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这个猜想令她跟闷了一壶老白干似的,一下子上了头,邱天脑袋一热闷头朝他们走过去。

    俩妇女正站在办公室外的空地处聊得好好的,冷不丁看到一个顶漂亮的女孩子雄赳赳气昂昂迎面走来,两人一时摸不清头脑,不约而同停止话音。

    两道滔滔不绝的声音戛然而止,且目光都看向同一个地方,陆丰年原本侧对着路站着,此时下意识转头,却正正对上邱天皱眉冷目的模样,陆丰年一愣,再看眼下自己身处的局面,顿觉有些尴尬,与此同时,又有种极其微妙的如释重负的感觉。

    紧接着,他根本未作思考,提步朝邱天走过去。

    那个低眉顺目的女孩觉察到身边人的离席,也顺势扭头看,却见原本正跟她相亲的的男子正朝一个天仙似的女孩快步走过去。

    “你怎么来了?”陆丰年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邱天的视线,他似是仍有些尴尬,拿手背蹭了蹭鼻梁。

    两人的距离使邱天不得不仰起头才能与他对视,可她心情不爽,只把眼睛朝上看,这副样子再配上她冷着的脸,像极了翻白眼。

    “我打搅你了是吗?”

    陆丰年一愣,“……没有。”

    邱天还是那副样子和眼神,“你们在干嘛?”

    “……”

    陆丰年嘴张了张,下意识转身朝那三个人望去一眼,接着快速转回来再度对上邱天的视线,似是不习惯她此时的眼神和表情,陆丰年清了清嗓子,“就闲聊几句。”

    “闲聊?”邱天顿了顿,直接把推测说出,“我看你是在相亲。”

    陆丰年一噎,随即失笑道,“这你都看的出来?”

    邱天不说话,只抿唇瞪眼盯着他。

    陆丰年由着她看了一会儿,最终几分无奈的败下阵来,“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人打发走。”

    听他这么说,邱天不觉松了口气,嘴上却道,“不再聊聊了?”

    “啧。”

    #####

    打发走了那三个女人,陆丰年招手喊她进屋,邱天仍冷着一张脸站着没动。

    她心里别扭极了,为自己的失态。

    可是刚才她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情绪使然,再理性的思考都跟不上拈酸吃醋的行动。然而陆丰年的相亲对象一离开,刚才蛰人眼睛的画面消失了,邱天也随之跳出了那股情绪,她终于觉察到不妥,也恍然意识到这醋吃的是多么没道理。

    说白了陆丰年只是她的同乡好友,还是对她有恩的人,她不是他的谁,凭什么拈酸吃醋?又凭什么对他释放自己的酸情绪?

    而且陆丰年已经二十六了,在这个年代是早该成家的年纪,相亲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情,她有什么资格阻拦?

    可是……

    邱天无力且挫败地闭了闭眼,她相信如果下次再看到这样的情景,她仍会控制不住。

    另一边,陆丰年见她站着不动,不禁摇头失笑,随即妥协似的慢慢踱步过来。

    “还得我来请你?”他笑道。

    邱天抿了抿唇,待他走近,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开口问,“丰年哥,你是不是快结婚了?”

    陆丰年惊呆似的睁大了眼,半晌才眨了几下,“我结婚?跟谁?”

    邱天尽量平静地看着他,尽量用平常的语气道,“刚才那个不是你的相亲对象吗?”

    陆丰年再度被噎住似的,随即叹息着摇头,“哪儿能见一面就结婚?”

    邱天心里咯噔一声,“那多见几面咯?”

    陆丰年却似乎不想聊这个话题,转而道,“你不冷啊?走,进屋。”

    在外面站了这么半天,她确实觉得很冷,可心里的凉意更甚,随陆丰年朝办公室走的路上,她脑子里乱哄哄的,突然又愣怔怔地问了一句,“你这么着急结婚吗?”

    “什么?”陆丰年脚步顿住,转身,皱眉看着她。

    邱天也抬眸看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觉得陆丰年的目光中依稀透着一股冷意。

    “你……怎么了?”

    陆丰年沉默须臾,低叹一声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个年纪就该结婚?”

    邱天当然不这么觉得,她轻轻摇了摇头,“结婚从来都不是必须的,也不存在应该不应该。”顿了顿她继续道,“不过俗世的思想大多认为成家立业、养儿育女是人生大事,一般人一到适婚年龄,身边就有人开始催婚催孕了。”

    这几乎是放在哪个年代都皆准的定律。

    “小小年纪懂得倒是不少。”陆丰年敛着的眉头松缓些许,倏忽笑了一声,说是笑,又有几分像是叹息,“说的对,总有人跟着瞎着急。”

    邱天一怔,几分疑惑,“丰年哥,难道……也有人催着你结婚?”

    转而一想,应该不能吧?陆爷爷都去世了,谁还会催他?

    陆丰年看着她,目光微顿,沉默须臾却没回答她这个问题,只道,“进屋吧,再吹会儿冷风你该感冒了。”

    “……哦。”

    邱天木偶似的跟他进屋,脑子里嗡嗡响。

    办公室里只有一张椅子,陆丰年手头还有些事要处理,只好让邱天先坐在床上。邱天心里乱,让坐哪儿她便坐在哪儿。

    陆丰年忙了一会儿才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敲着脑门转过身来,“刚才被你打岔打我都忘了问,你来找我什么事?”

    邱天正盯着他的背影发呆,冷不丁人转过来,她的目光一时没转换,还是怔怔的,心里的话随之脱口而出,“想见你就来了。”

    话音一落,两人都愣住了。

    邱天脑子里鸣蝉似的啸叫了好一会儿,突然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莫名的勇气,懵里懵登,眼睛一闭,照着陆丰年的嘴就堵了上去。

    他的唇有些干,也有些凉,大概和她的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此时她已经完全没有时间的概念,只觉臂膀被一双有力的手握住,停顿片刻,才猛地将她推开。

    邱天睁开眼,对上一双混乱的、黑沉的眸。

    “你往哪儿撞?”他的声音和他的呼吸一样,克制而低沉。

    我撞你个鬼!

    一不做二不休,也别管是不是时候了,邱天直视着他说,“这不是撞,我是在亲你。”

    “……”

    陆丰年眸中闪过无数情绪,他眉头紧锁,似乎极致隐忍着什么,低声吼道,“你发什么疯?!”

    “我没发疯。”

    “没发疯你撞上来?!”

    “我都说了那不是撞,是亲!”邱天再度强调。

    “……”

    陆丰年皱眉使劲闭了闭眼,鼻息间呼吸沉沉。

    “我不想瞒着你了,”她知道时机不成熟,可她不想等了,“陆丰年……我喜欢你,我不想看你和别人相亲,更不想看你和别人结婚。”

    “如果……”她顿了顿,突然觉得有些委屈,声音细微颤抖,“如果你一定要跟一个人结婚的话,不如跟我。”

    陆丰年连带着椅子猛地后退,椅脚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刺啦”声,“胡说什么?!你还是个孩子!”

    “我不是孩子!”邱天坐在他的床上,上身挺直,“你看到了,我已经读大学了。”

    “可你才十七。”

    “我上户口的时候年龄写大了,十八岁半。”

    陆丰年错愕地看着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说,“那也不行!简直胡闹!”

    “怎么胡闹了?我喜欢你,你也想结婚,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陆丰年愣愣地眨眼,某一刻仿佛认可了她的逻辑,可他很快又摇头拒绝,“你可拉倒吧,你……”他拿手比划最初见到她时的身高,随即气急败坏地起身走到一旁,“这绝不可能!”

    “陆丰年!!”

    邱天也猛地站起来,红着眼睛凝望着他,“你宁可相亲跟一个不认识的女人结婚,也不愿意跟我是吗?!”

    陆丰年眼倏地睁大,嘴动了动,说不出话来,在这之前,他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可此时他仿佛不确定了。眼前的女孩,他那么熟悉,又那么珍惜,他是货郎的时候,她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黄毛丫头,他参军归来,她已然亭亭玉立……后来她考上了大学,愈加美丽而独立。

    自从多年后的再度相逢,说句不要脸的话,他心中产生过好几次令自己都不齿的绮念,可他始终觉得那是他一个人的事,面对这么美好的人儿,作为男人,这些心理和反应虽禁忌可也是人之常情。

    可此时他绮念中的那个女孩就在他面前,对他说着这些令他无法招架的话,陆丰年承认自己在不断动摇,可他始终无法过去心中的那道坎。

    “咱俩……不合适。”良久,他低哑的声音传来。邱天揉了揉眼睛,视线中的男人低垂着眉眼,在对她说着拒绝的话。

    他,拒绝了她。

    邱天心里仿佛塞进一整团沾满水的棉花,又湿又沉且闷不透气,她用力挤出一丝笑,没说什么“祝你幸福”之类的慷慨言辞,却只说一句,“知道了,那我走了。”

    她推门出去的时候,陆丰年才恍然反应过来,提步跟上去。

    邱天没有回头,低声道,“再见,丰年哥。”

    陆丰年心里揉成一团乱麻,没有任何头绪,理智上该让她走的,可情感上却莫名不安,他担心,担心她再也不会来了,虽然在北京,这也只是她的第二次造访。

    两人相识这么多年,说起来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可他却记得她的每一个样子,只因她住在他过往的生命里。

    若她真的不来了,是不是也意味着她将脱节于他的生命,过往那一段炫彩如虹的记忆,也将戛然而止了呢?

    “邱天。”

    鬼使神差地,他喊住了她。

    邱天脚步顿住,却并未回头,“还有事吗?”

    陆丰年手心收紧,又默默松开,轻声道,“以后有什么事……可以再来找我。”

    “其实没什么事的,我都可以解决。”

    “……”

    陆丰年胸口像挨了一闷棍,脚步错动往前走了一小步,又倏忽停下,“那过年的时候你……”

    “我也可以自己过的,没关系。”她说。

    陆丰年被噎得难受,可又被堵得无话可说,这不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吗?他无声地苦笑一下。

    良久,邱天转过头来,对他轻轻笑了笑,“你不用觉得抱歉,强扭的瓜不甜,我懂这个道理,你不喜欢我,我不会强求的。”

    陆丰年眼眸倏地张大,脱口而出,“不是,我没有不喜欢你。”

    果然吧!!

    邱天面上平静,心里雀跃极了,刚才她亲上去的时候就感觉到了,这个老男人闷骚着呢!

    第62章

    邱天清了清嗓子,仰头稍稍掩下窃喜和暗爽的情绪,偶然瞥见湛蓝如洗的天空,只有几片白云悠悠霸占着。

    今天的天气原来这样好。

    她收回视线,重又望向陆丰年,他看上去几分无措,似乎又带着些许懊恼。邱天静静凝视,没有开口。

    良久,陆丰年低叹一声,走到她面前。

    “邱天。”男人刚开口的声音有些哑,他下意识清了清嗓子道,“你、你就像我亲妹妹一样……”

    我去你的!憋半天就憋这么个屁!

    “所以呢?”她心霎时又凉了回去,目光随之转冷。

    陆丰年逃避她的眼神,无意间舔了舔嘴唇,倏忽想起唇上之前触碰过什么,心中一窒,扭头看向一侧。他不知道该怎么表明自己的心意,对于邱天,陆丰年心理很复杂,喜欢是肯定的,却也是克制的,与此同时一种禁忌般的犯罪感始终萦绕于心,毕竟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她还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

    “我大你太多……”他哑声喃喃道。

    “九岁而已,哪儿多了?”

    细算的话她两世的年龄加起来妥妥的老牛吃嫩草好嘛?

    陆丰年愣了愣,瞠目结舌。

    趁着他发蒙,邱天继续给他洗脑,“我三叔也比我三婶大八岁,他们结婚后感情可好了,还有我大伯和继伯母……”

    呸,这俩就算了,反面典型。

    “年龄根本不是问题,而且……”她顿了顿,抬眸瞥他一眼,“你说过等我到了十八,要是不嫌你老,你就娶我当媳妇……我一点都不嫌你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咱俩都是老牛吃嫩草。

    陆丰年眼睛睁得老大,说话都结巴起来,“我、我……啥时候说过这话?”

    “你说过,”邱天仰着头帮他回忆,“我刚上小学那阵,你忘了?你还送我一支铅笔。”

    愣怔须臾,陆丰年猛地记起往事——那已是许多年前的事,彼时邱天刚上小学,而他也不过十六岁,愣头青的年纪,喜欢开玩笑,那时的邱天可爱、善良,给了他许多家人般的慰藉。

    然而他怎会想到,一个七岁的小女孩会把这种玩笑记那么深,那么久。

    “玩笑的话怎么能当真?”他似乎有些心虚尴尬,讪讪移开视线。

    “可我当真了。”

    “……”陆丰年噎住似的,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邱天将他的犹豫和挣扎全然看在眼里,迟疑须臾,心想眼下他大概是真的转不过那道弯,反正今天亲也亲了,话也说了,让他先慢慢消化消化吧。

    “丰年哥,我知道我很唐突……我其实也完全没有准备,如果不是今天碰巧遇见你相亲,我大概还会继续等……”说着说着,邱天便有些委屈起来,“我不想强迫你,可我也不想让自己后悔。”

    陆丰年心里有股说不上来的滋味,乍听到她的话,觉得很疼,可紧接着却又似是一种难言的胀满,仿佛充斥着即将满溢的蜜糖。

    “丰年哥,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她说。

    陆丰年有些傻眼,似是完全没料到情意绵绵的告白之后,会跟着一句突如其来的告别。

    “你……”他仍不知道该说什么,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仿佛无处落脚。

    邱天笑了笑,冲他摆手,“再见丰年哥。”

    丰年年讷讷地舔了舔唇,“那我送送你。”

    “不用。”

    他还是跟了上来,邱天却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不许跟着我,再跟着我就亲你了!”

