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口舌

    干什么?

    真没干什么。

    但黑暗中需要开口解释的时候, 林枫每一次都退缩了。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工地上挖隧道再黑的锅他也背过,屋檐下跟五姨再大的坑他也栽过。

    昨晚跟林立就没解释明白, 这会儿林枫更是连说话的气力都没了。

    黑暗里, 比起跟林立说清楚, 护着她那份没人在乎的清纯, 冷诺这会儿其实更顾忌林枫这个大哥的尊严。

    她顾不上说话,同手同脚帮林枫整理好了裤子,先扶着林枫强行让他躺下了。

    啪。

    屋子里的灯被打开了。

    “大哥, 怎么你们俩听不见我说话, 也看不见我这个活人吗?你们摸着黑怎么好意思!怎么、怎么对得起二哥!”林立走过来,双拳攥着, 紧紧贴着裤线。脖颈青筋暴起, 能冷静把这句话说完,已经是林立面对这个大哥的极限了。

    站到了床中间,开口前, 冷诺赶紧先把林枫挡在了身后。

    她真怕林立这热血方刚的少年再一控制不住, 一拳下去,林枫可真就受不住了。

    看见林立拳起,床上的林枫却是猛拉了一把,把冷诺拉在了身边坐下了。

    砰!

    果然林立的拳头还是释放出来了。

    不过, 林立一拳捣在了床边的柜子上。

    两人宽一人高的柜子震了下, 整个床也跟着颤了起来。

    如果是一家人, 这种时候, 没有比实话实话更好的办法了。

    冷诺咬了咬下唇, 不打算再替林枫瞒着了,她推了一把又往前逼近一步的林立, 厉声道:“林立,你冷静下。你大哥腰坏了。”

    林立愣了下神,这才撑着柜子站定了,但双眉依然锁着,“腰怎么坏了?大哥,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哦,白天我上楼打模子,脚一滑,一下子抻到了腰。去了趟医院,没大事儿,老大夫太保守,让平躺三天。”林枫语气平和,单手扶着额头,好像他真在后悔自己那个不曾有的脚滑。

    冷诺听得也一直单手扶额,她真是听够了林枫跟他弟这种漫天瞎扯的谎言。

    “大哥,你这种事,也是要瞒着我,却只告诉冷诺么?”林立的言语里没有什么温度,比起关切,还多了几分责备。

    他这话问的没毛病。

    林立低头看了眼旁边的痰盂。没等来回答,他哈下腰把痰盂的木盖子先盖上了。

    冷诺心里也跟着埋怨林枫:活该。干嘛这份上还瞒着林立不说实话。

    谁想,趁林立哈下腰的功夫,身后林枫抬手怼了怼她,催她开口。

    冷诺无奈,只好又替林枫打了个圆场,“噢,我是正好上午回来撞上了,林枫摔在院子里,没法子,只好喊了救护车送他去了医院。”

    冷诺真就快要编不下去了。

    林枫这才在身后的床上拉长了语气:“行了。林立没住校,明天还得早起。你们都出去吧。”

    林立向来爽快明了,做事说话都不像他两个哥哥那般隐晦难懂又拖泥带水。让出去,就推门出去了。

    可是,一出门,林立就停下了脚步叫住了要上楼的冷诺。

    他双手插在胸前,站在了楼梯下面,仰视着她,口气不轻:“冷诺,跟你问个事儿行么?”

    冷诺心里一咯噔,但还是佯装无所谓,“有什么就直接说。你刚刚插班进红旗,课程还跟得上?”

    明明嘴上让林立直接说,她却不自觉地打起岔来。

    “冷诺,今天不说学校的事儿。大哥,我来照顾,你一个女孩子也不方便。从进了林家,我叫过你六姨,也喊过你二嫂。不管你是我哪个哥的嫂嫂,我都敬你担心你。但你能别跟我隔着个心眼儿么?”林立抬起头,白炽灯下一双凛冽雄劲的眼睛望着她,清澈如水,黑白分明。

    对上这样一双明亮的眸子,冷诺气场上先短了三分,她扬了扬嘴角,“你一个上学的高中生。别学着这么老成。都一家人,有什么好隔心眼儿的。”

    “冷诺,别那这种话来跟我打马虎眼。高中生跟你差不了两岁。大哥的腰,肯定跟我昨晚踢那一脚有关系,我心里清楚。所以,照顾大哥,我会尽心无二话。可是,一码归一码。二哥对你是一片真心。你若是负了他,我也看不下去。”林立在胸前换了下交叉的双手,每句话说的都有板有眼。

    冷诺刚刚还有些内疚,听见他后面这句,冷诺眼睛里尚存的温情瞬间结了冰,“高中生,如果想把你自己当回事儿就别在这儿跟我装灯。我跟你二哥已经离婚了。在他眼里,我无非就是你们林家买来照顾林枫的保姆。”

    林立嘴一咧,夜色里露出颗獠青的小虎牙笑得阴冷,“姐,喊你声姐,是冲着你比我多活两年。没想到你这么幼稚可笑。二哥说给你听的你没记得几句,他说给外人听的你倒是记忆深刻啊。”

    冷诺这次可是来气了。

    林立也是上来脾气了。

    平日里有林枫林宽在家,他们俩都有人护着,有人管着。

    两只平时爱晒太阳的温顺猫,此刻都成了万圣节夜里的魔抓黑猫,伸出利爪,嘴上都不饶人。

    冷诺挑起丹凤眼角:“呦。小弟弟,看你喊声姐姐。我提醒你,你这个多情的二哥现在怀里抱着他的新婚妻子在入睡呢。不过,他倒是睡不踏实,呵呵,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林立上前迈了一步,跟冷诺只隔着一节楼梯,两人发梢相对,四目直视。

    冷诺没等他开口,毫不示弱,“不知道吧。我告诉你。你翻翻地理书,进藏还没有火车。他们现在刚刚下了硬座铁皮火车。正坐上长途大巴在路上搭肩搭背颠簸着呢。”

    冷诺刻意把话说狠了,说难听了,其实不只是说给林立听的,更是说给自己听的。

    不然她好不容易包装好控制好的情绪会瞬间土崩瓦解,好像刚刚垒起来的一堵水泥墙,瞬间遇到倾盆大雨立即和成一片稀泥。

    她只能让自己在烈日下暴晒,只有这样,才能让这堵水泥墙迅速干涸硬实起来。

    “基建狂魔。怪不得谢大哥叫你狂魔。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二哥栽在你这儿,我真替他不值。算了。”林立再开口,就是更难听的话了。

    他忍了。

    不是因为他斗不过眼前这个犀利小女人,而是,他看过林宽一次次把眼前的女人捧在掌心里呵护着,他清楚这是二哥心尖上的女人。

    只要是二哥看上的,他就要为二哥守护好。这是他的底线。

    见林立没说话,冷诺还在暴风雨里布雷打闪,声音还高了几分:“算了?说够了就算了?你大哥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么,学好数理化,张嘴再说话。不懂就赶紧滚回去好好学习。”

    林立吹了声哨子,喉结轻抖,不打算再跟她争执下去。

    看了看眼前的冷诺,脸颊粉盈,眼底绯红。林立有些后悔是不是话说重了,退后两步,垂下了眼睛。

    正踌躇僵持着。

    “冷诺,进来!”刚好屋子里林枫沉着嗓音把冷诺喊了过去。

    第102章 补课

    冷诺不情愿地推开了林枫的门。

    这个节骨眼儿上, 林枫喊她,冷诺动动脚指头都猜得到,无非就是听见了她跟林立拌嘴, 要出来做个拦架调停的好大哥。

    “怎么还有工夫跟林立吵起来了呢。”果然, 林枫开口就是拐着弯责备的语气。

    冷诺爱答不理地只随口答应着“是”。

    林枫躺在床上, 人动不了, 但声音清晰明了:“丫头,你真的了解铁路工程么?记得昨晚你提了一嘴冻土消融的事儿。你在哪儿听过的?”

    冷诺恍恍惚惚之间,一心以为林枫会因为她跟林立刚刚吵了几句嘴, 婆婆妈妈继续给她做思想工作。

    突然换了正经话题, 她竟是一下子没跟上。

    冷诺打了个恍惚,搬了把凳子, 重新坐在了林枫的床边, “林枫,你刚刚说什么?我不跟林立吵了。我看他上楼去睡了。”

    “丫头,这可不像你。平日里说道正事儿就跟打了鸡血一样的建筑女娃子怎么突然连话都听不见了?”林枫轻拍了下她还紧握着的手。

    “别跟林立那小子生真气。他也是平时太依赖阿宽了, 一下子受不了, 说话不过脑子。”见冷诺的手还抖着,林枫轻轻按在了上面。

    “丫头,跟个毛小子拌个嘴,别往心里去。你看你, 到现在手都还凉着, 这还在哆嗦呢。”林枫身子动不了, 只能够得到冷诺的手, 拍了拍冷诺的手背正要挪开, 被冷诺反手一把抓住了手心。

    林枫躺在屋子里,手是有温度的, 此时握上去,好像能传递暖流。

    “丫头,你这是要掉眼泪么?”林枫有些慌了。

    “才不是呢。就问你刚刚说什么呢?这么多废话。”冷诺目光斜挑,特意白了林枫一眼。但手却没松开。

    林枫顿了顿,清了清嗓子把刚才关于冻土的话又问了一遍。

    冷诺上辈子在建筑上的确是站在了金字塔之顶,却不是无所不能。

    虽然作为人类历史上的基建杰作,西藏铁路已经作为辉煌的一页建筑史,录入了所有的教科书。

    但在铁路建设上,冷诺也只是胜于时间信息差,了解这件杰作,却并未置身于铁路,说不上熟悉铁道。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情感上,冷诺能自己脑补举一反一百。

    学问上,冷诺不曾跟林枫打过马虎眼。

    尤其是建筑上,她豪迈却也严谨,从未夸大过一分一厘。

    冷诺没有立即回答。

    她缓缓松开了林枫的手,对着两只手哈着热气对搓了片刻,才看着林枫换了副谨慎的态度:“铁路工程,我没真正接触过。因为有兴趣,了解过冻土问题,但谈不上熟悉。”

    “哈哈,怎么一下子口气都胆怯了,昨晚还听你口口声声说要去看铁轨呢。丫头,你只是还年轻所以没接触过。你那么有天赋,能有兴趣就足够了。”林枫没再追问,反而安慰了下她。

    冷诺正好奇林枫怎么半夜的突然问起这事儿,没等开口,林枫把被子掀起来,拉到了床边,盖在了冷诺身上。

    隔着被子,林枫伸手帮着冷诺搓了搓手,等着冷诺不抖了,他才开口:“丫头,你要是晚上睡不着,去书房左边的柜子里把西藏地势和几本铁路工程的书拿过来吧。当年挖隧道的时候,我收着的。”

    “你呀。刚给我盖个被子就指示我给你找书。我在林达替你忙了一天,困得要睁不开眼睛了,谁告诉你我睡不着呢。”冷诺一噘嘴先拒绝了。

    林枫陪笑道:“好丫头,你找来就好。我自己看。躺在这儿一天了。是我睡不着。”

    冷诺瞥了眼在床上躺不住的林枫,没再废话,掀开刚捂热的被子,转身出门了。

    刚进院子,就碰上了林立坐在楼梯上,如孤独的小狼一般盯着她的夜瞳。

    “冷诺,是我刚刚话说过了。大哥没骂你吧。”林立等着她,好像就为了这句话。

    冷诺一时迟疑。

    “行了。快去睡吧。不然明天你睡迟到了没人叫你呢。你大哥就是让我给他找几本书。”再跟林立开口,也是奇怪,冷诺的口气也软了下来。

    林立打了个哈欠,这才微微抿着嘴角上了楼去。

    看着林立的背景,冷诺的眼角也弯了起来,原来家里人吵个架,真是不记仇,刚刚赤紫嫣红脑袋上冒着烟的脾气这会儿都瞬间烟消云散了。

    林枫要的根本不是几本薄册子,等冷诺把书找齐了,摞起来,有半米高。

    她吃力的抱在怀里,再回到林枫房前,空不出手来,只能用脚踢开门了。

    林枫动不了,只能远远的伸着胳膊:“丫头,看你懒得,就不能分开两次拿?”

    “地主家少爷啊,指示人还毛病不少呢。”冷诺冷着脸。

    林枫:“哈哈,就算我是少爷。也没见你这么伶牙俐齿的倔强丫头呢。”

    “林大少爷,跟你弟一个德行,还真把我当成你买回来的丫头!?”冷诺自己说着话置起气来。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林枫半撑着身子,强忍着伸出胳膊拉了把冷诺,“丫头,哪有你这样的,自己说狠话,自己又生气,还怪到我跟阿宽头上。要不,大哥跟你认错。”

    林枫这一动,嘴角强抽动着笑,腰撑不住了,脸上肌肉都绷了起来。

    冷诺赶紧放下书,把他强按了下去,“行啦。看你的书吧。”

    林枫让冷诺搬过来的都是精装字典一样的厚实资料。

    床头没有灯,林枫双手捧着贴在眼前,让人看着就吃力。

    冷诺挪开腿要走,却迈不开步子了。

    她看不下去了,但暖心的话她这会儿又说不出口,干脆从林枫手里夺过来书,坐在了床头,把厚书支在了双膝上。

    “大半夜的看地理?我倒是看看,就这么好看?”冷诺把书捧着架起来,倒是有了光线,比刚刚方便看了,但林枫又不得不抻着脖子看。

    冷诺看着揪心,有些恼了,干脆把书一合,低头看着身边的林枫。

    “林枫,你跟我说说。北港大桥的设计马上要海选了。每天从林达一回来,哪天不是画图都得画到天亮。现在咱们也不缺资金了,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突然看这个铁路干什么!”

    林枫只有脑袋能动动,他转了转黑瞳,正好是个仰望着冷诺的角度,语气舒缓的像个老人:“丫头,其实说到冻土,还是你昨天提醒了我。你也知道,若说北港,谢思进有他的理由,也跟我们一样拼。他这个人呐,不见得是个好人,做事却是个难得的好手。咱们得有他,你说是不是。”

    “所以,你得大半夜温习西藏地势?这跟谢然有什么关系??”说到建筑上,冷诺听不懂林枫的话,还真是极少有,但她现在的确是一脸茫然。

    林枫微微锁起了眉头:“虽然只是猜测。我觉得,谢思进现在应该是遇到了走不开的困难。不然,他不会突然都不肯过来,还只能跟你约在三化又是一大早见面。”

    冷诺纳闷:“那你觉得是什么样的困难。”

    “冻土消融。我觉得正是你昨晚突然提到的冻土问题。”林枫说着话又把被子掀起来,往冷诺的腿上拉了拉。

    林枫继续道:“我跟他一起十几年了。没什么根据,直觉上告诉我,他现在是被扣住了。而扣住他的原因,就是需要机密而迅速的解决冻土问题。他从苏国回来,对冻土问题有接触。所以,铁路组现在找到他,扣留他,都在情理之中。”

    尽管突然的扣留,让冷诺听着有些别扭,难懂。

    但她也清楚,这个月预计开通的西藏铁路格尔木路段已经在民众日报上宣布延期了。

    这是让全国铁路组抓心挠肺又揪心的大事件。

    冷诺转过头回应林枫,“明早六点能看见谢然,到时候这些我可以直接问他。天亮之前,就是跟你一起补补课呗。”

    林枫点了点头,又把被子往冷诺这边挪了挪。

    两个人达成了共识。

    冷诺举着书,林枫一边回忆,一边跟冷诺仔细分析着西藏的每一段罕见而艰难的高原地势。

    说着说着夜深了。

    喊了几次翻页冷诺都没反应。

    林枫眼见书就要滑下来了,他赶紧在书掉下来砸到床上之前,稳稳接住了。

    一转身,冷诺已经歪着脑袋,往林枫身边一倒,睡着了。

    林枫抿了抿嘴角,喉结滑动,他顿了顿,还是松开了要摇醒冷诺的手。

    他撩起被子,又一次帮冷诺盖了个严实。

    见冷诺的脑袋轻轻晃了晃,脸颊白里透粉,眼角弯成了浅浅的新月,像是已经进入了一段甜甜的梦。

    林枫把压在她被子上的几本书都捡到了自己手边,又抬手帮冷诺把被子掖到了脖颈下面。

    连着几下,身子动得有些猛了,他躺下身低喘了口气。

    没过片刻,林枫又咬着牙抬起了半边身子,硬是把自己从被子里抽出了身子。

    他躺在里边,翻不了身,下不了床,只能把身子压在了被子上面。

    不过这样,就能让冷诺一个人暖和和的独自盖上了被子。

    林枫一翻折腾之后,这才满意的重新躺下,心里默念:“阿宽,早点儿回来。你媳妇儿,大哥帮你守着。”

    夜深人静

    他又翻开了另一本厚实的书。

    第103章 乔装

    天蒙蒙亮了。

    林枫端着书看了大半宿, 又举着胳膊写了满满一张纸。这会儿想动动脖子也落枕了。

    他知道冷诺跟谢然约了六点见。刚刚座钟摆了五下。是时候叫醒冷诺了。

    “丫头,醒醒。别睡迟了。”林枫推了推裹着被子还熟睡着的冷诺。

    “丫头,丫头。”喊了几声都没动静, 林枫只好伸手点了点冷诺的额头, “冷诺!”

