,却只有发苦的咸味充斥着整个口腔。

    兰庭雅推门进来,气势汹汹,“我就知道你偷懒不练习跑进来偷糖藕吃,我故意把糖换了,换成盐给你长个记性,你吃啊,你吃啊。

    兰烛觉得嗓子难受死了,她摊开手,“妈,我好难受,我想喝水。”

    "喝什么水,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个吗,我跟你多少次了对嗓子不好对嗓子不好,你不听啊,现在让你吃,你吃个够。’

    ····

    从那以后,兰烛很少再吃糖藕了。

    即便再想吃,一想到那咸的发苦的发烧的夜,就再也不想了。

    兰庭雅在医院住了三年,错过了她人生最重要的三年,却没忘记她爱吃桂花糖藕,同时,也控制不住地没忘记在桂花糖藕里放盐。

    …

    “我就说,我们家阿烛最喜欢吃了,从小就喜欢吃。哎,你跟妈说说,站在台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啊”

    “那感觉是不是特别好,你记得那白蛇见断桥的时候怎么唱来着吗”

    见兰烛无动于衷,兰庭雅举起花指手,脚尖一掂,往前几步,脸上顿时换了另一种表情∶\"如今桥未曾断,素贞我————却已柔肠寸断了啊————\''

    兰庭雅一开嗓,浑身的尘土气顿时消散,那灯光下微微佝偻的声音,顿时有了精气神,微光之中,她的云手翻转,她的眉眼不再倦怠,眼神里的柔光似春水,涤荡着岸边的弱柳。

    她一个人,在那破旧的小宾馆里,愣是把《断桥》这场戏唱完了。

    在这场戏中的白蛇唱词中,起初的恨和悔化成不舍和眷恋,恨不能不爱,恨不能薄情,一切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的时候,白蛇最后还是原谅了许仙的背叛。

    初次听她唱,只觉得她严厉又苛责;如今再听,曾经锋利的人此刻却又发梢斑白,身形微偻。

    兰烛觉得眼睛酸胀,眼前的景色被蒙上一层雾气,灯火开始变得跳跃,甚至开始忽明忽灭。

    她忙擦了眼泪,到外头,拨通电话。

    “喂,您好,是康宁医院吗?’

    火

    槐京城下了一夜的大雨。

    那雨声淅淅沥沥,来的匆忙又无用,落在古树上催不开花,落于鱼塘中融为鱼水,落在无眠之人苍白的梦里也带不来一夜安眠。

    直置清晨,江昱成打开门,却在雨中看到了撑着伞站在他门口的兰烛。

    她衣着单薄,九分裤未完全遮住小腿,脚踝上还有因为那天比赛落下的微微红肿,漫进他梦里的雨水也同样浸透她白灰色的板鞋。

    她像是一朵盛开在雨帘中的莲花,唯有那么一朵,在天青色的晨间屹然绽放,刺破冷色调的青砖地板。

    那副狼狈的样子却意外的不染尘色。

    见到他,她抬头,透过雨帘∶“江二爷,你曾经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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