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流光一飞羽
这时,被人人唾骂的狗贼傅英尚且对这一夜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他暂时藏身在一处租来的宅院中,焦急地等待消息。
比起昔日的前呼后拥,威风赫赫,如今傅英把手上能调动的人手几乎都派了出去,身边只剩下了寥寥几人护卫,显得分外凄凉。
已经过了许久,那一头既不见有人回来,也没有传来什么消息,大家的心里都有点不安。
谁都知道那批珠宝已经是傅英最后的出路,否则他们没有钱财,没有势力,甚至连身份都不能表明,到了哪里都寸步难行。
谁能想得到,有朝一日赫赫有名的宣平侯,竟然也会为了掏不出住客栈的房钱而感到为难呢?
一名护卫道:“侯爷,不如让属下去接应一下,探听探听那边的消息吧?”
虽然傅英如今落魄至此,但是在私下里,他依旧要求自己的手下们还像以前那样称呼他为侯爷。
傅英思量片刻,说道:“那你去吧,速探速回,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逗留。”
那名护卫领命而去,众人等了一会,没有等到他回来,却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宣平侯可是在此?在下想要求见。”
傅英脸色一沉,喝道:“来者何人?”
片刻之后,房门被推开了,一个人缓步而入,说道:“侯爷莫惊,属下是少爷派来的人,有信物在此。”
他口中所指的少爷自然就是傅寒青了。
傅英如今对这个儿子的感情也是十分复杂。
一方面,他心中自然对这个不听话的逆子充满了怨气,但另一方面,他没想到自己如今竟然落魄成了这个模样,傅寒青却又是他唯一可以抓住的希望了。
傅英看了看那信物,没好气地说道:“那逆子叫你来干什么?若是想要向我请罪,就让他自己来,若是想抓走我这个父亲讨好应玦,那么告诉他,少痴人说梦了。”
那名被傅寒青派来的兵士却摇了摇头,说道:“侯爷不要动怒,属下们都是少爷派出来到处寻找您下落的,而如今也只有属下一个人找到这里,其他人尚且不知情。我势单力孤,根本没有能力对侯爷做出什么不利之事。”
“只是少爷说,如果找到了您,便向您带话,希望侯爷能够迷途知返,不要再执迷不悟下去。您已经沦落到了如此地步,应该能够看清,很多事情是不能靠阴谋算计来解决的,算来算去,最后终究也都是一场空。”
“现在大错铸成,很多事都不能挽回了,还请侯爷回到京城去承担自己的罪孽,付出应该付的代价,而少爷也会同您一起承担所有罪责。无论您最后落到什么地步,他都会奉养于您的。否则您如今东奔西走,这日子难道好过吗?”
这人虽然是代为传话,但说话时字字句句都是模仿着傅寒青的语气,傅英几乎能想象出对方说出这番话的神情。
这只把他听得心头百味陈杂,同时一股羞恼之极的怒火直涌上来。
傅英“啪”地一声将手边的茶盅砸了出去,冷声喝问道:“这个逆子什么意思,是派你来奚落我的吗?我再如何落魄,也比他那样头脑不清要强的多了!若不是他被应玦迷昏了头,事事迟疑不决,该下手的时候不肯下手,我们如今又怎会到了这样的地步?”
他提起来就气恼万分:“当初若他不辞去爵位,现在还是赫赫有名的镇北侯,纵使我获罪于陛下,傅家也不会倒!更别提他还与五殿下决裂!”
傅英指着那名传话的兵士说道:“你滚回去告诉傅寒青,让他少对我的事情指手画脚,以后我们之间门的父子之情恩断义绝,我不去管他,他也别来管我!哪一日要是他真的能下手杀了应玦,为我这个当爹的一雪今日之耻,再来同我说话吧!”
若是在原来,傅英是绝对不会这样狂躁失态的,在所有傅家下属的印象中,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都表现的温和冷静,如今总算露出了性格中的另一面。
兵士不禁在心里暗自摇了摇头,心想侯爷这些年来追名逐利,实在是被权势富贵迷了眼,要让他放弃重新翻身的希望,大概就如同要了他的命吧。
所以他即便明知是错也不肯收手,谁又能劝得回来呢?
这兵士孤身前来,心知傅英没有杀他,只是因为想要让他给傅寒青带话回去,出一口心中的怨气,否则自己只怕连命都留不下。
于是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识趣地行礼告退。
这人走之后,傅英余怒未消,恨恨地说道:“我当初悉心教导,怎么养出这么一个吃里扒外的逆子!我是说让应玦对他迷恋沉沦,日后就可以任由摆布,他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倒是给我反过来了!”
傅英这样说着,觉得口渴,便抬手便想拿杯子喝水,却发现这里的唯一一个茶盅已经被自己刚才给砸了。
毕竟他过惯了富贵日子,出门后根本不太会节俭,逃走的时候轻装简行,又来不及带上太多资财,此时已经花的差不多了。
如今他竟会沦落到连一个杯子都要小心翼翼省着用的地步,傅英实在是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方才傅寒青的话又一次如同魔咒般笼罩在他的心头,让傅英也不禁动念一瞬,心想,半生汲汲营营,如今却到了这般地步,我后悔吗?
后悔曾经做过的事,算计过的人心吗?
但他这短短一刻的反思,很快又被另外一声高呼给打断了。
“侯爷,大事不好!”
——这简直是傅英此时此刻最不想听到的一句话。
他猛然站起身来,冲着刚刚推门而入的护卫喝道:“发生了什么?”
那护卫冲到了傅英面前,猛然跪了下去,嚎哭道:“侯爷,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死了啊!”
傅英身体晃了晃,一下子向后倒去,因为旁边的护卫们都被此言惊呆了,一时竟没人记得扶他,让他跌坐回了椅子中。
傅英道:“不可能,怎么会……怎么会都死了?这是不是你看到没有了人便胡乱猜测的?傅遵呢?!”
傅遵毕竟是傅英的侄子,而手下这些人跟了他多年,也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他心中不可能全无感情。
更重要的是,如今逃亡在外,他也全仗着自己身边还有这样一群忠心耿耿的护卫。
傅英之前已经想好了,就算他们这次行动失手,以后也还可以再找其他机会,但怎么可能那么多武功高强的暗卫全都丧了命呢?
就算是武功不敌,但怎么也能逃出来一些吧。
那名护卫颤声说道:“侯爷明鉴,这样的事情属下是万万不敢胡说的,属下过去的时候,那个村子里面的人已经空了,也没有看到珠宝,林子里有很浓重的血腥味。属下就凑过去看,正好撞见一群人在点数尸体,都是……咱们这边派出去的人,当真一具、一具也不少,全都死了。”
他说完之后,房中一时间门没人发出声音,所有的人都被这件事震住了。
一直以来他们跟随着傅英,几乎认定了侯爷绝不会失败,无论到了何时,都会做出最正确的决断,即使一时失利,也总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但是一切怎会变成如今这样,他们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甚至连那么多武功高强的同僚,都会被如此干净利落地杀光。
所有的人都清楚这代表着什么,没有了手下和财宝,傅英以后再也不会有翻身的机会了。
傅英坐倒在椅子上,咬牙瞪眼地喘了一口气,忽然间门哈哈大笑起来,几乎让人觉得他已经疯了。
他几乎要笑出眼泪来,一边大笑,一边从牙缝里说道:“很好,应钧,你很好!就算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我的克星,连你成了个死人,你的部下都能将我的部下杀的一干二净!算你厉害,我是服了,真的服了!”
他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仿佛那里真的漂浮着一个亡灵般,令其他人都心生寒意。
只见傅英笑了一会,却还是冷静下来,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傅英那些手下终究习惯了服从,见状走过去将他扶住,犹豫着问道:“侯爷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要不然您……还是先休息一下吧。”
“休息什么?糊涂!”
傅英冷冷地说:“那些人都已经被杀了,说不定他们很快就会找到我们这里,咱们必须立刻离开!还不快走?”
也难得他这么快就能冷静下来,那些护卫们恍然大悟。他们本来也没有什么东西了,于是顾不得收拾,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匆匆地离开了这间门院子。
可是离开这间门小院子之后,大家又能去哪里呢?
此时是凌晨时分,街上的人尚且不多,等到天亮了,说不定很快就有人会发现他们的行踪。接下来的日子,或是颠沛流离,风餐露宿,或是惨遭追杀,命丧黄泉。
怎么想都是无望了,甚至还不如当初像应将军那样战死沙场,好歹死的还有几分意义。
终于,一名护卫犹豫着说道:“侯爷,属下斗胆,有句话要说。”
他顿了顿,道:“要不然……咱们还是去投奔少爷吧。他到底是您的亲生儿子,不会伤害您的。总比如今这样东奔西走的要好,我们甚至连饭钱都没有了……”
傅英猛然回过头去,眯起眼睛看着他。
不仅仅是因为这一句话,而是傅家在训练这些护卫们的时候,给他们立下的规矩就是绝对的服从、绝对的听命,不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和意见。
但如今这些人竟然开始想要左右主上的行动,这是一个非常不好的预兆。
傅英意识到,他的威严正在慢慢丧失,这些人已经不再信任他了,那么或许很快有一天他们就会反叛。
毕竟傅寒青那个逆子心心念念想让傅英回去接受惩处,但这些护卫们可不会受到太大的惩罚。傅英目光中的冷意,让那名护卫心中害怕起来,不禁低下了头。
但过了片刻之后,傅英却只是叹了口气,语气温和地说道:“你们跟着我真是受苦了,是我对不住你们。”
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的态度,那些护卫们有些受宠若惊,但到了如今,心里也确实有些埋怨傅英,因此都没说话,算是默认。
这样的态度已经让傅英完全看透了他们的心思。
这天晚上,他们勉强找到一处荒废的破庙落脚。
傅家的护卫们聚在一起,纷纷商议:“侯爷这是同少爷怄气,所以不愿向他低头。但如今我们的生活如此艰苦,回到少爷那边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也是为了侯爷好,咱们做人下属的,一切以主上的利益为重。”
“不如我们把侯爷送回京城去罢,这样没吃没住的,也不是个事。”
他们找了不少理由,口口声声说都是为了傅英好,安抚住自己的良心,决定一起把他打晕了之后,送到傅寒青手里。
达成共识后,这些人从藏身商议的地方回到了庙里,可是惊讶地发现,庙里的其他人都睡了过去,而傅英已经不知所踪。
傅英已经预料到了这些人下一步可能的举动,因此毫不犹豫地乔装改扮,趁着他们说话的时候,再一次地跑了。
*
就是聪明如应翩翩,都没有想到这位昔日养尊处优、心机深沉的“傅叔叔”竟然会混的这么惨,带着身边的护卫们住在一个有些破烂的小四合院中,连房东的租子都付不起。
应翩翩手下的人找到了那间门小院中的时候,听到一口枯井里有人呜呜呼救,于是将他救了出来一问,才知道竟是傅英的房东。
这房东虽然被扔进了井里,但十分命大,碰上井中水浅,装死逃过一劫,一五一十地讲了傅英这些日子的情况。
这些话传回应翩翩的耳朵里,令他不可思议。
池簌也说:“没想到就算是这样,傅英都不愿回到京城。虽说他回去之后一定会获罪,但恐怕在牢里都要比他现在这样子过的强些。”
应翩翩道:“那你就不了解他了,傅英千里迢迢从京城跑到此地,并不单纯是为了逃罪,而是心中还抱着东山再起的念头。这种人得意惯了,你让他被别人踩在脚下,只当一个普通的市井小民,他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他说着对下头的人吩咐道:“继续查吧,务必要将他生擒回来。”
沉吟了一下,应翩翩又说:“傅英这人多疑,虽然听那房东的说法,他身边还剩了几个人。但这些人看见其他跟着傅英的护卫被杀,未必不会生出异心,就算他们当真没有,也难保傅英不会怀疑他们有。所以傅英也很有可能会乔装改扮单独行动,往这个方向找一找。”
应家这边的下属已经习以为常,但应钧这些旧部还不了解他们这位少主的性子,没想到他考虑事情如此周全机敏,都怔了怔,觉得十分佩服,答应着去了。
应翩翩布置好了这些事情之后,伸个懒腰,又活动了一下脖颈,叹气道:“就剩下抓傅英这么一件事,让他们去办就可以了,看来我也该回京城去了。”
池簌站起身来,走到应翩翩身后,一边为他揉捏着脖颈和肩膀,一边笑问道:“以前你也经常说想来这边看看玩玩的,怎么,现在是不是舍不得走了?”
应翩翩道:“以前是跟我爹说,这边冬日气候温暖,要带他过来养老,没想到我倒是先因为这场意外跑到了这里。爹在京城可能都要急死了,我还是赶紧回去吧,下次有了机会,再带他过来看看。”
池簌微笑不语,他虽然长了一双杀人不眨眼的手,但给人捏肩捶背也非常舒服。
等到给应翩翩按的差不多了,池簌突然侧耳听了听,握着他的肩膀弯下身去,柔声笑道:“给你个惊喜,看不看?”
应翩翩目光一转:“哦,那干嘛不看,是什么?”
池簌手掌上滑,干燥温暖的掌心捂住了他的眼睛,笑着数道:“一、二、三——”
应翩翩听到房间门的门被推开了,池簌说到“三”的时候,也放开了手。
应翩翩一眼便看到了应定斌正大步朝着自己走过来。
虽然在刚才被池簌捂住眼睛的时候,应翩翩就已经隐约猜到了,但这时还是觉得十分高兴,猛然站起来,说道:“爹!”
应定斌还不如他,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满心欢喜地看着好端端没受半点伤的应翩翩,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脸,又替他理了理头发和衣领。
应翩翩抓住他的袖子,道:“爹,你怎么来了,何时来的?不是给你报了信说我没事,马上就会回去吗?这么远,你赶过来做什么?”
应定斌含笑看着他:“我们阿玦这些日子被坏人抓走,可把爹爹给急坏了,头发都急白了。涧竹给我报信,说是找到你啦,好端端地就在这里,过几天就带你回家去,可我还是想早点看看你,这就紧赶慢赶,坐了快船过来了。”
整个过程被他讲的轻描淡写,又说应翩翩:“刚才在外面还听你说要带爹爹来玩一玩,怎么我真的来了,你又说话不算话了?”
应翩翩忍不住翘起唇角来,说道:“怎么是我说话不算话,你都不是我爹了,是池簌的爹,跟他一起合起伙来瞒着我。”
应定斌笑着点了点他,又冲池簌说:“你看看,这孩子总是这样,说他什么都要顶嘴。”
池簌含笑道:“这样可爱。”
他跟着又补了一句:“而且这话也没错,阿玦的爹就是我爹。”
又七合教的人正巧端茶进来,听到池簌的话不禁暗暗佩服。
教主就是教主,武功高强,谋略出众,还极会为人,短短两句话讨好了应家父子俩,段位就是高,令自己这等见识短浅之人望尘莫及。
怪不得自己到了如今还没说上媳妇,教主虽然有着不举的隐疾,更加不能生养,但也独得恩宠,都已经快要当上正妻了。
他有心观摩,可惜奉上茶之后就被赶了出去,没这个机会。
所以这人就不知道,池簌这句话说出来,应定斌非但没有喜笑颜开,反而肃了脸色,正视着他。
应定斌说道:“我打小没家,爹娘早死了,后来便入了宫,直到有了阿玦,爷俩这么多年相依为命,心里才算有个盼头,你这声爹一叫,就是要闯进我家里来,拿了我比命还重要的宝贝,你说我敢不敢答应?”
应翩翩莫名其妙,道:“爹,你……”
应定斌却抬了抬手,不叫他说话。
池簌怔了一怔,随即也低下头去,郑重地冲着应定斌一拜,慢慢地说道:“厂公说的是,我一向是个十分贪婪之人,对厂公的宝物起了觊觎之心。可池某亦懂得这世间门的道理,若想要真心,必得先以真心换之,若想得至宝,我亦应将这条性命双手奉上,死生不负。”
应定斌看了他片刻,池簌这段日子为了寻找应翩翩吃不好睡不下,明显消瘦很多,但目光坚定,言行如一。
他终于笑了,转身拍了拍应翩翩的肩膀,问道:“我家宝贝,爹多嘴替你问了这么一句,觉得很喜欢涧竹,你怎么说?”
应翩翩在旁边都要看傻眼了,心说这两人简直莫名其妙,在干什么,怎么跟地下做黑市交易的人贩子一样?
他可不知道这段日子池簌和应定斌为了找他焦虑万分,抱团取暖,以傅寒青为打击对象,在短时间门之内建立了身后的战友情谊。
这样一来,两人彼此之间门的感情自然进步飞速,也让应定斌更加看出了池簌这个人的可靠。
应翩翩只觉得他们突然当着自己的面来这一套,实在是让人头皮发麻。
他不禁说道:“你们在说什么?把这种话说的这么认真都不觉得尴尬吗?!”
池簌扑哧一声笑了,觉得心情甚好,应定斌也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不说了,走,我还没有用膳呢,陪爹吃饭去。”
应翩翩和池簌带着应定斌去了当地一家颇具特色的酒楼好好吃了一顿,既算是为了给应定斌接风,也是权当对此地的暂时告别。
毕竟虽然口上玩笑说要好好在这里游玩一番,但应翩翩仓促之间门被带出来这么久,应定斌也是推掉了一切事务赶过来的,两人都需要及早回京,根本无暇耽搁,也只能等有朝一日得了闲暇再来了。
这样看来,三人里面最不着急的反倒是池簌,毕竟他是教主,不管跑到了哪里,该他处理的事也会有人追着赶着给他送过来,在什么地方都一样。
当下几人商议,应定斌在这里休息一日,后日便可以一起启程,应钧那些旧部处理完这里的事务之后,也随后晚一步赴京。
池簌自然是要跟应定斌和应翩翩一起离开的,于是特地召集了此处分舵的各位高层成员,将此地需要后续完善的事宜都安排了一番,众人听说池簌要走,也都十分不舍。
左舵主趁着单独汇报情况的时候,悄悄给了池簌一瓶酒,委婉说道:“教主,属下有生之年能够见您一面,得您点拨,实在是感激不尽。这几日属下与任护法通信,得知您……近来忧思操劳,身体不佳,也很是忧虑,特意寻了古方配了这些药酒,请教主品尝。”
教主身上这病他不好直说,但是又怕池簌没有会意,又补充道:“这酒主要是能让人精神焕发,勇气百倍,对……对心中之情也更能直抒胸臆的。”
“教主您为了寻找应大人如此费心费力,但应大人未必知晓。有时候也得,用别的方式……多多表达,也好让应大人更加欢喜啊。”
池簌身为教主,有无数人想要孝敬他,讨好他,给他送的各种奇珍异宝数不胜数,他通常却是不屑一顾,本来还想拒绝,听到左舵主说到后面,倒不禁动心了。
他今天看应翩翩听见自己和应定斌说话时那副不习惯的样子,心里就在想,以前傅寒青一定很少对应翩翩说什么温情关心的话,而自己平时笨嘴拙舌,或许做的也还不够。
池簌这样一想,就觉得特别心疼,也在思量应该如何做的更好,此时倒是有了思路。
他平素不怎么饮酒,但酒后吐真言,采用直抒胸臆的表达方式,或许是有几分道理。
池簌把酒接过来,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了,有劳你费心。”
明白了就好!
左舵主舒了一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愿教主与应大人白头到老,美满……和谐!”
池簌爱听这话,微笑颔首。
第122章 捻芳恨夜长
应翩翩犹不知大祸将至,池簌跟下属们商议公务的时候,他正在陪伴许久未见的老爹。
应定斌好不容易见到儿子,嘴上说着自己的宝贝要给人了,行动上半点诚意都没有。
他一整天拉着应翩翩问长问短,从傅寒青混蛋骂到傅英根上就不是个好东西,又从我儿就是聪明夸奖到我儿人见人爱从小就招人喜欢。
但就算是重新见到儿子之后再兴奋,应定斌的年纪毕竟也不轻了,这些日子因为担忧应翩翩吃不好睡不好,又鞍马劳顿一场,到了傍晚太阳落山时便困得不行,早早回去歇下。
应翩翩这才重获自由,换了身衣服从房中出来,刚到了门口,便听有人含笑在身后说道:“做什么去?”
应翩翩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池簌,转身说道:“我要出去转一转,你方才不是在跟你的下属议事吗?你去忙吧。”
池簌大步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笑着说:“该说的事情已经说完了,走吧,我正好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说完之后,他拉着应翩翩就走了,留下在身后默默泪流满面的下属。
——教主你回来,事情哪里说完了?分明是你见到应大人之后就扔下大家跑了!
可惜无情的教主听不见群众的呼声,更加没人敢拦他,眼睁睁看着他和应翩翩肩并肩地走了。
应翩翩道:“你要带我去哪?”
池簌微笑道:“你想去哪?先去你的地方。”
应翩翩道:“也没想好去处,只是觉得来都来了,有空就四下转转。若是有风景好又安静的小院能买下一套更好,日后就可以有地方落脚了。”
池簌笑道:“跟我来。”
他没有乘马,只是拉着应翩翩一路前行,穿街走巷,专捡小路,竟好像十分熟悉似的,没用太久的功夫,便到了一片园林之中。
应翩翩起初还十分好奇,想看看池簌到底要带他去往哪里,但走了一会月色渐起,宛若残雪,笼在道路两侧的竹叶上,更照见路前溪水如银,景色甚美。
风过时,竹声簌簌如雨,溪声淙淙流动,别有风韵,令应翩翩一见就觉得喜欢,想多赏一赏风景,脚步便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池簌笑问道:“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
应翩翩低声吟了一句,转而笑道:“我很喜欢,但此景太悲,失于清冷,到了深秋常对,只怕伤情,要是再有些艳色点缀,就更好了。”
池簌微笑拉着他转过一处青石小路,溪水蜿蜒如带,至此汇入假山搭成的池中,竟有些像他们之前在雅园中看过的月光飞虹,山后半掩半映,植了两株红枫,烈烈如火,美不胜收,在这座有些萧瑟的园林中,令人眼前乍然一亮。
而树后不远处,就是一座青竹搭成的小院。
此处的一切,都精美的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几乎让人疑是身在梦中。
应翩翩看了片刻,回过头来,笑看着池簌:“你布置的?”
池簌拉着他的手,推开小院的门带着应翩翩走进去,与外面的优美静谧不同,门一打开,立时便透出了一片喜气来,满目皆是红色,但这回却并非是植了红枫,《美人得天下[穿书]》,牢记网址:m.1.而是红色的锦缎、绸花、双喜、蜡烛……
——竟是一座新房!
“我布置的。”
池簌看着眼前这一幕,又看看身边拉着的应翩翩,眼中也不觉染上了温暖之意,低声说道:“这些日子一直在找你,可是总也找不见你的下落,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能够感觉得到,你就在离我附近的不远处了,可偏生竟还是一场空。”
“那天有下属跟我禀报,说是在这附近仿佛看到了一个跟你十分相像的人,我急匆匆亲自赶来,没有发现你的下落,却撞进了这座园子。”
“我当时就想,如果你在就好了,一定会很喜欢这个地方,我们住在里面,夏来赏景,冬夜饮茶,我一定再也……再也不教你离开我。那时我看到你的尸体,心中本来以为这一切的念想都成空了,我这一生又是一场枉然……那个时候,我真是又恨又怕……”
池簌的语调起初还算平稳,说到后面,声音却开始不自觉地颤抖。
这件事当时给他的阴影实在太深,甚至让他不敢回想,即便应翩翩就在身侧,也难以平复内心深刻的恐惧与愤恨。
应翩翩有些愕然,他此前却没有听过池簌仔细讲这件事,也不知道对方心中的阴影竟然这么大。
他本来以为两人已经足够了解彼此,可时不时又会发现,池簌的身上还藏着很多自己没有发现的侧面。
池簌比他大,又几乎从初见起就对他迷恋甚深,平日里可以说是百依百顺,极尽温柔,不会表现出任何不安来让他忧心。
在应翩翩印象中,池簌总是沉静、强大、温和、可靠……但其实这个人也会恐惧,也会失控。
他歪头定定地看着池簌,听着对方逐渐语无伦次,忽然拽着池簌的手,仰头吻住了他。
池簌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猛然一怔。
应翩翩主动亲吻着他,那熟悉而又令人沉迷的气息缠绵在池簌的唇齿之间,甘美的令人觉得,像是濒死者重新获得了救赎。
池簌猛然将应翩翩死死箍住,而后狠狠地回吻他,仿佛想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
两人亲吻着,一起跌倒在了大红色的喜床上。
这情景和那一日傅寒青硬是把应翩翩扛回房里似曾相识,但人和心情都已经变了。
“我这些天胡思乱想,每夜都合不上眼,一闭了眼睛,就觉得你的影子在我脑子里面徘徊……我怕你受伤,受委屈,怕往后再也见不到你,也怕……你还是放不下傅寒青。”
龙凤花烛熊熊地燃烧着,在烛影中,池簌染上□□的双颊酡红如醉,眼底带着怅然迷惘的痴狂。
“当时找到了你,我看到你没事……可又看到你衣服那样乱,从他的床上跑下来,我真想杀了他,要不是我当时以为他已经死了,四下又地震,我一定会去补一刀……我才是要跟你成亲,傅寒青不配!他们、他们谁都不配,谁也别想!”
池簌嘴上说着,手上的动作居然也没停下,说到这里,忽放下解了一半的衣服,猛一下抱住应翩翩,将脸埋在他的颈畔。
他温热的呼吸喷在应翩翩的脖颈和肩头上,有些痒,整个人也沉沉地压在应翩翩身上,几乎把他压得陷进了床褥里。
应翩翩忍不住问道:“你喝酒了?”池簌喃喃地说:“喝了点任世风给的药酒,左舵主给我的,说是不醉人,就是,就是给我壮壮胆子,那什么,对,可以直抒胸臆。”
应翩翩:“……你已经很直了,不需要在进步了。”
池簌有点羞赧,又有点高兴地笑了笑,说道:“是吗?那很好。但不知道怎么后劲这么大,我……对不起,我话说乱了,你别往心里去,我是喜欢你,特别喜欢你……”
池簌喃喃道:“就是热。”
应翩翩:“???”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但池簌抱的极紧,他很快就感觉到对方身体的状况。
应翩翩好像一下子明白了池簌的“热”是什么意思,那格外可观的形状,令他平时聪明的脑子也卡了一下。
“不是,等等……”他说。
你先不要过来啊!
不过这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说什么都晚了。
过了好一会,池簌才忽然又低低地说道:“其实……我还那天做了一个梦,梦见你被黎慎韫关在了宫里,我去找你……”
“阿玦,我真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认识你,保护你,每一次,每一次都迟了一步……”
应翩翩眉头紧皱,冷不防听见池簌冒出来这么一句话,理智顿时恢复一丝清明,他想问句“什么”,动了动唇,却没能说出话来。
池簌轻轻吻去他的眼泪,仿佛想用自己的行动抹去应翩翩所遭受过的一切,要把他整个人给揉碎了一样完完全全地独占、吞噬。可后面的话,池簌却死死抿住唇,便是喝了酒也不肯再说了,只是将力气用的更大更狠。
应翩翩没想到他也会梦到那些隐藏剧情,觉得自己不能不解释清楚,于是勉强道:“那些……嘶,那些都是假的,你别……”
他的脚用力在榻上一踢,手在池簌腰上划出血痕,实在觉得难以承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迷蒙中,只觉得对方的声音正在一遍遍说着“爱你”。
应翩翩越过池簌的肩膀,看见头顶摇曳的光影不停晃动,晃成了一团团散碎的光点。
这个人带给他疼痛,也带给他享乐,确确实实如愿地,让他忘记了那些不愉快的一切。
被子被他一脚踢落在地,他的小腿伸出帐子,脚背极力绷直,感受到了夜风微沁的凉意,但只是一瞬,又被池簌握住脚踝,凶狠地果。
“我说池簌,你是不是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去逛窑子了?咱们才分开多久,你都从哪学的?!”
池簌:“……没学。就本能发挥了一下。很久、很久没见你了,而且我觉得那个酒……”
应翩翩将手从自己的额头上拿下来,照着池簌点了点。
他的手臂肤色白润细腻,线条修长流畅,颇有“清辉玉臂寒”的美感,只是此时上面也多了些令人浮想联翩的痕迹。
池簌不敢多看,抓着应翩翩的手重新塞回被子里,给他掖了掖被角。
昨晚的一切,别说是应翩翩,就连他的记忆都是散乱的,以他的内力,其实药酒本身的药性倒是不能产生太大影响,那瓶药酒更多的是助长了他的胆量与内心渴求。
他简直变成了一个凶狠野蛮,要将一切尽数抢掠烧毁的强盗,生生把应翩翩给欺负哭了,这时候看着对方的样子,心软的如同化成了一滩水。
应翩翩也没反抗,瞪了池簌片刻,阴森森地问道:“任世风?”
池簌与他对视,严肃地点了点头,咬牙道:“任世风,还有左舵主……我回去弄死他们。”
应翩翩实在没想到自己居然被那个看上去还像个正经人的任道长给背刺了,百思不得其解:“他给你这种酒干什么,是觉得你用得着这种东西,还是我跟他有仇啊!”
池簌猛然想起一件事,有些恍悟:“我前一阵看见他跟计先偷偷说话来着,他可能也觉得我不举。”
应翩翩:“……”
池教主口中说出他自己不举,那感觉就好像看到刚杀了人的凶手一脸羞愧地说,“他们都说我是个大善人,连蚊子都不敢打”那样可恨!
他都忍不住被七合教的这帮人给气笑了,说池簌不举的,自己敢不敢来试试?!
【“鸳鸯被里成双夜,洞房花烛夜光明”,您与姨娘达成花烛春宵成就,佳偶天成,相知相许,你的姨娘正妻值达到100%!恭喜姨娘成功晋级!】
【您的爱妻在春宵夜中表现凶猛,具备十分惊人的潜力,深入程度五星级,激烈程度六星级!】
应翩翩:“???等等,还有六星级?不是,最高不就五星级吗?”
【本系统评级标准根据原主角“傅寒青”的各项指标进行制定,傅寒青原始设定中的最高发挥潜力为五星级,您的爱妻此次数据更胜一筹!
如果宿主在后期未产生消极怠工情绪,与爱妻携手合作,共同努力,您的爱妻有望发挥出更高水平!】
可随即,系统的声音又变得严厉:【但您的爱妻此次行动中使用作弊器“药酒”,此事不予提倡,成绩作废!暂不发放星级奖励!从下一次开始重新计算!】
这种东西到底有什么挑战的价值吗?!
应翩翩不禁喃喃地说道:“其实我觉得三星级刚刚好。”
池簌周到地给应翩翩提供了全套按摩服务,又亲自动手给他做东西吃,充分表现了一位新晋贤妻的职业道德。
应翩翩又躺了一个来时辰才觉得浑身那种瘫软无力的感觉稍好一些,慢吞吞地坐起身,掀开帘子之后,发现这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用不了多久,太阳将会再一次下山。
不过他可暂时不想再在自己的“新房”里再过一晚骄奢淫逸、奢华糜烂的生活了。
好在池簌已经把这处园子买了下来,他们以后随时都可以来。
应翩翩和池簌晚间的时候回了七合教分舵,下人们已经开始收拾行装。但由于应翩翩第二天早上没有起得来床,一行人是又耽搁了一日才出发的。
他们乘上了回京城的快船,七合教分舵的人在鼻青脸肿的左舵主带领下,恋恋不舍地相送。
经过这短短一段时间的相处,他们觉得很喜欢应家父子。
作为分舵成员,之前很多人都没有见过教主,只是经常听说这位年轻教主的威严冷酷,武艺高强,眨眼间便可取人首级,因此不少人听说池簌要来,都觉得十分紧张忐忑。
可是教主平日里虽然看着确实冷淡了一些,只要应公子在身边,他就会一下子变得特别和善可亲。
哪怕连打人都很注意影响,只会躲起来偷偷地打,令七合教众人都沐浴在教主仁善的光辉之下。
应公子人聪明,又好看,只要瞧着他就觉得赏心悦目,站在哪里都跟幅画一样,不光教主爱看,他们也爱看。
而且众人也很喜欢听应厂公提到一个叫“傅寒青”的人,只要说起来,厂公就会大骂,妙语如珠,十分带劲,听得他们拿出小本,连连记下。日后在江湖骂战中也可以一逞口舌之快,不至于落了下风。
故而这些人要走,七合教的教众们都觉得很不舍,一直等到船走的看不见了,才恋恋不舍地从岸边离去。
*
这段时间,各国的使臣都在京城聚集,应翩翩又在不久之前与西戎王子较量过,如果这个时候将他失踪的事情大肆宣扬,只怕会引来更多人的叵测心思。
所以应定斌一直将此事捂得很紧,也正是因为他在那里镇着,也让人不敢再进一步深入窥探。
但应翩翩这么一个风头正盛的大活人突然就消失了,不可能不会引人别人的怀疑,一时间说他突发急病的也有,和应定斌父子失和的也有,也有人猜的靠谱些,说应翩翩和傅英同时失踪,说不定这当中有什么内情。
可是没等猜出个子丑寅卯来,应翩翩就已经好端端地回来了。
他自然第一个就是要去看望太后,想必这段日子,在宫中的太后虽然接到了他无恙的消息,也没少担忧。
不过在应翩翩入宫之前,太后倒些,但胡臻就没有这种特权了,他只在外面御花园的凉亭中等候,不多时,太后的辇轿便到了。
太后与胡臻并非同母所出,就算过去同在家中的时候也没什么话要说,故而两人都未露出太多激动惊喜之色,胡臻行礼拜见之后,就随便说些这几年的境况和家事。
太后看着胡臻斑白的双鬓,叹息道:“二哥这些年来一直在边地,那里的气候终究恶劣,你也苍老了许多,如果你想调回京城,哀家可以去同陛下开口,他应当还会给了哀家这个面子的。”
胡臻笑了笑,说道:“太后您当年果断选择了扶持陛下,如今胡家也能受到荫庇,臣已经无形之中受了很多恩惠,此事便不好再麻烦您了。这一次我能在京城待上两个月,也可以好好想想自己到底要如何抉择。”
太后生性冷淡,闻言也就不再多劝,点了点头道:“这终究也是你的事情,你自行决断便是。”
胡臻道:“倒是太后您,不知道可有什么打算吗?”
太后一怔,道:“哀家一名居于深宫之中的妇人,又能有什么打算?”
胡臻道:“皇上顾念旧日恩情,又不愿受人指点,如今依旧对您尊敬有加,这是太后的福气,但帝王之心本就难测,你们终究不是亲母子,又或者……”
他朝上比了个手势,暗示“皇位”的意思,放低了声音:“……上面坐着的换了人,未必便肯再待您如此,到时候太后又应该存身何处?”
太后神色微动,打量他片刻,这才淡淡地说道:“哀家既入皇家,便是身不由己,无论怎样的待遇,都也只能接受。二哥明明知道这一点,为何还要刻意提起呢?”
胡臻道:“于私,您是我的妹妹,于公,有您在的一天,胡家便都会稳如泰山,没有人会比我更加希望太后平安。只是您没有什么可以傍身之物,一直令我担忧。”
他将身体微微凑近,低低道:“其实这回我提起此事,是因为好像发现了……那个孩子的下落。”
太后的神色陡然大变。
第123章 得眼还迷照
太后向来端庄冷淡,很少失态的时候,如果此时有伺候的下人在,一定会十分惊讶于她脸上此时的急切神色。
只见她竟猛然一下子站起身来,问道:“你说什么,你找到他了吗?孩子……孩子在哪?”
两人所说的孩子,自然就是太后与她的先夫所生之子,这么多年来,太后也没少派人找寻他,但是都杳无音讯。
胡臻躬身凑到太后耳畔,轻轻说了几个字,太后听闻,脸上露出了极度惊愕的神色。
她不禁问道:“你确定吗?当真是他?”
胡臻退开,重新规规矩矩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说:“我知道您一定觉得此事匪夷所思,我当时刚刚调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是震惊无比,但多方验证之后都觉得可能性很大,所以特地入宫,其实就是为了将此事知会您一声。”
“若是假的便罢了,若是真的……他的身份如此复杂,娘娘您该如何相认,日后又将怎样安置他,只怕都需要好好地安排筹划了。一个不慎,只怕就容易招来很大的麻烦。”
太后除了当年与先夫所生之子,嫁与先帝后,再也没有其他子嗣,她惦记了这个在战乱中失散的孩子多年,其实到了如今,都已经有些绝望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时突然得知他还活着,而且竟然是……那个人。
听到胡臻说麻烦,太后的态度倒是十分坚定,说道:“若他当真是哀家的孩子,就算是不要这个太后之位,哀家也一定会把他认回来。”
胡臻道:“若是不要太后之位,只怕您就护不住他了。”
太后微微一默,心中又喜又乱,又有些觉得不真实。
过了片刻,太后以手扶额,低声道:“哀家要想一想,你先去罢,好好再确认一番。若是有事,哀家会传召你的妻子。”
胡臻不禁笑了,说道:“太后这真是欢喜的糊涂了,您忘了吗?臣并未娶妻。”
他如此一提,太后才猛然想起,不免摇了摇头,自嘲道:“哀家这么多年来修心养性,没想到遇事还是沉不住气。知道了,那哀家会令身边信得过的内侍出宫去寻你。”
胡臻答应了一声,起身告退。
太后看着他走出去,忽地心头一动,又说道:“二哥,你这么多年未娶,又一直守在边地不肯调任,是不是心中还是忘不了善化公主?”
胡臻一震,猛然站住。
他回过神来,说道:“太后娘娘,您是怀疑我因为惦念善化,因为她和那个孩子之间的渊源,才特意将那人说成是你的儿子,以给他找一份更好的前程吗?”
太后道:“是与不是,哀家都能够理解,但哀家要你一句话。”
胡臻坦然道:“自然不是,这两件事又怎能等同。我若真心想照顾他,让他远离纷争扰攘,从此过着富足闲散的生活不好么?又何必让他冒认不属于自己的身份。”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笑,又道:“或许是因您这么多年都没有忘记应钧,甚至对他的儿子也百般厚待,将心比心,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可是三妹,咱们不是一样的人。”
胡臻言语大胆,太后本欲作色,可是听他一声“三妹”,终究叹了口气,说道:“知道了,你去吧。”此时应翩翩也已经来到宫中,听说太后正在见客,便等在外面,正好碰见了胡臻出来。
应翩翩不认识他,对方却主动冲他行礼,仿佛很熟稔一般地笑道:“应大人,您也来觐见太后吗?”
应翩翩道:“是。不知大人是……?”
对方道:“在下雍州知州胡臻,回京述职。”
他一自报姓名,应翩翩便知道了此人是太后的兄长,还礼后随口寒暄几句,里面的宫女已经出来传召应翩翩觐见,胡臻便要告辞而去。
就在两人即将擦肩而过时,忽然有一样佩饰上的丝带断裂,险些从胡臻的身上落下。
应翩翩还没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胡臻便已经脸色大变,忙不迭地弯下腰去,几乎是扑在地上,一把将那样东西抢在手中,没让它摔碎。
——原来是块玉佩。
胡臻小心翼翼地将那样佩饰收回袖子里,这才下意识地看了应翩翩一眼,见应翩翩也正瞧着自己,微怔了怔。
而后,他抱歉似地点了点头,说道:“情急之下举止失仪,让大人见笑了。”
应翩翩说了句“胡大人言重了”,胡臻便转身离开,而他则去见太后。
应翩翩本来就觉得胡臻的反应有些古怪,见了太后之后,更加确定方才这对兄妹之间肯定进行了什么不同寻常的谈话。
太后虽然面色看上去与平日无异,但说话时总仿佛心不在焉一般,一会喜,一会愁。
她问了应翩翩这段日子以来的情况,得知他没有什么大碍,放下心来,便让侍女将提前给他准备好的吃食零嘴端了一桌子出来,让他吃。
应翩翩不禁笑道:“还记得我幼时您就是这般,有什么事情要想,不愿意让我捣乱,便让我去旁边吃东西。如今您还当我是小孩子呢?”
太后回过神来,不由地也笑了笑,说道:“是啊,这么多年过去,都长大了。”
应翩翩没有问那个“都”除了他还指谁,只是点了点头:“是长大了。小时候您护着我,如今您有什么心忧之处,玦也愿为太后分忧。”
他说完之后,想了想,又将方才看见胡臻的举动告诉了太后,说道:“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能让胡知州那般在意。”
太后说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出神也不是为了他的缘故,那玉佩不打紧,只是里面有他心上人的小像。”
应翩翩以前曾经听太后提过,知道她与家中的关系素来算不得太亲近,印象里原书中的后半部分,太后仿佛还因为什么事同家里闹翻了,应翩翩这才有所提醒,但倒没想到这胡臻还是个情种。
他不由轻轻“哦”了一声。
太后道:“那枚玉佩中空,里面是画像。我二哥年少时便惦念这人,这么多年没有娶亲也是为了她。只不过那女子对他无心,嫁人之后已经早逝了。”
应翩翩没看到那幅画像,也对这等风月事不大感兴趣,又问道:“那不知您又为何心事重重?”
太后低声道:“他方才与我说了那个孩子的下落。”
应翩翩一怔,立刻知道她所指的是谁:“找到人了,他还平安吗?”
太后道:“他说尚未确定,但也有八成是真,人我也见过,倒是平安健康,一表人才,但不知为何,我却总是觉得心里发虚,并无想象中那般欢喜。”
她原本不想说的,可是此事压在心头,却还是免不了想找个信任的人倾诉,跟应翩翩说出之后,心里便果真随之轻松了一些。
太后便不由得想,其实方才胡臻说的话确实有道理,她住在这深宫之中,华贵的宫殿仿佛是她的家,但实际上,她和这座宫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血缘关系,冷冰冰的尊荣背后,是无依无靠的空壳。
而胡臻给她带来了一个多好的消息,原来她的孩子还活着,已经好端端地长大成人了。
虽然身份有些复杂,但哪有当娘的会嫌弃自己的孩子呢?
但是……
太后不禁看了应翩翩一眼。
有件事情胡臻却不知道,那么就是这些年来,其实太后过的不算孤单,她的很大一部分情感,都寄托在了自己面前这个孩子身上。
虽然应翩翩不可能取代她的亲子,太后一开始是因怀着少女时对应钧的一缕情思才格外关注他,可看着应翩翩一天天长大,这种疼爱之情也只因为他就是他,不是谁的儿子,也不是谁的替代。
所以,太后还不至于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昏了头脑,而是在心中保留了一丝警惕。
应翩翩也察觉到了,说道:“这分明是好事,您却面有忧色,是那人的身份抑或人品有问题,还是您不信任您的二哥?”
他的话切中要害,太后呼吸略急,片刻之后说道:“他在边关多年,偏生找回来的孩子是这般身份……令人不得不多思。但,若当真是我儿,我也得……”
她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轻叹了口气,对应翩翩说道:“你就不要再和这件事扯上关系了,回去吧,放心,哀家会好好地想一想。”
应翩翩稍稍犹豫,点了点头,起身行礼告退。
他看出太后不欲多说,也就没有继续追问,可是一路出宫,太后那语焉不详的几句话却反复在脑海中徘徊,挥之不去。
算一算岁数,太后那孩子要比应翩翩还大上几岁,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和来历,让太后如此为难?