    “嗯哼, 林宽, 我还想要……”冷诺自己搓了搓嘴角还热着的哈喇子,从美梦里睁开了惺忪睡眼。

    “哦。我刚刚睡过去了?”冷诺从眼缝里眯见了林枫。

    这次,林枫没有回应她, 也没取笑她, 只是转过头低声提醒:“丫头,五点了, 去洗漱下, 得准备出门了。西藏冻土连着五百多公里,地势环境又天险复杂,我简单归纳了下。书里也做了标注, 你带着书, 路上再慢慢看。”

    冷诺接过来了林枫手写标注的密密麻麻一张地势图,刚刚还带着睡意的眼睛,一下子被散了瞳一般瞳孔扩张了,她简直要看花眼了。

    这一转头, 才注意到, 天都亮了, 林枫在被子外面, 就自己一个人盖着暖暖的被子睡了半宿。

    林枫竟然熬了一宿就为画这张图。

    “你、林枫, 你不要命了么。大冷天的,你把被子都压我身上!你、你看看你自己的眼角, 红成兔子了。”冷诺鼓着腮帮子,明明气的鼓鼓的,话却说不下去了。

    “行了。丫头快起来。不然一会儿林立那儿,又说不清楚了。”林枫笑了笑,嘴唇早就没了血色,灰白色的唇起了皮,干裂的有了口子。

    冷诺看在眼里,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清清白白的事儿,用不着担心说不清。”

    她推开门进了厨房,习惯性的抬起了铁暖瓶,里面却是空的。

    林宽不在家了,家里的热水也不是随时都有了。

    冷诺只好从水壶里往小木杯里倒了杯隔夜的凉开水给林枫送了过去。

    “不用管我。赶紧看看我标注的图,你能看清么?字太潦草了。”林枫吸了几口水,急着说话,把小木杯子放下了。

    冷诺又瞥了一眼,干脆把纸张夹在了书里,给合上了。

    她把林枫放下的小木杯子重新送在了他的嘴边,“林枫,我们一起这么久了,你的字,我怎么会看不懂。腰不能动,腿不能抬,你就糟蹋你那两只胳膊是么。你把自己整残疾了,还怎么跟我一起建桥。”冷诺就差要骂人了。

    林枫推开了杯子,瞟了眼窗外,“行了。丫头,门外有卡车的动静了。天黑前,早点儿回来。别在外面过夜。带上件风衣……”

    “大哥,我爸都没你啰嗦。我这就走。你在家好好养着。今天不许再看书了。”冷诺也知道就算她这么叮嘱,林枫跟林宽一样,都是个倔种,跟他说了也是白说。

    冷诺刚一推开屋门,大庆已经站在了门外。

    “我的天,你怎么进的我们家?你是谢主任的司机吧?”冷诺差点儿跟他撞了个满怀。

    “翻墙进来的。林师兄在里面吗?我进去了。”大庆像是很客气地模仿着平日谢然的语气,好像他做了一件很礼貌而斯文的事儿。

    但根本没等到任何回答,他已经推门进去了。

    “林师兄,谢哥被扣下了。他说恐怕暂时出不来了。他让我来问问你,有办法解决那个什么土化水么?”大庆开门没见人就见山。语速急切,若不是林枫恐怕别人都未必能听懂他说的是冻土。

    “人扣在哪儿?那他还能回三化?”林枫看出来大庆着急,也不废话,直截了当。

    “我找了一宿都不知道平时他扣在哪儿。回三化,是谢哥说他要去查阅资料。不过,身边一直有人跟着。”大庆一大早上,整个人就是个乌眼圈,一看就是熬了一宿。

    “行。在这儿也说不明白。带冷诺去吧。记得安全把她带回来。”林枫知道问大庆没用,也没再耽搁。

    “林师兄,我知道你是文化人,懂技术,要不是你现在腰动不了,我真想把你也背过去。谢哥肯定是被人坑了,那边问题不解决,一直就出不来,日子跟蹲号子似的。”大庆有些着急,说起话来,竟有些语无伦次。

    “你放心。你说的冻土,这丫头比我懂。”林枫指了指冷诺。

    “那行。换衣服吧。”大庆知道叫不动林枫了,从鼓鼓囊囊的公文包里取出来了件扎眼的黄色制服。

    “怎么进你们三化还得换衣服?”冷诺接过来衣服,有些纳闷。

    “冷设计师,我也不懂。总之,这次谢哥当着外人跟我都没说上句话。他现在做的事儿,说是要保密,不能见外人。所以,我只能给你弄一套三化厂里扫卫生大妈的制服来。正好有个头巾,看不出脸。”大庆边说着,已经把清扫工的制服打开了,真的还配了条头巾。

    “丫头,委屈你了。早点儿跟着大庆去。自己小心。”林枫整个人动不了,心有余力不足,只能嘴上不停地叮嘱几句。

    大庆见冷诺背过身去里间换衣服,便背过脸去,正好凑在林枫耳边,低语了几句才转身去搬书了。

    等冷诺换好了,刚一转过身,林枫看着忍不住乐了,“怎么好好的制服,让你穿成了卖鸡蛋的山妞儿了。”可话刚说出口,想起才过世的山妞来,林枫自己便收了笑,摆手让冷诺靠前些。

    他抬起手,把冷诺系在脖子底下的蝴蝶结打开了。

    “丫头,你低一低身子。这不是系脖颈上的,我帮你重新戴上。”林枫重新帮冷诺把头巾折成了三角形,盖过发梢,披在肩上,刚好遮过了脸颊。

    冷诺一转身能看见身后衣柜的镜子,这么一穿戴,还是挺精神的一套清洁制服。

    林枫一边帮冷诺系头巾,一边又叮嘱她:“丫头,刚刚大庆告诉我,今天五建的人,还有张国强也在三化。你这个性子,别控制不住,在外面炸了。我跟阿宽都不能跟着,你兜着点儿。有什么事儿,回来再商量。”林枫越说越不放心,话越说越长。

    “又不是小孩子。别这么磨磨唧唧的了。我就去见个谢然,也不是去跟人吵架。换一身衣服谁还认识我。放心养好你的腰就是了。”冷诺重新穿戴好了,手上的几本书往网兜里一塞,头都不回就急着出门了。

    “大庆,”林枫嗓音嘶哑,只喊住了大庆,“刚刚你跟我说的山妞的事儿,别告诉那丫头。”

    大庆没说话只撇了下嘴角便走开了。

    等人影消失了,留给林枫的,只有窗外传来蓦然远去的卡车引擎声。

    第104章 沸腾

    大庆把冷诺送到了三化的侧门口, 就把人放下了。

    给了她一张职工卡,告诉她今天顶替的清洁工是个退休返聘的大婶儿,大婶儿耳背, 厂里人人都知道。

    只要她不开口说话, 即使被问道了, 装作听不见就能糊弄过去。

    大庆关上了车门, 把路上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冷设计师,进了前面那道职工通道,你就是孙大婶儿了。我会把你带到大讲堂。按照车里交代的, 你今天就负责清扫讲堂。哪儿都别去, 就在那里等谢主任。”

    直到冷诺点头应允,大庆才把冷诺的书都收进了一个纸盒箱子, 搁在了卡车后面。

    三化讲堂, 冷诺太熟悉了。

    上个月十六号,也是周五。

    就在这里,她曾经在上百人的睽视下, 登上讲坛, 推翻了三化人代表谢厂长的儿子推出来的过审计划。

    一举打破陈规,开创了一条治理牛栏河的集爱之路。

    回想起来,她仿佛又看见自己一身蓝色连衣裙,站在灯光聚焦处, 宛如昨日的英姿飒爽。

    然而, 所谓分开河东河西, 哪里用三十年。不过三十天而已。

    如今她只能乔装成耳背的大婶儿, 甚至连名字都不能透漏。以一名普普通通的清洁工身份, 站在讲堂的最后,握着抹布擦着一张张座椅。

    干着活, 想想跟谢然认识,也是在这个讲堂,如今简单的相约重逢而已,却要如此大费周章。

    然而,相约也并不像冷诺想的那般简单。

    冷诺擦完了一排椅子,抬头看了看前面的挂钟,已经6点半了。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总算外面有脚步声了。

    走过来的是两个陌生人。

    “小李,你过来,过来。一会儿不是职工例会么,怎么今天没人来?”

    “于经理,您刚回来还不知道吧。今天的职工例会,不在讲堂开了。讲堂一整天都有国内国外的各路权威过来,不让咱们员工靠近。”

    “噢。小李,什么权威这么突然?”

    “厂里没说,也没人敢问……”

    两个人的脚步走远了,谢然还是没来。

    上岗铃声响了,七点了。

    哒哒,随着硬皮鞋声响渐渐接近,一队说着英文的洋人们走了进来。

    只听语音,冷诺便能准确判断出,这队人里除了柔滑的美语,传统的英式,还有蹩脚的伊人英文。

    “卡特瓦拉朵先生,咱们这次作为特邀专家,可都看您的眼色了。您说咱们该给这个做白日梦的孩子什么指导呀。”这阴阳怪气的声音,无非是把邀请的中方说成了不成气候的孩子。

    “随便说说就是,反正他们也听不懂。解决冻土,根本就是在天方夜谭讲故事。”另一个声音,低哑故作深沉。

    冷诺搁下了手里的抹布,她忍着气听着他们继续聊着。

    “中国这个新宝宝很好玩儿呀,等着看吧。他要跟世界开个天大的玩笑。冻土上的西藏铁路?哈哈,我给它想了个新名字。”

    “叫什么?一堆废铁棒?”一个蹩脚的英语发音也发言了。

    “不,我们要绅士些。可以叫它——西藏云端之路。毕竟是给蓝天白云建的风景线嘛。反正肯定通不了车。”

    “哈哈哈。”

    哈哈——

    走廊里的放声开怀大笑,好像动物园里刚喂了食儿的野兽们在愉悦翻腾。

    冷诺一时忘记了要等谢然,浑身的血都跟着沸腾起来。

    “一群只会叫嚣的吠物!”冷诺在心里把这群人骂了个狗血。

    很快这群人里发出一声疑问,“听说中国这次还另请了苏国的专家。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给意见啊?”

    取代了众人的笑声,又是一个新的声音。

    “苏国就是派来几个狗屁不懂的外围建筑师来跟他们合合影拍拍照吃个饭而已。”

    “是啊。西伯特尔亚铁路才竣工不久,技术都是绝对保留的。我看苏国公开的建筑论文都是泛泛而谈,怎么可能白白共享给中国。”

    一行七八个人,转眼从讲堂后面路过,等从前门再次迈进讲堂,都各个摇身一变,成了道貌岸然的洋毛子狒狒。

    每个人排好了队,脸上堆着笑,伸出手跟前面的中方负责人握手行礼,好像他们真是一队西装革履的绅士友人。

    冷诺看得恶心,真想冲上去,把旁边洗抹布的脏水泼他们头上去。

    但她自然明白,这种冲动,无非只能把她这个假冒的孙大婶儿给支出去。

    解不了气,也解决不了问题。冷诺想起林枫的话,她咬着牙忍了。

    冗长虚假的欧美外国专家指导会在一阵阵掌声中总算结束了。

    挂钟晃的人眼晕,已经10点了。

    但谢然连个影子都没见到。

    冷诺这身清洁工制服,只能按照大庆叮嘱的,继续在这里等下去。

    欧美专家之后,是一队人高马大服装统一的灰色制服。

    这些人之间的交流用的苏语,冷诺听不太懂。

    但从他们冷漠轻蔑的眼神里,也足够猜得到,他们这些所谓的苏国权威人士,并不会真心实意的帮助中国解决冻土问题的根本。

    两个小时之后,在一片欣欣向荣的气氛中,会谈结束在讲台上的握手合影里。

    冷诺并不想目睹这一幕幕心塞的场景,但她躲不过,就这么一边清扫,一边看过了一个上午的黑幕。

    虽然没接触过铁路,此时的冷诺沸腾的血直接上了脑子。

    她手里没有书,只有林枫手写给她的一张密密麻麻地势图。

    一边继续假装擦着椅子腿儿,冷诺干脆盘坐在了地上,已经完全投入进了西藏的冻土里。

    职工的午休铃响了,礼堂的人又走了一批。

    冷诺全神贯注分析着冻土的地势,并没有注意到讲堂已经换了一批人。

    这一批人没有坐到前面,却坐在了离冷诺很近的讲堂后方。

    新坐进来的只有三个人,而这里面有一个冷诺熟悉的中年男人:张梅霞的父亲,张国强。

    一个声音贴着张国强的耳朵,“张总,那个姓谢的并不配合。要不要一起做了。”

    讲堂里空旷,声音灌进了冷诺的耳朵。

    冷诺一下子毛骨悚然,她屏息凝神,继续盘坐在地上侧耳听着。

    张国强直了直身子,左右看看没人,这才低声吩咐道:“先看看再说。不过,这次找个利索的。别用上次那伙废物,折腾一顿,就弄死了个没用的傻妞。”

    第105章 冻土

    冷诺盘着腿坐着, 离张国强不过两排椅子的距离。

    如果她这会儿站起身或是动一动胳膊碰到了椅子,都会发出声响。

    冷诺就这么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不是她在小心翼翼的克制着自己不被发现, 而是她真的愣住了。

    傻妞?她不确定张国强嘴里的傻妞是不是山妞。

    但直觉告诉她, 恐怕就是了。

    刚刚还在为了祖国情怀热血的冷诺, 此时眼睛里湿润了。

    山妞是她带回林家的, 也是林枫为了撮合她和林宽,主动娶过去的。名份上算是她曾经的嫂嫂。

    虽然山妞脑子不太灵,人有些傻气, 在林家洗衣做饭, 不但没抱怨过,每天有山妞在的日子, 都是日落饭香, 全家围坐也是温馨的让人怀念。

    那么突然人就没了。明明知道山妞是最不可能自尽的人,可她冷诺竟是无能为力。

    如今听见了这么一句话,冷诺要绷不住了。她如果手里握着的不是抹布, 而是把电锯的话, 她甚至都不会眨下眼睛就会冲过去。

    冷诺还在颤栗着,前排张国强几个人继续低语。

    “张总,一会儿五建跟西藏铁路组的人就过来了。听说开完会,如果没有新的方案, 铁路组就要往京沪那边南下了。”另一个声音开口了。

    “嗯?拖住他们。现在他们手里批下来了巨款, 不能让他们就这么白白走了。”张国强那张油滑的嘴, 把声调拉的刺耳。

    “可是, 怎么拖呢?咱们请来的苏国庭院专家好像合个影就回去了。求张总给个指示。”另一个声音比张国强矮了几分。

    “那个枫叶国不是也有冻土么。随便找几个人来。给他们订上宾馆国宴, 直接就能跟铁路组申请资金了。”张国强发号令倒是挺快。

    这是要发国难财的混账,冷诺在旁边听得比起上午还要热血。

    她不得不先把山妞的帐记下, 咬着牙让脑子清醒下来。

    “可是,枫叶国,咱们没路子去认识搞铁路的行家……”另一个声音又矮了一截子。

    “你这个猪头,就是个死脑筋。那帮铁路组,现在就是热锅上的蚂蚁,他们才不管什么行家不行家,是个洋毛子就行。找姑爷问问去。”张国强说着话,一抬手拍了另一个人一脑袋。

    姑爷!?

    冷诺耳边轰鸣,要晕过去了。张家就一个女儿张梅霞,姑爷,难道是林宽吗!

    她有些喘不上气。强忍着才能不憋过去。

    “张总,姑爷他刚回洪港了。听说张小姐嫁人了。他好像有脾气,上次说好的红旗改建的款子还没打给咱们呢。”

    “姓金的他妈的不要个逼脸。他自己不也是有老婆孩子,还敢在这儿跟我扯。告诉他,红旗的钱三天内打过来。这次找不到合适的人,我去他闺女小学校给她送糖吃。”张国强嘴上骂着,脚上踢着,前排的椅子哐哐直响。

    原来张国强嘴里的姑爷,是张梅霞的前老公金志伟。

    原来卷走了红旗高中改建费用的不是金志伟一个人!

    只有他们林达里里外外前前后后,补棚顶,补工人,补资金,就特么补了个无底洞黑坑。

    冷诺气得身子一晃,碰到了旁边的折叠椅子,吱嘎一声先把她自己吓了一身汗。

    好在张国强还在猛踢着椅子,声音被盖了过去才没在意到她。

    “张总,那我们走了。一会儿这边开会,开完了会。再来接您。”椅子哐当自动叠起,是两个人站了起来的声音。

    “记着,以后别在这种空旷的地儿说话,出门前仔细查查,椅子下面有没有老鼠。”张国强说完也站了起来,椅子折起来的声音又响了。

    冷诺闻声赶紧抓起了地上的抹布。

    听见脚步走近,有片刻犹豫,她好像应该站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擦桌子。

    对呀,反正她是耳背的孙大婶儿。

    冷诺已经能看见两条人腿走到前排了。

    她即使盘坐在这里,被发现也是早晚的事儿。

    冷诺一秒钟都不能再等了,她一手撑地,另一只手握着抹布,正要大大方方起身。

    啪。

    一只手按在了冷诺的肩膀上。

    冷诺大气儿不敢出。头都没回。

    “呦。张叔,今天来的这么早啊。”语气谦和礼貌,是谢然的声音。

    “谢思进?”张国强眯起了眼睛,打量着身后突然冒出来的谢然。“你小子什么时候来的?”

    谢然浑身都是亲和力,他主动上前,跟张国强旁边的两个人也好像认识,打了招呼才眉眼间营业笑一挤:“张叔,我就是窝在三化的人,三化是我家啊。”

    这一句出口,明显张国强瞬间脸黑了。

    谢然这才耸了耸肩,微微垂下了眼睛,乖巧地补充道:“张叔,你可能也听说了。我现在跟着铁路组。天天有家不能回。哪还有自己的空间,这不刚过来么。跑了一上午,还没来得及坐下呢。”

    听谢然这么一说,张国强大喘了口气,又挺了挺发福的啤酒肚,好像安慰一个刚入行的年轻人,搭上了他的肩:“铁路组忙着是好事儿。这样大家才有钱赚嘛。”

    “张叔,我可不想赚这个辛苦钱。我爸还等着我回家给他捶腿呢。您那一代人,就指望您了。张叔,我知道您在铁路组是有头有脸的张老了,求您快把我捞出去吧。我一天都受不了了。”谢然又往张国强身边蹭了蹭,一口一个张叔喊得热情,好像是亲叔侄子。

    另外两个人插不上嘴,在讲堂前面跟张国强哈了下腰,点了个头,木然的等着,张国强一摆手让两个人出去了。

    冷诺这才猛吸了口气。她太专注了,完全没注意到谢然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这之后整整一个下午,都是铁路组调研的几十个人聚在了讲堂里,已经探讨了三四个小时。

    冷诺蜷在后排,中间趁着讨论激烈,她又大大方方地开始搞清扫了。

    但这一次,她手上只是随便动一动,精力却全留在耳朵上。

    她听得明白:

    调研租里几个中科院的年轻人,发言虽然血气方刚,但过于激进,并不适合解决问题。

    几个老同志的态度又过于保守,甚至提出了西藏铁路可以循序渐进的建设,美其名曰以退为进,无非就是先停下来。

    会开到了傍晚,几方言论依旧争执不休。

    轮到了谢然做归纳,冷诺把手里的活彻底停了下来。

    谢然站在讲台上,向来书生气息浓厚,纯粹做学问的气质很快盖过了全场。

    “其实,咱们这个临时组建的铁路组,我这个搞化工的最是门外汉。大家都是在尽力想办法解决问题,恐怕就我一个人,还没搞清楚问题。”谢然态度严谨认真,虽然谦虚开场,但没有人打断。

    毕竟大多数人已经唾沫横飞,说的口干舌燥了,正好休息一下。

    而且,会场上,的确有很多其他行业突然被调动进来的专家,还没来得及没搞清楚自己该怎么发挥力量,也想听听有人从头讲起。

    作为专业的权威存在,又不好意张口问些入门问题,便云里雾里的跟着坐在会场。

    其实这些人都是满心热血来搞建设的,并不是滥竽充数坐地吹箫,只是没人领进门而已。

    谢然口气温和,言语明白,是个能短时间把话说清楚的人物,“冻土问题,其实我们靠着自己的力量,无需国外专家进来鸟语花香,已经有了很好的解决方案。”

    ……

    “上小学那会儿,冻土问题就一直是个技术难题。有一次,我问邻居家的林师傅,冻土到底是个什么困难。他是这么跟我说的,自然课上讲过热胀冷缩吧。高原上的冻土,可以把它想象成随着季节变化,不断变形的小怪兽。它时而冻结紧缩,时而融化膨胀,不但左右摇摆,也会上下颠簸,时而下沉,时而胀裂,是个顽固的小怪兽呢。”谢然手上跟着动作,让会场上的人都跟着他诙谐的语言调动起来了情绪。

    “我们要在这个小怪兽身上做铁道,修路基,那么这路基的成败就在于要让小怪兽老老实实的,乖乖待在那儿,承载着路基,不再顽皮的左摇右摆。”

    谢然继续道:

    “如今我们摸索到的方法,一种是采用片石通风路基。我们在铁路路基下面铺垫上石块层。如此夏日遮阳,冬日隔热。活用了咱们高原上的低温强风特征,廉价而长久的解决了基本问题。”

    “另一种办法就是刚刚中科院的同志们一直在讨论的导热棒。导出热量的同时又能吸冷。结合高原上的地势特征,合理运用起来,是条捷径。”

    “这两种办法,在苏国也被积极采纳。我上个月刚送苏国回来。西伯特尔亚铁路在七十年代建成,正是大量采用了这种基础手法。如今过了十年,铁路病害率依旧控制在15%以下。充分证明了这是个可行的办法。”

    谢然话没说完,被打断了。

    “年轻人,你这些说给今天刚入组的人听听就是了。咱们现在要解决的是可可西尔里路段。你说这两条都行不通,还有什么建设性意见么?没话说了,就下来坐着,天也黑了,咱们都歇会儿。”

    “有。”讲堂后面,突然传来了夜莺般明亮的声音,“以桥代路。”

    作者有话要说:

    西藏冻土问题参照

    【人民日报】青藏铁路如何穿越冻土 2010-9-28

    【中国国家地理】 青藏铁路2004年第02期

    第106章 旱桥

    “以桥代路?”全场几十个人, 同时往声音处转过了头。

    “后面的这位女同志,你是厂里的清洁工人吧?”一位旧款灰色中山服,看着德高望重的清瘦老者站了起来, 摘了老花镜往冷诺方向寻声看了过来。

    冷诺顿了顿, 谢然的司机大庆反复叮嘱过, 她今天只能是孙大婶儿, 本身耳背,别人问话时,装听不见就行。在人群中, 找到了回头盯着她的张国强, 冷诺更犹豫了。

    没等冷诺回答,谢然站在前面替她开口了, “武教授, 她是冷诺,是林达的总设计师。今天是我把她带进三化的。”

    听见是个设计师,老教授突然脸一沉, 冲着谢然换了副严肃的口气, “小谢同志,作为铁路组的冻土大队,你还记得我们守秘的纪律么。”

    谢然低下了头。

    老教授又抬高了声音,手指着谢然:“年轻人, 你眼里还有纪律么?那么多外国专家等着挖我们的墙角, 看我们的笑话, 恨不得我们多走弯路, 巴不得让冻土一直拦着我们停下来。”

    “武教授, 其实,”谢然刚开口要解释, 就被打断了。

    老教授越说越气,指了指身边坐着的十几个人,“小谢同志刚刚进来一天就待不下去了么?还弄来一个女同志!我们这一队人,来自全国各地,都是有家却回不去,日日夜夜同吃同住,只盼着冻土能早日解决。”

    被谢然称作武教授的老者,越说越激动,好像把这些日子来得不到进展的怨气都一通发泄在谢然身上一般,喋喋不休要把身边每个人介绍一遍,“小李家,老婆生了娃子,他现在都不知道是男是女。孙师傅的母亲常年卧床,家里只有媳妇儿一个人照顾。方教授家里遭了水灾,如今全家寄宿亲戚家……”

    “女同志怎么了?你们这些有家回不了天天想着回家的男人们聚到一起,就解决问题了么?修了700公里的铁道了。刚才一直拐着弯抹着角让大家缓一缓停一停的就是你吧。”冷诺听见自己的名字被介绍了出来,正好不用顾虑给孙大婶儿添麻烦了。她从椅子中间站出来,径直往前排走去。

    “女同志,你这是在挑战权威?”武教授气得直喘。

    “武教授,我有名字,我叫冷诺。我只是在就事论事。”冷诺边走边说。

    武教授:“我们在为国做事,谁给你资格论事了?”

