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公府过得开怀么？
回想过去三年,李妩乌眸渐渐蒙上一层黯光。
这个问题有些难答。
若以裴青玄失势为分界点，自是从前在闺中快活，无拘无束。
但若与李家落魄那一阵相比,现下当这个世子妃，有身份有体面,锦衣玉食,安安稳稳,也算得上一桩好归宿。
至于恼人的婆母、膝下无子———人这一生哪能事事圆满？总会有些烦心事。
“过日子便是酸甜苦辣诸般滋味,哪有人日日泡在蜜水里？”
李妩掀眸看向车厢里坐姿端正的男人：“纵然玄哥哥是天子，也有烦忧吧？”
听这反问，裴青玄眉梢轻挑,深深看她一眼：“是，朕也有烦忧。”
烦忧不能立刻将她抢回身边,从此再不分离。
“阿妩,你那婆母刻薄的名声,朕也有所耳闻，她若是惹你不痛快，朕可以帮你。”
李妩没想到他竟说这个,压着惊诧，连忙摇头：“你政务本就繁忙，这些女人间的内宅小事哪敢有劳你费心。”
裴青玄道：“于朕而言，阿妩的事与国政一样重要。”
李妩目光接连闪烁好几下，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偏过脸，仓皇地说：“这话言重了,我哪能与国政相比.......天色也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多谢玄哥哥将我送回。”
也不等他回应，她撂下这话，就跑下马车。
裴青玄坐在窗边，掀帘一角，目送着那抹婉约清丽的身影步入李府大门，才缓缓收回视线。
“回宫。”
——
对于李妩突然回府，李家人皆是诧异。
待知晓赵氏绕过李妩，悄无声息抬了个妾侍进门，李成远第一个拍桌而起，嚷嚷着要去找赵氏讨个说法：“这个老虔婆真是太过分了，到底还有没有把我们李家放在眼里！”
“大吵大嚷像什么话。”李砚书肃着面孔按住他，又侧身问李妩：“阿妩，你如何想的？”
李妩抬手捏了捏眉心，语气疲倦：“我有些累，想先睡一觉。”
想那些事，只会叫她愈发心烦。
李家人见她这样，也不忍再多问，让她先回玉照堂歇息。
当日夜里，李妩躺在床上，又想起裴青玄那个问题——你可过得开怀？
起码现在是不开怀的。
而纳妾之事，又是她和楚家人难以调节、又无法忽视的巨大矛盾。
赵氏想抱孙子，而自己不能生，唯有妾侍生养或者过继一个，总不能真叫楚明诚这一支断了香火。
抱养的孩子自然比不过有血脉的亲生子，妾侍若能生，于楚家人来说自然是件好事。
李妩当然也可大度一些，容纳妾侍与孩子，但她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若楚明诚真的与旁的女人生了孩子，自己可能忍受他再次睡在身边？
不行的。
她自小就认准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愿意与旁人分享同一个男人，当初选择嫁给楚明诚，也是看中了他的忠诚可靠。
若他连这点忠诚都没有了，她何必还要继续这段婚姻？倒不如一拍两散，他另娶新妇，她归家自由。
也不知这般胡思乱想了多久，直到深夜，李妩才昏昏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她才将睁眼，便听素筝来报：“主子，世子爷来了。”
李妩乌发披散坐在床边，半点不惊讶，纤纤玉手拢了拢衣领，淡淡道：“嗯，替我梳妆。”
半个时辰后，她和楚明诚在玉照堂的里屋见了面。
“阿妩，我不知母亲竟一意孤行，真将人抬进了府中。你放心，我昨夜未进她的屋，我是在书房过夜。”
楚明诚站着榻边，紧握的双手掐得发白，低头致歉的模样好似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是我疏忽了，没拦住母亲，叫她干出这事……”
李妩瞥过他耷拉的眉眼，心里就算有火，也发不出来。
他一向这样。
明明比她年长，可两厢相处时，他却是那个小心翼翼、没什么主见的人。
说得好听叫忠厚，说得难听，有些懦弱。
沉默一阵，李妩示意他坐下说话，又问他：“那个兰儿，你打算怎么办？”
楚明诚听得李妩发问，忙道：“我昨日便让母亲尽快将她送走……只是、只是……”
他支支吾吾，面露难色：“那女子父母双亡，寄居在她舅父家。她舅父家收了母亲一大笔聘礼，断然是不肯再退返……她跪在地上求我，说她如果被送回去，便是给舅父蒙羞，她日后也无颜再活了……”
李妩闻言，脑中自动想象出那副情景。
她知晓楚明诚不会骗人，大抵那女子身世也真是这般凄惨。
便是没这么惨，于一个女子而言，被男方家下了聘，抬进了府，没几日又被送回去，外人的唾沫星子就能叫她淹死。
李妩对那素未蒙面的兰儿没有什么恶意，毕竟这是赵氏的主意，那兰儿不过一穷酸秀才的外甥女，难道敢违逆堂堂国公夫人的意思不成？
“你想将她留下来？”李妩语气不明地问。
