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记忆实在太过吓人, 即便过去多日,宫人们私下谈及都会忍不住打寒颤。

    那一幕怕是死了都不会忘。

    年轻帝王站在滔天大火前执起要进去,周嵩跪地拦住, 声音焦灼:“陛下,不可, 火势太猛, 陛下靠近会伤到龙体。”

    萧安辰黑眸里缀着无边的火焰, 似乎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 脑中一直有道声音在盘旋:苏暮雪, 朕不允!苏暮雪, 朕不允!

    苏暮雪, 你敢——

    他抬脚踹倒挡在身前的周嵩, 迈着凌乱的步子朝前奔去,后方禁卫军跑过来,把他团团围住, 齐齐跪地道:“陛下, 不可啊,不可啊。”

    他仰天长啸:“都给朕滚!滚——”

    这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火势正猛时,倏然起了风,起初只是小风后来变成大风,枝叶乱晃发出惊天的咆哮声,灰尘腾空而起, 扰的人目不能视。

    原本刚刚压下些许的火焰, 在强风的侵袭下, 骤然变大, 火舌似是吞云吐雾般, 没多久便把正曦宫主殿吞噬掉。

    呼救的声音, 泼水的声音,房梁倒塌的声音不间断传来,主殿的窗子没了,门没了……

    萧安辰看着眼前的一切,黑眸好似滴出了血,他想起了那道婀娜多姿的身影,想起她唤他阿辰时浅笑嫣然的样子。

    想起她挡在他身前护卫他的情景。

    想起那年月下她红着脸亲吻他的那幕。

    情定时,她细密的长睫上淌着潮湿的水汽,问他:“是否会爱护她一生?”

    他压抑着点头,“是。”

    她伸出胳膊勾住他的脖颈,主动把自己交给了他,完完全全的托付。

    恍惚间,萧安辰又想起她曾说过的那些话。

    她说:“十五年来,我从未做过离经叛道之事,为了你做了一次又何妨。不就是皇家别苑吗,即便那里有豺狼虎豹,我亦追随。”

    她说:“阿雪这一生便是为了阿辰,挡刀也罢,筹谋也好,只要你想,我必会去做。”

    她说:“我自幼无母,爹爹又常年在军中,聚少离多,幸福少之又少,谢谢你,让我知道,原来我也可以这样幸福。”

    她说:“我向来无所图,唯有心愿一二,与君长相厮守,生的一儿半女,你为天下百姓谋幸福,我为君谋幸福,幼年你失去的,我都会补给你。”

    她说:“都道帝王无情,但我相信阿辰不是这样的人,若有一日,阿辰不再喜欢我,那么,看在我多年生死相随的份上,坦然告知,能让我留下的从来都不是这后位,只是你。”

    那晚她酒醉说了很多,断断续续,又是哭又是笑。

    萧安辰突然想不起,他说了什么?

    他好像说:“……你醉了。”

    是啊,他把她说的那些酒后真言,当成了酒后胡说,看不见她的泪眼婆娑,听不到她的句句肺腑。

    他认定,她是为了后位才会做到如此地步。

    生死相随,怎么可能。

    谋幸福,怎么会。

    不要后位,无稽之谈。

    “轰——”前方传来轰然倒塌声,主殿一半倾斜下来,萧安辰回过神,疯一样朝前跑过去。

    他不管她是为了后位还是为了其他,他不允许她死,他就不能死。

    前方护卫死死拉住萧安辰,盛怒中的帝王拔刀相见,声音如鬼魅:“再不让开,朕让你们血溅当场!”

    “都给朕滚!”

    禁卫军一脸为难,王放走上前,屈膝跪地:“陛下,火势太猛,臣臣刚已经命人进殿找寻,无……无生还之人。”

    “噌。”沁着光的剑抵在王放的侧颈上,萧安辰目光如炬道,“你再说一次。”

    “火火势太猛,臣臣刚命人靠近,呼唤数次无人应。”王放吞咽下口水,“娘娘怕怕是凶多吉少。”

    “咚。”王放被萧安辰一脚踹倒在地,“这是第一次朕先饶你不死,若是再让朕听到凶多吉少这四个字,你必死!”

    萧安辰握着剑,大步朝前走去,四周无人再敢上前劝阻一次。

    蓦地,周嵩的声音在后方传来,“太后驾到。”

    紧接着太后威严的声音响起,“陛下这是打算弃江山和哀家都不顾了吗,嗯?”