    冷诺:“谁不是在为国做事。作为一个中国女性,我比你们请来的那些中看不中用的专家更有资格。”

    武教授眯缝着眼睛上下打量着冷诺。

    一个是东科院的副院长,一个是全场唯一的女性。

    争执下去谢然怕冷诺吃亏,他一转身,站在了两个人中间,拦住了还要再往前走的冷诺,他声音温和:“冷诺,武教授作为东科院副院长,是东科院派来的代表,现在是我们铁路组冻土大队的队长,你如果想加入,得先有起码的尊重。”

    “谢然,尊重得是相互的。不管是东科院还是西科院都得先尊敬女性。你让开,我有数。”冷诺推开了谢然,脚下没停。

    谢然圆滑世故成了习性,如果是他自己一个人,只要肯低个头,哪怕绝处逢生都不算个事儿。

    可是,眼前倔强的冷诺就跟当初的穆然一个模子。

    他怕了,他怕这样的冷诺会受伤。

    谢然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上前一步,当着众人,一把拉住了冷诺的手。

    脸上依然是波澜不惊,斯斯文文的,用他最大的亲和力去跟武教授先开了口,“武教授,当年我还在您的门下那会儿,也不懂事。我们有时候激进了,还请您多担待些。”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谢然突然拉着眼前女人的手,平日里认识谢然的人都一阵唏嘘。

    武清是教授,也是长辈,他跟谢然的父亲谢过山是同校同科。谢然曾是他的得意门生。

    他带的这一队人里,只有谢然一个人三十了,还单着。

    这些年他也听说过,无论谁给介绍的姑娘,谢然从来都不看。大家也开玩笑说谢然要一辈子单着住到工厂里,工地里。

    ……

    有这么一瞬间,武清走神儿了。

    他顿了片刻,“冷诺同志是么?不是说要就事论事么?”

    冷诺正因为谢然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而震惊,再一抬头,发现武教授的态度变了,有几分意外。

    武教授继续问道:“冷设计师,以为我们就没想过以桥代路是么?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没人提造桥的事儿么?”

    冷诺稳了稳神,挣脱了谢然的手。另一只手心里攥紧了林枫写给她的西藏地势分析。她挺直了腰板,扬起头独自站到了武教授的対面。

    “你们不敢提旱桥。是因为怕旱桥造价太高,资金不够。”冷诺开场就是冷场言论。

    “行。女同、冷设计师蒙的不错。”武教授这次强行改口,把吐到了嘴边的女同志换成了冷设计师,但他也是个足够严谨的老学究,“这种言论,外行也能说上几句,那冷设计师给我们说说,你为什么又要以桥代路,建旱桥?”

    冷诺站到了台上,俯瞰前排的十几个人,声音打开了,“以桥代路,能完全保护冻土,避开冻土的任何自然环境造成的路基变形。可以说是完美的方案。但建设旱桥,受高原严峻气候影响,普通混浆水泥无法使用,桥墩必须保证强度,材质最低要是钢筋水泥。我推算每公里的旱桥造价,得是五千万起价。”

    武教授双手插在胸前,微微点了点头,“不错。的确,如果人工费粗算,造价估的有道理。这个造价,会大幅度超出我们整条铁路的预算。既然你知道这是天价桥。那我们又为什么要以桥代路?”

    冷诺伸出右手,五只伸开,面向所有人,“五千万!这五千万,用在建桥上,你们心痛。但是用在聘请所谓的外国专家上,武教授却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从欧米5国叫来18个人,又从苏国请来不相干的人。每人聘请费用高达3万美金,住宿吃饭陪同另算,还有中间吃回扣的奸狼,折合起来也是五千万。”

    冷诺说话间,提到奸狼,狠狠蔑视了下坐在第三排的张国强。

    “需要以桥代路的地势,我们林达分析过了。不会超过15公里。而且,我有办法把造价压在七成以下。”冷诺深情自若,声音淡然。

    七成!?

    全场却沸腾了。

    “冷设计师,加入我们吧。你跟谢然可以在组里同吃同住。”武教授也站上了台子,郑重宣布了他的决定。

    第107章 入队

    加入?同吃同住?

    冷诺有些意外。

    她转过身, 跟武教授礼貌地解释道,“谢谢武教授热情欢迎我加入。不过,我们林达现在手上也忙着项目, 我只能场外帮忙。而且, 我家里有个大哥病着, 我需要考虑一下。”

    冷诺这么说, 算是委婉的拒绝了。

    本来她想的就是把造价公开,大不了帮忙做个设计图都是力所能及的事儿。

    尽力是本心,同吃同住这种夸张的邀请, 她没想过。

    武教授顿了顿, 抬手压了压台下夸张的震惊,示意前排急着要说话突然站起来的几个人先坐下。

    老教授直了直背, 用尽量明了的话语详细地重复了一遍:“冷设计师, 你可能误会了。我刚刚不是在跟你商量。也不是在询问你的意见。我们铁路组冻土大队这次的任务是艰巨也是绝密的。既然你乔装打扮还托人走后门想着加入我们,就不用害羞不好意思了。我们的大门对懂技术的人,是敞开的, 欢迎你加入。今晚开始, 我正式跟组织提交名单,你就是我们冻土大队的新组员。这是件光荣的事儿。”

    “不不不。”冷诺听懂了,要拒绝,就不能说那种模棱两可让人误会的话。

    她必须说明白, “武教授, 可能我刚刚没说清楚。我不会加入你们队, 跟你们同吃同住。我家里有腰不能动躺在床上的大哥。我必须得回家。所以, 谢谢您的好意邀请。暂时, 我真没办法加入你们大队。”

    台下瞬间哗然,几个人这时候不明不白地突然笑出了声。这可把冷诺给笑毛了。

    急着一腔热情要给冷诺解释的人也不少, 还是都被武教授拦住了。

    “小谢,咱们这的组织纪律,你应该很清楚。她既然是你带来的人,你跟冷诺同志说说吧。今天天也不早了。让她早点儿签上加入承诺书。咱们就一起吃个饭,回来再接着探讨旱桥的事儿。”武教授收敛了讲台上刚刚还丁是丁卯是卯的做学问态度,这会儿成了不管三七二十一非要急着拉人入股的大队长。

    谢然走过来,拉了拉冷诺的胳膊,又是他一贯温文尔雅的态度,这种态度让普通人很难抗拒。

    谢然温和地劝道:“冷诺,你恐怕没得选了。其实武教授开始便说的很清楚,你已经走进来,知道了咱们铁路组的绝密情报。如果泄露出去,咱们国家是有损失的。你看在座十七位前辈。都是组里的人。大家真的是同吃同住,直到项目结束。”

    “台下明明是十八个人。难道不都是么?”冷诺冷静扫了下台下,她把目光停在了张国强身上。

    她近乎指责的追问,“张总,不是也坐在这里么?难道他也不回去?”

    “冷诺,”谢然玻璃片后面的目光里没了温度,虽然脸上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愠色,谢然一字一顿的告诉她,“张总是特殊的。你不要多问。”

    “既然都是为国家做事,为国家保密,凭什么有人搞特殊?”冷诺并不在乎这个“不要多问”的暗示。

    对于冷诺这个不礼貌的问题,武教授这一次却是意外的慈眉善目。

    他仿佛很愿意跟她讲这里的缘由,他缓缓说道:“冷诺同志,张国强同志你可能不了解。他虽然不是建筑出身的,但在咱们建筑界是个德高望重的建商。负责为我们招商引资,聘请专家,任劳任怨的帮助咱们负责一路的衣食住行,还从不收取费用。是我们最放心的依靠。”

    放心的依靠?

    真有这种背地里捅刀子赚黑心钱,人前上演小白脸的。冷诺打了个寒颤,只觉得胸口恶心难耐。

    张国强被叫到了,也背着手,满脸堆笑踱步来到了台子上。

    明显地摆出了一副关心新入行小同志的惺惺姿态。

    他人还没张嘴,先笑出了口,“武教授可能还不知道呢。这个小冷同志,其实也是寄宿在我的女婿家里。”

    “呦。她是张总的亲戚呐。”武教授一下子没跟上,满脸惊诧的打问号。

    “啊,不是不是。”张国强转脸工夫收了笑,比川剧变脸都快,眼角耷拉下来,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满脸难过。

    他摆了摆手,“小冷她嘴里的大哥正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女婿的大哥,林枫。”

    武教授赶紧把话岔开了,“怎么不成器呢。张总太谦虚了。女儿女婿新婚夜里就赶着进藏支援,都成了咱们的新时代英雄事迹了。那林枫怎么了?病了?”

    张国强愁眉苦脸的功夫更进一步,“哎,林枫那小子,一直身子不好,先是疯癫了些年头,这脑子刚好,腿又坏了。这不最近腰又断了。我也是急坏了。到处替他找大夫呢。”

    什么叫扯慌不眨眼,冷诺算见识了。

    他活像个热情大叔一样,刚要伸手来拍冷诺的肩,让冷诺退了一步给躲开了。“小冷同志,你放心加入冻土大队好好干。家里的林枫,我一定替你们悉心照顾好。”

    冷诺真是后悔提到林枫,她一慌神儿,满眼急切地看着谢然:“开什么玩笑?谢然,你是知道的……”

    谢然转了转双瞳,狠劲儿用眼神告诉冷诺别再说下去了,“我知道,我知道你担心林枫。”

    张国强没放过他们之间的僵持,突然插进来一杠子,他试探的问道:“也是啊。小冷同志一大早就出来了吧。让林枫在家卧床一天了吧?”

    “张叔,冷诺放心不下林枫,跟林枫吃了中饭大庆才把她送过来。”谢然又替冷诺把话接住了。

    冷诺看明白了,在这里她的坚持只是磨蹭时间,不管怎么样,她也不想跟张国强继续在这里瞎扯林枫,便干脆把入队承诺书给签了。

    张国强积极主动的领着一队人从三化往外走的时候,路过了门岗,还不忘了去跟门岗大爷打个招呼。

    “大爷,跟你打听个事儿。今天负责清扫讲堂的孙大婶儿是几点进来的呀?”等着的工夫,张国强伸手递上了一包红梅烟自然地搁在了门岗大爷的热水杯旁边,继续搭讪着,“大爷,天冷,站岗不容易啊。”

    冷诺默默把一切看在眼里,挑起眼角,神色有些紧张地追寻着谢然的目光。

    但谢然好像并没注意到她,反而还在跟武教授讨论热棒的造价。

    “查到了查到了。清洁工人孙淑梅是吧。在这儿呢。”大爷说着,热情地把入厂记录本子都立了起来,手指着一行给张国强看。

    冷诺觉得瞬间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呦。”张国强的声音传过来,仿佛震耳欲穿。

    第108章 招待

    冷诺听见张国强“呦”的一声, 眼前已经黑了。

    她勉强扶着墙,尽量维持着身子不晃,微微闭上了眼睛。

    “孙淑梅, 哦。12点45进厂。还真是中午才来上班呐。”耳边传来了张国强阴阳怪气的声音。

    直到张国强看完记录本子, 伸手还给了门卫大爷, 冷诺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顶替的孙大婶儿, 明明是一大早五点多进的工厂,之后就再没出去过。

    其实冷诺现在脑子里的十万个为什么比张国强的更多。

    冷诺正琢磨不透,偏偏这时候抬眼对上了谢然一双眯缝着的笑眼, 他嘴上哔啦啪啦还在跟老教授探讨正事儿, 一双眸子都几乎闪着光在跟冷诺得意。

    “谢思进啊,”张国强嘴上一急, 直接喊起来了谢然的名字, “你们厂的清洁工中午才上班吗?这工作作风不好吧。你一个做主任的也不管管?”

    张国强竟然对冷诺顶替一事并不质疑,一个劲儿的追着进厂时间不放。

    谢然赶紧毕恭毕敬的跟武教授点了几个头,才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走到了张国强面前, “张叔, 咱们三化是国营企业。要照顾老职工啊。孙大婶儿在厂里几十年了。大家都知道她做事较真儿仔细,从来都不迟到。而且,化工不比建行,有些生产线是二十四小时的, 所以需要三班倒……”

    冷诺一听就明白, 谢然虽然一脸的恭敬, 这无非就是要开始跟张国强扯东扯西, 扯裹脚布一样长的倒班工作表了。

    “行了行了。”面对谢然还要继续说下去的车轱辘子话, 张国强砸了咂嘴,不打算听下去了。

    毕竟他现在是个大家眼里值得信赖的后勤, 到点儿了,得组织大家吃饭去。

    张国强讪讪地摆了摆手,招呼着一行人往三化门口落柳河道口【茶余酒后】饭店去了。

    冷诺这才缓缓舒了口气。

    远远看见走在前面的张国强摇晃着肥脑袋不停的叹息,冷诺倒是添了几分愉悦。

    等她再要过去跟谢然说句话,谢然又开始满口冒数字,凑在武教授身边争分夺秒地探讨起来了热棒的尺寸。

    冷诺在心里暗骂道:热棒都是统一身高,土里五米,地上两米。定下来的事儿了,假装讨论的火热,不就是想躲着我。

    她觉得看穿张国强不难,反而天天围在身边的谢然,她越来越看不懂了。

    冷诺跟在后面,隔着段距离。

    前面的武教授突然站在河畔,借着路灯扶着杨柳停下了脚步。

    “小谢啊,这次来牛栏河边上,竟然完全不觉得有异味了。你一回来就组织三化治理城市污水的事儿,东科院都传遍了。”

    谢然这会儿可是没敷衍,不但没躲着冷诺,反而把她拉了上来。

    谢然介绍道:“武教授,咱们渤广的牛栏河治理其实正是冷设计师的方案。集爱治污,人文治水。我只是个参与者。”

    “真的?”武教授这次才又把冷诺打量了一番,“我只记得递上来的名字是林达的林枫。还真没注意过有姓冷的设计师呢。”

    后面也有人跟着彩虹屁,“武教授,看样子这次咱们组可是进来天才型组员了。”

    冷诺其实并不是凑过去要等着被夸的,一下子被围了上来,让她不自在的反而更没法跟谢然说话了。

    好在饭店里的厨师出来催促,一行人才离开了牛栏河。

    临时有了冷诺的加入,饭点早就过了,大家也都饿了,简单开场白之后,都是齐刷刷动筷子的声音。

    冷诺更是饿了一天,已经几次饿的眼前发昏。跟着搞建筑的男人们,她也不用矫情,一会儿工夫两个馒头下肚了。

    等她拿起第三个馒头的时候,左右看看没人,直接揣进了兜里。

    旁边的谢然正喝着一口汤,斜着眼白看见了冷诺的举动,差点儿一口呛得喷到桌子上。

    “咳咳。”

    谢然看着实在呛得厉害,脸色酱紫,干咳嗽了半天直接趴在了桌子上。

    冷诺坐在旁边,只好挨过去,伸手帮他边捋了捋后背,边低声说:“林枫也饿了一天了。”

    谢然单手趴在桌子上,另一只手在冷诺手心背上飞速写着【大庆给林枫送饭,放心】

    冷诺真没料到谢然会想的这么周到,被他挠的手背上痒痒。等她拽开了手,脸上有了些红润。

    武教授坐在圆桌对面,上了岁数的人,本来就吃得少。

    他一直看着对面两个人,这会儿都是脸上染红,他也不分青红皂白,开始搁下筷子乱点鸳鸯了。

    “谢然啊。你看看咱们组,虽然大家这些年也都是走南闯北忙得回不了家。但想到家里有个人等着,有时候心里忙的也就热乎。”

    这种茶余饭后的话题,一天下来,都得有个松口气的豁口,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很快就把谢然推到了浪头上。

    “小谢,你说你,知书达礼斯斯文文一个好青年。不管家世也好,工作也好,前程都是老亮光了。怎么就没一个姑娘看上你?”

    “哎。你这就不懂了。是咱们谢大公子眼光太高了。你看他什么时候处过对象。”

    “不对不对,谢然可不是高冷的人。你这话说偏了。他多平易近人啊,亲和力大的没边,哪个大妈不喜欢他。哈哈。”

    ^……

    “行了行了。要不是队里禁酒,你们得说没边儿了吧。你们这些平日里装斯文搞学问的前辈们,舌头底下也不饶人呐。别拿我开涮了。”谢然虽然是快三十的人了,但冷诺加进来之前,在队里年龄最小,他看上去没脾气性子滑,经得起被拿来开玩笑。

    “小谢啊,等忙完了冻土的事儿。咱们队不禁酒了。我可是等着喝你的喜酒呢。我这辈子带的学生里,你最让我自豪了。留洋也不忘回来报国。可真就你一个还单着,我不忍呢。”武教授手指敲着桌子,漫姿逍遥地径自说着,这次没人打断。

    说道单着,老教授一双慈祥的眼睛不似下午那般威严,扫过来在冷诺身上打量了个来回。

    别人都是图个热闹,开个玩笑。但老教授明显眼眶里夹着热度,是七分认真了。

    这题难解,刚刚桌上还随意调侃的几个人不敢接了。

    “小冷同志,你说你是多大了来着?”武教授掐了掐手指头真算了起来。

    张国强可是就等着这么个引子了,“武老师,小冷她马上二十了。一直孤孤单单一个人寄宿在林枫那儿。女孩子家,不容易。看着就让人心疼。”

    “那正好啊。”不知道前前后后曲折的武教授,听见这个话,满脸都是欣喜。他左瞅瞅谢然右望望冷诺,怎么看怎么合适,再开口的话都不难想象。

    前两天还举报她骗婚的张家,这会儿就急着把她推出林家去嫁人。

    冷诺见过不要脸的,就真没加过这么不要脸的。

    冷诺才不会忍着,她冷冷一笑,“张总。您不是也知道么,我在林家是要照顾林枫的,就不劳您操心了。您的女儿刚……”

    可桌子下面一只手狠劲儿拽着她的袖子。

    【别跟他争执】

    【为了林枫为了北港】

    谢然拼命的在冷诺的手心里草体飞指,尤其后面四个字,他反复写着【为了北港】。

    谢然强笑着硬改了冷诺原本要酸张国强的话,“您的女儿刚结婚。张叔也累了。早点儿回去吧。我们自己去招待所。”

    听见谢然左哄右哄的把张国强哄走了。冷诺没再说话,她一直沉默着离开了桌子。

    冷诺承认,在建筑上,家里有林枫,外面有谢然,就好像有了左臂右膀,他们都是难得的帮手,让她更觉得无论是建桥还是修路都无所不能。

    但这两个人的性情,一个是一忍再忍,一个是圆滑世故,又让她觉得实在不能理解。

    冷诺的脑子里没闲着,一路上没话。

    一直等进了三化的招待所,她听见武教授反复招手才反应过来是在叫她。

    “冷诺同志,今晚你跟谢然暂时去一个房间行么?”武教授语气平淡坦然,好像征求的意见是工作上的问题,比如:你们一起画一张图行吗?

