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邱天开始了住校生涯,其实学校本没有学生宿舍,是老师特意为邱天争取的。

    说起来住宿条件并不算好,她和一位姓郝的女老师住在一间很拥挤的小房间里,两张床,一张桌,出出进进都得侧着身子。

    好在有一扇不大不小的窗,阳光尚充足。

    慢道离骆家坪不算远,是以邱天去大姐家的时间比回家的时间多,主要是她太喜欢圆嘟嘟的大外甥了。

    话说大姐自从嫁给骆老师,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滋润。骆老师一周回来一次,家里没有婆婆,公公不住在一起,孩子还小,她没去生产队干活,只一边看孩子,一边做些手工活贴补家用。

    这个周末邱天没事干,且不想回北角村,闲来无事去菱角河边晃了一圈,没遇见陆丰年,听陆爷爷说他出去“忙事情”了,邱天不好就走,索性跟陆爷爷聊了一会儿天,快中午时陆爷爷硬要留饭,邱天便陪着一起吃完,顺带帮着刷洗完碗筷炊具才走。

    周末的学校空荡荡的,一个人待着实在孤单,邱天便又溜达去了大姐家,恰巧骆老师也在,两口子正坐在院子里头挨着头说悄悄话。

    邱天笑嘻嘻走过去,刚好听到大姐叹息着说,“这回大伯可咋办呀。”

    邱天一愣,下意识接话,“大伯咋了?”

    原本背对着她坐的大姐猛地转过来,见是邱天瞬间松了口气,“你这孩子,走路咋没个动静。”扭头又对骆一鸣嗔怪道,“你也是,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骆一鸣很无辜地眨眼睛,“我光顾着看你了,也没注意。”

    邱天:“……”这猝不及防的狗粮啊。

    大姐臊红了脸,白了骆一鸣一眼,转而对邱天说,“中午咋没过来?我特意做了你爱吃的。”

    邱天顿了顿,答道,“……睡了个回笼觉,睡过饭点了。”她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去陆丰年家蹭了顿午饭。

    “那下午在这儿吃,今天住下,明早顺路跟你姐夫一起走。”

    邱天一愣,下意识去看骆一鸣,心想小两口一周才见一次,她跟这儿当电灯泡……不太好吧?

    谁知骆一鸣却说,“行,正好成成也想小姨了,让成成跟邱天睡。”

    邱天又一愣,扭头看看坐在蒲团上冲她咯咯笑的大外甥,再看看骆一鸣,后者干咳一声就进屋了。

    大姐臊红了脸扯着她的手坐在板凳上,问她饿不饿,学习忙不忙,邱天一一回答,想起方才被打断的事,便又问了一遍,“大伯咋了?”

    大姐抿唇迟疑须臾,凑到她跟前压低声音说,“大伯把鱼雷扔进邻居院子里了。”

    “什么?”邱天差点跳起来,“没炸着人吧?”

    “人没事,但人家不算完,报警了。”

    “……这是啥准头?鱼雷不往河里扔,扔人家院子里干啥?”邱天若有所思地皱眉,突然话音一转,“他不会是故意的吧?”

    大姐眼睛朝屋里瞟去一眼,点头小声说,“是。”

    “为啥呀?”

    院子里明明没啥人,大姐却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大伯母背着大伯把人领家里了。”

    什么玩意?!

    邱天睁大眼,脑子里过山车似的斗转直下又斗转直上,倏忽想起那个红肚兜来。

    果然,大姐印证了她的猜想,“那男的跟大伯母好了几年了,每次大伯母都趁大伯不在,往晾衣绳上挂个红肚兜,然后那男的就……”

    邱天瞠目结舌,怪不得每当农闲时候,那红肚兜就不挂了,原来是因为大伯在家她不方便啊。

    “幸好这几天你没回去,最近村里传得难听得很,你回去了也是生气。”

    “我生啥气?丢脸的又不是我。”邱天不以为然地说。

    大姐一噎,不得不承认邱天这么说虽没心没肺了些,但也确实是这个理。

    “那俩人还过不?”邱天平淡地问。

    大姐皱眉摇头,“不知道,大伯被带走了,大伯母天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也不知在干啥。”她突然一跳,捏着邱天的手问,“她不会想不开吧?”

    邱天:“那不能,她都身经百战的人了。”

    大姐:“……”

    “这女的也太不要脸了,大伯对她够好的了,居然跟那个马脸……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邱天义愤填膺地说。

    “别说了。”大姐扯她袖子。

    “做都做了还不让人说?”

    恰在这时,身后传来骆一鸣带恼的声音,“玉珍,邱天还是孩子,你跟她说这干啥?”

    话音未落,姐俩已经挺直上身,不约而同端正坐好。

    邱玉珍眸光闪了闪,咬唇不言语,邱天赶紧抖机灵,起身抱着大外甥就走。

    “我带大成子出去玩!”

    徐梅的事让邱天觉得特别膈应,细想她第一次看到红肚兜的年头——大伯这是戴了多久的绿帽子啊。

    话说邱东山虽做了挺多年懒汉,但是自从娶了徐梅,那就是标准的勤快好男人,在北角村早就扭转了印象,故此这事一出,虽有极少数人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可更多人却是替邱东山鸣不平的。

    年前邱天回家的时候,大伯已经被放了回来,但赔偿在所难免,毕竟炸毁了人家的东西。

    事情闹成这样,邱天以为大伯会跟徐梅离婚,或者眼不见为净把她撵走拉倒,可大伯却没这么做,两人仍然在一个屋檐下待着,只是那徐梅仿佛突然之间有了羞耻心,很少出门了。

    ###

    1977新年过后,再开学邱天升入初二,今年注定是不寻常的一年,因为这一年年底将恢复高考。

    这一次的高考史无前例,不仅是对错误的拨乱反正,也对考生放宽了政审条件和家庭出身的限制,邱天多次暗示米兰和邱玉珠捡起书本好好学习,就差把恢复高考的事告诉她们。

    米兰似乎是听进去了,把邱天学过的课本都要了过去,邱玉珠却说她很忙没空学。

    直到10月21日,恢复高考的消息正式出台,举国兴奋,邱玉珠这才跟绝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开始认真准备起来,然而一个月的时间,对于丢下学业许久的人来说,属实是太过仓促。

    一个月后高考如期举行,邱天认识的人里很多都参加了,米兰和邱玉珠自是不消说,骆一鸣竟也加入了高考队伍。

    还有谢红。

    邱天没参加这次高考,毕竟今年她才读初二,而且据她所知这次高考是不公布分数的,这令她很没有安全感,所以她打算参加隔年7月份那次。

    考完后,邱天迫不及待问米兰考咋样,米兰说感觉还可以。邱天一想也是,荒废了这么多年才恢复的高考,题目必定不会很难,且米兰是老早就在准备的,邱天觉得她应该能考上。

    然而年前县招生委员会公布的名单里,她和三叔从头看到尾,连找了三遍都没找到米兰的名字,也没有邱玉珠。

    骆老师考上了,邱天自是高兴,然而刺眼的是,谢红的名字也赫然在目。

    这货怎么考上的?!

    这时候的高考不公布标准答案,也不公布成绩,就连录取线也不公布,只由招生委员会根据考试成绩和招生计划,按一定比例确定初选名单。

    所以米兰的落选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即使不是成绩,也极有可能是其他的原因。再说这次高考虽说放开了政审条件和出身限制,但也并不意味着是绝对放开……

    这些都不好说。

    邱天有点后悔了,或许她不该鼓动米兰参加高考,她低估了这个时代的残酷,虽然这次高考对于大多数来说是机会,可对于仍在囹圄的人来说,无疑是又一次阵痛啊。

    傍晚,邱天和三叔先去了趟邱玉珠那儿,可压根没见到她的人,工友说她一大早就出去了一直都没回来,邱天便猜到她大概已经知道自己落选的事了。

    邱玉珠要强,这种时候还是让她独处比较好,叔侄俩便打道回北角村。

    刚进村,三叔就对邱天说,“一会儿你就别见米兰了。”

    邱天一愣,刚要问为啥,一抬眼看到米兰已经迎面走了过来,她穿了件枣红色棉袄,脸被寒风吹红,显然已在这儿等了许久,女人眼眸中那无法忽视的期待和不安,令邱天心中不忍,她赶紧扭头去看三叔,后者面无表情,唇却紧抿着。

    米兰的目光依次落在叔侄俩身上,很快她就从他们的沉默中读懂了什么,本就勉强的笑意瞬间凝滞须臾,半晌她提步走过来,先对邱天勾了勾笑,然后对三叔说,“南山,咱回家吧。”

    邱南山点了点头,顺势牵起米兰的手,日暮之下,两人携手朝村子深处走去,那里是北角山,也是他们的家。

    邱天心里难受,看着两人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她的眼眶似被寒风蜇痛,慢慢泛起了红。

    ####

    高考过后,生活复又恢复平静,有些人离开北角村,但更多的人却留下了。

    78年,邱天考上高中,高一只读了一个月就跳级升入高二,如此以来,便能以应届生的身份参加夏季高考。

    这一年,陆爷爷去世了。

    这一年,陆丰年决定去北京。

    临走前,他来学校找邱天,两人不知不觉来到菱角河,又不知不觉沿河走了很远很远。

    邱天转头看他,觉得他的目光那么深远而孤独。

    “你走了还会回来吗?”她这么问。

    “会,爷爷的家在这儿。”说完他突然笑了,扭头看着她说,“妞妞也在呢,我肯定回来。”

    邱天心跳倏地加快,可更多的是心酸和不舍,“我也会去北京,”她说,“我高考就打算报北京。”

    陆丰年一愣,随即挑眉笑道,“小妞妞有志气!”

    邱天耐着悸动的心跳与他对视,她已经好久不敢跟陆丰年对视了。过去使劲抬头仰视的人,目光交接的距离却在渐渐缩短,她看到陆丰年已然成熟的脸庞,硬朗且坚毅,俨然退去了所有的少年气。

    陆丰年也稍稍俯视看着她,觉察到时光在妞妞身上留下美好的印记,昔日瘦小倔强的女孩长大了,亭亭玉立。他唇间笑意渐收,而目光染上深邃。

    恍然之间,陆丰年仿若意识到什么,急急撇开视线,转而看向波光粼粼的河面。

    “那就好好考。”他说。

    “那是自然。”

    邱天和他并肩伫立,看着眼前静好如岁月的菱角河。

    ####

    7月20日,高考如期而来,邱天和全国610万人一起参加了这次高考,她预料到题目会很简单,却没想到会这么简单,文科一共考五门,政治、语文、数学、历史、地理各100分,满分500分,邱天觉得考490分以上不在话下。

    北大自然是稳稳的。

    然而当成绩公布出来,邱天心里却是咯噔一下,她意识到成绩有问题。

    语文97分、政治99分,历史100分,这三科还算正常,可地理、数学却考了史无前例的低分,尤其是数学,考试时她估得很清楚,她可以考满分的,可此时眼前看到的却是她两辈子都没考过的分数——34。

    这绝对有鬼,她要申请复查!

    第52章

    可是在这个才恢复高考不久的年代,别说她不知道该找谁申诉,她甚至怀疑可能压根就没有负责处理高考申诉的部门,辗转之下打算先去县招生办公室问问情况。

    去之前她先回了趟学校,把高考成绩告诉吕老师,这也是吕老师极关心的。当听说她数学和地理如此之低,吕老师也惊讶极了,称这绝对不可能,说要和她一起去复查。

    于是师生两人一起前往县城,为了节省时间,她们选择搭乘客车,巧的是恰遇见同乘的葛顺,他带着行李似乎要出远门,看到邱天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妞妞干啥去?”

    邱天默了默,觉得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把高考成绩的事告诉了他,葛顺一听,怒拍大腿,“我可是一直都知道咱妞妞是有名的女状元!必须申诉!”