    萧安辰未停。

    太后:“既然这样,那不如哀家和陛下一同上路。”

    说话间太后从袖子里掏出一柄短刀,抵在胸口,“陛下若是再敢上前一步,这刀便刺进哀家身体里。”

    “太后息怒。”又是乌泱泱一行人跪地。

    尚未离宫的大臣们也赶了过来,“陛下,陛下保重龙体啊。”

    “轰——”主殿再次倒塌,火花星子在空中飞扬,但凡距离主殿进的禁卫军,一个个被烘烤的不像样子。

    在外面的人都如此,可想而知,殿内的人能好到哪去,怕是……

    萧安辰在太后威逼在三的情况下,停住了步子,黑眸直勾勾睨着滔天火海,一动不动,像是被定格住。

    从天黑到天明,又从天明到天黑,再从天黑到天明,整整三日,他分毫未动,看着火燃起看着火灭掉,看着整个正曦宫烧成废墟。

    第三天傍晚,原本应下雪的帝京,突然下起了雨,狂风暴雨,像是要把谁撕裂般。

    下了一天一夜,第五日天放晴,禁卫军开始查找,可惜,一无所获。

    有人说,火势太猛,房子都被烧没了,人怎么可能还在。

    有人说,人烧焦的尸体即便在,被大雨一浇恐怕也顺着地上的雨水流淌的到处都是了,骨头木头,要好生分辨。

    有人说,八成是骨头连着木头,分都无可分。

    萧安辰整整三日滴水未尽,在大雨来临那日昏迷过去,风寒引起发热,整夜整夜说胡话。

    “苏暮雪,朕不允,你就不能。”

    “苏暮雪,你给朕回来。”

    “朕没让你死,你就不能死。”

    “苏暮雪,你休想从朕手中逃脱。”

    “就是死,朕也不会让你安心。”

    “那那些人,朕都不会让他们好过。”

    “……”

    胡话连着说了两天两夜,侍疾的王嫣然气死了,本以为陛下对苏暮雪无情,没想到,是情深不自知。

    王嫣然恨得咬牙切齿。

    殿外有大臣悄声谈论,“陛下这是闹得哪出啊,不说陛下最喜欢的是右相之女王嫣然吗。”

    另一人道:“怕是连陛下自己都没认清自己的心吧。”

    “那陛下还能好吗?”

    “陛下就是再多情,也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如何的,我猜啊陛下肯定会很快苏醒的。”

    这次还真猜错了。

    萧安辰这病来得急离开得慢,第二十日才苏醒过来,醒来后眸子里都是红血丝,嗓音沙哑:“皇后呢?”

    他似是随意一问。

    周嵩愣住,“陛下是?”

    萧安辰坐起,又说了一遍,“皇后呢?”

    “皇后她……”周嵩看了眼外面候着的太医们,“陛下刚醒,不如让太医先给陛下诊诊脉。”

    说着周嵩退出去,没多久,郑煊走进来,跪在榻前,“陛下。”

    萧安辰掩唇轻咳一声,身体靠在后方的锦被上,“郑太医,这几日可有给皇后诊脉,她身体如何了?”

    郑煊手一顿,缓缓抬头,“陛下说什么?”

    萧安辰睥睨着他,“朕问你,皇后身子如何?那日宫宴,她身子不是不适吗?可有好些?”

    郑煊和周嵩对视一眼,周嵩给他使眼色要他不要讲,郑煊躬身道:“一切都好。”

    萧安辰轻拂衣袖,“周嵩。”

    周嵩走近,“陛下。”

    萧安辰道:“去把皇后请来,朕有话要讲。”

    “……”周嵩一脸为难,“这?”

    萧安辰脸色当即沉下来,“朕要你去把皇后叫来。”

    “普通”一声,周嵩跪在地上,内侍们也齐齐跪在地上。

    郑煊言明道:“陛下,皇后,殁了。”

    萧安辰先是愣了下,随即大笑,“郑煊,念你是初犯这次作罢,以后再说这样的胡话,小心朕治你大不敬之罪。”

    “去,把皇后叫来。”

    周嵩抿抿唇,欲言又止,“陛下,郑太医所言非虚,皇后娘娘她,她仙逝了。”

    自那日之后,宫人发现,陛下变了,没了发疯之举,安静的像个木人,按时上朝,按时下朝,处理朝政有条不紊。

    见谁都是一张冷脸,云兰宫的王贵人生病也没去瞧一眼,像是王贵人完全不存在似的。

    变化最大的是膳食,之前喜欢吃的那些都不喜欢吃了,开始喜欢吃些甜食,糖醋类的最喜欢。

    后来有人瞧出端倪,说这些都是仙逝的皇后喜欢吃的口味,众人才明白过来。

    不只吃食,还有别的,他经常一整夜一整夜不睡觉,好几次周嵩发现人没在寝殿里,四下找寻,最后在正曦宫殿前把人找到。

    问他为何来此?

