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二天一早,邱天让陆丰年先去给大姐发电报,让大姐速回电话。接着她开车带陆丰年去批发市场。陆丰年办公室里有一部电话,给大姐电报中留的号码就是这里的。
临近中午,电话响过。陆丰年恰巧不在,邱天接起电话,正是大姐打来的。
“邱天,我一接到电报就赶紧回来给你打电话了,是有什么急事吗?”
这年代没有急事还真不至于发电报,价格太贵,当然,电话费也贵。
“姐,我想找你打听个事,”顾不得寒暄,邱天直接问,“于丽华怀孕了吗?”
那头默了默,大姐随即低声道,“前头是听说怀孕,后来又说不是。”
邱天一愣,眉心蹙起,“那到底是怀没怀?”
大姐显然也满是疑惑,“这事不好说,于丽华那肚子先是大起来,一看就是怀孕的样,后来说肚子疼,去医院查了一下,这一查不要紧,人家医生说她压根不是怀孕,可能肚子里长了东西。”
“长了东西?”肿瘤?
“嗯,但咱县城查不出来,又后来去市里查,也说长了东西,得做手术切出来。”
邱天有些不解,若真是肚子里长了东西,也无外乎肿瘤之类的,那按照医生的建议该切除切除呗,跑北京来作什么妖?
电光火石间,邱天想到那孩子的来路,冷不丁问,“孩子是谁的?于丽华不是跟那个男的分了吗?”
大姐顿了顿,叹了口气,“听玉环说,于丽华后来又去找过那男的。”
“………………”这是上赶着被人搞大肚子,结果肚子里还不是孩子。
“妞妞,”见邱天半天没吭声,大姐话音一转,问,“你怎么问起于丽华的事来?”
邱天迟疑须臾,觉得还是得如实相告,“她来北京了,邱玉环和她一起。”
“什么?!”电话那头声线倏然提高,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大姐又赶紧把声音压了下去,“她找你干什么?”
“我还没见到她人,听说是想来北京生孩子。”说到这儿邱天觉得好笑,“她以为来北京,肚子里的孩子就能无中生有?”
“哎,这个于丽华,这几年真是……”大姐无奈地说。
“玉环和她一起去的?”顿了顿,大姐声音愈加低沉,“玉环这几年被她折腾得够呛,自己的孩子顾不得管,天天围着于丽华娘俩转。”
那是她自找的。
邱天在心里冷哼,可到底没说出口。
“妞妞,那你打算怎么办?”大姐问。
怎么办?凉拌!
邱天冷冷地说,“我跟她不熟,给她安排招待所已经算仁至义尽了。”
大姐:“主要她肚子里不定长了个什么东西,妞妞,你多加点小心,别让她讹上你。”
邱天应声,“我知道,姐,还得麻烦你帮忙去北角村跑一趟,跟于丽华家里说一声。”
“好,你放心,我今天就去说。”
“谢谢姐。”
“嗨,跟我这么客气干啥?妞妞,好好照顾自己,对了,你记下我电话,有什么事随时跟我联系。”
邱天旋即找来纸笔,把大姐办公室的电话号码记了下来。
挂断电话后,邱天无力地抬头,屋顶是用报纸糊起的顶棚,层层叠叠的旧报纸记载着已经变成旧闻的新闻。
这世上任何事情,只要发生过,就一定会有迹可循,于丽华敢找上她,不是忘了那些陈年旧事,就是压根没有了羞耻心。
陆丰年恰在这时走了进来,他下意识看了看邱天面前的座机,问,“大姐来过电话了?”
邱天轻点几下头,把从大姐那儿得来的消息告诉了他,陆丰年听后皱眉微愣,“那她来北京想干什么?”
邱天耸肩,“就怕是来者不善。”
如果于丽华只是因为信得过大城市的医疗水平才来的,倒也罢了,就怕她包藏祸心,怀着什么歪心思。而且,她肚子里十有八九是肿瘤,如果她非认定里面有孩子……
邱天觉得头疼不已,抬手捏了捏眉心。
“不管她来干什么,都和咱没关系。”她低声说。
中午,陆丰年带邱天在附近找了家饭馆吃饭,邱天胃口不好,可还是在陆丰年的劝哄下吃了半盘饺子。
下午陆丰年还有些事要忙,邱天便在他办公室里看书,直等他忙完,两人一个开着轿车,一个骑着摩托车,一前一后往家驶去。
邱天明天要上班,没法像今天这样把陆丰年送到市场,所以只能让陆丰年自己骑摩托车回去。
路上,邱天心里就有种预感——于丽华和邱玉环会来找她。她隐隐不安,好在陆丰年就跟在她车后不远,让她多少有些倚靠感。
邱天的预感越发强烈,直到拐进自家门前那条巷子,隔着挡风玻璃,她一眼便看到门口坐着的人。
是邱玉环和于丽华。
邱天丝毫不觉得意外,然而两人刚好站在她平常停车的地方,正好奇而新鲜地盯着车看。
邱天也隔着玻璃打量她们。于丽华脸颊干瘪泛黄,瘦得皮包骨头,只是那肚子有些突出,倒真有几分孕相。邱玉环也比以前瘦了不少,不单单是瘦,还很憔悴,这种憔悴让她的眼神中少了几分刻薄尖酸,多了些妥协和无奈。
车玻璃是透光的,邱天能看到她们,她们自然也看得到邱天。两个不请自来的人对车的新鲜促使她们生出对车主的好奇,她们探究的目光终于看向驾驶座,与邱天冰冷无波的目光不期而遇。
两人皆是一愣,紧接着邱玉环朝后退了一步,面露瑟缩,而于丽华却往前走了一步。
恰在这时,巷口处传来摩托车的声响,两个女人循声看过去,目光一顿。于丽华随即朝陆丰年来的方向错动步伐,眼中显而易见多了些神采。
邱天微微皱眉,熄火下车。
陆丰年的车停到门口,他摘下头盔,浸着寒霜的目光朝那两人扫过去,“怎么又来?”