    吕老师也说,“是这么个理。”

    葛顺又问,“那你们去哪儿申诉?”

    说到这儿,邱天也是犯嘀咕,便忖度道,“我们打算先去招生办公室问问。”

    葛顺皱眉想了想,“我这趟是去北京找丰年,他有个挺抵实的哥们能在县政府说上话,这么着,你先去招生办问问情况,等我去问问丰年。”

    邱天听到“丰年”时有一瞬的愣怔,下意识觉得不可以麻烦他,且这事有可能会很麻烦,替换她成绩的人既然有能力做这事,必定也有能力阻碍她申诉。

    她能料想到自己可能会遇见的待遇——扯皮、踢足球、冷嘲热讽或者好言相劝。

    所以,若陆丰年知道了这事又帮不上忙,岂不是彼此都很尴尬?退一步讲,若陆丰年压根就没打算帮忙,她不是更尴尬?

    虽然两人相识已久,且也算共同经历了生死,可她不想道德绑架。

    申诉是积极的面对,是对自己负责,可若申诉不成,她也做好了坦然接受现实的准备——大不了明年再考,反正她身体年龄才十五。穿越七年有余,经历了这么多人和事,她看透了很多,也看淡了很多,她愿意接受属于这个时代的阵痛和前往光明路上必经的黑夜,她愿意争取,也能够承受。

    “还是算了,”她对葛顺说,“别给丰年哥添堵了,我自己试试看吧,我爹也会帮忙找找人的。”

    事实上她自打知道成绩还没回过家呢,这么说只不过是想打消葛顺的念头。

    葛顺仍皱着眉,可也没再坚持说什么。

    就这么各怀心事,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题外话,不觉之间便到了县城。邱天跟葛顺道别,葛顺仍忧心她申诉的事,迟疑道,“真不用帮忙?”

    邱天很确定地点头,歪头笑道,“真不用,我能屈能伸。”

    葛顺一愣,被她逗笑,“行,那你多加点小心。”

    “你也是,路上注意安全。”

    “好。”

    告别了葛顺,邱天和吕老师一刻都没耽搁,直接来到招生办公室。

    意料之中地,她受到料想中的所有对待,有人扯皮让她去找哪哪哪个部门去问问;有人好言相劝,说或许是她发挥失常产生了错觉,来年再考就是了;也有人冷嘲热讽,说若是所有没考好的都来申诉,那还恢复高考干啥,还不如以前推荐入学省事。

    面对所有的声音,她都不卑不亢地反驳回去,吕老师也为她证明,说她平时的表现,说她有多么优秀……

    然而,饶是师生俩磨破了嘴,一切都是徒劳的。

    一天的时间,两人辗转了多个部门,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她申诉,甚至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她。

    日暮西沉,暑气稍退,邱天身心俱疲地站在菱水县最热闹的路口,人人步履匆匆,正是下班归家的时间。七十年代末期,人们的穿着已不再是单一的黑白灰,可邱眼前看到的却仿若一片阴沉。

    是了,天空飘来一片黑云,要下雨了。回乡已是不可能,两人找了家招待所住了下来。

    吕老师跟着奔波了一天,简单洗刷过一沾床就睡了过去,邱天却是辗转难眠,她在脑海中复盘这一天的经历,越发觉得申诉复查的事难上加难。

    事到如今她才发现自己没想象中那么坦然和大度,申诉不成也就意味着这么多年的苦熬付诸东流,虽说明年可以继续考,可是刘爱花会怎么出言奚落和阻挠,邱玉环又会是怎样一副看笑话的嘴脸,她单是想一想都觉得心塞。

    她甚至后悔自己拒绝了葛顺的提议,就让他告诉陆丰年又何妨?陆丰年不帮便罢,若他愿意帮忙呢?总归会多一条路子啊。

    邱天几乎一夜无眠,天麻麻亮的时候才堪堪睡着。

    第二天是吕老师把她喊醒的,说外面有人找,且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邱天猛地坐起来,意识回笼,赶紧起身洗脸刷牙,和吕老师一起走出房间。

    招待所门厅里站着一个陌生男人,竹竿似的细高个,肤色白里透红,长得很是秀气,他微笑着迎上来,问,“你就是邱天吧?”

    邱天愣怔着点点头,“是我,您是……?”

    “就猜到你们回不去。”那人眉眼弯弯,“我是丰年的朋友,姓许,单名一个伟,丰年打电话来说你遇上麻烦了,让我帮着处理一下。”

    “伟哥……不是,许哥!”邱天差点咬了舌头,“那个,我的事有点麻烦,可能会让您白跑一趟。”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许伟笑着说,“走吧,咱先找个地方坐坐。”

    说着一打手,引着两人走出招待所。

    过了一条街,邱天和吕老师跟着这个叫许伟的走进一家装潢简单的饭店,邱天步伐迟疑,心里更是咯噔一下,心想这都到饭店了,一会儿不得请他吃饭啊?在这儿吃饭得多少钱啊?钱不够可怎么办?

    谁料许伟却是一副主人家的架势,对服务员说,“上壶茶来。”

    邱天心里又泛起嘀咕,心想这人是开饭店呢?开饭店的能帮什么忙?

    心里正七七八八地想着,许伟开口了,“昨天丰年说你成绩有异议?我只问一句话,你确定是成绩弄错了吗?”

    邱天皱了皱眉,刚要答话,吕老师抢先道,“我是邱天的老师,我可以担保,她的数学从来都是满分,地理也是。”

    这时服务员刚好把茶端了过来,许伟招呼师生两人喝茶,邱天哪儿有心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就放下了。

    许伟边慢条斯理品茶边说,“你别生气,我只是需要了解清楚,到时候才有底气帮你不是?”

    邱天看着他,略略点了点头,她直觉这人能帮上忙。

    后面的事完全没用邱天自己出面,中午她和吕老师在饭店里吃了午饭,这也是许伟安排的。下午约摸两点,许伟回来了,进门喝了口水就喊着邱天走,说去看试卷。

    邱天心中一惊,猛地站起来,“可以吗?”

    许伟几分得意地眨眼,“当然,赶紧的吧。”

    因申诉及时,试卷还没来得及封存处理,但即便如此,那也是机密文件,去的人多了反而不好,是以吕老师没跟着一起。

    邱天让她先回学校,等她这边处理完了,一定第一时间给她报信。

    送吕老师坐上车后,邱天和许伟直奔招生办公室,这里邱天昨天来过好几次,然而同是那些人,今日的嘴脸却完全不同。

    一个身材发福的中年男人迎过来,寒暄着将两人引至一个房间门口,邱天留意到那门上什么标识都没有。

    中年男人打开门,一股潮湿霉味扑面而来,他说这是这两年临时辟出来的存放试卷的地方。

    看着满屋子的试卷,邱天愣了一瞬,思忖须臾问道,“试卷是按什么顺序存放?乡镇?考点?”

    “按乡镇存放。”

    她点了点头,“那麻烦您指个方向,菱源乡的试卷在哪边?”

    那人皱眉沿一排文件架看了看,指着一个方向说,“这边。”

    邱天和许伟走到相应文件架前,听到那中年男人说,“这两排都是。”

    许伟掐腰看了一会儿,皱眉自语,“这得找到什么时候去。”转而问,“尹科长,密封能拆吗?”

    中年男人一惊,赶紧先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喊我老尹就行。”又几分为难地说,“要拆的话,我得去请示一下。”

    邱天却叫住他,“先不用了,我认得自己的笔迹,我先找吧,找到那一册再拆也不迟。”

    许伟想了想,“那你就得自己找了,我可不认识你的字。”

    邱天理所当然地点头,“当然是我自己找,您能把我领到这儿我已经很感激了,不能再麻烦您。”

    说完便行动起来。

    然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么多试卷,单单翻一遍都要许久,更别说从中辨出字迹了。

    邱天左右开弓,两册两册地翻,恍然感觉过了很久,又仿佛才过了一瞬。存放室没有窗户,她丝毫觉察不到时间的变化,还是老尹提醒,说已经晚上八点了,邱天这才抬起僵硬的脖颈,回头看一眼,这连三分之一都没翻完。

    许伟单手支頤坐在墙角,清了清嗓子问,“你还吃得消吗?不然咱等明天?”

    邱天咬唇思忖,其实她怕夜长梦多,可她已经给人添了麻烦,实在不好开口要求连夜翻查。正为难间,看大门的大爷拿着手电筒走进来,说,“哪个是许伟?外面有人找。”

    许伟抬了抬手,他似乎知道来的是谁,直接道,“是找我的,你直接把他领进来吧。”转而又对老尹说,“我们还得继续找,劳烦您加个班,明天我跟你领导说,准你休一天。”

    老尹忙不迭点头,“没说的没说的,您继续找就是。”

    邱天向许伟投去感激的一瞥,复又低头开始翻查,她眼睛酸涩,可就连停下揉揉眼睛都觉得是在浪费时间,门口传来脚步声,她自是无暇抬头,目光在左右手中的试卷册里快速移动,像一尊上了发条的机器。

    “就让她自己一个人这么找?”

    邱天捻动试卷的手猛地顿住,这声音多么熟悉,可此时依稀带了着恼的语调,让她一瞬恍惚,逡巡间竟几分怀疑起来。

    直到他又开口,声音听上去冷峻极了。

    “许伟,让你帮忙你就这么帮?”

    邱天这才愣怔着抬起头来,先是看到一个高大挺括的背影,目光顿住,继而往上,宽厚结实的肩胛上方是男人黑而硬的短发。

    是他回来了,他怎么回来了呢?

    “陆丰年。”她忍不住喃喃。

    陆丰年身形一滞,倏地转过头来,眉宇间未消散的寒冰之色,却在与她对上视线的瞬间消弭殆尽。

    许伟辩白道,“这丫头说她能认字迹。”

    陆丰年安抚似的冲邱天点了点头,复又看向许伟,冷猝道:“能认字就让她这么一个人找?这都几点了?”

    许伟抠了抠眉毛,打商量的语气小声说,“给哥们留点面子呗?”

    陆丰年懒得理他,转而问老尹,“这些试卷你们最后怎么处置?”

    老尹:“存放个一年半载的,若是明年还高考,就把这些销毁腾地方。”

    “既这么着,现在不能拆?”

    老尹为难地瞟了许伟一眼,后者仍在抠眉毛。

    陆丰年俯身把邱天从地上拽起来,“这屋里这么潮湿,你坐在地上不凉?”

    邱天先前不觉得,然陆丰年这么一扯,她还真有些头重脚轻,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幸好陆丰年堪堪将人扶住,接着扭头对许伟和老尹说,“既有人能把邱天的试卷顶替了去,说明你们的所谓规矩就是个摆设,既然如此,有必要整这些虚头?”

    许伟一听这话,眉头挑得老高,“这话说得在理嘿,那还等啥?”他打了个响指,冲老尹指挥道,“拆吧,出了事小爷担着。”

    老尹点头如捣蒜,“行行行……”

    邱天指着地上的一堆说,“这些是我翻查过的,就不用看了,麻烦各位了。”说着情不自禁鞠了一躬。

    手臂随即一热,是陆丰年把她拽了起来,“用不着。”他说。

    “……”

    所谓打开密封也只需把外面的牛皮纸顶端豁开,密封线以内就是名字,这回三人一起找,只需翻名字这头就可以了。

    邱天提醒他们不仅要留意她的名字,还要留意有没有用笔划掉后更改的名字,二人答应着开始翻找。

    这下子效率快多了。

    一个小时后,陆丰年突然喊她,“邱天。”

    邱天无暇抬头,只应了一声,随即听到陆丰年问她,“你写名字的时候涂改过吗?”