    陆丰年心里砰的一声,傻愣愣僵在原地。

    邱天捂着嘴笑出声,趁着他发愣,转身走了。

    纯情老男人啊,小火慢慢炖吧。

    把憋了这么多年的感情一吐为快后,邱天顿觉心里卸下了一块大石头,这天晚上她睡得格外香甜。

    然而另一个人却失眠了一整夜,随后几天,这个人又添了个多梦的毛病……

    当然,这些异样邱天是不会知道的。

    ######

    一周后,冷主任一个电话打到北大值班室,说续先生家旅游回来了,邀请她第二天见面细聊。

    邱天一时没接上茬,随即反应过来所谓“续先生”便是她要辅导那家孩子的家长。

    第二天邱天先乘车来到新闻部和冷主任汇合,两人在路边闲聊着等了一会儿,便见一辆红旗轿车驶来。

    冷主任招呼她上车,司机直接把他们带到西城区的一处四合院内。

    其实刚才乘车的时候她就觉得纳罕,此时再看这么一处宅子,心中便愈加确信,这家人非富即贵,大概率不是她能伺候得了的。

    邱天心中萌生退意,但是来都来了,先会一会再说吧。

    这是一座三进的院落,司机引着两人朝里走去,到达正房门口敲了敲门,里面有人应声,司机垂首打开门,邱天便看到一位倚坐在案几旁的相貌端庄秀美的妇人。

    “来了?”她在斟茶,分神抬起一双浅浅含笑的眸子。

    “续夫人,我把小邱带来了。”冷主任颔首笑道。

    这位续夫人目光随之望向邱天,笑意更甚,“早就听说了这位女状元,今天终于见到了,没想到长得竟是这么美丽。”说着款款起身招呼,“快请坐。”

    邱天很难拒绝这样的礼遇,笑着躬身,“续夫人过奖了。”

    两人分别入座。

    续夫人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为邱天斟茶后便表明了意图,“我家那小子聪慧是极聪慧,可就是顽皮得紧……如果小邱老师愿意的话,还请费心了。”

    邱天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这才刚见面,还没说几句呢,就这么草率的把人托付了?

    “我觉得最好还是先跟令郎见一面,毕竟要辅导的是他,如果他本人不接受,我想我也很难帮上忙。”

    “他肯定同意的,”续夫人道,“我了解我儿子。”

    “可是……”

    “时薪好商量。”说着她报出一个数目。

    邱天心里倒吸一口气,心道果然是大户人家,够大方,不得不承认,她狠狠动摇了——原谅她在这个年代生活得太久,都忘了做有钱人的滋味。

    续夫人继续“金钱攻势”,“如果我们续锋在月考中成绩有所提高,我还会额外给小邱老师一笔酬金。”

    “……”

    邱天心中的天平狠狠倾斜。犹豫过后,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很快做出决定:这活儿本仙女接了。

    感情上失意,挣钱的事业总得拾起来,跟钱过不去那是傻子。

    再说了,东边不亮西边亮嘛!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她点头笑道。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第二天邱天就正式“上岗”了。

    还是那座三进的四合院,这次续夫人将她领到一隅的书房,敲了敲门,里面传来懒散至极的回应。

    “进来呗。”

    续夫人打开门,里面一派窗明几净,而一位少年正懒洋洋窝在椅子上,见到来人,他动都没动,直把眉眼轻掀一下。

    “续锋,小邱老师来了,快起来叫人。”续夫人提醒道。

    续锋夸张地长叹一声,这才慢慢悠悠起身。

    邱天默不作声打量着他,只见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个子抽条似的又瘦又高。不知为何,她莫名想起初见时的陆丰年。彼时陆丰年仿若自水墨画中走来,而他本身融入画中,意境是那么隽永而幽远。

    然而眼前的少年却是一副没骨头的样子,晃荡着走到她面前,见她表情愣愣的,竟嗤笑一声道,“这就是北大的高材生,怎么木木登登的?”

    邱天一噎,微不可查皱了皱眉。

    续夫人赶紧走上前,温和地提醒他注意礼貌,转而对邱天说,“锋儿是在开玩笑,小邱老师别介意。”接着又对续锋介绍,“这位是小邱老师,以后你跟着小邱老师好好学习。”

    续锋把邱天自上而下打量了一番,随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开什么玩笑,她这才几岁啊?我瞧着还没我大呢。”

    邱天轻描淡写地回望着他,不冷不热的语气道,“我在学校里确实是年纪最小的,但不妨碍我能当你的老师。”

    续锋似是被她不符合年龄的淡定惊到了,愣了一会儿才“切”了一声,扭头对续夫人说,“妈,你找的这小丫头靠谱不靠谱啊?我咋瞧着还不如头几天那老阿姨呢?”

    续夫人一愣,对着邱天讪笑几声,随即将续锋扯到一旁,母子俩不知耳语了几句什么,再转过来时续锋看上去就没那么咄咄逼人了。

    续夫人客套地堆起笑,“小邱老师,我就不打扰你们学习了。”说着便关门退了出去。

    续夫人一走,这位大少爷便又瘫回到椅子上,那架势很显然是在跟她示威。

    邱天走到她面前,仍是淡淡的语气道,“我听你妈妈说你很聪明,只是不用心,但是恕我直言,我一点没看出你聪明来,至少比我差远了。”

    续锋眉头拧成疙瘩,忍气瞧她一眼,继续把她当空气。

    “不过还有句话叫勤能补拙,你才初二,要想考上一所满意的大学,现在勤加努力倒也不算晚。”

    语毕,她听到续锋的抽气声,知道这小子肯定气坏了,邱天心里暗暗发笑,话音却依旧平平淡淡,“所以……你是想现在开始呢?还是等会儿再开始?”

    “刺啦”一声——椅子腿和地面摩擦的声音。

    怒气满满的续大少爷幅度极大地给自己换了个坐姿,但总体而言还是瘫坐着,他拒绝回答,可不友好的目光却再明显不过。

    “行,明白了。”

    邱天自言自语着点头,随即左右看了看,从旁找了个板凳坐下来,她反正是带着书来的,一点都不怕无聊。

    房间里安静极了,只偶尔传来邱天翻动纸张的声响,以及某位少爷因坐着不舒服而发出的扭动声。在这安静之中,连挂钟秒针的走动声都变得突兀。

    时间一秒一秒溜走。

    不知过了多久,邱天再度听到椅子摩擦的声响,她抬头看了一眼,却见续锋正俯身撑着桌子,皱眉瞪着她。

    哟,这是不开心了。

    她挑了挑眉,重新低头看书。

    然而,这位这位大少爷却终于舍得开口了,“你到底来干嘛的?骗钱的吧?”语气跟吃了枪药似的。

    这么重的罪名邱天可不能认,她把书放回包里,随即端坐着问,“现在可以开始了?”

    续锋一噎,气得倒吸一口气,他啪的一拍桌子怒道,“你故意的?!”

    邱天眨了眨眼,神情无辜,“没有呀,我只是充分尊重你的意见和选择,你这么大的人了,你要是不乐意,我还能强摁着你不成?”她的目光毫无矜持地在少年身上逡巡一圈,倏忽笑道,“想摁我也摁不住呀。”

    续锋被她打量得浑身不自在,又被这一笑搞得有点迷醉,差点没接上茬。

    “我、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邱天耸了耸肩,“随你怎么想,反正我按时收费,到点拿钱。”

    续锋气得直瞪眼,又去拍桌子,“你、你个妖女!!”

    少年本来拔高的音调还挺有气势的,奈何最后一个字破了音,声调不受控地直往上飙,像极了孙行者的腔调,这一声出来他自己都愣住了。

    邱天更是直接破防,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什么中二少年呀?怎么这么好逗?!

    见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续锋憋得脸通红,指着她的鼻子嚷嚷,“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邱天忍了又忍,终于勉强止住笑,她蹭了蹭眼下笑出的眼泪,“吭吭哧哧”地平息着笑意,又道,“我是妖女你是啥?猴子派来的逗比吗?”说完又忍不住笑了几声。

    续锋却不解地皱眉,“逗比是啥?”

    邱天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秃噜出一句网络用语,她清了清嗓子说,“没啥意思,不告诉你。”

    续锋气得从桌子后面窜出来,“你肯定在骂我?!”

    骂他?逗比算骂人?在日常的用法里,这个词好像顶多算是调侃或玩笑吧?

    邱天赶紧摇了摇头,“我没骂你,我现在是你的老师,为人师表怎么会骂人呢?”

    续锋感觉自己快被这死丫头噎死了,早知如此从一开始就不该跟她搭腔,不然也不会这么被动,一步错,步步错!

    然而这丫头却似乎参透了他的内心想法,竟然大言不惭地跟他吹牛,“说不过我快气死了吧?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论聪明你比我差远了,偏偏你又懒惰不好好学习,所以连对呛都呛不过我。”顿了顿,她再度切入正题,“所以……咱现在可以开始了不?”

    “……”

    这一刻,眼前的大少爷虽然没说话,但邱天仿佛听到了心碎的画外音,还有——

    K.O

    GAME OVER.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呀明天见~~

    第64章

    邱天独自一人坐在正房的案几旁,身前是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茶水。

    刚才续夫人让她喝杯茶稍等一会儿,自己则去书房找续锋谈话去了。

    邱天猜想这肯定是她和续大少爷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既然如此,她得打算好接下来的对话环节,比如——

    今天的报酬续夫人会不会付给她呢?这么大户人家应该不会耍赖吧?不过人家要是真不付钱却也无妨,毕竟她只是浪费了些时间,实际上并未付出什么脑力劳动……不对,吵架不也算脑力劳动吗?算了算了,那小子直球一个,跟他周旋也费不了多少脑细胞。

    邱天自以为慷慨地摇了摇头,觉得今天可真够玄幻的,又想到先前还安慰自己情场失意、事业得意,东边不亮西边亮之类的,这下眼瞅着两头都亮不起来了。

    思及此,她几分自嘲地笑了笑,心想挣钱哪有那么容易,过去不过是陆丰年有意带着她罢了。

    又是陆丰年……

    邱天强令自己中止心理活动,只因无论想的是什么,最后的落脚点都会莫名跑到陆丰年身上,这种感觉实在是……难以形容。

    就好像他是她心里的一个锚点,无论她思绪发散到哪个方向,最终都会归于这个点。

    约莫十几分钟的光景,续夫人回来了,不知娘俩说了啥,她看上去心情挺好的样子。

    邱天站起来准备告别,续夫人却先她一步开口,“小邱老师,小锋的学习阿姨就交给你了。”说着眉开眼笑地递给她一只牛皮纸质信封。

    这是什么节奏?

    邱天没有贸然去接,试探着问,“续……阿姨,这是今天的时薪?”

    续夫人笑了笑,直接将信封塞进她手里。

    觉察到手中信封的重量,邱天赶紧往外推,“阿姨,您好像给多了。”

    续夫人却又将信封推回,还顺势往她手上按了几下,“这是一周的时薪,你先拿着,以后咱都预付一周的。”

    “……”

    邱天眼睛倏地张大,完全搞不清状况,心道不应该啊,刚才在书房她明明把续锋气得够呛,难道这人有受虐倾向?

    “续阿姨,您确定让我继续做续锋的家教?”她得问清楚,省得万一搞错了闹尴尬。

    “当然确定了。”续夫人笑意盎然,“看得出来小锋很欣赏小你。”

    啥玩意?!欣赏?