    冷诺简直愣住了,怎么永远都是就剩一间房了吗!

    她自然不会答应,一股脑直接把心声喊了出来:“怎么一到这种时候,这招待所就剩一间空房了?我们一男一女不假,可就算今晚住到一个屋子里,也不会冒出什么火花来。我就是来参与工作的!”

    武教授一下子被问得有些茫然,但他还是以一个慈祥老教授的身份,慢慢拖长了音:“这——”,顿了顿,他微微笑道:“冷诺同志的表态我知道了。”

    谢然这次反而被冷诺嚷的有些脸红了,幸亏其他的同事先回了房间,眼前只有他们三个人。

    谢然讪讪地,温和解释道:“冷诺,你刚刚是走神儿了吧。武教授跟你说了半天了呢。因为你今晚刚刚入组,需要调整下资金,所以招待所房间没有提前安排上。刚刚服务员说已经在清扫房间了。只是暂时让你去我的房间坐一会儿。你可能想多了。”

    冷诺这次张圆了嘴,她是真的愣住了。

    “而且,刚进组,你一定有挺多事儿要问我的。不是么?”谢然提醒着冷诺。

    冷诺这才反应过来,行啊,要问你谢然的事儿可是多着去了。

    第109章 电视

    冷诺尴尬的恨不得找个旮旯胡同钻进去, 没跟武教授再打招呼,小跑着推门进了谢然的房间。

    从进了谢然的房间,她就反客为主的坐在了唯一的单人沙发上。

    谢然在门口放下了公文包, 手里抱着的铁暖壶倒是没松开。他翻了翻小茶几下面的茶叶包, “招待所里没什么好茶, 我给你冲一壶金银花茶吧。听说能去火消气呢。”

    “你不是随身带酒么。”冷诺也不起身, 翻起来了早上她从家里带来的一兜书籍。

    “冷诺,就是带了也不能这会儿请你喝酒。第一,队里禁酒, 这真是纪律。第二, 我把你邀请到我屋子里,要是再喝上酒, 那林枫回头真能废了我。”谢然每句话都是有理有据, 又说的心平气和,让人再难强求。

    “你还知道纪律?真要守纪律,你这兜书是怎么带进来的?”冷诺放下了书, 抬眼看见谢然手里端着两杯茶, 她便要伸手来接茶缸子。

    “别动手,搪瓷茶缸子不隔热,烫手呢。”谢然说着话,半弓着腰, 把茶缸子放在了冷诺眼前的茶几上。

    “书。自然是能带的。这一队人, 都是搞技术的, 没了书怎么行。”谢然搁下茶缸子, 直起身退一步工夫, 也没忘了回答冷诺的话。

    “谢然,这屋子里这会儿就咱俩。你就别装了。这兜子书, 是我带来的。今早还放在大庆的车上呢。他要不是偷偷进来,怎么可能把书送进来。”冷诺竖起了丹凤眼,真急了。

    谢然眼角弯起,却是不紧不慢,语气还是斯文儒雅,但眉眼里多了份得意:“冷诺,你忘了。我是三化的人。我们家老爷子是三化的厂长。这里怎么也是三化的招待所。好像从自己家前面进后院,不用偷偷进。”

    冷诺似懂非懂:“所以,今天孙大婶儿的进厂时间,也是你让大庆改的?”

    谢然好整以暇:“怎么叫改的呢。孙大婶儿的确是那会儿来的厂子。”

    冷诺歪了歪脑袋:“可是,我,可是,你……”

    “冷诺,你忘了,我刚刚告诉你了。这里是三化。我总不能在自己的地盘还要脚下滑一脚吧。看着张国强自作聪明查孙大婶儿的进厂记录,你不是也跟着笑了么。”说着谢然抿着嘴真乐了。

    “太过分了。”冷诺笑不出来。眼皮一垂,从眼神从好奇到只剩下了悲凉。

    看见张国强查到孙大婶儿的进厂记录时,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结果却是根本没事儿,白担心一场。

    冷诺甚至有一瞬间还在默默感激谢然为她解围,现在看,她不过是谢然眼里的一个笑话。

    “冷诺,喝口茶吧。你还是太年轻。太纯粹了。有些事儿告诉你,真就是在一碗清水里甩上了墨汁。我不想你跟着一起污浊而已。”谢然看出来了冷诺的脾气。

    他抿了口茶,收了嘴角的笑,这才改了认真的调子,继续说道,“其实,从你进去之后,大庆就一直守在门口。你无意间听见了张国强他们那些龌龊事儿,我怕张国强的人,查下去发现你早就来了。就让大庆去改了时间,也顺便叫来了孙大婶儿。”

    冷诺这下眸子里又有了光芒,她最烦身边一起做事的伙伴有事瞒着她。

    为了表示接受了谢然的坦然,冷诺这才端起了谢然给她泡的茶,吹了吹飘在上面的茶叶,抿了一小口。

    “谢然,既然你能坦然,我还有事儿问你。”冷诺一直想问他昨晚的事儿,这一天忙下来,还真没个机会。

    谢然也不躲闪,坐在了单人床边上,一副坦诚的样子,“冷诺,今晚你慢慢问。除了技术上我学识浅薄答不上来的,我都尽量告诉你。不过,这个点儿了……”

    不过?!冷诺就知道,肯定得有个不过,无非就是推辞搪塞她。

    她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冷诺炒豆子一般快言快语打断了谢然:“不过什么不过。你来林家画图谈设计,到下半夜不也是常有的事儿。这个会儿才九点不到,我不急。我知道你也不会睡这么早!”

    谢然转身看了眼冷诺,好像很意外,“不,冷诺,我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我是想说,咱们先看个电视。林枫也嘱咐我让你看看。看完了你再慢慢问别的。”

    (ˉ▽ ̄~) 切

    冷诺直接鼻子不屑地哼了一声。这算个什么理由!

    快九点了。

    冷诺也是有耳闻,最近在流行个【上海滩】。

    到了晚上,大街小巷的男女老少都会放下手里一切家务工作,聚到有电视的邻居家里:简直全民追剧。

    她就是万万没想到,谢然也是追剧粉。

    “谢然,你这是在取笑林家没电视?谢然你也太出息了吧。住进招待所看电视比什么都重要?这,武教授知道么!”冷诺把茶缸子朝着桌子上重重一放,啪一声,茶水都溢了出来。

    谢然赶紧抓了条毛巾来帮冷诺擦了擦溢出来的茶水,生怕烫到了她。

    神情一慌张,都不知道他是哪句话说错了,他赶紧解释道:“林家怎么会没电视。林家在我小时候就有电话了。电视机不过师兄疯癫的日子,被师兄给砸了而已。”

    冷诺太意外,太生气了。

    这次不只是气谢然没出息,更气自己真是対谢然刮目相看。这个节骨眼儿上,他竟然能如此热衷于看电视。

    冷诺不是个耍泼的女人,可她这会儿真不会了,她不会表达这种脑袋顶上头发要竖起来,要冒火星子的生气了。

    “那行,你自己看吧。我対那种装酷耍帅的许文强没有半点兴趣。”冷诺站起身就要走人,被谢然一把拉住了。

    “开始了。你先看看再说吧。”谢然已经扭开了电视开关。

    他继续扭着转钮,调转着频道,不经意间跳过了【上海滩】的主题曲。

    “调过了。”冷诺叹了口气提醒他。

    电视吱吱啦啦的信号干扰消停了。频道定档在了一款新闻节目里。

    冷诺真是好久没看电视了。

    但即便隔着黑白屏幕,她也看得清,眼前从大巴上走下来的灰色军装,其实是绿色的。

    太熟悉的军装了。

    荧屏里面不是许文强,是林宽——是抛弃她的前夫。

    林宽竟走上了荧屏。

    第110章 撑伞

    刚刚还直挺着身子的冷诺一下子瘫坐在了沙发上。

    荧屏里, 走下长途大巴的不只林宽一个人。

    林宽笔挺的军装站在了大巴外面。

    濛濛细雨里他一手撑起了一柄油布伞,另一只手在雨中缓缓抬起。

    背景新闻似乎在正面宣扬又迎接了新的一批入藏医生。

    但这些,冷诺根本已经听不清了。

    镜头拉近了, 虽然只有一瞬间, 那张一次次冲着她扭曲着脸狰狞邪笑着, 林宽的新婚夫人——张梅霞的脸也映在了电视荧屏里。

    谢然假意续茶, 匆忙间站起身挡在了电视机前面。

    但即便隔着谢然,雨中抬起的手,拉上了他的新夫人。这一幕冷诺也已经看得清清楚楚。

    “谢然, 你生怕我错过, 让我看电视,这会儿又挡着不让我看。这是几个意思啊?”冷诺的声音都森冷起来。

    谢然干脆一拔插头, 连着电源把电视关了, 他坐在了床边安抚道:“冷诺,你别生气。我跟林枫知道今晚要播这条新闻,以为你也想看看林宽, 想给你个惊喜的。没想到张梅霞也会上镜。”

    “你跟林枫都有病吗?凭什么你们会觉得我想看林宽?凭什么你们会觉得这是个惊喜!我们离婚了。而且第二天, 他就娶了新欢。你们不但疯,是不是都还眼瞎。”冷诺气得发抖,骂得也狠了。

    谢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抬手挠了挠头。

    “谢然, 你们是存心的吧。想让我看他们新欢夫妻携手共进, 为祖国边远地区医疗发展做贡献?你们让我离了婚, 还要去他的婚礼, 一次次没完没了……”

    “冷诺, 你别说了。算了,我有话告诉你。”谢然实在看不下去了。

    冷诺的确没再说话。但她眼里无光, 一塌死水般的眸子里,只剩下了明白的几个字:随便你吧。

    谢然得知今晚的晚间新闻会播报进藏医生的消息,而且林宽能露个脸,他只是让大庆转告给了林枫。

    他无非想让林枫一直为他弟弟悬着的心放下而已。

    然而,今晚打开电视机并不是谢然的主意。

    他其实也很不情愿。

    只是中间传话的大庆,告诉谢然,林枫很想让冷诺多看一眼林宽。

    谢然抓了把被汗水渗湿的发梢,在冷诺面前来回踱步之后,还是重新坐在了她的对面。

    “冷诺,其实我也不知道林宽他对你是个什么态度。但有一件事儿,我很确定,林宽跟张梅霞不是你想的那样夫妻恩爱。”谢然说的一本正经。

    冷诺却一吸鼻子,根本不在乎。

    这是个人都能看出来的事儿,用得着他谢然在这儿当回事儿似的跟她假正经。

    冷诺自然也知道林宽这婚结的不情愿。

    可即便如此,林宽已经新婚了,这是事实。

    她再看见这对新婚夫妇,便满心都是膈应。就算她想,可是,她依旧控制不了这份情绪。

    谢然并不介意冷诺的态度,但他没再抬眼,只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儿说道,“林宽这个人,对不起他这个名字。他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宽宏。其实心胸窄得很。简直睚眦必报,尤其是跟他那个大哥有关联的人。”

    冷诺自然知道平日里林宽就是看谢然不顺眼,谢然暗地里也未必就像表面上那样跟林宽和气。他们俩关系臭的要命,这一点冷诺很清楚。

    只是,就算她现在不想再看见林宽,她也不愿意听谢然在这里继续背后嘟念下去。

    白天讲堂里听了一耳朵张国强要发国难财的事儿还没过去,又听见了山妞的事儿。冷诺这会儿心里堵得慌。她现在不能去想林宽。她需要镇定,需要冷静。

    冷诺略显烦躁地站起了身,“谢然,你别说了。我不想听了。”

    谢然拉住了冷诺,“不。冷诺,你先坐下。你听我说完。张梅霞曾经是林枫的未婚妻,张家当众取笑了林枫,并且强行退了婚。这件事以林枫的性格,他可能并不在意。但林宽会记恨到血肉里。林宽把他的大哥看得比什么都重。”谢然按照他自己的逻辑,条理清晰的把话说完整了。

    正是因为张梅霞突然退了婚,冷诺才临时成了林枫的未婚妻。

    这件事,冷诺就是当事人,不用谢然告诉她,她也自然清楚。

    冷诺就算听明白了谢然要说的话,她也并不在乎。

    想起刚刚电视里那个林宽为张梅霞撑伞的一幕,冷诺淡淡地回道:“就算记恨又怎么样,他们已经是夫妻了。”

    “冷诺,如果你清楚他们不过是表面夫妻,就该别往心里去了。不然,林枫他看你不回去,又在外面难过,真就能急出病来。哎,林枫他就是活该,动都动不了了,还天天总想着别人。”谢然劝了几句,说道林枫,声音低了下去,脑袋也垂了下去。

    冷诺听着听着,觉得这话有些别扭,这到底是关心她还是心疼林枫。

    细想来,认识了这么久,她还真不知道谢然跟林枫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他们俩说是见了面就互殴互怼,但常常也一壶酒一起喝到天亮,一张图纸一起画到天黑……

    关了电视,很想忘了林宽,冷诺的眼神越来越灰暗了。

    “冷诺,你刚刚不是有挺多事儿要问我么。你问什么我都告诉你。你别这么憋着,我可是要慌了。”谢然等冷诺坐了回去,这一次他为讨冷诺开心,在屋子里找了一圈。

    最后在铁暖瓶后面翻出来了两块软桔子糖,握在手心里递了过来。

    “我又不是小孩子。”冷诺微微蹙眉,但还是接过来打开了糖纸。

    “谢然,其实我今天一早就想问你。昨晚你给我和林枫的酒里加了什么?你跟林枫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有时候看着你们比亲兄弟都好,可总觉得你也没少坑他。”

    谢然说话算数,也不躲闪也不搪塞了,他沉声回答:“嗯,昨晚看你们都是要喝到不认亲娘的份儿上。我在酒里加了些催眠的成分。想让你们早点儿休息。”

    好像看出来这么说完,冷诺自然不会信,谢然干脆鞋子脱了,合衣躺在了单人床上。

    他仰望着天棚,停了片刻,终于肯开口告诉冷诺他和林枫的事了。

    “其实,我从小就一直看林宽不顺眼。明明他和林枫也不是亲兄弟,凭什么林枫总对他像亲弟弟一般。我也没有兄弟,从小就跟着林枫了。在心里真就一直把他当大哥。那时候,我们也很亲,恨不得一条裤子走路,一个碗里吃饭……”

    “你也是独生子?”冷诺是个不安分听故事的人。

    谢然嘴一咧:“怎么可能。我们家从南方过来的。我父亲是个没文化连小学都没毕业的庄稼汉,一直不停的生娃。认为子孙满堂才是福气。”

    “你一说到自己家,就谦虚起来,谢厂长把三化办的多有起色,怎么就没文化了。”冷诺不服。

    谢然打断了冷诺:“那他是拼起来也拼上了运气。没文化,这也没办法,你看看他给我们起的名字,多土气。”

    “谢思进,是吧。我看比你自己改的名字好听呢。思想进步啊。多有时代气息。”冷诺反对。

    谢然摆手笑道:“哈哈,你是不知道我家里姊妹们的名字。大姐思春,二姐思夏,三妹思秋,四妹思冬。好在没有老五。”

    冷诺一吐舌头,真不知道谢然家里这么多姐妹。

    “我大姐,最不容易。快四十的人了。还单着。现在在县里负责计划生育,挨家挨户劝人家节育。走到哪儿都被人戳着脊梁骂,说她这辈子就永远单着思春去好了。”明明是个凄凉的事儿,谢然自己说着还自嘲一般的笑了。

    “哈哈哈,你真能说笑。”冷诺不信这是真的。

    “冷诺,你真能打岔。这怎么都说道我们家姊妹去了。”谢然反倒抱怨上来。“问我跟林枫的事儿是吧。后来,你也听说了,我们为了一个女人,不但兄弟做不成了,都差点儿弄死彼此。”

    冷诺砸了咂舌头,不知道该不该问下去。

    谢然依旧望着天花板,“不过,你放心。这次在北港这件事儿上,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不会再因为任何一个女人去伤害彼此了。”

    咚咚。

    谢然的话被敲门声打断了。

    冷诺想,一定是招待所的服务生清扫好了房间来叫她了。

    却听门外低声道:“谢哥。是我,我带人进来了。”

    第111章 入秋

    谢然听见有人来, 顾不上穿鞋,一个高从床上蹦了下来。

    刚拉开了插销,门就被从外面推开了。

    谢然被进来的人伸手推了一把, 但明显力度不大, 他只轻轻晃了晃身子, 不但没躲还赶紧伸手过去跟大庆一起去把人扶了进来。

    “谢思进, 你个混蛋!”声音嘶哑低吼,冷诺坐在屋子里不用起身就听出来这是林枫来了。

    “大庆,关门, 关门。”谢然也不顾林枫七手八脚的捶着他, 扶住人,硬是抢着赶着, 先把门关上了。

    “林枫, 大夫让你躺床上养三天,你这是急着下辈子都瘫了么?你跑过来干嘛?”冷诺比谢然还急,跺着脚嚷了起来。

    “丫头, 你说呢。”林枫好不容易哑着嗓子, 挤出来几句话,刚空出来胳膊朝着谢然就是一拳。

    “我去。冷诺,招待所都是简易建筑,这屋子就一层三夹板, 根本就不隔音。你先别嚷嚷。”谢然生受了林枫一拳, 也没躲, 愣是跟大庆先把林枫按在了床上。

    说脸打脸, 刚刚谢然还美好憧憬, 告诉冷诺,他跟林枫再也不可能因为任何一个女人伤害彼此了。

    这一转脸工夫, 谢然的脸已经被林枫几拳下去捣青了。

    大庆松开了手,实在看不过去,想勒住林枫制止住他,却被谢然瞪了一眼,“大庆,你先下楼。”

    大庆被谢然推到了门边,关上门时,他低声回瞪谢然:“谢哥,你变了。你别忘了,你已经不是个好人了。你如果试图为了这个女人要去做个好人,那你就是个让俺大庆看不起的傻子。”

    “别废话,下去等着。”跟大庆说话的谢然,眼里又是那条没有温度的眼镜蝮蛇,一把推上了门。

    转过身,他快步走到了床边,坐到了林枫伸手够得到的地方,先打断了冷诺跟林枫拧着劲儿,凝固起来的气氛。

    “师兄,你别急。你嫌手上用不上劲儿,我去给你找个鸡毛掸子来。你可别再动腰劲儿了,算我替林宽求你还不成么?”谢然叹着气,真就在电视机后面找到了个扫屋子的褐色鸡毛掸子。

    他也不二话,先把鸡毛掸子直接递给了林枫,“给。消消气吧。你打不过瘾,我自己抽。你打够了我再开口。你们家冷诺进冻土大队了,的确都怪我。”

    林枫又折腾一顿,这会儿还哪有力气抬起胳膊,仰卧在床上,连翻个身都不能。两只眼睛串火苗子一般盯着谢然恨不得生吞了他,说不出话但上下牙床却碰撞的咯吱作响。

    “你们俩都多大岁数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打架。真有出息。进这个铁路组冻土大队,是我自己的主意。跟别人没关系。你要发火就冲我来。”冷诺看见林枫躺在床上咬着牙冒着汗,浑身微抖,她是又心疼又生气。

    “我去给你倒杯水,拧条毛巾来。”冷诺看着实在是气不过,跺着脚磨着牙走开了。

    “师兄,你就别在这儿折腾你自己了。”谢然坐在了床边,贴着林枫耳边轻声悄悄说道:“林枫,我实话提醒你,你如果真瘫在床上了。你一心想撮合给林宽的冷诺就会留在你身边照顾你一辈子。”

    “放心吧。真瘫了,那我就去死了算了。”林枫推了把谢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冷诺拿了条毛巾的工夫,回来听见了林枫要突然去死?