    邱天手上一顿,放下试卷挤到陆丰年身旁,“没有……我没有涂改。”

    陆丰年指着试卷上她的名字,显然写得格外仓促而潦草,而划去的名字却被涂得很黑很黑,根本辨认不出曾经写着的是谁。

    邱天赶紧翻开这张试卷,目光被蛰了一下,试卷上方赫然打着34分。

    邱天攥着试卷,手指颤抖,“这不是我的试卷,也不是我的字……”

    恰在这时,许伟那边也有了发现,“这儿有个涂黑的,改成了于丽华。”

    于丽华?

    邱天只听到脑海中“嗡”地一声,顷刻之间仿佛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在远去,陆丰年已经跑到许伟那边,两个男人头抵着头使劲辨认那被涂黑的名字。

    过了一会儿邱天意识回笼,她突然疲惫不堪,声音带着沙哑,“丰年哥,最后一道大题,我手误写错了一个字母,b划去后改成了a,你看看是不是。”

    陆丰年依言翻过去看,随即回答,“是,b改成了a。”

    邱天闭了闭眼,又问,“第四题,写一种解法就可以,我提前做完了题,把第二种解法也写上了,你看看是吗?”

    这时老尹也凑了过去,连连点头,“还真是!还真是!”

    顿了顿,最后一个问题她的声音更轻,她靠墙站着,朝后仰抵在墙上,“我考了100分……是吗?”

    陆丰年抬起头定定看着她,沉声而温和地回答,“是,邱天,你考了100分。”

    作者有话说:

    我想尽量写得饱满点,宝子们不要着急,下一章就破案啦~~~咱是未加标签的爽文,不会憋屈的,即使憋屈也是暂时的哈!~放心!

    第53章

    外面天快要亮了,邱天仿佛被抽干力气一般,始终没挪动分毫。

    陆丰年走到她身旁坐下,他的肩高一些,她的肩矮一些,两人挨在一起,邱天几乎是下意识地靠了上去,然后沉沉、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她什么都没说,他也没开口,可邱天的心却分明安定下来。

    第二天,招生办公室。

    办公人员陆续来上班,一进门就看到办公桌前或趴或坐的人,老尹冲他们使眼色,故此进来后每个人都是正襟危坐,噤若寒蝉。

    终于,招生办主任来了,一进门也是一愣,还没来得及挂出笑脸,许伟已经将那两沓试卷“啪”一声扔在他面前。

    “赵主任,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许伟冷冷道,“一晚上的时间是不是也套好词儿了?说说吧。”

    招生办主任瞬间冒出一脑门汗,支支吾吾地“这个……那个……”

    许伟没什么耐性地猛拍桌子,“看来不给我面子,那我只能告诉许书记了。”

    “别……别别!”李主任使劲摆手,“我也没办法呀……”

    “别特么废话,也别拿你们昨晚套好的词儿搪塞我,丑话跟你说前头,你要是配合,一切都好说,你但凡有一个字是在放屁,我让你剩下半辈子都过不舒坦。”

    许伟那张秀气的脸此时看上去阴恻恻的,令人胆寒,赵主任吓得差点跪倒,连连道,“没套话,真没套话。”

    陆丰年也不耐烦了,皱眉“啧”了一声,“直说能死咋的?”

    赵主任认命似的垂下头,“是县委办公室主任……李……李向东。”

    “李向东?”许伟冷笑一声,“真特么……”他皱眉抿唇使劲点了点头,“行行,能耐了。”转而安排老尹,“今儿别休假了,把人叫来去。”

    老尹点头答应着,颠颠就要往外跑,许伟又喊住他加了一句,“把人叫全乎,考生还有涉及的人员,全特么喊来。”

    “哦好。”

    李向东和于丽华都在县城,赶来是很快的事。

    邱天不认识李向东,对于丽华却再熟悉不过,此时看到于丽华惨白着一张脸进门,邱天恨不得冲上去薅她的头发,可理智令她站着没动,只是冷冷地看着那张习惯性扮可怜的脸。

    李向东和于丽华就跟商量好似的一起装糊涂,被说破后,这两人又一顿狡辩。

    陆丰年听不下去了,冷声道,“就让人死个明白。”

    许伟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随即安排人来把邱天和于丽华的所有试卷都翻找出来,所有科目,一一比对字迹。

    一直忙活到下午。

    当写着两人名字的全部试卷摆在眼前的时候,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唏嘘——还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于丽华不仅占用了邱天的数学和地理成绩,就连历史和政治也是占用别的考生的!

    “行事挺小心啊。”许伟气笑了,“以为这么着就没人发现?人心不足蛇吞象,就你那34大分,好意思拿人家满分的卷子替?”

    于丽华嘴唇哆嗦着,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许伟转而又去刺激李向东,“你是她什么人来着?哦,想起来了,姑父。”他踱到李向东面前,语调阴阳怪气,“行,就算丢了这饭碗,姑父还是姑父,还是一家人,挺好。”

    李向东腿发软,闪了一下差点摔倒,于丽华赶紧去搀,却被李向东一把甩开。

    “别碰我!迟早让你这一家给害死!”

    于丽华一双含泪的眼睛睁得老大,闪啊闪,闪啊闪,终于滚下泪来,“姑父……”

    “别叫我姑父!”

    于丽华便住了嘴,抽抽搭搭哭起来。

    许伟听得头疼,“行了别嚎了,被你占了分的都没嚎呢,你可真有脸。”

    于丽华这回连哭都不敢大声,前一晚还在憧憬着美好的大学生活,谁知隔天竟落得个里外不是人的境地。

    眼看大学是上不成了,她转而又担心这事会影响到自己的工作和刚相亲来的对象,心想事已至此怎么着都得找个垫背的,或许还能来个“从宽处理”或者“不知者无罪”。

    于是她仿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对李向东说,“姑父,咱、咱起先也并不知道,是受人蛊惑。”

    李向东正悔不当初,根本不想搭理她,于丽华便兀自报出人名,“是何佃……”

    话音未落,李向东一声怒喝打断,猩红着眼冲她吼道,“你给我闭嘴!!”

    于丽华猛地噎住,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双唇哆嗦着,“姑、姑父……”

    虽然于丽华口中的名字没吐全,可邱天一下便猜到是谁,她试探着补全姓名,“何佃勤?”

    一听这名字,李向东下意识摇头,声音因紧张而低颤,“不是不是!没有!”

    许伟已经无语得麻木了,手插兜提步直逼李向东面前,“还不说吗?”

    李向东万念俱灰,可仍一个劲摇头。

    陆丰年翘腿坐在一旁,几分闲散地出言提醒,“跟他费什么话,直接报警得了。”

    许伟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是哈,我在这儿费个啥劲,累死了。”扭头就跟老尹说,“赶紧报案去,就说这儿有个什么……”他一时想不起罪名,抠着眉毛瞅陆丰年,后者却懒洋洋翘腿坐着,并没给他一个眼神。

    还是邱天提了一嘴,“冒名顶替罪。”

    “哦——”许伟拖着长腔点头,不忘夸赞,“到底是货真价实的女状元,啥都懂嘿。”

    那边李向东眼看着老尹走到了门口,赶紧扑上去拦住,同时扭着脖子对许伟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许伟冲老尹使了个眼色,后者在门口站定。

    李向东脸色灰败,迟疑间只剩万念俱灰,许伟又没好气地催了两次,他才艰难地承认,“是何佃勤……教我这么做的。”

    许伟冷哼,“真没想到咱不大点的菱水县却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

    在场众人恨不得屏住呼吸,一个敢接话的都没有,然而谁都知道李向东和何佃勤这下是完了。

    再说邱天自打听到“何佃勤”的名字,心里就总觉得有条线没连上,她皱眉想了半天,可奈何两天两夜没合眼,大脑仿佛罢工似的。

    “何佃勤以前的相好要挟他,要是不保她考上大学就让他身败名裂,何佃勤就……”

    听到这儿邱天猛地站了起来,几步跨到李向东面前,声音因克制而压得极低。

    “何佃勤的相好——是不是叫谢红?”

    李向东一愣,接着点头,“就是这个名。”

    邱天倏地站得僵直,脑海中那条未连上的线似乎终于连上了,可她仍想问个清楚。

    然而恰在这时,陆丰年突然靠到她身后,同时在她肩上搭了件外套。

    邱天身子一颤,这才发现自己浑身冰冷,她扭头去看陆丰年,后者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而对许伟说,“剩下的你搞定。”

    说完不由分说揽着邱天的肩膀就往外走,邱天当然挣扎,“还没弄清楚。”

    “许伟会弄清。”

    “我想听他亲口说清!”

    “别犟!”

    “不行,丰年哥你别拦着我。”

    “……你裤子脏了。”

    邱天本来还在挣,倏忽听到陆丰年这句沉沉低语,猛地愣了一瞬,随即身体感觉仿若这才回笼,腹中的胀痛、底下的黏腻感接踵而来。

    例假偏偏在这时候造访,还偏偏让陆丰年看见了……

    邱天的脸瞬间爆红,一时间又臊又急又乏,眼前一黑就朝地上栽去,陆丰年眼疾手快接住她,连喊了好几声,她都一点回应都没有。

    陆丰年自是一阵紧张,把人打横抱起箭步冲出办公室。

    #####

    邱天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招待所的床上,她感觉自己做了个很长很累的梦,浑身酸痛。

    当然最痛的还属肚子。

    转念又想起肚子痛的原因,心想坏了,裤子!床单!

    邱天像安了弹簧似的猛地从床上窜起来,扭头去看床单,还好还好,没脏,然而再一低头,傻眼了,昨天穿的裤子……换了。

    记忆回转,她倏然想起招生办公室的事,以及陆丰年搭在她身上的衣服和耳畔的低语。

    靠!!邱天抬手“啪”地拍向脑门。

    正崩溃着,门吱呀一声响,邱天心跳到了嗓子眼,根本来不及思考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扑到床上,又欲盖弥彰地拿被子将自己牢牢裹住。

    陆丰年一进门就看到这丫头一系列操作,早就忍笑不已。

    “裤子是招待所服务员帮忙换的。”他说。

    邱天像只蛹似的一动不动,只恨没来得及将头也裹住。

    床边传来拖动椅子的声音,陆丰年似乎坐下了,沉默须臾他再度开口,却是在说高考顶替的事。

    如她所料,1977年高考米兰的成绩被顶替了,然而与料想中不同的是,顶替者不是谢红,而是李向东的女儿李成芳。

    当然,谢红也顶替了别人的分数,是当年与她同考场的另外一名考生。

    据说何佃勤是受谢红要挟,不得不铤而走险,可他在县里说不上话,便打起了李向东的主意,恰逢李向东也在愁自家闺女那不够看的分数,两人一拍即合……

    这也是起先李向东不愿将何佃勤供出来的原因,他当然不愿意将自家闺女也搭进去。然而事与愿违,他勉为其难帮的侄女是个棒槌,害自己不够,还得拉下一堆垫背的。

    再说于丽华半瓶子醋都不够的水平,参加高考只是走个过场,她早就做好了打算,料定有姑姑在,姑父不会不帮她,然而怪就怪她太自以为是,点名要换邱天的分数……

    于丽华怎么都没想到,她换取的恰是邱天数学和地理的满分试卷。

    陆丰年说完这些,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正当邱天忍不住要起来的时候,突然听到陆丰年喊她的名字。

    “邱天。”

    他声音很低,像是连着一根无形的线,直逼她心底。

    邱天脸红心跳,然而想起自己在陆丰年面前丢的脸,便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陆丰年低低笑了一声,又问,“肚子还疼吗?”

    “……”

    邱天严重怀疑他是故意的,心想自己不能太怂,便深吸一口气闷声否认,“不疼了!”

    “行。”陆丰年笑叹道,“既然不疼了,那我就走了。”

    邱天心下一紧,行动先于思考,她猛地坐起来,顶着一头乱发问,“你要回北京了吗?”

    及至对上陆丰年似笑非笑的眼,她就知道——完,着了这人的道了!