她特意提到了胡臻在边关多年……
应翩翩心中隐约冒出一个猜测,倏然而惊,他本来刚刚出了宫要上马,这一下就没跨上去。
随即,有人从身后搂住了他的腰,把他从马身上抱下来扶着系了。
“傅英被抓住了。”
搜捕多日,这条狡猾的鱼终于落网。
傅英戴罪之身却私自潜逃是违抗圣命,现在被关入了刑部大牢之中。
说起他被抓住的经过,也让人不禁觉得又是荒谬可笑,又是感慨。
在傅英刚刚被发现的时候,原本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而是巡街的捕快在街头抓到了一位扒别人荷包的乞丐。
这乞丐偷的是一名拉车的车夫,总共也不过拿了几十文钱,算不得什么大事,通常根本没人会管,便算是恰好倒霉被捕快撞见了,顶多也就还钱之后再被带到衙门里面杖责五下,然后就可以将人放走了。
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大罪,但让人奇怪的是,那乞丐被抓之后却说什么也不肯配合,找了个机会挣脱捕快,拼了命地逃跑。
他居然还有些功夫,这样一来就把捕快们给惹恼了,立刻全力抓捕他。
费了老大的劲把他带回衙门之后,他们发现此人虽然看上去十分落魄,但破烂的衣衫之下,里衣用的料子竟然是绸缎。
而且强行擦去他脸上的灰尘一看,对方的相貌也保养的极为得宜,绝不像普通人。
那抓住傅英的捕头感到有些奇怪,便汇报了上去,正好那时,此地的官衙也已经接到了西厂传下的要求,令他们配合寻找傅英的下落。
两边画像一对,傅英顿时被认了出来,于是西厂的人将他押回了京城。
谁也没想到昔日威风凛凛的宣平侯竟然会以这种狼狈又落魄的结局归案。
应翩翩和池簌一起去了刑部。
他们到了刑部大牢门口,发现十分喧嚣。
应翩翩听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在那边尖利叫嚷着,似乎是一个女人闹着想要进去,而守卫则正在不耐烦的呵斥她。
应翩翩脚步稍缓,向那里看去,只见那名女人是傅寒青的母亲傅夫人。
他从小便经常被傅英带到傅家去,对这位夫人自然也十分熟悉。
对方一向把对他的冷淡和不屑表现的十分明显,没故意为难过他,但也不理不睬,所以应翩翩也懒得往她面前凑,双方通常井水不犯河水,交集不多。
在应翩翩的印象中,傅夫人一直是位有些矜持与刻薄的贵妇,平常见到他总是冷冰冰地板起一张脸,露出不耐烦的神气,眉宇间有与她儿子如出一辙的高傲。
而如今她却蓬头散发,不顾体面地与守卫们尖声争执:“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进去探望我夫君?他可是五殿下的舅舅,就算犯了什么罪过,难道我不能给他送些衣物和吃食吗?你们竟然敢对我如此无礼,小心日后五殿下找你们算账!”
曾经黎慎韫那阴晴不定的性子整个京城都知道,或许她的话真能将人镇住,但眼下早已今非昔比。
淑妃和黎慎韫自从上次宫宴之后,在皇上面前沉寂了好些时候,原本有一段时间皇上的态度已经缓和,但随即便出了傅家的事。
无论是家世还是宠爱,黎慎韫都已经失去,他失势失宠的局面基本上已经成了定局,这些守卫又怎么会害怕傅夫人苍白的威胁?
更何况,刑部从一开始便不是黎慎韫的势力范畴,倒是因为之前的恶鬼还魂的案子跟应翩翩合作良好,傅英被关到这里,是绝对讨不了好的。
所以即便傅夫人自以为已经抬出了最大的靠山,那两人却依旧不肯通融,其中一名守卫被她又是拽衣服又是推搡,甚至十分厌烦地推了她一把,呵斥起来:
“你这妇人还有完没完?刚才都已经同你说了,规矩便是如此,不允许任何无关人等入内,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如此不明事理,怪不得你们傅家做出那么多恶毒之事,今日遭到如此报应,也是活该!”
傅夫人大半辈子都没被人如此粗暴地对待过,一下子摔倒在地,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是愣住了。
她头发散乱地坐倒在地,感到周围不少人在指指点点,悄声议论,无数轻蔑的目光落在脸上,火辣辣的,如同狠狠抽过来的耳光。
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一天。
傅夫人想逃,可是方才被守卫推倒的时候扭到了脚,艰难地挣扎了一会也没能站起身,却也没人扶她一把。
就在她又羞又愤的时候,却听见刚才呵斥自己那名守卫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热情起来,大声说道:“应大人,韩公爷,二位来了!”
应翩翩的声音与往日相比没有什么变化,笑对着守卫说:“听说傅英已经归案,我有一些旧事想要问他,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守卫立刻说道:“那是自然!潘大人之前已经交代过,无论什么时候,应大人要来审问犯人,直接进去便行了。谁都知道您明察秋毫,上一次的案件也是得您相助才能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呢。”
他一边说一边恭恭敬敬地将应翩翩和池簌迎进去。
应翩翩走过傅夫人的身侧,两人之间如今仿佛一个微贱如尘泥,另一个却高高在上,众星捧月。
傅夫人大是窘迫,情急之下,用衣袖遮住了脸,一下子把头偏了过去。
耳听得应翩翩的脚步声越去越远,但随即又有人在自己身边一停,傅夫人感觉手臂一紧,已被一把提了起来,而后站在地面上。
她不禁抬头一看,发现把自己拽起来的是应家的一名下人,而应翩翩已经当先负手进了刑部大牢之内。
那名下人显然是得到了主子示意才不得已这样做的,虽然把她拽了起来,依旧是满脸厌恶之色,看也不看傅夫人一眼,跟在少爷后面走了。
傅夫人呆呆站了一会,心中五味陈杂,说不出的屈辱痛苦,好半天才步步走进去,不得不眯起眼睛,才能借着墙壁上微微晃动的火焰看到,牢房右边靠墙处正有一个人坐在那里。
“傅英。”
进入牢房,自然不会有人再为他打理仪容,傅英身上甚至还穿着那身破破烂烂的乞丐服。
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发现是应翩翩站在外面,衣冠楚楚,眉眼如画,愈发衬出他的落魄。
应翩翩生得与他的父母都不是很像,气质更是迥异,但这一帧站在角落里的剪影,却无端让人想到应钧。
——那个待他如同兄弟,却让他嫉妒,让他憎恨的人。
傅英沉默片刻,竟笑了笑,依旧放松地靠坐在那里,说道:“你终于来了。真是报应,没想到我竟然当真栽在了你这小子的手里。”
应翩翩微微一笑,道:“说的不全。不是你栽在我的手里,而是整个傅家都栽在了我的手里。”
“你的侄子傅青弋,因为唆使吴氏杀害诚悯伯世子被处死,他的父亲傅节因此与你们离心;你的妹妹安国公夫人死在了流徙的路上,安国公府现在落入了武安公的手中;五皇子和傅淑妃本来就失宠于皇上,你落入大牢,傅寒青受了重伤,他们更加失去依仗,以后是不用再肖想其他不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应翩翩带着笑意,一字一顿地说道:“傅叔叔,傅家已经完了。”
他最知道傅英在意什么,似这等自私之人,在意自己的荣华富贵,在意身外的名利景仰,他一心一意想要让自己成为家族的荣光,让傅家在他的手里发扬光大,不光活着享受尊荣,死了还要留一世美名。
而现在他却成为了傅家的罪人,所有的一切都毁灭在他手上,即便他如今死了,也会永远被人唾骂,成为族谱上的污点。
果然,听着应翩翩一一数来,传承多年、显耀一时的傅家,竟然就这么在他的寥寥数句话中一夕倾颓,傅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上强撑的得意之色维持不下去了。
他双目圆睁,凶悍地瞪着应翩翩,仿佛想要上去将他一把掐死。
应翩翩却浑然不惧,甚至慢悠悠地拿出狱卒方才交给他的钥匙插/入/门锁,将牢门打开,走了进去。
应翩翩一踏入这间牢房,傅英便猛然间暴跳而起,双手挥出,又快又狠地向他脖颈上掐去。
傅英当年也是一名武将,想必从应翩翩刚刚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酝酿这一招了,端得是又快又狠。
可惜他的手脚上都被上了镣铐,出手再怎么凶悍也要折去五分威力。
没等傅英的手指碰到应翩翩,就反倒被应翩翩先一把揪住了衣领,反手一拧,将傅英毫不客气地推了出去。
傅英一下子撞在了墙上,墙壁上经久霉潮的墙粉簌簌而落,呛的傅英大声咳嗽起来,摔坐在了地上的烂草席中。
他刚要起身,却被应翩翩走上前来,一脚踩在了胸口上。
“你继续挣扎啊,反抗啊?”
应翩翩微笑道:“傅英啊傅英,你也有今天!既然落到这个份上,那就麻烦你识相一点,不然,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你。”
他眉梢微挑,笑容邪恶:“别忘了,你的儿子傅寒青是你唯一剩下来的希望了,不过他可是很听我的话呢。你说我怎样摆布他好?”
“你、你敢——”
应翩翩对傅英的怒喝充耳不闻,歪头想了想,而后轻轻一击掌,笑道:“要不然这样吧,我让他把你这些年来犯下的罪行一一写出,然后昭告天下,代你请罪如何?这样的话,傅叔叔就可以名扬天下,永留史册了。”
“你瞧,你一辈子都在和我爹爹比,但是论名声之臭,心肠之毒,他永远也比不过你,你有这么一样东西胜过他,是不是也觉得很开心?”
应翩翩这招算是拿捏住了傅英的死穴,他不禁破口骂道:“小畜生!”
应翩翩也不恼怒,欣赏他的失态,微笑道:“我若是小畜生,那你就是畜生不如的老贱人。”
他十足一副反派嘴脸,傅英被气得呼吸沉重,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第124章 人生适情耳
看到傅英气急败坏的样子, 应翩翩倒是好整以暇。
他负着手,在牢房中来回踱了几步,等到傅英喘得差不多了, 才站定脚步,居高临下地低头浅笑道:“你应该知道我今天的来意, 就别装糊涂了。现在想好了吗?”
“如果你不想遗臭万年, 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 或许我还可以考虑手下留情,为你保留一点最后的体面。”
“当然, 你如果不愿意说, 我倒也不是非你不可, 大不了再多费一些周章去调查罢了。不过我会让人把你做过的事情纹在你的身上, 然后把你扒光衣服, 吊到城门前去。”
这小子一向狡猾, 又恨透了自己,他的保证,谁会信呢?
傅英深吸了一口气,冷冷地说道:“你想问当年你父亲的事情?”
应翩翩说道:“不错。我要问你当年赶赴边关,见到他时是怎样的情形?他当真已经去世了吗,又是否留下了什么?还有,为何你当时能在刚刚接管军队的情况下, 就力挽狂澜, 反败为胜?关于那场兵败的内幕你又知道多少?说说罢。”
听到应翩翩这样问,傅英毫不意外, 冷笑一声, 声音漠然地说道:“我去的时候应钧就已经死了。他虽然在打仗上有点能耐, 但是性格单纯愚蠢,容易轻信于人,不小心将军情泄露给奸细导致兵败,所以心中愧疚不过,自刎殉城而死。我接管了他的军队,拼命打退西戎。”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你就是再问一千遍,一万遍,也是这么回事……”
傅英此时虽然强做出一副冷傲不驯的样子,仿佛得意地看着应翩翩拿他无可奈何,实际上不过是硬充面子罢了。
以他这般的好颜面,如此落魄地被应翩翩审问,其实早已心中翻江倒海的怨恨难堪。
直到说出这几句话之后,他获得了一种报复的快感,一边说一边得意地看着对方,想要见到应翩翩又气又急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稍稍挽回一下自己如今的颓丧。
应翩翩却唇角微扬,似笑非笑道:“是吗?”
他说话的同时,心里默默叫了一声系统。
该是这玩意干点正经事的时候了。
傅英的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感到从脑子深处传来了一下针扎般的疼痛,不由“啊”地一声大叫出声。
应翩翩动也未动,懒洋洋地倚入座椅中,带着丝冷漠的微笑看着傅英。
那一下针扎般的剧痛只是一瞬便消失了,但随即便有无数画面旋转着浮现在傅英的脑海中,宛若真实存在的记忆。
那些画面凌乱不堪,但桩桩件件,竟然全都是他曾经做过、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事情。
在他九岁那年,父亲一名十分宠爱的妾侍怀了身孕,恃宠而骄,父亲对她也是百依百顺,将其他人都给冷落了。
于是他趁那名妾侍独自在房中的时候,悄悄把一颗玉珠滚到了她的脚边,那妾侍起身的时候踩到玉珠,俯身摔倒在地,就此流产,也逐渐失去了父亲的宠爱。
他十三岁那年,弓马娴熟,恰逢皇上下令让所有的勋贵子弟参加秋猎,拔得头筹者可以被特许加入御前卫队,引得人人争抢。
他令人悄悄在自己最有力竞争对手的饭食中下了泻药,令那人第二天浑身无力,根本开不了弓,就没有上场。
只可惜,那回傅英还是没有拿到头名,猎场上横空冒出来一个刚刚从地方调入京城的武将之子,天生神力,箭术惊绝,轻轻松松将傅英落下了很远,赢得第一。
那个人就是应钧。
虽然傅英后来也同样得到了皇上的嘉奖,但他还是死死记住了这个名字,从那以后,便刻意与应钧结交。
他原本是抱着一些想与对方拉近关系,找到应钧软肋的心理,却没想到应钧这个人大概少年得意,未经挫折,所以性子粗疏豪爽,因为他的几次帮忙和示好,就真心把傅英当成了至交好友。
傅英果然没有看错,应钧是一位不世出的奇才,很快就名声大噪,平步青云,连带着跟应钧交好的傅英也常常被注意到,分得了不少荣耀。
有一回,他打着应钧的名声暗中做了些事,被人发现,那人说要去告诉应钧,傅英向那人痛哭流涕地求情忏悔,然后趁机杀了他。
应钧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终于,傅英也等来了他的出头之日。
……
傅英眼前这一幕幕场景,走马灯一样映出他这一生当中经历的无数难关,让人感觉如同时光流转,身临其境。
他从来不甘心居于人后,又或者轻易放弃自己想要的东西,每一次遇到难关,他总是会使出层出不穷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地夺得他的目标,哪怕抛弃良心与道德。
可以说,傅英这一生中,只在应钧面前感到过那种恐怖实力的强悍碾压,不过对方最后还是死了,甚至连唯一留下来的儿子都被他攥在掌心里,任意的搓圆揉扁,折磨玩弄。
可是傅英却并不愿回忆这些事,他在世人面前磊落温和,重情重义,一手振兴了素有清正之名的傅家,他甚至自己都相信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但此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些不堪的往事,一一回映在他的眼前,而且每一桩事情的结局都被改变了。
这回,他的好运气仿佛尽数用尽,计谋不能再得逞,不管玩弄怎样的心机都会被人当场揭穿,遭到唾骂、鄙夷、殴打,和一切其他的严厉惩罚。
在这个虚幻的世界里,他不再是仁义正直的宣平侯,他谋害庶母,被父亲厌恶和提防,心术不正,遭到了皇上的冷待和不喜,为了赢得比赛给别的同伴下药,东窗事发,应钧不屑与他为伍,满京城里的人,无一不知道他的龌龊和无耻……
他的人生,就像是一块散发着臭气的破抹布,如果这是梦,简直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噩梦,可偏偏一切都比梦境还要逼真!
财富、声望、景仰、权势……他失去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最后冻饿而死。
在濒死的一刹那,傅英恍然一惊,睁开眼睛,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发生,自己正穿着乞丐服,坐在牢房里。
方才那种恐怖的感觉令人心有余悸,依然在眼前萦绕,让傅英满头冷汗如雨般落下。
他不禁看着应翩翩,目光中头一次有了惊恐之色。
“你——是不是你?你做了什么?!”
“做噩梦的滋味不好受吧?”
应翩翩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笑着说道:“可是没关系,一辈子长着呢,多习惯习惯就好了。”
傅英感觉到那些可怕的场景好像要再一次席卷而来,将他重新拉入到那个虚幻的漩涡里面去。
这件事最恐怖的地方就在于,这些场景太过真实,一旦出现,就好像他要在里面过上漫长的一生,一次次体会屈辱和死亡,简直胜过世间所有酷刑。
傅英不禁抱紧了头,嘶声道:“不,快停下,我不要看这些!我说、我都说,你要问什么我全都告诉你!”
应翩翩淡淡地说:“那就说吧,不要再想着耍把戏,否则我下回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傅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他在梦中受到凌迟之刑,虽然此时梦醒,那种剧痛之感仿佛还附着在骨肉之上,简直令人毛骨悚然,此生都不愿再经历第二次。
他声音还有些颤抖地说道:“我赶到的时候,应钧确实已经死了……”
应翩翩微微皱起眉,还没等再说什么,便听傅英补充了一句:“但并非自尽。”
应翩翩道:“你说什么?”
一直以来,所有的人都说应钧是在城破之后眼看敌军悍勇,无力回天,心中愧对百姓,所以自尽身亡,誓与众人同生共死,这也是应翩翩从小就听说的。
可其实他心里一直对此存有些微不知道该怎样说出口的疑惑。
应翩翩觉得如果只听他人事后对当时情况的形容,其实自尽并非良策。
因为以应钧的武功和作战能力,如果坚持战至最后一刻,就算不是扭转局势,起码也能再多救下一些人活命。
后来在原书当中,应翩翩被傅寒青撇下守城,他自己就是这样做的。
如果不是后来被发现还有一口气,让黎慎韫趁机派人带回宫中,令数名太医以名贵药材留住了他的命,那么为守城力战而死就是他最终的结局。
应翩翩觉得应钧的性格应该不会主动放弃希望自尽,可是他那时太小,身边的所有人都信誓旦旦地这样说,应翩翩无从查证,也不想去指责自己的父亲做错了选择,就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毕竟当时的情况,他没有身临其境,也没有处在应钧的位置上,没资格在此时以过来人的眼光回头评判。
但如今听傅英说来,当年竟然真的另有隐情!
傅英清清楚楚地重复了一遍:“应钧当年并非自尽,而是被人割喉而死。”
“……你干的?”
隔了片刻,应翩翩冷冷地问。
因为如果不是傅英干的,应翩翩想不到傅英将这件事隐瞒下来的理由。
傅英恍惚了一瞬,却飞快地答道:“不是我。”
他抬眼看向应翩翩,重复道:“真的不是我,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在想做出这件事的人会是谁,但可能的人选实在太多了,反倒不容易调查。我之所以隐瞒,是因为……我发现了应钧留下来的手写急信……”
应翩翩漠然道:“继续。”
随着傅英的话,这段在原书中都没有详细书写的当年往事,终于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了他的眼前。
原来当初敌军突然攻城,暗中令城中奸细配合,将城门从内打开,使得他们的军队能够不费吹灰之力长驱直入,以至于长雄关就此失手。
傅英听说这个消息之后,意识到可能是一次难得的时机,立刻向皇上请缨,带着兵将赶赴边关。
他颇是费了一番周章才突围进城,到了之后却并未见到应钧,只听一些将士们说,应将军仿佛是去其他的地方巡查军队了,方才也有一些人要禀报事务想寻他,却一直没有找到。
于是傅英领着人四处搜寻,终于在城墙侧门之后的一处长草里,发现了应钧冷透的尸身。
他的身上没有什么伤,可脖颈上有一处被钢线勒出来的深深伤口,应钧正是被这截钢线切断了气管之后才会身亡的,杀他的人早就已经跑的没有了踪影,傅英从始至终也没有见到。
傅英深吸一口气,挡住应钧的伤口没让其他人看见,又把手下的人都支开,令他们先不要声张消息,去附近搜查有没有什么可疑人等,自己则很快在应钧的全身上下搜了一遍。
傅英发现,应钧的身上放了几封密信,竟然全都是写好的军队布置以及他接下来要进行的战略部署。
大概应钧独自来到这里,正是想把这几封信给送出去。
傅英行军打仗的经验也非常丰富,匆匆将信件浏览了一番,发现如果按照应钧的战略来执行,那么将会是反败为胜的良机。
他立刻便意识到自己能从这件事当中获得的好处。
眼下长雄关失守,应钧已死,他的死亡将让他将永远以败军之将作为生命的结尾,背负一世骂名。
但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能够力挽狂澜,改变战局,那么一定可以迅速继承应钧的所有威望、声誉,成为国之功臣。
傅英在前来边关之前,心中也一直在盘算着目前的战况,担忧自己是否能敌得过西戎军队。
他甚至已经设想过,如果穆国这边的军队实在无力抵抗,自己便试着暗中派人看一看能否与西戎进行谈判交涉,用好处换得暂时撤兵。
不管怎么样,这是一个难得的上位机会,能不能超过应钧在此一举,他一定要把握住。
而如今果然是老天都在帮他,竟让傅英发现了这几封信。
原来虽然眼下城中的主力军队战败了,但应钧深谋远虑,竟然早就提前在这座城池附近的其他几个地方埋伏了暗兵,随时等待命令而动。
接下来的事情,只要照应钧说的做就行了。
傅英激动的双手发抖,忙不迭的将信藏在了自己怀里。
但与此同时,他也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如果让人知道应钧是被人所害,那么一定就要调查凶手的下落。
但那名凶手是什么身份,会不会也见到这封信了,或者提前得知应钧要有所安排,才会杀了他?被抓住之后,万一凶手揭穿了自己,傅英岂不是就没有功劳了?
更何况,应钧那些下属们要是听说了这件事,肯定也要吵嚷着给应钧报仇,要想收买他们,就麻烦多了。
傅英立刻做出决定,拿起应钧落在旁边的长剑,又在他的脖子上抹了一下,然后把长剑塞进了应钧的手里,作出他其实是自刎而死的假象。
当时边关死人无数,早已经乱成一团,大夫连活人都救不过来,更不用提找仵作来验尸了。
所以傅英一口咬定应钧自尽身亡,又故意把他的尸体弄出一些损坏,让人看不清楚伤口,也就没有引起什么怀疑,顺利将应钧安葬。
而后,西戎大军再次攻来,傅英把应钧要发出的那几封信誊抄了一遍,又稍微更改语气发出,最后果然反败为胜。
西戎大军被成功打退,傅家也由此重新振兴起来,声望达到了顶点。
傅英唯一的遗憾就是自己当时忙着处理这些事情,没有及时截住应钧留下来的遗孤,否则将孩子从小便养在自己身边,他还能得到比如今更加加倍的好处。
直到傅英把整件事情一口气讲完,应翩翩的那些怀疑才都有了解释。
如果当初父亲能够活下来,或许这场胜仗将只不过会是他人生中的一次挫折,熬过去就好了;或者如果当初那些信件能够被他送出,很多百姓都能够活下去,应钧也不用背负了这么多年的骂名。
娘……也不会死。
但阴差阳错,人心诡谲,不是谁都有从头来过的机会,一切也只是如果。
应翩翩并没有动怒,就算有再多的怒气,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沉积,也都难以爆发出多少激烈的情绪,只能成为心头一道彻骨难去的余伤。
甚至可以说,傅英的罪比他想的还要轻一些,应钧竟然不是他动手所杀。
到了这个地步,傅英不会再敢撒谎,正如他所说,这个杀死应钧的人会有很多种可能,西戎自然是首要怀疑对象,但朝中的其他势力趁机铲除异己也不无可能。
应翩翩眉眼微垂,默然了一会之后,又问:“之前侍卫副统领王苍被杀之后,那名叫李定的太监装作还魂的恶鬼指控他受人指使,故意带着军队中的将士去送死,经查证确有其事,这是不是与你有关?”
傅英既然已经把最重要的事说了出来,也就不差这点了,索性点了点头:“那支军队正是应钧当年埋下的暗兵之一,退了敌军之后,他们便在质疑我是如何得知他们的存在,对我极其不利,所以我故意让他们中了西戎的埋伏,藉此将他们铲除。”
“王苍并非我的内应,而是从那支军队中死里逃生之后心生怀疑,但而后我向皇上上书,令他因为那次的军功受到封赏,他自然也就闷声发大财了。”
傅英这样说,所有的事情便都串起来了。
当初王苍对那支军队的行军异常有所察觉之后,多半曾经跟他的旧情人,也就是那名已经被抓捕起来的前敬事房副总管吴培提到过。
后来傅英手段高明,王苍自己拿了好处,也就不多说了,此言被吴培就此记在心里。
直到王苍越发追逐权势,娶了上官之女为妻,吴培入宫当了太监,一直心存恨意,得知自己身患绝症后想要在死前报仇,便不知怎么求助到了将乐王那里,将此事也透露给了黎清峄。
两人各取所需,吴培装神弄鬼杀了王苍等人,黎清峄则在边城那边安排了相应的将士尸骨,并且将此事宣扬出去,借此机会被皇上传唤回京,也一试军心民意。
应翩翩想起之前跟将乐王几次打交道中两人之间的对话,心中也暗暗警惕。
“最后一个问题。”
应翩翩盯着傅英,慢慢地说道:“我父亲颈中的那截钢线,在哪里?”
他知道傅英一定会把这东西留着,因为这是追查杀死应钧真凶的重要线索,就算傅英不想给应钧报仇,他也一定会搜集这些把柄放在自己手里,以备不时之需。
傅英这一回就没有回答的太痛快了,他顿了顿,问道:“如果我把它给你,你能拿什么来换?”
应翩翩没说话,从傅英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形状优美的眼睛微微垂下,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目光中所有的表情,似在思考权衡。
“把你的条件说来听听?”
傅英不禁犹豫,似在权衡如何说才能让应翩翩接受,终究,他咬了咬牙,一字字地说道:“我不想死。”
应翩翩的手指轻轻敲着椅子扶手,身体慢慢向后倚入了椅座当中,不动声色地说:“是么。”
傅英摸不透他的想法,只好再道:“我可以把那根钢线的藏处告诉你,那东西应该是在远处以机铦放出,将人勒住毙命之后再斩断钢线而逃,是一样极为厉害的杀人利器。钢线柔韧,切口处色泽暗红,极为独特,是非常重要的证据,所以我这些年一直好好地保留着。”
他说了一堆,应翩翩的神情只是似笑非笑,傅英想到自己会死,却越说越是慌乱恐惧起来,声音也忍不住有些颤抖:
“你的父亲并不是我杀的,这么多年,我对你也并非没有疼爱过,只要你留我一命……”
他心里一片冰凉,明明恨透了应家人,恨透了他们父子两个都能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还是忍不住牵动干涩的喉咙,急切地讲了下去:“便是流徙到蛮荒之地,日日操劳苦役为你父亲赎罪,我也认了。你给我一次机会,行不行?”
应翩翩静静地看了傅英一会,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傅英,你真是太无耻了,我从没见过你这样不要脸的人。”
傅英猛然一震,他的双颊顿时因为羞愤而被血色充满,不禁厉声说道:“你耍我!”
“不是我耍你,是你这么多年狂妄无耻,脑子已经坏了。我父亲早已去世,就算是有那一截钢线,要拿它寻人也无异于大海捞针,便是没有它,我要查那凶手,也自可以从当年的主和派、西戎奸细以及其他从此战中获利的人身上下手,或许慢点,但十五年等得,这点时间也就没什么了。”
“如果实在找不到,我就是把这些人都一一除掉,又能多花多少功夫?你傅家覆灭,也不过才半年吧。”
傅英心中生出寒意,又是惊骇,又是焦急:“你真是疯了……”
“我疯,也是拜你当初一番好谋略所赐啊。”
应翩翩很是感慨的样子,说道:“不过我真没想到傅叔叔有朝一日会为了活命来如此卑微地恳求我。原先我还觉得你虽然卑鄙狠毒,但好歹是个人物,现在看来,为了活命甚至连尊严都不要了……原来你也会怕啊。”
傅英猛然咆哮起来:“小畜生,你闭嘴!”
他的声音歇斯底里,几乎如同某种野兽,在狭小的牢房中不断回荡。
应翩翩眉梢都没动一下,倒是池簌吓了一跳,几乎是一瞬间就从外面冲了进来,护在了应翩翩的身边,神情担心。
应翩翩神情颇为微妙地笑了笑:“我没事,是傅叔叔害怕了。”
池簌松了口气,轻揽了下应翩翩的肩膀,道:“那就好。”
傅英看着池簌,一时恍惚。这位武安公虽然只有爵位,没有实职,但他在七合教中的重要地位以及登峰造极的武功令很多人都想要结交,池簌却一概不理。
傅英也曾尝试着想要与他结交,化解池簌与傅家因为安国公夫人造成的仇怨,发现对方根本不予理会,并且对他厌恶甚深之后,傅英又几次试图挑拨应翩翩和池簌之间的关系,可是都没有成功。
这个人跟他接触过的每个人都不同,他的心中好像没有名利,没有权势,也没有亲疏好恶,只能容得下应翩翩。
此时这两个人站在他的面前,给他的感觉无比诡异,就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的命运绝不该如此发展,但不知道何处被人轻轻一拨,所有的一切全盘改变。
第125章 醉笔书朦胧
应翩翩欣赏够了傅英的狼狈和恐惧, 终究慢悠悠地开口道:“其实我也并没有打算要杀你。”
傅英猛然抬起头来。
应翩翩及时捕捉到了他眼中的惊喜,不禁笑了笑,慢慢地说道:“其实有的时候, 死也是一种解脱。最可怕的事不是死亡,永远在这个世上消失,而是活着,却一点点地发现, 自己竟不是自己了, 经历的每一桩、每一件事, 都是你内心深处最抗拒、最害怕的。”
随着应翩翩的话, 傅英突然感觉到那种针刺一样的疼痛再次出现在了脑海中。
这次, 他没有再因为疼痛而惨叫,可脸上却露出了无比恐惧的神色:“不, 不要再来了!你是怎么做到的?你不是应玦,你到底是什么人……住手, 啊!!!”
他再一次被扯进了那些如同真实人生中的噩梦中,体验着一次次的羞辱、挫败和死亡。
朦胧恍惚之中,唯一对现实的感受,就是应翩翩缓步走到他的身边, 俯身低如耳语般的声音:“我不是人,我是……从地府中爬上来的恶鬼, 来找你报仇了。”
应翩翩直起身来,垂眼看着在地上忽惊忽惧, 时而大笑时而悲泣的傅英, 面上的神色变幻莫测, 终究什么也没说。
当年他陷在剧情之中, 身不由己, 将各种侮辱、冷落、欺骗、冤屈一一体会个遍,而很大一部分全都是拜面前这个人所赐;
他的父亲短暂的一生中威名赫赫,战功无数,最终却含冤而死,虽非傅英所杀,却因为他足足背负了十五年的身后污名。
这些账,在他没算干净之前,傅英又怎么能轻易死去?
他必须在那些还原的人生中,将所有该付出的代价,该经受的折磨都一一偿还了,才可以凄惨无比、声名狼藉地死去。
发生这些离奇事件的时候,池簌只是默默地在一边陪着应翩翩,没有询问,也没有劝说。
过了好一会,看见应翩翩无声地轻叹了口气,池簌才走过去,拉住他的手说道:“阿玦,走吧。”
池簌的手无论何时都是这样干燥而温暖,带着坚定到让人安心的力量。
应翩翩点了点头,两人便出了刑部的大牢,一路回府。
上了马车之后,应翩翩犹自有些出神,池簌看在眼里,也不多说什么,为他倒了一盏热茶递到手中,微笑着说:“刚才说了半天的话口干了吧,你喝口水。”
应翩翩应了一声,随手把茶杯接过去,但并没有打开喝水的意思,池簌便直接递到了他的唇边,喂他喝了两口水,这才将茶杯放到了旁边小几上,用手背蹭了下应翩翩的唇角。
过了片刻,应翩翩才说道:“我好像也没有觉得多高兴。”
池簌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我明白。”
“你知道吗?我选了重活一次的时候,曾经告诉自己,以后我要做这个世界上最恶的坏人,因为只有那样才不会被别人抓住心中的弱点谋害,才会毫无顾忌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用被情感牵绊,不会触动柔软心肠。”
应翩翩说道:“我也是这样做的。我从河中爬出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傅寒青身边一个冤枉我的手下,我还狠狠地给了傅寒青一个耳光。其实那个时候如果不是有剧情力量的阻拦,或许我真的会直接杀死他也不一定。”
池簌静静地听着。
应翩翩说道:“那个时候,我觉得我痛快极了,高兴极了,因为我是真的摆脱了之前的一切。这种再没有人能阻拦我,束缚我的感觉真好,哪怕是这么痛快一回立刻就死了,我也心甘情愿。”
他微微顿了片刻,到现在还能回味起自己当时亢奋激动的心情。
“可是后来我回到家里,看到了我爹挂在书房里的画像,我突然发现我很想他,我还想多陪一陪他,心里又不免有些动摇……”
应翩翩轻声说:“有的时候看到傅寒青,我会想起我们曾经也不是没有一起经历过高兴的,值得怀念的事情。傅英说他对我曾经疼爱有加,他说的是真的,虽然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心思,可他在对我好的时候,我也曾经真的很高兴过。这件事情我忘不了。”
池簌道:“这些不是你的错,是你的好,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应翩翩笑了一下:“刚才看着傅英成了那样,我心里是特别痛快,那口恶气总算狠狠地出了,可是似乎也没有觉得很高兴,只是有些讽刺又有些悲凉。不知道我的父母若知晓我有这样的想法,会不会觉得我没出息。”
池簌知道,其实应翩翩只是想说一说而已,他该做的事情、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只是心里留下的痕迹,一时半会很难抹去。
听到这里,池簌便微笑着说道:“不会的,你放心。”
从头到尾,他一直是满口夸赞回护,什么好听说什么,弄的应翩翩也不禁笑看了池簌一眼,说道:“就会哄我。我爹娘怎么想,你怎么会知道?”
池簌却很认真地说:“因为我以前也听过你提到一些你们曾经在边关一起生活的事情呀。我能听得出来,伯父伯母非常疼爱你。虽然感情不同,但将心比心,我对你亦是深爱,那我就有资格替他们来说,比起复仇,他们一定更加希望你能生活的无忧无虑,幸福安康,至于其他都是末节。”
他搂住应翩翩的肩膀,轻轻晃了晃:“我就在想,如果有朝一日我被人害死,那我不会希望你知道凶手是谁,也不愿意你沉浸在仇恨当中。我宁愿你忘记我,再有一个新的人对你好,能让你继续无忧无虑的生活下去。”
世上不会再有池簌这样的人了。
应翩翩轻声道:“不可能的。”
“嗯,不可能的。”
池簌笑着说:“所以我会一直陪着你。你心软也好,狠辣也好,都是阿玦,从来都没有变过。或者说要变,也是那些人变了,他们脱掉伪装,不再是你心中想象的样子。”
应翩翩轻声叹息道:“你说的对,是这样的。所以我一直希望我自己能够再干脆果决一些,一些人能忘就忘记吧,心中少一些牵绊,才能去做更多的事情。可是我发现有时候我还是做不到。”
池簌道:“你知道我的师父是我杀的吧?”
这件事情应翩翩已经听其他人提过好几回了,可是池簌自己从来没有主动说起过,出于尊重,他从未深入打听,也不主动询问,这时候听池簌提起,便点了点头。
池簌道:“其实他也曾经对我不错,我当年有幸蒙他看中,一身功夫全都是他教的。但后来我才知道,他并不是想培养出一名优秀的弟子,而是在逐渐年老力衰之际发现了我,觉得我还算有些天赋,于是想让我按照他的功法修习,炼出与他同源的内力,最后再将我的内力吸去,助他练出可以延缓衰老的功法。”
应翩翩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池簌道:“我一开始不知道他的心思,是直到他最后要杀我的时候,才得知原来他对我悉心教导,竟然是存着这样的想法。当时也没有机会做出什么思考和选择了,如果我不想被吸干内力而死,就必须与他生死相搏。”
“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竟然能杀了他,于是我成为了新任的七合教教主。”
应翩翩没有想到池簌的教主之位竟然是这样当上的,心中微感惊讶。
仔细一想他的遭遇,自幼受尽苛待,丧母之后再也没人关心他,逃出安国公府又流落到了七合教,只能拼命练武,搏命谋生,实在也是很可怜。
池簌说:“还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从那一天开始,我便已经无法入眠了。”
应翩翩却说:“我隐约知道一些。因为咱们一起过夜的时候,我发现你无论睡得多晚,起得多早,好像从来就没有迷糊的时候,我随时同你说话,你都反应极快。”
池簌怔住。
应翩翩道:“……我就想你的睡眠应该是不太好,也问过你身边的下人,听说你自己在府中时经常是彻夜不睡的。上次我叫了太医来看病,又假装顺便提到让他顺便给你诊一诊脉,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什么毛病。”
“大夫说你可能是以前忧思过甚以至于心脉力弱,只能慢慢休养,之前我才往你府中送那些补药让你服用。但是因为不知道这当中的原因会不会让你不愿提及,所以我一直没跟你说明。”
听到应翩翩如此说,池簌不禁十分意外。
他一直以为应翩翩是个事事有人打理的富贵公子,对这些事是不怎么会上心的,池簌也从不在意,但他却没想到,原来对方也正在一直默默的关心着自己。
所以不管经历多少坎坷痛苦,他才永远都是那个应玦,重情重义,敢爱敢恨,心地仁善。
这些印在骨子里的东西,不管是被欺骗、被操控,还是经历生死,都是不会改变的。
池簌搂在应翩翩肩头上的手不禁微微一紧,低声道:“原来是这样。”
他心中感动,声音里也不免充满了缱绻之意,但其他话却笨嘴拙舌地说不出来了,默了一默,才又说道:“你放心,病已经不要紧了。”
“之前我会因为病重垂死附到了韩小山身上,就是因为自从杀了我师父之后,经常彻夜难眠,再也无法安枕,所以精力耗损直至枯竭。可是自从遇到了你之后,我发现我居然能在你的身边安安稳稳的入睡,其实当时我颇为诧异。”
“原来我这样的人竟也配有情,也会动情。原来并不是冷硬着心肠,不讲情爱才能不受伤害,心里能有一个惦记的人,那才是最快活的。”
池簌微笑着说道:“自从遇到你之后,我觉得非常喜悦。有你在身边的每一天,我都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的日子,心头再也无憾无惧,自然不会难眠。”
他的笑容十分温暖,让旁观者看在眼里,都仿佛能够体会到池簌此时心中的满足与幸福。
应翩翩性情狂傲,甚少妄自菲薄,可有时候看到池簌,也还是令他忍不住会产生一种十分惊讶的心情——
我竟然可以给一个人带来这么多的开心吗?
“阿玦,你放心。”
池簌抱着应翩翩,说道:“不管你软弱还是狠心,不管你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能够明白,也一定会陪在你的身边,尽一切力量支持你。总有一天你会觉得那些人和事情早已过去,不值一提,而我们现在的日子,以后才会长长久久。”
应翩翩抬起手来,用力地回抱了池簌。
他的脸埋在池簌的怀里,感受到对方温暖的体温,心中的怅惘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重回而来的冷硬与锐利。
他不会软弱,也没有资格软弱,一路行到如今,只有勇往直前。
回去之后,他会立即派人查实傅英所说的话,一旦找到相关证据与人证,就可以先为父亲澄清名声。
下一步,就是找到那名害死父亲的凶手。
——千刀万剐,血债血偿!
*
刑部的人发现,自从应翩翩探望过傅英之后,傅英就好像疯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般精明狡猾,而是每日痴痴怔怔,只是缩在角落里面自言自语,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有的时候,他情绪激动起来还会何人吵架,或是激烈抗辩,或是抱头求饶,不时发出令人惊悚的惨叫声,仿佛在遭遇什么酷刑似的,简直就仿佛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当中一样,看起来十分诡异。
但傅英也并非完全失去了意识,他每天也会有一些时候是清醒的,可以进食入眠,勉强维持生命。
但是这清醒持续不了太多时间,反倒让傅英更加害怕会进入噩梦之中。
在梦里,他不光要忍受别人的唾骂白眼,一次次被揭穿阴谋的恐惧,还有残酷的刑罚与殴打,永远也无法看到止境。
他也趁着这个机会向狱卒恳求过,希望他们再把应翩翩叫过来一次。
可应翩翩的身份可不是狱卒能够随便接触的,又是人人皆知他跟傅英有仇,就更加不会大着胆子给自己惹这种麻烦,所以都对傅英的要求不予理会。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傅寒青前来探望傅英。
傅寒青这些年来到底军功赫赫,没了侯爵还是将军,不可能跟傅夫人一样受到驱逐,狱卒最后还是把他给放了进去。
傅寒青看到傅英的样子,也是吃了一惊。
他是刚刚才回到京城的,应翩翩的那一刀虽然没有让傅寒青经历性命之危,可是他身心俱伤,又失去了主角气运,在路上大病一场,就耽搁了行程。
这些日子的一切事情,也都是他通过下令来指挥自己的手下去办,也得知了不少消息。如今傅寒青到了京城,身体稍好,立刻便来到刑部来探望傅英的情况。
傅寒青赶得不巧,他过去的时候,傅英正好已经又一次沉浸在了噩梦中。
这回,是他将应钧推下山崖,夺了应钧的战功,一时间人人称颂,加官进爵。
正是最为得意之时,应钧却突然死里逃生,被人从悬崖下面救起,回到了京城!
傅英被当众揭穿,尚未好好享受顶峰的荣耀就已经跌入了谷底,所有人脸色一改,对他指责唾骂,甚至有情绪激动的还上来拳脚相加。
傅英一开始情绪十分激动,还在拼命辩解,说那些事并不是自己干的,但被打了一顿之后,他意识到辩解不成,也恼羞成怒,破口大骂起来。
傅寒青进去的时候,恰好便听见傅英怒声说道:“……就算应钧是我害的,那又如何?这一仗要是换了我来打,同样能赢,凭什么偏偏就是他来当那个大将军!上天不公,我若不争不抢,又如何崭露头角,他能被我算计住,就证明心机谋略并不及我,我有什么错?!”