    “林枫你真不是个男人。懦弱!死了好啊。就都躲开了是不是。你要是敢死,等北港建好了桥,我就把你的骨灰混在水泥里铺在桥基上,上千万人踩得你地底下也做噩梦。”冷诺拧干了湿毛巾,骂完了坐过来要给林枫擦脸。

    明明骂得狠,却是把谢然给听笑了。他为了掩藏住这一脸不善意的笑,赶紧扭过头,别过去了脸。

    “谢思进,你特么给我转过脸来。你给这丫头吹得什么风。听见她被武清扣留在了铁路组,我怎么可能无所谓清闲呆在家里。挖隧道那会儿死了多少人,冷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么。”林枫躺着说话,话说急了,呛了口唾沫,吭吭,咳嗽了起来。

    谢然赶紧坐近些,帮着他捋了捋胸口,“你们家冷诺真就是个锋利的嘴,这哪是我能吹出来的话。”谢然讪讪说了两句不痛不痒的,见林枫急着往下说话,咳嗽的脸都涨红了。

    “好了好了。冷诺,林枫也是担心你才来的。你也少说两句。”谢然这才假装抬头埋怨了句冷诺。

    沉默了片刻,等着林枫平静下来。冷诺也挨着他的腿边坐了下来。

    “林枫,其实,既然我进组的事儿已经定下来了。我觉得这対咱们林达是个机会……”

    “丫头,不行,说什么都不行。你还太年轻,我不同意!”林枫太急了,他伸了伸胳膊只碰到了冷诺的手,好像现在不抓牢了,冷诺就会在他眼前飞掉。

    林枫一把抓住了冷诺的手。冷诺没躲。

    谢然看在眼里,背过身站了起来,往窗边去了。

    谢然把空间留给了林枫和冷诺两个人,他望着一片漆黑的窗外,声音淡然却是清晰:“师兄,这不是你不同意就能改变的事儿了。如果林叔还在,林家说句话倒也是有分量。可是,如今不一样了。”

    林枫有怒气,却没话说。

    刚刚扭伤了腰,现在浑身恶寒,衣衫都被汗水渗透了。

    冷诺帮他擦了把脸,毛巾已经能拧出水了。

    服了他了。冷诺已经没气力跟林枫抱怨,带着脾气又转身去厕所拧毛巾去了。

    “为了北港,你们林家的女人们死的不冤么?穆然走得不明白。你那个山妞也是不明不白地投了海。你不甘心吧。我也不甘心。所以,我们都可以坚持一下。”谢然不喝酒不玩笑时,说出来的话,是放出来的冷箭,撞在玻璃上,铿锵带响,弹回去,落在床边,就是要射穿林枫的。

    林枫早就习惯了,“北港,是我们俩的事儿,不能把丫头也扯进来,进了铁道组,谁能护她周全……”

    谢然回头看冷诺不在林枫身边,他提高了语速:“林枫,我能!谢家都搭上,我谢然能保护好她。当年你答应我护着穆然,你食言了。我谢然跟你不一样,我就算霉烂腐臭到下三滥,我也有办法把你嘴里的丫头带回来。而且,你也知道,我这辈子心里只有一个女人,就算她已经走了。”

    谢然重新拉上了窗帘,走到林枫身边,低声提醒他,“你自己可能没注意到,你対这个冷诺,比林宽还上心。让她跟你和小立住在同一屋檐下,你这个大哥并不好当。师兄,你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吧。”

    听见厕所里的水声停了。

    谢然站起身,走到了床腿边上,微微抬高了声音:“况且,现在北港以治污的名义,拖着建桥的竞标。无非也是受铁路的影响,毕竟,道路桥梁建设批下来的款项都从国建部走。这条投进去三百亿的铁路不完工,北港的标也起不来。”

    怕屋子不隔音,谢然没再说话,递过来一张纸单,放在了林枫的面前。

    是张国强的走账调查单:

    专家聘用资金私自转账。

    收购了冷大海的铁厂。

    买下来了冷大海家整条街的商业用地权,随时可以让冷诺的娘家拆房搬迁。

    冻结了林达的建材费。

    ……

    “师兄,冷诺已经被他盯上了。他是个没底线的混蛋。冷诺只有去项目组才是最安全的。不然这里面的任何一项,都会让冷诺周围的亲人邻居瞬间不幸。”谢然警告的声音低沉却坚定。

    见冷诺走了出来,谢然抬起头看着冷诺,跟林枫继续商量,“林枫,你也发现了,冷诺有建桥天赋,让她的实力在铁路组里崭露头角,対她本人和林达都不是坏事儿。”

    从身后拧干了毛巾赶过来的冷诺听见了,她肯定又严谨的补充道:“所以,如果林达能在西藏铁路上也留下一段业绩。回头再去竞标北港,就有了更多的机会。以桥代路,林枫你让我只做这一段旱桥的设计就行。我算过时间了,最多四个半月。秋天叶落之前,我一定能赶回来。”

    #

    四个月。

    四个月过去,渤广的夏天也就跟着过去了。

    可可西尔里的清晨,打开窗户是藏羚羊愉快奔跑的声音。

    “九月的高原风高雨急,昨晚你又没睡踏实吧。开窗得披件外套呀。”谢然从身后帮冷诺披上了棕色的毛衣外套,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他又贴近冷诺一步,从身后环抱上了冷诺的肩膀,好像这件毛衣没有他的呵护,就会滑下去似的。

    “小谢啊,你対小冷可真是细心。”武教授手里捧着一摞子资料,也不忘了停下脚步,羡慕地点点头拍拍谢然的肩膀。

    “谢然,咱都给你加油。你这么暖的男人,再冷的小美人也能捂热。”武教授身后的孙宏亮,一个劲儿跟着挤眉弄眼。

    “孙师傅,我已经给你批注过了,桥拱的强度支撑有问题。有这唠闲嗑的工夫,早饭前改好了拿给我。”冷诺没回头,声音也犀利的如割脸的高原秋风。

    孙宏亮赶紧冲着谢然咂咂嘴,“真是个冷美人。”一溜烟跑刚要跑到,被武教授拉住了。

    “孙师傅,张总这两天又乐呵的到处给人念信,是他闺女又来信了?”武教授抬了抬老花镜。

    “可不是么,昨天来的。半个月就来一封信,夫妻秀恩爱,敬父母乡亲,爱祖国河山……内容丰富的跟小说似的。”孙宏亮还在手舞足蹈,冷诺已经甩开了外套,转身进了会议室。

    跨过可可西尔里的自然保护区,穿过昆仑山,越过羊湖盆地,飞过穿破云层的拉雅山脉。

    在距离冷诺300公里之外,常年冰封的边境县城锉尔那里,是林宽的临时住宅。

    咯吱。

    磨坊的门被打开了。

    地上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卸了磨盘,早已没了昔日新娘子的风采,她扑通跪在了门前。

    “阿宽,求求你,我写好了信了。求你给我一口红薯吧。三天了。我真的熬不下去了。”

    林宽没说话,接过来只扫了一眼,刺啦刺啦,直接把信纸撕了个粉碎。

    “吃了吧。这张纸,贵着呢。能换一兜红薯呢。”林宽随手把碎纸撒在了地上,清澈的眸子像是高原上无一片云丝的晴空,平淡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又好似山脚下平静的湖水。

    “我这就重写,阿宽,我想到新的了,我写你陪我看星空……你别走。”女人早已哭干了眼泪,她试图抱着林宽的脚踝却被林宽一抬腿,踢开了。

    “我可能要生了,我求求你。阿宽——”女人无力地拍打着重新上了锁的门。

    第112章 信件

    等磨坊的门再被打开, 已经有了温馨的曙光缓缓照了进来。

    林宽手里拎了一桶水,碰,门被重新踢上了。

    “阿宽, 你, 你别过来。我不洗。我写好了。”墙角里的女人瑟瑟发抖。

    林宽放下水桶, 从水桶里捞出来两个要泡化了的糌粑, 没表情地往墙角根儿靠近了两步。

    “阿宽,我错了。我读给你听、这、这就念。”女人掀开了扑面而下的长发,好像躲着晨光的怨鬼, 又往墙角边蜷缩了几下。

    “爸。你跟妈身体还好吧。”张梅霞双手捧着信纸, 信纸依然哆嗦个不停。

    “不用说废话。”林宽的声音低沉阴森。

    “好,好好。”张梅霞拼命点头。

    她跳过了每次习惯问候的开篇。正要再开口, 被林宽一把夺去了信纸。

    【……阿宽可细心了, 他、他手还巧。天凉了。他用羊皮子给我们做了毯子,又把邻居们送来的皮料子给我做了双靴子,可暖和了。】

    【阿宽还说, 等回渤广了, 给妈和奶奶也带一双羊皮靴子。软软的,穿在脚上就像没穿鞋一样,却忒暖和。奶奶的小脚,不愁没鞋穿了……】

    林宽把信叠成了三折, 揣进了上衣口袋里。

    他往草堆里丢过来一个糌粑, 张梅霞不敢接, 蜷缩起来冻红了的双脚, 两只眼睛却是寻到了她的珍珠翡翠白玉汤一般, 直勾勾的看着草堆里的糌粑。

    “吃吧。”林宽好像在喂一条饿疯了的野狗。

    林宽蹲在了张梅霞的对面,手里拿着另一个糌粑捏在指尖上转了几个圈, “山妞和我父亲的事儿,也写清楚。对了,你不是还会跟李翠霞炫耀下咱们炕上的活儿么。给她也写封信。”

    “阿宽,我跟你发誓,我真的不知道山妞是个傻子。我没想过要淹死个傻子的。求你相信我啊。”张梅霞没敢去捡地上的糌粑。

    她跪着往林宽的身边挪了几下,有七个月大的肚子护着,她叉着腰,让肚子挺得更明显了。

    果然,林宽是个仁医,他从来不动张梅霞的肚子,却一伸手捏开了张梅霞的嘴,把手里的糌粑一怼,全部塞了进去,又在把她的下颚一抬,帮她强行合上了嘴。

    “吃吧。你得补补。”林宽声音依旧淡然。

    张梅霞的生理盐水喷泉一样瞬间涌出来,两个鼻孔,好像沙漠里的骆驼一般使劲儿开合着。

    可人中被林宽的拇指稳稳的按住,她死活张不开嘴,满脸憋得发紫。眼看着人要晕过去了。

    噗!

    在林宽松开手的瞬间,糌粑已经在张梅霞的嘴里被碾碎成了渣滓,喷了一身。

    吭吭,张梅霞停不住的咳嗽。

    她挣扎着爬到林宽身旁的水桶边,手舀着桶里的冷水,猛灌了几口,才终于勉强平静了下来。

    “阿宽,林叔那场婚礼,我没在现场。可我跟你保证,你带我回去,只要回到渤广,我就给你作证。是我爹给林叔的酒里做了手脚……”

    林宽一抬腿,旁边的满满一桶水被踢倒了。

    草堆被冷水浸湿,霉湿的墙角瞬间成了水洼。

    张梅霞慢慢从水洼里站了起来,但她又不敢离开墙角,只是双手贴着土墙,灰卷的指甲从土墙上抠下来了一层层土灰。

    “阿宽,我爹反正也是把我踢来踢去,那个金志伟,从一开始,我爹就知道他在洪港有家的。阿宽,求求你,我还不想死,我一定跟你一条心的。我们是夫妻啊……”张梅霞开始抽噎着哭诉。

    林宽一直貌似体贴地等着张梅霞把话说完了。

    他笔挺的腰板,体态端庄,话语温柔,“早饭你得补些营养,我去给你做早饭。给李翠霞的信,今天一起寄出去。做好了饭我再来看你。”

    他转身离开时的神情,也做得跟一个体贴妻子的丈夫别无两样。

    #

    可可西尔里的旱桥设计工程已经进入了收尾工作。

    海拔五千米的高原上,全世界最高最冷的地方,一条最长的铁路旱桥即将诞生了。

    全程14.8公里。

    1396个桥孔。

    筑基加强设计,不但提高了高原缺氧,低压高寒,狂风暴雪恶劣气候造成的桥墩抗病率,还保证了野生动物的迁移和通行。

    别说软件了,连个像样的计算机都没有,完全人工手算。

    冷诺这个曾经在半个世纪之后的未来世界走过建筑之峰的人,都默默在心里为自己靠着铅笔头创下的这个奇迹而喝彩。

    她成功了。

    冷诺这个设计师的名字,在铁路建桥组里已经是一个成功的象征了。

    马上要过中秋了。

    谢然收拾了大包小包的行李,跟冷诺要提前撤组了。

    整个组里大大小小各种名目的送行,壮行会,开了一波又一波,从武教授到组员,突然没了冷诺,大家好像便没了主心骨,一下子干劲儿都被砍掉了一半。

    “话不多说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这里禁酒,我以茶代酒。”武教授举起了奶茶,大半碗奶茶下肚,武教授抹了把嘴,“小谢,回去我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呢。”

    语落,众人跟着起哄。

    冷诺虽然都习惯了这一组人这样开玩笑,但也会被众人磨的绯红了脸。

    “冷设计师还没答应我呢。不过,武教授放心,我再接再厉。”谢然干脆把话说完整,不给别人再怼回来的话机。

    “小谢,小冷,收拾好了。我们出发吧。”张国强的后勤一向表面工作没得挑,已经让一辆大解放卡车等在外面了。

    前一天晚上谢然反复告诉冷诺,张国强要去西藏看女儿,组里交通工具物资有限,他们只能跟张国强同坐一辆卡车离开。

    高原上得趁着天亮,早些上路。

    谢然再次跟组员一一道别后抓紧上了卡车。

    上了路,张国强的话倒是少了,腿上放着个铁盒子,里面装满了信纸。

    一个人举着张信纸,看了也不知多少遍,抿着嘴在旁边乐呵着。

    车上一直沉默,谢然开口打破了这种尴尬,“张叔,你这马上就要跟女儿女婿见面了。以后就不用天天只捧着信件反复看了。你这些信,我们都跟着背熟了。”

    “也不是马上。我得去趟京市,才能过去,还得有几天呢。我要给他们个惊喜。”张国强满脸横肉堆着笑,说着话工夫放下了信件。

    “咦?张叔,你这封信写着李翠霞收呢。”谢然一眼就看见了信头的称呼和每次不一样。

    张国强假装躲闪了下,不过片刻便干脆把信件递给了谢然,“你小子眼真尖,是梅霞给翠霞的。孩子妈担心梅霞有苦不跟我们说,就要来了一个复印件看看。喏,写给年轻人的东西,我看着还别扭呢。”

    这稳妥妥凡尔赛式炫耀。

    谢然抿着嘴接过来了信。怼了怼旁边的冷诺,示意她一起看。

    【……翠霞,阿宽他平日里温柔体贴。可是,一到了天黑就总跟我要的又频又狠。】

    【他是个大夫,说我已经进入了安定期。也不来红。每天多来几次,对宝宝也有好处。】

    【你说,我可咋整。他倒也不强求。我要是拒绝了。他就天天在枕边一直亲我的嘴,边亲边说我是他的心肝儿……】

    谢然已经把信件还给了张国强,他发誓如果他知道里面是这些内容,他打死也不会给冷诺看的。

    可是,晚了。

    疾驰的卡车上,冷诺竟然突然推开车门要跳车。

    谢然来不及考虑,他一把抱住冷诺,死死地把她搂在了怀里。

    任凭冷诺在他的怀里挣扎,谢然一下子都不敢松手了。

    第113章 守诺

    谢然一路上都把冷诺搂在了怀里。

    中间下了卡车, 换乘了长途大巴,下了火车又换乘的火车。

    中间胳膊酸了,腰疼了, 手麻了, 但谢然真没敢松手。

    好不容易熬过来了四个半月, 总算熬到头了。

    他答应过林枫了, 一定把冷诺安全给他带回去。

    在卡车上那一瞬间,真把谢然吓坏了。

    他差点儿失了信,卡车疾驰, 如果冷诺真的从他身边滑下去。

    那也许, 他会不假思索的跟着一起跳下去……

    跳下去不是为了殉情,而是为了守诺。

    他已经失去了穆然, 为了穆然, 他一次次折磨了曾经这辈子对他最好的大哥。

    他差点儿害死了他,差点儿逼疯了他,差点儿打残了他……

    谢然看着眼前功成名就的冷诺, 他禁不住去想: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林枫不会是一个默默无闻无所作为的废人,他有一手好技术,更有一颗纯粹做建筑的心。

    如果能下到地底下,他真的活够了, 他只想下去看看他的穆然, 去亲口问问穆然, 到底是谁害的她!

    谢然一路上护着冷诺, 眼睛里闪现的却完全是他曾经跟着林枫学艺的岁月, 追逐着穆然的蓝色青春。

    这一惊,真让谢然惊呆了一路, 即使到了渤广竟也忘记了提前跟林枫联系下了。

    错过了一个夏天,再次要推开林家的大门时,冷诺有了种久别回家的感觉。

    可是,当大门推开的瞬间,谢然跟冷诺都迅速重新关上了门,面面相觑。

    院子里邋遢到了让他们以为走错了门!

    “林枫,他真疯了?”冷诺仰着脖子悄悄抬起眼睛瞅了瞅谢然,她找不到更合适的词儿了。

    谢然扶了扶眼镜,拍了拍门,“师兄,我们回来了。你倒是出来给我们腾个落脚的地儿啊。”

    谢然嚷嚷之后,推着大庆先进门去帮着收拾,他这才跟冷诺重新进了门。

    这种场面若不是林枫疯了,那就真是家里进贼了一般,整个院子里,都被堆得像废品回收站一般。一座座小山比人还高。

    各种木头的,铁的,铝的,硬纸盒子做的……没有一千也足够有几百号小模型桥被随意丢在了院子里。

    等林枫推开书房的门,里面堆得人一样高的一摞子资料滑落在院子里,好像突然刮来了一股无形的大风,整个书房门口雪片飞扬。

    这场景,让冷诺实在忍不住笑了。

    她好久没笑得这么开怀了。

    即便这么不善良的笑,冷诺也豪不遮掩,铃声般的嘻嘻嘿嘿声,愣是笑到了肚子痛蹲下身去。

    她太痛了,忍了太久了,信里的林宽好像又揪住了她还没愈合的伤口,又撒了把盐。

    她只想笑笑,哪怕没什么理由。她就是想这么轻轻松松笑笑。

    “谢思进你个混蛋。你回来了不会提前说一声么。不是说明后天才能到么。”谢然从屋子里走出来,乍一看,人又瘦了一圈。

    但眼睛里有光,比冷诺进这件宅子第一次见他时精神多了。

    头发被他随便隆起,在后面扎了个马尾。

    看见冷诺站在旁边,林枫正抬手犹豫着要不要散开这马尾,但散开了,就是乱发披肩了。

    “师兄,你这发型挺好。有艺术家的范儿,别散开。”谢然走了几步停在了林枫前面,看见林枫手里还握着等着黏合的模子,便伸开手臂从空中环抱了下他的肩膀。

    “师兄,你这瘦的也太厉害了。你这天天缩衣节食的不要命了,小立也不要命啦?”谢然松开了手臂,扬着嘴角开口就是责备。

    “我让林立住校去了。你让开。”林枫绕开了谢然,还隔着两米远的距离就挥了挥手,“丫头,回来了。”

    他竟是一时找不到一句合适问候冷诺的话。

    冷诺只是看着他露出来两个浅浅的酒窝,凝住了刚刚的笑。

    她跟谢然绕着一路地雷一样的模型阵,走到厨房费了些时间。

    还是大庆帮忙把厨房收拾出来个人能坐的地方。谢然叮嘱了几句,大庆点点头离开了。

    总算坐上了椅子。

    冷诺都没地儿叹口气,看看全家处处被林枫塞得满满的,她都跟着心里堵得慌。

    林宽在家的时候,家里一直整洁干净……刚想到这儿,冷诺就狠劲摇了摇头,她得习惯忘记林宽。

    冷诺一张嘴就成了责备的口气,“林枫,你怎么把日子过成这样?你这么大个人了,一点儿生活能力都没有么?”