    第54章

    陆丰年的眸光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虽是调侃却又带着三分认真,邱天感觉自己几乎沦陷在这双深邃的眸子里。

    沉溺须臾,外面路上有自行车经过,洒下一路清脆车铃,她倏然回神,心想咱得稳住,咱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别说是一般的帅哥了,就连大明星咱也近距离接触过,眼前不过是个长得还不错的小青年,不能乱了分寸。

    邱天清清嗓子,浅笑一下,“丰年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很显然陆丰年因这突然转折的话题而愣了一瞬,随即道,“你翻试卷的时候。”

    邱天怔了怔,猜想他会不会是因自己才回来,可又不愿自作多情,便问,“葛顺哥告诉你了,对吗?”

    陆丰年点头,“顺子说你还不乐意告诉我。”他挑眉,语调带上些许调侃式的质问,“咋的这么见外?”

    邱天抿了抿唇,“我就是觉得你在北京……太远了,知道了也是没办法。”

    “那你看看——”陆丰年敛起下巴似笑非笑,“办法这不就有了?”

    “嗯……”邱天承认她那会儿想得实在太多,可是彼时又不能不多想,毕竟她并不知道陆丰年会认识许伟那一号人物。

    “丰年哥,许伟哥是你朋友吗?”

    陆丰年“嗯”了一声,“战友,一个班的,过命的交情。”

    “怪不得呢。”她若有所思地点头。

    陆丰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说起来你跟许伟也有些渊源。”

    “嗯?”邱天自是不解。

    陆丰年微微皱眉,似乎是在组织这其中的逻辑,“细说这渊源应该属于他小叔。”

    邱天越听越不懂了,“他小叔是谁?”

    陆丰年:“很多年你采了野菜啥的让我帮着卖,当时我说认识一个国营饭店的,你还记得不?”

    邱天眼眸睁大,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其中关窍,“所以……开国营饭店的是许伟的小叔?”

    陆丰年笑着点点头,“是,我先认识的他小叔,后来我和许伟一起参军,他小叔嘱托我照料着点,好巧不巧,我俩分到一个连队一个班,一来二去就跟这小子熟了。”

    邱天点头“哦”了一声,心道两人原来是战友情,怪不得这么靠谱。再回想许伟在招生办那说一不二的气场,以及所有人都忌讳三分的模样,邱天心里又多出一番猜测:想必许伟家里肯定也极有背景。

    陆丰年笑看着她,见女孩秀眉微蹙,仿若看出她的疑惑,“他爸是县委书记,只要不出县城就说的上话。”

    邱天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又想到穿越后结识陆丰年真是一件幸运的事,他救过她的命,而这一次若不是他,她也必定求助无门,寸步难行。

    想到这一层邱天忍不住后怕,同时愈加唏嘘,久久说不出话来。

    ######

    后来她才知道,何佃勤、李向东、于丽华当天就被警察带走了,而谢红、李成芳也跟着被带去问话。

    现在是1978年,刑法还未颁布实施,对于一些特殊的刑事犯罪,有专门的条例来治罪,比如□□,比如贪污,但对于一般犯罪则只能由法院按照犯罪的性质和危害后果酌情量刑,然而无一例外,此时的一般量刑都非常重。

    可想而知,那几个人大概够喝一壶。

    又至日暮,该回去了,邱天问陆丰年是不是也要回菱源乡,陆丰年却几分怅然地摇头,“不回了。”

    邱天心里揪了一下。陆爷爷已经去世了,回家对于陆丰年来说并不意味着团圆,他只能看到那空落落的院落和房屋,那滋味定然是不好受的。

    “那你……直接回北京?”

    陆丰年笑叹一声:“今天太晚了,我在招待所住一晚,明早走。”

    “嗯。”

    她承认自己舍不得,也承认想和他多待一会儿,然而这话不能直说出口,她四下看了看,见不远处一家照相馆,脑中灵光一闪,指着那儿说,“我听说大学入学需要一寸照片,我还没拍过,我……拍完再回去。”

    陆丰年视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转而又瞧她一眼,笑道,“行,和你一起。”

    邱天心里雀跃得要命,面上却仍很淡定,她碎步朝那家“东方照相馆”走去,而身后缓慢而几分闲适的脚步声令她浅浅勾起了唇角。

    一寸照片邱天照过很多,最好看的当属海马体,拍出来既高清又漂亮,简直堪比明星,而此时不施粉黛、不加滤镜也毫无PS技术迹的黑白寸照却是第一次。

    她端正地坐在背景布前,那背景布是蓝色的,但邱天知道拍出来后呈现的色彩只能是白色——太过单调无味了。

    陆丰年插兜站在摄影师旁边,他似乎对那台相机挺感兴趣,目光紧盯着摄影师的操作。

    摄影师准备好了,扬声示意,“好,别动啊,一二——”

    随着快门的“咔嚓”声,陆丰年抬头看向邱天,而她恰在此时扬起一个明艳的笑容。

    画面定格,陆丰年眸光闪了闪,目光快速低垂,仿佛若有所思。

    而摄影师极夸张地来了句,“漂亮!”

    陆丰年忍不住再度抬眸,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邱天脸上——是啊,漂亮,小妞妞长大了,现在真的是漂亮极了。

    邱天从板凳上起身,扬声问,“丰年哥,你要不要也拍一张?”

    陆丰年一愣,握拳抵唇清了清嗓子说,“……我有。”

    邱天歪头想了想,笑说,“照一张吧,今天是值得纪念的日子。”

    陆丰年想了想,迟疑须臾同意了,他走过去端坐在背景布前,一副正襟危坐的严肃样子。

    邱天忍俊不禁,“丰年哥,你笑一笑呗。”

    摄影师也说,“就是,还是笑着拍照好看,瞅这位妹妹刚才拍得多好。”

    陆丰年顺势朝邱天瞥去一眼,后者脸上仍挂着笑,说:“照片本来就是黑白的,只有笑容才是唯一的色彩啊!”

    陆丰年这次发愣的时间有点长,仿佛是第一次认识邱天一般,盯着她看了许久,直把邱天看得脸热。

    “算了算了,你不想笑就不笑吧。”说着转身走到一旁去了。

    照片需要等几天才能冲洗出来,陆丰年无法第一时间拿到,邱天便提议说,“照片我先收着,丰年哥你给我个通讯地址,回头我给你寄去。”

    陆丰年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钢笔,又从照相馆里要来半片纸,靠在柜台前写了一串字,随后递给邱天。

    陆丰年扣笔盖的时候,邱天已经迫不及待地拿起那张纸,她低头默念了一会儿,抬头冲他笑道,“我想起来了!等我去北京上学的时候捎带给你也成。”

    陆丰年温和地看着她,“都行。”

    告别虽因人为原因而推迟,但终归还是会来——

    她该回去了。

    陆丰年把邱天送去车站,这恰好最后一班车,告别的话根本来不及说,售票员便催促着她赶紧上车,于是她只能隔着车窗向陆丰年摆手。

    当车驶动,邱天几乎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陆丰年皱眉呵道,“赶紧进去!当心点!”

    车外是来来往往的行人,车内是刚刚坐定准备出发的乡党,邱天扶着窗框不管不顾对着陆丰年的方向喊,“丰年哥,替我谢谢葛顺哥和许伟哥!”

    陆丰年追着车小跑,吆喝着让她赶紧把头缩回去。

    车加速驶离,邱天使劲招手,声音携着晚风扑入陆丰年耳中。

    “丰年哥,还有你!谢谢你!”

    说完她坐回座椅上,可仍扭着头用力捕捉车窗外的身影。

    陆丰年小跑着渐渐停下来,他在挥手,身后是一整片绚烂的夕阳。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几天后,邱天独自去东方照相馆取照片,拿到照片快步走到树荫下,两人的照片各自装在两个小纸袋里,邱天打开其中一个,抽出照片又快速放回去,那是她自己的。

    接着她打开另外一个纸包,顿了顿,食指探进去,以指腹的温柔力度轻轻将照片划划出来。

    照片上是陆丰年没有错,可他竟然是笑着的。

    安静的街道,鸣蝉的叫声划破夏末的午后,此时阳光正盛,而她的眼眸亦闪着动人的光。

    随着高考顶替成绩的事被查清,被顶替的考生都能在今年入学,米兰虽家庭情况特殊,可现在的政治环境一年比一年和缓,她的政审搁置商量了一段时间,最终通过了。

    邱天兴冲冲地跑去北角山找米兰,庆祝她时隔一年终于得偿所愿,然而意想不到的是,米兰并没有她预料中的欣喜和激动。

    邱天不解地问,“米兰姐,你不开心吗?”她还是习惯这么称呼,三婶什么的叫起来感觉太老了。

    米兰目光恬淡,唇角挂着一丝浅笑,“没有,我很开心,只是……”她迟疑几秒,瞟向一旁的邱南山,“我怀孕了。”

    邱天一愣,眼神转向她尚显平坦的小腹,眼睛倏地睁大,“你不会因为怀孕就打算放弃上大学吧?”

    米兰抿了抿唇,又去瞟邱南山,邱天也随之看过去,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惊声道,“不会是三叔不让你去吧?”

    说着她转到邱南山面前用质问的语气嚷嚷道,“三叔,米兰姐考上大学多不容易啊!你凭啥不让她去读?!难不成要让她一辈子拴在你这小房子里吗?”

    邱南山讷讷地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开口,邱天又一转身窜到米兰面前,“怀孕又怎么了?拖家带口去上学的多的是,你看我大姐夫就把我大姐和外甥都带去了!”

    她语气放缓,沉声道,“米兰姐,世界很大,人生有无限可能,如果你选择安于现状岂不是很可惜?”

    米兰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她垂下眼眸,遮住了目光。

    沉默在山间小屋里蔓延。

    良久,邱南山开口,他声音很沉,掷地有声。

    “邱天说的对,米兰,你得去上学。”

    米兰猛地抬头看向他,紧咬的嘴唇微微泛白。

    邱南山走到她身旁,大手在她小腹的地方轻蹭几下,“正好也让我儿子听听大学的课,将来也成个大学生。”

    米兰眼眸中闪出泪光,“可是、可是你……”

    “我没事,”邱南山笑了笑,“我知道你志愿报得不远,到时候我经常去看你,孩子生出来了我照看着,放心,我把他养得白白胖胖的。”

    “南山……”

    米兰猛地扎进他怀里,邱南山顺势抱住她,手在她头上轻抚几下,“咋还哭上了?你瞅瞅邱天搁那儿乐的。”

    米兰似乎这才想起邱天的存在,从邱南山怀里退开,不好意思地看邱天一眼。

    邱天看着事情解决了,她留下也只有吃狗粮的份,便脚底抹油往外溜。

    “你俩继续!我告辞!”