这是傅寒青头一次听到傅英明明白白将自己对应钧的嫉恨说出口。
同傅寒青一起进来的,还有刑部的几位官员以及宫中派来的禁卫,其中也有和傅寒青关系不错的,见状也觉得他摊上这样一个爹十分倒霉,不禁目露同情之色。
“傅将军,你也听见了,你这父亲几日之前神志失常,就成了这个模样,日夜大骂不休,也说出来了自己做过的不少事情……我们一开始不信,便派人记录下来,一一验证,其中一些对不上,但他说的很多也确实是真的。唉,实在是……”
对方没有再说下去,摇了摇头。
但谁都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傅英平日最是道貌岸然不过,背地里竟是恶事做尽,实在令人不齿。
别的不说,他甚至连亲生儿子都给坑的不轻,因为私心里想要报复应钧的儿子,又要把人给控制在手心里,竟然想出了将应翩翩与傅寒青撮合在一起的损招。
结果到了如今,反倒是应翩翩看清一切,先一步抽身而去,倒是留下傅寒青愧对于他,又不能忘情,听说为了应玦神魂颠倒,茶饭不思,已经到了难以自拔的程度。
今日一见,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果然十分憔悴,但人家应大人遇上他们父子又何尝不倒霉?任谁见了都得叹息一声作孽。
傅寒青面无表情地听他们说着傅英交代出来的恶行,心中也无愧疚,也无惊讶,只有一片近乎冷漠的厌倦。
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令他的情绪剧烈起伏了,他自己心里清楚,当应翩翩那一刀捅下来的时候,他这一生其实就已经结束了。
在原来那本书的剧情里,设定给了他一个男人最圆满的一切,赫赫战功,仰慕爱戴,高官厚禄,娇妻美妾,他好像什么都有了,但其实从未看清过自己真正想要的。
而当他终于觉醒,弄明白了自己所求的到底是什么,却早已注定毕生都无法得到。
他现在还有什么可在乎的?什么都没了。
但他得活着,因为他欠了生养之恩,所以还得同傅英一起赎罪,照顾奉养母亲。
他也欠了应翩翩太多,曾经跟对方承诺过,要助他实现所愿,护他一世无忧,虽然应翩翩不稀罕,傅寒青也是要做的。
这一生,也就是这样了。
他正想说请这些人稍作回避,自己要跟傅英单独说一说话,傅英便猛一激灵,清醒过来了。
傅英此时所用的,是应翩翩特意向系统兑换的剧情体验卡。
跟应翩翩当初是直接被拉到原书里身临其境看了一遍剧情不同,剧情体验卡可以根据人物在进行体验时的各种意念选择生成千万种不一样的剧情,如同每一世真实的轮回一般,让人进行体验。
傅寒青不再是主角,身上的气运消失,作为他父亲的傅英也同样失去了庇护。
没有了那些好运气,他每一回的阴谋算计最后往往都会被人拆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所有渴望的东西失之交臂,即将到手的功名利禄转眼成空,而迎接他的只有众人的嘲笑和谩骂。
每一段剧情过后,会有一小阵时间是清醒的,傅英甚至觉得,自己能够安安静静地待在牢房里,都是一种难得的厚待了。
可是他睁开了眼,却猛然发现傅寒青就在自己跟前,用一种颇为复杂的目光看着自己,而他的身后还有不少人。
“傅英,你终于醒过来了?”
昏沉恍惚中,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冷冷地说道:“当年骑射大赛,有人为了拔得头筹,怕自己及不过我的箭术,在我饮食中下药,害得我错过比试,被继父厌弃逐出家门。这个元凶我寻了好久,但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是你。”
“可那时我的机会被你毁去,如今我进入刑部,你却沦为阶下囚,可见报应还是不爽。”
傅英低着头,一个字都没有说。
噩梦中的剧情与可怖的现实终于重合在了一起,他像一只被剥去人皮的妖物,彻彻底底原形毕露。
傅寒青淡淡地道:“请各位容我单独跟他说几句话吧。”
等到那些人出去之后,傅英一把抓住了他,什么寒暄也顾不上地说道:“应玦呢?他有没有来!”
傅寒青道:“他为什么要来?”
“他问我的那截钢线,我愿意说了,就在我书房中那排立架的第二层暗格里,用一块白色的帕子包着,你去拿了给他,你就说让他放过我!”
傅英抓紧了傅寒青的手臂:“他知道什么意思,你去和他说!”
傅寒青低声道:“万一你的话对他不利怎么办?”
傅英怒道:“我都已经被关在这里了,还能如何对他不利?!我有多少筹谋是为了你,你连这点事情都不愿意为我做吗?!”
“是的,我不愿意。”傅寒青将他的手拉下来,淡淡地说,“或许你说的是真的,但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人会信你了。”
傅英拼命地抓着傅寒青,却还是被他一点点推开,傅英不禁吼道:“我不管别人,你得信我,我每天都在被他折磨,我——”
傅寒青看着傅英的眼睛,很慢很慢地站起身来,低声道:“父亲,我是你的儿子,这么多年的纠葛,咱们都欠了人家的,受什么痛苦折磨,也是应该应份。我不会不管你,你有什么不甘怨恨,都冲着我来吧。”
“阿玦现在过得很好,不要再打扰他了。东西我会去找了给他,但我不会替你向他传话的。”
在傅英不敢置信的目光和大声叫嚷中,傅寒青豁然转身,大步而去。
第126章 枯骨两何如
自从知道了父亲的死因之后, 每每夜深人静时,应翩翩时常会忍不住去想,他临死前, 心里会在想什么。
可惜想来想去,有无数种可能,却终究是不得其解。
他唯一可以确定的一件事,就是如果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应钧一定还是会选择站在长雄关外, 迎接他一生中最后一场的战斗。
因为他少年成名, 功绩彪炳, 战无不胜, 却不是求家财万贯,亦非盼青史留名。在无数次的厮杀中, 没有人能够预测到自己的输赢、生死,每一回骑上马, 举起剑,或许下一刻面临的都是无情的死亡。
奋勇迎战,只因心许家国,身不足惜。
故而戎马一生, 未能死于沙场,难言死得其所, 然不憾于天,不怨于人, 虽临险地, 大志未夺, 纵身无完骨, 却有何加哉!
这位将军, 生前万人敬仰,死后满身污名,到如今,他身上的冤屈终于由他的儿子洗涮干净,还了一份清名。
应翩翩通过多方调查,总算找到了几名能够分别证实傅英说法的人证。
有人是当时跟在傅英身边的侍卫,有人是觉得应钧话中并无寻死之念的老兵,还有人注意到了傅英言行之间多有矛盾之处,当时却不敢说出。
这些人的供词再与傅英的讲述一一对应,终于证实了应钧当年其实已经想好了反败为胜的良策,可惜为奸人所害,功亏一篑。
应钧当年便在民间多有崇拜者,如今有了朝堂对峙,当众正名,也再次掀起了一股纪念他的风潮,百姓们甚至自发为应钧修建了庙宇,上香叩拜。
几日之后,圣旨颁下,皇上追封应钧为义勇辅国英济大将军,加封一等公,为其修庙祭拜,列入忠义传。
同时,又令镇军将军傅寒青即日启程赴往边关,镇守西戎与大穆之间北侧交界处的邙阳山山脉,无诏不得回京。
其父傅英因傅寒青愿承其罪,又配合为应钧正名,免于一死,贬为庶民,发往赵县修建西皇陵。
关于这样的处罚,人人心里有数,皇上看似宽恕了傅英,但他本来也是一个疯疯癫癫的废人了,生与死没有什么区别,将他与傅夫人留在京城附近,反而成为了控制傅寒青忠心戍守边疆的人质。
皇上这是要彻底榨干傅家的最后一点利用价值,这样的处置,基本也宣告着五皇子基本上与帝位是无缘了。
看来经过这段时间的冷处理,皇上也对于继承人一事再次进行了深思熟虑。
他不光考虑到五皇子的性格过于激进,也看到了傅家的张扬和妄为,这样的外戚一旦得势,极难掌控,也终究让皇上打消了扶持黎慎韫的心思。
天气已逐渐转凉,傅寒青启程的那一天,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秋雨。
傅寒青纵马在京城宽阔干净的街道上驰过,细雨如丝,晶莹地缀在衣上发间,却未减去街头的繁华烟火,人流如织。
但日后,就是边关大漠,黄沙飞天了。
他并无留恋,只是心中有憾。
到了巷子的拐角处,傅寒青勒住马,向着前方望去,督公府那两扇熟悉的大门紧紧掩着。
他仔细地看着这座府邸,像是想把它的样子都牢牢刻入心中,不知道等了多久,又听见一阵马蹄声响,是应翩翩和池簌并辔而来,看起来有说有笑,神情极是亲密。
傅寒青看着两人一时先没往门前去,下了马站在石狮子的后面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而后池簌笑了起来,见旁边无人,凑上去轻吻了下应翩翩的面颊。
应翩翩也不躲,反而对他勾了勾手指,池簌便很听话地把头伸过去了,结果被应翩翩冷不防照着脑门拍了一下,发出“咚”的一声响。
应翩翩笑道:“想得美,走吧!”
傅寒青在旁边看着,唇角也跟着轻抿了一下,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另一头的池簌亦在含笑。
傅寒青怔了片刻,见池簌离开,应翩翩似乎要进门了,连忙鼓起勇气,下马追了过去,高声道:“阿玦!”
应翩翩回过身来,见是他,皱了皱眉,加快脚步就要回府,被傅寒青抓住了手臂。
周围顿时一片出剑的声音,应府的侍卫看着这个有前科的混账,立刻一起拔剑,将他围在了中间。
“大胆,放开我们家少爷!”
傅寒青不理会他们,只低声对应翩翩说:“我父亲说要给你钢线。”
应翩翩面无表情,先是挣开了傅寒青的手,而后对着应家护卫道:“都先下去吧。”
那些人不放心,但看应翩翩皱起眉头,还是无可奈何,只好行礼退下,但还是远远地看着。
应翩翩这才道:“替你爹带话来的?行,说罢,他又开了什么条件啊?”
傅寒青道:“我没想给他带话。”
他探手伸入袖中,拿出一块白色的手绢,直接当着应翩翩的面打开,露出了包在里面,上面还沾着斑斑血迹的铜线。
“我父亲说这样东西放在他的书房中,让你去取,我怕他又有什么心思,或者在那里放了什么机关,便去家里取了一趟,目前看来应该是安全的。你……有用吗?”
应翩翩顿了片刻,看着傅寒青手里的东西,目光莫测。
傅寒青便明白过来,将手绢连同铜线递到了应翩翩的手里,说道:“那你拿着。”
说完之后,他不敢再有多余的话语,否则只怕自己不舍离开,于是轻轻打了个唿哨把马叫来,挽住马缰准备离开。
应翩翩微顿,说道:“多谢……保重。”
傅寒青的手猛然一颤,回过头去,隔着马驹看向应翩翩,见对方目光明澈,眉眼间一如当年。
傅寒青突然意识到,他说出这句话,就是要永远将过去的一切都放下了。
“不用谢,这本来就是我应该为你做的。”
他含笑,心中说不尽的哀伤:“以后好好保重,不会再有人来烦扰你了。以后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可以随时托人捎信,我在所不辞。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我欠你。”
他一顿,又道:“你能不能不要——”
应翩翩道:“什么?”
傅寒青将到了口边的“忘了我”三字咽回,露出一抹怜惜中带着温情的笑,说道:“没什么,走了。”
他再次深深看了一眼应翩翩的脸,豁然转身,扬鞭纵马,再不回头。
马蹄如飞,载着他越去越远,傅寒青的脸上滚下了两行热泪,散在风中。
阿玦,愿你从此以后,再无磨难,和你喜欢的人白头到老,自在无忧。
他默默地将这句话,在心里念了一遍又一遍。
*
初秋时节,天气转凉,虽然午后阳光明媚,但在外面吹拂的风,终究还是有些冷了。
皇帝批完奏折,站在庭院里,只感觉冷意浸骨,不用他多言,钱公公已经识趣地取来了一件斗篷,披在他的肩头。
他弓着身子,轻声细语地说:“陛下,起风了,回吧?”
皇帝道:“梁王还在外面跪着要见朕吗?”
钱公公低声道:“是,已经有两个时辰了。”
他现在伺候的越发精心了,因为作为皇上的贴身近侍,就在这两年,钱公公已经能够敏锐地感觉到,这位幸运的帝王正在开始渐渐走向苍老。
也变得心软。
“两个多时辰了。”
果然,听了他的话,皇上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道:“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受过如此的冷待,如今只怕也是因为朕对傅家的处置被吓怕了。”
如果就私心来说,钱公公并不喜欢黎慎韫。这宫中的每一个人几乎都对性子阴郁古怪的五皇子又敬又畏。
想的长远些,如果日后是黎慎韫掌管了这座宫廷,那么恐怕他们所有的人都要追随先帝殉葬去了。
但钱公公到底擅长察言观色,只听皇上的语气,便知道他疼爱了黎慎韫那么多年,跟淑妃之间也多少有些情分,是不可能就此将他们母子两人彻底厌弃的。
之前傅家势大,又有傅英这般野心勃勃,急功近利,难免让皇上觉得他心机太深,也对黎慎韫母子生出了忌惮防备之心。无论何时,那把龙椅最重要,为保安稳,自然要对这些人进行打压。
但如今傅家彻底倒了,黎慎韫母子势单力薄,没有了威胁,皇上心中便又对他们怜惜起来,这种时候他只需要得到别人的赞同,是绝对不能违逆皇上的意思说话的。
于是钱公公轻声说道:“陛下说的是,您已经很久没有召见五殿下了。这一阵他谨言慎行,性子仿佛也变了不少。”
皇上微叹一口气,说道:“让他进来吧。”
钱公公低声称是,出去传召,不多时,黎慎韫便脚步有些蹒跚地被带了进来,向皇上跪倒行礼。
“儿臣见过父皇,父皇圣福万安。”
他的额头重重触地,肩膀颤抖不已,情绪十分激动,竟然一时无法直起身子。
皇上凝视他片刻,心中也不免感慨,缓和了声音说道:“起来吧。”
黎慎韫低低应了一声,站起身来,低着头规规矩矩地站在皇上面前,与以往亲热随意的样子大为不同了。
皇上打量他片刻,说道:“你最近有些清减了,可是病了?”
黎慎韫说道:“多谢父皇关心,儿臣无碍,只是前些日偶尔感染了些风寒,已经痊愈了。”
皇上点了点头,又道:“那见过了你母妃没有?”
黎慎韫说道:“儿臣不敢擅自入宫。但听闻宫中传来消息,母妃那边也应该是安好的。”
他这么一说皇上才想到,自己上次宫宴上曾经下旨申斥过他和黎纪,令两人无诏不得入宫。
但黎纪只老实了半个多月,便撒娇耍赖的向他求恳,也没有守着这道规矩,可儿子终究与女儿不同,他心中的顾忌更多,也就更难以宽纵,黎慎韫是万万不敢不听话的,想必他们母子之间已经许久未见了。
皇上想到此处,不免叹了口气,说道:“一会你还是去看看你母妃吧,她应该也很想你。”
黎慎韫猛然抬头,面上露出了惊喜之色,眼睛也有些红了,连忙说道:“是,儿臣谢过父皇。”
他哽咽道:“儿臣之前骄纵轻狂,言行无状,实在大错特错,让父皇如此费心,是儿臣不孝。”
皇上道:“朕那样处置傅家,你不恨朕吗?”
黎慎韫摇了摇头,说道:“儿臣自小一直以为舅舅是位仁厚正直的长者,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还有那么多的心思。那些事情一出,儿臣也是大吃一惊。他是罪有应得,能侥幸留下一命已是万幸,若不是父皇顾忌儿臣和母妃,也不会对傅家手下留情,怎么能怨怪父皇。”
这样想来,其实他也是受害者,傅英那种自私之人,看起来好像鼎力支持黎慎韫这个外甥,但实际上又何尝不是利用黎慎韫的身份巩固自己的地位?
黎慎韫如今也算是被他这个舅舅害了,以前他做的事情,多半也是傅英从背后挑拨的。
皇上凝视了黎慎韫一会,缓缓说道:“朕不知道你这番话中有多少真心,但如此看来,你经过此事确实懂事了不少。这些儿子中,朕从小最为宠爱你,其中固然有你母妃和你二哥的缘故,也是因为你是朕众位儿子中最果断有魄力的一个,所以朕难免寄予厚望。你大哥性情中庸,在这方面却不如你。”
黎慎韫不知道皇上突然拿他跟太子相比是什么意思,面上不动声色,低声说道:“儿臣惭愧。”
皇上道:“太/祖嫡系原本只传了两代,朕又是旁支宗室上位,能够坐到这个位置上,本来就是因缘巧合。如今朝堂之中,世家林立,形势错综复杂。朝堂之外,异邦虎视眈眈,西戎更是狼子野心。”
“此时若是建国初年,或许还能兴战,彻底扫除这些隐患,但如今一切尚在动荡之中,只怕无论哪一方多做了什么,都会打破这种平衡,反倒成为千古罪人。所以朕不敢妄动,只能尽力周全,好歹保了这些年的平安。”
他看着黎慎韫说道:“你的性子,却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黎慎韫刚刚有些躁动起来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他从刚才开始一直毕恭毕敬,此时方有了开口的冲动,可皇上却似乎有些乏了,闭目挥了挥手,说道:“只盼你能听懂朕这一番话。去吧,朕也乏了,你去看看你的母妃,过些日子朕便恢复了你的差事。”
黎慎韫顿了顿,终究什么也没说,行礼告退。
钱公公在旁边听着,却是暗暗心惊。
当年皇上会立太子,并非是对于太子最为宠爱满意,而是他登基时唯有这一子,为了巩固社稷,也不能让此位空悬。
直至后来黎慎韫出生,傅淑妃的出身本来就比皇后高贵,一直颇得圣心,黎慎韫又从小机灵讨喜,皇上对他的宠爱一直在太子之上,而对于那个位置的决定也始终在动摇。
这一点大家都心照不宣,但却没有人会挑明。
不过今日皇上对黎慎韫的一番话,其实就已经等于告诉了他,不要再肖想皇位,日后老实本分地做人,也一定不会被亏待的。
之前那些事情,终于让皇上彻底下定了决心。
但黎慎韫心高气傲了这么多年,一向不把太子放在眼里,兄弟之间的矛盾已经极深,他又能够接受吗?
目前从表面看来,这一段时间皇上对他冷待,又失去了强大的母舅支持,黎慎韫似乎折了心气,也认命了,如果是那样的话,当然最好不过。
可他又真能做到吗?
黎慎韫略去淑妃宫中坐了坐,没说什么话,就回了府,他府上的谋士陈青就匆匆迎了出来,问道:“殿下,如何?”
黎慎韫冷笑了一声,说道:“还能如何?傅家有功,便需担心外戚弄权,功高震主,傅家有过,便是我唆使安排,存有异心。左右根本便在于父皇根本就对我从未属意过罢了,只是以此为由摆布人心而已。既如此,我又何须做那等卑微乞食之态?”
黎慎韫正在气头上,陈青连说了好几声“殿下息怒”,“请殿下谨言”,他才停下了,示意书房的位置:“进去罢,本王有事情要吩咐你。”
陈青和黎慎韫的另外几名谋士随着他一起进了书房。
黎慎韫道:“傅英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其中一名蓄着长髯的中年文士躬身回道:“殿下,他最近的疯病似乎愈发严重了,每日哭叫不止,经常对着虚空惊恐求饶,清醒的时候也越来越少。属下偷偷找人给他瞧过,但那些大夫们也都束手无策。”
黎慎韫沉吟道:“看来是当真治不好了。”
“殿下,那我们接下来应该……”
黎慎韫随手取下一柄挂在墙上用于装饰的匕首放在手中把玩,冷笑道:“本王真的很奇怪,傅家那座府邸中,到底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还是那些吃的喝的有问题,怎么里头住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疯?”
“先是应玦,然后傅寒青,现在又到了他了。他们要是给我疯的像应玦那样有种也行,傅英整日里胡言乱语,总有一天,本王的秘事也会被他全都抖落个干净!”
他语气中的杀意让几名下属都是心中微震,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您的意思是——?”
黎慎韫将手一松,那柄匕首直直下落,插/入桌子当中,他似笑非笑地说:“你说呢?”
他竟然连亲舅舅都要除掉了。
“可是……傅英他到底是傅将军的父亲,此事若是被傅将军知晓,难免会对殿下心存埋怨……”
黎慎韫似笑非笑地说:“埋怨我做什么?我可没说要杀他爹,难道你不知道傅英活在这世上,最拖累的人是谁吗?”
当然是傅寒青,要不是还得顾着这么一个父亲,就算他失去了主角光环,不能再像以前那般当个百战百胜的战神,也总归是少了许多限制和顾忌。
“这世上最疼爱孩子的,终究还是亲娘啊。”
黎慎韫仿佛感慨一般地说道:“我那位叔母,嫁到傅家这么些年,也算是一心一意,贤良淑德,如今听说她依旧会每日给舅舅送饭,实属难得。可是这天底下啊,要说最疼孩子的,还是娘了。”
他看向眼前的手下:“你说,是自己的儿子重要,还是自己的夫君重要?”
那人立刻恍然:“属下马上就将傅将军在边关的情况透露给傅夫人。”
至于傅寒青的真实状况如何,便不重要了,只要让傅夫人知道,他是因为父亲的拖累,处处遭受委屈,仕途也不得发展,就已经足够了。
黎慎韫点了点头,又抽出一封信来,递给陈青,说道:“再把这封信给皇叔送去,就告诉他,我想好了。”
陈青的手一颤,躬身领命。
黎慎韫派出去的手下未说虚言,傅英用尽了所有的办法,也摆脱不了那些可怕的幻觉,而且幻境中的内容,变得越来越可怖,越来越混乱。
他眼前诸般场景交错,时而鲜血四溅,时而四面重围,时而人人唾骂,时而刀风剑雨……从身到心,各种的痛苦加身,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早已经忘记了一切的尊严和体面,不顾形象的大声尖叫,抱头鼠窜,跑着跑着,眼前忽然出现了他曾经住过的营帐。
傅英一头躲了进去。
身边的危险稍阻,他却看到那营帐正中的帅椅上坐着一人,甲胄加身,手中按剑,正对着自己怒目而视。
他一看见那人的面孔,不禁一惊,正要转身而逃,对方的眼中却猛然流出两行血泪,举剑向他迎头砍下:
“我视你如兄弟,你缘何污蔑于我,谋害我子?!”
那柄剑砍在了他的头顶上,冰冷的剑锋斩断头骨。
傅英“啊”地一声惊叫,仰身闪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全身剧痛,猛然惊醒。
睁开眼,傅夫人正拎着食盒站在他的面前,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他。
傅英这才惊魂稍定,抬起手道:“你扶我一把。”
傅夫人走上去,将他扶了起来,把食盒放在他面前,低声道:“吃吧。”
傅英一直是这幅样子,两人都已经习惯,关于他的状况也没什么话好多说的,要不是趁着清醒过来赶紧进食,一会他就吃不上了。
这些天,傅英每天清醒的时间很短,都是只能吃到一顿饭的。
傅英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饭菜,现在家中早已没有了下人,傅夫人的手艺说不上好,但也不算太差,以往他从来不屑一顾的饮食,如今也变得无比美味起来。
不得不说,应翩翩这个法子实在狠毒,傅英每日在幻梦中体会人世间的种种痛苦,生不如死,可是这清醒过来的一时片刻,却又让他无比留恋,毕竟那么多的恶意中,还有人对他不离不弃。
曾经他觉得应钧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为人不够狠辣,胸中亦无大志,如今方眷恋起了这等家常的温馨滋味。
如果……如果能离开这里就好了。
他如今已经形同废人,想必也没人会同他计较。应钧的冤情已经澄清,应翩翩也一心想让梦境折磨他,应该也不会再多做什么,只要傅寒青多立一些战功,把他接出去安置应该也并非不可能。
他别的什么都不要了,只要还能活着,只要还有口气,总也是赢了死人的!
傅英囫囵将饭菜吞下去,一抹嘴,对着傅夫人说道:“想办法给寒青送个信,叫他……”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瞪大了眼睛,全身猛然抽搐起来,只觉得浑身发麻,腹痛如同刀绞。
“我……我怎么了?大、大夫,帮我去请大夫……”
傅英拼命挣扎,傅夫人只是不动,极度的痛苦中,他突然明白了什么,眼中透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是……你?”
“不是我……不、不,是我干的!可是我没办法,你活着,寒青怎么办,我怎么办?!我们都会被你拖累的!!”
傅夫人一边害怕地站起来,一边语无伦次道:“我也不想这样,但你别怪我,你死了别找我,你、你、你——啊!!!”
她说到一半,看见傅英猛然伸出一只乌青的手来,似乎想要抓住自己,再也忍受不住心中的惊骇与慌乱,拼命尖叫起来,夺路而逃。
傅英目眦欲裂,在地面上不断翻滚,可是别人即便听到动静,也只以为他又发疯了,根本不会过来查看。
他毕生算计,汲汲营营,最后却被自己的家人们当成了拖累,在受尽折磨之后,死在了破旧阴湿的茅屋中。
第127章 此际情萧索
黎慎韫通过使用手段挑唆傅夫人毒死了傅英, 彻底解决了傅英这个有可能拖累自己的后患,傅英死的无声无息,并未引起半点波澜。
这个消息甚至许久都没有传到边关去,可谓是算计半生, 凄凉收场。
不过皇上最后对傅家这般处置, 其实也并不是完全因为黎慎韫或者傅英作恶的缘故。
傅寒青到底也是一代名将, 战功卓著,皇上之所以派遣他前往西戎, 实在是这件事乃必要为之。
这一年不光各地受灾, 而且朝堂的局势也是风起云涌,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年。
自从大穆与西戎休战之后, 双方休养生息, 西戎也难得派遣了使者前来朝贺皇上的生辰, 看起来仿佛两国关系缓和, 但实际上内里的火/药味却半点不减。
西戎人这一次的前来, 明显不是为了修复关系, 而是存着试探和震慑之心,他们屡屡挑衅, 若不是最后日渥败于应翩翩之手,令西戎那边大出意外, 折了士气, 只怕还要更加嚣张。
应翩翩被傅寒青带走了这么长的时间, 他本来以为等到自己再回到京城,西戎那帮人怎么也应该启程回国了。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对方派遣来的两名王子和一位公主竟然一个都没走, 依然待在京城里。他们甚至还邀请了其他几位使节一同留下交流, 并游览京城, 体味此处的风土人情。
这举动实在有些奇怪,但不管大穆人再怎么不欢迎,总也不能将这些远道而来的使者们驱赶出去,也只能一方面令西厂派人暗中监视,明面上也有礼部的官员对他们进行招待。
不过就在应翩翩回京的第二天,这些举动便有了答案。
——西戎王竟突然毫无征兆地兴兵,不吭一声地吞并掉了旁边的北狄部落。
这一举动使得北狄几个部族中的族人们全部流离失所,像是猪羊一样在草原上遭到驱赶。
大片的土地归为西戎所有,那么西戎与大穆北侧国土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也就彻底消失了。
消息传到京城之后,不管是穆国人还是其他属国的使者们,无不惊诧万分。
北狄的使者几次向皇上哭诉,希望皇上能够为他们的百姓做主,向西戎讨回公道,令皇上头疼万分。
傅寒青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被派往边关的,有他在那里震慑,能够稍微让西戎人有所忌惮,不至于吞并了北狄之后,直接再次向穆国兴兵,发动又一场战事。
随即,皇上也紧急召见了日渥和左丹木,询问他们西戎再次兴兵,又是意欲何为。
两人留在这里,显然对这番情况早有准备,甚至他们就是等着皇上来问这句话的。
日渥很快做出了回答。
据他所言,草原上在今年的夏天也受到了灾害,水草不足,牧民们的牛羊如果找不到足够的草料,便只能饿死,所以他们向北狄的方向扩张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但如果皇上执意说情,西戎也只能忍痛再重新让出一半的土地供给北狄的百姓们居住,同时希望皇上能够帮助西戎人渡过难关,每年向他们供给一批金银食物。
这话说来好听,实际上他们正是以北狄作为要挟的筹码,想要求大穆重新恢复对西戎的岁赐。
这岁赐在之前曾经由大穆供给西戎多年,还是后来应钧接连破敌之后,这个不合理的规矩才就此中断。
如今对方旧事重提,显然又想要一步一步地试探大穆的底线了。
对此,皇上自然是不愿意的,但相比之下,他更加不愿的是再次动武,打破近年来的平静。
于是皇上召见群臣商议此事,提出是否要向除了今年受灾的各郡县之外的富庶之地多征半成赋税,以此对西戎进行供给。
同时被提议要前往西戎送出这些岁赐的使者,就是应翩翩。
可想而知,这个方案一经提出之后,顿时令朝堂上的群臣们议论不休。
西戎实在是贪得无厌,这一招使得太过卑鄙。
他们表面上派出使者,做出一副想要求和的假象蒙蔽众人,实际则筹谋已久,悄悄调兵,一举拿下了北狄这块大穆北侧的屏障。再假装通情达理,将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一半,然后用这点残渣和大穆谈条件。
眼下皇上则处于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
对方提出这些索要财物的要求,若是给,朝廷的颜面不存,但若是不给,也有难处。
一方面这显得大穆无力庇护自己的属国,北狄情急之下有可能会彻底投靠西戎,而其他小国和部落见状,也难免心生倒戈的念头,这反倒会更加壮大西戎的实力,另一方面,也给了西戎就此兴兵的借口。
双方争论不休,皇上的想法也正如他一开始同黎慎韫说的那样,倾向于维持目前的稳定局面,不兴战事,向西戎妥协,顶多是商谈一下这些岁赐的数额。
这也是他想派应翩翩作为使者前去的原因。
应翩翩作为当朝状元,口才出众,再加上之前以应钧之子的身份打败西戎王子,更加能够对对方起到震慑作用。
如果他负责前往谈判,可以减少一些岁赐的数量,也算是为大穆挽回了一些面子。
“应卿,如果朕欲令你作为使者随同日渥和左丹木等人前往西戎谈判,你意下如何?”
于是在大臣们的争吵中,皇上冷不防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他既然如此说,大臣们便都已经明白了皇上心中的倾向,纷纷闭上了嘴不再争论。
但有些人的表情仍然是十分不平,杨阁老甚至连脖子都红了,但另外一部分人却暗暗松了口气,就等着听应翩翩答应下来,然后大势便可定下。
然而在这么关键的时刻,一向十分机灵的应翩翩却沉默了。
皇上微微皱眉,但到底是有事情要派遣他办,于是和颜悦色地又询问了一遍。
谁想到应翩翩却拱了拱手,低声道:“陛下,恕臣难以从命。”
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时候也不是第一回 了,但在这等朝廷大事上面如此强硬,还是让众人诧异不已。
皇上皱起眉来,沉声说道:“应玦,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应翩翩缓缓地道:“是。”
“臣之前曾经被陛下派往衡安郡,亲眼在那里看到了饥民们民不聊生的惨状,虽然陛下仁慈,已经免去了衡安郡今年的税赋,但百姓之苦亦不止在此一处。”
“若要向其他富庶之地征税,富庶的也不过是当地的商户世家,百姓们的日子远未到家家户户廪实充足的地步。再加重赋税,只怕会让那些地方也变得民不聊生,一旦遭遇灾难,根本连抵抗的能力都没有。”
“更何况西戎贪得无厌,陛下满足了他们一次,他们下回只会要的更多,年年如此,钱粮又从何来?届时若从国家内部爆发动乱,后果只会更加严重,是故臣并不赞成对西戎妥协。”
应翩翩不说则已,一说就丝毫不留情面,被他这样直白地戳中心事,皇上不禁大怒。
他喝道:“此事应该如何做,应是朕来决定,而不是你在这里指手画脚!朕只问你,如果真要派遣你护送这批东西前去西戎,难道你还要抗旨不尊不成?!”
这次的议事主要是一些实职的文臣以及宗室,应定斌和池簌都不在场,众人被皇上的怒气吓住,一时无人开口。
应翩翩感觉到身后不知道是谁正在拼命拽自己的衣袖,知道是在劝他服软。
他也知道,这种坚持对自己没有好处,而凭着他的头脑,顷刻之间就可以想出无数种认错或者歌功颂德的话语来说,让皇上熄灭怒火,重新和颜悦色。
然后接下这个任务,以他的口才,不用费太大力气就能达成目的,回来之后受到嘉奖,加官进爵,指日可待。
但此时此刻,应翩翩并不想这样做。
正如他之前对池簌所说的话那样,在刚刚重生时,应翩翩满心都是仇恨,急于挣脱所有的束缚,斩去所有的牵绊,做一个世间的孤魂,谁也不去在意,任性地去做所有自己想做的事情。
可是,人终非木石之心。
他发誓不受束缚,重生以来,他每一次做出的决定、说出的话,全都是在执行他自己的意志。但他想做的事情却改变了。
除了要复仇,要追求前程之外,还多了很多其他的东西。
应翩翩在意他的父亲,想奉养父亲颐养天年,为他养老送终;在意池簌,想与池簌白头偕老,让他从此以后不再孤单。
去衡安郡赈灾的时候,应翩翩看到世间百态,民生疾苦,他也不知不觉地想让那些可怜的百姓们过得更好一些。
他走到军营中去,想要调查父亲的旧事,也遇上了父亲留下来的昔日战友。那些人忠心耿耿地守护着他们的信念。
年轻时,他们也曾经为国争战,满身伤痕,可直到如今日渐迟暮,他们并没有享受到应有的待遇,生活的依旧失意困苦。
要出头,除非是长官立下大功,才能提携下属们跟着升迁。
那些军饷和灾款到底都流进了谁的腰包?大穆是他们的国家,明明应该庇护自己的子民,却为什么要让本国的百姓们吃不饱肚子,却反而去给野蛮凶悍的仇人们提供足够的粮食?
这些事情不是没有人在意,就像也不是所有的地方官都会像洪省、魏光义一般中饱私囊,将百姓们置于不顾。
方才在朝堂之上,杨阁老等大臣也与那些主张增加税赋的人们争得脸红脖子粗。
可是这样的力量终究是微弱的,大势之下,根本的国力难以改变,大多数的人还是只能选择明者保身,顺其自然。
作为一个人,他们的做法是明智的,可是站在朝堂之上,这又如何算的上是一名好官呢?
应翩翩沉默了片刻之后回答道:“若陛下有命,臣不敢不从,只是臣心中并不赞同此法,不知要如何做才是。只怕即便是去了西戎,也难以达到陛下所愿,只好尽力而为。”
应翩翩这话说的几乎要有示威的意味了,意思大概是说你是皇上,你让我干的事我不能不干,但是干好干坏还是由我说了算,我心里面不乐意办砸了,你也不要怪我。
此言可谓是大胆之极,皇上勃然大怒,用力在案上一拍,呵斥道:“狂悖无礼!”
他很少如此震怒,应翩翩直接跪了下去,俯首道:“请陛下三思!”
“你!”
连皇上都没想到,这个也算他看着长大的小子竟然骨头这么硬,倒是一时顿住。
应翩翩没有重大过犯,乃是为民请命才会如此,以他的身份,要是重罚起来不好跟太后交代,应定斌那里也说不过去。
但他竟然敢当众顶撞,抗旨不尊,不罚他,帝王颜面何在?
“来人,把应玦……”
“陛下!”
皇上本想把应翩翩拖下去打二十大板,可话还没等说出,已经同时有两个人开口,阻挡住了他后面的话。
皇上冷着脸抬眼看去。
其中之一是杨阁老,这老头子也是之前跟自己叫的最凶的,谁不知道应玦是他的学生。只是以往杨阁老素来跟应定斌不和,也仿佛不喜欢他这个弟子,如此看来,不过是表面做戏。
杨阁老开了口,看见皇上阴沉的脸,不禁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他刚才之所以一直没有帮应翩翩说话,就是因为害怕适得其反,让皇上觉得他们成了聚众逼迫上意,反倒给应翩翩越发加重了罪名,可是现在这样干看着也不是事,他就还是没忍住。
皇上语气不善地问道:“阁老,你又想说什么?”
杨阁老道:“陛下,应大人年少气盛,言语失当,但也全是出于一片忠心,还望陛下海涵。”
皇上淡淡地说道:“年少气盛么?朕看他的脾气倒是和阁老很有几分相像,倒也不愧是阁老的门生。”
他已经开始怀疑应翩翩是在跟杨阁老打配合了,说完之后不再理睬对方,直接看向将乐王,问道:“将乐王,你又有什么要说的?”
原来另一声“陛下”竟然是黎清峄说的。
不过他并未帮应翩翩求情,听闻皇上问起,从容答道:“陛下,臣也以为向西戎派遣使者送去岁赐一事不妥。”
皇上微微眯起来眼睛。他知道将乐王身份微妙,这种事情一向很少表态,没想到他竟然也会如此立场鲜明地开口。
“为何?”
黎清峄道:“既然西戎索要岁赐,说明他们已经承认了自己是大穆的属国,那么理当由西戎王亲自入京受赏,而不该是我们的使者不远万里地为他们送去。臣以为陛下可将此作为条件向西戎使臣提出,试探他们是怎样的态度。”
黎清峄这个主意出的极好,不光巧妙地让开了皇上此刻与应翩翩之间的矛盾核心,而且也能给岁赐一事一个缓冲,而不至于显得大穆这一边答应的太过痛快。
皇上的脸色微缓,倒是对黎清峄的话有几分满意,但这个将乐王对自己的身份和处境十分清楚,平时从来就是像个缩头乌龟一般一言不发的,此回竟然会开口提议,又让他不禁有几分奇怪。
“便依你所言吧。”
皇上做出决定之后看向了应翩翩,正在沉吟还要不要继续处罚这小子,忽然听见头顶有什么东西传来响声,紧接着不少大臣纷纷惊呼道:“陛下小心!”
皇上几乎是十分狼狈地从御座上起身,下了龙椅转头看去,发现竟是自己头顶上那块写着“允执厥中”的匾额晃了几下,看上去摇摇欲坠,十分危险。
这块匾是当年太/祖亲笔所书,虽然已经很有些年头了,但可也是年年都要加固的,毕竟跟皇上有关的东西,就是一草一木都要谨慎,怎么也不该出现这样的情况。
偏偏又是在他刚跟将乐王说过了话的情况下发生了这么一件事,由不得皇上不多想。
他心中忖度,一下子彻底失去了还要处罚应翩翩的心情,当下吩咐臣子们散去,又令人检修匾额。
出了殿门,应翩翩故意放缓脚步,果然听到身后黎清峄的声音说道:“应大人,请留步。”
应翩翩回身,微笑着说道:“王爷何事?”
他以为黎清峄要说方才自己与皇上在殿上冲突之事,又或者因为给他解了围而卖他一个人情,却不料黎清峄轻描淡写地说道:“应大人,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本王被皇上猜忌呢?”
应翩翩一怔。
但他毕竟极为聪明,转眼间就明白过来将乐王的意思,不置可否,笑着反问道:“王爷以为那匾额是臣做了手脚吗?”
黎清峄负手笑说:“匾额一动,皇上便没了心思处置你,不是你又是谁?我猜武安公武功超绝,又与你交好,此事多半是他所为。只是本王刚同陛下说过了话,你们就安排了这样一出戏码,未免有些损人利己啊。”
应翩翩刚才也是想到了池簌,没想到黎清峄脑子也转的这么快。
只是他说是这样说,语气却十分轻松,仿佛又是无奈又是懊恼的样子,倒让应翩翩心里感觉有几分好笑。
他也不否认,只说:“王爷刚才的话是为臣解围了,但其实并没有劝说皇上,可见我们并非同一立场。那么……可能……损一损王爷也是能够理解的吧。”
两人说话之间,已经走到了侧殿门外的栏杆处,并肩而立,凭栏远眺。
黎清峄听了应翩翩的话,倒是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他稍作思考,再开口时,笑意不变,话语却犹如一柄锋锐的利刃,瞬间将暗流汹涌的现实切出一道血口。
“岁赐此事,无人能拦,皇上终究会做出这个选择,你做什么都是白费力气。”
应翩翩倏地转头看向黎清峄,两人的视线交锋一瞬,他问道:“为什么?”
黎清峄沉吟片刻,竟然缓缓开口,耐心地回答了应翩翩的问题:“因为皇上乃是一名标准的守成之君,自从他上位至今,几乎从未改革过任何一条政令,事事都以均衡稳定为主,主动兴战,从来都不会是他可能做出的选择。应大人,你劝不住陛下。”
高台上恍惚的风中,他的语气里竟似带着些淡淡的温情:“你还是……太年轻了。”
黎清峄的话并不激烈,却让应翩翩感觉到胸口沉闷,如压大石,说道:“我并非力主兴兵——”
说了这一句话,他又顿住。
若论兵祸之惨烈,当然他作为亲身经历过的一员,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可西戎野心勃勃,却不是一再退让就能换来和平的。
最好的方法,是先下手为强,将侵略者挡在国门之外,而不是等着他们一点点蚕食穆国的财力、战力与心气。
只是这些,并没有必要对黎清峄说。
可是黎清峄却似乎听明白了应翩翩的未尽之语,目视着远处重重叠叠的楼台殿宇说道:“是了,当年西戎攻破长雄关的时候你也在,一路来到京城,想必其中也是艰险万分。可若非军中出了内奸,以至于你父亲蒙冤身亡,那场战事失利,今日的局面又何至于此?”
他的意思是,人心不齐,万事难成,之前穆国惨败过一次,已经生了怯意,皇上只想在他的龙椅上不出差错,是绝对不敢赌的。
应翩翩沉吟道:“多谢王爷赐教。”
黎清峄听他的语气,就知道应翩翩还不死心,这孩子果然做什么都不依不饶,心里想成就的事便无论如何都要做到。
他不觉微微一笑,说道:“天下风云变幻,何来一定之说。你也不必情急,这岁赐就算是成了,又能持续多久,也是未可知啊。”
应翩翩眸沉似星:“你此言何意?”
黎清峄摇了摇头,不答反问:“我很好奇,时至今日,受到种种不平对待,你的心中就没有怨恨吗?”
应翩翩淡然道:“有,而且很多。”
“那么……”
“但我眷恋的东西也有很多,所以我会倾力让那些不会再一次从我眼前消失。”
黎清峄轻轻一笑,他的笑容上看起来仿佛蒙着一层烟雾,朦胧得让人看不真切:“应玦,我很欣赏你,可惜我们一直都是道不同。既然互相不能说服,这风云如何翻涌,便拭目以待吧。”
两人视线交锋,仿若无声的博弈。
应翩翩的眼中没有慌张,平静地说道:“王爷韬光养晦,糊涂做戏,却可看清过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他躬身为礼,翩然道:“告辞。”
黎清峄没有阻止,目送着应翩翩离去,唇边淡然的嘲讽下,带着几分疲惫和厌倦。
或许这名年轻人是对的,这些年来他一直在装模作样,面具戴的久了,早已经分不出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当所有人的眼中,你都是个木讷寡言,苟安保命之人,你自己的心里,可还能记得那些地底不甘痛呼的亡灵?
他垂眸望着地面,白玉雕成的地面明可鉴人,他从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面容依稀还似旧日,可两鬓已经生了华发。
那道清瘦的影子旁边空无一人,可是光影交错间,又似乎有无数影像正在憧憧涌动,呼啸着扑面而来。
爹、娘、姐姐……
昔日的欢声笑语,柔情温馨,早已经变成了一块块仇恨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应玦有要眷恋、守护的东西,所以他的目光中还有明亮的星芒,可对自己来说,眼前却只有不归路。
今生已成定局,唯有一往无悔,只望来世不必再为人。
第128章 未知开眼日
与黎清峄说完话后, 应翩翩走下大殿前的长阶,准备回府。
没走多远,便再次听一人说道:“应大人请留步。”
但这一回, 应翩翩却没有停住脚步, 一边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一边闲闲道:“如果我不呢?”
那个声音中便带了笑意:“那我只好跟大人一起走了。”
应翩翩不禁也笑了起来, 跟着眼前光影一晃,池簌已经神出鬼没地在他跟前站定,冲着应翩翩摊开手。
应翩翩在他的手心上拍了一巴掌, 和池簌并肩往外面走, 问道:“匾额是你弄的?”
池簌微笑点头。
应翩翩道:“那你干的坏事,人家找到我头上算账了,这你怎么说?”