    “丫头,你们坐会儿。我今天就收拾。”林枫挠了挠头,找了半天茶叶,还是谢然抬手递给了他。

    刚要转身离开厨房去收拾屋子被谢然拉住了胳膊,硬是推着让他坐在了冷诺旁边。

    “冷诺,林枫他说不出口的话,我来告诉你。”谢然沏上了茶,手里捏着三个茶杯坐在了两个人对面。

    “林达现在忙起来了,缺人缺时间,缺的东西不少,可至少就是不缺钱。你知道林枫他为什么都没找个保姆来么?”谢然难得一本正经起来,聊个天还蛮用力。

    看见冷诺一脸茫然,林枫赶紧接了话,要堵住谢然的嘴:“谢思进,刚进门,你别在这儿给我瞎扯……”

    不顾林枫阻拦,谢然抢着说道:“他日子过成这样。是因为身边一直没个女人。”

    “这是什么话?”冷诺撇了撇嘴。

    谢然跟冷诺日日夜夜一起相处了四个半月,早已摸清了她的脾性,谢然也不急了,慢条斯理解释起来:“冷诺,你想啊,如果林枫他突然找来个保姆,你一回来,看见家里有个不认识的女人,你会怎么想?就算不说之前山妞的事儿吧。你自然会误会他。”

    冷诺咬着嘴唇不语,林枫也要说话却被谢然抬着胳膊拦着。

    “师兄他不想让你误会。所以,他就这么一个人挺着。你只负责往林达里招项目,招来之后咱们不是一抬屁股就走人了么。做这些项目足够让师兄忙成狗,这一点你清楚。你看这厨房,”谢然说着话,冲着冷诺,抬手抹了把灶台,他手上沾了一层绒绒灰卷儿,“你看,这都一层浮灰。他根本就没开火。”

    冷诺没说话,但她心里清楚,林枫能一个人把林达转起来,忙起来,别说吃饭了。恐怕连觉都没得睡。

    回来路上,大庆跟谢然悄然汇报林达的状况时,没躲着她,让冷诺也听了一耳朵。

    四个月营利两千三百万,纯利润两百万。即使冷诺留下,也不可能做得更多。

    “谢思进,冷诺刚回来,还没歇歇脚。你在这儿瞎扯些什么。我就是昨天开始忙了些。平时都消遣着呢。”林枫把满满一杯茶往谢然面前重重一摔,“你口渴了喝茶,给我闭嘴!”林枫上来脾气了。

    谢然把另一杯茶,往冷诺面前轻轻推了过去。

    “师兄,我是口渴。但是有比口渴更急的事儿。我跟你直说了吧。”谢然双目迥然,瞪着林枫灼灼逼近。

    “不用跟我弄这些幺蛾子。有什么话赶紧说吧。”林枫话说得硬,语气却软了三分,平日里双得有神,深邃的眼睛半眯了起来。多年的磨合,他隐约猜得到谢然的话。

    “我们家老爷子一个月前就发了帖子,说要给我大办婚礼。”谢然脸上没有平日里开玩笑的表情,满脸的认真。

    “我听说了。”林枫轻声回答着,却躲开了眼睛。

    “那你是不是也听说了,我们家老爷子要帮谢家娶的就是你们家的冷诺?”谢然追着林枫的眼神,不给他躲闪的机会。

    冷诺这一路上颠簸的体力上疲劳,精神上也是极限。

    本来以为谢然和林枫两个人好久没见面了,见了面就是日常性互呛互叉,她也懒得插嘴。

    端着茶杯喝口茶的工夫,听见谢然说道要娶她,转过头的瞬间一口茶水妥妥地喷了林枫一身。

    “谢然,你是有毛病么。”冷诺一下子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儿形容,连骂人的气力都没了。她受不了这种玩笑,站起身去给林枫找毛巾去了。

    林枫也顾不上烫,身上的衣服湿了一片,他站起来端着手里的茶杯朝着谢然就要泼过去,“谢思进,你真是混蛋,你龌龊的让我恶心。你竟然闷着劲儿要娶冷诺!?”

    蓦然间,林枫急得本来苍白清瘦的脸上一时青筋跳动起来窜满了额角。

    谢然死死伸手按住了茶杯。先硬是把林枫的手里的茶杯给夺了过去。

    他也没急着说话,反而脸上肌肉丝纹不动,垂着眼角,哈哈笑了出来。

    “林枫,你跟冷诺可真是像。在建筑上,再难的事儿,刚说个开头,你们就能准确的看清全貌。怎么这会儿,都头热,不过脑子了么?”谢然夺过来林枫手里的茶,干脆自己先咕咚喝下去了两口。

    “你林枫今天说我混蛋,龌龊,这些我都认。但你心里再清楚不过了,我谢然这辈子只喜欢过一个女人。我要是闷着劲儿来讨你们家冷诺做媳妇,我用得着现在跟你吱一声?”谢然敲着桌子,就差一个字儿一个字儿跟林枫抠字眼儿了。

    林枫眼神空虚,竟一时茫然。

    第114章 挑明

    冷诺听见谢然绕了半天的弯儿, 她是听烦了。

    出差四个多月,天天在一起也是熟了。

    工作上,谢然跟林枫各有所长, 都是好帮手。

    生活上, 谢然这段时间也没少照顾她, 这些冷诺心里都明白。

    于是, 冷诺也不跟他绕弯子。

    “谢主任既然不打算讨老婆,那这话说出来是来膈应我的吗?”冷诺根本没转过来,继续在厨房翻着柜子找毛巾。

    谢然倒也并不介意, 他缓了缓口气, “你们怎么就听不懂了呢。我们家老爷子是铁了心要给我张罗这门亲事了。”

    “那你说出这话什么意思?你违背你家老爷子干的事儿还少么?穆然的时候,你给他气晕过去多少次了你自己都数不过来吧。这次, 你照旧推了不就完了。”林枫听懂了谢然的口气, 他这才慢慢坐下,但脸上还是写着烦躁,锁着眉心, 跟不上他是个什么意思。

    冷诺起身终于从厨房的阳台上, 找了块抹布回来,半蹲下身,在林枫身上帮他沾着水。

    谢然看在眼里,嘴角微微扬起又放下了。

    “师兄, 如今冷诺不是你们林家买来的没文化女娃子了。出了铁路组, 有武清做保, 不止东科院, 整个建筑界都知道冷诺这个名字了。她短短两个月设计了跨越冻土, 让全世界瞩目的铁道桥啊。你以为我们家老爷子听见武清给他推荐个小女人,他就会脑子大白, 啥也不问就大操大办急着娶亲么。他早就打听过了。”谢然犀利的目光又一次迎上了林枫垂眸深情看着冷诺的眼睛。

    林枫挺着身子,从冷诺手里拿过来了抹布,自己擦了擦裤子上的茶水,又还给了冷诺。

    谢然对着两个人摇了摇头,“师兄,你在听我说话么。你根本不了解你嘴里这个‘丫头’的价值。她设计的多孔旱桥,不仅仅是个让人瞩目的成名作,她为铁路组足足省下来了三成的成本。你知道这三成的概念吗?每公里五千万的旱桥,冷诺的设计,一公里就省下来一千五百万,这是五建一年的创收额。我们家老爷子算计的清楚呢。”

    林枫跟冷诺两个人光顾着擦衣服,也没看谢然,只嘴上问了句:“那他想干什么?”

    “他是在给五建挖墙角。挖设计师。现在等着挖冷诺的人排起队也能筑长城了。不但渤广,连京市卢市的知名建商都跟着动起来了。当然,我们家老爷子同时为谢家招个天才媳妇儿,将来抱个聪明孙子这种梦他可能也在做……”谢然振振有词的下文还没说完,被冷诺一个抹布撇过来,盖在了脸上。

    “谢然,你当我聋么?我的婚事,什么时候要你们轮流来定夺?”冷诺的声音寒冰夹霜,一声冷笑,“之前不是说我年龄不够,骗婚的么。有一个算一个,统统都给我滚。谁让我还不到二十呢。”冷诺向来这种事儿推起来,像工地里的铲车,斩钉截铁。

    谢然盯着林枫,并没解释。

    林枫顿了顿,好像突然顿悟了。

    “谢思进,所以,你表面上并没有明确拒绝你爸,让他张罗着办婚事。一是拖延时间,二是挡住了其他挖墙脚的。正好也护着丫头安全了。”林枫这次算听明白了。

    林枫看了看冷诺,“丫头,你现在是建筑界红人了。其实,谢思进也算是在帮忙。”

    帮忙?!

    冷诺鼻子一哼,“那然后呢?怎么帮下去?还真让我嫁给他谢然?”

    林枫也同一瞬间抬眼看向了谢然。

    谢然摘了镜子,搁在了桌子上,他轻按了按太阳穴,抹了把脸,干脆也不戴镜子了。

    “你们俩,关键时候都是清水君子,看我干嘛,就是等着我这种龌龊小人来提点你们呗。行啊。”谢然一副豁了出去的扭曲表情。

    “师兄,你心里其实也想把冷诺留在林达,留在林家,对吧。”谢然先试探着问了问。

    “不然,让丫头去哪儿。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林枫说着话声音弱了,好像自己也察觉到了理亏,“阿宽,也不在家了。还有很多间呢。”

    “林枫,你是个木疙瘩么。你也告诉外面人。留冷设计师在你家,是因为你家空房间多?那我们谢家老宅还空着十几间房子呢。”谢然食指敲着桌子提醒他。

    冷诺在旁边听着,也跟着安静了下来。

    除了林家,她的确想不到其他地方去。

    父亲留下的房子只有一间屋子,还跟五婶儿一家住对门,整个一个院子里住了十几家人。

    林家,历代做建筑,查阅资料画图打模子都再方便不过了。

    又或许,这也并不是唯一她想留下来的理由。

    这里的厨房早上飘饭香,晚上有酒香,而且,这院子里的人一直能听懂她的话,帮上她的忙……她想不到离开的理由。

    “我知道你舍不得冷诺搬出去。你可以不在乎,冷诺也许也不在乎。但同一屋檐下,家里还有个高中生,你们都是单着的人。你也不想外面的传言让冷诺不好看,对吧。”谢然一句句逼近,挠着林枫抓急的心,话越说越明显了。

    “行了。你想多了。过段日子,阿宽就回来了。丫头是我的弟媳。以前是,现在也是,我会注意的。”

    林枫并不知道回来路上谢然跟冷诺看到了张梅霞写着林宽的那封信,他只是随心聊着就聊到了林宽而已。

    当然,他不可能注意到,冷诺已经完全变了脸色。也没明白谢然反复跟他挤眉弄眼的是个什么意思。

    弟媳,这个称呼,此时的冷诺只觉得很讽刺。

    她不得不承认,张梅霞的一封信,成功打击了她,或许真就能让她趴在地上被她踩到上不来气儿。

    她受不了自己这个拜托不掉的阴影。

    可偏偏越是要忘了,越有人提醒她,“弟媳”这两个字好像突然扎进了冷诺的头颅,刺的她每一根神经都只记得痛。

    “林枫,你要是再提林宽,我就搬出去,现在就搬。”冷诺的脾气爆起来,没人能拦着,也不喝茶了。她明明已经是在控制着自己,却还是忍不住转身就要出门收拾东西。

    谢然拉住了冷诺,也不顾不上喝茶了。他反客为主,从柜子上面取下来两瓶二锅头来,“师兄,林宽不会回来了。至少三年五载是不可能回来。他跟冷诺的婚姻,没人认的。他现在是张梅霞的丈夫。在这件事儿上,你清醒些。”

    “师兄,你娶了冷诺吧。她本来就是你的未婚妻。把她推出去,你根本舍不得。”谢然干脆有一说一,把话挑明了。

    “姓谢的,你给我滚!你把冷诺当什么了。她嫁不嫁人,嫁给谁,用不着你在这儿瞎特么扯淡。你这么说,太委屈她了。什么未婚妻,我不认。你滚!”林枫脾气爆起来,比冷诺还夸张,直接把椅子抡了起来。

    噼里啪啦,茶杯碎了一地,椅子眼看要砸到了谢然头上,冷诺突然淡淡地开口了,“林枫,你愿意娶我吗?”

    第115章 照顾

    嗙。

    椅子落了下来, 砸在了桌子上。

    “林枫,你愿意娶我吗?”

    虽然声音很轻,但隔着不过数尺, 林枫却好像没听见。

    他二话不说, 绕过桌子, 一把揪住了谢然的后衣领, 蛮横地拖着人就往外拽。

    “林枫,你不用出去,有什么话就在我面前说清楚。你是不愿意吗?难道你也不愿意娶我是吗?”冷诺像是在自嘲, 站在原地一动没动, 句句都是咬着唇硬吐出来的字。

    一句逼问的比一句急切。

    “丫头,你别激动。你先等等——”

    “等等?林宽让我等, 等他守孝一年, 结果等来了他跟新欢炕头上的热乎。你也让我等。你们哥俩儿可真像!”冷诺眼睛里有东西。映着荧光灯在闪烁。

    林枫包容的茶瞳左右躲闪,他并不清楚冷诺突然说这炕上的话是个什么意思,但依然感觉得到, 冷诺在生林宽的气。

    他松开了谢然的后衣领, 垂眸瞟了眼谢然,可是没有得到任何暗示。

    “谢思进,你是知道的,林立最亲的人, 不是我这个大哥, 是阿宽。你觉得他会愿意么?”林枫眼神飘逸, 依然是气愤地脖颈上青筋暴起, 却也有些恍惚茫然。

    “林枫, 你躲什么?我问你愿不愿意,你扯到林立干什么?你用不用出门问问旁边的邻居张大伯李大妈?是不是也得他们愿意?”冷诺眼睛里的东西滑落了下来, 她也不擦不管,就这么站在了林枫的面前。

    林枫抬起手指,轻轻触了下冷诺的脸颊,接住了那一滴滚下来还带着温度的珠子。可刹那间,他又好像触了电,急着把手指蜷了回去。

    “丫头,我已经三十六了。是你年龄的两倍。我们是两代人。你不能因为跟阿宽置气,就这么糟汰自己。何况,林立认你是二嫂,他死活不会同意的。”林枫已经是近似商量的口吻了。

    “行。你不愿意。我就嫁给谢然。”冷诺瞪圆了一双充满了嗔怒冒着火星眼睛,都没看一眼身后的谢然,就这么把自己像个乒乓球一样,反手给推出去了。

    此时的冷诺,根本就不在乎嫁给谁,她就是想嫁人,想告诉林宽她也嫁人了,更甚,她想告诉林宽没了他林宽,她也日夜炕头上很幸福。

    谢然无辜躺枪了,他不得不开口了。

    谢然讪讪笑着,绕过了冷诺,当着冷诺的面,悄声说:“师兄,我也不跟你打马虎眼,就算你心里一下子接受不了娶冷诺这事儿,哪怕是假意娶她,做个假夫妻,也算个办法吧。至于小立,我会跟他说明白的。你们不用担心。”

    林枫刚要摆手。

    “师兄,你先别光想着拒绝,明天我们家老爷子就能上门提亲。你看着办吧。招架不了,冷诺就是我们谢家人咯。刚刚你也听见了,冷诺都答应了。”谢然最后声调一挑,一副唯恐事情不乱跟着起哄的调子。

    冷诺倒是答应的快,“反正年龄不够也领不了证。我不介意真夫妻假夫妻,晚上一个屋子睡就行。”

    气息灼灼逼人。冷诺真就是这么想的。

    谢然一吐舌头,被林枫啪一声猛拍了一掌后背。

    林枫还要说话,听见了门口有脚步声,屋里一时都安静了下来。

    大庆走进来只跟谢然低语了几句。

    谢然点了点头,“师兄,冷诺,我父亲谢过山连婚房都置办好了。我得回趟家,不然来不及了。你们慢慢商量吧。”

    谢然站起身躲开了地上的碎茶杯,“不过,你们恐怕也没时间慢慢商量了。师兄,别僵着了。我就当你答应冷诺了。走了哈。”喊着走,谢然还是拉着大庆收拾了脚下的碎茶杯,重新摆好了椅子才跟着大庆离开。

    上了卡车,大庆拧着眉头,这才开口,“谢哥,什么婚房?谢伯要帮你娶媳妇儿!?我怎么没听说。”

    “怎么可能。大庆,你别跟着瞎掺和。不逼逼他们,林枫那性子就一把硬骨头,他是不会轻易跟冷诺成亲的。”谢然说着从副驾驶座底下摸出来了他的酒瓶子,像口渴的人灌了一口水,咚咚。

    “林宽那头傻愣的倔驴子,让我帮着撮合这两个人。等着看吧,真撮合上去了,那个傻愣子回来能是个什么表情。”

    “谢哥,你做个坏人的时候没人妨你,但你做个好人的时候也不会有人懂你。你在这中间两头忙活着,我看,到时候两个头热火棍子烧起来了,都会来怼你。到底谁是傻子还不好说呢。我真替你不值!”大庆边握着方向盘,边从谢然的手里夺过来了酒瓶子,“少喝点儿,一会儿不是去学校么。”

    “学校那边儿,我就不露脸了,你找几个人吓唬吓唬他就是了。我累了。”说完,谢然真闭上了眼睛,双手把酒瓶子抱在了胸前。

    “谢哥,我也打听了,想娶那丫头的人是不少,可也没你说那么夸张,我看更多的建商,都是趁着小幼苗,想干脆一脚踩死她。你何必非急着撮合他俩。这次,我真弄不懂你了。”

    “你哪次又懂了。你自己不也说了么,看见冷诺有两下子了,更多人都恨不得一巴掌拍死她。她一个小丫头,没人护着哪还有命。林枫,只是自己还不知道他对冷诺的感情而已……算了,困了,我睡会儿。”

    等大庆再转过身,谢然已经头一歪靠着座椅背睡着了。

    一路上颠簸,他一直护着冷诺,到了渤广也没敢松劲儿,总算这会儿上了大庆的车,才终于踏实睡了。

    大庆轻轻把他抱着的酒瓶子夺了下来,往他的手里塞了个热水袋子,像是在自言自语,“谢哥,兄弟们就算不懂也都跟着你,你把自己的命硬往上搭,我跟兄弟们也舍不得啊。”

    #

    大门关上了。厨房里只剩下了冷诺跟林枫两个人。

    林枫蹲在地上,继续捡着被他摔碎了的茶壶碎片。

    身后的断续的抽噎声,让他更没法回头了。

    “丫头,我林枫不是个好大哥,没怎么照顾过弟弟们。反而都是阿、都是他们照顾我的多。如果你不嫌弃,做我的妹子也成,我会用下半辈子照顾好你,一定不让你受委屈。”林枫蹲在地上,硬是头都没抬。

    “林枫,你这话在哄小孩子么?你蹲在那儿,都不敢看我,还扯什么照顾我。”冷诺绷着脸跺了跺脚。

    林枫缓缓转过身,仰起头,对上了冷诺急的小兔子一样红了的眼睛。

    “丫头,你别逼大哥。我林枫,真的娶不了你。”林枫的眼睛里,光色黯然,近乎祈求。

    见冷诺的眼眶里红红的,又要有东西落下,林枫补充了句,“丫头,除了这件事儿,我林枫什么都答应你。”

    “算了。我累了。我想洗个澡。”冷诺脸一转,也不看林枫了,她不打算继续跟林枫争论下去。

    侧脸看去,她鼓着腮帮子,睫毛一挑,晶莹剔透,更让林枫又怜悯又那她没办法。

    “好。你先歇歇。我去帮你。”林枫站起身,领了任务,总算松了口气,自然的走出了厨房。

    可他离开厨房,刚握上了木桶,手便停下了。

    第116章 掌勺

    林枫握着木桶的手松开了。

    虽然刚刚答应过了冷诺, 但他没有办法帮冷诺洗澡。

    毕竟比冷诺多活了半辈子的人,林枫不会看不出来一个小丫头的心思。

    他回到书房旁边扒拉开铁盒子找了找,顺手抓起来了一排澡堂票, 撕下来一张揣到了兜里, 定了定神便重新回到了厨房。

    林枫蹭着拖鞋, 走得很慢, 等他想好了要说的话,再掀开厨房的帘子,却看见冷诺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这一路上折腾着, 自然是累了。

    林枫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冷诺的肩膀, “丫头,别着凉, 去屋里睡吧?”人没动。

    他取了件常挂在书房架子上的运动服上衣, 帮冷诺披上了。

    周三这种工作日,林立住校不回来,平时就他一个人的话, 他随便泡一袋三鲜伊面就对付过去了。

    可是, 看了看冷诺清瘦了一圈的背影,林枫犹豫了下,还是抓起了自行车钥匙出门去了。

    五年了。

    从戴上了那一副冰冷的铁索,他就再也没去过菜市场了。

    林枫记忆中的菜市街道如今已经铺上了石子路。

    周边小卖铺合社都已经换了人, 换了脸, 他偶尔轻轻闭上眼睛, 追随着记忆才赶到了老街的菜市场。

    夜色降临的老街, 各个铺子里灯光下忙碌的身影窜动着, 仿佛是揭开了炊烟袅袅的黄昏序幕。

    工厂下班,学生放学了。

    一天下来撒过了汗水的身影在菜市场中交织往来, 更添了家家户户对一桌全家围坐热气腾腾的晚餐的期许。

    各个铺子垂掉着的黄色钨丝灯散着暖洋洋的气息,柔色的灯光下,铺子里传来的叫卖声更添了几分浓郁。

    为老街居民奉上饭桌上的鱼肉蛋菜,也是为了维持着各家的一份生计。

    天黑前的最后一道风景,也是最朴实的一种生活。

    “芸豆芸豆,一毛一兜”

    “收摊啦收摊啦。土豆配青椒。两毛全拿走。”

    “地瓜磕大的随便捡,八分一斤。小的白送。”

    ……

    林枫的脚步没有停下来。

    他揣着手,低着头,继续往前走了过去。

    “新鲜鳞刀鱼啦。晚上刚打上来的港湾鱼。来看看。不买也来看看!”

