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奶奶,五爷来了,眼看就到院前了!”
小丫头连跑带喊,惊动了屋里正在发脾气的林氏。
清早林家派了人来,说林太太要见她,还能为什么事?当然又要为着她那个不争气的好哥哥,来折磨她。
林氏在屋里砸了两只瓷瓶,将跪在脚边拾碎瓷的胡萍踢了一脚。
正觉着不够解恨,不想薛晟竟到了。
林氏满脸泪痕未干,冲到镜前瞧自己的模样,红肿的眼睛,蜡黄的脸,鬓发乱了,身上穿的也不是最新裁的衣裳。
她抿了抿头发,瞪一眼跪在地上的胡萍,“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梳头找衣裳?”
她冲到镜子前,取出脂粉快速匀了一遍,抬手描眉的时候,外头传来了说话声。
“奶奶在里面么?”
这声音清爽干脆,像是顾倾?
胡萍捧了新衣上前,被林氏推了一掌,“出去看看。”
胡萍连忙应是,快步奔到门前。
檐外站着个青衣少女,怀抱一只小包袱,风尘仆仆立在那,正是顾倾。
胡萍抬眼去寻院前,哪里有薛晟的影子?
她命顾倾等一等,回身先向林氏复命。
“许是小丫头瞧错了,五爷没在外头。顾倾回来了,想先来给奶奶磕个头。”
林氏抓着象牙梳篦,气得抬手扔在妆台上,“叫她进来!”
帘子轻分,走入来一个窈窕的影。
她还穿着去时那件素色衣裙,弯膝跪在石砖上头,乌黑浓密的发挽成鬟,偏堕在一侧,长发只用一根素银钗别着,通身简朴。
林氏坐在榻前打量顾倾,几日不见,她又消瘦了些,眼底微微泛青,似是很疲倦。
白皙的面容依旧莹润嫩洁,虽然身上的衣裳发皱,却半点没有减损她的美感。甚至比之从前,更添了几分妩艳的韵致。
林氏不懂自己为何会隐隐生出几丝不安,眼前这人再美貌再出众,也只是她手心里随意就能捏死的蝼蚁,她怎会突然有那么一瞬,觉得恐惧?
“回来了?”
顾倾叩首:“是,奴婢回来了。特来向奶奶复命,给奶奶磕头。”
林氏歪靠在榻上,轻揉额角,“适才可在院外瞧见五爷?”
顾倾抿抿唇,骤然沉默下来。
林氏蹙眉:“问你话呢。”
顾倾攥住袖角,垂着眼道:“瞧见了。”
她说:“爷在城外办事,路上遇见奴婢的车,奴婢是与五爷一道回来的。”
林氏愕然抬起脸,手里捏紧了茶盏,“你说什么?”
“爷和奴婢一同进的内院,爷路过竹雪馆,没有停留,往前头院子探望夫人去了……”
路过竹雪馆?怎么路过?
大夫人的院子在伯府中轴上,竹雪馆偏东,从一门进来,蜿回几道回廊,过了荷花池需绕一大段路,才能先到竹雪馆,后去中路院子。
某个念头萦绕在脑海,林氏觉得太荒唐了。
她在心内立即否定了这个猜疑。
别说薛晟从来不是如此婆妈的人,就算他是,凭着一个丫头,凭什么令他破例?收回目光,林氏心思复杂地摆弄着手里的茶盏,“下去歇着吧,洗漱一下,晚上你去凤隐阁。”
顾倾抬眸,“奶奶?”
“顾倾,别说我这做主子的不为你着想,正是为了你,才不想夜长梦多再出什么岔子。”
“那东西……记着用。”林氏道,“你是我最看重的丫头,别再教我失望了,顾倾。”
她掸掸裙摆,挥了挥手,“下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顾倾抿抿唇,低声道:“奴婢晓得了。”
屋室空下来,林氏望着适才顾倾跪立过的石砖发着呆,适才万种心思转过,有那么一瞬,她曾想过收回成命。
她怕顾倾当真得了薛晟的宠爱。她怕她没瞧在眼里的丫头,做到了她努力五年都没能做到的事。怕自己变得更可笑,更可怜。
忍冬立在外头,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走进去,将自己看见的事说与林氏听。
同为侍女,她与顾倾感情十分好,顾倾替她扛过许多错处,不计得失的帮助过她。可林氏手里攥着她一家大小的命,林氏命她去迎顾倾,难道她就用一句轻飘飘的没接到打发对方?