池簌笑道:“刚才我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如果黎清峄敢跟你为难, 我就把他从楼上扔下去。不过看起来你似乎与他交谈的还可以。”
应翩翩道:“我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 但是也很危险。有的时候, 我也好像能从他身上看到另外一个自己的影子。”
虽然黎清峄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失态过,不过应翩翩却仿佛能够感觉到, 在对方身上那种掩藏的极深的仇恨与厌倦。
他有时候也会想,如果他重生的时候不是在一开始,而是在书的结局最后, 他被黎慎韫关在宫中, 傅寒青妻妾满堂, 阖家美满,应定斌为了复仇惨死, 身边从来就没有池簌, 那么他要做的事情, 一定会比黎清峄更加极端。
所以无论黎清峄想做什么,应翩翩都可以理解,但是立场不同,他却无法支持。
应翩翩问池簌:“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自从他那次被傅寒青带走后回来,池簌似乎真的一直在认真地履行自己的话,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应翩翩需要,他就会及时出现。
池簌道:“宫中一直有七合教的眼线,我一开始知道你们议事,本来不想打扰,后来一听才得知,要说的是岁赐加赋之事,我心里估量,你一定会出言反对,觉得不放心,就赶过来看看。没想到还真的是这样一幅局面。”
“其实我本是打算在皇上说出要处置你的那一刻,让匾额砸下来,然后安排任世风在添油加醋地说些天意天罚的警示,让皇上以后都不敢再随便与你为难。不过杨阁老和将乐王都开了口,情势有变,我就只是吓唬了他一下。”
池簌说完之后,目光不禁朝着应翩翩的膝盖处一扫,皱了皱眉。
其实他当时若是沉得住气,还可以更晚一些动手,可是看着应翩翩那么跪在冰凉的地板上,池簌心疼的够呛,就忍不住了。
虽然明知为人臣子就是如此,可是他仍是看不得应翩翩受这些委屈,在池簌心目中,自己心爱的人,不该对任何人弯下双膝。
应翩翩倒是不觉得有什么,点了点头,说道:“其实我今天确实冲动了。方才将乐王说,岁赐一事,无法阻止,我现在也想明白了,他说的没错。咱们这位陛下自幼并未当做储君培养,皇位得来不易,自然是小心谨慎。可我当时只是觉得心中不平,怎么也说不出来那些迎合的话。”
池簌柔声道:“你是个性率真,铮铮铁骨。”
应翩翩笑了笑道:“我可配不上,只是白争了一通,却也没办什么实事。”
池簌道:“我约略算了算,其实眼下要凑齐这笔岁赐,完全到不了给百姓们增加赋税的程度,皇上分明是不愿意掏空国库,觉得心疼,但又想安抚西戎,才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你放心,过几天我会代表七合教出面,为百姓请命,同样谏言皇上不要加税,想必这样的分量,他心中一定是会谨慎考虑的。”
应翩翩道:“不,你这个时候参与这样的事,只怕会成为皇上的眼中钉。”
池簌笑道:“今天你那样不听话,都要把皇上气的拉你下去打板子了,你不是也没害怕吗?左右他也生了两只眼睛,咱们夫唱夫随,一起当他的一对眼中钉,岂不是十分般配?”
幸亏皇上听不见池簌这话,否则只怕是要被气死。
甚至两人还没在一起的时候,池簌便曾说过,无论何时,只要是应翩翩做出的决定,他一定会全力支持,不惜代价,而他言出必践,也确实都是这样做的。
应翩翩微微一笑,伸出手去,用手指勾了下池簌的手心,说道:“你这么贤惠,我回去得好好赏你。”
池簌心中一荡,有心想说几句甜言蜜语,但到底秉性不是轻浮的人,光天白日的不好调笑,只得也笑了笑,握住了应翩翩的手。
这手拉上,尝到甜头,就恨不得立刻把什么都拿出来讨对方欢喜了,池簌说道:“那我马上就去安排。”
应翩翩摇了摇头说道:“先不必,目前事情有了变故,因为将乐王在殿上提议,让西戎王亲自来接受赏赐,但西戎那边一定不会同意,所以这一来一回的纠缠之间,还是可以争取到一些时间的,我要把这件事好好想一想。”
他说到这里,神色不禁有些凝重:“将乐王方才的话有些不对味,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吗?”
池簌担心黎清峄对应翩翩不利,刚才一直隐在附近,对他们两人说的话隐隐能听到一些。
此时听应翩翩询问,他侧头想了想,说道:“他说岁赐也不一定能长久延续?这话听起来确实是有些诡异。”
应翩翩叹了口气,道:“是啊,此人心机极深,我怀疑他另有什么算计。今年连年受灾,国库本来就空虚,如果皇上一定要拨出那笔岁赐,不是百姓加税,就是国库承担,恐怕若是出了什么意外,连兵马粮草都凑不齐。”
他思量片刻,说道:“我想先把我父亲留下来的那批珠宝换成金银,分散购置一些粮草马匹,以备不时之需。毕竟此事还得暗中进行,需要一些时间,早做准备总是好的。那笔钱尘封多年,这样用,也算是用得其所。”
池簌道:“你在朝中不好操办,这件事由我派人去做吧。”
应翩翩点了点头,忽又想起了当时黎清峄凭栏而立时的神情,微微一顿:“不过希望是我想多了吧。”
毕竟在原书中,这个人一直到最后都是默默无闻的。
池簌对将乐王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甚至还记得对方曾经有一次想摸应翩翩的脸。
他说道:“将乐王这么多年韬光养晦,如果真的有什么布置,又敢这样对你直言,只怕这一局已经不会被任何外力所打断了。我会多加注意,但终究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不用担忧,无论发生什么,总是有我跟你在一处的。”
应翩翩笑道:“你这么说是暗示什么呢?一会又打算跟到我家里去蹭饭吗?”
池簌轻咳了一声说道:“礼节太多难免见外,我觉得咱们已经成亲了,也得到了厂公的认可,我没有必要把自己当成外人,不光蹭饭,还可以蹭一半床。”
应翩翩哈哈一笑,说道:“看你表现。”
池簌说:“我一定努力。”
他需要的是适可而止!
应翩翩想起对方每回过于努力的样子,身上就觉得一阵酸疼,忍不住踹了池簌一脚。
虽然刚刚才受到了一场申斥,但应翩翩的心情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带着自己想蹭吃蹭睡的爱妻,出宫回家去了。
*
而关于岁赐一事的发展,黎清峄料的半点也不差。
皇上是铁了心地要与西戎和平共处,当他将希望西戎王来接受赏赐的消息传去之后,果不其然被西戎王拒绝了。
对方说,留在京城的日渥就是西戎的下一代继承人,完全可以代表自己接受这些东西。
而西戎王因为年纪老迈,身体不佳,无法长途奔波来到中原,如果皇上强行要他前去,就与赐他一死无异。
话说到这个份上,简直就如同耍无赖一般了,皇上也不好再勉强。
好在因为七合教立场鲜明的表态,上请皇上不要因为此事增加百姓们的负担,最后增加赋税一事暂时的搁置再议,皇上先降旨从国库中拨出财物,派遣使者与尔玛公主一起运往西戎。
而日渥、左丹木这两名使者则依旧留在京城“游览”,实际上便是充当人质,等到北狄的土地被归还后方可离开。
皇上是希望以此平息这场风波,可是正如应翩翩所劝说的一样,西戎的贪婪却不是如此就能得到满足的,他们虽然获得了极大的好处,但西戎王想要的,却远远比这些更多。
不过就算应翩翩都没有料想到,西戎背信弃义的竟然如此之快。
前面穆国的岁赐一送到,西戎立刻翻脸不认人,转身就把这些财物当成了军费,非但没有如同承诺一般归还北狄一半的土地,反而一鼓作气,杀掉了北狄几个部族的族长,彻底将那一片草原吞没。
并且他们一路猛进,直逼穆国边城,被傅寒青挡在了邙阳山之北。
皇上是在大半夜里收到的这个消息,当时便气的眼前发黑,差点晕过去。
虽然当时日渥被应翩翩打败了,但这只是在单打独斗的情况下,而且名将难得,也并非人人如此。皇上对铁塔一般威猛凶残的西戎人一直是打心眼里怵的慌,所以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他是一点都不想去跟那帮人硬碰硬。
应翩翩当时说的道理他也并非不知,可皇上实在没有想到,那么多的东西送出去,竟然连拖延一点时间的效果都没有达到。
现在国库空虚,已经拨不出钱粮作为军费,对方反倒兵强马壮打上门来,让他再想要出兵,都有些来不及了。
这次皇上紧急召集群臣再议,倒是有不少人都被西戎的无耻激怒,主战一派也多了起来。
兵部尚书提出可以削减一部分宫中和官衙的支出,派遣几支先行军出去与傅寒青的军队汇合,想办法将西戎刚刚充实的粮草和战马抢掠一部分过来,以战养战,起码也要将对方震慑一二,令他们不敢再继续无所忌惮地踏入大穆的疆土。
户部尚书则为难万分,诉苦说今年处处受灾,都需要拨款赈济,实在已经省不出钱来,没办法打仗,更何况西戎此时只是在和傅寒青对峙,并没有越过邙阳山的意思,应该谋定而后动。
这下其他人也都没话说了,毕竟两名尚书并非私心,说的都是实情,他们就算是再多的想法,也都空手变不出钱粮来。
太子没有发表意见,最近一直沉默低调的黎慎韫倒是力主出战,并且主动请缨,说自己愿意亲自带兵前往边关,支援傅寒青。
黎慎韫最得宠的时候,手中是攥着五城兵马司的,也被派往军营随着傅英操练过,相比起太子,他确实有带兵的能力,也有底气说得出这话。
不过皇上虽然嘉奖了他,却不可能让黎慎韫带兵跟他的表弟去汇合,最终另外派遣了两名将领,驰援边关驻守,但暂时按兵不动,作为震慑。
说来说去,这一仗他还是不愿意打,令人将留在大穆作为人质的日渥和左丹木软禁,同时拿着他们的信物向西戎王传讯,希望他能够遵守约定,退守至邙阳山二十里之外的地方驻军,与大穆互不相犯。
就在数日之前,西戎王还亲口说过日渥乃是他的继承人,可以全权替他接受穆国的赏赐。此事虽然在西戎也隐约算是默认的,可从来没有被明确肯定过。
日渥还沉浸在这种身份得到承认的喜悦中,没想到如此晴天霹雳袭来,他竟然一转身也被父亲给卖了。
西戎背信弃义,穆国人只能把这笔账都算到了他和左丹木的身上。
更加气人的是,左丹木不知为何,消息竟然比他还要灵通,在被软禁之前竟然不吭一声就跑的无影无踪,只剩下日渥自己成了人质。
*
“人来了吗?”
在宫中,听见外面传来的脚步声,太后顿时站起身来,稍顿了顿又坐下,召过身边伺候的宫女前去询问。
很快,一名身材高挑、太监打扮的男子随在那宫女的后面,低头垂手,规规矩矩地走进了太后的宫殿。
太后的目光一直望在他的身上,直到对方摘下头上的帽子,露出一张清秀白皙的脸来,她的眼中也不自觉泛起泪光。
这个人,竟然是左丹木。
相比起太后来,左丹木却显得冷静很多,跪地行礼道:“左丹木见过太后娘娘,娘娘万安!”
太后有些恍惚地看着他,问道:“你是……那个寄养在善化公主名下的西戎王子?”
左丹木抬起头来,深深地看着太后,轻声道:“是,但我还有一个名字,只是不知道太后愿不愿意听到。”
太后颤声道:“是,是什么?”
“卢烨。”
这正是在他出生之后,太后的先夫,陇平节度使卢护为长子起好的名字,左丹木将自己的手举起来,在太后面前展开,他的掌心中赫然有一块深褐色的胎记。
太后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仔细打量着那块胎记,终于忍不住一把将左丹木揽入怀中,失声道:“孩子,你真的是烨儿,是娘对不住你,让你受苦了!烨儿,对不起……”
她心情激荡之下,语气几乎哽咽,但多年以来极为自持,却已经不会失态地放声大哭了。
左丹木也不禁红了眼眶,颤声喊道:“娘……”
太后不觉将他揽的更紧,两人紧紧相拥了好一会之后才松开,太后微转过身子去,拭了拭眼角。
左丹木柔声安慰道:“娘,您不要伤心,孩儿能够无恙与您重逢,实在已经是今生最大的福分了。往事不可追,儿只希望日后能够多些时日留在您的身边,好生尽孝。”
他微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些许忧虑之色:“只是不知道往后还能不能有这个机会了。”
太后听了左丹木这话,方才得见亲子的喜悦稍稍散去,想到了目前面临的更大一桩难题。
——左丹木的身份。
她身为太后,又不是皇上的亲生母亲,其实这个身份所受的拘束极少,若左丹木是大穆的任何一名普通百姓,哪怕是罪臣之后,被太后找到了,想把他认回自己的膝下都并非不可能之事。
但他偏生是被西戎人收养,甚至还成了西戎的王子,颇得西戎王的宠爱,这件事就十分难办了。
眼下两国交战,日渥和左丹木都是皇上捏在手里的筹码。
别说左丹木不过是太后和前夫生的儿子,就算是皇上自己的亲子,只怕都可以狠下心来牺牲,如今要保下他,只怕不易。
太后心里拿不定主意,但还是安慰左丹木道:“你不用怕,既然娘找到了你,就一定会尽力护着你。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你二舅没有明说,你且和娘讲一讲,为什么你竟会被西戎王收养呢?”
左丹木说,他隐约有些印象,自己从小在一户商人之家当中长大,后来他们在边地做生意的时候被西戎人所俘,这才流落到了西戎。
当时恰逢善化公主刚刚小产,并被医师诊断为以后都难以生育,西戎王一心想哄善化公主欢喜,便想让她再养育一个其他的孩子分心。
但西戎的孩童自小粗壮,生的也与中原人不甚相同,善化公主并不喜欢,正好这时有左丹木这样一名长相清秀的汉人孩子被俘,他便这样阴差阳错,被送到了善化公主那里。
善化公主对他也是淡淡的,从不亲近,但因为知道如果拒绝,左丹木必然不能再活,因此还是让身边的下人照料着他。
左丹木自小聪明,又极会讨人欢心,逐渐得到了西戎王的宠爱,在善化公主死后,也在西戎谋得了一席之地。
不过这点宠爱在大局面前终究无用,他还是和日渥一直被送到了大穆来,成为了西戎王大业的牺牲品。
左丹木此前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直到一年多之前,他乔装改扮越过边境,去了穆国的雍州,遇到了任雍州知州的胡臻,才无意间被他发现了手上的胎记。
左丹木自小便知道他不是西戎王和善化公主的亲子,又因为长相与大多数人不同,没少听到别人在背后议论于他,听说自己的亲人在中原,他便立刻动心,开始与胡臻往来。
两人之间建立了深厚的情谊,左丹木也决定要回到中原来寻亲,所以主动向西戎王争取到了这次来到大穆的机会,为的就是借机脱逃。
胡臻既是他的舅舅,也对善化公主怀有倾慕之情,故而对左丹木的事情极为上心,他特意请旨回京述职,同左丹木一起来到了京城,一路照应。
这一次也是由胡臻事先通风报信,左丹木才能先于日渥逃跑,没有被皇上软禁起来,又想办法混入宫中,见到了太后。
当这一番曲折讲完之后,太后也不由得唏嘘感叹。
左丹木却说道:“娘,我不能一直留在宫中,否则只怕会连累了您。今日能够冒险见您一面,也是孩儿的福气了,现在已经见过了面,再无遗憾,我准备立刻出宫去找个地方暂时躲起来,先避过这阵风头再作打算。”
太后却自然不会让他这样就离开,摇了摇头道:“这样不妥。你的身份重要,皇上不可能因为一时找不到你就放弃,如今最好的办法,是让其他人都以为你已经身死,然后你再改换一个身份生活下去。”
“等过得几年,看看大穆与西戎间的形势将会如何发展,哀家再想办法恢复你的身份,把你应得的那些东西都给你。”
左丹木不禁面露感动之色,低声道:“儿子才第一次和您见面,就让您这样费心。”
太后轻声说:“你是我的儿子,哪有什么第一次不第一次的,你刚生出来的时候,我便已经抱过你了,这么多年来我没有为你操过心,原本就是对不住你,如今又怎么可能因为这些事情舍你而去呢?”
她顿了顿,微微叹息:“只是此事若要具体着手起来,我居于深宫,很多地方使不上力,还需找人帮忙。”
左丹木目光一闪:“您是指——”
太后尚未回答,两人忽然都听见一个声音在殿外笑着说道:“这不是贵公公吗?你在这里可是有事?”
接着一个小太监的声音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回应大人的话,是奴才听闻一位姐姐说,太后娘娘这里来了客人,要奴才上些茶点,但奴才没有经过传召,又不敢直接进去打搅,所以站在此处犹豫。”
应翩翩随口揭开一个汤盅,看了看里面的燕窝,又将盖子扔回去,轻笑道:“真是,我只不过是入宫探望太后,但前一阵刚刚触怒了皇上,不好声张,这才偷偷地来,还要什么茶点,你端下去吧。”
那小太监迷迷糊糊地“哦”了一声,端着东西就要告退。
刚走出两步,又被应翩翩一伸手拽住了后领子,道:“别把我来的事情同别人说,否则皇上若是因此斥责于我,我可扒了你的皮。”
应翩翩说扒皮,那就很有可能是真的扒皮,甚至根本都不用他去安排什么,只要回家去跟应厂公告个状,应定斌再随随便便来一个眼神,这宫里的太监宫女,哪一个不是生死任由他意?
小太监可是万万得罪不起这位少爷的,连忙点头如捣蒜,细声细气地说道:“奴才遵命,奴才一定遵命,不会把今天来到这里的事情跟任何人提起。”
应翩翩松开他的领子,笑道:“这就对了,滚吧。”
太后和左丹木一时间都没有说话,耳听着那名小太监的声音消失了,应该是已经被应翩翩赶走。
紧接着又过了片刻,宫殿的门被一推,应翩翩也没打招呼,直接便进了太后的宫殿。
到了内殿的门口,他才站住,低声说道:“娘娘,这时方便我进去吗?”
太后不禁摇了摇头,冲着左丹木说:“你看这孩子,也不知道是随了谁,狐狸都没有他精。”
左丹木的目光微微一沉,恐怕连太后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又是无奈,又是宠爱,比起方才和左丹木交谈时显得亲昵和自然多了。
他表面上只是一笑,说道:“应大人的聪明我一向是佩服的,幸好他与您的关系似乎不错,来的也凑巧,否则今日若来的是别人可就糟了。”
太后却没有听出左丹木话中的警示和试探之意,而是承认道:“这孩子从小在我身边长大,他完全可以信赖,哀家方才说要找人商量,也是想跟应厂公商议一下,应该如何安置你才好。你不必担心。”
她说完之后,便回答应翩翩的话:“阿玦,进来吧!”
第129章 隔云望迷京
听到太后的话, 应翩翩这才进了内殿。
他没有寒暄,先开口说道:“方才在外面的是您宫中的贵顺公公,我看他探头探脑的, 便试探了一番, 他应是当真没有别的心思,但可能有人看见您的宫中来人了, 所以故意派他来试探。”
“刚才我把他糊弄走了, 娘娘,我看您这宫里的人还要好好的清一清。”
太后目光微沉, 点头道:“哀家明白了, 得亏是你机灵。”
这件事说完后, 她又指了指左丹木, 说道:“你来得也巧, 正好见一见他,他是……”
太后说到此处微顿,正不知道应该如何措词,应翩翩便已经猜到, 看了左丹木一眼,笑着说道:“是左丹木王子, 看来他就是您那名失散已久的亲生儿子了,没想到世间竟然还有这样的奇事。”
太后也不禁有些感慨:“哀家心中也是十分惊讶。当年哀家几乎派人搜遍了整个大穆, 已经断绝了希望, 没想到他竟然流落到了西戎去, 还成了西戎的王子。可见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左丹木冲着应翩翩有些抱歉地笑了笑, 说道:“应大人, 这些年你一直在太后身边陪伴和照料她, 令我感激不尽。先前我在大殿上会与你发生冲突, 实在是立场不同,当着日渥等人的面,我总不能公然向着穆国,还请你能够理解。”
“王子言重了,这点我明白。”
应翩翩说道:“只是不知王子如今是和打算?若想离开西戎来到大穆居住,按这个形势来看,可不好办。”
左丹木叹息道:“我明白。所以我一开始也是打算只来见太后娘娘一面,好歹在死前看看自己亲娘的模样。”
应翩翩陪着他叹了口气,心里面觉得挺不对劲。
其实确如左丹木所说,除了两人第一次在大殿上相见,立场不同之外,后来左丹木特意来给他送来应翩翩生母用过的遗物,言语间极为客气,反倒是应翩翩态度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
而这一次见面,他也没有因为自己是太后之子,又或者觉得应翩翩多得了这么多年太后的宠爱而故意挑衅示威,表现的也一直十分友善和通情达理。
甚至在应翩翩面前,他没有口称太后为“母亲”,而是也说太后,以免让应翩翩感受到排斥之意。
这么看,这是个就算不能让人亲近,也不会多惹人讨厌的人,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就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应翩翩也愿意跟左丹木和平共处,甚至试着成为朋友。
可是应翩翩没有忘记,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就是左丹木曾经想要认将乐王为舅舅,并以善化公主这层关系为由,向他与将乐王示好。
但当时,应翩翩和将乐王都拒绝了。
一个在西戎长大的王子,到了大穆之后,就开始想方设法地攀亲戚,拉关系,这种感觉实在让人无端觉得怪异。
更何况,他能够与太后相认,还是胡臻这个多年没有回到京城的二哥所一手促成的。
应翩翩心中对左丹木这个人十分存疑,但又没有凭据。
这时,太后又对应翩翩说了想让左丹木暂时改换个身份,在大穆隐姓埋名地生活一阵的事情。
“你来的正好,既然有人前来试探,只怕就是对哀家起了疑心,他不能在宫中久留。一会你要出宫的时候,就让烨儿扮成你的随从,一起先离开吧。”
应翩翩沉吟道:“这倒是不难,但是离开之后又要如何安置呢?娘娘,皇上如今已经在派西厂搜查王子的下落了,我爹那边也发现了一些端倪,否则我今日也不会如此恰好的入宫。”
“他固然可以代为遮掩,但如果西厂这边迟迟没有结果,那么皇上只会把差事交给其他人来办,同样遮掩不住。”
左丹木道:“如果我诈死……”
应翩翩摇了摇头:“这计策说来容易,但真正实施起来,很难瞒过皇上。”
左丹木一想也是,不禁皱了皱眉头,太后却了解应翩翩的性子,问道:“阿玦,你这么说,可是有了主意?”
应翩翩道:“我建议王子回到西戎去。”
左丹木:“……”
左丹木实在没忍住,说道:“应大人,你这个时候再叫我回西戎去,岂不是让我送死吗?日渥都已经被皇上抓了,我却独自逃生,就算是能够回去,在那边也没有了立足之地啊。日渥他根基深厚,有不少的支持者,就是他们也会把我给生生撕碎的。”
应翩翩笑着说:“自然不是让你逃命回去,而是充当和谈使者,劝说西戎王退兵。皇上不欲兴战,此事若成,你就是大穆的功臣,又何愁不能与太后娘娘母子团聚?”
太后道:“西戎王如今步步进逼,又如何会退兵呢?只怕烨儿根本无法劝说他改变主意。”
应翩翩道:“王子能不能改变西戎王的想法,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怀疑,现在的西戎王,很有可能已经无法做主政事。”
应翩翩这句话说出口,太后和左丹木都不禁吃了一惊。
其中最为震惊的就是左丹木,毕竟他自己就是从西戎过来的,临走之前西戎王还威风凛凛,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突然便失去了对整个西戎的控制权?
他不禁问道:“应大人,此事何以见得?”
应翩翩道:“其实刚才王子自己已经把答案说出来了。”
左丹木微微一怔。
应翩翩说:“你说大王子日渥在西戎的支持者甚多,那么就算西戎王对他已经没有了半点父子之情,也应该考虑到那些追随日渥的部族们,不能一下子就将日渥牺牲掉,否则岂不是泯灭了他们的希望,逼他们发动叛乱吗?”
左丹木若有所思,应翩翩又说:“我没有和西戎王正面打过交道,但看他的行事作风,其实根本没有必要把你们两个留在这里当成人质。反正骗几次都是骗,他先假意答应皇上退兵,再让你们回到西戎去,谁说就不能再次发兵吞没北狄了?“”
可是他现在这样做,倒像是急于借刀杀人,想让你尤其是日渥王子死在大穆一样,这是为什么呢?”
这件事在整个西戎对谁的好处最大?
如果想要置日渥于死地,甚至到了不顾日渥背后那些部族势力的地步,那么双方一定是已经水火不容了。
左丹木立刻想到了什么,脱口道:“阿波!”
他所说的阿波就是西戎的二王子了,这人和日渥之间的矛盾,可不比太子和黎慎韫当年要小。
应翩翩也知道左丹木所提的这个人是谁,点了点头,说道:“所以我怀疑西戎内部生变。西戎王身上很有可能发生了什么意外,此时西戎已经由二王子把持。”
“如果是那样的话,政权更迭必然会导致内部矛盾加剧,所以他将军队守在邙阳山下不退,只不过是一种虚张声势的手段,却没有真要攻打大穆的心思。”
左丹木若有所思,应翩翩看着他,微微一笑,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所以王子这次若回西戎,正好是给了不想开战的双方一个台阶下,只要我所料不错,这个任务一定可以达成。那么到时候你立了大功,岂不是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与太后母子团圆了?
只要应翩翩想,他可以将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描绘出最令人期待的模样,当初给池簌“有了孩子就扶正”的承诺,大概是他有生以来许过的最没诚意的奖赏。
果然,听到应翩翩的分析,左丹木都心动了。
但他还是有些其他的顾虑,犹豫着说道:“我只怕如果当真如应大人所说的那样,阿波一定更加会监视我们的行踪,一路上严防死守。他手下有不少杀手,我此行回去不会顺利的。”
应翩翩道:“这一点王子倒是不用担心,我手下的高手一定可以护送王子安全到达,再安全返回来,将你完完整整地交还太后。”
——“所以,左丹木答应了你的提议?”
应翩翩回家后讲起了这件事,池簌提出了他的问题。
应翩翩挑了挑眉,说道:“我的提议这么好,他为什么不答应?”
池簌不禁笑了起来。
应翩翩却不依不饶,扑到他的身上,掐住了池簌的脖子说道:“喂,你笑什么笑?看不起我是不是?我再问你一遍,我的提议好不好,如果换做是你,你答应不答应!”
两人的身体之间只隔着层薄薄的衣服,能够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与心跳,而应翩翩带笑的脸就在面前,让人根本没有办法反驳他的话。
池簌忍不住捏了下他的鼻子,说道:“当然了,不管我是谁,不管你说什么,所有的话只要你说我都答应。”
应翩翩呸了一声,说道:“我跟你好好说话,你跟我花言巧语。”
池簌笑着搂住他亲了一下,微笑着说:“你分明就是在怀疑西戎王出了什么岔子,又怀疑左丹木接近太后别有用心,所以特意把左丹木给哄会西戎去,想试探他们双方之间的情况。”
“这个计谋很好,我只是笑左丹木竟然被你一说,就当真糊里糊涂的动心了。”
应翩翩说得好听,但所以谋划的前提都是建立在西戎内部当真生变,西戎此时出兵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基础上。
如果应翩翩真的敢肯定这一点,他之前何必再那么费力地反对皇上安抚西戎?直接说出实情,大穆再趁机出兵打过去不就行了。
可是左丹木被应翩翩一扯,竟然忽略了这点。
应翩翩道:“他就是不听我的,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我已经知道了他的行踪,如果他不照我说的去做,行踪被泄露出去,不是一样的完蛋吗?”
池簌笑了起来,又问:“那你觉得西戎王出了状况的把握有几成?”
提到这件事,应翩翩的脸色微微严肃起来,说道:“我不确定,但是我对原书中的一件剧情有些印象。”
他现在无法根据原书判断西戎的具体情况,是因此时已经有不少事态的发展跟原书相比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因为原书中此时的时间节点,应翩翩根本已经不在京城。
而那时,皇上依旧宠爱黎慎韫,重用傅家,也没有因为赈灾之事牵扯出彻查地方官员贪腐之后续,所以朝廷势力的变化与如今大为不同,这也关系到了皇上对于边关兵将的调遣安排。
原书中西戎使者来到京城之后,屡屡挑衅,可是因为没有人挫他们的威风,令他们认为穆国人懦弱无能,穆国也已经是外强中干,所以并未迂回通过北狄来试探穆国的反应,而是直接再次当年攻打长雄关的路线与大穆短兵相接。
这场战事大穆在前期折损了不少兵将,最后西戎人自然是被有着主角光环的傅寒青给打退了。
不过当时应翩翩所提到的,却是书上一句记载西戎状况的话,说是西戎王心狠手辣,一口气斩杀了两名觊觎王座的儿子,在他众位子嗣中,这两个是年纪最长的。
那想必一个是日渥,另一个就是阿波了。
西戎王为人一向十分强势,令人敬畏,如果他是正常在位,没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的话,他下面那些儿子们顶多互相内斗,是绝对不敢做出“觊觎王座”这样的事的。
但西戎王一动手就杀了两名亲子,可见事情极为严重,很有可能是他身体不佳或遭人算计,失去权柄,以至于这两人急于争夺王位,动手不断。
后来,西戎王很快又解决了发生在他身上的意外,重新夺回权力,并且杀死了这两个在他还没死的时候就胆敢觊觎皇座的人。
当然,这些都只是应翩翩综合而得的猜测,最近西戎异动频频,他一直想安插几名探子进去打探真正的情况,但是对那边的形势不太了解,西戎又极为排外,所以始终不得其法。
如今,难得左丹木这个能带路的人主动送上门来。
有他在,想要了解敌方事半功倍,应翩翩想趁此机会在那边埋下一些耳目。
左丹木被他说的晕头转向,毫无拒绝的能力和理由,就这么遂了应翩翩的心,但池簌却一听就明白了应翩翩心思。
他忍不住觉得心里很骄傲,说道:“比来比去,还是我们阿玦聪明。”
应翩翩故意道:“嗯……可是我已经跟左丹木保证了,一定要派绝世高手护送他,让他一根头发丝都不要少,这件事还得我们英武的池教主费心。”
池簌一口答应:“自然没有问题。”
应翩翩笑道:“那就多谢池教主喽。”
池簌道:“应大人的谢只是嘴上说说吗?”
应翩翩暧昧地挑了挑眉,手指戳着池簌的胸口,道:“道谢,道谢,不是嘴上说,那又哪里说?池教主,你比我大那么多,都年老色衰了,也该好好保养保养,别一整天总是不想正经的成不成?”
应翩翩说出这句话,总觉得很顺口,转念一想应该是大公主的台词,不禁笑了起来。
池簌也笑了,猛然揽着他翻了个身,两人位置倒转,池簌将应翩翩压在身下:“我老了吗?!”
应翩翩一箭穿心:“你吃壮阳药,我们年轻人都不用这东西!”
池簌:“……”
他猛地低头便吻了上去。
应翩翩被他亲的有些痒痒,伸手想推,可池簌压在他的身上,他半点都反抗不了,见对方这个打算狠狠报仇的架势,也是真有几分怕了,忍不住又想笑:
“行了行了,你不老!你龙精虎猛,你年少气盛,你血气方刚!”
今夜应定斌并不在府中,下人早都被打发下去了,两人肆无忌惮地腻在一处胡闹。
池簌准备充分证明他宝刀未老,根本不需要吃药,一只手都把应翩翩的衣服解开了,忽地动作一顿。
紧接着,他一下子将应翩翩的头按进怀里,用自己的身体紧紧将对方覆住,跟着掀起被子,运内力向外猛然一甩。
应翩翩头被压在池簌的胸口,听见被子飞出去的声音,又有什么东西噼里啪啦砸在地上,紧接着,半敞的窗子为池簌内力所震,“啪”一声地关上了。
应翩翩挣了一下,池簌便小心地放开他,一只手依然护在他的身侧,应翩翩向旁边一看,发现地面上正落着不少黑羽的短箭。
被子扔在一边,上面还有一部分短箭,被池簌刚才那一下给卷住了。
可想而知,这些箭若是射在床上,人恐怕会直接变成刺猬。
应翩翩皱起眉来:“有人闯进来了?”
池簌低声道:“应该是顾忌你家的护卫,没有入内,远程攻击。”
两人的柔情蜜意被这个意外打断,更加重要的是,这攻击十分毒辣,完全威胁到了应翩翩的安全,这是不容触碰的底线。
池簌对应翩翩说话时,虽然语气依旧温和,但声音中已经带了压不住的怒意。
应翩翩道:“我不想让那些人进我家。”
池簌冷笑道:“好,咱们直接出去会会他们!”
他拿过衣服来给应翩翩披上,正低头系衣带时,外面忽然又传出一阵短促的哨响,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池簌头都未抬,沉声喝道:“等着!”
他这两个字说的十分低沉,仿佛声音不高,却震的对方骨膜轰然一阵嗡鸣,外面顿时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应翩翩随手将自己的衣带系了两下,推开池簌的手道:“行了,走吧。”
池簌上下扫了他一眼,这才依言同应翩翩一起向外走去,两人到了庭院中的时候,看见应家的护卫们已经集结起来,四面围住了应翩翩的院子,身上穿着软甲,手中还拿来了盾牌。
“少爷!”
应翩翩道:“其他人呢?”
护卫们回答道:“正在检查,应都无恙。”
应翩翩道:“行,你们就在这里,不要出去,守好厂公和我的书房,以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我出去看看。”
护卫不由担心:“少爷,那您……”
应翩翩拍了下池簌的肩膀,笑道:“放心,有他呢。”
他说着要池簌保护,自己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直接推开了应府的大门走出去,赫然发现四周的树梢和高墙上,站了不少的黑衣人,有的人手中还拿着短弩。
他们穿的都是最常见的夜行衣,看不出什么分别,但有的人瞳色浅褐,发式不同于中原,看上去竟像是西域人士。
看到应翩翩和池簌两人出来,他们的面上顿时流露出阴冷警觉之色,应翩翩却对这些人视而不见,目光一转,偏生看向了面前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
那里站着一名西域番僧,此时入秋,天气已经有些转凉了,他却身披袈裟,袒露着半边结实强壮的手臂,一手竖于胸前,一手轻捻佛珠,漠然而立。
应翩翩看到他两侧的太阳穴微微鼓起,知道这是内功练到极高境界的一种表现,于是猜到,方才真正出手的,应该就是此人。
周围那些黑衣人为了把事情做得干净,不惊动他府上护卫,站在府外向着应府当中施放箭弩,但却不可能越过那么远的距离,精准落到应翩翩的卧房之中,必然会有人以精纯的内力推动,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他打量着那名番僧,对方虽然以他为暗杀目标,却似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而只是看着池簌,目光中带着打量。
过了片刻之后,他说道:“是你挡住了那些箭?”
池簌冷然不语,那僧人却自报了姓名:“我名僧磐。你年纪轻轻,竟然可以挡下我以内力催发的箭,很不错。”
池簌对人的亲疏态度极为分明,还是没搭理他,可应翩翩分明看见池簌的眉峰微微一动,知道这是他起了重视的表现。
因为这名叫做僧磐的番僧,有着“西域第一高手”的名号,成名甚至比池簌要早了将近十年,绝非籍籍无名之辈。
池簌虽然号称武功天下第一,但在其实并未与这名西域的高手切磋过,倒没想到,他会亲自出马来杀应翩翩。
是背后之人给的太多了,还是权势太大了?
若是平常,池簌或许还有兴趣同这位高手切磋一二,但对方是冲着杀应翩翩来的,池簌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把他杀之而后快。
池簌冷冷地道:“多说无益,别弄脏了这片地方,随我来!”
他说话间看了应翩翩一眼,应翩翩眨了下眼,池簌身形一晃,一掌向着僧磐拍去!
战势顿起。
第130章 纸上画苍生
池簌手下丝毫没有留力。
掌势出, 周围狂风鼓荡,池簌内劲澎湃,甚至顷刻在周围形成一圈气流, 将那些站在高处的黑衣人纷纷从上方震下。
惊人掌力向着僧磐迫面而至,与此同时, 池簌本人的绝世轻功施展开来, 竟也瞬间欺近对方眼前, 跟着又是一掌拍向他的胸口。
两掌叠出, 一掌远攻, 一掌近身,竟然能够以如此快的速度重叠在一起,这股交汇的掌劲宛若惊涛骇浪,让僧磐倏然心惊。
他虽然已经看出池簌武功不弱,但万万没有想到对方如此年轻, 功力竟然便已深厚至此, 并且说打就打,毫不含糊, 猝不及防之际,只能迅速后掠退开。
为了消解池簌的掌力, 他这一退就是数十丈。
方才应翩翩已经说了, 不喜欢别人在他家里打架, 所以池簌特意将僧磐逼开,两人站定时, 已经到了无人的空地之上,池簌衣袍翻飞, 反手拔剑。
僧磐却是满脸惊异之色, 打量着对方形貌, 脑海中忽然涌现出一人,脱口问道:“你是七合教教主,池簌?”
池簌冷冷道:“连我的名号都不知道,就敢上门送死。谁把你诳过来的,今日下了黄泉,莫忘了找他吧!”
僧磐心道什么叫上门送死,这又不是你七合教,若不是你莫名其妙管应家的闲事,我眼下已经得手了!说得好像这是你家一样。
只是这话他来不及说,池簌手中青锋已经迅若闪电,直逼僧磐脖颈而去。
僧磐不敢大意,连忙以念珠招架,两人顷刻间斗在了一起。
池簌那边一出手就威力惊人,除了应翩翩一个人连发丝都未动,分毫不伤之外,其他在场的人无不受到波及。
那些黑衣人站立不稳,纷纷落在地上,先是惊骇,但看见应翩翩自己在这里落了单,又是一喜。
应翩翩看见他们目露凶光逼近自己,不禁叹了一口气,道:“我有两件事要说。”
“第一……”他侧身,回手,轻描淡写地扣住了身后一名刺客的手腕,一把拧住,对方手中的剑光一闪,被应翩翩反架在了刺客自己的颈上,毫不留情地割喉而过!
“我也是会武功的。”
“至于第二嘛。”
应翩翩脱手放开那名被他杀死的刺客,轻轻击了击掌,含笑道:“我们应家请得起很多护卫……没见过世面的蠢货。”
随着他的示意,果然有人数更多的护卫从周围纷纷涌出,转眼间就把这些黑衣人尽数包围,如果他们敢动应翩翩一个指头,还没等抬起手来,就会先变成肉泥。
应翩翩摆了摆手道:“尽量抓活的,别打扰邻居安眠。干活吧,我去你们少夫人那里看看。”
应翩翩过去的时候,池少夫人和僧磐身影交错,已经战至酣处,彼此出手快如流星,几乎让人连具体招式都看不清楚。
应翩翩跟池簌在一起这么久,往往见到的都是他谈笑之间出手制敌,多不过三招,对方也就败了,还是头一回能见到有人跟池簌打的有来有往,倒也有几分意外。
而这名和尚不仅武功高强,所用兵刃也与常人不同,他那一串黑沉沉的禅珠竟似是精铁打造,中间所用的线可长可短,随着他的招式灵蛇一样伸缩,可打穴道,也可如钢鞭。
僧磐将珠串一抖,终于抓准时机,霍然缠上了池簌的手腕。
池簌冷然一哂,不躲不闪,反手握住那串佛珠,反倒硬生生将僧磐反拖过来,一剑斩向他腰间。
僧磐一惊,没想到自己这素来用惯的一招竟会反而让对方抓住了时机。
而这一剑虽然不算出奇,但池簌手中使出,便如闪电划空,巨浪狂涌,令人避不开,架不住。
一招错,便是性命之危,此时情势于僧磐而言凶险万分,他情急之际忽然暴喝一声,浑身上下的真气瞬间爆发,向周围的四面八方轰出,一时间草木俱动,山河同惊!
他在危急之际,选择将自身经脉冲爆,短时间的激发出全身真气,功力骤提数倍。
做出这样巨大的牺牲,一者为了阻挡池簌的夺命剑锋,二则是冲着就站在不远处的应翩翩而去!
如果池簌不管应翩翩,那么他此时的真气足以取了对方性命,如果池簌去救应翩翩,僧磐便可在对方剑下逃生!
果然,僧磐的真气如此一爆,正与他过招的池簌首当其冲。
如果此时硬推剑锋,他有八成的把握突破僧磐真气,可是池簌的手腕本能一动,立刻意识到了应翩翩即将面临的危险,
池簌当时失色,猛然将剑一收,凌空一个跟头倒翻了出去,借着僧磐那股真气的一冲之力,飞扑到应翩翩身边,一把将他抱进怀里就地一滚,消去突然袭来的滔天巨力。
僧磐见状,冷笑道:“柔弱文人,呵。”
他说话之际,已经凌空转身,双足在大树上一蹬,凌空便退。
人尚未来得及离开,便听见应翩翩冷冷地说:“你是日渥的手下。”
僧磐一口真气没续上,差点从半空中栽下来。
“你走了,我自然会找他算账。”
“一派胡言!”僧磐明知道快跑要紧,但这句话他却不能不顾,不禁怒斥道,“谁会为那等莽夫效力!”
但他刚才已经得罪了应翩翩,应翩翩是不会放过他的。
应翩翩从池簌的怀中站起来,语调冷静地说:“你急了,看来是真的。”
僧磐一怔:“你试探我,你——”
池簌趁此机会,已经飞身直上,剑光宛如白虹贯日,直刺僧磐面门!
他对刚才的事心有余悸,连出招都是挡在应翩翩面前,不再给对方半点机会。
应翩翩抱手站在一旁,冷冷道:“我何必试探,你方才逃跑的招式和日渥与我过招时所用的如出一辙,抵赖也没用。愚蠢武夫,呵。”
僧磐:“……”真他娘的记仇。
池簌:“……”
应翩翩说完之后,又冲池簌道:“爱妾,不是说你,你最聪明了。”
池簌:“……爱妻。”
应翩翩:“嗯,你说得对。”
方才僧磐自爆真气之后,短暂爆发出来的力量还没有退却,跟池簌以快打快,斗的激烈异常,两人武功之威,甚至将脚下地面都震的干枯龟裂开来。
僧磐不禁心中急躁。
被应翩翩一句话点破了来历,这回他就是能脱身也走不了了,非得把这两个人都灭口不可,否则日渥恐怕性命不保。
但是要做到此事,又谈何容易?
在此之前,僧磐虽然没见过池簌,但也听说过他的名声,知道这位少年教主是个不世出的武学奇才,年纪轻轻一身功力便可以独步天下。
他初始听说时还颇为不屑,觉得世人说的神乎其神,多半言过其实,现在总算亲眼见识到了这份功力。
而自己甚至自爆真气都不能将对方打败,令僧磐在叹服之余又焦躁不已。
更重要的是,应玦这小子虽然干站着不动手,但竟也是个很角色,他不光记仇,脑子更是比鬼都聪明。
僧磐这边和池簌动着手,另一头还得听着应翩翩在旁边揭他的老底,简直痛苦无比。
他几次想动手打断应翩翩的话,无奈都被池簌护的滴水不漏。
“僧磐,你能和咱们池教主打的这样有来有回,也堪称一句武功高强了,想必这样的功夫,要把日渥带走不算难事,但你为何不去救他,反而要来杀我?”
应翩翩道:“你们留在中原不肯离开,难道是有什么危害我穆国的阴谋?”
僧磐光是对付池簌已经很费力了,原本不想跟他说话,但是应翩翩猜到这里,他不答,应翩翩就会根据他的态度继续猜,还往往都能猜中,这人实在太可怕了。
僧磐只能冷哼一声道:“休得胡乱猜测!我就是武功再高,也只有一人。你们大穆的皇帝将日渥王子的住处用禁军围的水泄不通,我想要带他走又谈何容易?就算是一时硬闯出去,也难以摆脱后面的追兵!”