    “李伯,多钱一条啊?”一个大婶儿问价的声音。

    “大娘,一条足有四斤了。8块。”卖鱼的老伯答道。

    大婶儿的声音没了。只有周围跟着咂咂嘴的声音。

    “这么贵的鱼,做寿也吃不起啊。”

    不知道谁嘟囔了一声,渐渐看眼儿的人也散了。

    八块,是工厂流水线工人的一个月工资了。的确不是普通人家买的起的。

    等人走散了,鱼架子前面只剩下了林枫一个人。

    他递过去一张青色的十元票子,冲着给刀鱼冲水的老伯开口道,“老伯,帮我收了吧。”

    老伯的眼睛先是停在了十元票子上,他在围裙上使劲儿擦净了手,接了票子,声音洪亮:“好咧!”

    “等下,我帮你处理下内脏。”

    老伯收了钱,两只手麻利的开始杀鱼了,边处理内脏边自顾自的聊起来了做法:“哥儿,是自个儿家吃么?刚打上来的鱼,撒把盐,两面轻轻一烙就好。又鲜又嫩,保准你吃好了还来……”

    老伯放下了杀鱼刀,再抬起头时,刚好对上了林枫的眼睛,“枫哥儿,是你么?有些年没看见了,都要不认识了。你那个……”卖鱼的老伯看看左右都是熟人,改了口没问下去,自己一拍脑门子,“你瞧瞧,我这还跟你搬弄起来做鱼呢。”

    林枫只是淡淡地回了句:“李伯,你还惦记着我呢。”

    李伯好像是遇到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激动的总也控制不住嘴,就是想着说说话,“这么大一条鱼,枫哥儿是做给媳妇儿的?你的手艺,媳妇儿肯定喜欢。”

    “嗯。”林枫竟也没否认也没解释,“李伯不用找了。我改天再来。”

    “这可怎么行。你等等!”卖鱼的老伯左邻右舍一划拉,青菜土豆芸豆配着葱姜蒜给林枫装了满满一网兜。

    “李伯,费心啦。我走了。”林枫从热情洋溢的老伯手里接过来了鱼和菜,没有在菜市场继续留步。垂着头快步离开了。

    黄昏和路灯的交错中,林枫拖着长长的身影踏上了自行车。

    他已经不再是多年前让菜市场里的大妈大伯都天天惦记着要嫁女儿的林家少爷枫哥儿了。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桀骜不驯的少年,那个曾经春风得意年轻有为的青年都不在了。

    现在留下的,只有一条清瘦的身影,拖得憔悴扭曲,恨不得立即躲进黑夜里让人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林枫脚下机械地蹬着车子,他一遍遍让自己放空,这样便不用去想家里那个小女人的问题了。

    可是即便放空了,他也一直想不明白,他明明活得坦荡,却是落得窝囊,颓废,甚至是众人眼里的疯子,恶人,变态,凶手……

    凶手,也许是了。

    虽然他是不知情的,但他从未想过要否认,因为玷污了穆然,这是事实。

    他也曾渴望过谢然回来能一把掐死他,可是他跟谢然却都还苟活着。

    穆然走的时候,他也曾尝试过不止一次跟穆然一起走。

    可是,林宽就那么守着他,日日夜夜不吃不喝的守着他。

    “大哥,我比你小了十岁。但你看着办吧,如果你就是想不开。我林宽陪你。我一定会跟你同一天死。”林宽在他耳边反复重复着的这句话,让林枫咬着牙活到了今天。

    想到了林宽,林枫脚上又加了把劲儿。

    他教过林宽做小板凳,拿着锤子在木桩子上砸满了钉子。

    也教过他蒸鸡蛋糕,捏碎了的蛋黄做不成荷包蛋也能变身滑嫩的鸡蛋糕。

    他是林宽眼里无所不能的大哥。

    他答应过林宽要照顾好冷诺的。

    林枫弓着腰站了起来,自行车让他骑出来了飞车的感觉。

    #

    冷诺搓了搓鼻子。

    咦,好香!

    “这是天要亮了么?”她揉了揉眼,伸了个懒腰,身后的运动服滑了下去。

    “丫头醒了?天还黑着呢。快八点了。洗把脸吃饭了。”林枫边说着话,手上也不闲着。

    端了米饭,又盛了蛋花烫。

    手上的铁勺一翻,一盘炝土豆丝装盘了。

    冷诺又使劲儿揉了揉眼睛,“我在做梦么?林枫,你会掌勺?”

    林枫抿嘴笑了笑,没说话,只放下了土豆丝。

    他又转身把刚刚出锅烙出了黄色脆皮的刀鱼切成了整齐的鱼段摆了慢慢一盘子。

    “你,真的会做菜?哇,还有鱼呢。饿了饿了。我要吃饭。”冷诺本来就睡眼惺忪,看见一桌子热气腾腾冒着向香味儿的菜,刚刚睡醒的嘴角更是挂上了口水。

    林枫洗了把厨房的毛巾,拧干了递了过来,“不洗脸也擦一把。”

    “饭都要凉了,不擦了。”冷诺的眼睛越瞪越圆,眼珠子都要落下来了。

    “瞧你。闭眼。”林枫说着话,把毛巾搭在手上帮冷诺擦了把脸,擦到嘴角时,哈着腰不得劲儿,他半蹲在了桌边,用手指轻轻帮她点了点留在了嘴角的口水白渍。

    “林枫,你突然掌勺做这么一桌菜,是为庆祝这个吗?”冷诺两只手忽然抓住了林枫帮她擦过嘴角的手腕,朝着林枫的手背,小鸟啄食一般猛啄了一口。

    来得太突然,林枫本来就蹲得中心不稳,手背上被轻轻一啄,他整个人都跟着颤栗了下。

    林枫猛抽了下手腕,没抽开。

    “林枫,我怎么记得,你不是帮我去弄洗澡水了么?”冷诺猩红着眼睛,两只手依旧紧紧箍着林枫的手腕。

    她仿佛是个会施魔法的小魔女,眼睛一眨不眨穿透了眼前的男人。“我们还要一起建桥,一起为国为家搞建设,你不能躲着我。就算是假的,我也认了。我想跟你在一起。”

    第117章 喂鱼

    冷诺还没有完全睡醒, 可是她说着话,冥冥之间却十分清楚她不能松了手里攥着的手腕。

    这清瘦的手臂是唯一能带她走出梦境,为她解梦的稻草。

    若不是肚子饿了, 饭太香了, 她恐怕还走不出那个梦境。

    在刚刚那段梦里, 卡车上看过那封信上的字迹浮现成了画面:林宽一身绿军装跪在床边, 一手扶着张梅霞的肚子,一只手伸在她两腿之间。

    张梅霞依旧一身蕾丝婚纱,脸是模糊的, 却在无痛呻/吟故意哼呀。

    梦境里, 林宽的五官都是清晰的,他在枕边一直亲张梅霞的嘴, 边亲边喊着心肝儿……

    冷诺故作振作, 勉强地对着林枫说了几句话,但却无法只字不曾提到梦境,她太怕那个梦了。

    她真的想走出去。也只能靠自己才能走出去。

    可就算她主动把嘴贴在林枫手臂上, 都还是要被林枫躲开。

    她急了。

    她不信。

    她不信热脸只能能贴个冷屁。

    冷诺的脑子里依然被刚刚的梦境染着, 浑然一团浓雾般的斑白,她想佯装无所谓,她想冲出这团浓雾。

    冷诺往胸前拉了一把这只坚硬的手腕,把脸凑了过去。

    林枫猛一转脸。

    冷诺的动作像是被识破了, 她终究没能如愿以偿。

    一双红润的薄唇被林枫一转脸躲了过去, 落在了林枫的右耳边。

    然而, 这双薄唇也似乎是施了魔法的火焰, 刹那间, 林枫的右耳朵一片珊瑚红,烧得烫手。

    “丫头!”林枫蓦地站起了身。

    冷诺仰着头, 坐在椅子上,就这么仰起了脖子。

    眼眶里刚好溢满了晶莹的液体,好像只有这个姿势才能让她保值着毅然犀利的眼底。

    林枫还要再厉声说下去的话,垂眼看了看就这么一双泪眶望着他的小女人,硬是刻在喉咙咽了下去。

    冷诺一把抱住了林枫的腰,把头埋在了林枫的上衣下摆,左右摇着脑袋使劲儿蹭了蹭。

    林枫腰上被冷诺蹭的不是滋味儿,没办法,他只好双手架在冷诺的腋下把她半扶着抱了起来。

    冷诺扬起还湿漉漉的眼角,两颗黑眼珠像只惹了事儿又被原谅了的猫儿一般,转了个圈圈又一个激灵。

    冷诺踮起脚又试着去啄那副棱角端庄的红唇。

    然而,林枫尽管削瘦,却也是高挺,不是冷诺踮起脚便够得到的距离。

    这一次,他只是轻轻抬起了头,就让这只啄急的小鸟只点到了他凸起的喉结上……

    恰恰这时候

    咚咚。门外的脚步声响了。

    哗啦。夸张的掀门帘的声音像是特意让林枫听见。

    “师兄,你可真不是男人。”谢然大大方方的闯了进来,把手里捧着的两个玻璃酒瓶子先搁在了桌子上。

    “谢思进,你翻墙进来的吗?怎么也不敲门。”林枫先是一转头冲着谢然就是一吼,又好像特意做给谢然看的,一只手臂从后面拦住了冷诺的腰身,轻轻拍了拍让她先坐下了。

    “师兄,幸亏进来的是我,要是个贼你都没工夫喊这一嗓子。我猜,是你自己出门回来魂不守舍地忘记了锁门吧。”谢然也不等着林枫让他,自觉地拉开椅子坐在了冷诺对面。

    “谢然你不是急着回厂回家么?这个时间过来干嘛?”冷诺开口问得急切,但已经取了三个杯子过来,完全没有赶人走的意思。

    “刚好路过门外,就闻到烙刀鱼的香味儿,我还哪能挪得动步子。好多年没见师兄下厨了。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嘛。”谢然一脸熟悉的笑容,趁着林枫转过身去盛饭,他冲着冷诺夸张地动着嘴型:我来帮你。

    “路过?这个时间从这门前路过,你是打算去隔壁张大婶儿家串门?”林枫搁下饭碗,又转身去盛汤了。

    冷诺一噘嘴,轻声回谢然:“用不着你帮忙。”

    谢然赶紧伸出食指在嘴前面比划了个“嘘”。

    嗙。一碗汤,差点儿洒出去,重重地摔在了谢然眼前,“来找丫头的话,我用不用给你们腾出来地方?”

    谢然依旧满面春风的陪笑着站起了身,“师兄,你可真无趣。说几句话,就这么大火气。我也不是白蹭饭,真有事儿才来的。我洗个手,去温个酒。”

    等一桌子菜摆齐了,谢然的酒也烫好了。

    谢然先帮冷诺倒上了一盅酒,正要给林枫倒酒的时候,林枫把酒盅一挪,“不用给我倒,我今晚不喝。你们喝吧。”

    谢然跟冷诺面面相觑,林枫还有晚上不喝酒的日子。

    两个人也不劝他,碰了下酒盅,冷诺像是等着这一盅暖心酒,仰头一口就自己先干了。

    等冷诺再要自己去够酒壶,让林枫给拦住了,“丫头,在外面赶了几天路了,先吃点儿东西吧。”

    说着,林枫往冷诺碗里夹了块刀鱼,又舀了一勺焖芸豆。完全不是平日里那个一人把着酒壶独斟的林枫了。

    谢然看在眼里,只在旁边扶了扶镜子,眯着眼睛是一脸温暖的神情。

    “看什么看,你不是有事儿说么?”林枫刚要搁下筷子,瞧见谢然还是直勾勾的眼睛野猫一般盯着冷诺碗里的鱼。

    他便又抬起筷子,随便夹了块鱼也搁在了谢然碗里,“谢思进,你已经不小了,自己会夹菜了。不用没话找话,赶紧吃完,赶紧走!”

    谢然乖巧的接过了鱼。

    “师兄,你也先吃两口啊。不然,我说完了,你没胃口。嗯嗯,好吃。”谢然只抿了口酒,便捧起碗,扒拉起米饭来了。

    “冷诺,你不惊讶?师兄可是好手艺吧。”

    “怎么不惊讶。饿死了。都好吃。”

    “是啊,几个月都没看见白米饭了。”

    ……

    两个人捧着碗,你一言我一语的都不安分,转眼桌子上的鱼下去了半盘子。

    “师兄,你不喝酒,咱们也不劝你。你怎么饭都不吃么?”谢然也夹了块鱼,放进了林枫碗里。

    “我吃过了。不饿。”说着,林枫把碗里的鱼又夹给了冷诺。

    冷诺也不拒绝,把林枫夹过来的鱼剥了鱼刺,放在了米饭上。

    又一起夹了起来,干脆一句话也不说,直接怼在了林枫嘴边。

    “丫头?你这是……”林枫错愕的刚张开嘴,就被冷诺迅速地塞到了唇边。

    林枫若不配合,就会大米粒碎鱼肉粘在嘴边,浪费又不雅,他只好勉强张嘴接受了这一口突然的夹喂。

    不等林枫再躲开,冷诺已经放下了筷子,没再重复。

    “还没上学那会儿,我爸刚刚支棱起工厂,家里穷的根本吃不饱。记得喝粥的时候,我爸总是说不饿,我妈便一句话不说舀起一勺粥就怼在我爸嘴边。”冷诺给自己倒了酒,先喝净了一杯酒才继续开口。

    “如果我爸不肯吃,我妈就说,你看你都碰了。别浪费呀。”冷诺像是一个人在单纯回忆着小时候的事儿,自然林枫和谢然都不会打断。

    “我爸看见我冲着他们俩傻笑。总是很羞涩的张开嘴就不会再躲了。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结婚了。我最想做的一件事儿,就是也要去喂一次我的丈夫。”冷诺说道最后一句,才转过脸看着林枫,脸上露出来了两个浅浅的酒窝。

    “丫头,你……”林枫好像吃下去的是一颗鱼骨,卡在了喉咙里。

    第118章 假婚

    不等林枫下半句说出口, 谢然已经嬉笑着给今晚说好不喝酒的林枫倒了杯酒推了过去。

    “师兄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恐怕你真得跟冷诺做个假夫妻了。”

    “谢思进,闭嘴吃完你赶紧走人。这件事儿没商量。你老子愿来就来, 谢过山现在为着北港治污, 一个头两个大, 未必把你这种不孝儿子的婚事儿看在眼里。你最好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了。”林枫还是不留余地拒绝了。

    冲着冷诺, 他到底是发不出来脾气,可是对着谢然,就差劈头盖脸骂过去了。

    谢然像是被林枫骂习惯了, 也不回口, 搁下了筷子,手里已经摸上了酒盅。

    “师兄, 不是我爹。是周俊川, 他这次带队,领着瀋市港建的人过来了。”

    “港建?江北最大的建筑国营企业?”冷诺对港建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毕竟这是整个江北建筑业的龙头老大。

    “对, 就是那个江北老大的港建, 不愧是冷设计师,你也知道周俊川?”谢然把刚刚只抿了一口的杯中酒,一仰头干净了。

    冷诺摇摇头。

    她的确不认识什么周俊川,但一向人前斯文儒雅的谢然, 竟然对一个国企带队的人物, 没有任何称呼, 直呼其名。这让冷诺隐约察觉得到, 这个周俊川恐怕不是个善茬儿。

    刚刚还说过今天不喝酒的林枫, 已经摸上了谢然递过来的酒盅。

    他把酒盅按在手里,在桌子上转了几个圈。

    垂着眼皮低声问谢然:“谢思进, 你把话说明白。他来干什么?这种人怎么还能留在工地,他什么时候进港建了?”

    谢然:“师兄,你是坦荡惯了,有几个人能是你这种心思,你没见过的龌龊事儿可是多了去了。周俊川如今是港建的总设计师,他这就是奔着北港来的。”

    “他也配建桥!?”林枫抓起酒盅就砸了下去,桌子一阵,碰就是一声。

    冷诺好好喝着汤,被他吓了一跳。

    谢然硬是从林枫手心里把坚强着还没被砸碎的小酒盅给抠了出去才继续说道:“师兄,你先别激动。咱先不说北港,北港建桥自由竞争,这个咱管不着。我说个事儿,你别碰桌子,你好不容易做一桌子菜咱们还好好吃饭。”

    “别废话!”林枫横眉冷对决然依然。

    冷诺放下汤碗,拉住了林枫的袖子,“你看看你跟谢然的这个态度,再大的事儿,也不是你拍拍桌子就能解决了。”

    若是平时,即便被冷诺扯住了衣袖,林枫也是游刃有余的开得起玩笑,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似乎顾不得谢然的话,干脆站了起来。

    一下子站得突兀,林枫绕到了谢然边上重新坐下了。

    谢然跟冷诺扬了扬嘴角,假装没在意。这次他是一副认真的嘴脸,“师兄,你可能在家里久了没听说,如今国营海企响应计划经济下的多种综合合作方式,除了鼓励地方招商引资之外,还特许可以扩张厂建规模,迎接大型项目。”

    林枫微微邹了邹眉头,“听说了。这不是主要针对各地小煤窑遍地开花,为了增进效率,安全管理,国家提出来统一规划的政策么。是好事儿。你怎么扯到这些了。”

    “其实不仅仅限于小煤矿。开个架子就炼铁的小厂子也被吞了不少。有好政策了,总有人钻空子,直接跟你交个底儿,周俊川就是要来合并林达建筑的。”说完这句,谢然赶紧拉住了林枫的胳膊。

    林枫坐着没动,先一甩袖子把谢然甩开了。

    “说话就说话,你没事儿拽我袖子干嘛。拉拉扯扯的像话么。”这话明明是冲着谢然去的,倒像是说给冷诺听的。

    “合并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林达如今项目资金都不缺。不是谁想捏就捏得着的软柿子。再说,搞建筑是各自输出,也不是挖煤矿,都挖一座山,他这种合并有什么意义?”林枫并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被糊弄过去的人,虽然在家里待了这几年,他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真疯子。

    “有意义啊。师兄,吞并了林达。冷设计师就是他们港建的人了。”谢然绝不是开玩笑。

    “就为了一个人,费这么大事儿?值得么?”冷诺这次可是不信了,她空了酒杯,给自己倒酒的工夫,顺便给谢然也满上了。

    从未听说过,为了挖墙角,把整个一堵墙都挖过来的事儿。

    谢然接过来冷诺倒上的酒,手指划着盅口,脸上依旧是少有的严肃神情:“我今晚就是来急着通个风。你们可以不信。冷诺,如今你的价值就是这么大的夸张。所以,师兄,你想把冷诺留在身边,保住林达,定个亲吧,哪怕是个假的。”

    “胡闹。林达这四个月营利两千三百万。全国排下来也能进这个数。”说着林枫右手握成了实拳。

    林枫一副成竹在胸,谁也不怕的架势:“凭什么他姓周的说合并就合并,没道理。”

    “林枫,钱收回来了么?”冷诺的嗅觉太灵敏,她听出来弦外音了。

    “精设计,懂造价,熟悉市场,危机意识强,师兄,你们家冷诺是建筑全才啊。”谢然也不急着回答冷诺,倒是先把冷诺称赞了一番。

    冷诺不是随便被夸几句就屁颠儿起来的小女孩儿,毕竟曾经一世国际知名的建筑精英,她依然淡然镇定。

    冷诺追问:“林枫一个人抓项目就不容易了。这四个月,他已经忙成什么样子了。谢然你别在这儿说风凉话。是不是资金出问题了?张国强没给钱?”