邱天锁好车门,走到他面前,冷声道,“你先进去。”
陆丰年目光一窒,紧接着转向邱天,“不行,我跟你一起。”
邱天瞪他,“让你进去你就进去。”她的眼神和语气皆是不容置疑。
陆丰年沉默须臾,低声说,“那你小心点,有事叫我。”
“好。”
陆丰年拿钥匙开门,然后推着摩托车走进去。邱天随即把门关上,隔断于丽华的眼神,紧接着她转身看向两人,唇角勾起一丝哂笑,“本想着中午回来就去送送你们,没想到你们竟自己过来了。”
邱玉环看着她,嘴动了动,“我们……”
“送我们做什么?我们又不走!”于丽华强势插话,“还没去医院检查呢!”
邱天目光淡淡地从她肚子上扫过,佯作惊讶道,“哟,怎么搞的肚子这么大?”
于丽华脸脸拉得老长,“咋说话呢?我怀孕了,肚子当然大。”
“哦?”邱天挑眉,“孩子爸爸呢?一起来了吗?”
于丽华面色一僵,抻着脖子嚷,“你管我那么多!”
邱天冷哼一声没接茬,转而看邱玉环,后者落后于丽华半步,过早浑浊的目光闪了闪。
“行,你俩随意,我先进去了。”
说着邱天转身欲推门,于丽华赶紧叫住她,理所当然地说,“招待所交的房钱到期了,得交钱。”
邱天反应了几秒,意识到这人是跟自己说话,简直既无语又好笑,“那你交去呗。”
“上回钱是陆丰年给交的。”于丽华朝门的方向瞟去一眼,似乎妄想从那里看到谁,“你让男人出来说话。”
邱天抱臂瞧她,“家里我说了算,前几天你俩刚来的时候赶上我出差,丰年看在我三姐的份上,把自己吃饭的钱给你俩定了招待所。”
虽然邱天不喜欢邱玉环,可这种时候不把她拎出来,于丽华还真以为自己是天仙下凡,人人都围着她转。
“你说啥?”于丽华声音尖利,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了算?”
邱天手里闲散地甩着车钥匙,“是我说了算,咋的呢?”
于丽华一愣,看看她,又看看那辆从头到尾都气派的车,眼睛越来越红。邱天如今过的日子她永远都不敢想,即便是以前跟着张树根,自己最风光得意的时候,也没这种好日子啊。
于丽华扭头又去看邱天身后的宅院,这么气派的房子,他们两个人住……
“不去招待所也行,”她说,“我们就住你家吧,也方便。”
邱天仿佛听到某种天方夜谭,心想这人自打被男人撵了之后,脑子出问题了吧?
“你不是要去医院看病吗?去医院呗,说不定能直接住在医院里,更方便。”
于丽华噎了一下,转而给邱玉环递眼色,“你是死人吗?站这儿半天屁都不放一个!”
邱玉环吓得一激灵,赶紧开口,“我们就带了路费,钱可能不够看病的。”
话音一落,后背便挨了于丽华一巴掌,“看什么病?谁有病?!我是去产检!”
仿佛习惯了这种待遇,邱玉环被她打得侧转身子,然而却没躲开。
邱天冷眼看着两个人,觉得荒唐至极。邱玉环打小就像于丽华身边的跟班和丫鬟,长大后两人又攀成了亲戚,听说于丽华坐牢那几年,邱玉环没少去给她送饭。后来,于丽华出狱后好不容易找了个有钱的主,她求子心切,邱玉环就给她找转胎药,谁知就因为这转胎药,于丽华生出来一个不男不女的孩子。
所以这些年,于丽华俨然成了邱玉环的讨债鬼,渐渐地,毫无底线的欺负和压榨让邱玉环成了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也让于丽华觉得世人都是欠她的,对她好都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邱天不惯她毛病,“要产检就去产检,钱不够就回家拿,招待所的钱……”顿了顿她轻笑一声,“我家也不缺这点钱,就不用你还了。”
说着她转身欲走,于丽华却猛地冲上来拽住她,“你走什么走?我告诉你,我来就是奔着你来的!我肚子里的孩子要是生不出来,你也别想好!”她越说越起劲,以至面目扭曲,“当年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坐牢!都怪你!都怪你!这是你欠我的!”
邱天的胳膊被她攥得生疼,想把她推开,又怕这人碰瓷讹上她,正着急不知所措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门的响动,紧接着陆丰年的声音传来,掷地有声,“松开!”
于丽华傻愣的瞬间,邱天猛地把手抽出,而陆丰年随即把她搂进怀里。
于丽华瘦得脱相的脸,只有一双眼睛目眦尽裂地瞪着。
间隔须臾,邱天平复道,“于丽华,我不欠你什么,相反,要不是因为幸运,我的人生才会被你毁了。”
她没有言过其实。虽然以她的能力,就算那一年没能追回高考成绩,隔年也大概率会考取。然而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别说这么多日日夜夜,就算是一分一毫的差池都能造就无数可能。
如果这一年过后她没有如愿考到北京,如果这一年里她没有一次一次地在陆丰年面前出现,让他动摇,让他动心,或许,她和陆丰年的缘分会失之交臂,而陆丰年会和某个相亲对象成家,成为别人的丈夫……
邱天不敢想,虽然这只是无数可能中概率极低的一种,可是但凡有这种可能,邱天都觉得崩溃至极。
另一边,于丽华目光呆滞地看着她,随即连续毫无规律地摇头,仿佛陷入某种癫狂。
正在这时,巷口传来一声鸣笛,邱天下意识看过去,见是一辆警车在巷口停了下来。
“你报警了?”她转头问陆丰年,问完才想起家里没电话。
警车上下来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紧跟着又下来一位中年妇女,那妇女一看到于丽华便指着她叫起来,“就是她!把咱儿子打伤的就是她!”