应翩翩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们还是想要离开的,所以你过来杀我,看来是我成了阻碍日渥逃跑的拦路石。”
他稍一沉吟:“那……谁是你们的人?张子明、范庚还是茅庸?”
僧磐虽然是和池簌打斗之际,浑身大汗淋漓,听到应翩翩的话,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池簌道:“你猜的对,他发抖了。”
应翩翩微微一笑。
这并不难猜,他不是负责看守日渥的禁卫,唯一剩一个有用的头衔就是通直散骑常侍,下月就该当值了。
如果他出了什么岔子,换上来的人就应该是张子明或者范庚。
又或者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对方为了阻碍西厂的追击,所以特意冲西厂厂公的心头肉下手。
如果应翩翩出了意外,应定斌必然无心掌管西厂,那么西厂最有可能落到如今的秉笔太监茅庸的控制下,所以这三个人都是需要防备的。
这样一番思量,在应翩翩脑海中不过是转个圈的事,却让僧磐觉得毛骨悚然。
方才与池簌对战的时候,僧磐就已经体会到了恐惧,他把那串念珠在手里攥来攥去,实际上一直想要找机会捏爆它们,放出里面藏着的毒物,冷不防除去池簌这个过于强大的对手。
否则再过个十年,恐怕池簌的武功会更加高到一种可怕的程度,那么七合教就当真天下难敌了。
但僧磐尚未找到合适的机会放毒,就听到了应翩翩的话,并从中更加感受到了另一种深透刻骨的惊怖。
就仿佛对方是一只能够洞察人心的鬼魅,一言一语之间都能戳中他内心深处最害怕旁人知道的事情。
“不要再说了!”
几乎要被这两个人逼疯,僧磐忍无可忍地高声怒吼:“你猜的一切都是胡言乱语,还不闭嘴!”
在说话的同时,他身形一转,宛若化成一团红色的云雾,同时手中念珠断开,铁珠激射而出击向池簌,他则全力扑向应翩翩,要把应翩翩击毙于掌下。
但僧磐甚至尚未来得及靠到应翩翩附近,已经感觉到胸口一凉。
他脸上露出了愕然的神色,低头看去,只见池簌手中长剑已经穿透了他的胸膛,背后那些铁念珠噼里啪啦落了满地。
池簌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冷冷说道:“找死。”
此人已算是一代宗师,若是平常,池簌也并非一定要赶尽杀绝,但是敢动应翩翩,那就非死不可了。
僧磐睁大眼睛,池簌直视着他濒死的目光,将手中的长剑一搅,顿时令对方心脏碎裂而亡。
应翩翩也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发现池簌每回杀人的时候,脸上的神情都格外冰冷,就像是一具没有感情的雕像。
仿佛自己之前接触那温热的体温,皮肤下脉脉流动的血液,以及鲜活的骨肉都不属于这个人似的。
他想起了上一回池簌讲给他听的那些往事。
应翩翩看了片刻,走过去,拉住了池簌没有握剑的那只手。
池簌猛然转过头来,仿佛顷刻间回到了人间,立刻反手紧紧握住了应翩翩的手。
他定了定神,将长剑抽出来,僧磐的尸体顿时瘫倒在地,池簌抽剑的时候压了下腕,没有让鲜血喷出。
他收了剑,这才轻轻抱了抱应翩翩,说道:“没事的……别怕我。”
应翩翩不屑道:“想得美,我为什么要怕你这样一个武夫?”
池簌失笑,每回抹消一个生命的那种厌倦感很快消失了,他一直都在人世之中,身边还守着他最珍贵的宝贝。
池簌柔声道:“回去吧。”
这时应家的护卫已经牵着马在附近等待两人了,方才池簌特意把僧磐逼退出去了老远,这时正好骑马回去,剩下的尸体便由下人们处理。
而到了应府之外时,僧磐带来的那些黑衣人也已经被一网打尽,或死或伤,伤者都已经抓了起来。
应翩翩一回府,萧文就向他报告:“少爷,方才已经审问了他们半天,但那些人什么都不肯说,还有两个咬舌自尽了。”
应翩翩伸了个懒腰,倒是毫不意外:“他们应该都是从小训练的死士,不会吐口的,左右现在该知道的我已经从和尚那里了解的差不多了,那些西戎人不会知道穆国更多的事,问不出来就算了。”
萧文答应了,又道:“少爷,您的卧房也已经收拾好了,那些短箭我收了起来。”
应翩翩点了点头,又思量着拿过一张纸,将自己刚才猜到的几个名字和职位都写在了上面,递给萧文,说道:“你分派几个人去盯着这三人,时刻注意他们的动静,随时向我禀报。还有日渥那边,也多注意些。”
萧文已经隐约知道是发生什么事了,将纸接过来,又沉吟道:“少爷,这事不好管,只能谨慎为上。”
应翩翩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因为事关西戎,并不是应翩翩的职责所在,而这些事又大部分都是他的推测,即使将这些抓到的人交上去,也不能当成证据,反而极有可能被反咬一口。
在这种皇上本来就因之前岁赐之事对他不满的情况下,应翩翩对这件事插手太多只会让人觉得他别有用心,没什么好处。
但应翩翩心里还是有点放不下,说道:“我明白,如果仅仅是日渥想要逃回去这一件事,也就罢了,但涉及到穆国的官员,事情又似乎没有那么简单,我才觉得得多留个神。”
他想起左丹木与太后的相认,顿了顿:“总之那边你多注意一下,但不能接近也不要强求,以免引起别人的疑心。”
这次萧文没有异议,点头答应。
应翩翩又道:“你再去西厂送个信,把今天的事情跟爹说一声,别说我遇险,就说抓了这么一些人,日渥可能想跑,让他小心点,提防茅庸。行了,今天天晚了,其他人就早点休息吧。”
萧文应了声“是”,领命而去。
应翩翩回了房,出去转了一圈又能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就觉得格外幸福,他不禁用脸蹭了蹭枕头。
池簌仔仔细细的洗去身上的血迹,又换了身衣服,进房间便看见应翩翩窝在床上,用被子将全身裹起来,只露出半张皎洁秀美的侧脸。
于是他走过去,单膝跪在榻上,两手撑在应翩翩的身侧低头去吻他。
刚才对方险些遇险的场景回荡在眼前,感觉到应翩翩温热的双唇,池簌才觉得心中的惊悸感总算慢慢消退。
池簌低声道:“继续吗?”
应翩翩被池簌缠绵地吻着,这才想起两人刚才要做却还没有做完的事情。
他本来以为折腾一场回来之后也就这么算了,没想到池簌不仅要继续,而且还接的如此顺畅,自然到仿佛中间根本没有被打断过一样。
应翩翩撑着他的胸口,道:“哎,你这感情也酝酿的太快了吧。”
说话间,他的身体已经被轻轻一抱,放倒在了床内侧。
衣物摩擦间,池簌仿佛含笑答了句什么,紧接着那双能够夺人性命,也能使出绝世武功的手就抚上了他的身体,些微粗糙的触感,点燃一阵阵欲死的欢愉。
*
第二日,应翩翩还是斟酌着向皇上上了折子,将昨晚发生的事情不加任何推测地原本讲了一遍,提醒皇上加强对日渥的管制。
这件事情没有造成什么后果,皇上还正处于和西戎的谈判时候,不想对西戎过分逼迫,所以应翩翩的折子暂时留中未发,好在日渥那里的守卫倒确实加强了。
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日渥却十分焦急。
僧磐是他最大的底牌,日渥将这人派出去对付应翩翩,自认为已经十分谨慎了,却没有想到居然连这样的武功都会被人夺去性命。
听到在暗处隐藏的探子拼死传回来的消息之后,日渥意识到,眼下如果不想听天由命地在这等着大穆皇帝处置,他就只剩下最后一条出路了。
而且凭着皇上对他的严密监视,还随时都有暴露的危险,若不及早行动,只怕夜长梦多。
“快!”
日渥说道:“想办法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并且跟他说,一定要用最短的时间找到时机把我给送出去,否则我就算必死无疑,也要拉他同归于尽!”
他急的简直像热锅上的蚂蚁,但由于被看的很严,这个消息还是一直到了第二天的午后,才好不容易传到了黎慎韫的耳中。
黎慎韫歪坐在椅子中,手中把玩着匕首,听着来人禀报,随着事情讲完,他唇边逐渐露出了一抹森冷的笑容。
“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那来报信的西戎人听到自家主子挨骂,不由怒目而视:“你——”
黎慎韫冷冷地说道:“我说的不对吗?我已经答应了日渥,一定保他全身而退,谁让他自作主张!招惹谁不好,偏偏又招惹到应玦的头上,若是那人好对付,我此时还用落到这般境地吗?”
那前来报信的西戎人之前也和太子打过交道,当时只觉得大穆未来的继任者为人懦弱有余刚强不足,心中十分鄙夷。
这时他才发现,这位五皇子和他的兄长似乎并不一样。
黎慎韫虽然外表看上去也像普通的中原人一样没用,但言语间阴气沉沉,目光中隐含暴戾,阴鸷的让人心惊。
那西戎人忍不住低下头去不再看黎慎韫,低声说道:“我们大王子听说四王子一直没有被皇上抓到,猜测他或许已经逃回西戎了,心中不平,也想早日归国,又见您这边没有动静,所以才急躁起来。这件事确实是我们的失误,还望五皇子能够代为周旋。”
“失误,你以为仅仅是失误而已吗?”
黎慎韫冷笑一声,说道:“我明白告诉你,你们敢把人送到应玦的跟前,那么行动必然会被他察觉到端倪,那些人一个都不能再用!还有,以前的计划必须及时更改,而且不能再拖。你们太不了解他了。”
那人迟疑了一下:“仓促之下只怕……”
黎慎韫道:“既然要做就没有回头路。眼下正好应定斌被皇上派离了京城,就算再怎么加急,两日之内也决计不可能折返。我们一定要在他们有所反应之前,先一步将皇上和太子除掉,否则失去先机,全盘的计划都会失败!”
“至于你们……”
黎慎韫想了想:“让你们的主子准备好,我立刻送他离开京城。”
对方失声道:“这……”
黎慎韫冷冷地说:“怎么?他以前一直拿那把刀当凭证来威胁我,不就是想让我把他安全送回西戎?此事乃我穆国内政,又不需要你们参与,我提前让他脱险,他还有什么不满吗?”
那西戎人看着他脸色阴冷地说出“将皇上和太子除掉”几个字,就觉得心中发寒,心想权位之争哪里都一样,他们确实没有掺和的必要,如果能早走当然是好。
毕竟这一次也确实是王子擅作主张,让黎慎韫对他不再信任,大概也是不想叫他再碍事了吧。
他于是说道:“那便多谢梁王了,我这就回去让我家大王子准备。”
黎慎韫敲了下桌子,立刻有两名十分娇小清秀的宫女走了出来,黎慎韫道:“她们两人不会引人注目,你带回去一起去替日渥收拾东西,然后按照她们的引路,半个时辰之内离开。否则你们留在这里,若是变乱中发生什么事情,别怪我没有兑现当初对日渥的承诺。”
西戎人随意扫了两人宫女一眼,答应下来,匆匆离开。
他们一走,黎慎韫才把手中的匕首重重的插入桌面,冷声说道:“应玦……”
这一次,就再看一看你我之间究竟鹿死谁手,你最好努力祈祷,千万不要落在我的手里。
不然,我有的是办法将你攥进掌心,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第131章 汹涌各凭心
傅淑妃入宫多年, 因为家世显赫,相貌美丽,论性情也是知情识趣, 所以从一入宫之后便很得皇上的宠爱。
直到这一年,她的好运气突然结束,才陡然栽了大跟头, 尝到了失宠是何滋味。
反倒是近来傅家败落,黎慎韫也没了继位的指望, 皇上对她心有愧疚, 又重新想起了她的好,常常会来到淑妃宫中, 两人的感情逐渐恢复了一些。
但有些东西改变了就是改变了, 任何的弥补都不能挽回。
这一晚皇上再次歇在了淑妃宫里,到了后半夜, 两人忽然又被一阵隐约的喧哗声吵醒。
皇上猛然坐起身, 傅淑妃连忙为他披了件衣服,也跟着坐起身来,不悦地问道:“外面在吵闹什么, 都不要命了吗?”
片刻之后,一名小太监弯腰而入, 恭敬地说道:“回禀娘娘,是太后宫中来了人,说是太后突发急病, 有事情想要交代陛下, 请陛下速速前去。”
皇上闻言有些不耐烦, 但太后这些年来一直十分安静, 也懂得分寸, 她说是突发急病,恐怕要病得非常不轻,而且有非常要紧的事要说,才会在这样的深夜里派人来叫他。
皇上这样一听,便想起身过去。
这时傅淑妃却挽住了他的手臂,劝说道:“陛下,您先不要冲动,太后还不知道是什么病,臣妾听闻最近京城中有了几例时疫,万一是这种病症,您贸然前去,岂不是也要被染上了?还是先请太医看一看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挥了挥手,令那名过来传话的小太监下去回复。
皇上一听淑妃的话,觉得也有可能,不禁稍稍犹豫。
可这时在淑妃的宫殿外,却有人大声喊道:“陛下,太后娘娘绝对不是时疫,她只是多年的心疾这一次突然发作了!太后说有非常重要的事想要交代您,还是请陛下移驾过去看一看吧!”
那人这几句话喊得声嘶力竭,十分急切,皇上微一犹豫,还是坐起身来,说道:“太后确实素有心疾,而且宫中又怎么可能传进来时疫。她当初有恩于朕,朕还是得过去亲自看一看,否则若是错过什么要事就不好了。”
他说着便喊了声“来人”,准备叫人进来伺候他更衣,去探望太后。
可这一声“来人”喊出,殿外却竟然没一个人答应,反倒是那名口口声声大喊着“请皇上探望太后”的下人,仿佛被人捂住了嘴,呜呜几声便没了声息。
皇上皱起眉头,心中感觉到不对,猛然转过头去看向傅淑妃,冷声说道:“淑妃,你做了什么?!”
傅淑妃此时的脸色十分平静,恭恭敬敬地说道:“陛下,您既然是在臣妾的宫中,臣妾就有劝谏的责任,若是让您出了什么事情,臣妾万死难辞其咎。太后这病来的蹊跷,还请陛下不要过去了。”
皇上就根本就不理会,一把推开她,又下榻大声喊了几句“来人”,这下不光没人应答,皇上还发现,外面的宫门竟然被紧紧关住了。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转回去,一个耳光重重甩在了淑妃脸上,把她打的跌坐在了榻上。
皇上掐住傅淑妃的下颌,迫使她抬起脸来,逼问道:“贱妇,你想做什么?!”
“贱妇?”
傅淑妃看着皇上,忽然笑了笑。
她脸上那种柔婉恭顺的表情好像面具一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面讥嘲。
“陛下,记得上一次我想为我的儿子和兄长求情,你也是这样骂我‘贱妇’,你觉得我很下贱吗?那你又算什么?”
若不是皇上亲眼所见,他甚至不会相信那些话是淑妃嘴里说出来的:“你说什么?”
傅淑妃冷笑道:“我们傅家乃是钟鸣鼎食之家,满庭公卿侯爵,你呢?却不过是一个破落户的旁支宗族而已,平常走在街头,我正眼懒得去瞧你一眼,若不是你阴差阳错捡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当了皇上,你以为你配得上我?像你这种老男人,呸,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模样!”
“别说是我,这满宫妃嫔,又有几人嫁给你不是冲着你的皇权,你的地位!你对我的儿子就像对你养的一条狗,高兴了丢给他几块骨头,不高兴了一脚踹开,连我的家族都毁在你的手上,你还以为我会真心实意地恭顺于你?真以为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呢?谁还不知道谁!”
傅淑妃大概这辈子都没有如此痛快地说过话,皇上连声大吼闭嘴,她却理也不理,兀自说的高兴。
皇上昔日落魄,无人问津,坐上皇位之后,人人都敬仰他、讨好他,这些改变来自于什么,其实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但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不会去想的,更加不容他人说出。
此时此刻,傅淑妃的话将所有虚伪的遮羞布尽数揭开,宛若生生扒下了他的龙袍,将他所有深藏的不堪都暴露在天日之下。
皇上手上的力道不知不觉地收紧,傅淑妃呛咳着说不出话来,却披头散发,哑声大笑,状若疯癫。
皇上气恨不已,反手又给了她好几个耳光,也没了任何的风度和冷静,咆哮道:“你这个不知廉耻的贱人,你以为朕不能拿你怎么样了吗?我告诉你,今天你和你那个儿子,一个都别想好过,朕有的是法子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你后悔今天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心中暴虐之极的怒火随着每一声吼叫越喊越炽,说着重重一拍龙榻,怒吼道:“都给朕出来!”
随着皇上拍击龙榻的那一下,龙床前的地面上竟然塌陷下去了一块,露出了可供一人出入的出口。
原来方才皇上发现自己似乎被关在了殿中,并没有急于寻找出路,而是喝问淑妃,因为他的底牌藏在这里,根本不担心生命和权力受到威胁。
一开始他拖延着时间,一是等待着自己手下的暗卫收到信号赶来,二来也是想让淑妃这边先动手,等叛党们集齐,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但此时淑妃一番话下来,皇上实在是气怒到了极点,一心想先让这个可恨的女人吃足了苦头再说,就把暗卫叫了过来。
见此情形,傅淑妃被乱发挡住的瞳孔骤然一缩,就看到有人从下面飞身而出。
皇上指着傅淑妃,提高了声音:“把这个女人给朕绑起来,先剜去她的眼珠子,斩断她的双手,再去搜查梁王去向,将那个畜生也——”
傅淑妃瞪大了眼睛,皇上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那暗卫正要奉命上前,转头一看,只见皇上的鼻下流出两股鲜血,跟着一头栽倒在地!
他不禁骇然失色,惊声叫道:“陛下!”
见到这一幕,在旁边等待良久的傅淑妃,终于缓缓地微笑起来。
之前西戎献给皇上的那把刀,提前用各种药材熬成的水煮了三天三夜,上面已经浸入了能使人神经麻痹的药物。
皇上每日把玩,早不知不觉被渗透皮肤,此时受到刺激,在暴怒之下终于发作。
*
这一夜,注定是一个让所有人都无法安寝的夜晚。
太子亦是刚刚躺下,就被人给从榻上叫了起来,说是宫中的孙公公来了太子府,传皇上口谕,宣太子速速入宫。
这样大半夜的叫人进宫,多半没什么好事,太子不敢耽搁,连忙更衣起身,急匆匆迎出去时,孙公公正在外面急的不停打转。
见到太子,他大喜过望,迎上来说道:“殿下,您可算出来了,请快些随奴才进宫吧,如今陛下正在气头上,可耽搁不得啊!”
孙公公论品级比一直在皇上面前伺候的钱公公差上一等,但论情分他却是出身潜邸,跟随皇上多年,平日里也颇得宠信和重用,太子一向对这名老太监着意笼络,一听他这样说,不觉一惊。
“如今这夜半深更,不知父皇又是因何而恼怒?”
他甚至想,不会是有紧急军情,西戎突然打过来了吧!
幸好不是。
这个消息对于太子来说,甚至不算一件完全的坏事。
孙公公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梁王与淑妃谋逆,已被陛下擒获,陛下气怒非常,令您速速进宫。”
黎慎韫和傅淑妃……天呐,他们疯了吗?他们竟然胆敢谋逆!
这是一个太子势必入宫的理由。
黎慎韫这次必死无疑,皇上召他入宫,往不好处想,是担心他也有这样的心思,要敲打震慑于他。
往好了想,也或许是要在黎慎韫完蛋之后对他委以重任,或者……有更大的机会等在前方!
不管是哪一种,太子都非去不可,还必须去得快,不能惹怒皇上半分。
孙公公已经在催促了:“殿下,老奴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告诉您这件事的,您可万万不能向外透露,否则只怕惹出大乱,还是快随老奴进宫吧!”
于是太子匆匆忙忙,只跟自己的幕僚交代了一句“宫中急召”,便入宫去了。
不只是他,其他一些朝中大臣都接到了皇上的传召,但自然就没有人对他们说明白原因了,只是催促他们行动快些,耽搁不得。
有些大臣特意留神,派人到别家打听,发现不少人都被宣入宫,就算有人要发动阴谋,也理应悄悄进行,不会如此兴师动众,所以也就放下心来,奉命进了宫。
他们赶到的时候,听说太子已经从长安门入宫,这是内城的第一道城门,通常来说夜晚是关闭的,非帝命不得出入宫禁,只有像这种紧急情况才会打开。
领路的内侍一路也带着这些大人们顺长安门而入,接下来再经过一道通武门,就可以正式进入到皇宫之中。
但此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通武门竟然从内部被反锁了。
这是在做什么?明明是皇上一道诏书将他们叫进来的,此时又为何紧闭宫门?若是如此,太子又是怎么进去的呢?
本来就因深夜突然传召而隐隐弥漫着的诡谲气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杨阁老一路上就心存疑虑,但是看周围那么多人都没吭声,而且哪一派系的都有,他便想等先见一见皇上再说吧,但此刻,那种不安不满的情绪终于达到了顶点。
杨阁老沉声道:“陈卫尉,我记得你方才见了我的第一句话,便说的是‘大人请快去吧,太子殿下已经先行一步了’,是也不是?”
他所责问的陈卫尉乃是关乡侯陈浣,负责宫门屯卫,方才正是他一路令人放行,与内侍一起引着群臣入宫的。
此时他也是满脸诧异,被杨阁老这样一问,便点了点头。
孟竑就站在杨阁老身后,闻言便也跟着问道:“那么太子殿下可是从这里入宫的,还是事情有变,殿下走了别处的宫门?太子殿下乃是千金之躯,我等理应时时跟从才是。”
陈卫尉沉声道:“殿下确实是从此门而入,也是我亲自护送的,当时在门内值守之人乃是新上任的禁军副统领奚行,就算陛下改变了主意,也应当派人传令通知我等才是,奚行不该擅自反锁宫门或是离开值守,不知他这是意欲何为!请各位大人稍待,我且问他一问!”
他说罢之后,便喝令士兵们叩击宫门,同时高呼道:“奚统领,陛下宣召各位大人觐见,有令牌在此,你为何单单放行太子,又紧锁宫门!”
“抗旨不尊,意欲何为!”
门内久久无声,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陈卫尉咬着牙正要说话,这时人群中却有一名小太监匆匆而来,低声冲他说了两句什么。
一旁的安阳伯见了,猛然喝道:“我等皆为朝廷效力,究竟何事不能听?!交头接耳什么,光明正大地说出来!”
那小太监被他吓得一抖,陈卫尉却仿佛一下来了精神,说道:“伯爷何以如此情急,难道你是知道发生了什么,心中有鬼吗?”
安阳伯根本没往这个方向想,被他问的怔了怔,才说道:“一派胡言!此刻陛下和太子都身在宫中,安危不知,你等又行动鬼祟,却让人如何放心的下?”
“若是陈卫尉问心无愧,依我之见,便以巨木将门撞开,一起入宫向陛下请安吧。左右见了陛下,一切自会真相大白。”
安阳伯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杨阁老的支持:“此举虽然有些莽撞,但此刻也没有其他办法了,若是到时候皇上怪罪下来,便由我们担责!陈卫尉,此刻大家都可以为你作证,何妨一试?”
陈卫尉却摇了摇头,轻声叹息道:“不可。”
“为何?!”
陈卫尉道:“事情发生的突然,此时宫门紧闭,无法寻到陛下与太子,又焉知这不是陛下察觉到了什么危险,刻意而为之?各位不信任我,而我也难以完全尽信各位大人,只恐或有叛党混迹在此处,想利用我们对于陛下的记挂,骗开宫门,犯上作乱!”
他这话中的指控之意十分厉害,安阳伯气的面上变色:“你——”
礼部尚书王缶目光微动,说道:“你既然这般说,看来今晚是决意不让我们面圣了,也罢,既然如此,我等散去便是。”
在场的这些大部分都是文臣,纵使有少量武将,肯定也无法敌过陈卫尉手下兵士,因此王缶盘算,倒不如回去之后集结各人府中护卫,再选一名宗室出面,要求面见皇上。
但他没想到,对方连走都不让走了。
陈卫尉抱歉地道:“王尚书,方才我已经说过了,变故突然,各位身上都有嫌疑,所以你们暂时不能离开,请随我去偏殿静候。如此找到陛下,各位大人也可以及早得知消息啊。”
杨阁老忍无可忍,破口大骂:“我看你才是狼子野心!我等皆是朝廷命官,哪个给你的胆量私自扣押,我今日偏是不去,倒要看看尔等能不能顶我的罪!”
他说完转身便要朝着宫门外面走,陈卫尉目光一沉,喝道:“来人,先将杨阁老请到偏殿去,无我命令,不可妄动!”
当下便有卫兵冲过去,执住了杨阁老的手臂,要将他带走。杨阁老就算是脾气再横,官位再高,终究也只是一位年迈老者,自然争不过他们。
其余大臣们面面相觑,没想到陈卫尉胆大至此,竟然真的敢用强,他们入宫而来,都不能携带护卫武器,硬碰硬根本就拼不过对方。
可是他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做?这么多的朝廷重臣在此,如果他们的门客府卫在外集结起来,也是一股不小的战力,陈卫尉若当真图谋不轨,明明不应该惊动这么多人来此才对。
陈卫尉见他们一个个惊疑不定,便笑着说:“各位还是请听从我的安排吧,擅闯宫禁者死,难道你们当真想要造反不成?”
这话一出,却忽然有个声音冷冷接道:“我看想造反的人是你。”
随着这句话,马蹄声由远而近,紧接着一大批人马疾奔而至,出现在原本不许驰骋的宫门之前。
陈卫尉看清来人,刚错愕说了一句“应玦”,对方便已经迎面将一样东西向他砸来。
陈卫尉下意识地躲开,那样东西便骨碌碌滚在了地上,竟然是一颗男子头颅,甚至都未曾用布包上一包。
已经有人认出了那张脸:“这是……西厂的茅公公!”
也有人看到了那个掷出头颅的人,又惊又喜:“应大人,你来了!”
比起在场的这些朝中重臣们,应翩翩虽然还十分年轻,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能够给人一种“有他在,事必无忧”的安心感,良将之后的风采也逐渐绽放光芒,有他带来的这些人,与陈卫尉未必不能一战。
陈卫尉心中一乱,猛然退后两步,尚未说话,应翩翩已然盯紧了他,喝问道:“你陈家世代忠良,为何要与梁王合作谋逆?”
此言一出,满场震骇,纷纷惊道:“你说什么?”
“梁王谋逆?!”
陈卫尉亦道:“一派胡言,绝无此事!”
应翩翩也不和他啰嗦:“我欲与各位大人一同入宫觐见陛下,你放不放行?”
陈卫尉见他来者不善,丝毫不留余地,眉头也不禁微皱,说道:“应大人,你深夜带兵来到这禁宫之内,我怎知你不是别有所图?既然来了,就一起留下吧!”
他说着对天放出了一道烟花,几乎是顷刻间,便又有一队人马赶到,将应翩翩带来的人一并包围。
这队人兵强马壮,披坚执锐,竟是分外精干,虽只有千余,但可当万兵!
应翩翩看着这队人马,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他已认出,这队兵马的领头之人是都督陆軏。
前一阵傅寒青奉皇命前往边关,后遇西戎大军压境,皇上便又派出两队人马前往支援,当时为了调拨这两队人马的军费问题,朝堂之上还吵了又吵,其中便有陆軏。
但陆軏竟然没有当真前往边关,而是拿了国库中的军费购置武器,趁国家外患之际,犯上作乱!
其他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一时间谩骂之声不断,陆軏的脸色却十分平静,缓缓道:“请应大人束手就擒……”
他话未说完,忽见应翩翩反手摘弓,搭箭拉弦,陆軏正要招架,却见他猛一转身,三支羽箭同时从他的弓上飞出,朝着另一边包围的陈卫尉射去!
身后惨叫声起,三箭三人,连同陈卫尉在内的三名叛党同时被贯颅而入,倒地毙命!
陆軏没想到他这么狠,神色一震:“你——”
应翩翩杀气腾腾地一笑:“我本还想留他一命,询问他到底是与何人勾结,陆大人既然露面,倒是用不着了!陆大人,你既然一起找死,玦定不相负!”
不等陆軏回答,应翩翩将手一抬,喝道:“冲!”
他手无兵权,但所率的乃是应钧旧部,当年同样是战场之上的精锐良兵,加上对应翩翩忠心耿耿,气势如虹,立刻应声而上,向陈卫尉那一头的侍卫们冲去。
陈卫尉刚被应翩翩一箭所杀,正是群龙无首之际,被这样一冲,顿时溃不成军,叛军的气势顿时大打折扣。
陆軏见状心知不好,连忙高喝道:“应玦犯上作乱,其心可诛,还不速速将他拿下,死生不论!”
这时,他身后却有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说道:“陆都督,你干点什么不好,偏生要谋害我儿,当本公是个死人吗?”
陆軏一听这个声音,心就沉了下去,猛然回头,一字一句地说道:“应定斌!”
“你怎会在京城?!”
他明明被皇上派出京城办差尚无几日,怎么想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应定斌冷笑道:“本公自然是除逆平叛来了。”
第132章 风虎盖云龙
应定斌说完之后, 已提声喝道:“阿玦,接着!”
应定斌身后的一名西厂厂卫弯弓搭箭,将一物向着应翩翩射出,被应翩翩身后护卫的陈华年接在手中, 双手奉上。
“少主!”
应翩翩将东西拿在手里就知道不简单, 迅速展开一看, 发现竟然是黄绸上匆忙写就的皇上手书,说是梁王谋逆, 囚禁皇上太子与各位亲王,令他速速入宫平乱。
应翩翩一看就知道这玩意分明是出自他老爹之手。
应定斌模仿皇上的御笔字迹可以到出神入化的程度,只是这项技能太过大逆不道,外人自是不知道的。
原书中听闻应翩翩死讯,应定斌造反之时,正是以此伪造了先帝遗诏,想要废掉黎慎韫。
眼下应定斌和应翩翩能够及时出现在这里,正是因为上次僧磐的刺杀,让他们提起了注意。
皇上不重视应翩翩的上书,应翩翩便暗中让七合教的眼线注意着宫中情况, 直到今夜发现侍卫调动似有异变, 两处宫门无故开启, 应翩翩立刻派人送信,请太后装病,试探皇上的情况。
这一试,果然发现皇上似乎在傅淑妃宫中出现了意外, 同时, 梁王夜半离府, 不知所踪!
应翩翩这才匆匆赶来, 但这个过程,是没有办法解释的,总不能说应家一直暗中跟宫中私联,他们才知道了黎慎韫谋逆之事。
有了应定斌给的这样东西,却是能够快速安抚人心,取信群臣的重要证据。
至于日后皇上要追究……先等这次的危机过去,什么都是小节了。
应翩翩当机立断,将诏书展开一扬,高声道:“如今我已得到确切消息,梁王谋逆,囚禁陛下、太子,我欲入宫救驾,各位大人有意者请一并随行。若有拦阻者,一律以乱贼视之,杀!”
众位大臣方才又是担心,又是愤恨,此时也有人跟着高声喊道:“杀!”
见一行人突围而去,陆軏心中顿时慌乱,正要拦阻,已经被应定斌率领西厂厂卫挡住了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应翩翩离开。
*
深宫之内。
黎慎韫站在皇上的榻前,低头看着自己昏迷不醒的父亲,那目光便好似野兽盯上了随时准备撕咬的猎物,充满着热切与残酷。
皇上的暗卫已被尽数除掉,淑妃也被救下,此时她已经到了皇后宫中,指挥侍卫们将后宫的女眷都控制起来。
一切仿若十分顺利。
“殿下,大事不好了!”
这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人急匆匆的跑过来,向黎慎韫禀报:
“陈浣方才已经被应玦一箭射杀,此时方才被召入宫中的大臣们已经摆脱包围,正撞破了德惠门侧面的宫墙,闯入宫中来了!”
“应玦,应玦。”
黎慎韫冷笑道:“兜兜转转果然还是他挡我的路。”
他虽然这样说着,瞧上去倒也并不惊慌,吩咐道:“你去告诉淑妃,把宫中所有的女眷都绑起来吊到望星台上去,等应玦到了,让他放下兵器,给我滚进宫里来。如果他不肯,迟疑一刻,杀一人。就从太后开始。”
那护卫不禁打了个寒颤,正要出去传令,却听到有一个人冷沉沉地说道:“慢着。”
黎慎韫回过头去,说道:“皇叔,您有何高见?”
随着他的目光,那名护卫才发现,原来这殿中除了黎慎韫和皇上之外还有一个人,只不过那人坐在一把暗处的座椅上,一时之间注意不到。
这人正是将乐王黎清峄。
当他不开口的时候,就像是根本不存在,可当他发出一点声音,做出一个动作,身上那种强大的气场就可以让所有的人都无法忽视。
甚至连黎慎韫跟他说话的时候都客气了几分。
黎清峄淡淡地说:“五殿下,你要的是皇图霸业,一统江山,何必做出折磨女人这等下作之事,平白往自己身上抹黑?更何况应玦既非皇子,又不是重臣,你把他独自叫进宫里来,根本于大局无用。此时皇上和太子都在你手中,你的计划已经成了一半,没必要在这种细枝末节之上费力。”
他们的原本计划是令皇上写下传位诏书之后,便杀掉皇上,嫁祸太子,而后控制住宫中各位朝臣,令他们承认黎慎韫的地位。
而此时因为应翩翩突然插手,局势出现了变化。
一者是应翩翩已经先发制人,当众点明了黎慎韫是逆贼,他再想改变其他人的认知就需要花费极大的功夫,更没办法打着太子的名义行事了;
二者是这些臣子们没有按照原计划被控制起来,也无形中为计划增添了一些变数。
黎慎韫说道:“我本来打算请那些大臣们到偏殿等候,以此再拖延一段时间,等到京畿卫调入宫中,大事可成,可是此时遭到应玦破坏,眼下我们在兵力上无法占据绝对优势,就很难一下子控制住这么多的人了。”
他的语气中虽然听不出什么情绪,但话里却颇有些埋怨之意。
因为当初黎慎韫就不主张将所有的朝臣都宣入宫中,认为如此一来或有可能打草惊蛇。
他是打算等到将皇上写下的禅位诏书拿到手之后,再各个击破,分别逼迫这些人承认自己的地位。
可将乐王却坚持要如此安排,黎慎韫这次能够成就大事,对将乐王多有倚仗之处,无可奈何之下,也只能听从了对方的提议。
可眼下却正因为此,计划全都乱了。
将乐王却不以为意,淡淡地说道:“现在皇上和太子在我们手中,那些人的情绪如此激动,无非是要亲眼确认陛下的安危,非要来到此处不可。既然他们早晚要过来,你又何必眼下就调动京畿卫?且让他们自以为兵力胜过我们,一举而入,然后若是要走,可就走不了了。”
黎慎韫一怔,不禁问道:“为何会走不了?”
阴沉的暗影中,将乐王唇边扬起一抹冷笑,跟着将手掌缓缓反过来展开,黎慎韫垂眼一看,发现他的手中赫然是一块兵符。
“我把奚行杀了,取了他的兵符。”
黎清峄道:“禁军现在已经在我的掌控之中,你不必担心那些人会造成威胁。”
饶是黎慎韫自以为已经算是心机深重,也没想到黎清峄竟然已经不声不响做成了这件事。
他看见黎清峄说杀了奚行的时候,唇角带着一抹十分古怪的笑意,心中猛然一动,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现任的禁军副统领奚行是在王苍死后刚刚上任的,乃是奚太傅之孙,而当初正是奚太傅第一个上书奏请皇上,送善化公主去西戎和亲。
将乐王是在报仇。
黎慎韫脑海中突然掠过了这句话。
他与自己这位远房叔父接触的时间其实已经不短了,在将乐王回到京城之前,黎慎韫便刻意和他有所来往,对方虽然不甚热情,但也没有出言拒绝。
在他的印象中,将乐王阴郁,冷漠,难以接近,野心勃勃。
黎慎韫将心比心,认为他堂堂太/祖之后,却多年来受到猜忌和压制,定然难忍,故而想要干出一番大事来也理所当然。
但黎慎韫从未自将乐王的言谈举止中看出任何他对于往日亲人的不舍和怀念,故而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
直到此时,他才从对方的身上窥见了一抹隐藏极深的恨意与痛楚。
但如果这个人真的想要报仇,那么他想报复的应该是所有欺压猜忌他们,抢夺他们应得一切的人,自己……会不会也被算作其中一位?
黎慎韫的心中生出了警惕。
但事已近半,如今怎么也不可能回头了,黎慎韫内里疑窦丛生,面上却笑了笑,说道:“没想到皇叔深谋远虑,竟然还藏着这样的手段,实在令小侄佩服。”
“成大事者,自然要着眼长远,最起码不会一些没甚大用的阴损手段上多费精力。”
黎清峄不冷不热地嘲讽了他一句,说道:“就让那些人进来看一看,明明是太子杀了皇帝之后,又意图嫁祸于你,而你忠肝义胆,一心救驾,这岂不是好?”
到时候不管应翩翩说什么都没用了,毕竟一切都比不上亲眼所见,就算依然有人心存怀疑,但最起码这件事就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说。
而后黎慎韫再利用手中兵力一举掌握局势,何愁大事不成?
黎慎韫不由心动。
这个将乐王深不可测,一时半会确实得罪不得,最起码他们眼下还是同一阵营的,待他先登上皇位,之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再做打算。
应玦,眼下就先放你一马,日后我大事成了,你也还是跑不出手掌心。
黎慎韫脸色变幻,终究露出一个笑容,说道:“是,那么都听皇叔的。”
他击了击掌,令人将方才抓来的一名太医带上来给皇上诊治,直接吩咐道:“想办法让他清醒过来,但是不要再让他说话了。”
那名太医浑身发抖却无法反抗,只能战战兢兢地答应下来。
“再把太子带上来。”
黎慎韫的语调中止不住地带出了兴奋之意,说道:“我倒要看看,我这位好大哥面临生死关头,到底是选择他自己活,还是选择拼死去救我们的好父皇。”
黎清峄看着黎慎韫那副势在必得的样子,也缓缓露出了一抹微笑。
尽情的享受即将胜利的喜悦吧,因为这将是你最后的狂欢。
*
应翩翩知道此时的时间非常重要,双方都在争分夺秒地行事,但又怕中了黎慎韫事先设好的埋伏,因此没有纠缠着寻找那几道宫门的钥匙,而是干脆令众人以巨木撞倒宫墙,长驱直入。
很快,先一步进宫的池簌也已经带了人前来接应。
当他们成功碰面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微微露出曙光,黑夜就要过去了。
应翩翩低声询问池簌道:“找到皇上的下落了吗?”
池簌微微点了点头,说道:“我已经派人搜遍了整座宫殿,目前的形势不太妙,女子们都被傅淑妃带人看押起来,而皇上被黎慎韫藏在了内殿下原本供暗卫藏身的暗室里。”
“这处地方只有唯一一处入口,外面安有机关,不少人在把守,除此之外无门无窗,无法从别处破开进入。如果要强行把皇上夺出来,只怕黎慎韫会情急之下破釜沉舟,将人杀掉。”
应翩翩道:“太子也在?”
池簌点了点头,道:“除了太子之外,还有几位皇子,在另一间房中,但不好接近,具体便无法看清。”
他顿了顿,又低声说:“将乐王也在。”
黎慎韫是特意选了这么一处地方的,这处暗室因为在地下,所以周围都是以实心的石壁砌成,这样做就是为了防止别人暗中窥探或者从别处突破,将皇上抢回来,可以说是滴水不漏。
若不是池簌的武功已经到达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数丈之外便可闻声,随便找一处缝隙就能藏身,也不会能够打探到这样的消息。
应翩翩早就对将乐王此人十分警惕,也一直没有放松对他的监视,可是从头到尾,将乐王似乎什么异动都没有,却什么事情背后都有他的影子。
从表面上看,此事像是由黎慎韫主导,但只怕隐藏在背后的黎清峄,才是真正的推波助澜者。
此人着实奸滑无比,手段非常,竟然连这样,都没让人抓住他的破绽。
但另外一点让应翩翩想不通的是,黎清峄到底要做什么。
难道他当真想要支持黎慎韫登基,以此为自己挣下一份从龙之功吗?
但根本就没这个必要。
如果他想要夺得皇位,当初先帝去世的时候根本就不必推辞,反倒是即便靠这件事成为了黎慎韫手下的功臣,终究还是矮人一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收拾了。
黎清峄……可不该是这么短视的人啊。
应翩翩沉吟未决,忍不住转过头去,看向不远处被晨曦照亮的宫墙。
长夜散尽,黎明到来,宫墙上被岁月斑驳的痕迹在阳光下变得清晰,展露出百年来的风风雨雨,人事兴衰。
而不知这一回,宫城会否再次易主,最终的胜券,又会握于谁的手中。
他曾经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去抵抗命运,而如今也要身不由己地加入命运的洪流之中,成为推动风云变幻的一环。
而是非、对错、成败,身在局中,早已无法评说。
“应大人!”
就在应翩翩心中沉吟的时候,其他人也都在衡量着下一步应该如何采取行动,王缶走过来,对应翩翩说道:“咱们此行无名,贸然入宫,只怕被逆贼反咬一口。”
两人都是聪明人,他无需解释,应翩翩也已经明白,眼下在场的大臣们当中,没有一名是黎氏皇族之人,若是打着救驾的名义冲进去,对方杀了皇上和太子,完全可以反过来栽赃,说他们一句“谋逆作乱,犯上逼驾”,直接下令将众人尽数斩杀。
王缶作为礼部尚书,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一点。
应翩翩道:“王大人,下官有一人选。”
王缶道:“谁?”
应翩翩道:“大公主,黎纪。”
王缶:“……”
听到这个名字,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荒唐,第二个反应就是想起了当初黎纪想强抢应翩翩上床的事。
但随即王缶就意识到,目前皇子们都已经被黎慎韫控制住了,黎绶尚未出嫁,住在宫中,恐怕也已经落入到淑妃的手里。
唯有黎纪上回被皇上轰出宫住到公主府去了,此时应该是唯一行动自由的嫡系皇族。
黎纪和黎慎韫的交情还过得去,还纳了对方的表弟当面首……算了,这一条先不说,重要的是她也不会对黎慎韫产生什么威胁。
若是愿意合作,由她出面要求探望皇上,在大臣们与黎慎韫之间周旋,确实再合适不过。
至于怎么让她愿意,王缶看了看应翩翩的脸,觉得把握很大。
池簌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呵呵一声。
应翩翩道:“武安公说他愿意易容扮成公主身边的侍卫,保护公主与五皇子见面,再趁机救出陛下。”
池簌:“……”
王缶不禁看向池簌,池簌点了点头,微笑道:“应大人所言正是。”
他们商议好了,又过去将这个主意跟其他大臣一说,有人觉得也可一试,但也有人感到不妥。
杨阁老说道:“现在黎慎韫仗着有皇上和太子在手,死守宫门不出,大概目的就是想要拖延时间,等待他的援兵到来,把所有反对者都一网打尽。”
“既然他一开始没有对付公主,此时也未必就会让她进去探望皇上,为自己制造这等无谓的麻烦。”
谁都知道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在黎慎韫的援兵带来之前想办法将皇上弄出来,再不惜任何代价一举攻城,然而要如此办,确实极为困难。
应翩翩缓缓道:“阁老说的有理,其实学生还有一个主意。就是,可能稍微有些缺德……”
杨阁老:“……”
凭他对自己这位高徒的了解,应翩翩要说是稍微有些缺德,那估摸着就缺德到家了。
他猜的不错。
应翩翩其实是想说,将乐王跟黎慎韫是同谋,威胁不了黎慎韫,那还可以冲将乐王下手。
虽然他们家的人都死光了,但是还可以去刨了他爹娘的坟,取出遗骨,威胁将乐王不跟他们合作就把骨头烧成灰倒进水沟里面去。
据应翩翩以往跟将乐王打交道的经验来看,这个法子或许真的有些用处。
但将乐王一家已经很惨了,虽然应翩翩自知不是什么好东西,要说出这个办法,还是会觉得有那么一点良心不安。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他犹豫着正要开口,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低低说道:“或许我可以。”
几人猛然回头,发现说话的是一名不知何时走过来的小太监。
原本之前谁也没有在意过他,谁知道他将帽子一摘,又在脸上擦了几把,露出来的竟然是黎慎礼的面容。
“十殿下!”
