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浅害怕关在封闭的空间,害怕黑暗。
这件事要从很早说起。
小时候她不听话,学习成绩在班里虽然排得上前几,但总达不到许笙的满意。
她记得许笙只去过一次她的家长会,五年级的时候。家长坐在孩子的位置上,孩子的位置是老师排的,两人坐,边浅的同桌考了第一。
许笙那天心情很好,画着好看的妆,穿的是一件红色西装,站在一堆家长里格外引人注目。
边浅记得很清楚,许笙一路拉着她,在她的位置坐下,隔壁男生来的家长也是妈妈,打扮相对朴素。奖状和奖品都放在桌上,边浅看到许笙拿起她的奖状看,涂着口红的嘴角微微扬起。
因为许笙平时不怎么笑,整张脸总是严肃的,所以边浅记这个笑记了很长一段时间。开家长会孩子只能在外面看着,边浅就乖乖和其他孩子一起站在窗外,等着班主任进来。
班主任是个中年男老师,未婚,听别的小朋友讲离过一次,孩子被老婆带走了。她不怎么关注这些,不过她们的班主任对班上的女生很好,下课了也帮她们辅导作业。
班长是女生,边浅记得,有一次班主任叫她去办公室辅导作业,她那天拉肚子,所以下课先去的厕所,好几分钟后才拿着书本去办公室。
碰巧班长刚从办公室出来,把门关上,匆忙一瞥,边浅看到班长眼睛红了,捂着自己的校服跑回班级。
边浅有些疑惑,可她和班里的小朋友都不熟。这个学校每个半学期就会换一次班,根据大型考试的排名分。她的性子慢热,还有人说过她稳重,和其他孩子跳脱的思维不太合得来,后来渐渐就没有人想找她玩游戏。
推开门,班主任正在喝水,看到她后笑着招手:
“小边浅,来老师这儿坐。”
边浅不喜欢和人靠太近,没有走到班主任附近,只远远地站在办公桌前。
老师也没怎么在意,叹息道:
“边浅,你这个性子以后怎么办呢,长得那么好看的一张小脸,要多笑笑啊。”
边浅觉得班主任站在讲台上时授课育人是正人君子,但当他坐到办公室后,言行举止都很奇怪。
老师看了几眼她的作业,并没有太用心,临近上课,一个女老师推开门,看到边浅,皱眉望向班主任:
“夏老师,你怎么老师叫女孩子来办公室?”
“她的作业没写好。边浅你回去吧,也快上课了。”
她明明写全对了的。
边浅默不作声,接过自己的本子,转身就小跑着回了班。
家长们陆续都到了,班主任一身正装,胳膊里夹着教案和成绩单走向讲台,说着一些陈词滥调的旧话。
讲台下,边浅看到许笙和隔壁男生的妈妈聊这些什么,声音压得很低,边浅走到窗前也听不到她们在说些什么,或许是察觉到诱人靠近,许笙骤然抬起头来,直直地望向边浅。
边浅被许笙地眼神吓了一跳,庆幸地是那道目光停留了5秒左右就收回了,又和男生妈妈一起说话。
班主任说上课不能交头接耳。
但是边浅不太喜欢班主任,所以,她还是不提醒妈妈了吧。
家长会开完,班主任让班级前十的学生家长留一下,许笙直接拽着边浅往校外走,连桌上的奖状和奖励的笔记本都没拿。
“妈妈,我的奖状……”
“闭嘴。”
边浅有些委屈地低下头,坐在后座往前爬着,想隔着座椅摸摸许笙。
许笙很瘦,可边浅看着着,又觉得这个脊背像即将飞翔的羽翼一样。
“你们班主任经常叫你去办公室吗?”
“不是经常,没有其他女生次数多。”
“在办公室都干些什么?”
“辅导作业。”
“还有呢?”
“他会……摸我的脸和肩膀,但我后来不站在他旁边了,他就没怎么叫过我。但总是看我。”
许笙没说话,一直把她载回家,脸色即苍白又悲伤。
边浅不知道怎么会看出来悲伤的,因为窗户那边的女生总是和现在的许笙一个神情。
窗户那边的女生告诉边浅:
“如果看到我这样,就过来抱我,听到了吗?”
许笙用钥匙开锁,手泛着轻幅度的颤抖,边浅抱住了许笙。
但许笙下一秒就把她推开了,眼里满是嫌弃。
许笙把她拉进房间,打开电视,频道上写着青少年自保策略,边浅被用力摁在电视前的座椅上,许笙踩着高跟鞋往外走,在把门从外面锁上之前怒道:
“我就没见过你那么笨的孩子,什么都不懂!”
“咚!”
铁门紧紧关上,上了锁。
许笙是因为陪读才来这个筒子楼的,大部分时间只有边浅一个人在这里。
电视里都讲了些什么呢。
讲男生女生的生理差异和构造,讲小孩子要学会自我保护,不可以被摸哪些地方。
电视一遍一遍地来回放,50分钟的栏目无限循环,边浅从天亮看到天黑,许笙一直没回来。
她在黑暗中找不到妈妈、找不到老师、找不到同学,没有任何可以相信的人。
她只能抱着自己,也渐渐习惯了。
院子里的电闸被一楼的那群男生关掉了,她们还跑到边浅家门前示威:
“她妈妈说她笨哈哈哈!”
“没人要了吧!”