    邱天差点给自己噎过去,心道那小子不会是藏了啥心眼,等着今后慢慢跟她过招吧?转念再一寻思,就算过招也没啥好怕的,那小子还嫩着点,和她较量,根本不是个。

    于是她毫不犹豫都接下了这份家教的工作,毕竟人家出手阔绰,连工资都给预支了。

    几天下来,这偌大的四合院邱天走得熟门熟路,跟续家的人也渐渐相熟起来。

    对她最热情的当属续夫人,其次是后几天才得见的续先生。续先生话不多,却为人和蔼,对续夫人尤其温和。夫妻俩看上去感情甚笃,偶然间邱天听见续夫人叫续先生“卫东”,而续先生则称续夫人为“岭南”。

    与两夫妻相比,续锋对她可就冷漠多了,且他的冷漠表现得极为直白,他从不叫邱天“老师”,甚至就连名字都不喊,两人的交流从来都是直奔主题。

    续锋:“这道题再讲一遍”“不想背”“下次背”“这题不会”……

    邱天:“作业给我检查”“订正”“重新做”“背下来”“读三遍”……

    习惯这种互动方式之后,邱天觉得多说一个字都是废话,而在这过程中她也发现这位脾气不怎么好的大少爷确实挺聪明,学习能力很强,一点就通。

    时间在日复一日的奔波辅导之中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农历春节,辅导告一段落,邱天放假了。续夫人得知她是一个人过年,便热情地邀请她来家吃年夜饭,邱天果断拒绝。

    人家一家子吃团圆饭,她一个外人掺和算怎么回事?再说了,跟大户人家一起吃饭肯定得时刻注意那些繁文缛节,大过年的也自然少不了说些吉利话,这哪是吃饭?简直是找罪受,好不容易得一天空闲时光,自己取悦自己多香啊,她才不乐意找不自在。

    ####

    大年三十的早上,邱天难得睡到自然醒。阳光和暖,透过窗帘缝隙映在她白皙清透的脸上,她翻了个身打算继续赖床,然而其实她已经了无睡意,赖床完全是因为无事可做。

    大过年的,学校里申请留宿的人寥寥无几,远近不一的学生大都回家团圆,邱天为了省路费早就跟家里说好了今年过年不回去。

    一个人过年,对于邱天没有那么难捱,毕竟在上一世的时空,她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生活。然而莫名地,这一次她却突然觉得失落起来。

    只因这一次她曾和陆丰年说好要一起跨年,然而却被她自己搞砸了——自从上回她对陆丰年剖白心迹之后,两人就一直没见过面,她没去找过陆丰年,陆丰年更不会来找她。

    这阵子她忙着帮续锋补课辅导,闲暇的时候还要准备隔天的辅导内容,再加上她有意拒绝回忆这件事,如此便自欺欺人地认为一切如旧。

    然而她怎会不清楚这只是可笑的鸵鸟行为,她以为把头深深埋在沙子里就能逃避一切现实,然而现实始终都是客观存在的。

    邱天仰躺在床上,视线渐渐放空,而放任的思绪也随之拼凑出陆丰年的样子。此时她不得不承认,告白后的这段不算长的日子无疑是一种难言的煎熬。

    只因她是主动告白的那一个,在这段感情里也注定是被动接受和被选择的那一个。没有回音,就代表没有希望——

    陆丰年一直都没给她回音。

    邱天的心一点一点凉下去,她甚至有些后悔,进而心生怨怼,怪就怪自己太自信,自以为是以退为进,自以为是周公钓鱼,熟不知她或许根本没看懂陆丰年,亦或许他根本就对她毫无心思,更不会配合她“愿者上钩”。

    切断几分怅然的思绪,邱天长长叹了口气,这时肚子咕噜响了几声,她终于决定起来弄些吃的。

    简单洗刷过后,邱天提着暖壶走出寝室,她打算用热水烫一烫昨天买回来的饭菜。

    外面阳光很好,可风却是冷的,邱天出门仓促忘了带手套,拎着暖壶的手被寒风吹得麻木刺痛,她不由加快了脚步。

    刚拐到主道上,邱天看到远处走来一个又瘦又高的人,那人穿一身军大衣,青葱笔直像一株白杨。

    邱天愣了一瞬,心跳随即猛地加快,她下意识停下脚步,定定看着来人的方向。

    又一阵寒风吹过,吹来一片薄薄的云,恰恰将阳光遮住,那人在邱天视线中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而她那颗激荡不已的心却缓缓地沉入谷底。

    来的人她确是认识的,只是不是陆丰年。

    是续锋。

    第65章

    他怎么来了?

    邱天压根没把续锋的出现跟自己联系在一起,还当他是有别的事,不过今天是年三十,学校里压根没几个人,他来能有啥事?

    邱天拎着暖瓶迎上去,续锋看到她先是一愣,随即摆出一张别扭脸,脚步却是停了下来。

    邱天对他笑了笑,招呼道,“好巧,大过年的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来找人?”

    续锋瞥她一眼,没有回答,视线却落在她拎暖壶的手上,明知故问道,“你去打水?”

    “嗯。”

    续锋抿唇、清嗓子,欲言又止。

    邱天把他的尴尬看在眼里,还当时自己出现的不是时候,便说,“你忙完赶紧回家吧,大过年的别到处乱跑。”顿了顿又笑道,“替我跟你爸妈拜个年,新年快乐。”说完慢步从他身旁经过。

    续锋却突然喊了她的名字,邱天一愣,脚步停下,“还有事?”

    “……”

    续锋摘下手套,带着一副嫌烦的神情小声嘟囔,“你昨天不是给他们拜过年了吗?”

    邱天有点无语,心道这孩子是不是有点彪,这不就是客套一句嘛,这孩子倒是实诚,直接给她捅破了。

    “吉利话不嫌多,你不想说就算了。”转而又问,“还有事吗?没事我打水去了。”

    续锋神情微滞,别扭地瞟她一眼,半晌闷出来一句,“你、你是孤家寡人吗?”

    邱天皱眉“啧”了一声,语气不虞,“大过年的会不会说话?”

    续锋低头抠手套,“……那你干嘛不回家?”

    “省路费。”她直言。

    续锋倏忽抬头惊讶道,“你这么穷!?”

    “……”

    这小子当真是不会说话,邱天白他一眼,毫不迂回地说,“不穷能给你家教?”又耐着性子问,“你来到底干嘛的?不会是来找我的吧?”

    续锋倏地睁大眼睛,连连摆手摇头,“不是,我才不是来找你。”

    “嗯?”

    邱天微眯着眼,使劲打量他欲盖弥彰的表情,直把续锋看得恼火,大声嚷道,“看什么看?!”

    谁料邱天完全不给他迂回的空间,“啧,你的表情和说辞让我确信……你就是来找我的。”

    话音一落,续锋下意识又要否认,邱天食指抵唇“嘘”了一声,“语言上重复强调,外加否认动作的叠加,恰恰说明你心虚。”

    续锋瞠目结舌,此时连否认都不敢,只是憋屈地呆站着。

    邱天对着他的脸探究地看了一会儿,随即哈哈笑起来,“逗你玩呢,行了,我打水去了。”

    然而刚走几步,续锋又喊住她。

    邱天无奈地翻他一眼,“大少爷,你还有啥事啊?”

    续锋吭哧了好一会儿才坦言道,“我去找我同学……顺路过来看看你,你不要多想,我就是觉得你自己一个人过年挺、挺可怜……”说完把手套往邱天手里一塞,快速瞥她一眼,“借你戴。”

    少年兀自说完扭头便跑,只留邱天留在原地风中凌乱,她低头看看续锋留给她的手套,隔了好一会儿,倏忽笑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真是别扭又可爱,明明想表达关心,却偏要给自己的行为点缀酷酷的外衣,而他略显别扭的善意,邱天当然领情,她看着续锋跑远的方向扬声喊,“续锋,新年快乐!”

    少年并未回头,却将手高高扬起,使劲挥了挥。

    ######

    午后三点,邱天正在桌前看书,伍秀华突然来了,一进门便急火火地直奔桌前,“我就知道你在,赶紧收拾收拾跟我回家吃年夜饭。”

    邱天一愣,接着连忙拒绝,“不用了秀华姐,我就不打扰了,等明天我去你家拜年。”

    伍秀华却拉着她的手说,“快来吧,大过年的你一个人多孤单,家里就我们三口,老人都不在了,你来了我们也热闹。”

    邱天还是犹豫,伍秀华佯装板起脸来,“你这孩子,姐特意来请你,请不动呀?”

    “可这实在是……”

    “没啥可是,你姐夫手艺好着呢,不比你在宿舍吃冷饭强?”

    说着直接将邱天从椅子上拽起来,邱天只得笑道,“那就叨扰了。”

    伍秀华:“叨扰啥,我跟你说,我家你姐夫是厨子,炒了好几个菜。”

    “那我今天可有口福了。”邱天觉得心里暖暖的。

    然而她没想到,她前脚离开,陆丰年后脚便来了,两人打了个时间差,刚好没有遇见。

    陆丰年填来访登记的时候,跟保安大爷聊了几句,问他寒假留宿的学生多不多。

    大爷想都没想便答道,“没几个,都回去过年了,就连学校最小的那姑娘都走了。”

    陆丰年笔端一顿,抬头,“大爷,您说的姑娘是不是叫邱天?”

    大爷点头,“就是她。”

    陆丰年眉心拧起,忙问,“您确定是邱天?”

    大爷眼睛瞪圆,“哪能不确定?!那孩子我熟着呢,认不错。”

    留宿的学生不多,邱天因为做家教的缘故每天进进出出,又是个极有礼貌的漂亮孩子,是以大爷对她很有印象。

    听他这么说,陆丰年慌忙放下笔,“大爷,她啥时候走的?自己走的吗?”

    “刚走没一会儿,一个女的骑车带着她,俩人说说笑笑的。”

    “那您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这我可不知道,人家跟我说不着这事。”

    “……”

    陆丰年眉心微蹙,思忖须臾,自语道,“那我在这儿等等她。”

    大爷端着茶缸子呷了口水,热心地说:“坐下等。”

    “哎,谢谢。”

    午后阳光清冷,日影一点点西斜,陆丰年抬腕看了看表,已经四点半了,邱天还没回来。

    大爷打量他的表情,似是看出他逐渐叠加的担忧,笑问,“你是那小姑娘的……叔叔?”

    陆丰年一噎,几分尴尬,他抬手耙了耙被风吹乱的头发,又在脸上抹一把,讪笑着说,“不是。”

    年关太忙,荣昌新地又发生了圈地盘的聚众冲突事件,他处理纠纷忙得脚不沾地,今天好容易腾出空来,连胡子都没刮就火急火燎赶来了,眼下被大爷一问才意识到自己的狼狈。

    大爷又问,“那你是她哥?”

    陆丰年叹了口气,心道也算吧,便点了点头。

    大爷继续发扬热心和八卦的风格,“你那妹妹长得太好看了,多少小子惦记呢,可得看紧点。”

    陆丰年愣住,心里又酸又苦,一时说不上啥滋味。

    大爷踱了几步,看着路的远方自语道,“这是上哪儿去了,咋还不回来?别是去旁人家过年了吧?”

    一听这话,陆丰年猛地抬眸,提着一口气急问,“去谁家?”

    大爷淡定地瞥他一眼,“别急,我看着她是跟个女的走的,没准儿是亲戚?”

    “应该不能,”陆丰年愈加担忧起来,“她在这儿没别的亲戚。”语毕突然记起邱天说过她室友之中有一个家住本地的,便问,“会不会是她同学?”

    大爷两个巴掌一拍,点头,“好像还真是!我说看着眼熟。”

    陆丰年这才松了口气,抬头看看天色,猜想邱天今天多半是要留在同学家了……也好,至少她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日头西斜,余晖清冷,陆丰年骑着自行车离开。

    第二天一早邱天才回来,门口大爷已经交班换人,是以没人告诉她有个男人找过她,且还等了许久。

    年后几天她很少出门,陆丰年那边又被各种糟心琐事绊住了脚,压根腾不出空再过来一趟,而保安大爷记性欠佳,早忘了除夕那天的插曲,于是陆丰年空等未果的事便像一团浮云一般被风吹散了。

    之后,邱天一连几天往续锋家奔波,帮他预习新课,理清知识结构,接着她也要准备开学了。

    然而就在开学前,邱天突然收到一份来自凌源乡的电报,其中内容令她惊出一身汗——

    家中有丧,速归。

    邱天赶紧托伍秀华帮忙请假,随后便急火火地去买了时间最近的火车票。

    一路奔波她脑子里乱极了,电报内容含糊,但丧事却是确切的,只是……谁的丧事却并未言明。

    邱天脑中闪过一张张熟悉的脸,她不断猜想,心也随之不断揪紧,又不断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她害怕死去的,是她在意的人。

    她彷徨无助,甚至不敢猜想那个人的名字,生怕应了不该应的验。

    第66章

    傍晚,邱天抵达菱水县城,末班车已经停运,她只得在招待所暂住一晚。

    第二天她想赶早班车回乡,可又起得太早,且得等一会儿。

    冬日的清晨冷得滴水成冰,此时邱天又是饥肠辘辘,便想着先去买些热乎的,边吃边等车。

    七十年代末期,做生意已经被默许,小商小贩渐渐多了起来,路边有人在卖包子,还有人在卖烤红薯,邱天饿极了,一样买了一个。

    付完钱正要返身往车站走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邱天应声转身,见到来人,微微发愣。

    “许伟哥?”

    许伟见到故人满眼惊喜,举步迎上来,“我说这小美女咋这么眼熟,仔细一看还真是你!”转而又问,“怎么快开学又想着回来了?”