杨阁老又惊又喜:“您没有被梁王抓去?”
黎慎礼的脸上带了几道伤,身上的太监服有些不合身,让他看起来极为狼狈与可笑,想必逃离的也十分不易。
“阁老,几位大人,我受到父皇传召进宫之后,半路上觉得不大对劲,便设法扮成太监逃了出来。”
“黎慎韫发现我脱逃,但是怕这个消息反而声张出去被人利用,因此不敢大张旗鼓地找我,只派了太监暗中搜寻,所以给了我一些隐藏起来的机会,能看到各位前来真是再好不过,否则我今天恐怕难逃一死!”
黎慎礼急匆匆地说道:“大姐尚在宫外,不如让我出面,同黎慎韫要求确认父皇安危。他寻了我许久,想必会答应的。”
黎慎礼是皇子,同样具有皇位的继承权,虽然先前不太受重视,但自从魏贤妃死后,他不用再故意装模作样来令皇上不快,也逐渐开始得宠起来,想必黎慎韫对他也有几分顾忌。
此时由黎慎礼来做,自然比黎纪合适。
在场的几位重臣商议一番,杨阁老说道:“那么便委屈武安公护送十殿下前去查看陛下的情况,再伺机救人,我等会在此处接应,陛下只要脱险,立刻全力将梁王拿下。”
池簌沉吟道:“梁王未必会允许十殿下带着随从进入,若他不准,也不用强求,我自可以随着十殿下进入内宫,只是到了那时候,还请十殿下帮我制造一次混乱,让我能够趁机接近陛下。”
他看了黎慎礼一眼:“我也必然能够保证你的安全。”
黎慎礼一咬牙:“陛下是我的父亲,武安公都这样说了,我又怎能不拼这一把!我定当尽力而为就是。”
池簌再没其他的言语,点了点头,转向应翩翩的时候,语气便放柔了:“那我去了,自己小心。”
应翩翩道:“放心,你也是。”
当即,黎慎礼换回了自己的王服,由众人一起簇拥着去了城楼下。
一名士兵冲着上面喊话:“沛王率兵前来平叛,尔等快快交出陛下,打开城门投降,尚可留得性命,若是再与叛贼同流合污,负隅顽抗,待大军来到,一切后果自负!”
洪亮的声音在偌大宫城中发出回响,黎慎韫虽然没有出现,但立刻便有人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将此事禀报于他。
黎慎韫豁然站起身来,怒声道:“黎慎礼,竟然真被他给逃出去了!”
将乐王当机立断,说道:“让他进来。”
黎慎韫沉声道:“那小子最会装模作样,奸滑无比,我只怕他是想进来营救父皇。”
“他到底是想要营救皇上还是想要杀了皇上,此事尚未可知。”
将乐王揭开茶盅,轻轻吹了口气,氤氲出来的白烟模糊了他眉目间的锋利。
只听他闲闲说道:“眼下皇上、太子,还有其他几位皇子都已经被你囚禁在此,而你有谋逆之罪,如果他等的不耐烦了,强行率兵攻打进来而不顾皇上的死活,最后他就是唯一名正言顺的继任者。若是你,你会怎样选?”
这个答案不言自明。
如果黎慎韫处在如今黎慎礼的位置,那他一定会觉得这简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还不至于弄脏自己的手。
他一定恨不得对方坚决抵抗,拒不回应,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率兵攻打进来了。
见黎慎韫沉吟不语,将乐王便又道:“让黎慎礼进来吧。只需告诉他们,这些人心思叵测,你不能擅自放他们进来,危害到皇上的安危。黎慎礼若是当真关心皇上,便不许带任何侍卫,独身进入,方可探望。我们便可借此机会,一举将他除掉。”
他不紧不慢的语调中似乎有着让人相信的魔力。
第133章 鸿鹄再高举
对于将乐王这个人, 黎慎韫实际上是不甚信任的。
但眼下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他思前想后, 觉得也只有此法最为妥当。
毕竟, 黎慎礼虽然有些武功,但也不过寻常,只凭对方一人,不可能有能力将皇上救出去。
如果自己当众以父皇作为要挟, 让黎慎礼独自进入, 他想表现孝顺大义, 赢得人心, 那么就不能拒绝,正是可以除掉他的好机会;
若他坚持不敢, 就是贪生怕死,也不能再得到那些大臣们的拥戴了。
黎慎韫沉吟片刻, 说道:“先给我随便找一份诏书过来。”
很快就有人把他要的东西取了过来, 黎慎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接过诏书, 大步走上了城楼。
这是他劫持了皇上之后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面, 下面的群臣总算看见了黎慎韫, 立刻群情激动, 叫骂质问之声不绝。
黎慎韫却一抬手, 将手中那道黄色的诏书高高举起。
随着他这个动作, 所有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诏书之上,一时又安静下来。
黎慎韫冷冷地说:“太子意图谋反, 谋害陛下, 致使陛下受伤, 幸亏被本王连夜得到消息, 及时救下,现在正在宫中修养。尔等这般不加体恤,苦苦相逼,不顾陛下身体,一定要陛下露面,难道是勾结太子企图逼宫夺权不成?!”
黎慎礼高声说道:“黎慎韫,你挟持陛下图谋造反,真相分明,安敢抵赖?太子乃一国储君,又何需通过谋反才能获得皇位!眼下我等众人在此,我劝你还是快些放了陛下和太子,速速归降吧。”
黎慎韫冷笑道:“有陛下的旨意在此,你都不肯相信,反倒在这里迷惑人心,实在是其心可诛,还说你不是意图谋反之人?众位大人,可不要被这个不孝子给蒙蔽了,一片忠心反倒沦为逆贼叛党!”
这两兄弟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咄咄逼人,寸步不让,应翩翩在旁边听着,忽说道:“梁王既然这样说,不妨将诏书送下来给众人一观,否则安知真假?”
他似笑非笑:“说不定你手里拿的只是一封什么都没有写的空白诏书,岂不是就要将众人都骗过去了?”
黎慎韫听他此言,微微一顿,要不是脸皮和心理素质都过硬,这时他手里的诏书都要举不起来了。
应翩翩可真是聪明绝顶,料事如神,这样的人要杀虽舍不得,但要留也留不得。
可惜他之前本想先把应翩翩控制住,却被将乐王拦住了,此人在外,终究是变数。不过将乐王说的也没错,眼下还是大事要紧。
黎慎韫冷冷地说道:“陛下手书岂是你这等逆贼可见的?若是我将诏书递下去,被尔等损毁又该如何?”
黎慎礼道:“那么我也是父皇的儿子,总有资格一观吧!”
黎慎韫道:“陛下眼下无力走动,你若当真如此孝顺,大可以过来亲眼看一看陛下的安危!”
黎慎礼冷冷地说:“你以为我不敢吗?”
他说完之后便一抬手,两队侍卫跟在他的身后,就要进入宫门。
果然如池簌所说,黎慎韫是万万不可能让黎慎礼带兵进入的。
他见黎慎礼这样的举动,立刻说道:“这么多的人,其中难免有包藏祸心者,我绝不能让他们进来威胁陛下安危。你若是当真纯孝,便独自上来,我尚可看在兄弟之情上通融,若有其他人,此事免谈!”
黎慎礼故作为难之色,黎慎韫便令人将曾经在宫中对黎慎礼有所照顾的一位太妃推上了城楼。
他冷声说道:“你连父皇和安太妃的命都不在意了,只顾着自己,还谈何大事?胆小如鼠的东西!”
黎慎礼本来就要进去,只是怕对方起疑,见状顺势怒道:“你口口声声说是勤王护驾,此时行径又与逆贼何异?不要伤害她,我进去就是了。”
说完之后他便下了马,向着宫门处走去。
黎慎礼心脏狂跳,手心中都是汗,却不敢回头看一看池簌到底跟上了没有。
黎慎韫又发话令所有人都退后十丈,这才将宫门敞开了一条小缝,把黎慎礼迎了进去。
宫门在黎慎礼的身后缓缓合上。
一名近卫行礼道:“殿下,请随我来吧。”
看到这一幕,杨阁老也十分担心,忍不住翘首张望。
他一向不主张与皇子结党,从来都忠于皇上,也对黎慎礼没有什么特别的青睐。
但如今,黎慎礼已经是皇室仅存的希望,他们这个举动极为冒险,如果连黎慎礼也被黎慎韫一锅端了,那么朝中必要发生一场大乱,最后倒霉的还是百姓。
杨阁老不禁回过头来,想问一问池簌什么时候能跟上去,又有没有把握。
“武安公……”
说出“武安公”三个字,杨阁老却陡然一顿,发现刚才明明还站在这里的池簌,竟然已经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他从来没有接触过如此高妙的武功,简直觉得如同仙法一般,不由目瞪口呆。
应翩翩站在旁边一看就知道杨阁老在想什么,轻笑一声,说道:“阁老请放心,武安公是靠得住的人。”
杨阁老感叹道:“这便好了,倒是我见识浅薄。希望此番能够功成。”
应翩翩道:“阁老,我想还是应将长公主也一并请进宫中,万一十殿下那边发生什么意外,无法及时出来,也可请公主以皇族的身份主持大局。”
杨阁老点了点头说道:“我立刻派人去请。方才我也已命人将这一消息通知了其他几名驻守在京郊外的督统,让他们速速赶回来勤王,只要陛下能够成功救出,事情便成了一半。”
两人在这边交谈,另外一些大臣们也纷纷过来商议,应翩翩正听着他们说话,忽然瞥见地上有一样东西,看起来几分眼熟。
他弯腰捡了起来,发现是一枚玉佩。
这玉佩表面看起来如同羊脂一般剔透晶莹,但一端详,就会发现两侧有一条细细的裂纹,应该是两半玉佩的接缝。
如果顺着裂纹用刀锋去撬,此物大概可以从中间打开。
应翩翩看着上面的花纹,觉得有些印象。
他记得上次在太后宫外的时候,曾经遇见太后的二哥胡臻,当时他险些将一枚玉佩掉在地上,又十分紧张地接住了,后来太后说这里面有胡臻心上人的小像。
看起来很像这一枚。
大概是今天的情况混乱,胡臻的玉佩还是掉了,而且摔裂了当初放入小像时剖开的缝隙。
应翩翩四下一扫,并没有看见胡臻,他不想窥探别人的情史,便顺手用自己的帕子包了玉佩放入怀里,想要等到再见到胡臻的时候,将东西给他。
而此时,黎慎韫和黎慎礼应该都已经会面了,似乎除了等待也无法再做其他,应翩翩稍稍沉吟片刻,同人说了一声,便带着自己的手下,向宫中的另外一个方向而去。
这处皇宫乃是前朝所修建,大穆一朝又几经修葺,可分为东宫和西宫。
东宫乃是原本的前朝宫殿,西宫则是后来逐渐扩建的。
太/祖刚刚开国时,无论是居住还是处理政事,主要都在东宫活动,后几代的皇帝逐渐挪到了新修建的西宫中去,以至于东宫逐渐冷落。
其中的朝宗殿取“沔波流水,朝宗于海”之意,就是太/祖昔年听政之地。
应翩翩带着一队人马来到了这里。
他不知道这附近会有什么,会过来只是因为一者摸不透将乐王的意图,所以想要在与太/祖有关之事上寻找,二来则是在他梦中被黎慎韫关起来的剧情中,应翩翩有一回试图逃跑,仿佛就是曾经来过这。
这一段由于是书中的隐藏剧情,不甚清晰,所以应翩翩只有些影影绰绰的印象。
他不记得自己是通过什么方法逃出黎慎韫的寝宫,又藏到这里的,印象中最为清晰的一幕,就是他走不动了,躲在一棵树后休息,而后寂静的宫殿中突然凭空响起一阵嘈杂的人语声。
宫中原本就有过很多闹鬼的说法,当时在梦中这种感觉十分灵异诡怖。
不过应翩翩醒过来之后回想,帝王都要有些保命的秘诀,既然皇上那边都有供暗卫藏身的密室,想必这边也同样有什么能够藏人的暗道。
大概梦中应翩翩只不过是逃跑的时候恰好赶上了一些人露面而已,但他还没来得及看到人,就被黎慎韫亲自追过来绑回去了。
此时故地重游,却不再是身受禁锢,应翩翩令自己身后的兵士们都下马缓步而行,不要发出声音,一行人静悄悄进入了空旷的宫殿。
系统忽然“滴”的一声响,发出提示:
【宫殿扫描完毕,即将展示全景地图。】
随着系统的话,应翩翩脑海中顿时出现了一幅宫殿的地图,将各处道路屋室都展示的清清楚楚,其中他们所在的位置还标了一个小红点。
这种俯瞰简图与真实场景还是有所不同的,好在应翩翩在原书中的行军打仗也是经验丰富,简略看了看就辨明了方位。
他赫然发现,这里竟然有一处宫墙是能够翻转的,穿过去之后就能到达内宫,虽然跟黎慎韫囚禁皇上之地还有些距离,但能够通向那些妃嫔宫人们的居所。
女眷行动较为缓慢,就算是被控制了,应该也不会大规模转移,或许可以想办法先将她们救出来。
应翩翩道:“陈六叔,丘大哥,烦请二位到西侧那处宫墙的位置看一看墙体是否能够移动,千万小心,不要惊动旁人。”
邱凉和陈海平都是通晓一些机关之术的,听到应翩翩吩咐,自是欣然领命,前去查看,不多时果然回报,墙后另有通道可以穿过宫殿。
应翩翩点了两个人,让他们回去把这个消息悄悄禀报给杨阁老等人,对剩下的人说道:“咱们进去看看。”
陈海平和邱凉各自领着十余人,将那处宫墙打开。
应翩翩十分谨慎,暂时没有让众人进入,而是站在旁边静待一会,见并无异常之处,这才说道:“进去吧,大家前后照应着,多小心一些。”
他说完之后正要第一个进去,却被骆岭拉住,说道:“少主万金之躯,岂能涉险?让我们来开路吧。”
说完之后,骆岭就不由分说地将应翩翩挡后面,和十八煞中另外几个人先一步走进了宫墙后面的通道。
毕竟在他们这些人心中,皇上是不是真龙天子,这事还有待商榷,但是他们家少主却是最最金贵宝贝的,万不可有半点闪失。
一行人一路深入,走了一会,有熟悉宫中地形的侍卫已经意识到了这条道路的去向,不由有些惊喜。
侍卫低声说道:“大人,此路仿佛可以通往后宫,或许皇后娘娘她们会在那边。”
应翩翩说道:“一会我们见机行事,如若能将女眷们先救出来,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他心中却在想,后宫又不是什么闲杂人等都能去的,为什么当初要建这样一条通道?
总不能是有人为了和后宫的女子私通而特意修建的吧?要是能如此大费周章,那也不叫私通了。
这时应翩翩倒是忽然想起,史书上曾经记载,开国时这座皇宫被攻破的时候,军队一路闯入,势如破竹,然而却从宫中又冲出来了一队伏兵,将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先锋军险些被消灭殆尽。
或许这处通道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能够有士兵暗中藏匿,出其不意地对敌人实行攻击。
应翩翩正好在想这件事的时候,忽然听见前方“咔咔”两声响起,他立刻有所察觉,脱口道:“小心!”
说话的同时,应翩翩一手探出,闪电般地将自己前方的陈华年一把拉开,一支利箭擦过陈华年的脸前,钉在了旁边的墙面上,箭尾的羽毛不住颤动。
骆岭也陡然惊觉,喝道:“有叛军!”
发现叛军,他不退反进,说罢了话就拔出身后的大刀,向前直冲,已经与一队杀过来的叛军斗在一处。
两边人马立刻厮杀起来。
应翩翩因为是暗中探查,身边的人带的不多,但人数虽不占优,却全都是应钧旧部或是七合教中教众。
这些人惟他之命是从,一个个又武功精良,不是寻常士兵可比。
应翩翩看了双方打斗片刻,知道肯定输不了,放下心来,对身边剩下的十余名亲卫说道:“你们随我来,咱们先去想办法救出女眷。”
否则一旦变乱生出,女子们身上衣裙首饰累赘,不好逃跑,又没有武功,恐怕会成为第一批的牺牲品。
左右行迹已经败露,双方厮杀起来,也没有什么可隐藏的了,应翩翩带着身边的人,顺着那处通道直冲向前。
迎面敌人袭来,他连停也不停,自然会有人为他扫除障碍,很快便势如破竹地到了一处最为喧闹的宫殿之外。
果然,里面都是女子的惊呼和哭泣声。
*
——应翩翩此时来的正好,里面的叛军们正打算要先行处理掉一批宫妃,以免成为拖累。
这些人当中,重要的人物如太后、皇后、公主,其余的后宫嫔妃以及先帝留下来的太妃等也无一幸免,全都被傅淑妃抓了来,绑在了来仪殿中。
把人绑来之后,傅淑妃什么也不和她们说,只是自己坐在大殿正中的座椅上闭目凝思,以平静的动作掩饰着内心的焦急,暗暗期盼黎慎韫那边能够顺利成功。
很多女眷们都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个个面色惶惶,有人还忍不住低声啜泣。
唯有皇后和太后表现得较为镇定,面色淡然,盘膝坐在地上不言不动,令很多人都忍不住靠近她们,希望能够获取一些安慰。
周围的禁军们虎视眈眈地看守着这些平常难以见到的高贵女子,其中有一名禁军,看到黎绶相貌美丽,竟然色胆包天,伸出手去在对方脸上摸了一把。
他大笑道:“原来公主生的是这般模样,脸蛋也滑溜溜的,哈哈哈哈。”
黎绶从小到大,从未有人敢对她如此无礼过,当时只感觉一阵恶心,想都来不及多想,抬起手来狠狠的扇了对方一个耳光。
那名禁军大怒,竟然也反手还了她一巴掌,将黎绶推倒在地。
皇后却扑上去,如同母鸡护崽一样把女儿紧紧护在身后,厉声说道:“不管如何,公主也是皇室之女,尔等竟敢如此无礼,是当真不想要性命了吗?!”
傅淑妃只在上面静静坐着,对这点小小的冲突根本不愿意去理会。
那名禁军倒是被皇后的气魄震住,微微一怔,终究还是悻悻地退到了一边。
黎绶全身都出了冷汗,又怕又怒,暗暗后悔自己太过冲动,险些连累母后,低着头不再说什么,只是攥紧了拳。
看到这些粗鲁的禁军,女眷们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太后招了招手,让黎绶坐在自己的旁边,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而气氛正十分紧张时,殿门却猛然一下子被人推开了,一名侍卫匆匆跑了进来,傅淑妃这才站起身,焦急地问道:“事情怎么样了?”
那名侍卫气都没喘匀,急忙禀报道:“娘娘,十皇子并没有死,并且带着一些官员和士兵前来平叛了!殿下已经允许他进去探望皇上,但是其余的大臣和兵将们还在外面守着,不停有京郊的援兵向着宫中赶赴过来,后续情况尚且不知!”
傅淑妃一听黎慎礼还活着,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起来,不由恨恨骂道:“这个小畜生真是我的克星,当初多余留下他的性命!”
那侍卫看了一眼在场的女子,说道:“不如将这些人押出去作为人质,震慑那些大臣!”
“晚了。”
傅淑妃冷冷地说:“事态发展至今,这些人已经没用了,两边注定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留着她们徒然增添累赘,还有可能会暴露我们的计划。都杀了吧。”
皇上的一名妃子不禁尖叫起来:“淑妃,你疯了吗?你有没有半点人性?也不怕陛下醒过来问罪于你!”
傅淑妃转头一看,发现是皇上最近颇为宠爱的赵婕妤,便冷笑道:“我还会怕那个老东西不成?你也别指望了,他眼下估计只剩下半口气了。你如果那样想他,就去陪他可好?”
她说完之后,指着赵婕妤说道:“就从她开始杀吧。”
禁军心中暗暗惋惜着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手中却毫不含糊,手起刀落,赵婕妤头颅落地,引起女子们的一片惊呼之声。
他们在这边砍杀,外面却有一阵厮杀声骤然响起,殿内的侍卫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阵混乱。
生死悬于一线,人往往会爆发出惊人的实力,趁着这个机会,女眷们也开始急忙奔逃,寻求生路。
黎绶眼睁睁地看着一名宫婢在自己面前倒下,背心上插了一柄明晃晃的长刀,她当时心里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然忘记了害怕,颤巍巍地伸手握住刀柄。
这武器能够夺人性命,别人用得,她也用得,只要握住了刀,或许自己也可以挣出一片生机。
黎绶猛然将刀□□,颤巍巍地挡在胸前,说道:“母后、太后,你们快跑!”
皇后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还未等说话,就听“砰”一声殿门大敞,有一道人影当先进入,竟然直冲着黎绶大步走来。
黎绶不由尖叫,拼尽全身力气,闭着眼睛一刀冲对方砍出,手腕却轻易的被扣住。
只听有人无奈的叹了口气,说道:“公主,臣救驾而来,切莫伤及无辜。”
这声音是那样的熟悉、温柔,黎绶猛然睁开眼睛,却发现面前站着的正是应翩翩。
这一下简直如同绝处逢生,她不禁惊喜交加,眼泪一下子便涌了出来,扑过去一把搂住应翩翩的脖子:“阿玦哥哥!”
应翩翩轻轻拍了拍黎绶,又放开她,看向太后,见太后冲他点了点头,知道是无恙,这才松了口气。
此时那些禁军已经同应翩翩带过来的手下斗在一起,节节败退,殿中的女子们惊魂未定,有人意识到在生死关头捡回了一条命,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黎绶听到皇后唤了自己一声,回过头来,才意识到她还抱着应翩翩不放,不禁脸上一红,连忙松开了手。
应翩翩看见她脸上有个巴掌印,便问道:“这是谁打你了?”
黎绶抬起眼来,四下打量,恰好见到刚才那个欺负过自己的禁军正在鬼鬼祟祟靠着墙边向外溜去。
她立刻一指,告状道:“是他!”
那禁军浑身一颤,连忙便加快了脚步,向外狂奔。
不等黎绶说什么,已经有人高声问道:“少主,可要拦他?”
应翩翩微笑道:“不用你们。”
他掂了掂刚才黎绶拿在手中,又被他夺走的那柄刀,不紧不慢地说道:“公主请看,刀,要这样用。”
那名禁军倒是挺明白,知道此时就算要道歉求饶也来不及了,还是逃命要紧,刚刚狂奔到了门口,眼看没人阻拦,正在暗喜之际,忽然听见背后利刃破空之声飒然响起。
他猛然回首,只见银芒划空,霎时已至。
应翩翩动手一向极快,根本不容人躲避惊呼,利刃抹过脖颈,已将对方一刀枭首。
那禁军双目瞪大,晃了晃之后仰天倒地,气绝毙命。
应翩翩微笑着收回手:“气消了没有?”
黎绶:“……”
那个,用杀人这种方式来哄人开心,真是……别出心裁哈。
但虽然有些可怕,她还是觉得痛快极了。
她好喜欢阿玦哥哥!
第134章 何日跨归鸾
应翩翩的突然出现, 使满殿无辜的宫人们逃得了性命,也令傅淑妃这一边的党羽又怒又惊,慌乱不已。
傅淑妃心知大事不妙, 匆忙想要逃跑, 但还没在禁卫的保护下跑出几步,就被抓了回来, 按倒在地。
她刚刚还高高在上地看着那些无助的妃子们, 形势却陡然逆转,傅淑妃恨极,咬牙道:“你们是如何进来的,安敢对我如此无礼?梁王今日必然成事, 他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应翩翩挑起唇角, 志得意满:“哈哈, 不好意思,梁王死了, 祝你们母子稍后阴曹相见罢。来人,带走。”
这个消息一说, 众人皆是大惊,傅淑妃身体一震, 刹那间脸色苍白, 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如同木偶一般被人拖了下去。
那些禁卫们见了, 也几乎失去了战意。
太后不禁道:“阿玦, 黎慎韫当真伏诛了?”
应翩翩道:“我不知道啊,没有吧。刚才顺口瞎编的, 她真傻。”
太后:“……”
刚刚放下武器投降的禁卫们:“……”
应翩翩命令手下的人将傅淑妃押到宫墙之下, 威胁黎慎韫放出皇上和太子, 就算对方不予理会,也必然会动摇军心。
同时,方才在前面同叛军交战的应钧旧部和七合教教众也赶过来了,应翩翩留他们在这里保护女眷们的安全,自己则继续领着人向宫殿内部深入。
在系统给他提供的地图上,显示西北方的一处宫殿之下也有暗室,应翩翩认为后宫中藏着的兵将多半就会选择隐藏在那处,于是准备过去一探究竟。
随着来仪殿这边变故突生,其他叛军们也已经闻声赶来,很快便与应翩翩的人厮杀在一处。
应翩翩一剑斩在一名叛军肩上,在对方受伤痛呼之际,已经策马越过了他,径直向着前方的宫殿而去。
他的侍从们一时还没来得及跟上,身后是喧闹喊杀震天,前方的宫殿却静悄悄的,灿烂的阳光映在琉璃瓦上,安和的一如每一个无事发生的寻常日子。
应翩翩双腿微夹,正要催马前行,忽然觉得自己眼角之处好像被一道亮光晃了一下。
那应该是房瓦上折射出来的阳光,但应翩翩鬼使神差地一勒马缰,回头看去,忽然见到一个人正独自站在不远处宫墙旁边拐角的位置。
是将乐王。
两人的目光穿透秋日的暖阳相遇,却仿佛都带着萧瑟的冷意。
以黎清峄如今的身份,被人发现应该十分慌乱才对,可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毫无躲闪之意。
片刻之后,黎清峄忽然转身便走。
应翩翩喝道:“慢着!”
黎清峄所走那一条是两处宫殿之间的甬道,十分狭窄,应翩翩稍一犹豫,弃马徒步追了过去。
应翩翩一走,身后的侍从立即跟上,却又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兵将挡住。
双方交手,七合教这边的教众们立刻意识到,敌方跟刚才傅淑妃手底下那帮禁军全然不同,武功精绝,悍不畏死,应该是黎清峄自己的人手。
由此可见,这场宫变中,他其实根本就尚未出手,否则刚才要救人抓人都不会那般轻易。
这位举止神秘的王爷心中到底是什么打算?此时,没有人能够摸透。
应翩翩回头看了一眼,扬声说道:“不必缠战,退开去前面等我!”
他说完这句话,眼看黎清峄已经快要没了影子,便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都是衣袂翻飞,大步而行。
连着穿过两处宫殿,应翩翩膝盖微弯,足尖点地,猛然间飞身而起,在墙壁上一踹借力,落地时已经落在了黎清峄的前面,反手抽剑,架住他的脖颈。
“站住。”
应翩翩冷冷地说。
黎清峄果然站定,目视于他,眼神奇异。
应翩翩道:“你到底想做什么?特意甩开众人引我来此,必然不是要沉默不语的,王爷,有什么话尽管直言吧。”
黎清峄嗤笑一声,反倒问他:“今日之事一出,你我已是仇敌,你一路跟着我来到此处,难道不怕死吗?”
应翩翩笑道:“这话回敬王爷。此番较量之中,你我死的是谁尤未可知。”
应翩翩虽然常常行事出格,但其实不是个莽撞之人。
他并非不知自己这样跟着黎清峄过来,很可能会中了对方的什么阴谋埋伏,但仗着有系统护身,应翩翩觉得冒一冒险倒也无妨,是以才故意过来,想要试探黎清峄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他很久了。
黎清峄道:“很好,少年人,你上回在殿上的枪法很不错,我试一试你的功夫!”
他说完之后,蓦地出手!
算计人的方式千千万万种,他却偏生选了最简单粗暴的那一条路——亲自动手打架。
应翩翩猝不及防,颇为意外,眼看黎清峄竟然眉峰不动,一抬手便抓住了他的剑刃,跟着快捷无伦地向前一推,反将剑刃逼向应翩翩自己的脖颈。
应翩翩一开始没有料到对方的举动,让他把住了剑刃,此时见状,索性松手放剑,瞬身飞退。
他退,黎清峄便进,应翩翩退到一半却猛然定住,弯身仰面,腰肢后仰,瞬间从黎清峄剑下穿过,左手闪电般地探出,在他腰间一抽。
“擦!”
黎清峄腰侧的长剑铿然响起,竟已被应翩翩拔出!
剑柄入手,跟着反腕横刺,半空中流光如虹,未及闪躲,寒意已然浸骨。
黎清峄似乎也未曾料到应翩翩的左手剑竟然如此快捷,急迫之间,手中长剑向下一挡!
瞬时就是一声金属撞击的巨响,火花闪烁之间,几乎令人无法睁开双眼。
夺剑、换剑、挡招……一切几乎都是发生在几个瞬息,两人脚下的步子甚至都未曾停下,背向对方错身而过,跟着同时定住脚步。
应翩翩身上袍袖在风中猎猎飞扬,蓦然回过身来,见到黎清峄攥着自己剑刃的手已经鲜血淋漓,血珠一滴滴溅在地上。
黎清峄却不以为意,而是将长剑倒转,握住剑柄,剑尖上的锋芒流转不定,映上他带着些微冷酷的面容。
“外面的承汇门、德安门、宣平门都已被禁军把守,你能如此快捷地来到此地,想必是从东宫而入。”
“唰”一声剑鸣,无数道剑气瞬袭而出,甚至吹起了青砖缝隙间古老的尘埃。
黎清峄招式凌厉,语调却十分平稳:“你既然能找到东宫之中,就代表已经知道本王与黎慎韫有所合作了。是看到了我二人往来有所猜测,还是他的人走漏了风声?”
这一问已经代表黎清峄笃信不会是自己这边的下属泄露了风声,他的语气之中带着极端的自傲与自负。
应翩翩左手骤然翻转,自黎清峄缤纷剑影的缝隙间破入,直刺向对方面门。
同时他轻轻一哂:“你没有跟黎慎韫合作。”
“哦?”
应翩翩的目光中掠过了一丝清晰的讥诮:“你是在坑他。挑唆他冲动起事又漏洞百出,令皇室相互残杀群臣大乱,唯有王爷坐收渔利,不沾风雨,岂不美哉?”
黎清峄倒不惊讶:“你果然看出来了。”
其实从得知群臣奉诏入宫之时,应翩翩心中便已开始生疑,到而后看见黎慎礼竟然成功逃生,这种怀疑对方阵营中有人搅浑水的想法就愈加明晰了。
此时看来,黎清峄果然不是会认真与他人合作之人。
应翩翩哂道:“王爷若想登临大位,不必如此迂回。”
两人说话的语气都十分平静,若是只听声音,几乎让人以为二人是斯文对坐,饮茶论心,但实际上霍霍剑光之中,谁也没有留情。
“说的不错,我对大位、天下没有兴趣。”
黎清峄微笑的表情分毫不变,反手架住应翩翩手腕,闪电般地横剑向前,平平一推。
“这天下已是懦夫的天下,人们安逸的实在太久了,久到以为屈膝苟安便可保永久太平,何其可笑?”
“盛世如同镜花水月,该是被打碎的时候,让畏缩逃避的蠢货看一看这背后的罪恶与鲜血了。”
应翩翩的眼底映出锐利的剑影,黎清峄忽然剑势大盛,竟然不顾前胸门户大开,顷刻间剑招叠出,将应翩翩包抄在锋刃般的可怖气流里。
黎清峄的言语间听不出任何情绪,似乎是玩笑,又似乎是说真的:“没有摧毁,就没有新生。”
那一刻,应翩翩无暇所想,本能一般飞速旋身,长剑横转,剑锋向着对方胸口撞去!
他本是个一往无前,从不会退缩心软之人,但刃将及身时,心中却突然泛起一瞬间的迟疑。
——我真的要杀了这个人吗?
虽然他是我的敌人,可是……
应翩翩也没想出来他到底要可是个什么,微一迟疑之间,黎清峄已骤然发力,欺近身来。
两人兵刃相撞飞溅出火花,应翩翩的剑势被撞的一偏,刹那间已经感到对方的双指点中了自己颈侧。
而后,他便浑身僵住,一动都不能再动了。
与此同时,系统尖锐的警报声骤然响起:
【警报!人物“黎清峄”黑化度90%,危险指数9级,宿主已失去人身自由,是否需要系统启动绝地反杀模式?】
应翩翩倒还淡定,说道:“不急,看看他要做什么。”
黎清峄将应翩翩抱起来,带着他向侧面走,应翩翩认出这条路是通往采买太监出宫时所走的侧门的,心中更是疑惑。
尚未到得那处门前,已有一人从上方蓦然跃下,行礼道:“主上!”
黎清峄点了点头,将应翩翩交给他,说道:“带走吧。”
那人看了应翩翩一眼,却没接,猛然跪下,哽咽道:“主上!”
黎清峄淡淡地说:“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等等!”应翩翩道,“你要做什么?让他带我去哪?”
黎清峄说道:“以应大人的才智,原本不该问这样的问题。你我立场相悖,你既已经猜破了我的谋划,我又如何能够容你活下去?”
他说着,又在应翩翩身上的另两处穴道上补了几指,硬是将他往那名侍卫手中一塞,说道:“走吧。”
这几处穴道点下,应翩翩原本应该完全失去知觉和意识,但因为系统的缘故,他还是可以保持着清醒听到两个人的对话。
应翩翩听到护卫应了声“是”,却稍微哽咽,十分不舍,而黎清峄什么也没再说,只是转身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离开了。
应翩翩闭着眼睛,只是想不透这当中的隐情,感到那护卫背着他一路飞檐走壁,似乎就快要出宫了。
应翩翩做出决定,对系统说:“黎清峄现在的黑化值有多少了?”
【已达95%。】
应翩翩道:“那就启动应急模式,解开我的穴道。”
系统将应翩翩的穴道解开,应翩翩直接抬手一掌,向着侍卫的后颈劈去。
侍卫心神恍惚,情绪激荡,又是在急奔当中,根本想不到应翩翩这个已经被王爷点了好几处穴道的人竟突然会自己动起来,险些被一掌劈中。
但他能够被黎清峄托付重任,自也是好手中的好手,及时察觉之后,连忙脱手放人,纵身后跃。
应翩翩被他扔开,在半空微一转折,轻盈落地,负手问道:“你哭什么?”
侍卫愤愤地说道:“关你什么事!”
他一边说一边回手抹了把脸,却发现脸上一滴泪水都没有,这才知道自己被耍了:“你!”
应翩翩也此时方才看清,这侍卫原来是一名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轻人。
他说道:“虽然你表面上没流眼泪,但这样一副哭丧脸,看上去也没什么区别了。你们王爷到底要做什么去,还不快说?你若告知我,或许他还有最后一线生机,否则可什么都完了。”
那侍卫一惊,喃喃地说道:“你,你怎么知道?”
从他一开始的神情语气就都表现的好像黎清峄要遭遇什么不测一样,这也不用猜了。
应翩翩只是想不明白,不管黎清峄要干什么,跟他都没有关系,黎清峄为何要把他给弄走呢?
要是想动手杀人,就地杀了不就可以了么?
此时见那名侍卫的神情惊疑而慌张,应翩翩便说道:“那就是你不知道了,我与你家王爷实际上早就相识,而且关系匪浅。”
侍卫怔了怔。
应翩翩语气真挚:“你看着我们虽然兵刃相向,但那都是迫不得已的,实际上我们心中惺惺相惜,互相之间引为至交,否则我关心他做什么?此时打倒了你。转身便走不就是了。”
系统:【……】
人类不会脸红的吗?
应翩翩只是随口胡扯,但那名侍卫却信以为真,低声道:“原来如此,这就是王爷自己死也要留你一命的原因吗?……可是我、我岂能坏了王爷的大计。”
应翩翩是真被他的话搞得大吃一惊,说道:“你说什么?说清楚点。什么叫他自己死都要留我一命,你到底要带我去哪?他不是活的好好的吗,又为何要死?”
那侍卫显然万般纠结,回头看了一眼宫墙,终究一闭眼睛,说道:“王爷、王爷是想把这座皇宫毁了!他自己也不想活了,也会留在此处与这里面的人一起死。但是他不想杀你,所以让我带你走。”
短短几句话,但信息量实在是太大。
应翩翩一把揪住他问道:“你说什么,毁了这座皇宫?怎么毁?”
侍卫不禁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就这还忘年交?”
应翩翩道:“废话,忘年交也不代表什么都会说,我不是还告诉你我们立场不同吗!你还不快说!”
侍卫道:“他是……他是……唉,王爷他是因为当年老王爷夫妇莫名身亡,善化公主死于西戎这些事一直心中有怨,谋划着报复,所以……在皇城之下准备了千斤的火/药,利用密道一点点运进来,想彻底将这里毁掉。”
他透露出这个秘密,也觉得十分沮丧,声音越来越低:“但王爷也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不想再活,所以想一起留在这里。也不知道王爷为什么要留你一命,大概是就像你说的那样,惺惺相惜吧。你再不走,你也会死在这里的。”
听到侍卫总算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讲出来,应翩翩只觉得脑海中“嗡”地一响,最后只剩下“大事不妙”四个字。
别人说了他这么多年疯子,如今应翩翩总算看见一个比他自己还疯的,简直是彻底服了黎清峄。
虽然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想要放他一马,但想来大概就像自己刺向黎清峄胸前的那一剑终究没有刺下去一般吧。
两人从一见面开始,就都觉得对方给自己的感觉莫名熟悉又亲切,可同时因为立场的原因,又注定了他们难以放下戒备,倾心相交。
眼下,应翩翩已经顾不得想那么多了,他只知道自己必须阻止黎清峄,否则这就将是一场浩劫,更何况应定斌池簌等人应该也还在宫中。
应翩翩道:“行,我知道了。”
这侍卫对黎清峄一直忠心耿耿,若非事关主子的性命,黎清峄又待应翩翩实在不同,这些事就是打死他他都不会说出口。
此时他闭了闭目,说道:“我背叛了王爷,必得以死谢罪,我要回去找王爷了。应大人,你能阻止王爷吗?要有法子,你和我一起去,但王爷说了想让你活,若没法子,你就立刻跑吧!”
应翩翩道:“我有,附耳过来。”
侍卫连忙凑过去,应翩翩抬手似要拢在唇边,结果却是冷不防砸在对方脖子后面,同时道:“系统,扣光他的角色幸运值!”
系统来不及多想,一个激灵,将分数清零。
侍卫一身武艺,可幸运值转眼被清空,被应翩翩一砸,直接一头栽倒,额角磕在房瓦上,立刻晕倒在地。
系统:【你怎么知道我能用这招……可是不能胡乱扣分啊!】
应翩翩道:“你扣池簌的分不是挺熟练的吗?不能扣就加回来,当刚才扣错了呗。”
反正即使加回来,侍卫一时半会也醒不了了。
系统:【……】
没等它把那点分数算明白,就听应翩翩又道:“你先把这小子运走,然后向我爹和池簌报信,想办法将宫中的人都尽快疏散出去。”
应翩翩一向是个特别省心的宿主,聪明又能干,很少麻烦系统,眼下他突然冒出来这一连串的吩咐,把系统整个统都弄懵了。
系统不由道:【可、可我是系统啊,怎么把他弄走?怎么去报信?】
应翩翩快要被这个不知变通的系统笨死:【用好感度兑换NPC!设置他的人生使命就是搬运小侍卫!】
他扔下这句话,已经朝着刚才黎清峄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又问:“地图呢,能不能把黎清峄的位置给我标出来?”
这位大少爷从小仆婢拥簇,支使人惯了,把一个系统当十个小厮用,系统晕头转向,只好一样样地照办:【可以,但要寻找他的位置,需要他的血液。】
应翩翩道:“我剑上有。”
刚才黎清峄准备把应翩翩送走的时候,已将应翩翩的佩剑还回了他的剑鞘中,剑刃上沾了黎清峄夺剑时手心中的血。
系统取了一滴,搜索后立刻标出黎清峄的位置,应翩翩朝着他的方向追去。
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要成功找到黎清峄,对方筹谋多年,竟然做到了这一步,可见决心坚定。要是实在拦不住他,只能使用强硬手段了。
手握系统,对于这件事,应翩翩有九成把握,但既然不是完全肯定,总还得留个后手。
他又让系统再兑换一些NPC给皇宫中的人们报信,尤其是池簌和应定斌。
系统看着应翩翩一笔一笔花出去的好感度,便问道:【今天商店有特价秒杀的商品,可以多兑换几个八折NPC要不要?】
俗话说便宜没好货,但眼下重要的是消息能够快速传开,NPC会说话就行,质量好不好也没那么重要了。
应翩翩果断道:“要。”
他按照系统导航,快速去寻找黎清峄的踪影。
第135章 萍风空卷叶
眼看着侍卫将应翩翩带走, 黎清峄再没有什么牵挂,广袖翻飞,转身大步朝着宫殿深处走去。
所有的人都离开了他, 他的手下大多并不知道他的计划,已经被他派走, 如今他孑然一身, 了无牵挂。
黎清峄从容的仿佛去赴一场约会, 进入一处宫殿之后,打开机关, 来到地下。
他所进入的是一处十分狭小的暗室,乍看起来,里面除了几个摆着灵位的供桌,没有其他东西,可是其中却弥漫着一股呛鼻的气息。
黎清峄知道,这是因为四面的墙壁后面都堆满了黑沉沉的火/药,这处单独隔出来的狭小空间, 是他为自己准备的葬身之地。
只要将引线点燃, 用不了片刻, 这座皇宫, 以及目前支撑着这个王朝的所有人就都会全部变成飞灰。
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他是罪人,死后必下地狱,受万世折磨, 但是他不后悔。
这个陈腐而没有生机与血性的王朝早就该毁灭了, 但黎清峄并不是为了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胸中没有大义, 只是想要以此祭奠自己的亲友, 那些已经逝去的人才是他真正想要的天下。
而应玦……到底为什么要放掉他, 甚至连黎清峄自己也想不明白。
或许是因为内心深处总看着这孩子亲切,也或许是从他的身上,黎清峄隐约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
一个挣脱囚笼后,不迷失于仇恨,不深陷于困境,不禁锢于自由的自己。
令人惊讶和向往。
黎清峄想要知道应翩翩的未来能去往何方,这条路他又可以走多远。
虽然注定看不到这些了,可是放走那个人,就像是他给自己晦暗的人生中也留下了一线希望与天光。
黎清峄慢慢抬起手。
此处的地宫中看不到阳光,但有一颗明珠缀在宫殿的顶端,发出莹润的光芒。
浑沌而不明朗的光线落在手上,一如他的人生,曾经将温暖握于手中,收拢五指的时候,却都成了一场晦暗难言的空梦。
黎清峄缓缓闭上眼睛,盘算动手的时间。
他是费尽心机才创造出了这样的局面,先是假传圣旨,将朝中重臣以及各位皇子都引入宫中,又促成黎慎韫和黎慎礼紧张的碰面。
已经进宫的人为了稳定局势,等待结果,不会轻易离开,没有到宫中的人,也会断断续续地赶来。
这样,就可以把握时机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虽然黎清峄还希望进宫的人能够更多一点,但如果时间拖得太久,只怕会横生变数,所以他不能再犹豫了。
他将手伸进袖子里,摸到了放在那里的火折子,黎清峄深吸了口气,眼前又蓦地出现了姐姐的模样。
她凤冠霞披,满身艳红,将盖头掀开,脸上尽是失望之色,用一种责备的目光看着自己这个已经满心算计、面目全非的小弟。
黎清峄轻声道:“姐姐,对不起,我——”
他这句话没有说完,外面突然传来门响。
紧接着,静悄悄的地宫中却忽然多了一阵脚步声,眼前的幻觉陡然消失。
黎清峄猛然抬头,却见到一人衣袍翩跹,从容而至,一步步从高处的台阶上走了下来。
竟然是应翩翩。
那个瞬间,黎清峄以为自己看错了,眼前出现的又是经常困扰他的幻影,因为应翩翩此时的神情,莫名跟他早已去世的姐姐有些相似。
一男一女,年岁也相差甚远,他们之间可没有半点共通之处。
但随着应翩翩的走进,黎清峄发现竟然真是这个刚才明明已被自己点了穴道弄走的小子又出现了。
应翩翩也打量着黎清峄,询问系统:“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系统查了一下,顿时紧张:【黎清峄黑化度100%,危险等级10级,可划入本书终极BOSS行列,即将开启灭世计划!】
就是在应翩翩这个当初死而复生选择反派道路的人身上,系统也没有看到这么高的黑化度。
【请问是否解锁剧情重要救赎道具?!!!】
应翩翩道:“解吧。要是实在救赎不了,你就扣光他的黑化度,生命值和气运值,咱们再联手打晕他。”
系统:【……没有那么好扣!以后不会再给姨娘扣分了!】
它被应翩翩拿捏住了这个把柄一通收拾,终于不敢再滥用职权,狼狈投降,情急之下甚至发生了口误,忘了池簌如今已成靠自己的努力为正妻,身份地位早已不是当初小小姨娘可比。
应翩翩暂时放过系统,朝着黎清峄走过去,心里盘算着让对方放弃行动的办法。
毕竟想到系统出品那些NPC的德性,应翩翩心里也实在不对系统所谓的救赎道具抱太大希望。
黎清峄苦大仇深,怨恨深重,虽然应翩翩自己的命在原书中被写成了那个德性,他也不得不承认,黎清峄也确实很惨。
多年来的怨恨一直积攒着,黎清峄都已经黑化到这种程度了,又怎么可能看到一样道具就幡然悔悟,就此收手呢?