邱天不解地看向于丽华,而后者愣在当场,身体剧烈地抖动。
她嘴里吐出一串含糊不清的话,邱天冷不丁听到几句,“别抓我回去,我不想坐牢……”
第102章
来的人是招待所老板娘,巧的是这位老板娘有一位当警察的家属。
于丽华住招待所的这几天一点都不消停,因为嫌老板娘家不到四岁的儿子太闹,当面发了好几次火。本着顾客至上的原则,老板娘处处赔小心,也多番叮嘱儿子安静些。可是男孩子本就爱玩爱动,没一会儿就把大人的叮嘱忘到九霄之外。
这天两人住房到期,老板娘觉得反正人快走了,就没太管孩子的调皮。谁知一眼没看到,自家儿子就被这个大肚子的女人踢翻在地,摔得头破血流。老板娘赶紧带孩子去医院,回来的时候俩女人已经收拾东西跑了。
好在招待所里多的是目击者,且这位外乡女人外形特征足够醒目,再加上孩子父亲是警察,一番追查盘问,很快,两口子就追到了这里。
老板娘怒目盯着于丽华,要她给个说法,于丽华抱头蹲在地上,瑟瑟发抖。警察中略年长的那位走到于丽华身侧,低头看了一会儿,转而问邱玉环,“你是她家属?”
邱玉环吓得嘴唇发白,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警察只得问另外两位正常人,“你们是她什么人?”
邱天回答,“我们是同乡,她们来北京看病,没地方住,我爱人就帮忙付了招待所的钱。”
老板娘此时认出陆丰年就是头天来付钱的人,她眼中噙着泪问,“你们实话实说,你们这同乡是不是神经病?好端端地把我儿子……”顿了顿她一下子哭出声,“我儿子头上豁了那么大一道口子,人到现在还迷糊着!”
陆丰年眉心深蹙,不好发表什么意见。而于丽华蹲在地上,嘴里一个劲念叨“别抓我别抓我,我不要坐牢”之类的话。
实在有些可疑。
很快,她的异样引起了警察的注意,警察公事公办地说,“身份证拿出来看一看。”
于丽华陷在恐惧里,状若疯癫,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警察只好转向邱玉环,“身份证。”
邱玉环迷茫地摇头,“身份证是啥?”
另一位警察解释,“就是证明你身份的一张小牌牌。”
邱玉环仍是不懂,目光中的迷茫不像是装的。
警察一时无语。
这个年代身份证已经出现,但不算普及,偏远农村没有身份证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可是眼前的这两个人一个疯疯癫癫,一个唯唯诺诺,且又把人家孩子打得头破血流,警察只得暂时把这两个身份存疑的人带回派出所。
邱天和陆丰年眼看着他们把于丽华和邱玉环带走,邱玉环这才反应过来,嚷嚷着让邱天救她,而于丽华腿已经吓软了,只能被人架着走。
她有这种表现也正常,毕竟坐过牢,想来那几年的牢狱生活必定是苦不堪言的。
一场闹剧中场散去,巷子里冒出许多看热闹的人。陆丰年虚揽邱天一下,轻声道,“先进去吧。”
邱天点了点头,两人推门走进院子。
“我看得抓紧让大姐通知家里来人。”陆丰年一边关门一边说,“你三姐和于丽华都稀里糊涂的,讲不清道理。”
邱天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她今天在电话里已经让大姐知会于丽华家了。然而现在情况出现新变化,原本要赖着去生孩子的人,如今却因为打伤人而进了派出所。
需要付什么责任,受什么惩罚,医药费的承担,是否有罚款……诸如此类问题总得需要于家人来处理。
她才不当这个冤大头。
“我明天早上就给大姐打电话。”邱天皱眉道。
陆丰年默了默,抬手在她蹙起的眉心轻点一下,低声说,“让她们去派出所待几天也好,省得到处惹事,再跑你单位去搅和。”
邱天握住他的手,低头,额头抵在他胸口,陆丰年顺势搂住她,低沉而轻柔地问,“累了?”
邱天没有作声,抬手环住他的腰。她不想告诉陆丰年,某一刻她幻想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在那种可能里,他们鲜有交集,终将渐行渐远。
而还有一种可能,上一世的尘封往事中,如果她没经历那场翼装飞行事故,便不会穿越,更不会与陆丰年相遇,他们便会在各自的时空之中,走向各自的人生。
没有彼此的人生。
可不知为何,邱天此时却依稀生出一种直觉——她和陆丰年终究会相遇,无论在哪里。
第二天一早,邱天就近找了个公共电话亭给大姐打电话,可大姐那边却迟迟无人接听。邱天以为是时间太早,挂断电话后并未作他想。
上午她又抽空给大姐打了个电话,这回有人接了,却不是大姐,是她办公室里坐班的一个女孩。女孩说邱总休假了,这几天都不会过来。
邱天下意识以为大姐是回北角村说于丽华的事,且大姐那里有陆丰年办公室的电话,有什么结果她肯定会第一时间通知陆丰年,故此邱天仍未作他想。
然而万万没想到,中午快下班的时候,陆丰年火急火燎赶来找她,一见面就说大姐来北京了,马上就到站。
邱天惊得愣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扭头便去请假,接着开车带陆丰年风风火火赶去车站。
不早不晚,正好赶上大姐他们出站。
邱天再度愣在当场,来的人除了大姐,竟然还有三叔邱南山,以及邱玉环的对象于启发,于启发还揪着一个老气横秋的男人,邱天认出那是张树根,于丽华跟过的那个老头。
邱天感觉这一天出乎意料的事是一桩接一桩,一时间竟忘了该干嘛,直到陆丰年提醒才反应过来,赶紧迎了上去。
“你们怎么一起来了?”邱天目光从大姐和三叔脸上一一扫过,激动且兴奋,“太突然了,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大姐握住她的手,避开于启发和张树根轻声说,“我回家的时候正遇见三叔回来探亲,三叔听说后怕于家人不地道,特意跟过来的。”又说,“本来爹也要来,赶巧恩赐谈的对象领回家了,我就没让他来。”
邱天暂时忘了那些狗屁倒在的事,喜道,“恩赐都有对象了?”
“可不嘛,头阵子相的,俩人看对眼了。”
那边陆丰年正和三叔说话,邱天也走到三叔面前,却见三叔虽老了些,气质却是杠杠的,男人味十足。
“三叔,咱都多少年没见了,你和米兰姐……”她赶紧改口,“你和我三婶这些年还好吗?”