    邱天便把家里的事告诉了他,许伟一听便说,“我送你回去,等着,我去开车。”说着风风火火地跑开了。

    邱天根本来不及说话,只得找了个避风的地方等,顺便把早饭吃了。

    很快许伟骑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来到她面前,脚撑地面,捞起一个头盔递给她,“走吧。”

    邱天接过头盔,愣了几秒才想起往自己脑袋上扣。

    这大冷天的坐摩托车,冻不死人吧?

    ……算了,好在这玩意够快,就别挑三拣四了。

    抵达北角村的时候,邱天已经冻得上下牙打颤,她没时间跟许伟客套,且家中有丧,也不好把人往家里请,只好仓促地道了句谢,便急忙往家里赶。

    大门是半掩的,邱天的心却是悬着的,她立在门口好一会儿,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门。

    院子里的人应声看过来,邱天惴惴的目光从他们脸一一扫过,大姐、邱玉珠、恩赐都在。

    看到她,大姐第一个反应过来,惊呼道,“妞妞!你回来了!?”

    恩赐也突然醒神一般呼喊,“四姐!妞妞!!”

    邱天快步走到姐弟面前,忙道,“我收到电报就回来了,电报里只说有丧事……是谁?”

    邱玉珠回答,“是大伯。”

    邱天愣了愣,喃喃道,“原来是大伯……”

    悬着的心倏忽落了地,邱天有些难过,可坦白来说却并无过于悲痛的情绪。邱东山虽说是她大伯,两家也是前后院住着,可她与大伯关系实在算不上多亲近。

    大姐打破沉默道,“爹娘他们都在大伯家呢,妞妞你也过去看看吧。”

    邱天答应着,由大姐陪着走出家门。

    “大姐,”邱天忍不住问,“大伯怎么死的?”

    大姐默了默,低叹一声,“肺炎,一直拖着没当回事……”

    “伯母不是一直都在找人给他治吗?”

    大姐转头看她一眼,无声地摇了摇头,话及此,两人已经走到大伯家门口,大姐上前推开门,邱天看到院内搭起的草棚,草棚中一口简陋的骨灰盒,大伯已经火化了。

    邱南山最先看到她,提醒道,“邱天回来了。”

    邱北山和刘爱花随之看过来,邱北山眼神疲惫,强撑着对她点了点头,刘爱花指着棺材对她说,“来的正好,快给你大伯磕个头。”

    死者为大,邱天沉默着走到骨灰盒前,正要俯身跪下去,邱北山却道,“鞠个躬吧。”

    邱天迟疑须臾,俯身深深鞠了一躬,再度直起上身,却见刚从屋内走出来的人,不是别的,恰是徐梅,她穿一身黑沉的衣服,手上却拎着一个鲜艳的红包袱。

    “回来了。”她冲邱天浅浅颔首,随即对众人道,“那我就先走了,诸位辛苦。”

    邱天不明所以,扭头看大姐,大姐仍对她摇头,示意她别问。

    没有一个人给徐梅以回应,可她还是走了,而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落在那口棺材上。

    邱菊是在徐梅走后才回来的,她破口大骂,骂天地不公,骂人心不古,骂徐梅不得好死。

    从她断断续续的话中邱天得知,大伯患病期间,徐梅名义上是去给他拿药治病,其实每每都是在跟那赤脚医生厮混,而大伯早就知道妻子的奸情,他早就不想活了。

    大伯一生两段婚姻,第一段没走到头,妻子就去了,第二段也没走到头,他草草而终。

    除了这座破败不堪的房子和院子,他什么都没留下。

    #####

    伯父下葬时,邱天见到了邱玉环,她胖了不少,整张脸跟浮肿了似的,邱天差点没认出来。

    见到邱天,邱玉环习惯性摆出一副刻薄不屑的样子,阴阳怪气地说,“哟,大学生回来了。”

    邱天心里厌恶,可眼下的场合她不想跟邱玉环起冲突,便默不作声地走到一边去。

    可是邱玉环偏偏专门往她身边凑,嗤笑着说,“从大城市回来就是不一样嗨,都不会正眼看人了。”

    邱天停下脚步,正色看着她,“你有话直说,别阴阳怪气的。”

    邱玉环吊梢眼一扬,理所当然地说,“前头我生金宝的时候你没回来,这下你回来了,是不是得表示表示?”

    邱天一愣,“金宝?”

    邱玉环霎时喜笑颜开,邀功似的语气道,“我给你生了个大外甥,你这做小姨的可还没随礼呢。”

    啥玩意?给我生??

    邱天懒得细究她话里的逻辑,但却参透这人是想从她这儿讨便宜。

    “你没事吧?你生的孩子又不随我姓。”

    简直有大病。

    邱天懒得理她,紧走几步去追上前面的三叔,刚才说好了她要一起去看米兰。

    米兰刚生了宝宝还没出月子,三叔把她照顾得很好,母女俩都白白嫩嫩的。米兰见到邱天别提多高兴了,拽着她问了许多问题,而多数问题都绕不开北京。

    邱天知道,她大约是想家了。

    默了默,邱天看向襁褓中的婴孩,笑着说,“北京城太大了,我到现在都没好好逛过,米兰姐,等孩子大些,让三叔带着你一起来北京,你带着我们好好逛一逛呗。”

    米兰愣了一瞬,眼中闪出光彩,转眸去看邱南山,后者微微点头,紧接着却对邱天皱眉道,“叫三婶,整天胡喊八喊。”

    邱天吐了吐舌头,笑嘻嘻改口,“三婶儿。”

    这时米兰身畔传来宝宝的几声哼唧,邱南山赶紧过去抱,米兰笑道,“瞧你急的,她刚吃饱不用抱的。”

    邱南山坐在床沿,俯身看着宝贝闺女,“那她哼唧啥?”

    “谁知道呢,”米兰轻声说,“可能在做梦吧。”

    “这么小就会做梦了?”邱南山显然不相信,转而问邱天,“邱天有文化,你说说她哼唧啥。”

    邱天瞪起一双溜圆的大眼,直说,“这题超纲了,我不会。”

    邱南山“啧”一声,“我还以为大学生啥都懂。”

    “人家邱天才多大,哪知道养孩子的事。”说着米兰拉起邱天的手,“正好你回来了,给你妹妹取个好听的名,你三叔想了好几天,取的名我都相不中。”

    “三叔都取了啥?”

    米兰瞥邱南山一眼,嗔道,“反正都不好听。”

    她这么说邱南山不乐意了,“咋不好听?爱兰不挺好?”

    “哎呀!”米兰抻着身子去捂他的嘴。

    邱天笑看着两口子的互动,心里却将名字连着姓默念一遍:邱爱兰。

    “…………”

    好嘛,名字里还有这玄机。

    她噗嗤笑出声来,心道三叔现在可算是解开封印了,这名字虽然显得很有年代感,可也兼具表白功能啊。

    再看米兰,她的脸早就红透,攥拳捶在邱南山胸口,怪道,“都说了不要这个名字,你烦人不烦人?”

    邱南山刚才一时没留意才把夫妻俩玩笑时取的名字说了出来,此时他也有点尴尬,面红耳赤道,“那、那还是邱天取吧。”说完扭头便走了。

    邱天见米兰实在难为情,便没再调侃,转而问,“真让我给取名字?”

    米兰点了点头,“当然是真的。”

    邱天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不用客气,但是你可不要取些奇奇怪怪的。”

    “放心,咱是文化人。”

    说着两人不约而同笑起来。

    邱天略想了想,思忖道,“叫……邱念安怎么样?”

    米兰眸光一闪,倏忽坐直,“好听。”又将这名字在口中轻声呢喃,“念安……”

    邱天静静看着她,知道她必定懂了其中的涵义,这名字里有她对故土的的思念,也有她对安定生活的希冀。

    这时念安刚好又吭哧了几声,米兰俯身去看,用母亲特有的柔和嗓音轻声道,“念安,是不是尿呼呼了?”

    邱天心里也倏忽软软的,转而想起自己准备的红包,赶紧掏出来放在念安襁褓旁,“念安,要乖乖的。”

    米兰看到红包怔了一下,随即便给她推回去,“你这是做什么?你还是孩子呢。”

    “米兰姐,这是我自己挣的钱,也没给很多,这次回来得仓促没来得及买东西,你就收下吧。”

    米兰还是不肯收,说她出门在外,用钱的地方多的是,还是留着傍身是正经。

    邱天却执意要给。

    正推搡着,门“吱嘎”一声开了,两人动作一顿,扭头看过去。

    门口,邱玉环抱着几个月大的儿子走进来,她一双吊梢眼闪着精光,极具目的地从两人身上快速扫过,最后又精准地落在那个红包上。

    “我说他小姨咋不见影呢,原来跑这儿来了,咱也来看看小姨带了啥好东西,有没有咱大金宝的份儿。”

    邱天心中一阵嫌恶,心想时间大概真有神奇的魔力,能把人变得更好,也能把人变得更加不堪。

    邱玉环嗓门本来就高,此时又是不管不顾地大声嚷嚷,一下子就把念安惊醒了,念安大哭不止,米兰赶紧抱起来哄。

    邱玉环走了进来,脚往后把门踢上,边走边说,“丫头就是不经吓,看看我们金宝,多大动静都吓不着。”

    邱天忍着厌恶道:“没出月子的新生儿当然不能跟你几个月大的孩子比。”

    邱玉环冷哼一声,视线再度落在那个红包上,随即不阴不阳来了句,“哟,这是给丫头的见面钱?我们金宝也头回见呢。”

    邱天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可她假装听不懂,“可不,这一见面孩子都这么大了。”

    邱玉环见她不接茬,狠狠咬牙。

    床上,念安还在哭,米兰估摸着她大概是尿了,便解开襁褓瞧了一眼。

    “没有尿啊,念安,那你哭啥呀?”米兰重又包好襁褓,把孩子抱进怀里喂奶。

    念安哼唧了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

    这时邱玉环怀里的小子也开始乱挓挲,邱玉环直接撩开他的两条腿,“要尿尿是不,尿吧。”

    邱天被这般操作惊呆了,不可置信地低声吼,“你这干嘛呢??赶紧收回去!”

    米兰也说,“玉环,我家没有在屋里把尿的习惯,你还是抱着出去尿吧。”

    邱玉环撇了撇嘴,低头看金宝腿间,发现他并没有尿,便环顺手在那里扒拉一下,不无自豪地笑道,“哎呀我们大金宝呀,一出生就有宝贝疙瘩。”

    邱天却只觉得辣眼睛,刚才她无意间扫了一眼,觉得这孩子长得实在奇怪,正常孩子都长得干干净净的,可金宝脸上身上汗毛特别茂盛,就连那个地方都……总之完全不像正常孩子该有的样子。

    米兰见念安睡着了,轻手轻脚把她放下,谁知刚一离手念安又“嗷呜”一声哭了起来,她只得重新把她抱回怀里哄。

    邱玉环便又讨人嫌地开腔了,“丫头就是娇气,动不动就哭。”

    邱天忍了半天,这下真是没法再忍,压着声音冷冷道,“你还有完没完?合着你家孩子是布娃娃,从来不哭?”

    邱玉环一愣,当即也怒了,“嗨,你啥意思?我不就说这孩子能哭吗?你们金枝玉叶说不得咋的?”

    “对,说不得。”邱天一点都不客气,“从你进门孩子就总哭,我看你还是走吧。”

    邱玉环瞪眼,“你可真会胡咧咧,丫头哭也怪我!?”

    米兰插话道,“玉环,要不你先回吧。”

    邱玉环气得吊眼斜飞,转而又去瞟那个红包,似乎知道暗示没用,便改口明说,“邱天,这俩孩子你都是头回见,一碗水是不是得端平?”

    邱天假装听不懂,“端平?端平什么?”

    邱玉环气得咬牙切齿,直接指着红包说,“只给丫头见面钱怕是不合适吧?”

    邱天几分懵懂地眨了眨眼,“咋不合适?钱是我的,我想给谁就给谁。”

    “你!”

    第67章

    邱玉环气得脸都横了,突然她眼珠一转,尖刻地说,“你的钱?你现在只有花钱的份儿,家里供你读书,就你只出不进!”

    “提醒一句,咱读书免学费,”邱天纠正道,“我可跟你不一样,学费都进了自己腰包。”

    邱玉环听出邱天是在取笑她小学时从刘爱花手中骗学费的事,不禁一阵尴尬。

    “那也好过你!一天生产队都没进过,也好意思拿家里的钱给外人送人情。”

    邱天暂时还不想告诉她自己做家教挣钱的事,避重就轻道,“在我这儿米兰不是外人。”

    “她都不算外人,那我们金宝更不是了,你凭啥不给我们金宝?”

    邱天被她理所当然的逻辑惊到了,哼笑着说,“我为啥一定要给金宝?再说了,我给谁钱跟你有什么关系?”

    邱玉环哑口无言,瞪着眼胡搅蛮缠,“怎么跟我没关系?!那钱是金宝他姥爷姥姥的,就该有我们金宝一份!”