此时看着这个想要毁了一切,却又留下自己性命的人,应翩翩同样心情复杂。
他沉吟着,掀起衣袍,盘膝坐在黎清峄对面,诚恳问道:“王爷,这皇宫你是当真要炸吗?能不能商量商量?”
黎清峄:“……不能。”
应翩翩道:“王爷不奇怪我如何会出现在这里,也不想知道我是要回来报恩还是寻仇吗?”
黎清峄从看清了应翩翩那一刻,仿佛就彻底心灰意冷了,淡淡地说:“本王只是在做我想做的事情,无需别人回报,你的怨恨或是感激,我都不在意。”
“此处入口有进无出,一旦进入,再想回头也不可能了,我本想放你一马,但你既然偏要来此自寻死路,那我们就黄泉路下好作伴吧!”
杀机重重,光线晦暗,四目间电光火石的交撞。
霍然间,应翩翩伸手探向黎清峄袖中,去抢他的火折子,笑着说道:“当真想要黄泉相伴,你我二人足矣!若再叫上其他人打扰,闹哄哄的岂不麻烦?”
黎清峄目光一厉,喝道:“胡言乱语!”
他一手揽袖避开,一手屈指弹出,指尖正对上应翩翩掌心劳宫穴。
应翩翩一抬眼,猛然将手掌一握,变招极快,由抓化拳,向着黎清峄胸口捶去。
同时他向系统道:“扣分?”
系统:【真扣不动,刚才乱扣的时候权限被锁了!】
不过虽然不能扣分,它还有别的用处:【救赎道具已解锁,正在掉落中……】
黎清峄挫腕下沉,一掌迎上应翩翩的拳头,两人手掌相撞,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随即,应翩翩身上有什么东西也从袖中滚落出来,掉在了地上,摔成了两半。
黎清峄和应翩翩的眼角同时向下一瞥,看清那样东西之后,都不禁怔住了。
原来,那掉落下来摔开之物,竟然就是之前应翩翩见到的胡臻那枚玉佩。
纷扰之间,应翩翩都快把这东西給忘了,也没想到道具竟会是它。
玉佩被彻底摔成两半,里面的小像露出来,应翩翩低头看去时,正好望见了他娘带着笑的面容。眉目五官,熟悉无比。
“娘?”
应翩翩的思绪空白了一瞬,跟着立刻将黎清峄逼开一步,弯腰快速地将玉佩捡了起来,牢牢拿在手中。
幸好黎清峄也没有趁机偷袭他。
善化公主留下来的肖像本就不多,起初黎清峄还画过几幅,都放在王府中,后来得知善化公主病逝,他大醉三日,酒醒之后发现自己将家中所有亲人的画像全部烧毁。
而后几年,他不愿意去想这些事,总是在梦中见到父母姐姐,可是梦醒之中,却发现自己好像正在逐渐记不清他们的模样,甚至就是提笔,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把他们画出来了。
他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幅栩栩如生的画从应翩翩的身上掉出来,黎清峄方才的第一反应就是将它拿起来查看,却没想到先是听应翩翩叫了一声“娘”。
黎清峄顿时怔住。
仿佛是过了好半天,但其实也只有片刻,他猛地抬起头来看着应翩翩的脸,仿佛看见了这世上最不可思议之事,难以置信,却不能不信。
“你、你——”
这孩子仿佛得天独厚,他的父母原本都已经是难得的相貌出众,而应翩翩更是专挑着父母精致的地方来长,因此打眼一看过去,既不像应钧,也不像善化。
可听得他这一声“娘”叫出来,令黎清峄心神动荡,心中存了念头再仔细去看,竟是越看越像。
原来,他的眼睛是随了母亲,都是很漂亮的丹凤眼,眼角微微上挑,看人的时候光彩夺目。
鼻子和嘴大概随了爹,可是整体的面型轮廓更精致一些,下颏尖尖的,像个女孩子。
他笑起来的模样灿烂而耀眼,除此之外,还有那隐藏在秀丽外表背后的,永远顽强不肯折服的风骨。
黎清峄动了动唇,无声地说了句“阿玦”,可是不知道要怎样发出声音。
应翩翩将玉佩珍惜地擦了擦,要收进怀里,随后突然意识到什么,猛然抬头看着黎清峄。
为什么说里面有着他娘画像的玉佩是救赎黎清峄的工具?
他向来聪明,一个念头转眼间在脑海中成型。
应翩翩看着黎清峄,惊疑不定:“你——”
“你娘……”黎清峄哑声道,“孩子,你娘的右臂上有没有一道泛白的小疤?那是她六岁时……不小心被蜡烛烫的……”
他觉得喉咙中哽咽不能言,忽然再也说不下去了,猛然抬起手来狠狠在眼睛上按过,仿佛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才能继续发出声音:“她是……善化……”
“她是善化?”
应翩翩握紧了手中的玉佩,觉得心里一片茫然,低声道:“你说我娘是善化公主,你是我……舅舅?”
黎清峄哑声道:“是。”
他看着应翩翩惊怔的脸,忍不住伸出手去,慢慢的,小心的,想要碰一碰,可是手伸到一半就顿住了,黎清峄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一直在吓唬这孩子,还跟他作对,对他动手,之前他被抓了,也没有去把他救出来。
这算什么舅舅!他哪里配。
这么多年来,无论是爹还是娘,从来没有透露出过半点口风,应翩翩一直因为娘只是公主身边一名再普通不过的侍女,从未想过她就是公主本人,也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血脉相连的亲人在世。
甚至原书中也根本就没提过这件事,甚至在应翩翩的印象中,将乐王就没回过京城。
记得曾经,他也问过娘外公家在哪里,是不是很好玩,娘只是摸摸他的头,说自己是一名身世飘零的孤女,在遇到爹之前从来没有家。
他当时觉得娘很可怜,这么多年过去了,时而想来,还是会心痛。
但原来,他曾经到过娘的故居,与娘的弟弟相逢,从别人口中听到了好多关于娘的往事,也知道她去世多年,原来有很多人,都不曾忘记过她。
她一直有家的,她是一个王朝里,最高贵的公主。
系统这道具才像是一枚最具威力的炸/弹,将应翩翩整个人都给砸晕了,他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见黎清峄冲自己伸出手,似乎想摸摸他的脸。
应翩翩动了动唇,刚要说话,黎清峄却突然收回了手,仿佛想起什么,转身便走。
应翩翩忍不住道:“你……你干什么去?”
却见黎清峄仿佛一下子从刚才那种心如死灰闭目待死的状态中复活了出来,以最快的速度飞步奔上石阶,去查看那扇紧闭的大门。
应翩翩突然明白了他要干什么,从背后看着黎清峄已经掺了白色的发丝,心中觉得很难过,但又有些无奈的好笑。
他跟着走了过去,站在了黎清峄的身后,问道:“出不去了吧?”
黎清峄一生中从未有如此刻般这样痛恨自己,他一番谋划,反倒将自己亲外甥置于险地。
他什么也不想毁灭了,满心只想着,不论如何,他都要护住应翩翩——因为他是舅舅啊!
——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有一个外甥。
当初这道门的设计就是只能从外面打开,有进无出,开弓没有回头路。
而他们身处的地方,是两边塞满火/药的房间中间用石板隔开的一片空间,无食无水,最重要的是空气十分稀薄,而且点燃火/药的引线在这里,稍有不慎就可能会将一切引爆,十分危险。
当初黎清峄这样设计,不无对自己的厌弃和惩罚之意,而此时,外甥如果能平安无事,他愿意永远在十八层地狱之下受罚。
心中千丝万絮,犹如乱麻,可当着应翩翩的面,黎清峄却表现的十分平静,放下了徒劳试图撬开门板的手,说道:“放心,能出去。”
他的声音因为不知所措而刻意放的温柔,显得有点笨拙,其实黎清峄特别想听应翩翩叫他一声舅舅,可是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为外甥做过,没有这个勇气和资格。
可是,就算应翩翩会讨厌他,也是姐姐的儿子,他的外甥,他在这个世上,重新有了亲人的牵挂。
死而无憾。
黎清峄心中翻来覆去地思量,应翩翩则看着系统界面,发现黎清峄的各项数值正在飞快变动。
【角色“黎清峄”黑化度速降中,目前黑化值为……30%!危险指数4级,开心指数80%,愧疚指数100%。
“灭世计划”已取消,新的人生目标“保护外甥”正在生成中。】
这些数据似乎将黎清峄此时高兴、忐忑又自我责怪的心情明明白白地展露在了眼前,应翩翩看了一会,又问系统:“他说能出去,是怎么出去?”
系统:【经检测,黎清峄身上携带有“苗疆子母蛊虫”中的母虫,当他生命结束时,母虫一同死亡,子虫就会有所感应,放出信号。】
应翩翩明白了,黎清峄提前把什么都布置好了。
他原本的计划应该是当他引爆火/药跟满宫的人同归于尽之后,外面拿着子虫的人就会收到消息,而后采取下一步的行动。
但现在,竟然就是因为跟自己相认,黎清峄就打消了他所有的计划。
可别人都能活,他自己还是准备要死,因为他只有一死,外面才会有人知道计划有变,过来把应翩翩救出去,这是目前唯一能够向外面传递消息的方式。
应翩翩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舅舅”这个词对他来说太过陌生,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自己在世上还有这样一位亲人。原来之前傅英原形毕露时,系统说要补偿给他的亲人,就是黎清峄。
傅英曾经也对他非常非常的好,应翩翩从未想过对方内心深处竟是那样痛恨自己。
后来他也觉得,可能除了生下他的父母,带他长大的养父,他不该再去信任任何人了。这就算是重生一回要牢牢记住的教训吧。
有些东西他以为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他以为不该为自己所拥有。他想要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强迫自己变得凶狠、多疑、孤独。
可是应翩翩发现他又错了,他遇到了池簌,遇到了父亲那些旧部,现在,又遇到了……舅舅。
看着眼前这些数值,他清清楚楚地见到,即使此前从来不认彼此,但黎清峄是爱他的。
黎清峄绝对不是一个好人,可他是个固执的人,爱与恨都是如此强烈。
应翩翩忽然说道:“我娘从来没有提起过你,她一直告诉我,在遇见我爹之前,她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女。”
黎清峄已经悄悄握紧了手中的匕首,他知道这里面的空气有限,时间不能耽搁太久,短期们没有人能够找到这个地方了,只有他死,应翩翩才能尽快获救。
可是他又舍不得,忍不住近乎贪婪地看着自己在这世上的唯一亲人,冷不防却忽听应翩翩说了这么一句话。
黎清峄手中的匕首忍不住松了松,心里觉得很难受,低声说:“是我没有保护好她。”
姐姐这么说也是应该的,最后是应钧护住了她,让她不必再担惊受怕,风雨飘摇。
而如今姐姐在天有灵,如果知道自己把她的孩子也弄到了这么危险的地方,一定气的就算是到了地府,也看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应翩翩道:“现在我明白了,她是害怕有人知道了她的身份,会对我和父亲……还有你不利。小时候她给我做衣服的时候,曾经笑着告诉我,她以前也给人做过这样练武的衣裳,那个人还闹着,一定要她在上面绣了‘大英雄’三个字。我那时还以为她说的是爹爹,没想到是你。”
黎清峄嘴角上扬,仿佛是想笑,眼睛却逐渐红了,他低声说道:“那你娘她……是怎么去世的?我听说是在你们回京城的路上……”
应翩翩迟疑了一下。
黎清峄说:“不用瞒着我,这些伤痛多年来都是你一人独自承担,是我的失职。请你,告诉我吧。”
应翩翩简略道:“为了保护我,遇到了野狼。”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种牙齿咀嚼骨骼的声音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耳畔,令他的身上升腾起一种冷意。
黎清峄一直以为善化公主是因病而死,却没想到应翩翩说了这么一句话出来。他猛然怔住,片刻后,一颗巨大的泪水已猝不及防地涌出眼眶,砸在了应翩翩的手背上。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黎清峄霍然伸手,竟然一把将应翩翩搂入怀中,失声道:“孩子,怎么会这样啊!你娘她这一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你娘她……”
应翩翩的呼吸轻轻拂在他的颈上,黎清峄搂着对方单薄的脊背,觉得心痛的如同被万刀割裂,终于忍不住嚎哭起来,哭声撕心裂肺,犹如一只悲鸣的野兽,宣泄出这些年来的痛苦。
“你这些年受苦了,是我对不起你们,是我……是我对不起你们啊!孩子,孩子……”
为什么啊?他们当初明明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明明只是卑微地期盼着能够平凡到老,却为什么每一个人的命运都这样痛不可言,苦涩难当!
姐姐有性命之危的时候,他茫然不知,外甥这么多年受尽欺凌折辱,他也毫无所察,最该死的人就是他!
无数压抑的痛苦从心底涌出,黎清峄只觉得五内俱焚,只是紧紧地抱住应翩翩,痛哭失声,片刻也不愿松手。
应翩翩慢慢抬起手来,犹豫了一下,回抱住他,低声说:“舅舅。”
两个字出口,仿佛在两人之间牵系起了一道无形的线,连接着他们的荣辱与苦乐。
黎清峄身子颤了一颤,抬起头来望向应翩翩,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应翩翩道:“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亲人离开我了,你不要死了。”
黎清峄哑声道:“我……”
应翩翩扯了下他的袖子,匕首“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黎清峄没想到他竟然知道自己的打算,不由微微错愕。
片刻时候,他轻声说:“是我把你带到险地来的,我必须想办法让你安全地离开。我是个……坏舅舅,从小就没有照顾过你,这次我得保护你。”
应翩翩道:“那你以后不照顾我了吗?黎慎韫恨我入骨,当年杀死我父亲的真凶尚未找到,西戎虎视眈眈,以我为敌,你都不管了?”
黎清峄握紧了拳头,应翩翩说得对,这些事情他又怎么能够放得下。
光是一想到应翩翩曾经经历那些事,自己半点都没有帮上忙,便已经足够他痛悔不已。若是以后还会发生这样的情况,黎清峄觉得自己死都不会瞑目。
他应该担起风雨来,赎清过往罪过,收拾自己留下来的烂摊子,像个舅舅的样子!
【角色“黎清峄”黑化值已清零,新的人生目标“保护外甥,宠上天”生成完毕。】
他想“保护外甥,宠上天”,而偏偏应翩翩就是一个最会恃宠而骄的人。
见到黎清峄有所动摇,应翩翩开始提要求:“朝中也还有很多好人,还有我爹,不要杀他们了。”
黎清峄道:“嗯。”
“我不喜欢黎慎韫。”
“舅舅给你杀了他。”
应翩翩说:“你也别死。”
黎清峄握了握拳,沉声道:“好,别急,那我再想想办法,先把你送出去。”
应翩翩道:“我不急,很快就会有人有人来救咱们的,放心等一等吧。”
他将背往后一靠,倚在墙上,微微笑道:“他说了,以后有什么事,都不会是我一个人来面对。”
第136章 矫世动天柔
池簌虽然身在黎慎礼身边, 心里却一直在惦记着应翩翩,如果可以,在这样危险的情况下, 他一时片刻都不愿意让对方离开自己的视线。
但老婆交代的任务也要以饱满的热情全力以赴地完成!
速战速决,才能早点回来!!
池簌一路身姿轻盈, 悄无声息地跟在黎慎礼的身后,简直化作了一道缥缈的虚影,一路上来来往往的侍卫们竟无人能够察觉。
大概是为了迎接黎慎礼,宫殿中九龙盘旋的门扇已经打开,里面没有掌灯,乌沉沉的一片, 像是某只巨兽的狰狞利口。
黎慎礼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根本感受不到池簌的存在, 他的心脏急急地跳动着, 但还是走进了宫殿,拾阶而下, 来到了黎慎韫的藏身之处。
进去后, 黎慎韫正一手支颐, 倚在中间的座位中, 皇帝便躺在他身后的床榻上,无法看清情况。
两边都是执刀的侍卫,见到黎慎礼到了,一拥而上, 挡在黎慎韫的前方。
灯火照的四下一派通明,池簌默不作声, 悄悄隐在门外。
黎慎礼见到这个阵势, 不禁喟叹道:“想不到五哥也有如此畏惧我的一天。”
黎慎韫轻摆下手, 侍卫们退到一边,他微哂:“你倒是真敢来。”
黎慎礼笑了笑,轻声道:“五哥,从小到大,我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为你铺路,大概你也已经习惯了。但如今形势早已不同,你已是乱臣贼子,到了这般地步还不肯束手就擒,难道当真相信自己还能够成就大事吗?”
黎慎韫定定看了他片刻,突然说道:“老十,我很好奇,你是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黎慎礼心中一惊,背上立刻就出了冷汗,但面上还是维持着镇定的神情,说道:“众目睽睽之下,难道我身边还能有人藏身?”
黎慎韫讥诮道:“你那点底细我还是知道的,满肚子的野心,偏生骨子里又和你亲娘一样的窝囊没用,若不是当真有人助你,胜券在握,便只敢当缩头乌龟,缩在阴沟里暗暗咬牙。”
“当初你隐藏在我的身边,对我恐怕是恨之入骨,但是依旧不敢正面交锋。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如今竟是当真出息了,也能不那么畏畏缩缩一回,实在叫为兄意外。”
黎慎韫的话其实并没有说错。他们之间或许没有兄弟之情,但夺嫡争宠,心机利用,每一个人却都把自己的对手揣摩的再透彻不过。
但黎慎礼又何尝不了解他。
黎慎礼说道:“我敢来,是因为你不能杀我。”
黎慎韫笑道:“哦,何以见得?”
黎慎礼缓缓道:“五哥,我知道你原本的计划应该是谋害父皇,然后嫁祸给太子,太子畏罪自杀,你再作为关键时刻英勇护驾之人获得朝臣们的支持,清清白白登基。”
“既然如此,我在众目睽睽下走进了这里,如果你杀了我,就等于是坐实了你的叛贼之名,可什么都挽回不了了。”
黎慎韫哈哈大笑,说道:“一派胡言!我已经说了,明明是你和太子勾结要谋害父皇,父皇被我所救,于是传位给我,我替父皇诛杀你这名逆子才是理所当然。”
黎慎礼道:“你这等行径,可瞒不过天下悠悠众口。”
黎慎韫道:“我当然还有证据了。父皇的禅位诏书已经写好,你要一观吗?”
他说着,将座椅旁边放着的诏书朝黎慎礼一亮,上面果然是皇上的笔迹。
皇上在强势威逼之下,竟然当真下旨将皇位禅让给了黎慎韫,只是缺一枚玉玺的印章,想必他们躲在这里,仓促间还没拿到玉玺。
黎慎礼皱眉道:“你居然胁迫父皇?”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他发现黎慎韫的身后传来沉重的呼吸声,其中还夹杂着那种从人喉咙深处发出来的,沙哑的“嗬嗬”声。
黎慎礼意识到,皇上原来是醒着的。
他心中一动,面上做出极为关心的样子,说道:“你到底把父皇怎么了?先让我见一见父皇的面,我需要看看他老人家现在是什么情况,咱们才能谈下去!”
黎慎礼刚说完这句话,忽然听见有个清晰而不带感情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接近皇上之后,想办法制造动乱,然后只管带着皇上离开,剩下的事交给我。”
黎慎礼立刻听了出来,是池簌在说话。
此时池簌依旧不见踪影,但这声音好像直接传进了黎慎礼脑子里一样,冷不防把黎慎礼吓了一跳,但随即就是大喜。
——对方果然跟进来了,有此人在,什么都不用再怕!
他想回答,却想到池簌应该是用内力传音,自己可没有这个本事。
但即便如此,黎慎礼还是轻点了下头,心中安稳起来。
此时,黎慎韫已轻描淡写地说道:“你要看,那便来看吧。”
他让开身子,嘲讽地看着黎慎礼:“自己过来,你敢吗?”
黎慎礼便一步步地走过去,到了皇上的榻边垂眼张望,发现皇上果然正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嘴唇不断抖动,喉咙里发出听不清的含糊声音,与往日那副威严的样子判若两人。
黎慎礼一下子扑倒在床前,悲伤地说道:“父皇,儿子不孝,儿子来晚了!”
黎慎韫轻笑道:“哼,装模作样,你这辈子缩头缩脑,唯有演戏一事成就颇高。”
黎慎礼只是不理会他,仿佛极为悲伤一样扑在皇上的身上,双手抱住皇上的肩膀不肯起来。
黎慎韫只是想在对方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胜利,可不是真的想跟这个自己一向看不上的弟弟谈什么条件,黎慎礼的表现让他十分满意。
他慢慢垂下眼睛,微笑着说道:“你既然是父皇的好儿子,那么不若你就先替父皇去试一试,黄泉路到底冷不冷吧。”
黎慎韫说完之后一声令下,便有几名侍卫同时拔刀,向着黎慎礼的后心砍去,竟是打算将他直接斩杀!
“铛!”
眼看黎慎礼完全没有闪避的余地,就要被当场砍成一团肉酱,那几名拔刀的侍卫却同时感觉到他们的刀锋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
随即,他们手中之刀竟然拿捏不住,脱手落地!
趁这个时机,黎慎礼一把抱起皇上,疯狂地向外面跑去。
他完全是将命豁出去了,手上抱着皇上,就没有办法抵抗其他人的攻击,只能是任人宰割的状态。
但幸好,黎慎礼一带着皇上脱离黎慎韫的控制,池簌的身形就倏忽闪入,轻烟一样掠进了这座宫殿中。
对方失去人质,池簌也就没了顾忌,有人刚喝问一声“什么人”,就已经被他劈手揪住了衣领,“呼”地一声丢了出去,其势迅猛绝伦。
后面蜂拥而来的侍卫顿时被砸倒一片,为黎慎礼开出一条无人阻碍的路来。
变生仓促,形势立刻反转,在场众人无不震惊。
皇上被黎慎礼背着,见状哑声咆哮道:“杀了……杀了……黎慎韫!给朕杀了他!”
他方才被黎慎韫灌了汤药,虽然已经用尽全身力气在怒吼,但是依旧发不出来太大的声音,只是在黎慎礼耳边粗粝地响着,令人心烦意乱。
即使在逃命之际,黎慎礼依然不免觉得有些可笑。
这就是皇家,子杀父,父杀子,平时装得好像恭敬慈爱,实际上到了需要干掉对方的关键时刻,谁也不会多犹豫半分,哪里又有什么真正的亲情呢?
就拿他自己来说,像今日这样搏命拼上一把,也不过是想为自己赚个前程,在大臣们面前显示一下他的忠义之心,以便获得支持,又有几分是真正出自对于父亲的担心?
恐怕半分都没有。
黎慎礼心中这样想着,脚下忽然踩到了一具尸体,不小心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他和皇上同时滚在地上,一名侍卫见状,大步冲过来,举起刀迎头向着二人砍下。
死亡的阴影一刹那间笼罩在头顶。
皇上浑身僵硬动弹不得,拼命将身子向着黎慎礼身后挪去。
黎慎礼眼中映出刀锋,那个瞬间想也没想,一把抓住正在向他靠近的皇上,反而将人挡在了自己的面前。
皇上瞳孔骤缩。
幸好池簌一直十分可靠,就在侍卫的刀锋即将劈到皇上身上的那一刻,突然一阵尖啸破空响起!
随即,一柄长刀从池簌的方向被掌力激震而出,戳进了那名侍卫的后颈,救了皇上和黎慎礼的性命。
死里逃生,黎慎礼惊魂未定,放开皇上喘着粗气,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他陡然一惊,一点点地转过头,对上了皇上的眼睛。
几乎是本能的,黎慎礼脱口说道:“父皇,儿臣万死!”
皇上也是心有余悸,深吸了一口气。
淑妃之前嘲笑他的话,不期然在耳畔流过。
他的这些儿子们,表面上都是一副恭敬孝顺的样子,其实只怕无不盼着他早些退位,让开这把龙椅。
自私凉薄,没一个是好东西,只是现在,他却发作不得。
皇上顿了顿,闭上眼睛,说道:“无妨,快走。”
虽然他好似没有计较,但黎慎礼却从他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一瞬间的凶狠。
黎慎礼立刻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已经在皇上心里种下了阴影。
就算这一次他把皇上救出去,皇上也会永远记得在危险的时刻,是黎慎礼把自己推了出去,想要挡住侍卫砍过来的刀。
黎慎礼想起皇上刚才那句毫不犹豫的“杀了黎慎韫”,帝王之怒,绝不留情。黎慎韫还曾经是他最为宠爱的儿子,而自己又算得了什么?
不能……给皇上这个回头再找自己算账的机会。
黎慎礼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了拳。
另一头,黎慎韫是见识过池簌身手的,见对方竟然出现在这里,不禁令他骇然失色。
黎慎韫知道池簌的武功神乎其神,在这种状况之下绝对不能犹豫,见到他出现,顾不得懊恼,当下猛然反身,朝着与皇上和黎慎礼相反的另一个方向跑去。
这样,池簌要救他们,就难免会对自己这头顾及不到。
黎慎韫手下的侍卫们拼死相护,可他们就是武功再高,遇上池簌也根本就半点不是对手,纷纷成片地倒下。
眼看池簌就要接近黎慎韫了,众人忽地同时听见另一头的黎慎礼悲呼一声:“父皇!”
闻声,池簌转头一看。
只见黎慎礼抱着皇上,而皇上的胸前一片鲜红的血色,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他身形一掠,立刻便到了黎慎礼的身边,问道:“发生了什么事,皇上如何了?”
池簌说话的同时迅速抬手,在皇上胸口一按,发现对方的心脉已经完全断绝,知道是不可能把人救回来了。
而皇上的胸口上,有一道刀痕。
黎慎礼泪如雨下,哭着说道:“是我没用,方才那人砍过来的时候,我摔的太重,没护住父皇,虽有您援手,还是未能赶得及……”
说到这里,他看到池簌深深盯了自己一眼,心中一悸,不由道:“武安公,怎么了?”
池簌淡淡道:“没什么。”
其实皇上是死是活,他也不怎么在意,毕竟这是黎慎礼自己的爹,根本不关池簌和应翩翩的事。
而且皇上死了,黎慎韫唯一的底牌就没有了,再也无法要挟他们,算来绝对是大大的有好处,只不过在此之前,这话谁也不方便提罢了。
果然,得知皇上的死讯之后,最为大惊失色的人就是黎慎韫。
趁着池簌去那边查看情况,他立刻高呼一声“放箭”,同时按动机关,面前的地面上立刻打开了一道暗门。
黎慎韫毫不犹豫地踊身跳入,意图脱逃,他的身后箭矢如雨,向着池簌飞射而去,形成了一道难以突破的屏障。
池簌抬眼看见,目光一冷,抬脚向前迈出,用力一跺!
地上胡乱抛着的兵刃被他足底内力一震,纷纷弹射而起,飞到半空中。
池簌拂袖挥出,真气激荡,竟然将箭雨一阻,而他这边的兵刃也已经被他的真气反推了出去,顿时震破了对方这层保护屏障。
剩下的还有寥寥一些散箭,却根本不可能伤及池簌了。
他步履如飞,迅若闪电,凌空翻身越过众人头顶,落地时已到了黎慎韫开启那条通道之前。
黎慎韫的身体刚刚跳落,就被池簌一把拎住了他的后领子,反手一甩,硬生生重新揪了上来。
直到此时,外面接应的兵士们也纷纷赶到,见到面前的场景无不大惊。
“皇上殡天了。”
池簌的语气十分平淡,就像是在说“今天下雨了”:“将逆党押起来,先出去再说。”
他惦记着应翩翩,说出这几句话之后,直接将眼前的烂摊子甩给了黎慎礼,转身几个起伏,身影已经消失无踪。
池簌一路来到了外面,却发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四下一片人声鼎沸,宫中大乱。
不光到处都是急急忙忙向外跑去的人,皇宫中还多了很多的……动物。
地面上各种鸡、鸭、猫、狗随处乱逃,天空中麻雀、老鹰、猫头鹰等各种鸟类扑闪着翅膀四下乱飞,就连御花园的池塘里都一下子多了好些的鱼,不停从水中扑腾着跳出来。
而且……更加离谱的是,池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他好像听见这些东西都在说话。
猫咪“喵喵”叫着,夹着的声音变了调,好像在说:“喵呜喵呜……蠢货蠢货……皇宫要炸啦!喵喵!要炸啦!”
麻雀叽叽喳喳,成群结队地上蹿下跳,扇的满地都是羽毛:“喳喳喳,喳喳喳!地下有火/药,送你回老家!”
至于鱼……池簌确实没有听过鱼叫,但是它们“扑通扑通”跳出来的水声也好像带着一些奇异的节奏,可以从中听出不同的音调来:“咚!啪!哗啦啦!地下要炸,大火劈啪,聪明人都跑,傻子留下!除了水里的鱼,全都烤熟啦!”
这些声音交错响起,就算是心志坚定如同池簌,也不由产生了一些怀疑人生的想法。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能察觉这些异状的并不只是他一个人,眼前发生的一切确确实实都是真的。
两名狂奔的太监从池簌身边经过,池簌见他们一边茫然地跑着,一边相互交谈:“皇宫当真要炸了吗?此言听上去太过夸张,实在不太可信啊!”
“我一开始也不信!但方才突然冒出一只黄狗口吐人言,确然说的是‘下有火/药,皇宫将炸’。”
另一人则大声道:“杨阁老素来厌烦鬼神之说,刚说了一句‘这妖物胡言乱语’,那狗就在他面前气的一喷鲜血数丈之高,大骂一句‘固执老儿’,然后暴毙而亡,把阁老都给吓着了,谁还敢不信!”
“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快跑吧!”
池簌:“……”
他突然觉得那黄狗的举动很像之前一名造谣他不举的死道士。
总之不管此事是真是假,他都得先去看看应翩翩,池簌之前一直派了七合教的人在应翩翩身边暗中保护他,当即便吹了两声竹哨,要把人找来。
没等他的人出现,已经有一只鹦鹉展开双翅,以草原神雕的气势,在半空中向着池簌直扑下来。
池簌没躲,眼看那鹦鹉冲上前,用翅膀按住他双肩,不断摇晃,也气怒地说起了人话:“皇宫要炸了,还不速速去找你相好的!快去!快去!!!”
池簌道:“他在哪……”
他不知往何处去,脚下没有迈步,刚开头问了三个字,就把鹦鹉气的暴走,大骂道:“我靠!你倒是动啊!如此磨蹭怪不得不举,急死我也!”
它气的振翅冲上云霄,然后一头倒冲下来,撞死在了宫殿上,血溅三尺。
池簌:“……”
又是一只鹦鹉飞扑到他身上,跟先前那只花色很像,疯狂地用翅膀扇他,用头撞他,用爪子抓他,破口大骂:“还不快去救——”
池簌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第二只鹦鹉,捏着鸟翅膀问:“他在哪?你带路!”
鹦鹉吼道:“在凤鸣殿之下的暗室中!和别的男人!!!”
池簌松开它,转身便走。
鹦鹉没想到这个人类跑的比鸟飞的还快,一时差点没跟上池簌,狂扇翅膀,才冲上去抓住了池簌的衣服,带着他去找应翩翩。
*
其实应翩翩说出有人会来的时候,黎清峄心中却并不是很有把握。
毕竟他存放火/药之地十分隐蔽,其他人通常不知道这个地方,如果知道了,便该明白其中危险,又如何会来?
但他也不想反驳应翩翩的话,只是微笑点头,心中暗思计策。
可两人说完这几句话之后也不过是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外面忽然传来石块崩碎的声响。
应翩翩站起身来。
一线天光透入,驱散了一室晦暗。
紧接着,门扉轰然敞开,先是一只鸟炮弹一样冲了进来,不知道落在了哪里,随后有人大步而入,急匆匆地喊道:“阿玦!”
黎清峄微诧地看着应翩翩毫不犹豫地迎上去,然后被来人抱了个满怀。
他认得这个人,武安公池簌,出身七合教。
池簌一抬头,也看到了黎清峄,原本温柔的眼神立刻变得警惕起来。
他知道黎清峄跟这次黎慎韫造反之事脱不开关系,眼看黎清峄和应翩翩两人在此处,一下子便猜到应翩翩会被关在这里,多半就是这家伙干的,自然满是敌意。
黎清峄也在打量池簌。
他以前苦大仇深,天天想着该如何把这个该死的朝廷一锅端了,把这些贱人和蠢货全都一股脑弄死,除此之外,对于其他身外事都不怎么关心。
京城中那些风月消息他更是丝毫不感兴趣,也没人敢吃饱了撑的跑到将乐王面前说这些,因此黎清峄竟然没有听过应翩翩和池簌之间的传闻。
此时他看到池簌抱着应翩翩,心中转念一想,立刻记起之前每次见到应翩翩时,池簌好像总是伴在身边,这才一下子恍然明白了他们俩人之间的关系。
眼看刚刚认回来的宝贝外甥从他的身边跑过去,兴高采烈地扑进另一个人怀里,黎清峄头一次明白了心里酸溜溜的是什么滋味,对池簌很是有些敌意,可也不好表现。
两人各怀心思,对视一眼,都迅速移开了目光,觉得对方很讨厌。
池簌低声问应翩翩:“这家伙要一起杀吗?他没伤着你吧?”
应翩翩不禁一笑,推开他的胳膊,指着黎清峄对池簌说道:“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刚认的舅舅,以后就也是你舅舅了。来,爱妻,叫一声。”
池簌、黎清峄:“……”
第137章 谁是万人英
池簌沉默了片刻, 才慢吞吞地问道:“为什么要认舅舅?”
应翩翩一本正经地说:“因为他是我娘的弟弟。”
池簌:“?”
他说:“你娘不是……”
刚说了这几个字,池簌忽然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原来不是应翩翩一高兴认了黎清峄当干舅舅, 而是黎清峄果真跟应翩翩有着血缘关系。
那么只可能是……应翩翩的母亲就是善化公主本人。
这个消息让池簌也不禁甚为惊讶。
看来,他真的得管黎清峄叫舅舅了,毕竟应翩翩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一个活在世上的亲人。
只是就不知道黎清峄之前的举动那样疯狂,眼下是真的打算中止他的计划,还是暂时哄一哄应翩翩,其实另有图谋。
不过也罢,反正杀人是随时可以做的事,眼下对方瞧着还算正常, 那就先给他个面子便是了。
黎清峄也是差不多的心理活动。
看应翩翩跟池簌说话的态度, 两人的感情已经很深厚了, 而自己才不过刚刚跟应翩翩相认, 总不能一上来就做一些招人讨厌的事,为了应翩翩高兴, 他也得当面对着池簌热情以待。
等到了背后……可以再慢慢查一查此人, 若这小子有什么坏心二心不轨之心,哼, 他黎清峄也不是什么好人, 有的是阴谋诡计对付他。
于是, 两人在心中短暂地达成了共识, 都决定忍辱负重和平共处。
池簌想着叫一声“舅舅”就叫吧,也是应翩翩给自己名分的象征, 黎清峄想着答应一声就答应吧, 说明应翩翩是真的承认自己了。
好事, 好事。
于是四目相对, 池簌就要开口。
正在此时,却只听一声尖锐的鸟鸣伴随着翅膀快速扇动的声音冲天而起,打断了池簌尚未来得及出口的“舅舅”二字。
原来是跟着池簌一起飞进来的那只鹦鹉,它进门的时候飞的太过慷慨激昂,一时间没有收住,一头撞在墙上,把自己给撞晕了。
鹦鹉在地上躺了一会,悠悠醒转过来,几乎不知今夕何夕,转头一看,骇然发现这几个人居然还没走,气得浑身的毛一下子就炸了起来,猛然振翅一飞冲天,蹿到了黎清峄和池簌的中间。
“啊!啊!!啊!!!不是说皇宫要炸了吗?为何还不走??你们居然还聊天!!!”
鹦鹉怒气冲冲地质问池簌:“在这里磨叽什么?喳喳喳!!还不赶紧带着你相好的走啊!喳喳喳!!别以为正妻有什么了不起,连这点用处都没有,你还不举,你也不怕被休,喳喳喳——”
池簌一把将这只鸟攥进了手里,捏住它的嘴,鹦鹉气的疯狂挣扎。
应翩翩:“……”
他总算明白了这次;#为什么会打折。
黎清峄:“……它,在说人话?”
池簌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嗯,因为它是鹦鹉。”
黎清峄:“……”
好有道理但又感觉哪里不太对劲的样子。
不过鹦鹉的话也提醒了他们,黎清峄道:“这里两边都是火/药,十分危险,你们先出去,我找人来把它们处理掉其余的咱们出去再说。”
应翩翩道:“处理掉之后呢?”
黎清峄以前从不会跟人交代自己的计划安排,也没人敢问他,听到应翩翩的话怔了怔,看着对方的眼睛,不禁慢慢微笑起来。
“处理掉之后就去找你。”
黎清峄说:“然后你想做什么,咱们就做什么。任何事情,舅舅都会帮你的。”
系统上那明晃晃不再变动的“黑化值0”,证明着黎清峄每一句话都出自真心实意。
应翩翩笑着说了声“好”,和池簌先回到了上面的宫殿中,黎清峄则负责此处的后续收尾。
对于黎慎韫的具体行动,黎清峄其实没怎么沾手。
他虽然疯狂,但同时也是个很有谋略的疯子,用一些空口的许诺将黎慎韫利用了个彻底,借对方之手将这些大臣们都骗进了宫,欲将他们连同黎慎韫那些党羽封在宫内,一网打尽。
故而此时来到这里的兵将们,大多数都是黎慎韫调拨而来的人马。
他们尚且不知道黎慎韫已经失败,更何况既然参加了造反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所以都还在奋力厮杀。
双方原本交战的十分激烈,但因为突然冒出来了这些口出人言的动物,到处叫嚷皇宫之下埋有火/药,警告众人速速逃离,这才使得双方转移了阵地,一路且走且打,一直到了宫外的长街上。
应翩翩和池簌一人找了一匹马,策马向着外面赶去。
应翩翩绕了一圈,没有找见应定斌,好在这时皇宫的危机已经解除了,他倒也不甚着急,派了手下四处寻找,自己和池簌去了宫门附近。
池簌一路上给应翩翩讲着他去救皇上的经过。
应翩翩听说皇上已死,也不由大吃一惊,更加没有想到,一国之君竟然会死的如此狼狈滑稽。
他沉吟着,询问池簌:“你确定皇上是黎慎礼所杀吗?”
池簌想了想,说:“总有八成的把握。”
他解释道:“我对他这个人并不算太了解,如果是其他时候,或许对皇上这样的死法,我心中仅会是怀疑。但黎慎礼却告诉我,是我动手杀那名侍卫时赶的晚了,皇上在当时就已受创,这就明显是谎言了。”
“更何况,皇上身上的刀伤伤口细而深,创面不大,如果由那名侍卫动手,应是高处的长刀被猛力劈下,造成的不该是这种伤口。倒是黎慎礼跟皇上的距离出手,才更有可能。”
应翩翩微微颔首。
对这方面的了解,池簌自然是行家,而黎慎礼还是对池簌的功夫认识的不够透彻。
池簌如果想救人,在他出手的一刻,就会将方位、时间、力道控制的恰到好处,绝对不会出现偏差。
既然他在那种情况下要震飞长刀,杀侍卫救皇上,那么在侍卫死前,皇上就不可能伤在对方手下。
黎慎礼找什么理由不好,偏偏找到了池簌头上。
应翩翩道:“但若是揭穿他……且不说证据是不是充足,如今大局未定,皇宫中不能再承受两次宫变了。”
池簌点了点头:“不知道黎慎韫将太子和其他几位皇子如何了,但他方才对黎慎礼可是毫不留情地下了杀手,只怕其他人如今也是凶多吉少。”
如果是那样的话,皇上的儿子只剩下黎慎礼一名,即便揭穿他也没有了意义,反而会使得朝廷的局势越发动荡。
应翩翩道:“我一开始选择了跟黎慎礼合作,但后来便不再继续,就是觉得他狠辣有余,奈何眼界太浅,未免路难长远……”
应翩翩说到这里又顿住,摇了摇头,哂笑道:“倒是我多言了。到了最后也都是他们皇室的事,谁继位,谁胜出,我亦无法左右,如此指点未免可笑。”
池簌静静地说道:“现在有关系了。阿玦,你忘了,你是开国太/祖的血脉,善化公主的儿子,堂堂正正的皇室中人。”
应翩翩与黎清峄相认,更多的认知是自己有了一位血脉相连的亲人,而暂时没有想到他的身份有什么转变。此时听到池簌这样一说,才猛然意识到这一点。
他怔了怔,一时间觉得很不真实,说道:“好像真的是这样。”
池簌揽了揽应翩翩的肩膀,心中也颇为感慨。
七合教一向以匡扶太/祖血脉作为目标,只是如今太/祖的血脉几乎已经断绝,池簌又对整个黎氏皇族没什么好感,对此并不感兴趣。
他生来亲缘淡泊,也并不迷信血脉之说,就算太/祖再怎么英明神武,也不能证明他的后代就都一定是什么杰出的人物,毕竟池簌自己还是安国公那个老混蛋的儿子呢。
池簌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要为了应翩翩跟黎清峄有所冲突,他就辞去这个教主之位,。
可他却没想到,兜兜转转,原来应翩翩竟然就是太/祖的后人,不知道这是不是也能算作他们二人之间的一种缘分。
应翩翩和池簌一路纵马出宫,只见京城周边的援军们已经陆续到来,黎慎韫那边的人失去了人数上的优势,双方杀的难解难分。
而应翩翩偏生在这些人中捕捉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的身影。
他催马过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问道:“四王子,你怎么在这里?你没有回西戎吗?”