    米兰臊红了脸,头再度埋进邱南山怀里。

    这个暑假不算很长,邱天期盼着早日离开北角村,去奔赴新的天地,暑假期间再没发生什么值得留恋和记住的事情。

    如果硬要说几样,那就只剩下狗血,当然这狗血比着高考成绩被顶替来说,又不算什么了。

    第一件事的狗血制造者是邱玉环,她终于如愿以偿跟于启发结了婚,可紧接着于家顶替高考的事判下来,除了李成芳,其余几人都被判了刑。

    于家现在是臭名远扬,然而徐迎春特意赶在判决下来之前让于启发把邱玉环拿下了。

    婚事敲定之前,邱北山和刘爱花自然不同意,两人软硬兼施说破了嘴皮子,邱天看不过去,把于丽华顶替高考的利害关系跟她说得清楚明白。可是邱玉环被灌了迷魂汤似的,口口声声地跟她争辩,说什么于丽华姑父根基深厚,这些都不是事,还说女人的归宿最终都是嫁人,考上大学有什么了不起的。

    邱天一看这傻货不仅冥顽不灵,还狗咬吕洞宾,自己真是多余生这份闲气,至此她一句劝告的话都不说了。

    后来刘爱花也妥协了,把人送出门拉倒,再不妥协也没法子,邱玉环肚子都大了……

    由她去吧,有她哭的时候。

    另一桩狗血是徐梅洒的。

    自从被捉|奸在床后,她消停了挺长时间,可自从大伯病了,需要她侍候买药,如此进进出出的,心便又活络起来。

    于是,闲言碎语也随之在村子里传开了。

    据说她这次的相好是隔壁村的赤脚医生,给邱东山拿药特意跑去他那里拿,那赤脚医生有时候也给送过来,两人眉来眼去,开着荤素不忌的玩笑,根本不避人。

    如果说这些还算是捕风捉影,那后来一些孩子唱出极露骨的歌谣便令这桩艳事昭彰于世。

    歌谣是这么唱的:

    北角村俏寡妇,晃着nai子找大夫,大夫给她揉一揉,俩人滚到地里头。

    ……

    邱东山害着肺病,一直缠绵病榻,邱天不知道他是否听过这歌谣,也不知他是否后悔娶了这样一个生性如此的女人。

    #####

    第一缕秋风吹来,邱天告别家人启程,葛顺恰巧也要去北京,两人搭伴同行。

    两人坐了一夜的火车,抵达北京火车站时,邱天终于在这个年代看到了相对现代化的设备,比如电动扶梯,也终于在闭塞乡村之外的地方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陆丰年。

    他穿一件干净利落的白衬衣,在接站的人群之中卓然而立。

    邱天抑制不住地心跳加快,而葛顺已经大声喊他名字,陆丰年应声看过来,沉静的目光与她相接,笑意缓缓蔓延在脸上。

    葛顺帮邱天拿着行李,两人快步朝陆丰年奔去,而陆丰年轻装而行,步伐不紧不慢。

    终于,他们相而立于北京火车站的人潮,陆丰年勾起的唇角带着几分认真,他轻声说,“邱天,欢迎开始新生活。”

    是啊,新生活。

    邱天脸上绽出笑容,那么明艳而美好。

    作者有话说:

    姐妹们,最近很忙,所以很难写肥章,尽量日更,但不敢保证,唯一能保证的是我不会太监的,感谢支持~~

    第56章

    旅途劳累,陆丰年从邱天手中接过行李,先带着两人去吃饭。

    邱天还是第一次见这个年代的北京城,陆丰年在前面带路,她就只管左看右看,满眼都是新鲜。

    陆丰年时不时回头瞧上一眼,笑着调侃道,“好好跟着,别走丢了。”

    邱天心道自己怎么说也是在北京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土著,走丢?不存在的!

    “放心吧,走不丢。”转而又问,“丰年哥,咱去吃啥?”

    陆丰年笑道:“带你吃点北京特色?”

    “比如?”

    葛顺插话,“说起北京特色,豆汁儿、焦圈儿?”

    邱天被他极为刻意的儿化音逗笑,“葛顺哥,你一进北京连口音都变了,说的可真地道。”

    葛顺黑脸一红,“嗨,我这不跟丰年学的吗……”

    邱天看向陆丰年,后者也正看着她,思忖着说,“豆汁儿一般人真享不了,要不……”

    “就豆汁儿吧。”

    邱天笑靥微绽,她已经好久没尝过家乡的味道,过去虽对豆汁儿并不热衷,可偶尔也会陪着爸爸喝一回,如今再次踏入北京,且还是七十年代末期的北京,潜意识中便觉得一定要以一种独具代表性的味道切入。

    陆丰年从善如流地点点头,随后便领着两人朝一家生意极好的店门口走去,邱天一看那招牌,扑面而来的熟悉感。

    锦馨豆汁

    过去她陪老爸来过。

    此时这家店面自然不能跟几十年后相比,但邱天还是差一点就热泪盈眶,仿佛此时不是1978年,而她也不是这个年代的邱天。

    她紧跟在陆丰年身后,几分期待又几分怅然,一时没注意竟撞到陆丰年身上。

    邱天整张脸上就属鼻子最高最挺翘,此时和陆丰年坚硬的后背来了个亲密接触,鼻子又酸又痛,生理性眼泪飙了出来。

    陆丰年感觉到背后的猛然触碰后,早就下意识转过身来,眼看邱天红着眼睛、捂着鼻子,满眼挂着亮晶晶的水光,陆丰年是又惊又慌,俯身低头凑到她面前问,“撞疼了吧?实在对不起,快让我看看撞成啥样了。”

    邱天捂着鼻子摇头,瓮声瓮气地说,“没事没事……是我自己没注意。”

    葛顺一副看热闹的口吻笑着说,“赶紧让他看看,这么好看的鼻子撞坏了得赔。”

    陆丰年没理他,直接把邱天掩在鼻子上的右手拽下来,如此便看到她依然好看但红通通的鼻头。

    此时,邱天的手被陆丰年攥在掌心,热流瞬间顺着指尖神经末梢涌遍全身,就连鼻头的酸麻仿若都觉察不到了。

    她满脑子嗡嗡的,一时间呆住而忘了动作。

    葛顺突然“噗嗤嗤”笑出声来,邱天一下子回神,意识到自己的样子肯定很滑稽,她快速瞥陆丰年一眼,手稍稍用力从陆丰年掌中挣脱,随即赶紧捂住鼻子。

    呼吸间有他手心里的气息,是混合着几分独属于陆丰年气味的清新皂角味。

    葛顺逗她,“这下坏咯,鼻子撞歪咯!”

    邱天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但还是下意识揉了揉鼻头,葛顺便笑得更欢了。

    陆丰年拎着葛顺的后领把人往旁边一丢,转而认真地对邱天说,“鼻子没歪,好看着呢。”

    邱天愣怔怔地眨了眨眼,莫名有一种被当做小女孩哄慰的感觉,回想过去,她的身体真的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陆丰年却是称她为“小大人”的。

    所以在陆丰年心里,对她的印象和心理,是否也在慢慢发生变化呢?

    这种隐秘的猜想,令邱天激动且兴奋起来。

    三人走进豆汁店,找了地方坐好,吃食很快便端上了桌。

    陆丰年坐在邱天旁边,似乎担心她享不了这味,总是偏头打量她,邱天觉察到他的视线,只觉得自己半边脸都快烧起来了,赶紧端起豆汁儿猛灌了两大口。

    没想到这两大口给她喝出几分豪迈气来,还没咽下去就鼓着腮冲他笑。

    陆丰年一愣,失笑着问,“喝的惯?”

    邱天咽下豆汁使劲点头,“倍儿好喝!”

    “呦!”葛顺夸张地喊,“邱天妹妹这京味儿!”

    邱天也意识到自己接得太顺口,便把米兰拉出来当幌子,“我三婶儿就是北京的,她说话就是这味儿。”说着拿起一个焦圈儿放在豆汁儿蘸了蘸。

    余光里,陆丰年只看着她却并没说什么,他似乎是笑了,随即端起自己面前的碗。

    吃完饭陆丰年嘱咐葛顺去办事,自己则要送邱天去学校,两人上了一辆公交车,车上人不多,后排有空座,邱天一路扶着车椅往后走,陆丰年紧随其后。

    还没坐定,车突然启动,她踉跄了一下,胳膊旋即被陆丰年攥住。

    “小心点。”他说。

    邱天极淡定地点了点头,但被他触碰到的地方却像是连着心脏,她感觉自己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了。

    1978年的北京,没有那么多车辆,自然也不会有恼人的交通拥堵,公交车行驶极为畅通,除了正常上下载客和红绿灯,就很少有半道停车的情况。

    两人并排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多半情况是陆丰年问,邱天答。

    交谈几个来回之后,邱天觉得被动极了,要知道过去无论对面是谁,她总是主宰话题的那一个。

    她暗暗想着得扳回局面。

    邱天清了清嗓子扭头问,“丰年哥,你住的地方在北京什么地方?”

    陆丰年顿了顿,笑道,“我住的有点远,都快到郊区了。”

    邱天愣了一瞬,“那今天我太耽误你时间了。”

    “又跟我客气,”他说,“你能考来北京我别提多高兴了,高头大马来接也不为过。”

    高头大马?也太夸张了。

    邱天被他口中的画面逗笑,“那你平时是不是很忙啊?”

    “还行,”他也突然笑了一声,“以前在南角村我一天生产队都没待过,现在却见天跟蔬菜粮食打交道。”

    邱天几分不解,微微皱眉,陆丰年解释道,“我在荣昌新地工作,主要就是统计供给北京的蔬菜农产品。”

    邱天懵了一瞬。

    荣昌新地,这地方她可太熟了,这里以后会发展成为享誉全国的农产品批发集散市场,只是……陆丰年又从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她却是猜想不到的。

    这一世,他没有在那场大水中丧生,那么之后他走的每一步,于她而言,甚至于这个世界而言,都将是未知的。

    ###

    陆丰年一直将邱天送到宿舍楼下,又将告别,邱天依稀不舍。

    虽然现在他们同处在北京,可这个年代电话普及率极低,后来风靡一时的传呼机也尚未问世,没有手机没有网络,若见不到面便和相隔千里没什么区别。

    如此,便只剩下一种联络方式。

    “我能给你写信吗?”邱天问。

    陆丰年一听就笑了,“当然可以。”

    “你的地址给我吧。”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半旧的日记本和一支笔,陆丰年瞧她一眼,笑着接过去拿在自己手上。

    他低头写字的时候,邱天得以盯着他细看。

    曾经他还是个年轻小货郎,走在南角村细长的田埂上,像极了一副与山水融为一体的美好剪影。而现在,他二十四岁,依然年轻,却沉稳而成熟。

    她看到陆丰年浓眉下褶皱很浅的内双,眉眼间的凌厉冷感经时光打磨已淡漠许多,可依然有一种肃然的疏离,此时这双眼睛正专注于纸笔,邱天顺势看向他握笔的手,他的骨节和指尖,嶙峋和修长都是那么恰到好处。

    正看得入神,笔端突然顿住,邱天下意识抬眸,见陆丰年正看着她,目光浅浅笑意。

    邱天呼吸一窒,几分慌乱地垂下眸子,目光却不可抑制地落在他的唇上。

    简直是疯了,她想堵上去……

    邱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陆丰年告别的,好像是说了些乱七八糟的客套话,又好像是什么都没说,她记得陆丰年似乎是想把她送上楼,而她糊里糊涂地拒绝了。

    总之直到心跳平复、思绪缓和,她已经云里雾里走到宿舍门口。

    门是开着的,里面立着两位二十出头的女人,都是极朴素的打扮和长相,看到门口站着的女孩,两人皆是一愣,其中一位穿蓝褂衫的女人走过来,笑问,“妹妹,你找谁?”

    另一个女人猜测道,“是送家里人过来的吧?”

    邱天背着行李,手里也拎着一个,她大大方方地笑了笑,“你们也住这个宿舍?那以后我们就是室友了,我叫邱天,多多关照。”

    两个女人瞪圆眼睛愣了半晌,再度打量眼前这个叫邱天的女孩,见她虽穿着简单甚至有些土气,可脸蛋实在是漂亮极了,且看年龄显然是没成年,便不约而同问道,“你多大啊?”

    邱天卸下身上的行李,“我快十六了。”

    两人面面相觑,连连咋舌,“这么小就考上了大学?”

    “还是全国第一学府!”

    邱天笑了笑,“嗯,赶上好时候了。”

    三个人又聊了几句便开始埋头各自收拾物品,闲聊间邱天得知穿蓝褂衫的叫伍秀华,家是北京本地的,已经结婚生子。另一个叫冯小英,比伍秀华还大一些,还没结婚。

    正铺床的时候,半掩的门被推开,邱天应声看过去,见一个脸颊圆鼓鼓的女孩探进头来,紧接着又缩回去,似是在跟外面的人说话,然后她又探进来羞怯怯地问,“我东西有点多,请问能让我哥哥帮忙搬进来吗?”