    邱天无语凝眉,懒得跟她理论,“既然这样你直接去问金宝他姥姥要吧,别来讹我。”

    邱玉环从她这儿讨不到好处,撂下一句“你给我等着”,抱着金宝起身就走。

    门被大力甩开,寒风灌进屋内,邱天忙用被子将米兰娘俩裹紧,“米兰姐,你好好照顾自己,我也先走了。”说着又把红包重新塞进她手里,用玩笑的口吻道,“这个是给咱念安买东西的,你可不能挪作他用。”

    米兰抿唇不再推辞,只用力攥了攥她的手,“那你好好照顾自己。”

    “好,你们也是。”

    邱天出门时,邱玉环早就跑没了影,她慢悠悠下山,不紧不慢朝家里走去。

    如她所料,邱玉环果然在家,此时人家正掐腰控诉她的挥霍行为,从表情到声调那叫一个义愤填膺。

    “爹,娘,你说你们一年到头挣点分换点钱多不容易!三叔家又不缺她那一口,用得着她去耍能耐?!我看着那红包可不小!”

    刘爱花正在逗金宝,听到这儿动作一顿,吊梢眼斜楞邱南山一眼,转而问邱玉环,“妞妞真给你三婶钱了?你三叔在这儿呢,你可别胡咧咧。”

    邱玉环忙打包票:“我看得清清楚楚!”

    说完娘俩如出一辙的吊梢眼同时投向邱南山,后者并未理会,却对邱天说,“去把钱拿回来,你上学正是用钱的地方,别乱花。”

    邱天笑了笑,“三叔,钱是给念安的,不是乱花。”

    邱南山一愣,“念安?”

    “嗯,我给取的名字,好听不?”

    邱南山脸上渐渐现出柔色,“好听。”他说。

    眼瞅着俩人竟然聊起了家常,邱玉环上前搅和,冷嘲热讽道,“咱家出了个大学生,有见识还大方,钱想给谁就给谁,我看都能当家了。”

    邱北山被她吵得头疼,“别叨叨!”

    邱玉环一噎,随即朝邱天翻了个白眼,哼道,“反正花的不是我的钱。”

    刘爱花平时把钱看得很紧,又一直觉得邱南山向来对她不敬重,故此当着他的面就开始质问邱天,“你给了多少钱?”

    邱天毫不隐瞒,“五块。”

    刘爱花听闻一惊,直接站了起来,“五块?”

    七十年代末,城市居民的平均工资也就四五十,五块属实不算小数目。

    “你哪来的钱?!”她声量拔高,吊梢眼瞪起,扭头去问邱北山,“你给的?”

    邱北山脸色一窒,没有作声。邱天临去北京前他确实塞给她几块钱和一沓饭票,刘爱花并不知道。

    此时刘爱花显然从他的迟疑中看出了什么,嘴里“好啊好啊”地叨咕着,紧接着快速往地上一坐,怒拍大腿。

    看这架势铁定是要表演非遗项目,邱天无奈扶额,只得帮邱北山解围,“我是给了三婶五块钱,可那是我给人辅导功课挣的。”

    话音一落,众人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屋里一时安静极了。

    要知道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起早贪黑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她一个小姑娘这才刚考上大学,一边念书一边倒挣着钱了?说出去谁信?

    “就你?一个穷丫头?”邱玉环不阴不阳的话音打破沉默,“偌大的北京城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谁会找你这乡巴佬辅导功课?真会给自己贴金!”

    邱天并未把她的嘲讽当回事,可却看不得她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就特别欠抽。

    “实话跟你说了吧,还真有人花钱请我这乡巴佬,给的还不少呢。”说着她又从衣兜里掏出来五块钱来。

    今天豁出去了,她就打算拿钱给邱玉环找不痛快!红眼病就得这么治!

    果然,邱玉环看到钱眼睛都直了,还以为邱天终于良心发现要给金宝见面钱。然而下一秒,邱天却拿着那五块钱径直走到大姐邱玉珍面前。

    邱玉环放光的眼眸倏地凝滞,脸瞬间垮了下来。

    “大姐,”邱天温声道,“那年我在慢道读中学,你没少照顾我,这钱你拿着,回去给成子买点好吃的。”

    邱玉珍推辞不收,邱天就直接把钱塞进她口袋,强势道,“我知道你不缺钱,可这是我的心意,现在我在外地读书,今后大概也没法常回来,这也没多少钱,你一定要收下。”

    邱玉珍顿了顿,终于拍着她的手说,“那我先收着,以后万一你遇上难事,一定要告诉我。”

    邱天郑重点头。

    另一边,邱玉环惊得是瞠目结舌。五块又五块,难不成这丫头手头真有俩钱?!不行,这种便宜能占得占!豁出脸去也得占!

    她再度叫嚷,“妞妞你啥意思,成子没来你都巴巴给钱,我们金宝就在你面前站着呢,你装看不见?膈应谁呢?!”

    邱天扫她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我是不是告诉过你?钱是我的,我乐意给谁就给谁。”

    一听这话,邱玉环脸上的肉气得直颤,随即恼羞成怒地大吼,“你懂不懂礼数?”

    这话从邱玉环嘴里说出来简直是一种讽刺,邱天直接怼回去,“我不懂礼数,但是我要脸。”

    “你啥意思?”邱玉环一脸惊愕,扭头去问刘爱花,“娘你评评理,她这么说话是啥意思?说我不要脸?”

    刘爱花撇了撇嘴,不想搭话。这俩闺女一个是已经嫁出去的,一个是考到大城市的,且两个都不是瓤茬,她是一点都不想掺和,然而一转脸恰好跟邱天对上视线,刘爱花莫名有些心虚,目光躲闪了一下。

    而邱天看向刘爱花的眼神平淡至不带一丝感情。这些年来刘爱花的漠视她忘不了,也没法忘,只是血缘的纽带牵扯着,她能接受的最好状态便是各自相安。

    见刘爱花不搭腔,邱玉环急头白脸地扯着她的胳膊追问,“娘你倒是说句话呀。”

    刘爱花不耐地甩开她的手,“滚一边去!别问我!”

    邱玉环在刘爱花这儿也吃了瘪,脸色更难看了。

    邱天移开视线不想再看这俩人,随即径直走到邱北山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掏出十块钱递给他,“爹,我看你瘦了,赶明儿买点营养品补一补。”

    邱北山不喜反惊,推着她的手连声拒绝,“你这是做什么?穷家富路,你可省着点吧!赶紧收起来!”

    邱天却说,“除了吃喝用度,我用钱的地方不多,爹您就拿着吧。”

    奈何邱北山就是不要,拉扯到后来甚至变了脸,邱天只好把钱又收了回去,思忖笑道,“爹,那我就当这是您给我的生活费吧。”

    听她这么说,邱北山心里更不得劲了,“别这么说,你读书有出息,家里本该好好供着你上学,结果却……妞啊,要我说,学生还是以学业为主,我听说现在大学不收学费,平时也就吃喝有些花销,这样,你以后就好好学习,爹供你吃喝。”

    邱天胸口微窒,难得一丝温情萦绕于心,她面上不显,视线余光却在刘爱花和邱玉环脸上一闪而过,依稀捕捉到两人各自纷呈的表情。

    邱玉环最先发声,语气刻薄极了,“爹就是给你客气客气,你好意思要?说我不要脸,你倒是要脸!”

    刘爱花也说,“她都挣钱了,咱还给啥呀?还得攒着给恩赐娶媳妇……”

    邱北山面色冷沉,不耐地打断她的絮叨,“她小小年纪考上那么好的学校,就该好好读书!我闺女,我供她天经地义。”

    邱天心颤了一下,像一片叶子缓缓落地,她抿了抿唇没作声。

    刘爱花却不干了,“啥天经地义?咱哪有那些闲钱?”

    邱北山怒目一瞪,“有没有你心里有数!”

    见邱北山发火了,刘爱花不敢再说什么,可到底是不甘心,转头又去劝邱天,“咱家啥情况你也看到了,还得攒着钱给你弟弟娶媳妇,哪还有钱给你?”

    邱天平静地看着她,良久,突然凄然地笑了笑,“娘,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这家里的孩子?”

    刘爱花看不到她眸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反而理所当然地说,“闺女跟儿子能一样吗?闺女是给别人家养的,早晚是泼出去的水。”

    果然又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那一套狗屁歪理,而刘爱花竟把这样的话当着她们姐妹几个的面直白地说出来,毫无避讳,毫不迂回。

    因为她就是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正如邱天在她心中的地位——

    可有可无,自生自灭。

    邱天眸光转冷,反感且无奈,她心中倏忽生出一股火,这股火逼着她用咄咄逼人的态度说出几分怨怼的话,“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以后我是死是活都跟您没关系?”

    闻言邱北山皱眉,“胡说啥?”

    刘爱花却仍是理所当然的语气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人一旦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

    这句话的潜台词昭然若揭。

    邱天的心冷冷地沉了下去,良久,她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我懂了。”

    她垂眸看向已被踩得光滑的青石地面,声音平缓而未有一丝起伏,“我的死活你不会在意,是不是也就意味着我以后也可以不管你的死活?”

    这话说出来是那么大逆不道,在场的人脸色都变了,刘爱花脸色最难看,铁青着,咬牙切齿,“你要是想当白眼狼我可没意见!”

    听听,多有意思,她不仁是应该的,别人不义就是白眼狼。

    邱天冷笑着说,“我这个人最讲公平,也最信将心比心,我不怕当这个白眼狼。”

    刘爱花一愣,表情凝固须臾,眼下她真有些拿不准了。说起来这妞妞还真有些本事,轻轻松松就考上了名牌大学,且出去这半年人家就挣着钱了,指不定以后真能混出个名堂挣大钱。然而这丫头心是真硬,刚才两人话赶话地呛起来,话说到这份儿上,这丫头竟丝毫不给她留面子,是以一时间刘爱花也不好服软。

    场面氛围降至冰点,邱玉珍见状赶紧过来拉着邱天的手劝,“别伤了一家人的和气。”

    然而邱玉环却唯恐天下不乱,跟个搅屎棍一样瞎搅和,“她有啥能耐管人死活?女人也就那回事,结婚生孩子嘛,读了大学又怎么着?不还得结婚生孩子?她还能生出花来?”

    这话恰恰说到刘爱花心坎上,她登时有了底气,大有一种扬眉吐气地豪迈,“就是!我有儿子就够了,指望白眼狼干啥!我以后不沾你的光,现在也没钱供你,你自己顾好你自己吧。”

    这说的是人话吗?

    邱北山霎时火大,沉着嗓子怒斥,“你有点当娘的样吗?!”转而又对邱天说,“你别听她胡扯。”

    邱天自有一杆秤,她释然一笑,心里变得既轻且清。

    ####

    这天晚上,她没在家里住,而是跟着邱玉珍去了市里。

    自打骆老师考入本地市里的大学,邱玉珍便跟着搬进了城,她用多年积攒的积蓄在学校附近盘了一家门脸房,前头简单装修了一番,开起了包子铺,后头还有十几平米,便是他们三口的“家”。

    她手艺好,人又勤快热心,是以没多久小店就打出了名号,每天吃饭的人都恨不得排长龙。

    这晚骆老师给邱天腾地方,自己去学校宿舍住,姐俩难得可以躺在一张床上聊天。

    桌上的台灯发出昏黄的光,还不如窗外的月光亮,不知为何,邱天感觉大姐心里有事。

    “姐,你怎么了?”她压着声音问。

    邱玉珍一怔,脸上划过一丝怅然,“没怎么……”

    邱天半开玩笑道,“不会是想姐夫了吧?”

    语毕她从邱玉珍脸上捕捉到一丝不自然,紧接着更有几分苦涩的意味,邱天不禁坐起来,正色问道,“姐,到底怎么了?”

    怕她受凉,邱玉环也跟着坐起,随手扯过棉袄披在她肩上,“别冻着。”顿了顿又说,“我没事……可能是这两天太累了。”

    月光的清冷和灯光的暖黄参差照在她脸上,愈加显出一抹难以化解的愁绪,邱天怎会安心。

    “是不是因为骆老师?”她直白地问。

    邱玉珍一愣,垂下眼眸。

    邱天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忙问,“骆老师怎么了?”

    她回忆今天见到骆老师的情景,当时不觉得,可此时稍稍细想,便发觉夫妻两人之间的互动确有几分疏离。

    “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呀!”邱天有些着急,抓着邱玉珍的手使劲晃。

    邱玉珍无力地低垂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她苦笑一声,“我觉得……我配不上他。”

    “什么?”邱天皱眉,“说的这是啥话?你们俩最配了好吗?!”她至今仍记得当年骆老师吹笛邱玉珍伴舞的画面,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我……”邱玉珍眸中难掩失落,“可我经常听不懂他说的那些东西,我……我我感觉自己很无知,如果他考上大学以后再找,可能……”

    “什么乱七八糟的!”邱天无语极了,搞不懂邱玉珍为什么变得这么自卑。

    “两口子过日子,风花雪月说完了不就只剩下柴米油盐?你还指望他给你来个学术报告?”邱天微眯了眯眼,问,“是不是有人跟你胡说八道了?”