“不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楚明诚忙不迭摆手：“我对她一点兴趣都无，只是见她可怜，万一真将她送回去，她寻死了怎么办？我想着……不如就留她在母亲身边当个丫鬟吧，反正咱们府上也不差这一口饭。”
李妩抬眼，静静看着对座的清秀男人。
她不怀疑他的善良，可有的时候，这份善良也会叫人有种如鲠在喉的无奈。
“阿妩，你这般看我作甚？”楚明诚被她冷静的视线看得有些紧张，咽了下口水：“若你还是介意的话，那过一阵子，就把她送去庄子上养着。”
“以什么身份？丫鬟，还是妾侍？”
“……”楚明诚噎住，一张白皙脸庞涨得有些发红，想了一阵也拿不出个主意，只好再次看向李妩：“阿妩决定吧，你想怎么安排她都行，我都听你的。”
李妩握着茶杯的手指握紧又松开，静默良久，她深吸一口气道：“你我成婚多年至今无子，的确不妥。不然，你就照婆母的意思，收了那个妾侍……”
楚明诚傻了眼：“阿妩？”
“你总得有个孩子的，我不能生，这样拖下去，对你不公平。既然仙师算出那女子与你有子嗣缘分，你就收了她……”李妩声音轻了些：“至于我们，和离罢。”
和离二字如平地惊雷，将楚明诚一时惊得说不出话。
好半晌寻回声音，他态度坚决，绝不肯和离，又道：“孩子的话，我们可去族里收养一个。”
李妩蹙眉：“你还这么年轻……”
“反正我不要与你和离，绝不。”
这话带着几分顽劣孩子气。
李妩抿了抿唇，忽的记起长嫂崔氏提到过的事，稍作迟疑，她尽量委婉语气：“彦之，我先前看过一本医书，上面提及夫妻久无子嗣，除却女子体虚缘故，男子也有可能……不然过两日，你寻个大夫瞧瞧？”
话才出口，楚明诚的脸色又青又红，噎了好半晌，才蹙眉看向李妩：“阿妩觉得是我的问题？”
李妩知晓这对男人来说极伤自尊，咬了咬唇：“我不是这个意思……”
“原来阿妩心里一直觉得是我的过错。”楚明诚语气有些激动。
“我没说是你的错。”李妩辩驳，心下又暗道，难道就一定是她的缘故么？凭什么世人都这般先入为主地将问题归结在女人身上？
然而这个话题提出来，到底叫楚明诚一时难以接受。
这些时日，他本就因着裴青玄与李妩之间的接触而深感自卑，现下阿妩竟还怀疑他那个不行，本就自卑的心瞬间生出无数尖刺，来保护他那份尽力维持的自尊。
在这春日融融的清晨，夫妻俩少见地闹得不欢而散。
尽管过了两日，楚明诚再次登门致歉，将李妩接回楚国公府，这件事始终成了俩人心一根刺。
而那个兰儿仍是留在了府中，用赵氏的话来说：“兰儿也是正经人家出生的姑娘，我们既将她迎进了门，总不好就这样将人赶回去。李氏，我知你不能容人，那就让兰儿在我院里伺候我，当个端茶递水的丫头，这总行了吧？”’
话到这份上，李妩还能说什么，总不能不让赵氏身边有丫鬟？
但她心里也清楚，那个兰儿放在国公府里，始终是个隐患，得想办法将她送出去才是。
然而这一回，赵氏出招更快——
趁着李妩去端王府参加春日宴时，赵氏以身体不适将楚明诚诓骗回府，又让兰儿给楚明诚一杯加了料的茶水。
这次的茶水，药效发作得又急又猛。
等到李妩赴宴归来，便看到赵氏红光满面地拦在她面前，笑容暧昧又透着一种胜利者的得意：“你先回你院里歇吧，彦之今夜有兰儿伺候。”
李妩看了眼那紧闭的房门，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一回，她连东西都不收拾，转身就往外门走。
赵氏也不拦她，只在身后冷笑道：“我儿不过就收一个女人，至于摆出这副样子？李太傅好歹也是诗书传家，如何教出来的女儿这般善妒狭隘！”
李妩脚步顿住，回首朝赵氏投去一眼。
那冰雪般寒冷的目光叫赵氏心头一凛，不自在的抿住嘴，却还强撑着镇定，抬起下巴道：“看什么看？你还敢忤逆婆母不成？”
“……”
照着李妩从前的性子，大抵就上前找赵氏麻烦了。
可她到底不再是那般毫无忌惮、连公主都不畏惧的年岁，何况楚明诚现下还在那屋里，若是闹了起来，场面只会更加难堪。
深吸一口气，李妩也不再理睬赵氏，转身继续往外走。
大抵人倒霉起来喝凉水也塞牙，她才走出院落，便听天边传来隐隐春雷声。
“哎呀，这是要下雨了。”
素筝和音书急忙要回去拿伞，李妩抬头看了看灰暗的天空，冷嗤一声：“鬼老天，惯会欺负人。”
话音才落，沁凉雨水淅淅沥沥落下。
“不必拿了，坊门快关了，先坐车回府。”
语毕，她背脊笔挺，冒着雨继续朝大门去。
当看到那辆眼熟的黑漆平顶马车从朦胧雨雾中驶来时，李妩有那么一瞬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不然怎么每次在她狼狈落寞时，那人都会出现？
思忖间，马车停下。
蒲桃纹的车帘掀起，乌发玉冠的玄袍男人慢悠悠掀眸，看到她被雨水淋湿、小脸泛白的模样，黑眸陡然一暗。
“阿妩。”
他嗓音喑哑，这一次，他朝她伸出了手：“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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