三叔温厚地笑了笑,“米兰挺好,知道我要来北京,也急得想过来,只是最近有些害喜,闻不了一点汽油味。”
邱天瞪大眼睛惊异道,“米兰姐又怀孕了!?恭喜恭喜!”
三叔难得有些难为情,“本来没打算要,都那么大岁数了,可是米兰舍不得。”
另一边被晾了半天的俩男人脸色又沉又尴尬,然而邱天此时根本顾不上那些烂事,一边挎着大姐和三叔,一边扭头对陆丰年说,“我的车坐不开这么些人,你带他俩打车去吧。”
陆丰年倒没啥意见,只问,“带去哪儿?”
眼下正是晌午,是吃午饭的时候,邱天想了想,说,“我们先去吃饭吧,吃完饭直接去派出所?”
三叔和大姐都点头同意。
邱天于是对陆丰年说,“就去上回咱去的那家饭店吧,正好离派出所不远。”转而又对三叔他们说,“等忙完这事,我和丰年再好好招待你们。”
大姐笑着拍她的手,“行,我和三叔才不跟你客气。”
几人分乘两辆车出发来到饭店门口,陆丰年知道邱天不愿意跟那俩人同座,便直接开了两桌。邱天、陆丰年、大姐和三叔坐一桌,于启发和张树根单独坐另一桌。
然而那俩人也是不对付,于启发满脸横肉,对着张树根吆五喝六,张树根吓得连屁都不敢放。
昨天邱玉珍和邱南山找到于家的时候,于家上下也正找那姑嫂俩找得没个头绪。于启发对邱玉环虽没多少感情,可于丽华到底是他亲妹妹,他赶紧跟家里人商量了一番,得尽快把于丽华接回来,该治病治病,该手术手术。
至于张树根,是他娘撺掇着一起带来的,张树根肯定不愿意来,于启发便把人摁着揍了一顿,专挑着寸劲打,看不到伤,可疼得要命。
这一遭手术不定花多少钱,要不是张树根那老混蛋,于丽华哪儿至于遭这个罪。头一个孩子明明是他的种,他不仅不认,还把孤儿寡母赶回了家。这几年两人藕断丝连又黏糊在一起,没多久于丽华肚子就大了,本以为能安安稳稳生个儿子彻底跟了张树根,谁知去医院一查,肚子里非但不是孩子,还是个能要人命的瘤。
邱天这会儿才知道原来于丽华早就确诊了卵巢肿瘤,情况很危急,必须尽快做手术,可于丽华始终不信,非说肚子里是张树根的种。头几天她趁家里没其他人,要挟着邱玉环带她来北京检查,这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两桌人各怀心思吃完了饭,又分乘两辆车径直奔派出所而去。
抵达派出所的时候,先前那俩警察刚好也在,一听说是于丽华的家属,顿时都松了口气,让他们交上罚款和医药费,赶紧把人带走。
于启发和张树根跟着去领人,邱天顺便问了一下那个受伤孩子的情况,警察说好在只缝了几针,观察了几天没什么别的损伤,不然还真不能这么简单就算了。
正说着话,关押室那边传来鬼哭狼嚎似的声音,一听就是于丽华发出来的,她尖声嚷嚷着,“我要生了,我要生了!”
警察皱着眉摊了摊手,“天天嚷嚷自己要生,我看那肚子也不是临产的样。”
话音未落,那边于启发黑着脸把于丽华拖了出来,后面跟着邱玉环和张树根,邱玉环半张脸又红又肿,于启发打的。
紧接着于启发支使张树根去交罚款,又把给那孩子治伤的医药费还给医生,张树根有苦说不出,只得硬着头皮掏钱。
张树根到底是不服气,邱天冷不丁听到他嘴里低声咒骂,“死娘们肚里的瘤又不是我捅出来的……”
想想他也挺冤,可谁让惹了不该惹的人呢?有些臊一旦沾上了,一辈子都蹭不掉。
晚上这家人的事邱天他们就不掺和了,爱住哪儿住哪儿,爱啥时候走啥时候走,反正她不伺候。大姐到底是可怜邱玉环,临走前偷偷给她兜里塞了二百块钱,让她好生收着,自己留着花。
邱玉环眼神木木的,没说感谢,也没有拒绝,她什么感觉都没有,像一具被这世间沤臭了的死肉。金宝长成不出息的模样她管不了,家里的男人她更管不了,于丽华说什么就是什么,把她死死踩在了脚底下。
可她知道,这是她的命,她认了。
这天晚上邱天请大姐和三叔吃全聚德,隔天,邱天和陆丰年请假陪他们逛了一天的北京城,给家里每个人都捎带了礼物。
第三天,三叔和大姐就回去了。
又过两天,陆丰年给家里安装了电话机,邱天第一时间给大姐拨去电话,姐俩热热闹闹说了好几分钟。
大姐后来告诉她,于丽华到底被押着去做了手术,只是因耽误太久,子宫和两个卵巢全都切除了,什么都没留下。
邱天沉默了许久,她想起少女时期的于丽华,抛开一切来讲,她也是一个青春漂亮的女孩子。
可如今,不到三十的年纪,没有了那几样东西,也就等于提前进入了更年期。
她不会再来例假,不会再有孩子,也不会再有身为女性的欲望。且没有了雌性激素的供给,她会加速老去,再也回不到从前……
第103章
时间进入1989年,邱天二十六岁了,这一年陆丰年的批发市场规模再度扩大。
菜市场就是一个浓缩的社会,种菜的农民、批发的商贩、来买卖的市民,三教九流,素质参差不齐,管理问题成了让陆丰年头疼的事。
邱天又给他支招,“把你当兵时经历的部队管理的套路拿来用用呗。”
陆丰年果真受到启发,开始大刀阔斧地招兵买马,很快,到1990年,市场上光管理和保安人员就增加至上百人。
就这样,管理日渐规范,新荣昌市场口碑越传越远,且这里不仅是城乡结合部,还天生就是个交通枢纽,占据着天时地利的优势,新荣昌规模不断扩大,成了远近闻名的果蔬集散地。
陆丰年越来越忙,邱天也是。
诚如她做的节目,这几年她走遍了大江南北,节目做得风生水起。
巧得是过程中又偶遇了那位曾经想挖掘她拍电影的导演。导演姓吴,刚好在当地拍一部电影,再见到邱天,又半开玩笑地邀请她客串一个小角色。