    萧安辰说道:“来看看。”

    最严重的一次,周嵩找了他一夜,最后在皇家别苑把人寻到的,周嵩吓的脸都白了,气喘吁吁道:“陛下,您饶了老奴吧。”

    在折腾下去,他怕是要死了。

    萧安辰看也没看他,径直朝前走去,远处有猎犬,正在跳跃着,萧安辰一剑毙其性命,狗血喷了一脸。

    之后回宫,又是一场大病。

    起因是萧安辰收到了一封来自边关的书信,信上寥寥数语,他定睛看着,眼睛大倏然睁,下颌紧绷,手上青筋凸起,指尖深深陷进肉里。

    有血溢出,他仿若未闻。

    这是萧安辰自皇后仙逝后,第一次发怒,怒火冲天,把寝殿砸的乱七八糟,烛灯倾倒,险些又酿出一场大火。

    幸亏,幸亏宫人发现及时,这才把火灭掉。

    周嵩看着萧安辰手背上的血迹,问道:“陛下这是何苦呢?”

    人在身边的时候不知道珍惜,人没了,反而折腾自己,这不是……

    萧安辰眸光落在前方,目不斜视,脑中回荡着在书信里看到的那一切。

    十三被戎人发现,杀死,戎人假扮十三混入军营,获得十四的信任后,取代十四同帝京联系。

    之前那些信笺所言都非真,是戎人假扮的十三有意为之,目的是让陛下怀疑苏将军,好趁机攻打边关。

    现假十三已被臣杀死,十二用性命担保,苏将军对陛下对云风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另:苏将军忧心皇后,倘若可以,望陛下能让皇后书信一封,以解父女思念之情。

    十二奉上。

    萧安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好啊,真是好得很。

    另一处,苏暮雪喝完汤药,擦拭干净唇角,问道:“皇宫那边情形如何?”

    明玉接过药碗,把从郑煊那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禀告:“陛下不知何故生病,听说病情很重,夜夜梦魇,醒醒睡睡就是不见好转。”

    “太后为此也生了病,已经好久未曾踏出永乐宫。皇宫上下人心浮动,都期盼着陛下快些醒来。”

    “但郑太医说,陛下这次病症来得急,又一直找寻不到病因,加上陛下又不肯服食汤药,不知何日才能好转。”

    “对了,”明玉想起要紧的事,“郑太医已经安排好了车马和银两,他让奴婢问小姐,真的想好要走了吗?不后悔吗?”

    苏暮雪那日从正曦宫逃出来,并没有立即走,因为她身子太虚,根本不易远行,只能先暂时养在郑煊别苑里,这里地处偏僻,无人知晓她在这里。

    苏暮雪撩起衣袖,垂眸看着腕间的红印,虽然已经很淡,但依然存在,似乎还能感觉到他施加在上面的力道。

    那日的他,几乎要把她捏碎,明明在笑,可看她的眼神像是含着刀子,不管她如何挣扎,求情,他都不曾松动一下。

    他要她给边关的父亲写信,要她以身体不适为由把父亲骗回来,他的居心昭然若揭。

    他不信她,自始至终不曾有过一丝信任。

    那些风花雪月,那些情情爱爱,那些生死相许的瞬间,怕都是假的。

    一切都是她的痴心妄想。

    苏暮雪袖子高高挽起,除了腕间,小臂上也有红痕,与其说是欢爱所致,不如说是他肆意而为。

    不顾她身子强行为之。

    这样一个男人,她要之何用。

    “走。”苏暮雪掩唇轻咳一声,目光灼灼道。“绝不后悔。”

    “小姐这一走,恐怕再难回帝京了,小姐真舍得陛下?”明玉再次问道。

    “昔日的苏暮雪已经随着那场大火殁了。”苏暮雪悠悠道,“现在的我,是重生后的苏暮雪,情爱与我何干。”

    “萧安辰,又与我何干。”

    ……

    只是世事多变,再次横生枝节。

    这夜,她们坐马车离开帝京,原本以为一切稳妥,谁知出城门时被人拦住,禁卫军统领王放骑马挡在马车前,沉声质问:“车里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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