    宿舍里的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伍秀华说,“进来吧,不用那么客气的。”

    “好嘞,谢谢各位姐姐……”女孩冷不丁看到邱天,愣了愣又加一句,“还有妹妹。”

    男人拎着行李走进来,边笑道,“还妹妹?还有比你幼稚的?”

    说谁幼稚呢?

    邱天不由皱眉,向刚进来的人投去几分不爽的一瞥,谁料刚好跟那男人对上视线,男人怔了好几秒,随即挑眉笑道,“还真是个小妹妹呢。”

    这语调配上他的表情,真是要多轻浮有多轻浮。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那脸颊圆鼓的女孩熟络地自我介绍,“我叫徐国艳,你们叫什么?”

    伍秀华、冯小英分别回答完,轮到邱天,她刚说出自己的名字,徐国艳哥哥就嬉笑着插话,“邱天?妹妹是秋天出生的吧?”

    邱天不由皱眉,这人张口闭口就是妹妹,当自己是贾宝玉?她忍着膈应回道,“这位同志,咱这不是《红楼梦》剧组。”

    那人不解地扬了扬眉,“啥?”

    “没啥,我开玩笑呢。”邱天意识到自己似乎不太友善,她虽没谈过恋爱,可被搭讪的次数绝不在少,眼前这个人虽有几分搭讪的嫌疑,但也可能人家说话就这习惯和风格?

    思考间,他又笑着往前凑,“妹妹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是秋天出生的吗?”

    “……”没完没了?

    “是,我是秋天出生的,怎么了?”

    “那可太有缘了,我也是秋天出生的,妹妹是几月生的?”

    此时邱天确认这人是搭讪无疑,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对他这种毫无界限地瞎打听的行为十分厌恶,但考虑到这是室友的哥哥,话里多少给他留了几分面子。

    “这也谈不上有缘吧?秋天跨度三个月,过生日的人可多着呢。”

    这话一听就不怎么顺耳,按说一般人听完总得识点趣,可这男的似乎不是一般人,至少脸皮不是一般厚。

    “还是有缘,天南海北咱都遇上了,那句话咋说的来着?对!有缘千里来相会!”

    “……”

    邱天无语极了,差点说出难听的话,幸好伍秀华过来打圆场,“邱天还未成年,哪儿懂你说的缘啊会啊的。”

    徐国艳也说,“嗨嗨我说哥,你妹在这儿呢,你不是来帮忙干活吗?咋跟人聊上了。”转而又对邱天笑道,“对不住,我哥这人自来熟。”

    邱天思忖须臾,心想这人也就是油嘴滑舌讨人厌,实在没必要得罪,便顺着台阶道,“没事的,我知道是玩笑。”

    那男的却是愣了,似是没想到眼前的大一新生竟是个未成年的小姑娘,他讪讪地咧了咧嘴,“我还以为只是长得显小……”

    邱天淡淡地笑了笑,没作声。

    男人略一迟疑,脸上复又现出神采,“那妹妹今年多大了?是不是也快成年了?”

    话音刚落,徐国艳受不了似的推着男人往外走,“徐国明!你还有完没完了!赶紧走!别丢我的人!”

    叫徐国明的男人被推出了寝室,饶是如此还在外面嚷嚷,“我还没说完呢!”

    “说你个头,赶紧走!”徐国艳倚在门上骂。

    屋内的几个女人互相对视几眼,就跟触到了某根共同的神经似的,突然同时大笑起来。

    ######

    邱天所在的寝室一共就四个人,且她们同是新闻专业,平时出入作息基本能同步。

    除了伍秀华,她有家有孩子,一周总有个两三天是不归宿的。

    后来邱天才知道徐国明是比她们早半年入学的77级新闻系学生,算是她们的学长,是以平时偶遇的机会不算少。这个徐国明每次见到她眼神都跟放光似的,还总是妹妹长妹妹短,弄得邱天很是无语,人前人后没少给他脸色看,时间长了,她竟然落了个“小辣椒”的名声。

    伍秀华和冯小英替她叫屈,邱天却觉得没什么不好,形象树立得泼辣厉害些,声名在外能免受不少骚扰和欺负。

    在给陆丰年的信里她特意把这事当做一个笑话讲给陆丰年听,然而书信通讯没有即时互动性,等到收到回信,她都觉得这事显得索然无味了。

    两人的互动可谓实实在在的隔空,不仅隔着时间也隔着空间,想密切都密切不起来。在来往的信件中邱天知道陆丰年是真的很忙,加上冬日临近,北京的蔬菜供应主要靠外部调剂,他就更忙了。

    邱天自然也忙,专业方面她要适应这个时代的节奏,还要不断调整自己先于这个时代的认知。

    这一年,《新闻播报》开播,和邱天与陆丰年之间的通信一样,由于新闻内容主要是各地方台寄送来的,新闻到了央视就成了旧闻。更何况此时电视普及程度很低,人们获取新闻的方式更倾向于报刊和广播,电视新闻的滞后常常鲜为人知。

    在邱天的认知里,新闻没有时效性怎可能称之为“新闻”?

    再说内容,正式版新闻本就只有四条,还几乎被各种开会和讲话占据,并且一些索然无味的生产报道还特别多,一个村子修水利、一座厂子搞卫生都能播个几分钟……

    总之,百废待兴的时代,《新闻播报》只具雏形而缺少革新,一切都还在摩挲中发展。

    邱天懂得其中的迷茫和抉择,她现在能做的只有静心学习,这也是她擅长的事,因此轻而易举便能拔得头筹,且是断层式的头筹。

    很快,邱天就成了新闻系的佼佼者,老师眼中的好苗子。

    机会向来更容易垂青优秀且勤奋的人,隔年新闻部要求北大新闻系挑选几个出类拔萃的学生去筛选各地送来的新闻,这对于新闻系的学生来说显然没什么难度,但能在这种级别的单位中获得工作机会是非常难得和值得骄傲的。

    邱天毫无悬念获得推荐。

    同被推荐的还有徐国明,以及另外一个77级新闻系的女生,名叫周敏的。

    邱天一听说同去的还有徐国明,心里便有些膈应,有点想打退堂鼓,可转念再一想,这事关系到自己的前途,没必要为了一个油嘴滑舌的男人放弃摆在面前的机会,于是便暗暗忍了。再说了,那么严肃的场合,晾他也不好意思胡咧咧。

    不过令她没想到的是,在该严肃认真的时候这个徐国明竟然还算靠谱。

    各地送来的新闻数量很多,且质量参差不齐,邱天他们三个要从中挑选出最有播报价值的。

    邱天主要从新闻专业的角度来筛选,她认为其中绝大多数新闻都过了时效性,完全没有播报的必要,另外千篇一律的内容也没必要重复播。

    可是那个叫周敏的女生却与她完全相反,挑出来的尽是些什么什么会议、什么什么讲话,基本就是“他说……他指出……他强调……”之类的。

    “这样的新闻典型地大而化之,老百姓是不爱看的。”邱天试着说服她。

    “你咋知道不爱看?”

    “这不是很明显吗?”邱天直接问她,“平心而论,你爱看这样的新闻?”

    “……爱看啊,领会会议精神,不断学习进步!”周敏皱着眉显得义正严词。

    邱天叹了口气,几分无语,“那你说说你学习到什么了?”

    周敏翻着手中的一沓新闻,吭哧了半天也没吭哧出个所以然来,“但是……但是,现在新闻里常播的就是这种新闻啊。”

    “现实确实是这样,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邱天顿了顿,继续说明自己的理由,“电视普及率本来就低,若是抓不住有限受众的眼球,那电视新闻恐怕会越走越难。”

    周敏咬着唇不说话,半晌,转头问旁边的徐国明,“你倒是说句话,你怎么想的?”

    徐国明面无表情地扒拉着这些新闻稿,手指叩动几下,思忖道,“邱天说的对,我们不能忘了做新闻的原则和初衷。”

    周敏一愣,眼眶倏地红了,“你……”转而又看邱天一眼,“你们……”

    徐国明又补了一刀,“反正我家一看到这种讲话开会的新闻立马换台,没人爱看这玩意。”

    周敏双唇颤抖几下,抓起新闻稿就往外走,“行,那就让主任评一评,到底该播哪些!”

    第58章

    周敏一个人去找了冷主任,没一会儿就得意洋洋地回来了,她目光轻扫邱天,阴阳怪气地说,“成绩好又怎样?书读多了容易走入本本主义的极端。”

    听听,连本本主义都出来了。

    邱天不由冷笑,她知道周敏是靠关系才来的新闻部,可人家此时说话的腔调,倒真有几分评论家的自信。

    “等你读到足够多的书再评判别人也不迟。”她左手抱右臂站在周敏身前,右手食指在自己耳朵上方的位置轻点几下,淡笑着说,“成绩好不能怎样,但至少能证明我脑子好使,不会毫无思考、人云亦云。”

    周敏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邱天在讽刺她没脑子。

    “你、你有什么了不起?你的聪明才智在前辈的经验面前算什么?《新闻播报》一直以来就是这么播的!”

    “是吗?”邱天慢条斯理地点头,佯作思考似的评价道,“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说你是……经验主义呢?”

    皱眉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徐国明原本并不十分关心播哪条新闻,可他瞧不上周敏这副耀武扬威的样子,且还是在邱天面前,他冷着声音对周敏说,“说事就说事,上纲上线就不合适了吧?”

    周敏一噎,半晌才想起来反驳。

    “谁上纲上线了!?她、她说我经验主义就不是上纲上线了?”

    然而反驳没激起一丝水花,徐国明和邱天早就经走远了。

    邱天拿得起也放得下,没太把这事放在心上。本以为这事暂告一段落,却没想到, 第二天一早冷主任突然单独把她喊去办公室。

    冷主任是直来直去的性格,上来就问,“没采用你选出的新闻,介意吗?”

    邱天摇头,“不介意。”

    “哦?”冷主任笑道,“一点都不介意?”

    邱天神色如常地说,“没必要介意。”

    冷主任打量她半晌,实在没从她脸上读出半分失落和挫败,他几分探究地笑问,“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邱天想了想,回答道,“那些新闻不是我采编的,我并没有为它付出任何辛苦和心血,如果非要说付出,也只不过是负责筛选而已,所以实在不至于感情用事,当然也不会介意。”

    至于周敏,她的一时得志邱天就更不会放在心上了,因为邱天知道,现在新闻传播的种种桎梏和不足,终究会在日后的革新中消弭。

    来日方长。

    冷主任还是第一次从如此年轻的脸上看到这么豁达的表情,他赞赏有加地打量着邱天,继而点点头道,“其实昨天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邱天一愣。

    冷主任笑了笑,继续说:“你对新闻的坚持和认识让我很佩服也很欣慰,做新闻就需要像你这样有原则、有想法的人。”

    邱天恍然大悟,这才知道他们三人昨天的争执竟被冷主任耳闻目睹。可是既然如此,为何他依然选用周敏筛选的新闻?而今天又偏偏把她叫过来说些肯定和鼓励的话呢?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冷主任点拨道,“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总要有一个好的契机。”

    邱天歪头想了想,抬眸,对视间她从冷主任眼中看出几许期待。

    她似乎懂了。

    两天后,邱天破天荒接到一项新闻采编任务,让她调查城内住民冬日蔬菜需求情况,徐国明配合完成。

    两人立马行动起来。

    他们先做了问卷调查,结果显示北京冬季的蔬菜同北方大多数城市一样,都是供不应求,且供应品种基本就是白菜、土豆之类,稍微好一些的可以配上点萝卜、洋葱,洋葱还不是本地的。

    邱天留意到几位参与调查的阿姨提及蔬菜来源地——荣昌新地。在她们口中,那儿堪称北京城的“菜篮子”。

    听到这个地名,邱天却愣了。

    荣昌新地?

