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薛晟随驾回城。先行前往福宁堂向老太太请了安,才与长兄一道进了大夫人的院子。
南窗炕上,林氏和大奶奶杨氏分别落座两端,大夫人病容憔悴,见两子联袂而来,不由露出一抹虚弱的笑来。
“这趟出城累坏了吧?来,快坐,给娘瞧瞧,又瘦了没有?”
大夫人爱子心切,全没当薛晟是个早已成家立业的大人,翘首等他近前,捧住他线条硬朗的下巴,细细端详他的脸。
薛晟在外寡言端肃,处事狠辣果决,此际耐着性子任由母亲磋磨,惹得杨氏和薛诚等人抿唇偷笑。
屋中气氛轻松愉悦,母慈子孝说着体己之言,林氏坐在一隅,觉着自己始终都是个外人。
正这般想着,大夫人的声音朝她的方向传了过来。
“快去见见你媳妇儿,你才从任上回来没几日,又接连外出许多天,你媳妇儿茶饭不思念着你,回来怎能连句话也不说?”
薛晟目光淡淡扫过来,拗不过母亲催促,简短问候了一声,“这些日子还好?”
林氏攥着袖角,浑身僵硬地站起身,一步步朝他走近,蹲身行礼,“劳五爷记挂,妾、妾一向都好……”
她努力维持着身为五奶奶的身份和体面,强迫自己不要委屈,不要将情绪暴露于人前。
薛晟点点头,移开视线,未做半分停留,转回身坐在长兄下首,问起近些日子大夫人的健康状况。
“我这是老毛病了,你们不必忧心我。”大夫人笑道,“老五好不容易从任上回来,往后可要时常留在家里,多陪陪祖母,多陪陪你媳妇儿,文哥儿功课不好,几个叔伯里头,他最怕你,还得你抽空多教导他才行。”
氤氲的光色下,大夫人的面容瞧来格外宁和慈爱。她说起话来慢声细语,顾倾从没见过她焦急发火的样子,便是对着下人,也是柔声细语的好脾气。只是可怜这样温柔的人,命运对她太过残酷。
薛晟上头原还有个四哥,也是大夫人所出,长到十六岁那年,在外遇险暴毙。大夫人的病根便是那时落下的,这些年一直不见起色。
薛晟和薛诚两兄弟,在外都是说一不二、众星拱月般的人物,到了大夫人跟前,就像两只温顺的猫。
天色已晚,相聚片刻,大夫人便催促两对小夫妻快些各自回院歇息。
夜晚的庭院中,花树静默,冷风狂啸。林氏走在刻着莲花纹样的甬道上,屏住呼吸垂眸端详地上那道颀长的影子。
深秋冰凉的夜露沁在光滑的缎子衣料上,林氏战栗着,忐忑着,恐惧着,也期待着。
男人身量修长,落后两步跟在她身后,影子的高度与她的几乎持平。她刻意稳着步子,怕走得太快或太慢,惊扰了地上难得并立的两个人影。
顾倾和忍冬各提着一盏风灯,茜纱笼着橙红摇曳的火苗,光色氤氲如烟。
鼻端嗅到一抹极隐秘、极幽淡的香气。凉丝丝的纯净,不张扬、不俗套,又缠绵不去,萦绕不散。薛晟侧目看去,那朴素洁净的姑娘不知何时走到他身侧,仅与他半臂间距。
这抹幽香神秘又熟悉,那日他披过的氅衣,那晚他信手翻过的书卷……奇怪的是,林氏房里常年只熏沉香,为什么这些物件里,却独独只留下她身上这抹浅淡的印记。
竹雪馆很快便到了,林氏紧张地扣着袖角,怕薛晟说出那句熟悉的“我还有事”。
她在门前停住步子,压抑着纷乱的心绪回过头去,“爷,您请……”
薛晟没瞧她,提步跨入院里。
林氏揪作一团的心脏,瞬间落回胸腔。巨大的喜悦仿佛汹涌的浪潮肆意翻卷,她连呼吸都跟着变得急促起来。
步入房中,浓郁的沉香绵绵密密铺开。
薛晟坐在上首榻上,随意地打量着这间屋子。
成婚后他甚少踏足这间房,起初倒也不是刻意冷落新妇,只是二人实在算不上熟识,身边乍然多了个女人,他有他的别扭和不便。
林氏心气高,见他态度冷淡,便寻由头与他找不痛快。成婚头一年,夫妻俩的日子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很快,他就寻到个机会请旨外放,避去南边。
原本对林氏,他心里是觉亏欠的,嘱咐长兄长嫂多加照拂,留下手里数样产业供她花用,也容忍她的族亲上门索财借势。情爱上头他瞧得淡,无法许她以柔情,便愿用护佑换她欢颜。
可随着日渐了解,他待她却越发冷下来。
林氏从没想通过他的疏离到底是为什么情由,而他也从来没有言明过,夫妻两人相处得便像陌生人,甚至比陌生人还不及,至少,他不会用厌恶的眼神去瞧旁人。
此刻林氏立在屋中,立在他眼前,盼着他目光扫过来,又怕迎上他那双冰凉淡漠的眼。