    谢然掩盖不住惊讶,一个劲儿的点头,“没想到你全猜中了!还没过门儿,就别替你们家林枫挡着了。他光顾着干活,根本就没看走账。我还是今天去钱会计那儿追问牛栏河的账务,才发现的。张国强全是空口承诺,根本没对账。”

    “这我知道,前几天钱会计过来跟我说了,就是一个月的事儿。过了中秋国庆,他承诺过对账。”林枫依旧不以为然。

    这下子,冷诺跟谢然都瞪得眼珠子差点儿掉地上。

    一个月。

    那如果有人要钻空子,就足够趁机搞垮林达。

    更何况赊账的还是那个死皮不要脸的张国强。

    “师兄,你可太大意了。你现在去翻翻看看。钱会计给你的账本,真的跟你想的是一会儿事儿么!”谢然就是没脾气冲着林枫吼,如果是三化的人做这种事儿,就被他直接踹出去了。

    等林枫站起身要去书房查账本,谢然又跟了句,“你这大意的,丢了媳妇儿都不知道。”

    火烧屁股的急火候,林枫也不忘了回头拍谢然一脑瓜子,“谢思进,你别乱说。我就一个媳妇。她已经走了。”

    看着林枫离开,冷诺又问了几句港建的事儿,谢然的调研能力不是白给的,从资金能力到周俊川的为人出身都回答的清晰明了。

    冷诺还要细问,谢然伸出手掌,示意她等下。

    他从兜里掏出来了个透明的小瓶子搁在了桌角。

    “冷诺,趁师兄不在,有些话我想跟你说明白。”

    冷诺落落大方:“日夜相处四个月了。你知道我的为人,向来直来直去。想说明白,跟我不用这些前缀。”

    谢然也不拖泥带水了,“行。我知道你同意跟师兄的婚事,并不是对师兄有感情。不过是为了忘记林宽。也是想刺激林宽……”

    冷诺刚要张口,谢然跟她碰了下杯子,仰头又净了杯中酒。

    冷诺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也随他抿了口酒。

    “其实,这也没关系。毕竟师兄的年纪比你大,他处处让着你也应该。但是,如果你们真的成亲了,”

    冷诺反应很快:“我们是假婚。”

    “好。就算是假的。如果有一天你们假戏真做了。”

    冷诺嘴上依旧不饶人:“我们的私事儿跟你有关系么?”

    谢然也是个快嘴皮子,“有!实话告诉你,我谢然是个下三滥的人,不会真正对谁好。可这辈子只想对两个人好,一个人走了。另一个就是师兄。我欠他太多了。他是个处处隐忍的人,然而又是个用情极深极致的。”

    冷诺:“那你想怎么样?”

    “我知道,如果你们真的成亲了。师兄一定会挖了心的对你好。我想知道,如果林宽回来了……”

    “林宽已经跟别人成亲了。他回不回来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提到林宽冷诺就气得发抖,为了稳住情绪,她自己干了杯中酒。

    “你现在是气话。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林宽他也有苦衷。他回来找你了。你还会回到他身边么?”谢然一边慢慢给冷诺倒酒,一边打破砂锅问到底,非要听冷诺说个所以然。

    “这根本就不可能!你别在这儿扯些有的没的。”冷诺又一杯下去,喝得有些红了眼睛,不再说话,不打算跟他无理取闹了。

    “好。那冷诺,我谢然今天也把话放这儿。如果有一天,我发现你背叛了师兄,我会亲手捏死那个男人,哪怕他是林宽。”谢然发起狠来,眼角也是一片殷红。

    “算了。跟林枫,还八字没一撇呢。我倒是不介意。你也看见了,明明一个屋檐下,他躲我跟老鼠躲猫似的。”冷诺倒是没被谢然的话震慑到,只是淡淡地描述着她现在不堪细品的日子。

    “我不是告诉你了么。我谢然就是个下三滥的人。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说着,谢然拧开了桌角的透明小瓶子,当着冷诺的面,一滴,两滴……把里面的液体慢慢倒进了林枫的酒杯里。“今晚,这只小白鼠他躲不掉了。”

    冷诺第一次觉得谢然表情狰狞眉眼阴森。

    “谢思进,账本找到了。”身后响起了林枫的脚步声。

    第119章 止血

    “账本拿来我看看。”冷诺听见了账本, 她真不是存心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账本,的确是太担心林达的走账了。

    三个人一起翻了几页。

    林枫手里拎过来的算盘都不用敲,亏空的一千多万, 傻子也看得出来。

    “林枫, 这么大篓子, 你也敢说你有数?”冷诺再次抬起眼来, 眼里的红色血丝里不仅仅是酒精染红的,更是怒火烧红的。

    林枫倒是不紧不慢看不出丝毫慌张,“冷诺, 这不叫亏空。你们不是也看见了么。白纸黑字, 张国强亲笔签的字。这是有法律效应的。过了十一不走账,他的楼盘都得丢了。你们不用担心。”

    冷诺跟谢然一对视, 两个人急得差点儿碰头。

    “林枫, 这么说吧。过了十一,恐怕林达就改名易主了。谢主任跟你说的很清楚,会有人钻这个空子。现在收了林达, 让你哑巴吃黄连啊。”冷诺控制着情绪把要拍桌子的手愣是握上了酒杯, 自己喝了起来。

    本来以为林枫能跟着她一条战线继续把林枫唤醒,谢然却是自己抿着酒并没说话。

    林枫不以为然,“丫头,哪有这么巧的事儿。林达的账目没几个人知道, 姓周的刚到渤广。他怎么有机会知道林达恰巧这时候空账……”

    冷诺被他佛的已经有心无力了, 但还是苦口婆心继续劝着, “林枫, 有心的人太多了。张国强知道了。全世界就都会知道。更何况还是他一手造成的。”

    知道跟林枫说不通了, 冷诺只好敲起了算盘,至少被踩死也做个明白鬼。

    “行了。冷诺, 你别怪他了。师兄也是没办法。吃饭吧。都凉了。我去厂里看看,三化刚到了笔账,也许有办法。”说完,谢然把自己碗里的米饭吃干净了,旁边酒盅里的酒也喝空了。往后退了退椅子,正要站起身。

    顿了片刻,林枫好像恍然悟出了些什么,“谢然,你如今虽然是主任。就算有这个权力也别干犯不着的事儿。三化不是你们家的。别碰不该碰的,进了牢子,没人给你送饭。”

    面对林枫突然的说教,谢然笑笑不以为然,擦了把嘴,把瓶底儿的酒都倒给了自己,也不过半盅酒,一沾嘴唇酒盅就空了。

    “师兄刚刚不也说了么。离十一没几天了。哪有那么巧的事儿。怎么说到三化你敏感起来了。师兄还是多想想自己吧。”说着谢然潇洒把椅子一推,瞥了眼桌子上林枫那杯一动未动的酒。

    “师兄,别浪费了。今晚师兄不喝酒,这杯不如我替师兄喝了吧。”谢然端起林枫的酒,说的煞有介事般的,好像要饮下去的不是一杯酒,却是要替林枫把林达一腔破水事儿都饮下去一般毅然而立。

    “别在这儿说得跟要就义似的。赶紧走吧。”林枫不跟他多话,一把夺下来了谢然手里的酒盅,一仰脖子,酒盅空了。

    “你、你们!”冷诺搁下了手里的算盘。

    她看见林枫手里的空杯,想起来谢然邪性地在酒里滴下的通明液体,脑子一热,刚刚算过了账,却一下子脑子一片空白。

    “走了。”这次谢然头都不回真的跨步离开了厨房。

    “我去锁门。”冷诺丢下算盘,转身看了眼林枫,也跟着谢然进了院子。

    穿过院子一直走到门口,要关门了,谢然才叮嘱道:“林枫就是服了烈性药,也是个温柔痞子,照顾好他,别把他当疯子。”

    “谢然,你就不怕他知道了骂你卑鄙么。”

    “你都没骂我,我还在乎他么。他天天骂我,都习惯了。”谢然邪笑着从外面推上了门。

    见冷诺没动,隔着大门,谢然又叮嘱一句:“你若是想好了,就早点儿进去吧。林枫也是个男人,别让他太难受。”

    冷诺插销一横,直接把大门锁了。

    她并不赞成谢然的做法,打心眼儿里不会赞成。

    但这一次,谢然明摆着就是为了撮合他们,就算是错了方法。

    这一点,冷诺也清楚。

    其实从嫁到林家的第一晚,她就做好了所谓的思想准备。

    不就是夫妻之间那些事儿么。

    既然嫁进林家是自己决定的,这也没什么要去特意抗拒的。

    在冷诺看,有了身体上的相织相嵌,增进了两个曾经陌路人心里的相牵相挂,这才该是真正的夫妻相伴。

    反而嫁给林宽了那么久,从一段婚姻里走了出来,她还是没有真正感受过这种对彼此亲密无间的依赖。

    她干脆一咬牙,快步回到了厨房。

    掀开帘子,林枫已经开始收拾桌子了。

    “我、来洗碗吧。”冷诺放下帘子,咬着嘴唇,硬是挤出来的一句生硬的话。

    “丫头,你这一路回来都没歇上脚。去睡吧。下午,我把被子也换成秋天用的夹层被子了。要是冷,你就自己再加一层毯子。”林枫已经开了水龙头,边冲着碗边说话,并没转身。

    “还不急,我还没洗漱呢。”冷诺低下了头抿上了嘴唇。看见账本旁边多了一张小纸票子。

    “丫头,家里没生炉子,这个时候洗澡容易着凉。咱们身后的大众浴池明天一大早开门你就去,澡票我给你搁在桌角账本旁边了。”水龙头的水哗哗作响,林枫提高了声音。

    冷诺一听才惦记起来她进门那会儿嚷着要洗澡的事儿,这会儿哪还顾得上这张澡票,她只是把澡票夹到了账本里,随口答应着,“行。知道了。那我先、”后半句先去刷个牙还没说出口,就听见身后叮当一声脆响。

    盘子落在了水池里,老式儿的洋灰水池子,一声脆响之后,一下子就摔碎了。

    冷诺闻声赶回来,她近乎尖叫,“啊,林枫你手上有血。”

    就算林枫把手伸在水龙头下面任凭冷水冲着,也能看见冲淡了的绯红色血水不断从他骨节分明的指尖淌下来。

    “没事儿,刚刚手滑了。”林枫声音低沉,他并没有关上水龙头,也没有挪开鲜血还不断涌出来的手。

    “林枫,你得止血啊。我来帮你……”

    “别过来!”林枫突然近似低吼。

    “可是,你。”冷诺被林枫一喊,惊讶中不自觉的顿住了脚步。

    “你走。现在就走,关上门,睡觉去。别过来!”这声声嘶哑如咆哮的声音,已经不是商量的口吻,林枫把脸转向了另一侧,完全背对着冷诺。

    冷诺顿了顿神儿,她抓起了桌子上的白手巾,没有停在原地,轻轻挪着脚。

    转眼间,已经悄无声息的站在了水池的旁边,一伸手水龙头被她关上了。

    林枫猛一转身,扬起手就要躲开。

    可冷诺比他更迅敏,她抓起来林枫的手腕,二话不说就在涌泉一般继续流血不止的手掌上缠上了毛巾。

    一圈又一圈,直接缠成了绷带一般紧箍。

    等再一次紧紧抓住了这只手臂时,冷诺抬起头迎上了林枫一双比手掌心涌出的血还要绯红的眸子。

    深邃的眉眼,此时也在灼烧,即便只是看上一眼,就能让人感觉到腾起火焰的温度。

    “丫头……”林枫嘶哑的嗓子只能硬挤出这两个字。

    冷诺察觉得到,他恐怕再说不出话来了。

    第120章 回屋

    “别过来!”

    林枫没再发出声音来, 但曾经书房里并肩至今的冷诺只看一眼,便从他艰难启齿的口型里读出了这三个字。

    冷诺隐约间察觉到了谢然在林枫酒里加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此时,她十分后悔的是, 没有拦住林枫, 让他喝下去了那杯酒。

    然而, 她万分后悔的是, 没好意思开口问清楚谢然,这是个什么药,什么药效, 怎么个解法……她一无所知。

    冷诺是个全能的建筑师, 却不是个万能的医生,仅仅作为普通人的直觉告诉她林枫现在一定是难受极了。

    林枫闭上了眼睛, 深邃的眼眶旁溢出来了刻刀掉出来的鱼尾纹。

    紧锁的双眉下面, 眼角窝里每一道皱纹都是痛彻思痛的用了蛮力。

    林枫另一只没有割破的手,就那么按在了水池子边上,拳头上指根的棱角凸起, 仿佛一架固定在了水池子边上的石雕像。

    唯一能区别于石雕的, 是眼前的林枫全身都在微微颤抖。额角豆大的汗珠已经顺着脸颊开始往下淌了。

    “林枫,你没事么?你这是怎么了?”冷诺真的怕了。就算她知道这是那杯酒在作怪,她也只是知道缘由是那杯酒,可接下来会怎么样, 林枫会不会有事儿, 她真的不知道了。

    林枫从惊呆在原地不会动了的冷诺手里挣脱出了手腕, 染上了血痕的白手巾掉到了地上。

    林枫好像没注意手机落了, 他手里不知是从水池子里抓了件什么东西, 稳稳攥在手心里。

    他低垂着脑袋,一脚踏在了白手巾上面, 刚留下来一只拖鞋的脚印,就提着拖鞋继续往前迈步。

    塑料泡沫拖鞋并不跟脚,后面一只脚竟然连一条白手巾都没跨过去,被绊了一个踉跄,若不是冷诺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林枫的腰,他定然是一个不雅的狗啃屎会甚至摔破高挺的鼻翼。

    林枫不顾所以,为了甩开冷诺扶在了他腰间的手,头也不回,猛抖了把衣襟,想把冷诺的手给抖开。

    可就在衣襟被扯开的刹那间,冷诺的手碰到了林枫的腰;她的手并不是被甩开的,是不经意间被烫开的。

    冷诺知道普通感冒发烧是什么状况,可却是不知道人的皮肤可以滚烫到烙手。

    她追着已经走不快的林枫,“林枫,你别跑。你别这样躲着我。只要你今晚没事儿,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林枫依然没回头。

    冷诺连串的鞭炮一般,一个劲儿的说不停了,“你要喝水么?还是降温药?对了,我可以叫急救,我这就出门叫人!”

    林枫顿住了,一把拉住了冷诺的袖子。

    烧的发紫的唇角终于动了动,冷诺看懂了,是要水。

    她赶紧抓起茶缸子,晃了晃铁皮暖壶,里面是空的,她拧开水龙头干脆接了一杠子生水。

    “给。林枫,我扶着你,你先喝水。”冷诺递过去茶缸子见林枫的手抖得厉害,想要伸手过去帮忙,林枫却猛退了一步,根本也没看身后,砰一声响,他狠狠地撞在了墙上。

    “你别怕,我不碰你。给你水。”冷诺看懂了,林枫就是在躲着她。

    可眼下不是纠结为什么躲着她的时候,冷诺这次主动后退了一步,只伸直了手臂,递过去了水。

    咕咚咕咚。

    满满一茶缸子水就这么灌进去了。

    “别叫人。我没事儿。你先回屋去!”唇角湿润了,林枫又开口有了声音,但依然低沉沙哑。

    “可是……”冷诺再心冷,也不至于把一个病人搁在这儿自己先上楼。

    “没有可是。丫头,回屋锁上门。”林枫这几个字是清晰的却也是浑浊的,伴着粗喘的气息,最后几个字,冷诺只能看口型识别。

    “林枫,我是担心你的。你这个样子,我怎么可能安心一个人回屋里睡觉去。你可不可以设身处地替我想想。”冷诺急了,她怪林枫怎么就这么倔强,怎么就偏要拒绝她一腔纯粹帮忙的真情。

    林枫干脆闭上了眼睛,依着厨房的墙壁,慢慢抬起手臂,把一直攥着的拳头搁在了脖颈的位置。

    等他缓缓松开手,冷诺才看清楚,那是刚刚碎在了池子里的盘子一角。

    此时它露出尖尖角,碎瓷锋利,已经点破了锁骨旁边白皙的皮肤,冒出了鲜艳的一点红。

    是血!

    “林枫,我求求你了。我知道你的刀法。别再按下去了。我听你的。我、”冷诺脑子一片空白,眼前瞬间一片漆黑。

    她是想听林枫的,可是一时语塞竟忘记了怎么做才算听他的。

    “上去。回屋。锁门。”林枫是一个词一个词蹦着,重复着他的命令。

    冷诺并不知道哪里是气管,哪里是大动脉;但她比任何人都知道,林枫用力按下去,就能划出来一道口子,一寸深,至少一刃滑下去,一气呵成能有一掌长。

    她赌不起。

    “林枫,我上楼,你看我这就上楼了。”冷诺边说着话边后退着上了楼。

    林家院子是老房子,虽然几经翻修,但老到了能用在建筑设计课上,作为标准四合院的课件来介绍。

    这种建在院子里的楼梯,台阶宽度窄,台阶高度大,中间镂空,不似楼房里的楼梯一般舒适。当然,根本也不是给人倒退着上的。

    冷诺恍惚间,一脚踏空了,膝盖磕在了台阶的缝隙里,几乎正坐式蜷着腿坐在了楼梯上。

    咔嚓一声,脚踝疼的猛抽搐了下,可是她硬是忍住了要滑出口的呜咽。

    “丫头,”林枫上前一步,惯性一样抬起胳膊要来伸手扶她,可是这半抬起来的胳膊像是触了静电,转瞬又缩了回去。

    “你没事儿么?”沙哑的嗓子在艰难地询问冷诺。

    “没事儿。我好着呢。你看,我这就进屋去。”冷诺强忍着脚下生了火一样的生痛,硬挤出两个酒窝来,看似轻盈如小鹿一样蹦回了曾经林宽的屋子。

    掩上门,她狠劲砸了咂墙上的开关。

    啪,咔嚓。

    电灯一闪,竟灭了。恐怕是电闸鼓了。

    屋子里漆黑一片。

    但眼前不能想这个,冷诺一咬牙,还是完全关上了门。

    咯吱,咯吱。

    冷诺心里数着楼梯的阶数,一直数到了十五,才心里松了口气。

    可是,林枫的脚步却停在了她的门前。

    冷诺贴着门板,甚至能清晰地听见门外林枫又粗又重的喘息声。

    她不知是怎么了,突然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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