虽再度拒绝了吴导的邀请,可两人却互留了联系方式,称以后有机会一定合作。
1990年,陆丰年逼了自己一把,终于学会了开车。两人又买了一辆新车,陆丰年说自己手把不好,得拿旧车练,新车于是便丢给邱天开。
这一年,邱天怀孕了,意料之外。
两人都处在事业上升期,其实谁都没提要孩子的事,可架不住某一次擦枪走火,没来得及戴东西,当时陆丰年反应还算及时,出来时弄脏了床单,邱天又刚好在安全期,所以也没太当回事。
两人商量了一番,觉得第一个孩子无论如何都得要着,虽然是计划外的,可是这种情况下来的,更说明是天选之子。
然而计划外的情况有一就有二。邱天发现自己的肚子比寻常月龄要大一些,且胎动的时间还早,她隐隐有些预感,只是不敢确定。后来陆丰年带她去医院检查做B超,好家伙,果然是双胞胎。
随着肚子越来越大,邱天担纲的节目只能换人主持,她转而做一些幕后指导工作,相对轻松一些。
忙的时候沾枕头就睡,很少做梦,可自打卸下重任,生活变得规律,陆丰年又专门请来一位阿姨管做饭,邱天过得清闲而安逸,渐渐养成睡午觉的习惯。
这天午睡的时候,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她看到一个洒满阳光的房间,洁白的墙壁,洁白的床,一个女孩躺在床上,面目安详。邱天心里咯噔一下,怎么都觉得那女孩很熟悉。
她慢慢走过去,终于看到那女孩的脸。
无法不熟悉……不能再熟悉……
那女孩就是她自己,确切地说,是穿越前的她自己。
邱天站在床边,定定看着她。
突然她听到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转眸看去,竟是陆丰年走了进来。
不,他不是陆丰年。
邱天很快发现异样,虽然面前的人跟陆丰年很像很像,可显然比陆丰年年轻许多。愣怔间,男人走到床边,垂眸看着床上的她,目光温柔而安静。接着他拿起床头的一本书,低沉和缓地读了起来。
他的声音,也像陆丰年。
邱天胸口一阵揪痛,猛地闭上眼睛。
须臾过后,再度睁开,陆丰年不见了,仍是那洁白的房间,洁白的床,她躺在床上。
紧接着门再度打开,那个像陆丰年的男人又一次走了进来,不同的是,他年长许多,接近现在陆丰年的年龄。
他走到床前,俯身,目光始终如一,他轻抚她的鬓发,问她还要睡多久。
邱天心口疼痛加剧,跌坐在地。
天旋地转间,男人又一次走进房间……
又一次……
再一次……
每一次,他都在变化,一次比一次年长,直到白发苍苍……
邱天几欲不能呼吸,无力地倚靠在床尾,眼睁睁看着那沧桑的老人,他嶙峋的手颤抖着轻抚床上的人,她因沉睡而衰老缓慢,看上去安详极了。
“邱天,我已经很老了,我怕再不试一试,就没有机会了。”
“你放心,那技术已经相对成熟,不会让你有不舒服的感觉,只是……”他顿了顿,失神地笑道,“我们可能会忘记彼此,成为陌生人,当然也不是一点都不记得,总有一些支离破碎的点留在记忆深处……”
邱天头痛欲裂,有什么东西在拼命撕扯着她的整个身体,突然她仿佛被床上的人吸附一般,整个人被抽离,一下子晕了过去。
再度睁开眼睛,她躺在一张金属质地冰冷的床上,身体被禁锢,思维仿佛也是,她努力想睁开眼睛,可是却怎么都睁不开。
“陆老师,您确定要实施吗?要不要再等等?”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紧接着邱天听到一声而低沉的叹息。
“我八十五了,没多少时间了,邱天也是,她的身体在加速老化,各个器官机能都到了极限,撑不了多久。”
“可是陆老师,您要知道,以您现在的高龄,实施过后无论成功与否,在这个世界您可能都不会再醒过来。”
他笑了笑,悠长而沧桑,“那又有什么关系,把我和她放在一处,同生同死,再好不过。”
邱天心里震颤不已,虽然眼睛睁不开,可她分明感觉到自己眼缝间流出热泪。
“陆老师,虽然您清楚,可按照流程,我还得告诉您,设备只能保证你们会穿梭到同一个时代,可年代无法设定,是随机的。”
“好,没有问题。”
“陆老师……您会后悔吗?”
“不,我不后悔。”他牵住她的手,声音坚定而充满愉悦,“永不后悔。”
再度天旋地转,邱天感觉自己的身体连同身下躺着的床都在晃动,她被固定着直立了起来。
某个瞬间,她感觉自己睁开了眼,看到与她一样固定直立的年老的陆丰年,他们近在咫尺,呼吸交融。
“邱天,”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但愿到达后你能记得我,哪怕一点点。”
话音一落,读秒的声音出现。
五,四,三,二,一。
零。
刹那间,整个世界都在颤抖摇晃起来。邱天感觉整个灵魂被撕扯,数不尽的画面在眼前一一闪现。
她坐在教室里上课,身后是他。
她在运动会上摔伤了腿,他背起她一路狂奔。
他们读同一所小学,同一所中学,又考进同一所大学。
她去旅行,身边无论同伴多寡,总少不了他的身影,他们一起笑,一起闹,形影不离。
直到那一次翼装飞行。
“陆丰年,我决定了,飞完这一次,我要跟你表白!”她单手搂着他的脖颈,气壮山河地说,“反正咱俩总一起旅行,我没男朋友,你也没女朋友,凑成一对不是正好?”
陆丰年沉默地看着她,半晌才问,“你说真的?”