    邱玉珍赶紧摇头,“没有,是我自己……”

    “你那是错觉!”她强行给邱玉珍喂定心丸,“姐,你别那么敏感,如果真有什么可以跟姐夫聊一聊,夫妻之间沟通最重要。”

    邱玉珍失神地看着窗外,喃喃道,“是啊,我俩已经许久没好好说话了,我觉得……可能他并不想跟我说话。”

    邱天又是一愣,依稀觉得这俩人之间的问题似乎有些严重。

    “姐,你和姐夫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她试探着问。

    邱玉珍唇角扯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或许吧。”顿了顿却无力地叹息,“谁知道呢。”

    一夜惆怅,一夜浅眠,睡梦中她总能听到大姐似有似无的叹气声。

    第二天,邱玉珍照例忙店里的生意,邱天却借口出去办事,辗转来到骆老师所在的大学。

    她一路打听着,终于在图书馆见到了骆老师,还有……秦校长。

    邱天脑中霹雳弦惊似的“嗡”了一下,心道这俩人难道是同学?稍一转念——管他同学不同学,都给人两口子弄出误会来了,谁都不好使!

    她风风火火走过去,往俩人身前一杵。

    骆一鸣抬头见是邱天,惊讶道,“你怎么来了?”接着朝她身后瞧一眼,又问,“你姐呢?”

    “我姐忙着呢。”她冷淡地瞥向秦小小,“秦校长也在啊?”

    秦小小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忙起身寒暄,“邱天,好久不见,听说你考去了北大,真是咱们北角小学的荣光!”

    邱天点了点头,笑容疏离,“感谢秦校长的夸奖。”接着直奔主题问道,“你俩是同学?”

    秦小小一愣,“我们不同系,只是有时候一起学习,互相讨论。”

    “哦——”邱天拖着长腔一副了然的样子,紧接着却别有意味道,“不同系都能学到一起去,你们的友谊可真深厚。”

    话里的质疑和讽刺不言而喻,任谁都听懂了,秦小小面上一僵,迟涩地问,“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邱天向来认理不认人,管他是谁,天王老子她都不怕,曾经的校长又能如何?

    骆一鸣自然也听出了邱天话里的酸劲,便解释道,“我和秦小小确是多年的朋友,不过是一起讨论一些问题罢了。”

    “哦?是吗?什么问题还得跨学科讨论?”她冷哼一声,“巧了姐夫,刚好我也有个问题跟你讨论,咱借一步说话?”

    骆一鸣:“稍等,我收拾一下。”转而又对秦小小说,“我先走一步。”

    秦小小愣怔地点头,下意识看向邱天,女孩眸中的不屑神色生生蛰了她一下,她赶紧移开视线。

    骆一鸣跟着邱天走出校门,一路上他问了好几次要讨论什么,邱天就是不搭茬。

    直到走出校门很远,她才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目光直逼骆一鸣。

    “骆老师,大姐夫。”

    她一下子换了两种称谓,把骆一鸣整得摸不清头脑,讷讷道,“怎、怎么了?”

    邱天一点没有迂回,直接给他来了个直球,“我看我姐挺忙,我也帮不上,就寻思来你们学校参观一下,没想到一来就看到你跟别的女同学有说有笑!”

    骆一鸣一愣,“……那是秦小小,你认识的。”

    “我认识又怎么样?她不是女的吗?你一个已婚男士就没有一点避嫌的自觉?”

    骆一鸣神色惊讶,又似乎是生了很大的气,缓了缓才解释道:“邱天,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

    骆一鸣一噎,某些敏感的词语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邱天却并不打算放过他,“这次回来我就觉得我姐有心事,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开心,我就是特意避开她想找你聊聊,没想到……”顿了顿,她叹息着说,“姐夫,你们之间怎么了?”

    骆一鸣低垂眼眸,他的眼角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良久,他哑声开口,“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了。”

    这回轮到邱天愣住,从昨天到今天,她竟分别从夫妻两人口中听到了相同的话。

    配不上。

    他们都觉得自己配不上彼此。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她语气缓和,轻声问。

    默了默,骆一鸣苦笑道,“从我开始读大学,家里的担子就落在了你姐的肩上,她做得非常成功……我……我什么都顾不上,感觉对不起她,也觉得自己特别没用。”

    邱天沉默了。

    他们明明还爱着彼此,却因觉得自己不够好而心生自卑。

    在骆一鸣眼中,邱玉珍能独自撑起一个家庭,坚强且成功,而在邱玉珍眼中,骆一鸣的文化水平和精神世界却向她隔起一道无形的壁垒。

    一时间,邱天竟不知该如何委婉说和,索性也只能直说。

    “姐夫,我就问你一句话。”她看着骆一鸣,极认真地问,“你还想跟我姐继续走下去吗?”

    骆一鸣眼眸倏地张大,惊声道,“当然!你为什么这么问?”顿了顿,他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声音便也低沉下来,“……是不是你姐不想跟我过了?她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邱天赶紧摇头,“这我也并不知道,我只是看出我姐心里有事,每天郁郁寡欢。”转而又道,“姐夫,你们俩有多久没好好说说话了?”

    骆一鸣眉心紧蹙,抿唇不语。

    邱天叹了口气,“心里的话不说出来,再亲近的人都容易生出嫌隙。现在姐姐独自撑起这个家,何尝不是因为爱你?”

    骆一鸣眼圈泛红,双手捧住头,“是我想错了,我对不起你姐……”

    “你是该好好对她,现在是,以后工作挣钱了更是。”

    骆一鸣猛地抬头看着她,良久,坚定地点了点头。

    多余的话邱天不想再说了,有些结还需得他们两人自己解开。

    爱会让人自卑,或多或少,程度不同。邱天联想到自己,在她眼里,陆丰年哪儿都好,只有一点不好——他心里,或许没有她。

    ###

    然而此时,远在北京的一所高校宿舍楼下,陆丰年已经在凛冽的寒风中等了好久。

    他来找邱天,刚才恰好遇见自称是邱天同学的女生,那女生说要去帮忙喊人,可二十分钟过去了,女生却去而不返。

    陆丰年不甘心就这么离开,便站在显眼处继续等着。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那女生才匆匆跑来,气喘吁吁道,“实在不好意思,刚才有事耽搁了。”

    陆丰年忙问,“没关系,邱天呢?”他往宿舍出口的方向看去,并没有邱天的身影。

    女生说:“她们宿舍人都还没回来,我听说邱天请假了。”

    “请假了?”陆丰年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急忙又问,“她请假去哪儿了?”

    女生摇了摇头。

    陆丰年皱眉矗立,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

    身旁不断有人经过,清一色的女生,他的目光在那些脸上快速扫过,却始终没看到他等待的人。

    第68章

    等不来人,又完全不知她的去向,陆丰年心里又急又乱。

    恰在这时旁边几个女生经过,她们正聊着近期闹得沸沸扬扬的斗殴事件,陆丰年早有耳闻,这也是他定要见到邱天的原因——她多日未归,而那些顽主最近又总在学校附近活动,时不时打女学生的主意。

    他实在担心邱天的安全。

    陆丰年苦等未果,不得不离开。他心神不宁地走出校门,没成想竟遇见了徐国明,且还是徐国明先看到的他。

    “哎?陆哥?”他惊喜道,“你怎么来这儿了?”

    陆丰年一愣,认出他曾和邱天一起去过荣昌新地,两人关系似乎还行,便问,“知道邱天去哪儿了吗?”

    “听说她请假了,开学就没来。”

    “她请假干嘛去了?”

    徐国明摇头,“她走的时候还没开学,我这两天也找她来着。”

    陆丰年一愣,皱眉,“你找她做什么?”

    徐国明嘿嘿一乐,“也不做什么,就是……怎么说呢,看不到还怪想的慌。”

    陆丰年的脸肉眼可见变得黑沉,然而徐国明这神经大条的人却没留意。

    “请问,你是要找邱天吗?”

    一个女孩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陆丰年身形一顿,应声回头,而徐国明却似乎极不待见那女孩,只听声音便难掩嫌弃地“切”了一声。

    女孩走了过来,笑看着陆丰年,后者紧忙问,“你知道邱天在哪儿?”

    女孩略带犹豫皱了皱眉,“我之前听说她在给某位领导家的孩子补习功课,领导家好像挺满意她的,邱天是不是给人辅导去了?”说着又兀自发表评论道,“这下可算抱住摇钱树了,自己的课不上也得把领导家孩子辅导好呀。”

    这话莫名带着某些不怀好意的猜想,徐国明皱眉反驳道,“周敏,你这想当然的毛病是不是得改改?”

    周敏一怔,怯怯地辩解,“我没想当然,我就是听说。”

    “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长舌妇的道听途说,这世界上才会盛产谣言。”

    “……”

    周敏被噎得一愣,随即涨红着脸辩解,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起来。

    而陆丰年眉心和眼眸皆染上寒霜一般的凉意,他无暇理会两人,心中愈加不安。

    #####

    邱天没在北角村逗留太久,事办完,她便要启程返校了。

    回程中她迷迷瞪瞪睡了一路,可周遭吵嚷,邱天并没有睡得很实,只觉得头昏脑涨,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

    终于抵达北京站,一路换乘,到达学校时已是傍晚,一下车,北京干燥凛冽的风令邱天打了一个长长的寒颤,紧接着是一连串大大的喷嚏。

    她确定自己感冒了。这几天连日奔波,又因各种狗皮倒灶的事心力交瘁,这回好了,回来好好养着吧。邱天紧了紧围脖,仍觉得寒意侵袭,赶紧加快脚步朝学校走去。

    她低着头步履匆匆,疲劳和感冒令她困倦极了,只想赶紧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傍晚时分,太阳挂在天边,像极了一颗色泽鲜艳的橘子,余晖映红了西边的天空,也映红了学校几分庄严的大门。

    倏忽之间,她看到门边立着一道身影,一身黑衣看上去格外挺拔。

    这大冷天的,怎么有人站在风口?

    邱天疲累的目光涣散而无法聚焦,但随着距离拉近,她渐渐看清了学校门侧立着的人。

    那人戴了一顶半旧的军帽,黑眸本带着几分凉意和疲惫,然而目光投向她时却猛地顿住,紧接着,他宽阔的肩似乎垮了一些,仿佛如释重负。

    ……是陆丰年。

    重感冒使她脑子转速变慢,虽看清了门口的人,可思绪和神经似乎都懒怠了工作,一时间,她竟有些迷茫起来。

    直到陆丰年走到她面前,带着一身风霜、满眼疲惫,叹息一般轻唤了她的名字,紧跟着是带着几分责备和释然的话音,他说,“你回来了?这几天去哪儿了?”

    邱天想开口说话,可上下牙却不受控地打着颤。

    陆丰年走近一步,留意到她苍白而毫无血色的脸,他面色一变,情急之下一把扶住她,“你怎么了?”

    邱天瑟缩着脖子,一说话上下牙便不停打架,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我好冷……”她说。

    陆丰年一愣,下意识探出手搭上她的额头,他的手冷得像冰,邱天猛地一哆嗦,而陆丰年却觉得自己触到了一团火。

    ###

    医院里,邱天挂上了点滴,高烧三十九度,医生直接给开了药挂水。

    陆丰年坐在床沿,目光落在邱天熟睡的脸上,她瘦了许多,嘴唇和脸一样苍白。

    他就这么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连药水即将滴完都没有留意,还是旁边有人提醒,才猛地反应过来,赶紧喊护士来换药。

    邱天一直在睡,只在护士说“这是最后一瓶”时睁了睁眼,几秒的工夫便又睡过去。

    这一回陆丰年不敢再懈怠,好生盯着瓶里的药水,连眨眼的速度和频率都少了。

    半梦半醒间,邱天依稀感觉手中握了个暖烘烘的东西,原本冰冷的手慢慢回暖,以至于后来她都感觉有些热。

    最后一瓶药水打完,护士来起针的时候,邱天刚好醒了,她知道陆丰年就在旁边,微微睁开眼,果然看到立在床畔的男人。

    邱天心中一紧,重又将眼闭紧,莫名不想跟他对视。

    还是继续做一只鸵鸟吧——她心底叹息。

    然而点滴已经打完,针也拔了,邱天虽立志想当一只安静的鸵鸟,可奈何陆丰年存在感太强,她想装睡都装不下去。

    终于,陆丰年发现了她疯狂抖动的睫毛,以及被子遮盖下女孩过于紧绷的身体。

    他沉沉笑了一声,轻声道,“醒了就起来吧。”

    “…………”

    邱天在心里低叹一声,顿了顿,佯装刚刚睡醒似的睁开眼,而恰在此时,陆丰年正俯身瞧着她,两人视线正正对上,距离那样近,他们同时愣住,呼吸一窒。

    男人眼眸黑沉,像窗外的夜色,而她眼眸清浅有光,是暗夜中的熠熠星辉。

    目光交汇之间,邱天倏忽陷落于他沉静如海,却又暗流涌动的眼波之中,心里泛起无数涟漪,扑通扑通的心跳一记一记震颤着脉搏。

    氛围变得暧昧,邱天脑中嗡嗡作响,却突然想起曾经在某情感类杂志上看到的一段话——

    男女之间对视三秒就意味着两人互相吸引到了彼此,且心里都有情愫暗生……

    当时看到这段话的时候是抱有怎样的想法,邱天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印象,或许什么想法都没有,可此时这段话却乱入一般飞入脑海之中。

    他们的对视不止三秒,她想。

    因这片刻的走神,成功转移了注意力,心跳似乎没那么剧烈和失控了,于是她注意到一些细节——陆丰年的耳朵红了。

    这个发现令邱天她愣了一瞬,想再仔细看看,陆丰年却倏然移开视线,随即快速站立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却依然沙哑,“走吗?”