五爷这样光明正大的带着顾倾走,那么多双眼睛瞧见,这事迟早是捂不住的。
她有她的直觉,五爷和顾倾之间那种毫无芥蒂感的默契,并不像是婆子们回报的那般。五爷不像是冷待顾倾,反而更像是……
她不敢往下想了。
回到逼仄的下人房,顾倾有一瞬恍惚。
她在岷城享受过人上人的待遇,再见这间只能装下两张床板,几只箱子的狭小屋室,竟也有些不习惯。
她自嘲地笑了笑,还记得当初升为一等,她也曾庆幸过,总算不用东躲西藏的去洗浴。
做粗使的丫头和厨上的婆子们睡同一个通铺,半夜哪怕弄出一丁点响动,就会有粗蛮的婆子跳起来骂人。
冬天冰寒的夜里,她抱着没有半点热气的水盆,躲在厨后的柴房里,紧张的擦拭身体。
要防着守夜的仆役闯进来,更要防着那些不怀好意的人……
好在一日一日,她熬过来了。
从今天起,再不需要躲躲藏藏,她会光明正大的与薛晟在一起。
林氏既要推着她去,她就只管做给林氏看看。
入夜,凤隐阁里静悄悄的。薛晟入宫复命,还没有回来。
顾倾坐在平时常坐的那张榻上,手里飞针走线,完成那只在岷城没来得及做好的绣品。
雀羽和雁歌坐在隔壁庑房里头说话。
“什么时候的事?今儿爷吩咐起来,把我吓得半死。”
雁歌手里剥着花生,吹去粉红色的外皮,将果仁抛进嘴里。
雀羽抿嘴笑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倾姑娘本就是奶奶给爷的人,名分早就在,爷顺水推舟承了情,不挺好?倾姑娘是个好人,有她在爷身边,爷也不至那般孤清。”
雁歌咂咂嘴巴,不大同意他的看法,“总觉得这姑娘心思有些沉,你不觉着么?”
“你是不是对她有什么偏见?”雀羽夺过他手里的花生,抛回碟子里,“不请你吃了,自个儿屋里寻去。”
雁歌指着他道:“你看看,我说的有错?你韩雀羽是什么人?连你都偏着她至此,我不过说一句心思沉,还没怎么呢,你便为她跟我急赤白脸的,还说这姑娘人好、心思纯?”
雀羽白他一眼,哧道:“不是什么人都像你们一般,行事皆有目的,说话好几重深意,她不过是个年轻姑娘,比你我还小不少,从小长在下人堆里过苦日子,她能有什么坏心?”
“我不是说她坏。”雁歌笑着夺回那碟花生,意味深长地道,“不过是种感觉。下人堆里长大的,就不能有心思?你当做下人的就都好相与么?她这样一个小姑娘,从粗使做到五奶奶的贴身,又到爷的房里人,满打满算不过两年。当初随五奶奶做陪嫁,也不过才进林府没多久……”
话没说完,雀羽手上便是一顿,“雁歌,你查她了?爷叫你查的,还是你自己……”
雁歌不言声,似笑非笑望着他。
雀羽脸色更难看了,“是爷……?”
“傻子,躺在枕边的人,不知根底,换作你,你睡的可安心?”他抬手拍了拍雀羽的肩,“放心吧,姑娘身世清白,查一查又没什么的。爷肯为她花时间,不正是看重的意思?”
雀羽眉眼耷下来,有些丧气,“罢了,你们这些人,就是想的多。我告诉你,你这样心思重的人,不会长命的。”
雁歌笑了声,“你是说我,还是说你的好同乡?”