天黑了,边浅听到楼上楼下小孩大人的说话声。
但这间屋子安静地可怕。
入目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她突然想到那天窗户里亮起的一夜灯光。
那个女生总是被家人关到琴房里练琴。
也是这种滋味吗。
边浅决定出去以后要问问那颗星星。
她这时还不怎么怕黑,只是处于本能的,对于不能掌控的事物的恐惧。
最重要的事情发生在初三,梁幼辰跳河的那天。
边浅已经两天没上课了,没有人询问她的去向,没有人发现她被锁在旧体育场的器材室里。
她这次学聪明了点,包里放了把剪刀,那群人欺负她时,她拿着剪刀抵上自己的胸口,那群人害怕了,所以放弃和她周旋,把器材室的门锁上。
她感受到自己的胸口在流血,源源不断,不过不多,两天的时间过去,鲜血干涸在校服的徽章上。
“阿浅!阿浅!”
是梁幼辰的声音。
门被梁幼辰轻而易举地推开,边浅睁眼时觉得外面照进来地太阳光太刺眼,连带着看梁幼辰的脸庞都模糊起来。
“阿浅,那群人是不是又欺负你了?她们怎么那么坏啊!”
边浅看到梁幼辰进来,其实是有些抗拒的。在她被关进来之前,那些人就把矛头瞄向梁幼辰,梁幼辰对她那么好,她不能伤害到这个女孩子。
“你胸口流血了!”
边浅当时的抑意识已经有点模糊,她总觉得话里的语气似乎没有惋惜,于是便看向梁幼辰的面庞,唇角勾起弧度,像在笑,又像在惋惜。
“阿浅,你跟我出来吧,那些人走了,不要害怕。”
边浅推开走过来的人。
“幼辰,你回家吧,躲开她们。”
“我不想回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爸妈妈都讨厌我,他们恨不得杀了我,阿浅,你也要抛弃我了吗?”
“没有……”
“那就和我一起走,我包里带了衣服零食,兜里有好几张银行卡,还知道密码,我们快些逃走,就可以远离这个地方啦!”
梁幼辰的眼底闪过偏执狠戾的情绪,激动地说着自己的逃离计划。边浅无力地望着她。
梁幼辰说过,在家时,总被爸爸妈妈打,来到学校还要被这些人欺负,早就已经受够了这种折磨。
边浅和梁幼辰走了。
她换上梁幼辰带来的衣服,带上口罩,两人一起坐上校外的公交车。
边浅问:
“我们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阿浅,你想去任何地方我都可以陪你。”
“那就离这儿远一点吧,越远越好。”
“好,阿浅。”
这是那场噩梦的开端。
边浅没怎么出过校门,她不知道这辆车的终点站是哪里,途径了哪些地方。
她唯一的依靠就是梁幼辰。
“幸福公园到了,亲爱的旅客……”
梁幼辰慌乱地拉着她,挤过人群下车:
“她们追来了,我们要换一条路线。”
梁幼辰拽着她走了好久,边浅的两条腿像踩在棉花上一样。
“阿浅,你的伤怎么样了?”
“疼。”
“你在撑一会,等我们逃出去了,我就带你去医院,我背你吧不然?”
“我可以。”
“好,你在坚持一下,我们一定不能被她们抓到,不然就完了。等我们离开了,我要带你去最好的城市,最舒服的房子,我们好好的生活,再也不用关心这些事情了!”
边浅听着这些保证,笑了一声。
“阿浅,我没有在开玩笑!我说到就能做到的!”
“……好。”
穿过偏僻的公路,走进树林之后,边浅再没有一点力气,还是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身边没有梁幼辰。
脏乱破旧的监控室,墙角桌上全是灰尘和蜘蛛网,她的手脚用粗绳子绑住,嘴上贴着胶布。
空气里弥漫着年久失修的味道,边浅用了很长时间才清醒过来,她觉得自己胸口的伤应该已经溃烂了,头也晕沉沉的。
那几张快烂了的桌子上摆放着几乎损坏的电脑,电脑屏幕亮着黑白色的图像,有的出了故障,灰白色线条跳来跳去让人眼花。
好的屏幕上显示着外面的景象,这里是个废弃的工厂,摄像头应该在工厂最边缘的墙上,那里有一条河,梁幼辰站在河边,和那群人是对立面。
她们应该是起了什么争执,梁幼辰把自己精心准备的背包砸向人群中的一个女生,随即没有丝毫留恋地,从高高的堤坝上跳进河里。
边浅拼命把自己挪到屏幕前,睁大眼睛看着屏幕上的影像。
不要!
不要……
湖面泛起水花,梁幼辰像条终于回归海底的鱼,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边浅僵硬地蹲坐在地上,许久都没有动作。
很长之间后,门外传来说话声:
“她为什么想着逃走,装好好学生装不下去了?和我们在一起不好玩吗?”
“就是,谁让她背叛咱们,还想着逃走,燕姐让我们活捉回去,现在怎么办啊?”
“跳了就跳了,屋里不还有一个吗,怪在她头上就好了,反正都讨厌她,再多一个罪名也无所谓。”
“呜……”
边浅想哭,想吼出声,嘴唇上的封条封住的不只有她的愤怒,还有对一切事物和人的悲恸与绝望。
她什么都做不了。
什么也保护不了。
没有人爱过她,唯一亲近过她的人,又在她的注视中死去,离开。
只剩下一个乏味又空洞的灵魂,在这世间苟延残喘。
和别人口中的怪物确实没有任何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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