屋中陈设早已不是当年他独住时的模样,嫩粉纱帐,大红锦被,雕花架子床,细珠垂帘,描金妆台,锦绣屏风……空气中飘着浓郁的沉香,和女人身上价格不菲的脂粉香……
薛晟不言声,林氏一时也寻不到合适的开场白,高傲如她,也难免求助般看向自己的婢子。
忍冬半夏都在屋子里,一个忙着烧水上茶,一个忙着铺床落帐。
尤其铺床的半夏,脚步里的雀跃欣喜不加遮掩,好像生怕面前的男人不知,她到底有多想他能留下来。
这一刻竟如此无助,下意识地,林氏瞄向外间,连她自己也未曾意识到,自己究竟在期盼什么。
下一瞬,珠帘被一只纤细的手从外拨开,珠子激荡碰撞间,少女素净带笑的脸跃入视线。
顾倾迎着林氏颤动的眸光,裹着深秋微凉的露气步入进来。
“奶奶……”张口正要说话,仿佛突然才注意到薛晟还在这里,她顿了顿,垂眼喊了声爷,从怀里捧出一团毛茸茸的物件,略带喜色地道:“二奶奶屋里的踏雪,溜进咱们院子里来了。”
林氏蹙眉瞟了眼那只猫,才松懈下来的表情再次紧绷,张口正欲喝令她将那只名叫踏雪的猫儿扔出去,却见顾倾大着胆子上前一步,将才两个多月的奶猫更凑近一点儿。
“……”
“奶奶,瞧它像不像您在闺中养的那只兔儿,也是这么灰扑扑的颜色,只有四只爪子是白的。”姑娘边说,边捏着猫儿左前足上的小肉垫,那猫像是寻到了自己温暖的窝一般,埋头朝姑娘衣襟上拱。
说话间隙,姑娘飞快朝林氏打个眼色,林氏心中一顿,尚未猜出她的用意,下一瞬就见姑娘松手令那猫儿脱身,一跃落在薛晟膝头。
奇怪的是,那奶猫并不立刻逃走,而是后足蹬在男人身上,抬起两只前足攀着顾倾的衣摆,张口喵喵喵的娇唤。
林氏这回总算有些明白,瞧薛晟并未避开,反而伸指揉了揉奶猫圆溜溜的脑袋,她从没见过这样耐心好相处的薛晟,更从不曾想象过,他纵容奶猫赖在自己身上的模样。
“踏雪是不是饿了,我瞧它不住的唤,拿些什么给它才好?厨上还剩些卤好的肉……”
“用肉汁拌些软饭,”顾倾话未说完,一直未曾开口的男人启唇,接过了这个话题。
顾倾闻言露出喜色,蹲身福了一福,“奴婢这就去办。”
转身走出内室,冷寂的月色如霜似雪,风声呜咽擦过耳际。窗下早备好一盏为那奶猫做好的吃食。
寒凉的晚风能令人清醒。顾倾收起笑容,侧过头打量窗格上映出的那道剪影。
她立在廊下一息一息耐心的等,待身上完全浸透寒气,才又含笑端着小碗掀帘走回去。
昏黄的灯下,男人眉头舒展,宽大的掌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奶猫身上的绒毛。
林氏跪坐在他足边,伏在榻沿上逗弄他掌下温顺慵懒的小东西。
这一幕温馨和谐得诡异,婚后从来不曾情投意合过的两人,以从未有过的亲近姿态落入顾倾眼底。
藏好唇角讥诮的嘲弄,顾倾上前,将小碗递给林氏。
她从林氏望过来的目光里辨出一丝罕见的信任和感激。
男人片刻间流露出的少许温情,竟有如此魔力,饶是林氏再如何固执要强,终究无法免俗。果然情爱令人软弱,温柔便是鸩酒。一旦陷入,等在前方的,便是万劫不复的结局。
顾倾退后数步,将空间留给这对怨偶。
随着她退去的身影,男人目光落在晃荡不休的珠帘上,不知想到什么,他收拢掌心,将踏雪捞起,缓缓站起身来。
林氏依恋的目光中露出一抹疑惑惶然,“爷……”
她甚至有点想哭,想张开双臂抱住他修长的双腿求他别再离开。短暂的片刻相处有如最熨帖魂魄的灵药,她沉醉其中,宁愿一辈子不要醒来。
湿润的眼眶涌出软弱的泪滴,她哑着嗓子又喊了一声,“爷……”
男人提步走开,再未回眸,留下她再熟悉不过的一句,——“你早些歇息。”
林氏实在不懂,明明适才一切都好好的,到底为什么他还是要离开?
“你是不是……”
男人脚步缓了缓,停在珠帘前。
“你是不是,心里有别人?……是在南边跟在身旁伺候的,还是馆子里长日厮混一处的……”
是为了何人,这般冷落羞辱于她?
听闻这话,薛晟紧拧双眉,锐利的眸光瞟来,在望见她羞恼的面容那瞬,倏忽释然。
她原就是这样一个人啊,他在她心里的便是如何不堪,又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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