“当然真的。”然而她说得稀松平常,完全不是认真的模样。
陆丰年皱了皱眉,“相互喜欢才能在一起,你喜欢我吗?”
“……”
邱天一时无言,把装备往身上一背,“嗨,你这人真没劲!”
…………
画面一转,邱天陷入一片空洞之中,恍惚间,她听到陆丰年沙哑的声音,“你不是说飞完这一次要跟我表白?你快起来跟我表白!起来!”他哭了,撕心裂肺。
“邱天,我一直爱你,你知不知道。”
陆丰年苍老的声音被拉扯得支离破碎,一声尖锐的轰鸣袭入耳膜,邱天猛地睁开眼,看到低矮的房顶、黑乎乎的墙壁……
“太太,太太,醒醒。”
又一阵轰鸣过后,她听到一位中年女人的声音,邱天猛地坐起来,目光毫无焦距地四下逡巡。
这是她的房间,她和陆丰年的房间。
这一次,才是真的醒来。
“陆丰年呢?”她下意识问出口。
李阿姨关切道,“我看你睡得不踏实,一直摇头呓语,正巧刚才陆先生打来电话,我就跟他说了,他就在附近谈事情,马上就回来。”
陆丰年……
陆丰年要回来了?
邱天终于知道心底的百感交集所起何处,她从床上起身,感觉到腹中轻快的胎动,而恰在这时大门传来动静。
是陆丰年回来了。
邱天起身迎过去,不敢走得很快,可是心里偏偏着急,好在陆丰年看到她后,便紧步走来,“我听李阿姨说你睡得不踏实……”
话音未落,邱天一把抱住他,后者呼吸一窒,随即轻笑一声,抬臂环住她的肩,“是不是孩子闹你,害你睡不好?”
邱天在他怀里摇头,“我有话跟你说。”
“嗯,你说。”陆丰年身形伏低,耳朵凑到她唇畔。
邱天想了想,没提及那个漫长而真实的梦境,而是轻声告诉他,“陆丰年,我一直记得你,也一直爱你。”
陆丰年垂眸,原本含着笑意的黑眸渐渐变得沉静如幽潭。
“多久?”他沉声问。
邱天沉默片刻,心想那大概是比一辈子都要长的故事。
“比你知道的还要久。”她轻声说。
陆丰年满足似的叹了口气,声音仿若染上几分沧桑,他笃定地回答,“我知道。”
阳光斑驳,树影摇曳,邱天紧紧环住陆丰年的腰身,她无比庆幸,这一世她早早就爱上了陆丰年,赖着他,追着他,没让他等得太久……
(全文完)
第104章 、番外(完)
孩子出生的时候也是秋天,正是丰收的季节。
陆丰年得知双胞胎产程比单胎长,危险系数也相应高,他焦虑得夜不能寐,有时候整宿睡不着,又不想打扰邱天,就只能躺在她身边,盯着她看一整夜。
以前他总不乐意去找郁岭南,这回也放下了芥蒂,大事小情都去麻烦她,而郁岭南作为准亲奶奶,不用陆丰年开口,她早打点好了一切。
产期临近的时候,父亲邱北山和大姐邱玉珍赶来北京看望邱天。邱北山已经年过五旬,常年劳动令他愈加苍老几分,可他身形仍旧挺拔,声音依然洪亮。
一见面,邱玉珍就惊讶地看着陆丰年,“你怎么瘦成这样?”
陆丰年抹了把脸,轻笑一声,邱天也总说他瘦得厉害,两腮都陷进去了。
父女俩本想看看邱天就走,可陆丰年说预产期已经到了,孩子出生就是这两天的事,让他们留下见一见。
两人便留了下来。
邱北山习惯早起,这天,天蒙蒙亮他就背着手在院子里溜达。廊下放着一个晾衣架,上面挂着邱天的衣服,昨天晚上陆丰年洗完晾上去的。邱北山走过去拈起衣服一角,摸着还没干,便把晾衣架抬到院子正中,想着等会儿太阳出来了,晒一晒干得快些。
刚干完这些,邱北山听到正房卧室的位置传来陆丰年的声音,他心下一紧,皱眉踱过去,接着便见自家女婿手忙脚乱地冲出来。
看到邱北山后,陆丰年稍稍松了口气,然而脚步却未停。
“爸!邱天要生了,你赶快喊大姐进去看着,我去把车开到门口!”他撂下一句话就冲出了家门。
邱北山答应着,当即便冲到厢房门口喊,“大妮快起来!你妹妹要生了!”
……
出门的过程几分忙乱,陆丰年停车时不小心还把车身蹭掉了一块漆。那边邱玉珍和邱北山已经把邱天扶出来,邱天疼得面色煞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
陆丰年心里又慌又乱,跑过去直接将人打横抱起,邱天惊呼一声,下意识搂住他脖子。
到底是大姐沉着些,她有条不紊地指挥,“你陪邱天在后面,让她躺下,我来开车!爹,你坐副驾。”
上车后邱玉珍一边打方向盘一边对邱北山说,“爹,我的移动电话在包里,你赶紧拿出来让丰年给郁阿姨打电话通知一声。”
邱北山拿起她的包,边翻边问,“啥是移动电话?”
邱玉珍哭笑不得,“就是你说的那个大砖头子!”