    邱天忘了回答,此时她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自问自答:他害羞了?是的,他害羞了。

    记忆再度乱入,她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个突如其来的、预料之外的吻,那天她仿佛受到了蛊惑,不管不顾地将两人的关系推到了某种不可逆转的暧昧。

    那时候她是混乱的,后来回忆起来竟记不起很多细节,然而此时她仿佛记起来了。

    她吻陆丰年的时候,他的耳朵分明也是红的。

    所以那一刻他是否也有心动?

    思及此,她的心跳又开始万马奔腾,而目光却不受控地落在他的唇上……

    陆丰年似乎也想起了同样的事,目光倏忽变得局促,他又清了清嗓子道,“天很晚了。”

    “嗯?啊……哦。”

    邱天终于回神,定了定,从病床上坐起,这才发现原本扎针的手中握着一个输液瓶,输液瓶发挥了暖水袋的作用,里面灌了水,温温热热。

    与此同时,陆丰年想伸手扶她一把,可又似乎无处落手,手挓在半空中仿佛无处安放,下一秒竟一下子从她手里夺走了那只输液瓶。

    是的,夺,动作又急又快,倒把邱天吓了一跳。

    她愣愣地看着转瞬之间便落入陆丰年手中的瓶子,接着抬眸看向他的脸,后者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慌乱和奇怪,讪讪笑了笑,“我、我先拿着。”

    邱天手心空荡荡的,下意识攥起,把残留的热度拢进手心。

    默了默,她挪到床边穿上鞋,余光瞥陆丰年一眼,轻声说,“我去方便一下。”

    “哦……好。”他点了点头,提醒一句,“围巾。”

    邱天原本已经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拿起叠放在床头的围巾,展开,往脖子里绕了一圈。

    陆丰年却说,“外面冷,围在头上。”

    邱天动作顿住,低头看看围了一半的围巾——土气的蓝黑格,跟床单颜色特别像。又兀自想象一番自己头戴这围巾的画面,心道还是不要了吧……像儿童画册里的鸡妈妈。

    “我不冷。”她说。

    然而刚走了两步,脑门上却一沉一热,邱天停下脚步,下意识摸向头上的东西,是他的帽子。

    “外面冷,还想多扎几针?”他沉声道。

    邱天有些窘,棉帽大了些,戴在她头上微微遮住眼,她转过身,稍扬起头看到陆丰年的脸,也看到他唇角勾起的笑意。

    邱天慌忙低下头,因动作太大,帽子随之下滑而完全遮住了眼,她赶紧抬手去扶,没料想陆丰年也恰好伸出了手……

    时间定格,她的手背烙上陆丰年手心的温度。

    心底又开始兵荒马乱,而陆丰年目光躲闪,仿佛也是如此。

    后来,陆丰年把她送回学校,叮嘱她注意休息,按时吃药,又嘱咐她第二天再去医院输液。

    邱天问他几点去,陆丰年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下午五点。

    邱天点头答应,没问他会不会一起去,可她依稀有一种直觉——

    陆丰年会去的。

    ###

    这一夜她彻底失眠,比喝了整份的黑咖啡还要清醒。第二天武秀华见她因生病而恹恹的,便又帮她请了假,还贴心地帮她打回饭菜。

    邱天一个人在宿舍睡了个昏天黑地,倒是想着陆丰年的嘱咐,到点就爬起来吃饭吃药。

    下午三点半的光景,邱天彻底醒透,赶紧起床收拾,准备一会儿去打针。

    打开行李包翻找,屈指可数几件衣服,没一件好看的,且现在是大冬天,哪有什么发挥的余地?

    倒是有一条毛线围巾,大红的,头几年大姐给她织的。

    邱天把围巾圈在脖子上,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围巾衬得她肤白胜雪,且饱睡了一夜,脸上憔悴淡去,唇色也不似昨日那般苍白。

    她对着镜子扬了扬唇。

    邱天打算把翻乱的衣服叠好就出门,她心情愉悦,轻轻哼起了歌。

    衣服统共没几件,时间也还早,她不紧不慢地把衣服都拿出来重新叠放归置。

    当最后一件衣服拿出,目光落在包的最底层,她看到一个小小的牛皮纸信封。

    邱天一愣,想起里面装的是陆丰年的一寸照片,他俩一起去拍的。当时说好来北京后带给他,而她被各种杂事和情绪牵绊,后来竟搁置忘了。

    顿了顿,邱天拿起信封,打开,将照片缓缓抽出。黑白底色上,陆丰年一如既往地笑着,邱天也不由自主地上扬唇角。

    须臾过后,她重新将照片放回信封,想着今天就算了,以后再还给他。

    如此便又多了一次见面的理由。

    收拾好东西,时间也差不多了,邱天围好红围巾,临出门前又照了照镜子。

    不错,美女一枚。

    今天依然有风,但没那么冷,邱天小跑出宿舍,加快脚步朝校门走去。

    走着走着却开始后知后觉紧张起来,昨天她还直觉鲜明,自信满满,这会儿心里却犯起来嘀咕:陆丰年会不会出现?万一他不来怎么办?怎么就没想着多问一句?

    转念又自我安慰:不来也没关系,咱还有照片呢,想见面还不容易?

    再一转念:可他主动来和她主动去显然是两码事……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没留意便来到了大门口。

    依然是傍晚时分,依然是温和而不刺眼的日光,她一抬眸便看到了陆丰年。

    第69章

    陆丰年穿的还是昨天那件黑色上衣,裤子却换成一条接近卡其色的筒裤,他站在一辆大梁自行车旁,一手搭着车把手,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站姿闲散而随意,然而,落在某处的目光却浸着寒霜,若有所思。

    邱天走得很慢,待他不经意似的抬头瞥过来,才加快脚步朝走过去。

    陆丰年倏忽笑了。

    这一笑,他整个人的气场和状态与方才完全不同。笑之前他的神情迷茫而略带疲惫,有着与这冬日相契合的冷意,而笑容却像突然带来一缕明快的光,有如映着久违的暖阳。

    邱天走到陆丰年面前,下意识拢了拢脖子间的围巾,“你怎么来了?”说完意识到自己明知故问得太过了,脸一时有些热。

    “办完事就过来了。”陆丰年的目光落在她的红围巾上,笑道,“今天看上去好多了。”

    “嗯。”邱天走到他身前,“今天很忙吗?”

    陆丰年笑意淡去,眸光闪了闪,“不算忙,见了个人。”

    邱天一愣,随即皱眉扬声问道,“又去相亲?”

    话音一落陆丰年也愣了,接着他反应过来,失笑解释,“没有,见了个长辈。”

    邱天松了口气,警报解除,尴尬便出来了,她清了清嗓子,抬眸瞥他一眼,“也是,相亲怎么会穿这么随便。”

    陆丰年顺着她的视线低头打量自己,笑问,“随便吗?这不挺好?”

    “……”

    陆丰年骑车带着邱天来到昨天的医院,找医生开好了药便开始输液。

    因白天睡觉睡多了,这会儿她格外清醒,陆丰年倒似乎挺困的样子,抱臂坐在一旁眯着眼打瞌睡。

    邱天得以肆无忌惮地看他,与其说是看,倒不如说是“观察”,从略长长了一些的头发,到骨相分明的眉骨,挺直的鼻峰,唇上青灰的痕迹,以及他的唇。

    她看得愣神,思绪完全不受控地放飞,想起在那间简陋办公室里的吻,确切来说,是强吻……

    就这么盯着看了许久,直到旁边有人经过,邱天心虚地快速移开视线,而恰在这时陆丰年也醒了,一眼便看到她泛红的脸,随即坐直,手背往她额头上挨了一下,“脸怎么这么红?又烧起来了?”

    邱天心跳砰砰的,在他的碰触下,肩膀不由耸了耸,然而陆丰年的手一时竟没移开,实实在在地挨了好几秒,口中同时道,“这也没烧啊,脸咋这么红?”

    邱天感觉心都快飙出来了,身体僵着连动都不敢动。终于,陆丰年恍然意识到什么,讪讪把手移开,随即抬头去看输液瓶,问,“屋里挺热是不?”

    顿了顿又问,“药凉不凉?我去给你弄个热水瓶。”说着起身就走。

    邱天怔怔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抬起手失神地蹭了蹭他刚才挨过的额头。

    所以……这到底是热还是冷?别说陆丰年前后矛盾,就连她自己都迷糊了。

    一会儿的工夫,陆丰年握着输液瓶走过来,递给她道,“放在输液的手下面。”

    邱天抬眸瞧他一眼,抬手接过。恰在这时,她听到有人喊陆丰年的名字,听声音明显是个年轻女人。那声音带着试探从陆丰年身后传来,陆丰年显然也听见了,应声转身。

    邱天亦偏头看去,只见一位身着军装,五官端庄的女子正款步而来。

    “我瞧着背影像你,没想到还真是。”女人声音干练清透,带着笑意。

    邱天心口一提,下意识去看陆丰年,见他脸上也带着意外且寒暄的笑。

    “你怎么在这儿?身体不舒服?”女子兀自问道,随即看见陆丰年身后半躺在床上的女孩,一愣,“陪人打针呢?”

    女子目光几分探究,在邱天脸上略略打量一番,笑问,“这是你妹妹吧?长得可真漂亮。”

    邱天毫不掩饰地皱了皱眉,正要开口解释,陆丰年却已经开口,“算是吧。”

    邱天一愣,转眸看向他,目光转冷。

    那女人笑意更盛,“挺长时间没见了,等会儿一起吃个饭吧?带着妹妹一起。”

    陆丰年浅笑指了指邱天的方向,委婉地拒绝,“抱歉,柏小莲,她身体不适,还是算了。”

    柏小莲?名字可真清新脱俗哦,嘁。

    被拒绝的柏小莲脸上并不见一丝异色,笑意丝毫不减,“那下回。”她说。

    邱天又瞥向陆丰年,见他脸上只挂着几分疏离的笑,看上去两人似乎并不熟络,邱天心下暂时松了口气,然而想起刚才那句“算是吧”就又窝起火来。

    再看柏小莲,刚才两人的客套对话,怎么听也像是告一段落,正常情况下这种时候也该Say goodbye了,然而她却没话找话似的问道,“你现在还在荣昌新地工作?”

    陆丰年点了点头,“是,还在。”

    柏小莲闻言顿了顿,“那儿太偏了,我看也没什么发展,郁阿姨……”

    “柏小莲。”陆丰年倏地打断她。

    柏小莲笑意微凝,讪讪地说,“我也只是提个建议。”

    陆丰年表情愈加疏淡,就连话音中都没了客套,只说,“谢谢你的建议,我看你也挺忙的,快去吧。”

    柏小莲咬唇默了默,叹息一声,转身走了。

    邱天收回视线,重又看向陆丰年,却见他微微皱着眉,眸间几丝冷意,她心中一窒,轻声唤道,“丰年哥。”

    陆丰年转而看向她,那丝冷意悄然消退。

    “怎么了?”

    邱天心里自然有许多疑问,比如柏小莲是谁?她和陆丰年看上去那么相熟,似乎不像是相亲对象。再比如柏小莲口中的“郁阿姨”,她又是谁?为何陆丰年一听到便不耐地打断柏小莲的话?

    两相斟酌,她只问了前一个问题,“刚才那位女……军官是谁?”

    陆丰年默了默,思忖道,“算是战友?”那语气似乎自己也拿不太准。

    邱天有点无语,“什么叫算是?”

    “当兵的时候我没留意这个人,来北京后才认识。”

    哟,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邱天心里有些酸,“那还挺巧,偌大的北京城说碰就碰上了。”想了想,还是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不会是相亲认识的吧?”

    陆丰年一愣,皱眉,没有否认。

    邱天眼一睁,倏地坐了起来,“还真是?”

    陆丰年没有隐瞒,低低地“嗯”了一声。

    邱天猛噎了一下,心里翻江倒海全是醋,心道这人到底相了多少亲?