雀羽咬牙切齿,不说话了。
薛晟回来得很晚,岷城一案牵连甚广,虽戚长融死在牢里,不肯吐露背后之人,总有些蛛丝马迹留下来。他全权负责此案,这些日子一直为此忙碌着。
在抱厦解下大氅,雀羽接过去,含笑低声道:“倾姑娘来了,在次间等着爷。”
薛晟阴沉的眸色舒缓些,跨进厅中,姑娘就听见响动迎了出来。
他朝她点点头,径直跨步朝屋里走。氅衣除去,内里的锦袍上留有点点滴滴的血痕,他不愿给她瞧见,怕吓着了她。
姑娘亦步亦趋跟着,经过岷城那一场,一人关系早不是从前。
他转到屏后洗浴,她提过小炉上温着的热水跟上来,“爷用这个……”
男人衣裳褪了一半,肌理分明的肩背展露在姑娘眼前。
她搁下水壶转身要走,男人展臂将她拦腰箍住。
“不是你自己跟进来的?跑什么?”几日没见,孤床冷枕都觉着有些不惯。薄唇轻含着她发烫的耳尖,“回来的这样快,是思念京城,还是舍不得什么人,嗯?”
姑娘羞得满脸红云,扭身推他的手,“您……您……”
薛晟没有纠缠,轻轻蹭了蹭她脸颊和雪白的颈,低声道:“出去等着。”
这回姑娘乖乖点了头,溜出去再也不肯跟进来。
他解下带血的衣裳,洗漱一回换了件家常袍服。
顾倾斟了热茶,脸上红云未褪,敛眉低眸坐在榻前,见他过来,欲起身相让,被他按住了手臂。
“奶奶说,”她脸发烫,斟酌着用词,小声道,“叫我今儿晚上务必用上之前她给的东西……”
男人不言语,指尖顺着她窄肩溜到领子上,一挑一拨,如意扣散了开。
姑娘有些紧张,抬眸羞涩地望着他,“爷……”
她肩头的衣裳滑了去,男人沉眼摩挲着那三条伤痕,“结痂了。”他轻声道,“按时用着药?”
顾倾别过头,有些难堪地嗯了声。
薛晟抬掌将她推在枕上,他倾身过来,窗前供着的博山炉中溢出浅漫的轻烟,笼在他身上,朦朦瞧不清他幽沉的眼。
“既她如此成全,又何必辜负光阴,你说是不是,倾城?”
顾倾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能想了。
深夜幽寂,阁中一点微弱的灯火。顾倾倚靠在帐中,已经昏沉睡去。
薛晟披衣坐在桌前,手里捏着狼毫,随意放在指间轻转。
“……姑娘这些日子应当都在用这个药。那药堂掌柜记得很清楚,她说家里熬制不便,要求用丸药吞服。”
“姑娘的姐姐去得有些蹊跷,林家咬死了说是与人卷款私逃,还大张旗鼓地报过官,后来不了了之,也便没了下文……”
避子药。
顾出尘。
一个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婢女,在得到他宠爱之后,主动回避怀孕生子。
一个令妹妹至今念念不忘的好姐姐,为与男人私逃,丢下幼妹一去不回……
他转动着狼毫,凝眉静静地坐着。时间仿佛静止了去。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轻哧一声,将滴上墨痕的宣纸揉成一团,丢在地上。
今日顾倾来得很迟,以往天不亮她就从凤隐阁出来,早早候在外头,恭敬地等着林氏起身传唤她。
今儿林氏已经去福宁堂请过安用过早膳,仍未见到顾倾身影,命半夏去院外瞧了几回,直说她尚未回来。
林氏隐隐头痛,勒着兔毛镶红宝石的抹额,歪倚在炕上任由胡萍跪地为她捶着腿。
天色大亮,屋檐下冰棱折射着耀眼的光。顾倾背光走进来,伏跪在林氏炕前。
她低垂着头,雪白的颈上有明显的两个红色印迹。
林氏虽没经过什么恩爱缠绵,可也轻易地认出了那是什么。
顾倾一脸羞怯,垂眸轻声回道:“奴婢愚钝,全靠奶奶指点……昨晚用了、用了那东西……”
林氏指甲折在手心里,脸上挤出个阴沉的笑来,“你来得这样迟,是因为……?”
顾倾头垂得更低,声音也越发微细。
“五爷索求……无度,奴婢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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