    这地方与半年来她寄出的几封书信上的地址完全重合,邱天基本断定那就是陆丰年工作所在的荣昌新地!

    心跳因这个几乎确认的猜想而一脉一脉加快,口中呼出的气体带着热度染灼了面前的空气,她下意识放缓呼吸,害怕那团白气泄露了自己的激动。

    “我想去一趟,多方面了解一下。”她稳住情绪,平缓道。

    “去哪儿?荣昌新地?”徐国明自问自答,随即思忖着说,“那得在郊区。”

    “嗯,我知道。”

    邱天语气淡然,心里却格外雀跃,荣昌新地,荣昌新地!她在心里一遍遍尖叫,那是荣昌新地,陆丰年所在的荣昌新地!

    她知道,无论陆丰年在不在荣昌新地,出于调查的完整和全面性,她都一定会走这一趟,然而现在她确信陆丰年就在荣昌新地,如此一来,此行的目的,于她而言似乎又带上了某种私心。

    她已经有半年没见陆丰年了,心底密而不发的惦念原本只是一个虚无缥缈、若有若无的点,此时却因心底一遍又一遍预演着即将而来的遇见,那个点变得无限扩大和具体,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将她牢牢罩住,无法逃离。

    #####

    邱天和徐国明先后换乘地铁和巴士,路途不近,可一路畅通无阻,抵达荣昌新地时不过下午三点。

    太阳清清冷冷斜挂在天上,北京的冬天又干又冷,郊区尤甚,且今天又刮着凛冽的风,一下车邱天就觉得自己几乎被冻透了。

    “前面就是荣昌新地。”徐国明冻得缩着脖子,手根本不舍得从袖口里探出来,只朝着某个方向扬了扬下巴。

    邱天顺着方向看过去,远处是一片坐北朝南的普通农房,而近处却像一个空荡荡的菜市场,地上遗留的烂菜叶冻结在冷硬的地面上,几间平房立在空地处,显得形单影只。

    “邱天妹妹,没想到这地方这么偏吧?”徐国明好笑地瞧她一眼,还是拿下巴指路,胳膊肘同时顺势往前带了带,“那几间好像是办公室,咱过去瞧瞧。”

    邱天定定看着那几间平房,她有种直觉,陆丰年一定就在其中一间屋子里。

    徐国明已经走出挺远,觉察到她没跟上来,转身立在原地大声喊她,“邱天妹妹咋不过来?”

    邱天猛地回神,答应道,“就来。”说着小跑几步跟上去。

    两人离那几间平房并不远,城郊的午后又格外安静,是以她清楚地听到其中一间平房传来开门声,那是上了铁锈的户枢特有的声响,嘲哳干涩。

    邱天胸口一窒,脚步不由放缓,目光紧紧盯着那扇正在向外推开的门。她看到门内立着一袭橄榄绿,在如此灰败的冬天,那颜色显眼极了。

    某一刻,她几乎不敢看向那个人的脸,眼神单单落在他的胸口处,军绿大衣敞开着,里面是同色常服。

    是他吗?是他吗?会是他吗?

    邱天心跳很快,莫名紧张。

    视线一点一点往上,落在他的领口,他泛着青灰色的下巴,再往上,是他的唇——极为标准的M形,不笑时唇角平直显得冷厉,然而此时,他却是笑着的。

    今天没有下雪,可感知的联觉让她分明听到积雪融化的声音——只因他浅浅勾起的唇角。

    邱天的心跳开始不受控,而目光也不再受自己支配似的直接越过那道高挺硬朗的鼻梁,直视他墨色染就的眸。

    与此同时,男人的声音轻而清地传进耳中,又顺着听觉神经直抵大脑颞叶,那里连接着记忆和情感,邱天脑中随之拼凑出无数画面——他顺着田埂向她走来,他在洪流中将她救起……

    这些画面穿越记忆直击心脏,又与面前几分憔悴的男人堪堪重合。

    “邱天,”他笑着问,“你来找我?”

    寒风骤起,邱天却仿佛忘了寒冷,她心跳快得不像话,每一记都在提醒着——她栽了。

    第59章

    邱天目光定在男人身上太久,而男人又熟稔地喊出她的名字,徐国明疑惑极了,他左看看右看看,随即挨到邱天身旁轻声问:“你认识?”

    徐国明凑近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猛地收回视线,恍然觉察到自己刚才太失神,遂赶紧收敛起情绪,清了清嗓子对徐国明小声说,“我过去一下。”然后未等他反应便提步朝陆丰年走去。

    她步幅迈得极大,耳畔冷风呼啸而过,发出飒飒的声响,视线中的陆丰年跨出门,迎着她的方向阔步走来。

    他唇角笑意不减,黑眸柔和极了,及至走近才道,“这么冷的天怎么跑这儿来了?”

    这几步路邱天走得微微气喘,她抚平耳畔被风吹乱的头发,莫名的紧张感似乎令思维都变慢许多,她想了几秒才开口。

    “我和学长来调查关于蔬菜供应的情况。”她故作一本正经,只字未提自己的私心和期待,就连那句到嘴边的“顺路过来看看你”都说不出口。

    怕不够自然,怕显得欲盖弥彰。

    听她这么说,陆丰年下意识看向她身后的方向,笑道,“喊你学长进屋,外面冷。”

    邱天怔怔地答应一声,转身对着徐国明招手,“过来!”

    徐国明应声小跑过来,笑嘻嘻地说,“这咋搞得跟特务接头似的?”随即看向陆丰年,猜测道,“这是你……哥哥?”

    邱天一噎,快速瞥向陆丰年,心里埋怨徐国明问得宽,可当着陆丰年的面她不好怼人,只得搪塞道,“……我同乡,也算哥哥吧。”

    陆丰年好笑地看着邱天,却被她推着往屋里走。

    “赶紧进屋吧,冻死我了!”

    陆丰年沉笑一声,顺着她的劲朝屋里走去。

    一进门,陆丰年指着屋里唯一的那张椅子对邱天说,“你先坐。”转而又对徐国明道,“劳烦你跟我去隔壁屋拎张椅子过来。”

    徐国明答应着,跟着陆丰年走出门。

    此时房间里只剩邱天一人,她目光扫视一圈,细细打量整个空间。这是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办公室,正中间是取暖用的蜂窝煤炉,旁边摞着几块新煤球。靠门这边的墙侧堆放着许多杂物,对面一张陈旧的桌子,上面整齐码着些类似账本的东西,桌旁一张木椅,木椅后拉起一张蓝格布帘,不知挡住了什么。

    她走到椅子旁坐下,椅子随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使她僵坐了几秒才慢慢放松身体,桌子正中摊开放着一本书,邱天拿手隔住摊开的这一页,把书一阖,偏头去看封面,上面赫然印着“蔬菜栽培技术”的字样。

    他在看这方面的书?

    不及思考,门“嘎吱”一声再度打开,邱天把书摊开放回原处,抬眸起身,见徐国明正搬着一张椅子走进来,而陆丰年跟在他后面,手上空着。

    “就一张椅子?”她问。

    “嗯,就这一把。”徐国明把椅子放在办公桌侧边,转头问陆丰年说,“哥,那你坐哪儿?”

    陆丰年反手关上门,寒风随即被阻绝在外。

    “不用管我,你俩先坐着歇歇。”说着他走到炉子旁边,俯身,手张开靠近炉子盖烤火。

    徐国明毫不客气地坐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长叹一口气。

    邱天看着陆丰年的背影微微出神,心想就搬这么一张椅子,还用得着出动两个大男人?陆丰年自己一个人不就搬来了?

    她看看陆丰年,又看看徐国明,突然愣了几秒,心道自己是不是有点神经过敏啊?

    言归正传,邱天问陆丰年,“哥,荣昌新地的蔬菜供应量够吗?”

    陆丰年右脚后退半步,前脚掌着地,蹲坐在自己右脚跟上,抬头笑看着她说,“如果够,你今天大概也不会特意来调查了。”

    邱天噎了一下,目光在桌上摊开的那本书上一扫而过,随即问道,“是技术达不到增产?”

    陆丰年笑意微敛,沉吟着说,“蔬菜栽培技术确实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这只是一方面,另外交通不够畅通便利,也限制了南北方的资源流通和调剂。”

    徐国明把椅子往炉子这边拖,也凑过来烤火,他插话道,“冬天本来就不是适合蔬菜生长的季节,光照和温度达不到。”

    炉子上方,陆丰年手心朝下微微张开,时而掌心相合搓动几下。邱天盯着他的手,神情若有所思,“也不是没有办法,可以用大棚保温。”

    话音刚落,陆丰年快速转过头来,精准地捕捉到她的目光,后者耸肩笑了笑,“我也只是……听说有这种技术,具体怎样操作我不懂的。”

    邱天嘴上回应得极为淡定,心里却骂自己嘴太快,什么大棚技术,这年代该不该有大棚技术,她还真有些拿不准,转念又一想,不就是大棚种植技术吗?似乎也没那么高深,早点普及也好造福人民呀。

    正在她一会儿怀疑自我,一会儿放飞自我的时候,徐国明又开始起腻。

    “我邱天妹妹就是厉害,啥都懂,真不愧是我偶像!”

    听到这话,邱天一口气憋在胸口,下意识瞄向陆丰年的方向,后者只看着自己在炉子上方烘烤的手,仿佛那是一件极致宝贝的艺术品似的。

    “邱天妹妹也过来烤烤火呗,可暖和了。”徐国明一副盛情邀请的架势,语调上扬,几分夸张,“快跟哥哥一块儿烤火啊!”

    “………………”

    邱天闭了闭眼忍无可忍,“徐国明,你能不能别总跟个花孔雀似的?一天到晚开屏。”

    徐国明一愣,指着自己鼻子问,“孔雀?谁?我啊?”

    邱天懒得搭理他,徐国明却兀自给自己加戏,“把我比成孔雀,是不是就是说我长得特好看?”

    邱天感觉自己额角那块突突跳,真想把这朵奇葩一脚踹回学校拉倒。

    “我建议你多照照镜子。”邱天毫不迂回道。

    “你咋知道我喜欢照镜子?”徐国明夸张地说,“妹妹你真了解我!”

    “………天天照镜子都分不清自己是人是妖。”

    陆丰年不声不响听两人斗嘴,良久,他从炉子旁边捡起一个炉钩子,起身勾住炉盖上的圆环,提起。

    炉中红通通的火焰喷薄而出,而煤球经过火的煅烧已经失去了它乌黑光泽的本色,变成灰突突的、极脆弱的粉灰色。

    陆丰年拿火剪给炉子换了块新煤球,然后把废煤球夹起来朝门口走去。他打开门,将煤球放在门口外,然后快速关门进屋。

    徐国明见陆丰年走过来,起身要把椅子让给他。

    “哥你坐这个吗?”

    陆丰年,“你坐着吧。”

    徐国明又虚让了一下就不再坚持了。

    邱天仍坐在陆丰年的办公桌旁,徐国明坐在炉边弓着身子烘手,整个屋子里只有陆丰年是站着的。

    邱天依稀感觉此时的氛围有些奇怪,至于奇怪在哪儿,她又说不出来。

    愣神间,陆丰年径直朝她的方向走来,邱天又一愣,紧接着心跳在胸腔里窜动起来,像是在跳舞。

    陆丰年从旁经过却并未停留,而且走到她身后,“唰”地一声,伸手拉开了那道蓝格子布帘。

    邱天回头便看到布帘子后面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只有一张窄窄的床,以及床尾附近立着的一个自制的挂衣架。

    陆丰年走到床边坐下,臂肘撑在膝盖上朝前弓身,如此,他和坐在办公桌旁的邱天距离拉近,头和肩几乎在同一条线上。

    邱天那颗跳舞的心快要蹦出来了。

    陆丰年沉默须臾,侧头问她,“元旦怎么过的?”