    输液的后半程,邱天板着脸一声不吭,起先陆丰年还没话找话东问西问,可邱天总不理他,他便恹恹地住了口。

    邱天简直烦透了,这人就这么着急结婚吗?左一个相亲右一个相亲,没完没了!可邱天被他刚才那句“算是吧”的人气到,一时之间真不想搭理他。

    然而脑中却一个劲地回想刚才两个曾经相过亲的男女寒暄的画面,不得不承认,柏小莲条件比上回那个强太多了。

    她幽幽叹了口气,闭眼睡觉。

    可是陆丰年在她旁边坐着,她怎么可能睡得着?如此闭着眼睛,脑海中的思绪反而更活跃,一会儿是上回陆丰年相亲的画面,一会儿又是这次他和柏小莲的浅笑嫣嫣,更气人的是,她记忆力太好,不仅能回想起画面,还能声音重现。

    就在这些回忆不由自主闪现重演时,她猛地想起上回在荣昌新地的事。

    那一次,当他问陆丰年是不是有人催他结婚,陆丰年并没有回答,当时邱天也没再追问,然而此时参照他相亲的频率,这答案仿佛是显而易见的,所以……会是谁在催他?

    邱天倏忽想起刚才柏小莲说的话,被陆丰年打断之前,她口中提到了一个人。

    郁阿姨。

    邱天眉心蹙起,心中闪过疑惑。

    郁阿姨是谁?和陆丰年又是什么关系?是她在催着陆丰年相亲吗?……

    作者有话说:

    谁能想到大周六的还加班整材料呢,就码了这些,先放上吧,晚点再码,够三千就再放。

    第70章

    两人算得上是不欢而散,至少在邱天看来是这样。她没开口问有关“郁阿姨”的事,只因她看出陆丰年谈及这个人时显而易见的抵触情绪。

    时令已近初春,邱天输完液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擦黑,陆丰年骑车把她送回学校,白天晴好的天气,此时却起了风,陆丰年嘱咐身后的邱天,“围巾包严实点。”

    邱天撇了撇嘴没有作声,陆丰年只得稍稍停下,单脚撑地回身看了看,见她头和脸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一双水卜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

    陆丰年眸光一滞,随即笑了笑,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对视须臾,陆丰年重又蹬上车子起步骑了出去。

    回到学校的时候,天已经完黑透了,陆丰年叮嘱她按时吃药,邱天只是点了点头,却仍默不作声,陆丰年几分无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是低叹一声,只多说了一句“注意休息,早点睡”便要走了。

    他跨上自行车动作微顿,夜色之中,男人身形影影绰绰恍若不真实,邱天突然心生不舍,脚步往前错动,想问问这么晚了,他要多久才能到家,也想嘱咐他一句天黑路远,注意安全。

    然而一路的沉默令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再回神时,陆丰年的车已经骑远了,学校灯光昏黄,很快便看不到他的身影。

    ######

    日子像水一样平静,上课,下课,吃饭,睡觉,没有什么特别,周末给续锋补习功课已经成了既定的行程,自然也没什么特别。

    而这个时代的点点变化却真切地落在眼中,她感受到过去的逼仄气息在渐渐淡去,而春回大地处处都有了花开的气息。

    仲春时节,五风十雨,气候料峭,这天一早天气寒凉,邱天穿了一身厚夹袄去给续锋辅导功课,中午回来时气温却骤然升高,路上行人都换上了春季时兴的衣衫,时尚的男同志穿上了喇叭裤,爱美的女同志穿上了耸肩裙。

    邱天也动了爱美的心念,乘车直接去了商店。

    好不容易买到称心的衣服,回到学校已是过午,宿舍里空荡荡的,伍秀华和徐国艳是本地人,周末一般不在宿舍住,冯小英也不知去了哪里。

    邱天把新买的衣服拿出来换上,一件白色圆领衬衣,外面配黑色开襟毛线外套,下面是一袭驼色呢料长裙,宿舍里没有穿衣镜,但邱天凭感觉便知道是好看的,只是与她过于年轻的脸庞相比,仍显得成熟了些。

    不过这与过去几十年少男少女们那一身身黑白灰相比,还是好看知性多了。

    穿着新衣服在宿舍里溜达了几圈,她想起自己那些旧得没眼看的衣服,决定收拾一下腾腾地方。她拖出行李包,拢着裙子蹲在地上,打开,随手翻了翻,从底下掏出一件灰色褂子,拿在手里抖了抖,一个土黄色信封随之掉在地上。

    邱天一愣,立刻意识到那是什么,手迟疑须臾,缓缓伸出捡起那只信封,拂去底下沾到的灰尘,动作顿了顿,终是探出两根手指取出了其中的一寸照片。

    邱天看着照片上的陆丰年发了会儿呆,想起自己留下照片的私心,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将日子过得没滋没味,百无聊赖,仍是因为陆丰年。

    她起身坐到床上,手里捏着他的照片,片刻的工夫便做好了决定,反正自己的底牌早就已经亮给陆丰年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呢?去看看他总不犯法吧?

    想到这儿,她倏忽生出无限勇气,将照片装进包里,起身走出宿舍。

    邱天穿着新买的衣服来到荣昌新地,突然有些后悔——不该穿新衣服来的,倒像是故意展示似的。

    邱天在办公室外那片空地上站了一会儿,提步走过去敲了敲门。

    屋内随即传来陆丰年的声音,他说,“进来吧。”

    邱天心跳紧了几拍,不着痕迹地深呼吸了一口,抬手推开门,陆丰年伏在办公桌上的身影映入眼帘,他低头敛眉,在纸上写着什么,口中道,“什么事?”

    没听到回音,他皱着眉抬头看过来,“怎么……”话未说完人便愣住,他站了起来,唇角勾起一丝笑,“邱天,你来了。”

    邱天心跳更快,抿了抿唇朝屋里走了几步,“我来给你送照片。”

    她直接将幌子挑出来,本意是不想显得自己来得太刻意,然而借口说得太早太急,此行的真正目的便昭然若揭了。

    陆丰年并未拆穿她的窘迫,而是打量着她的一身装扮,目光中先是流露出几分惊艳之色,但转瞬便道,“你这样不冷?”

    邱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摇头,“不冷。”

    陆丰年默了默,踌躇几秒才恍然说道,“快过来坐。”说着让出唯一的座椅,又俯身把桌上的文件书稿之类的东西收拢到一旁。

    邱天走过去坐下,陆丰年也坐到床尾的位置,两人之间大约隔着一米的距离。

    他的疏离让邱天感觉到几分局促,但更多的是不虞,她皱了皱眉问,“你坐那么远干什么?”

    陆丰年笑了笑,没说话。

    邱天一愣,想起那次自己就是在这里莽里莽撞把人给亲了,所以这人是担心自己再对他做什么?

    她眉头皱得更紧,取下挂在肩上的书包,掏出照片“啪”一声甩在桌上,“你的照片我带来了,之前一直忘了给你。”

    陆丰年恍若忘了照片的事,起身走到桌前,拿起照片看了看,随即了然笑道,“是这啊。”

    “不然呢?”邱天没好气地说,“你还以为我专门来找你?”

    陆丰年一愣,觉察到她语气中的懊恼情绪,赶紧打量她的表情,只见女孩未施粉黛的白皙脸庞上秀眉微蹙,眸凝水光,下唇一侧被咬含着朝里微收,虽是在生气,可模样却是那么真实而生动。

    他心念一颤,倏忽撇开视线。

    “没有,我没那么觉得。”他说。

    这话显然没能令邱天的窘迫减少一些,她不再说话,转头盯着桌子生闷气,桌上陈设凌乱,刚才虽被他稍微收拢了一番,可仍显得乱糟糟的。她有些不能忍,伸手将最近的几本书码起,顺带着也看到了书名以及搁在上面的一张简介。

    邱天愣了一瞬,下意识将那张简介拿在手里,“东北农业学院。”她念出声来。

    陆丰年立在桌旁,没错过她脸上的一闪而过的迷茫,他心中一紧,顿感酸涩不安,良久,他无声叹了口气,粉饰过的声音显得自然极了。

    “我要去农业学院学习一段时间。”

    邱天扯唇笑了笑,“去多久?”

    “三年。”

    邱天倏地抬眸看向他,后者却紧接着移开视线看向别处,苦笑道,“你也看到了,我现在的样子……总得往前走一步。”

    “你现在的样子怎么了?不是挺好?”

    陆丰年愣怔的瞬间,邱天赌气似的抢先说,“难不成因为相亲被嫌弃了才想提升自己?”

    陆丰年果然皱眉,语气无奈,“说什么呢?”

    邱天的心仿佛被什么拧住似的,揪得紧紧的,半晌她低声问,“……一定要去那么远?”

    他迟疑着点了点头。

    邱天心里很乱,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现在时代不同了,已经开放了,最好的机会就在身边……还有南方一些口岸,想挣钱机会很多,为什么……”

    “邱天,”陆丰年笑着打断她,“你说的我当然知道。”

    他看着她,目光变得沉静,“我孤家寡人一个,没志气地讲,其实对挣钱并没有多少执念,就算挣钱,我也不想只我一个人的钱。民以食为天,工作这么多年,刚开始也是机缘巧合才干起了蔬菜调度和统计的活儿,可日子久了,也见多了农民的不易和无奈,他们更需要致富。”他顿了顿看向窗外,目光坚定而幽远,“这回是难得的机会,也指明让我去……我想试试。”

    邱天定定看着他,恍若在他眼中看到一股力量,这种力量令她无法开口说出挽留的话,因为她自始至终都是有私心的。

    可是他这一走,空间的距离令以后的事变得更加未知,她的一厢情愿或许也会在这时空的蹉跎中变成浮光泡影。

    这是最令她痛惜的。

    思及此,邱天眼中蒙上一团水雾。

    觉察到她的低沉,陆丰年转眸看向她,正对上一双泛红而含泪的眸子,他的心随之像被狠狠拧了一把似的,仿佛浸出水来。

    “邱天……”

    “你别说话!”邱天使劲揩掉眼上的泪,打断道,“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回答我。”

    陆丰年深深看着她,似乎是猜到她将问什么,半晌他点了点头。

    邱天红着眼圈看着他,声音颤抖着问,“陆丰年,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哪怕只有一点。

    陆丰年心里搅起万千水痕,此刻他不想隐瞒,然而还是略收敛了自己的感情,只说,“有,可是……”

    “后面不准说了!”邱天再度将他打断,“别说什么妹妹不妹妹的,咱俩没血缘!”

    陆丰年一噎。

    邱天又问,“那你跑去东北了还会再相亲吗?”

    陆丰年失笑摇头,“当然不会,相亲本来就不是我的本意。”

    邱天低头看着他上衣的第二粒扣子,那里脱了线,扣子摇摇欲坠,她吸了吸鼻子,抬眸,“那我等你回来。”

    陆丰年再度愣住,黑眸震颤着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可是三年,我可能这期间都不会回来。”

    “那又怎么样呢?”你当兵的那些年,你先来北京的那些年,哪一段又比三年短?

    可这些话她不能说出口,只能安静而执着地看着他。

    陆丰年似乎在经历着强烈的心理挣扎,他紧皱着眉,目光痛苦而隐忍,“我不想让你等,那感觉不好受。”

    那种满怀希望又一次次落空的感觉他不希望邱天也经历一遍,三年,未知的因素太多了。

    “那是我的事,”邱天强调道,“我愿意等。”

    “可是……”

    “可是什么?你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回来?还是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变?”毕竟他的喜欢只有一点点,变是很容易的事。

    邱天苦笑一声,“没关系,我只等你三年,你不回来我就不等了,你喜欢上别人,我也……不等了。”她转眸看向别处,余光却似总被那粒翘起的扣子吸引,“反正我比你年轻,比你等得起。”

    陆丰年的心被狠狠击中,他看着女孩侧脸,她外表那么美丽而娇柔,可又那么倔强而充满力量,从小时便是如此。

    他不敢怀疑她的决心。

    窗外的光影偏转了方向,时间一点点溜走,陆丰年终是妥协似的点了点头,“好,只要你不变,我也不会变。”

    邱天呼吸一窒,紧咬住唇,她维持着原本的动作,没有转过来看他,但他的话,她听得字字清晰。

    他说:“你还小,还会遇见很多人,如果你遇到一个很好的男人,就不要等我了,如果没有……”他低沉地笑了笑,沉声道,“那我就不放人了。”

    邱天眼中再度聚起雾气,仿佛委屈至极,她慢慢转过来看着他,泪随即滚落,陆丰年心中一紧,慌忙抬手去接。

    掌心碰到脸颊,他接到了她的泪,泪沾湿了他的手……

    临走,邱天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她知会了陆丰年,说要把送还回来的照片再带回去,三年不见,省得忘了他的长相。

    第二件事她没有提前知会,却在陆丰年不经意的时候,撑着他的胸口倏忽跳起,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

    她说这是盖章,这样他就可以把她记得久一些。

    陆丰年愣了好久,等到反应过来,屋子里已经没有旁人,他倏忽想起女孩穿得俏丽而单薄,日暮热散,她可能会着凉。

    他猛地抓起搁在床上的外套追了出去,近处没有邱天的身影,他往前追了几步,越过一道浅坡,远处,他看到邱天的影子轻快锝像一道音符。

    陆丰年手里攥着衣服,紧走几步却没有喊住她,如她所言,今天一点都不冷,因为春天已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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