邱北山这才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转而从包里掏出一个黑色大块的长方体电话机递给陆丰年。陆丰年正给邱天擦汗,后者枕在他的腿上,抿唇隐忍着席卷不断的痛感。
“爹,我打过电话了,”陆丰年分神道,“刚才开车过来的时候打的。”也就是那时一心二用才把车蹭到了墙上。
邱北山重把电话放进包里,扭头再去看邱天,她眉头紧皱,紧闭着眼睛,连睫毛都在颤抖,而陆丰年显然比她强不到哪儿去,他整个人僵硬着,无措着,手甚至也在轻颤着。
邱北山打量了他一会儿,慢慢移开视线。
在邱北山的认识里,生孩子是瓜熟蒂落自然而然的事,当年刘爱花生大妮的时候,邱北山被娘撵出屋外,支使他做烧水递物之类的琐事,刘爱花在里面吱哇乱叫骂声震天,邱北山只觉得烦躁,直到听到那一声婴啼心里才泛起丝丝暖意。
此时再看后座的两个人,显见地,他的女婿陆丰年是真真把妞妞放在心上疼。
邱北山顿觉欣慰,妞妞自打出生就受尽委屈,刘爱花满心盼儿子,一看到妞妞就气晕了过去,之后没喂她喝过一口奶,没给过她一个笑脸。
此时,陆丰年旁若无人地握起妞妞的手,低声跟她说起了话。
邱北山舒展眉眼笑了。
大概,陆丰年是上天给妞妞的补偿吧。
####
续宅离医院近一些,抵达医院时,郁岭南和续卫东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郁岭南托人安排了最好的医生,邱天随即被送入检查室,接着便被推进产房。
陆丰年守在门外,目光焦灼在关闭的门上,不由自主地左右踱步,郁岭南安慰道,“放心吧,胎位是正的,医生也都很有经验。”
虽知道如此,可陆丰年仍然抑制不住担忧,“……可她肚子里是双胎。”
郁岭南倏忽一愣。
自始至终陆丰年都没因这对别人口中的“双喜临门”欢喜过。他想的是邱天纤细的身体如何能承载两个孩子的索取?再者,她分娩时的痛与旁人相比亦是双倍不止的。
陆丰年心口仿佛被蛰了一下,他目光仓茫地转向产房,双眸泛红。
郁岭南知道他担心坏了,继续安慰,“里面什么准备都做好了,医生是接生的一把好手,退一万步讲,就算顺产出现困难,咱连剖宫产的准备都做好了。”
这话不说还好,陆丰年听后身形一僵,倒吸一口气。
邱玉珍也骇然问道,“不至于吧?”
郁岭南赶紧解释,“只是做准备,以防万一,邱天肯定是用不上的。”
郁岭南的话丝毫没有安慰到陆丰年,除了见到完整健康的邱天,没有什么别的能安慰到他。
陆丰年从不相信什么“吉人自有天相”,可此时他忍不住在心里描摹邱天的样子,她灵动妩媚的眉眼,俏丽无双的鼻头,还有总是带着笑的唇齿。
他的邱天大概是上天用心雕琢的模样,而这样的模样任谁都该疼惜和守护的。
时间漫长,对于陆丰年来说更是度秒如年,一分一秒地硬挨。
………………
终于在傍晚时分,产房外的人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嘹亮的婴儿哭啼。
“生了生了!”
郁岭南和邱玉珍惊喜地奔过去,邱北山紧随其后。
然而此时的陆丰年却仿佛石化一般,呆呆坐着。不是没听到那有力的哭声,他离产房最近,比谁都听得清楚,可他的身体仿佛被时间凝固,心像害了病一样颤抖着,致使他一步都迈不动。
两个孩子被分别抱了出来,陆丰年愣愣地扭头过去,这才冲过去抓住护士问,“她怎么没出来?”
护士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缓了缓才道,“产妇出血量有些大,医生正在处理。”
陆丰年脑中轰地一声,一瞬间,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夜幕降临,他幽幽睁开眼眸,此时他躺在一间空病房里,只有续锋守在他旁边,见他醒来,续锋没好气地冷笑道,“你可真行,陪产都能把自己陪晕。”
陆丰年猛地坐起来,张口就问,“邱天呢?”
续锋似乎是故意吊他胃口,直瞅着他不说话。
陆丰年懒得指望他,也顾不上听他的阴阳怪气,趿着一只鞋跑出了病房。
病房里只开着一盏昏黄的灯,续锋倚墙而坐,目光定在床底,那里有一只落下的鞋,陆丰年的。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终于释怀似的长叹一声。
幸好,他方才见到邱天后问候的第一句话是“恭喜”,而不是“他对你好吗?”
陆丰年很快便知道了邱天的所在,他不管不顾冲到门口,推门时却倏忽轻缓下来。他的心跳得很快,口干舌燥。
灯光同样是昏黄,可这里的一盏,却分明更暖。
邱天躺在床上,头上戴着一顶米杏色帽子,这顶帽子还是他们两人一起买的,彼时他觉得红色更喜庆好看,邱天却坚持要浅色。
此刻,陆丰年有些庆幸那顶帽子不是红色,不然这会儿定然衬得她更加苍白。
邱玉珍扭头看到了他,轻笑着招呼,“你醒了?快过来,邱天刚才还问起你呢。”
另一边郁岭南正守着婴儿床上的一对婴儿,也轻声笑道,“这可是龙凤呈祥,你得好好感谢邱天。”
陆丰年心里再度席卷起无法言说的情绪,喜悦,心酸,疼惜……这些情绪将他的心拉扯得生生钝痛,他缓缓走到病床前,无声地凝望床上睡着的人。
邱玉珍在他走近后才发现端倪,惊问,“你那只鞋呢?”接着又笑道,“急着来看邱天吧?”
陆丰年顿了顿,低低应声,“是。”
话音刚落,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她的目光起先是迷茫的,可看到陆丰年的那一刻却随即聚起笑意,连带着那张过分苍白的脸都变得生动起来。
陆丰年胸口仿若被狠狠揉了一把,他倏地低下身子,伏在妻子枕畔。
邱天感觉到耳边渐渐温热濡湿,她抬起手轻触他的头顶,“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陆丰年的肩微微抖动,呼吸压抑着。
邱玉珍抿了抿唇,提步走出病房。孩子睡得香甜,郁岭南便也跟着出去了。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一家四口。
半晌,邱天侧转头,“咱还没给孩子取名字呢。”
先前因不知性别,两人犯懒一个名字都没取,眼下邱天便把这任务交给陆丰年,间隔须臾,陆丰年稍稍抬头,邱天看到一对红眼圈,她下意识抬手触碰他的眼眸,却被他握住,再也没松开。
“吓着你了是吗?”邱天很虚弱,声音也愈加轻柔几分。
陆丰年没有隐瞒,抿唇点了点头,此时的陆丰年委屈得像个孩子。邱天心里悄然飞进一只蝴蝶,触碰她心房的每个角落。
他可以是一座山,是她的依靠;他也是一汪水,无限柔软。
“你要不要去看看宝宝?”她轻声问。
陆丰年转眸朝婴儿床看一眼,“他们睡着呢……”他声音低哑凝滞,像即将干涸的水流淌在砂砾上,“等醒了再看。”
“你不喜欢他们吗?”她假装委屈。
“没有,”陆丰年赶紧摇头,握着她的手收紧,“我一会儿就去看,现在让我先看看你行吗?”