    邱天:“在学校里吃了顿饺子。”

    “嗯,小日子还挺不错。”陆丰年轻笑,又问,“什么时候开始忙起这个来了?”

    邱天知道他口中的“这个”指的是她在《新闻播报》帮忙的事,便如实答道,“元旦后就来了,学校推荐的。”

    陆丰年目光似有似无落在炉子旁边打瞌睡的徐国明身上。

    “你俩都是学校推荐的?”

    邱天点了点头。

    “他……花孔雀?”

    “…………”邱天噎住几秒,“他就是嘴碎,人其实还行。”

    陆丰年默了默,没就这个话题深聊,转而又问,“过年回家吗?”

    邱天蹙眉想了想,随后下定决心似的低叹一声,“不回了,省点车费和精力吧。”

    顿了顿又没话找话多嘴问了一句,“丰年哥,你回去吗?”

    陆丰年唇角勾起一丝自嘲的笑,“回去也是一个人,就不浪费车费了。”

    听到这话邱天心里一揪,她细细打量陆丰年,他脸上没有一丝萧瑟之色。

    “丰年哥,”她问,“你打算怎么过年?”

    陆丰年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神色些许凝滞。

    “再说吧。”他扭头看向邱天,突然问,“你要跟我一起过年不?”

    邱天惊得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不得不承认,她脑中确实不止一次冒出过这种想法,可她不好意思提,也不好意思承认。

    “丰年哥,你、你在北京不是有亲戚吗?你不用去亲戚家?”

    “没打算去。”

    “…………”

    邱天又噎在这儿了,谁能告诉她这话咋接?咋应下来才显得淡定而有格调,优雅而不兴奋??

    恰在这时,陆丰年刚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唤了她一声,邱天不明所以,静等着他问。

    陆丰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问,“你叫我啥?”

    邱天一愣,“丰年哥啊,咋了?”

    陆丰年黑眸染上几分笑意,“没咋,好听。”

    “……”

    这话又没法接,他这样说话,又是这样的笑意,简直惹人犯规。

    “老乡见老乡,过年哥请你吃好吃的。”陆丰年轻描淡写地说。

    为这话,邱天足足愣了好几秒才低低“嗯”了一声,完美实现了自己想要达到的境界———淡定而有格调,优雅而不兴奋。

    第60章

    冬日的午后,西斜的阳光照进窗户,在桌上留下一道近似菱形的光斑。

    徐国明打瞌睡的这一小段时间,邱天跟陆丰年有一搭没一搭聊了许多,关于工作,关于生活。

    其实有些话他们在来往的信里都写过了,但纸笔交流和面对面倾诉是那么不同,前者像读一本书,也像与自己的独白,后者却能清晰捕捉彼此表情的所有细节。

    陆丰年问她在学校里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不习惯。

    邱天便把在信里跟他讲过的事又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陆丰年眼中汪着笑意安静地听着。当邱天提及自己因泼辣而得了个“小辣椒”的绰号时,陆丰年这才将她讲述中的“徐国明”与此时同室而处的“徐国明”对上号。

    他扭头朝炉旁打盹的人那儿瞥去一眼,语气平淡地问,“弄了半天你说的讨厌鬼就是他?”

    邱天点了点头,不无嫌弃地小声吐槽,“那会儿我可真是烦死他了。”

    陆丰年目光转向她,“那现在呢?”

    “现在?邱天想了想,“我告诉你了呀,他就是嘴碎,其实人还行,工作也讲原则的。”

    陆丰年垂下目光,只有唇角勾了勾,“是吗?”

    “嗯……”邱天皱了皱眉,“咱说他干嘛呀,丰年哥,你工作是不是挺累的,我看你黑眼圈这么老大个。”她语气故意夸张,还拿手作眼镜状在自己眼上比划了一下。

    “这么明显?”陆丰年搓了搓脸,“早上起得早。”

    “这么忙?”

    “二商局早起来收菜,我得统一协调。”

    话题不知不觉转到工作上。

    邱天问:“这边……现在还是集体生产?”

    “是。”

    她愣了愣,思忖着点头。

    阳历年已过,时间已经步入1979,可农历上还是1978年底。在邱天上一世的认知记忆里,包产到户就发生在1978年,是某个村子的农民偷偷签订的保证书,实行“大包干”分田到户,这一举动直接的结果是粮食大幅增产,超过过去五年粮食产量的总和。

    然而他们的壮举一直到1980年才得到公开肯定,在这之前,这个村的所有人都甘愿冒着瞒上不瞒下的风险。

    邱天思绪入神,陆丰年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笑问,“想啥呢?”

    邱天恍然收回神思,目光起先还是怔怔的,在对上陆丰年的视线后才恢复清明。

    “丰年哥。”

    “嗯。”

    邱天迟疑须臾,还是决定跟他略提一提自己所知道有关未来的事,至少给他一些提醒。

    “我们学校里有很多经济类的书,闲暇时我爱翻一翻,”怕直接说太突兀,她先给话题盖了个冠冕堂皇的帽,“我感觉经济形势今后会发生变化,土地啊、个人买卖什么的,可能以后都会允许的。”

    陆丰年一愣,随即黑眸微眯,不可置信地“啧”一声,“不算投机倒把了?”

    这表情和语气让邱天有些想笑,可又怕自己一笑会被他怀疑信息的可靠性,便撇开视线说,“正常买卖不能算投机倒把。”

    陆丰年沉默着打量她,直把她盯得心虚,邱天乜斜着眼问,“我这是据理分析来的,不信拉倒。”

    陆丰年:“咋不信?你的话我肯定信。”言语间带着他特有的调侃语气。

    邱天心霎时像被揉了一把似的,她舔舔唇角试探着问,“……为啥?”

    “因为咱是同乡啊。”

    这话显然更像调侃,邱天一愣,白他一眼,“你爱信不信,我才不管你。”

    陆丰年沉声轻笑,接着双手指间交叉,往后压在后颈,头顺势往后仰,他目光望向斜上方的虚空,眼神却像在看一片光明的前景。

    “形势肯定会变好,高考都恢复了,我们妞妞读了大学,更有文化了,这几年我不光在北京,也往南方去过,那边形势更松动。”

    顿了顿,他目光下移看向邱天,“所以你说的那些肯定都会实现,日子会越来越好。”

    他的目光那么赤诚,像沉黑夜空中闪烁的点点星光。

    邱天心跳很快,甘愿沉溺在他的注视下,她突然生出一种冲动,想问一问他口中说的越来越好的日子里,是否可以有她的参与。

    日光推移,桌子上那块近似菱形的光斑拉长,光感柔和几分虚幻,这时窗外一阵呼啸而过的风不知吹倒了什么,发出“乒乓铿锵”的声音,令邱天猛然回神。

    徐国明也被声音惊醒,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他懵里懵登坐起来,大呼,“咋了咋了?”

    “我去看看。”陆丰年手在椅背上撑了一下起身。

    邱天是侧坐在椅子上的,陆丰年手按在椅背上的时候刚好碰到她的肩膀,她浑身一激灵,倏地坐直。

    直至陆丰年走出房间,邱天才长长吁出一口气,刚才那句险些说出口的类似表白的话又深深、深深地埋回心里。

    现在还不是时候,不是时候。

    没一会儿,陆丰年回来说天阴了,可能要下雪,邱天和徐国明不敢再耽搁,赶紧告辞离开。

    陆丰年一直把两人送上车。

    ###

    回到新闻部,邱天马不停蹄加班整理编辑资料,从供和需的角度入手拟成一则翔实的新闻稿。

    冷主任对他们这次的行动很满意,尤其是看到这则新闻稿后更是赞不绝口,夸她的切入点全面极了。

    然而这篇堪称完美的新闻稿在报给上级领导进行审核的时候,却被搁置了下来。

    徐国明气得不行,梗着脖子要去找领导理论,被邱天拦了下来。

    徐国明有气没处撒,冲着空气嚷嚷,“他们遛傻小子呢?咱辛辛苦苦跑出来的新闻,口头夸一顿就完了?哄三岁小孩呢?”

    邱天瞪他,“你要这副架势去闹才真像三岁小孩!”

    徐国明一噎,气焰只增不减,“我就是想问问咱这新闻咋了?凭啥不能给咱播!”

    邱天沉默须臾,一时不知该怎么跟他解释。

    她大抵能分析出缘由——新闻方面的改革还未开始,如今的《新闻播报》播的新闻几乎充斥着正向积极的内容、歌功颂德的现象。与之相比,邱天和徐国明这则《北京冬季蔬菜供不应求》就显得太不严正,更别提他俩现在还是暂时来帮忙的“编外人员”。

    “或许冷主任是真的希望新闻朝着更具正确性、时效性的方向发展,所以他鼓励咱去尝试一番。”

    徐国明心里仍不爽利,“让咱尝试,然后又不给结果。”

    邱天难得这么有耐心地劝慰,顺道给他灌了一碗“鸡汤”。

    “没关系,过程同样重要。”

    话音刚落前方传来一声嗤笑,接着是周敏冷嘲热讽的话音,“就是,选不上不要紧,重在参与嘛。”

    听她这么说,徐国明气不打一处来,“有你啥事?”

    周敏眨了眨眼,神情几分无辜,“你干嘛那么生气?我也没说什么吧?”

    “没说什么?”徐国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那你刚才逼逼叨叨是在放屁?”

    周敏瞪大了眼睛,似是不相信这么不留情面的脏话针对的是她,“你、你……你怎么骂人?”

    “不想挨骂就闭嘴,一个破关系户跟我这儿废话。”

    周敏紧紧咬着嘴唇,眼中霎时聚起一团泪花。

    邱天冷眼旁观,看得出其实周敏原本是想看她的笑话,那句风凉话嘲讽对象也是她。可周敏忘了这次的新闻采编是她和徐国明一起做的,徐国明平时虽乐乐呵呵看上去很喜庆,但却是点火就着、翻脸不认人的的脾气,周敏偏挑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来拱火,肯定是讨不到好果子吃。

    因为这事,冷主任觉得过意不去,把邱天和徐国明喊去安抚了好半天,邱天因了解新闻发展的历史走向,故此并不觉得什么,毕竟即便是舆论相对公开和自由的时代,很多新闻也不见得是一定会公开的。

    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他们也该返回学校参加考试,离开新闻部前,冷主任再度找到她,问她寒假回不回家,有没有意愿找一份家庭教师的工作。

    邱天自然一百个愿意,问道,“需要辅导的是什么样的孩子?”

    冷主任见她似是想接这活儿,一脸大喜过望,“是个读高一的男孩,听说很聪明,但是有点……顽皮。”

    邱天思忖着点了点头,心里大体有了数,猜测这孩子大概不是一般顽皮,正想拒绝的时候,冷主任又开口道,“他家条件不错,给出的时薪不低,你可以考虑一下。”

    好吧,邱天承认她被“时薪不低”这句话打动了,毕竟钱财无罪,不能跟钱过不去不是?

    “那找个机会先见一见吧。”她说,“找家教这种事也得合眼缘的,万一人家看不上我呢。”

    冷主任一听这话就哈哈大笑起来,直说“不会不会”“谦虚谦虚”。

    ###

    寒假开始,邱天等了两天也没等到约见的消息,听冷主任说那男孩跟家里讲条件,要想给他找家教,得先带他出去好生旅游一番。

    这不,人家全家乘飞机去海南岛了。

    邱天只能等他们回来才能见面,虽有些无语可又乐得清闲,趁着有时间,她独自乘车往陆丰年那儿去了一趟。

    然而这一次,陆丰年不是一个人,有个女孩子在他旁边站着。

    邱天下意识打量那个女孩,只见她微丰的身材,低眉顺目地连头都不敢抬,一打眼看过去似是中等之姿。旁边另有两位中年妇女,一边含笑看着这对男女,一边喜滋滋地说着什么。

    邱天心里咯噔一下——

    这场景很难不让她往“相亲”上想……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