他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明显的渴求,邱天目光愣怔着,渐渐湿润,半晌她低声柔软道,“傻瓜。”
陆丰年欣然接受妻子的评价,“嗯。”
“没出息……”邱天眼中的湿润盈满眼眶,“媳妇还没怎么着呢,你倒先晕了。”
陆丰年仍然应声,渐渐向她靠近,“嗯,你对象是没出息的傻瓜,所以以后不要再吓他了……”
邱天噙着泪点头,与此同时,唇角印上陆丰年的轻吻。
他吻得轻而缓,浅淡而绵长……
邱天说的对,当得知邱天大出血的那一刻,他的确是没出息地晕了过去,然而只有他知道,在那段晕厥之中,他恍然走完了一生。
漫长,而无怨无悔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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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对龙凤胎的名字到底还是邱天取的,哥哥叫陆天意,妹妹叫邱年景。
孩子两岁那年,邱天和陆丰年带他们回了趟凌源乡。
九十年代的发展席卷了大城小镇,然而南、北角村却仿佛隔绝了时代的变迁,仍是老样子。
邱玉珍和骆老师住在市里,两口子一商一政,生活上和和美美,工作上却有意避免交集,两人都很忙,一般很少回北角村。
邱玉珠和木匠三出还住在县城,三出现在是陵水县小有名气的手艺人,开了店面收了徒弟,徒弟也不会说话,师徒俩全靠手语交流,用邱玉珠的话来说就跟特务接头似的。邱玉珠那次短见之后就不再上班了,她开了家裁缝店,生意还不错。
恩赐毕业后先是在一家砖瓦厂做会计,后来砖瓦厂黄了,老板的一个朋友见恩赐灵透,就把他招过去做销售。后来邱天才知道,这位老板的朋友不是旁人,正是许伟。许伟头几年做电视机配件,后来碰上宏观调控,配件卖不出去,他就改做点□□,恩赐的销售功劳当然也不小。
三叔邱南山和米兰还是做的贸易老本行,两人忙着生意,逢年过节才回来一趟。米兰老家在北京,不过她的家人都不在了,只留下一栋空荡荡的房子,后来邱天帮忙把那房子收拾了一番租出去,每年汇给米兰的租金也不是小数目。
杏花后来到底是离了婚,跟栓子在一起了,两人现在在市里打工,听说过得也不错。
至于那些邱天并不乐意待见的人,他们也各自都有各自的活法。
于丽华过去那么爱漂亮,可现在却因割掉了卵巢而提早进入更年期,她带着那个性别不明的孩子住在于家,偶尔接一些计件的手工活。
金宝终究是犯了案件,他易燥易怒控制不住自己,失手扎死一个人,被判了无期徒刑,于家也因此陪了不少钱。
于启发好吃好赌,成日不知在哪里鬼混,邱玉环在邱玉珍其中一家店里打工,她如今的形象做不得收银员和服务员,只能在厨房工作,好歹也是个落脚的地方。
刘爱花这几年越发彪悍刻薄,如今见到邱天,却仿佛忘了过去自己的苛待,腆着脸凑上来假意寒暄。
邱天对她淡淡的,不说拒之千里,也算是不冷不热。
她不愿意用“孝心”绑架自己,这种斩不断的关系,就让时间磨灭吧。
这片土地,这个村庄,生活着邱天或远或疏的亲人,也流淌着她的年少岁月,而这些年少岁月中,陆丰年却是格外恒久清晰的存在。
傍晚时分,两个孩子吵着让姥爷去放羊,邱年景和陆天意一人牵着一只羊,跟着邱北山朝菱角河奔去。
陆丰年和邱天随后也跟了去,两人牵着手,不紧不慢地走到菱角河边。
这么多年过去,菱角河水位显然低了很多,陆丰年说上游有人挖沙贩卖,或许再过几年菱角河就会干涸了。
邱天有些惋惜,她望向河对岸,恍然想起过去陆丰年撑船而来的景象。
那时他还是个年轻的俊货郎。
那条货郎担,那艘旧船,串联起了他们的相遇。而远处的河对岸便是南角村,岸边有陆丰年家的老房子,昨天他独自回去过。
“房子里还有什么东西吗?”她转眸笑道,“还巴巴跑一趟。”
陆丰年亦勾唇笑了笑,紧接着他暂时松开邱天的手,朝口袋里摸索出一个小纸包。
“别的东西还在其次,这个却是要取回来的。”
见他这副严正的样子,邱天有些好笑地问,“什么啊?”
陆丰年慢慢打开那个纸包,微风中一绺细细捆扎的头发轻颤了颤。
邱天一愣,“这是……”
陆丰年捏起那绺头发,“小丫头的头发,还记得吗?”
邱天眼眸倏忽睁大,那段不起眼的往事雾气一般袭上眼眸。
那时她渴望着一块宝塔糖,剪下了一绺头发想找陆丰年换糖吃……
邱天抬眸看向陆丰年,声音潮湿紧绷,“你怎么……还留着?”
停顿须臾,陆丰年看向她的目光平静而温和,“天意吧。”
上一世那绵长等待的一生,他已经全部记起来了。而这几年他不断回想拼凑有关她的点滴。
上一世的,和这一世的。
他一丝一毫都不想忘记。
作者有话说:
就到这里吧。这是我的第四本书,此时我的心态大不如前了,接下来会好好调整一段时间,然后好好搞一搞下一本的大纲,期待自己进步,也希望给你们看到更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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