那人应声回头,竟果真就是左丹木。
之前他依照应翩翩的安排,按理说已经被应翩翩派人送往西戎,不应该还滞留在京城里。
左丹木看到应翩翩,却面露喜色,说道:“应大人,太好了,我是赶回来报信的。”
他压低了声音:“我路上发现,已经有不少的西戎军队暗中潜入到了洖水之畔,他们假扮成了中原客商的样子,但是用西戎语交谈的时候,被我听了出来。”
“我一来不知道西戎发生了什么变故,不敢贸然回去,二来是想这个消息十分机密,应该说与你们知道,便以最快的速度和七合教的勇士们一起赶了回来,也给武安公送了消息,不过他大概尚未收到。”
洖水河在大穆中部的腹地中,应翩翩和池簌听到这个消息果然都是一惊。
两人对视一眼,知道左丹木不能说这种稍加验证就会被揭穿的谎言,所以应该是真的。
应翩翩道:“好多谢王子告知,辛苦你了,等此间事情告一段落,我也会派人前往调查处理。”
左丹木点了点头:“我也是刚不久才到,听说宫中发生宫变,就来救援了。”
应翩翩道:“你放心,太后无事。”
左丹木松了口气:“这样就好。我就是想找她的,一时还没有看到,正着急呢。”
此时离NPC动物们发出皇城将要爆炸的警告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人们一开始惶惶不安,但等了许久,见四下平安无事,什么都没有发生,也就逐渐试探着都重新回到了这边。
黎慎礼隔着乱军远远看见应翩翩和池簌也过来了,心中不免有些不安。
他疑神疑鬼,总觉得池簌和应翩翩说了什么,又感到其他人看自己的眼神都不对。
但这时已有不少人过来向黎慎礼探问情况,可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黎慎礼收敛心神,令人把黎慎韫押了过来。
他黯然垂泪,说道:“叛贼已经擒获,可却终究晚了一步,陛下已经被他所害了。”
众臣闻言无不震惊,随即悲声大作。
应翩翩正打算策马过去,忽然被人从后面拉住了手臂,回头一看,发现应定斌来了。
应翩翩一喜,反手抓住应定斌的衣袖晃了晃,一连串地埋怨道:“爹,你干什么去了?我找你半天!刚才你听到别人说皇宫要炸了吗,怎么没跟着一起撤离?”
他往应定斌身后看了看:“你方才是还往宫里去了?”
应定斌笑了笑,没回答应翩翩的话,表情十分神秘,有点像小时候悄悄给应翩翩塞糖吃的模样。
他将一只用纯金打造,镶嵌着各色宝石的匣子悄悄塞到了应翩翩的手里,在他马上拍了一下,笑说道:“那些人都在找你呢,快过去吧。”
应翩翩手里拿着那匣子,只觉得沉甸甸的,突然一下子猜到了里面装的是什么,心头顿时一动。
他猛地看向应定斌:“爹,你——”
但应翩翩没来得及再跟应定斌说什么,马儿就已经带着他跑了出去。
一些叛军犹在负隅顽抗,有人看见了应翩翩过来,还想上前阻拦。
应翩翩“啪”地一声把匣子打开,露出里面一枚晶莹剔透的印章。
他低头匆匆一扫,霍然将它高举过头顶,扬声说道:“众人听着!传国玉玺在此,黎慎韫篡位谋逆,弑杀陛下,谋害兄弟,丧心病狂,如今已被捕获。尔等叛党还不速速投降,以顺天命!”
应定斌方才冒着生命危险偷偷取来的传国玉玺,在应翩翩的手中发出璀璨夺目的光泽。
而他前方的不远处,黎慎韫披头散发,浑身血迹,被人用刀架住,已经无力回天。
应翩翩这样一喊,顿时令叛军们的声势大乱。
起初,黎慎韫所打的旗号是灭太子,救皇上,虽然很多人心知肚明,他不过是栽赃嫁祸而已,但最起码有这样的借口,说起来也算是理直气壮。
但如今所有的遮羞布被扯掉,黎慎韫阴谋败露,已被抓获,叛军们眼看群龙无首,更有一些人当初根本就是被胁迫着造反的,眼下更是不知所措,完全没有了抗争之心。
这样一来,叛乱一党彻底溃不成军。
趁此机会,刚刚从京郊之处赶过来保护皇上的援军们蜂拥而上,有不少叛党们见大势已去,根本就不加抵抗,扔下了兵刃,一场叛乱终于到了尾声。
应翩翩轻吁了一口气,将匣子盖上,双手捧住,玉玺在他的手中发出沉甸甸的重量。
那瞬间他心中不禁想,自己手中握着的正是这一整片江山的分量。
一声令下便足以令人俯首称臣,唯命是从,这滋味着实不坏。
权力的诱惑那样危险而甜蜜,有了它,就不会再受到摆布践踏,甚至可以反过来操控他人的命运,欲之生则生,欲之死则死,恐怕这样的诱惑,世间很少有人能够抵挡吧。
也正因如此,为帝者坐上那个位置之后,终究只能称孤道寡。
应翩翩这样想着,直到感觉匣子上的宝石已经硌进了他的手心,他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跟随着众人走进了皇极殿内。
皇极殿本是皇上的宿处,昔日威严堂皇,如今却已经一片狼藉,里面伺候的宫人们早就逃了个一干二净。
刚刚黎慎礼把皇上的尸体带出来之后,就将他重新安放在了自己的龙榻上。
随着皇上的尸身找到,罪魁祸首也已经伏诛,此回叛乱总算等于是告一段落了。
一群臣子们从紧张的心情中放松下来,看见躺在床上已经毫无生气的皇上,不禁悲痛欲绝,嚎啕大哭。
孔尚书还记着其他几位皇子的安危,哽咽问道:“另外几位殿下呢,不知道可救出来了没有?”
黎慎礼也是双目通红,说道:“高都督只找到了他们的尸体,全都被黎慎韫那逆贼给害死了。”
这些皇子当中也有曾经与黎慎韫交好的,但后来黎慎韫失势,他们也就不再来往,这些人甚至开始拉拢黎慎韫原本的势力,想要借机崛起。
这些黎慎韫都记在心里,找到机会之后一个都没有放过,把他们通通给杀了。
他心狠手辣,做事又迅捷利落,实在给皇室带来了一场浩劫,众人听闻,更加悲声大作。
辅国将军周宣刚刚令人将叛军一一押送进了监牢中,此时进殿,也不禁落泪,冲着皇上的尸身跪下磕头。
他三拜之后,挺起身来说道:“我等身为臣子,却未能尽到守护君王的职责,以至于出现今日之变故,实在罪该万死。但万幸还有十殿下平安无事。”
“国不可一日无君,十殿下在危机之际不顾自身,铲除奸佞,又立下大功,可见受命于天。依我看,这皇位如今理当由十殿下承继,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周宣的这番话,令周围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如果今日站在这里的是太子,作为他们早就认可的国之储君,人们多半会热烈响应,但黎慎礼的资历,终究是差了一些。
他自幼没有接受过储君的培养,曾经不管是当真资质平庸,还是迫于无奈韬光养晦,都并没能让大臣们见识到他足够的才能,所以人们心里也不太有底。
可是却也没什么别的选择了,太子倒是有后,但那才不过是一名襁褓中的婴儿,黎慎礼既然活了下来,是好是坏,也只能就他了。
看他平日里的表现,怎样也比残暴好杀的黎慎韫强吧。
众人互相看看,心中有了决定,就都没让这尴尬的沉默持续太久,由几位重臣带头,纷纷跪下参见新君。
黎慎礼却一时顾不上喜悦,他有点紧张地抬起头来,看向池簌。
池簌没有下跪,唇边带着淡淡的笑容,愈发令黎慎礼心惊胆战,眼下他比池簌自己更加害怕别人会发现池簌的失礼和异样。
好在这时还有其他人正在犹豫,站在旁边尚未跪下去,也就显得池簌的举动不是那么的突兀,黎慎礼几乎要感激他们了。
他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本王……德才平庸,从未想过这个位置会轮到本王。”
说完这句话,黎慎礼稍稍定了定神,语带感慨,十分深沉:“若非各位襄助,此回本王性命不保,遑论帝位。科室如今,本王的父亲兄弟皆丧,为大局计,为天下计,即便是想要推辞,也不能再推辞……”
他抑制住语调中激动的颤抖:“但本王不会忘记今日与各位的患难之情,也必会尽心尽力,为国为民,不负各位所托。”
黎慎礼的话是向着众人说的,可目光却谦卑而讨好地看着池簌,希望对方不要在这种关键时刻给自己致命一击。
拜托,他可从没想过要招惹他啊,七合教他半点都不敢动,应翩翩这头他也从来都没作对为难过,所以他们双方之间井水不犯河水,是不会有什么矛盾冲突的。
甚至他继位之后,一定会对这些人更加尊重可客气,因为比起他的父亲和兄长,其实他才是最想当个好皇帝的人,真的,他保证!
所以老兄,千万别冲动,也不要笑的那么瘆人,做人留一线,日后一定会有回报的,成么?
可惜,这番话他没法当众说出来,池簌丝毫没有反应,但应翩翩显然看明白了黎慎礼的意思。
略略地沉吟之后,应翩翩拽了池簌一下,自己跪了下去,双手将玉玺举过头顶,沉声道:“臣应玦,拜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池簌这才有了反应,他本来有御前不拜的特权,但此时见应翩翩跪了,便也跟着跪了下去:“参加陛下。”
黎慎礼这才缓缓地松了一口气,那种极度狂喜和不敢置信的感觉,相继涌上心头。
如今,他终于成为这帝国新的主人了。
第138章 未至枕流时
皇上登基之后, 基本便也代表着大局已定,剩下的就是一些繁琐的事情,如先帝后事的操办, 嘉奖功臣、救治和安抚伤患、处理叛党等等。
黎慎礼为人仔细,对于这些心中很快就有了章程,将诸多事务一一安排的井井有条,大臣们见他突然登基,没有失态狂喜,行事风格也算是稳重,可见是个能办事的人,心中都颇感安慰。
这种时候, 也不求什么英明神武的君王了, 能办事把局面稳住就好。
但到了处理黎慎韫的时候, 事情还是发生了一点意外。
黎慎韫被问罪后, 非但拒不肯承认自己的罪名,反倒从怀中拿出了那道先帝在他逼迫之下亲笔写下来的圣旨, 振振有词。
“父皇生前分明留下了旨意, 令我继承皇位,只是差一道玉玺罢了!若是我当真有意篡权, 谋害父皇, 他又如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黎慎韫说道:“我分明是救驾有功, 却被黎慎礼这个畜生污蔑至此, 尔等不辨是非,竟然助纣为虐, 可对得起我们黎家的列祖列宗吗?!”
黎慎礼冷声道:“分明是你胁迫父皇, 你不思悔过, 竟然还敢提及此事!”
黎慎韫仰天大笑, 说道:“瞧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难道在你心中,父皇就是一个会因为他人胁迫,便将继位大事当成儿戏之人吗?又或者你想说是父皇受到了我的蒙蔽,但选择了我,那岂不是在说他已经老糊涂了!父皇过世你还要如此污蔑,这就是你的孝道?”
他到了这个份上,破釜沉舟,什么都敢说,周围的大臣们连连反驳怒斥都无济于事,反倒让其他人招架不住。
黎慎礼大声呵斥侍卫将黎慎韫拖下去,黎慎韫却昂然道:“说来说去,我就是不认造反这个罪名!我堂堂先帝爱子,怎可受奸诈小人污蔑!你若想让日后的史书中都留下你谋害兄弟的罪名,那就尽管杀了我!”
黎慎礼原本不是一个脾气急躁的人,可是关于先帝是如何去世的,他本来就心虚,只盼着此事快些过去,没想到黎慎韫在这里胡搅蛮缠,字字戳心。
黎慎礼一时慌乱,指着他几乎被气的说不出话来。
更加让他恼怒的是,听到黎慎韫这样说,甚至一些在场的大臣们都忍不住心生动摇了,面上露出犹疑之色。
黎慎礼斥道:“你这个逆贼,真是不可救药——”
黎慎韫道:“谁是逆贼?要是这般说就将真凭实据拿出来!”
双方正在争执不下,忽听有一个声音说道:“证据在本王这里。”
这句话说的所有人为之一震,而后纷纷转过身去。
只见竟是一贯不参与政事的将乐王大步而入。
黎慎韫方才还气势十足,看到将乐王,脸色顿时一变。
他之所以拼了命地争辩,就是觉得此事黎清峄也参与了,现在却被撇的干干净净,只要黎清峄害怕被他给供出来,肯定就要想办法营救他。
只要能保下一条命,黎慎韫觉得自己就算是被圈禁到老,看守皇陵都无妨,反正比死要强。
黎慎韫也相信,他这位心机深重,奸诈多谋的远房叔父完全有这个能力为自己脱罪。
可是黎清峄出现了,却是这样光明正大,大大方方地出现,让黎慎韫猝不及防,也心生不祥之感。
其他人更是根本不知道黎清峄也参与了这件事,听到他的话,杨阁老问道:“不知道王爷所说的证据是何意?”
黎清峄淡淡地说:“本王这里,有黎慎韫与本王来往的书信,以及他为了贿赂本王所送的宝物,皆可以证明此人狼子野心,意图不轨。”
他甚至令人把证物都取了过来,说了几句话之后直接呈上。
众人接过去一传阅,都傻了。
因为这些来往的书信,可不光有黎慎韫劝说黎清峄与自己联合造反的内容,还有黎清峄给他的肯定答复啊!
这不是自己揭穿自己?
黎慎韫也是这样想的,所以错愕非常。
毕竟谁也不是傻子,平白给人留下把柄,他一开始跟黎清峄书信来往的时候并未将话挑明,将自己的目的说的非常隐晦。
倒是黎清峄十分痛快,一口答应,又与他筹谋,黎慎韫才逐渐没有了那么多顾忌的。
黎慎韫以前还觉得将乐王胆小怕事,这么多年自己缩在暗处,什么也不敢干,此次举事,他也能不插手就不插手,在外面装出一副老实人的嘴脸。
没想到人家要不然什么都不做,一动手就是翻天覆地的效果。
黎慎韫终于心生慌乱:“你、你简直是失心疯了!”
黎慎礼翻看着那些证据,亦感到黎清峄的行为匪夷所思,只能试着去寻找理由,问道:“皇叔在信中这样回应,是因为想让黎慎韫放松警惕起事,再将他一举拿下吗?”
这好像也不太说得通。
黎清峄负手于身后,毫无愧色,淡淡地说道:“不,当时答应他,臣是真心实意的。臣一时见事不清,头脑糊涂,对世道有怨,所以心生报复之念,就故意在皇宫之下埋了火/药,本想趁着此次宫中众人汇集的时候,将皇宫彻底炸去。”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想起先前那些动物们的提示,觉得灵异非常,心中更是后怕。
黎慎礼:“……”
他看着黎清峄坦然的脸,很想问一句:叔,你是疯了吗?
黎清峄的这一点安排就连黎慎韫也不知道,听了之后,他又惊又怒,不禁破口大骂。
黎慎韫设想过黎清峄跟自己合谋或许不安好心,但顶多也只是觉得对方可能想利用自己打前阵,然后再抢夺皇位,对此他也已经做好了防范准备。
可没想到,黎清峄的打算竟然是连他也要一块炸成灰,黎慎韫从头到尾都被耍了,又如何不怒?
黎慎韫骂得几句,很快就被人堵住嘴拖到一边去了,现在再也没有人在意他,大家都被黎清峄给惊住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周宣厉声喝道:“将乐王,你既有这般计划,此时却前来坦白,又是还有什么阴谋?!我告诉你,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再得逞的,我劝你及时放下屠刀,迷途知返,可不要落得跟这名逆贼的同样的下场!”
黎清峄竟然态度很好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我已经悬崖勒马了。那些火/药如今已经被我令人以水打湿,尽数毁去。我来到这里向陛下禀报此事,正是为了揭露黎慎韫的阴谋,以及告诉各位他在京城外面所藏匿的其他粮草和暗兵,以此将功折罪。”
周宣:“……”你变得好快。
黎慎礼沉吟着说道:“那么皇叔又是为何而改变了主意呢?”
“因为……”
黎清峄忽然转过头,看着应翩翩,原本清冷淡漠的面容上忽然露出一抹笑容。
他一字一字地慢慢说道:“因为我知道了我还有亲人在这个世间,我不想他因我而蒙羞。而他忧国爱民,言行坦荡,从来无愧于心,我也不想与他成为敌人。”
黎慎礼下意识地随着黎清峄的目光看了应翩翩一眼,迟疑道:“皇叔此言何意?”
黎清峄招了招手,说道:“阿玦,你过来。”
应翩翩的面色十分复杂,微一顿,朝着黎清峄走了过去。
黎清峄将应翩翩拉到身边,摸了摸他的头发,语气止不住带着几分骄傲地向众人介绍道:“应钧之子应玦,就是我姐姐善化公主当年留下来的孩子。”
“故而,其实他亦是黎氏皇族之后,在此之前,我和他都全然不知情,是这一次我无意中看到了他随身携带的母亲画像,才意识到原来他就是我的外甥。”
黎清峄说着,一掀衣袍,冲皇上跪了下来,拱手言道:“臣一生未立寸功报效于国,浑浑噩噩,愚不可及,但如今却希望能够不令后人蒙羞,幡然生出悔悟之心,实在惭愧不已。”
“若非陛下圣明,治国有方,应钧将军守护边疆安宁,使得西戎人退避三舍不敢进犯,家姐也不会有机会重新回到故土,过上最后几年安稳的日子。臣这份怨恨太过不该。”
他深吸了一口气,后面的语调中终于多了几分真挚刻骨的感情:“如今,臣不希望听到自己的外甥再被人指为逃奴之子,也不想他日后身份被发现之后,有人指指点点,说……他的舅舅曾经是个反贼。”
“臣悔不当初,愿承担所有的罪责并尽力作出弥补。但应玦在此次平叛中英勇果断,立功至伟,还请皇上能够恢复他的身份,为他正名。”
听黎清峄说了这样一番话,众皆默然。
身在官场与皇权之间,原本所谓的情感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为权为财为命,皆可轻抛,如此才可不受牵绊,成就大事。
可偏偏黎清峄,一怒则欲尽毁社稷,是为了个情字,一悔则倾尽性命,也是为了一个情字。
他的解释看似不通,但对于他来说,却又确然是最合适的理由,令人完全无法怀疑。
因为此时黎清峄若不是自己站出来,原本没有人发现他的计划,只要想办法将黎慎韫灭口,他便有机会从容脱身。
但暂时的隐瞒不可能一世遮掩,就像应翩翩的身份一样。
他一直到了二十岁都不知晓自己的亲生母亲的身份,也没想到会因这次意外被揭穿出来,那么以后发现这个真相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所以黎清峄这般痛快,完全是为了不将难题和罪过留给外甥承担,而是打算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都令这件事情到他为止,然后让应翩翩能够光明正大堂堂正正恢复自己的身份,享受自己应该享受的荣誉。
就连应翩翩都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做。
黎慎礼沉默良久,转过头,询问他道:“应爱卿,不知道此事你如何作想?”
应翩翩跪在黎清峄的身边,拱手道:“陛下,保家卫国,守护君王,原本都是为臣者应该尽到的责任,臣不敢说自己有功,但多少也能证明对君对国的一片忠心。黎清峄是臣血脉相连的亲人,母亲生前一直在惦念着他,如今既然我们相认,臣也愿意同舅舅一起承担罪责……”
黎清峄听到“亲人”二字,就忍不住转过头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应翩翩。
应翩翩道:“……无论皇上降下怎样的惩罚,臣都心甘情愿,对于在这次叛乱中的受难伤亡之人,臣与舅舅也会尽全力加以补偿。还望皇上能够准许。”
池簌没有求情,而是走上前去,和应翩翩一起跪了下来,言简意赅:“陛下,我也愿意一同承担,为将乐王补过。”
黎慎礼一看到池簌跪下去,就觉得心里面发虚。
他这个时候刚刚登基,自己的地位尚且不稳,又有把柄攥在池簌的手里,是实在不愿意与他为难的。
还有这个将乐王也不是好相与的,他在这件事中表现出来的谋略、心态、气度,无不令人深深感觉到了此人的强悍之处。
更何况,黎清峄怨恨的是先帝亏待他的家人,现在只要应翩翩在的一天,他便会如同一匹上了辔头的烈马,完全可以安分顺从,为朝廷所用。
这对于眼下这个外忧内患、风雨飘摇的国家来说,绝对是益大于弊。
当然,若是应翩翩出了什么事,第一个需要铲除的人也得是他,不过那就是后话了,总之此人并非不可用,关键是怎么用。
黎慎礼这样想着,心中已经有了些决策,故意叹了口气,低声道:“其情可悯。”
感叹之后,他又询问其他人:“不知道各位卿家对此事是如何看法?”
看来皇上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众人交换着眼神,正想说话,忽然听到外面有西厂传来的急报。
黎慎礼立刻宣了人进来。
那名西厂厂卫进门之后,单膝跪下,向着黎慎礼报告道:“陛下,方才臣等在宫外不远处发现有人正在厮杀,上去查看,是将乐王府的府兵截下了正欲纵火烧宫的叛军!现在叛军已经被擒获,听凭陛下处置!”
黎慎礼眉头一皱,连忙道:“你说明白一些。”
经西厂厂卫讲述,原来是将乐王的手下将黎清峄之前藏起来的火/药毁掉之后,正在向外转移残渣,没想到恰巧遇上了一些眼看大势已去的叛党。
将乐王的手下见这些叛党们竟然贼心不死,还想在皇宫纵火制造混乱,幸亏被及时阻止,免过了一劫。
西厂这个消息可谓是来的恰到好处,别人怎么想不知道,但以应翩翩对应定斌的了解,说不是老爹安排的他不信。
他心念一动,低声问池簌:“刚才你抓的那只鹦鹉呢?”
池簌看了应翩翩一眼,目光有些复杂,但还是听话地从衣袖里把鹦鹉掏了出来。
应翩翩低头一看,差点笑出声,大概是为了防止那只性格暴烈的鹦鹉再破口大骂出什么“池簌不举”之类的秘辛,池簌不知道从哪里抽了一根线,将它的嘴给缠起来了,让它没办法再叫。
鹦鹉憋屈的不行,被掏出来的时候,爪子还在拼命抓着池簌的衣袖。
应翩翩把鸟接过来,心里默念一句“辛苦了,回系统那边歇着去吧”,将鹦鹉捧到自己唇边,轻声说:“你听见他们说什么了没有?皇宫不会被炸了。”
鹦鹉鸟驱一震,瞪大眼睛。
应翩翩解开了它嘴上系着的绳,将它一松手放开。
池簌微感到一丝紧张。
幸亏那只鹦鹉乍闻喜讯之后,再也无心纠缠他的事,一振翅便飞了出去,一边扑腾着还一边大叫:
“喳喳喳!皇宫不会被炸了!皇宫不会被炸了!我的任务完成了!哈—哈—哈—哈——”
这尖锐而聒噪的鸟叫声如同魔音穿脑,惊动的所有人都抬头望去,目送着这只小小的鹦鹉穿过大殿,朝着碧蓝的天空高飞而去,一时愕然不已。
应翩翩随着朝外面走了两步,仰头看着飞鸟远去,脸上的惊讶和惊喜之色交织,看起来无比真挚。
他霍然回身,冲着黎慎礼拱手道:“陛下,臣听闻之前宫中动乱尚未平息时,便出现了大量动物发出皇宫将要被炸毁的示警,幸好上天保佑,让臣与舅父能够因为一次意外而亲人相认,才免遭此祸。”
他情深意切地说道:“如今陛下您身登大宝,一切重归太平,又有飞鸟前来欢庆,这岂非正代表着旧事烟消云散,新朝开端大吉?臣要恭贺陛下,恭贺我大穆才是啊!”
黎慎礼以前从没有听过应翩翩以这种语气同自己说话,况且虽然明知道对方的目的是想要给自己的舅舅减轻一些罪责,应翩翩的话也实在说的十分动听。
这让他忽然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确实成为了皇帝,心中逐渐由惶恐之外,生出了一种飘飘欲仙的喜悦。
有了西厂的报告和鹦鹉口吐人言这么两件事,黎清峄主动认罪,将功补过,免于重责。
当然,为了对此次叛乱中的受难者做出交代,他的罪责也不可能完全赦免,当下被削去所有府兵,查没半数家产,贬往灵州十年,可自行择日出发。
至于应翩翩和池簌等人,既自愿以功劳为黎清峄抵罪,便不与嘉奖。应翩翩验证血脉之后恢复身份,加封侯爵之位。
此外,黎慎礼又以将乐王之事敦促其他尚未被捕获的叛军速速弃暗投明,尚可从轻发落。
黎慎礼的这番处置给了各方交代,令众人都比较满意。
就是应翩翩和黎清峄,也都不是行事之后不敢承担罪责之人,他们虽然会在情理之中辩解,当时做出了那番举动,也就愿意为此付出一定代价。
至于这一次的主谋和实际行动者傅淑妃以及黎慎韫母子二人,有了黎清峄提供的证据,自然再也难逃罪责,黎慎韫被当场被关入监牢,傅淑妃暂时押入冷宫。
皆大欢喜,没有人知道,那只飞出大殿“向上天回禀使命”的鹦鹉,一路上嘎嘎大笑,笑到最后白眼一翻,一口鲜血当空喷出,从高处砸落在地,把两名正在议论午饭吃什么的小侍卫吓了个半死。
“这不是……神鸟吗?!它它它是不是对咱们中午要吃烧鸡不满意?”
“嘘,不想活了,陛下正高兴呢,还不把它悄悄埋了!以后……大不了再不吃鸡了!”
新君登基,百废待兴,所有的人都极为忙碌,此事解决之后,众人纷纷告退,黎慎礼也都允了。
应翩翩也正要一起离开,忽听黎慎礼在他身后说道:“应爱卿,你先留步,此前不知你与朕竟有血脉之亲,朕要与你好好一叙。”
池簌一听便迟疑了,不禁也跟着站住。应翩翩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放心,冲着黎慎礼拱手道:“臣遵旨。”
池簌这才离开,其他人也纷纷退下之后,御书房中只剩下了应翩翩和黎慎礼两人。
应翩翩恭恭敬敬地垂手站着,似乎对于眼前之人的身份转换接受良好,等待黎慎礼开口。
黎慎礼静静地看了他一会,突然笑了起来,摇了摇头说道:“应玦,当年你我一个势单力孤,一个声名狼藉,选择联手对付黎慎韫的时候,恐怕谁也没想到,竟然还会有这样的一天,我们作为胜利者站在了这处宫殿中。”
应翩翩道:“臣只是希望能够反抗求生,这个‘胜’臣不敢当,应该恭喜陛下荣登大宝。”
黎慎礼道:“算来你也应该叫朕一声表兄,却要如此拘谨地和朕说话吗?”
应翩翩道:“君臣有别。”
“朕能成为这个‘君’,也算是阴差阳错了。”黎慎礼冷不防问道,“武安公……都跟你说了吧。”
应翩翩却十分机灵,滴水不漏:“不知道陛下所指的是什么事?”
这小子死活不上钩,实在是狡猾极了,黎慎礼却不想就这么放过他。
他又道:“此事你不知也便罢了,那么朕再要问你,当初扳倒魏家之后,朕本来以为能够与你联手合作,成就大事,为何屡屡示好,你后来都皆不肯回应了呢?可是对朕有何不满?”
应翩翩沉默了一下,说:“陛下何必苦苦相逼?”
黎慎礼哂笑道:“当初你的那些谋算心思我也见过不少,如今你就算想装老实也来不及了。现在没有举行登基大典,我尚算不得正式为君,你就最后说一次真心话,出了这个门,咱们都就此忘却便是。”
说是这么说,又怎么可能忘记。不过黎慎礼这架势,分明是要问个明白,他现在心里有鬼,若是不给他个答案,只怕也会日夜不安。
应翩翩道:“因为臣看出了陛下的野心,却不认为陛下最后能够登基为帝,故而不敢答应陛下。”
黎慎礼道:“为何?”
应翩翩微微一笑:“陛下对别人狠,对自己又不够狠。想要图谋大事,却又眷恋生命。”
他说完之后,深深行礼,又道:“臣妄言。”
可应翩翩这两句话却已经像是惊雷一样砸在了黎慎礼心上,瞬间如同谶言一般穿透了他的魂魄。
他不禁指着应翩翩,道:“你、你——”
“当年正如臣以为陛下不可能有机会登基为帝,如今您也还是黄袍加身,可见形势变化,凡人难料,臣也不过是庸人一个,胡言乱语罢了。”
应翩翩从容说道:“陛下,您如今大权在握,才是执掌天下之人,生杀予夺,又何必去在意他人的看法呢?”
他的话让黎慎礼沉默了一会,然后道:“你走吧。”
应翩翩说了句“臣告退”,退出了御书房。
就在他即将转身的时候,黎慎礼忽然又在背后说道:“应玦,我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你看着。”
应翩翩没说什么,略一躬身,径直离去。
第139章 西风翦芙蓉
天牢里。
一名狱卒打着呵欠来到了牢房门口, 撇了撇嘴,将放在那里的空碗装进篮子里, 又拖着脚步离开了。
黎慎韫正是被关入了这间牢房。
原本他得知自己不光失败, 还被将乐王狠狠算计了一遭之后,就已经十分暴怒,后来听说将乐王没有受到重罚, 应翩翩甚至还成了皇亲国戚,更是难以接受, 大笑大骂,极为癫狂。
但被关入天牢之后, 根本就没人理会他, 他终究仿佛还是冷静了下来,开始如常吃喝和休息。
天牢里的狱卒们也都是经历过这场动乱的人,侥幸死里逃生,对作为发起者的黎慎韫又是害怕又是厌恶。
那名狱卒拿着空碗回来,被他的同伴看到, 不禁说道:“这个梁王还真是沉得住气,死到临头了,居然还吃得下睡得着,我看给他吃喝倒是便宜他了。”
另一名狱卒却摇了摇头,说道:“我听押他进来的吴大人说, 他这次还未必会死。”
之前那名狱卒一怔:“你说什么?他犯下这样大的罪过, 害死了皇上和那么多的皇子, 怎么可能被赦免呢?”
他的同伴道:“你忘了,傅将军可还在前线打仗呢, 就算传言中他们再怎么不和, 梁王和傅将军也是表兄弟。”
“如今傅家也不剩几个人了, 如果傅将军在阵前杀敌,得知梁王也被处置,那么他的心里会如何作想?更何况陛下刚刚登基,要大赦天下,也未必会真的动手杀自己的兄弟,说不定就是要把他关到老死。”
先前那名狱卒听他说的有道理,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但仍是有些不甘,说道:“这样一直关着,每日担惊受怕的折磨,其实有的时候还不如真被处决了来得痛快。”
他的同伴朝着两人面前的空碗努了努嘴,说道:“这不也未必,我看梁王在这里似乎也活得挺好的。有的人呐,就是赖活着,也不愿意死。”
这话倒是当真被他给说中了,黎慎韫确实不甘心。
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死亡会离自己如此之近,当意识到生命有可能消失的时候,他的心中涌起了强烈的眷恋。
说不上具体的什么原因,黎慎韫只是隐约有一种感觉,事情并不该是这样的。
他曾无数次在无比真实的梦中看到自己黄袍加身登上龙座,甚至平定外乱,一统江山。
梦醒之后,黎慎韫常常分不清发生的这些到底是真是假,会否那些才是原本真实的世界,而自己眼下所过的生活是在做梦?
所以黎慎韫心中还抱着希望,他认为自己只要坚持活下去,总会等到这样的一天的,他的辉煌还没来,他不能死。
就像那名狱卒所说,傅寒青还在前线打仗,虽然傅寒青上次得知了应玦的事,声色俱厉地说以后要跟他彻底断绝关系,但也未必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毕竟在梦中,傅寒青还在勤勤恳恳地为他打江山呢。
眼下西戎蠢蠢欲动,黎慎礼那个拈轻怕重的懦夫,还真未必敢杀他,承担这个有可能触怒傅寒青的代价。
更何况黎慎韫手里还有黎慎礼的把柄。
皇上去世的时候黎慎韫也在场,当时便觉得十分突然,毕竟他的手下只要脑子还正常,就都应该知道,皇上是他们赖以让对方忌惮的人质,是万万不能杀的,怎么可能动起手来这样毫无顾忌呢?
可他那时急于逃命无暇多想,现在再仔细琢磨,又注意到黎慎礼看见池簌时那副胆战心惊的样子,更加觉得此事没有那么简单。
如果皇上的死当真和黎慎礼有关,那么他一定要好好利用,大做文章。
黎慎韫这样打算着,求生的意志非常强烈,因此他虽然嫌弃饭菜粗陋,还是尽量让自己每顿都吃光,好好保持体力。
吃饱了饭菜之后,黎慎韫躺在了旁边的稻草上,正想休息一下,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动静,仿佛有人来了,正在和狱卒说话。
黎慎韫的神情微微一动,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倾听。
竟然是池簌的声音。
以池簌这般特殊的身份地位,就是皇上见了他都要敬让三分,狱卒们更是不敢稍有怠慢,听说池簌要见黎慎韫,他们立刻满脸堆笑地应了下来,放池簌进去。
黎慎韫心中有些发慌,退后两步,在稻草上坐了下来,眼看着池簌走入大牢,便短促地笑了一声,强撑着面子说道:
“我还以为来的人会是应玦,没想到竟然是武安公。怎么,他不敢来见我,所以来让你代他耀武扬威?”
池簌看着黎慎韫的脸,就感到仿佛又记起了自己的那个梦,梦里他不知道为什么,闯入黎慎韫的寝宫中寻找应翩翩,两人相互对峙,甚至为此而翻脸动手。
想起那一幕,池簌心中立刻翻涌起一阵极度的痛恨厌恶。
他并没有跟黎慎韫说任何废话,只是径直说道:“我要问你一件事。”
黎慎韫道:“哦,那你总得开出条件来交换吧。”
池簌没有开出任何条件,他只是用行动来表明了自己询问的决心。
黎慎韫说完这句话,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已经被池簌如同抓小鸡一样将他一把拖起来,“砰”地一声掼在地上,跟着抬脚踩住了他的胸口。
池簌的动作狠戾而粗暴,声音却依旧带着没有感情的平静,重复道:“我问你一件事。”
那只踩在他胸口上的脚,宛若千钧之重,摔在地上的剧痛仿佛折断了他的每一根骨头,让黎慎韫一张嘴就是变了调的□□。
缺乏空气的窒息感与剧痛,让他难以跟池簌相抗:“我……我说就是,要问什么……咳咳咳……”
但池簌接下来问出的问题却令人有些匪夷所思,他说道:“你是不是会经常做梦,梦到自己登基为帝?”
黎慎韫在他的压制下,浑身剧烈颤抖,眼泪和鼻涕都涌了出来,一时说不出话。
池簌抬起腿,一脚将他踢开,黎慎韫滚出去撞在了墙上,又重新摔到地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是……”
他沙哑着声音说道:“我是经常做梦,但那又怎么样?”
池簌冷冷地说道:“把你登基为帝之后做过的事情都给我讲一遍。”
黎慎韫道:“什么……咳咳……什么事?”
他那些梦断断续续的十分散碎,要讲起来可就多了,池簌问这些做什么?
黎慎韫心里想,这位来自七合教的高手,好像除了应玦,从来没有过什么其他特别在意的东西。
对了,应玦!
黎慎韫猛然醒悟,意识到了对方到底想要知道什么,但这件事他绝对不能说。
那些隐秘的、疯狂的、令人感到兴奋和无比刺激的梦境……从来都见不得天日。
黎慎韫道:“我梦到……我登基之后,提拔了傅家,平定了西戎,还将那些与我为敌的人都铲除了,黎慎礼那小子被我……”
他目光闪烁,顿时被池簌看破。
池簌什么也没说,冲着黎慎韫抬起了手。
他做出这个简单动作的瞬间,黎慎韫一下子觉得一股强悍到恐怖的力量将自己整个人都全部包围住了。
那股力量像水,又像风,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的身体,让他有种即将被搓烂骨肉,团成一个圆球的感觉。
剧痛遍及周身,他如同命运主宰面前任由揉捏的泥土。
“啊!啊!!!”
黎慎韫发出了痛苦无比的惨叫,那声音几乎不似人类能够发出的嘶嚎。
外面的两名狱卒听的毛骨悚然,什么也没敢说,悄悄弓着腰跑了。
“我说,我说!”
黎慎韫双耳嗡嗡作响,不顾一切地喊道:“是应玦,你是要问应玦的事情吧?他没有死在战场上,我将他弄进了宫!”
黎慎韫的话和池簌的梦境吻合了。
池簌深深吸了一口气,压制着心中的怒意,一字字道:“说下去。”
黎慎韫就在前一刻还在想,那些梦境如此真实,一定是这些事情都是在他命中注定,只要他熬过难关,江山美人必然都能够心愿得偿,所以他一定要活下去。
但此时面对着池簌那种几乎要把神魂都碾碎的威势,就连一向阴狠狂妄如他,也不敢直撄其锋芒,不禁弱了气势:“不过是些梦境而已,又何必当真……”
池簌什么也没说,目光无声扫至,黎慎韫猛然想起刚才的痛苦,嘴边几番抽搐,终究勉强挤出点笑意:“好,好,这可不是我有意挑衅,而是武安公你偏生要听,既然如此,敢不从命?我讲便是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便将自己梦中如何想得到应翩翩,又因为要瞒着傅寒青,心有顾忌,所以几次设计不成,最后终究找到了机会,故意将傅寒青调开,设计应翩翩守城力竭之后假死,如愿将他弄进宫中的事都一一讲了出来。
黎慎韫本就是个奸险之徒,他深恨刚才池簌对他的折磨,又不敢直接报复,此时池簌既然有意要听,那么他就添油加醋,把当时的种种细节详细讲来,同时暗含恶意地打量着对方的神情。
池簌面无表情地听着,双手负在背后,却已经紧握成拳,胸中气血翻腾。
上一次应翩翩被傅寒青抓走,他又气又怒,情绪激荡之下,也看到了一些隐藏剧情,为此甚至情绪失控,喝了任世风的药酒壮胆之后,跟应翩翩折腾出来了六星级的亲密度。
后来应翩翩也已经跟池簌讲过,这些都是原书中没有真正发生过的隐藏剧情,但池簌每每思及,想到这有可能会成为应翩翩的结局,他就不禁觉得不寒而栗,夜不安寝。
他不能只听应翩翩说“没关系了”、“没有发生过,以后都不会发生了”,就放下心来,将这些事情都让应翩翩去承担,因此池簌此时找到黎慎韫,将心中藏了许久的话问出。
虽然约略能猜到一些,听到对方讲述的时候,他还是觉得心痛不已。
原来,应翩翩那个力战而死,苦等援兵未至的悲壮结局背后,埋藏的竟然只是一名昏君的色心。
他以为他生时顶天立地,死亦无愧于心,却没想到自己求死不得,最后还要落入更深的地狱中去,被恶魔肆意折辱。
池簌心中愤慨悲怒,甚至想这时就把傅寒青那个蠢货拽过来,拎起他的衣领问一问——
你当初觉得舍私情而重大义,把应玦抛下,只为救这么一名恶毒至极的昏君时,可有想过他也只不过是利用你所谓的愚忠耍弄于你?!
幸而如今,一切都已改变,他也绝对不会给那些事情任何发生的机会。
黎慎韫的眼中露出恶毒神色,看见池簌的面色难看之极,几乎忘记了害怕,不由越讲越是兴奋满足。
正说到兴头上,忽冷不防又有个人从牢外大步冲入,二话不说,照着黎慎韫当面便是一拳。
黎慎韫猝不及防,甚至连动都没来得及动,就这样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子,觉得面部骨骼仿佛要裂开一般的疼痛彻骨,不由一把捂住了脸,退后两步。
“谁?!”
尚未等他把捂脸的手放下,后领子就已经被人一把抓住,而后揪着他狠狠往墙上一撞!
骨骼与墙面相撞的闷响声连续响起,仿佛发泄着施暴者极深的郁愤,几乎是没几下黎慎韫就已经血流满面了,
他试图反抗,但方才原本已被池簌打的不轻,身后那个人手劲又压得他动弹不得,黎慎韫根本就挣扎不开,被硬生生地撞去了半条命,才顺着墙滑到了地上。
揍他的人转过头来,原来是黎清峄。
他方才一直在外面,也不知道听见了多少,池簌显然早已察觉到了,只是知道是应翩翩的舅舅,所以未加阻拦。
此时,黎清峄暴揍黎慎韫,他也毫无惊讶之色,只是在旁边看着,一言不发。
直到黎清峄将人放开了,回头看向他,池簌才对他点了点头,语气淡淡地打招呼:“舅舅。”
黎清峄原本要说话,生生被这声“舅舅”叫的顿了一下,差点忘了词。
但他此时也没有心情在意称呼一事,短暂的停顿之后重新捋清思路,径直问道:“你为何知道他做了什么梦?”
池簌微微垂眸,黎清峄喝道:“说话!”
池簌道:“因为我也做过相似的梦……担心这些事会成真。”
黎清峄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已经多年没有似这几天一般大喜大怒,大悲大惊了,一时间觉得心脏都在发疼。
黎清峄今日也是来找黎慎韫的,但他与池簌的目的不同,他是想与黎慎韫谈条件,榨干对方的最后一点价值。
黎清峄性情亦正亦邪,善恶一念,这一次的宫变中改变了主意,他也从来不是痛改前非幡然悔悟,而只是一切以应翩翩为中心罢了。
应翩翩既然不让他制造动乱,那么他便帮着外甥守住这片风雨飘摇的江山,但这可不代表黎清峄就一心一意忠君爱国了。
在他心目中,满朝堂上依旧都是一群狗娘养的混账东西,而对于黎慎礼这名最终上位的新君,黎清峄也存着防范戒备之心。
所以黎清峄倒是倾向于保住黎慎韫的性命,给皇上留一个威胁,同时再以此为条件去威胁黎慎韫,看一看他身上还能不能有些剩余价值可以挖掘。
黎清峄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听到这些。
由于前几次相遇的时机都不太好,黎清峄和池簌之间看待彼此,总有些微妙的敌意和不顺眼。
一开始黎清峄站在外面,听到池簌这样询问黎慎韫,还觉得他非常无聊,这种时刻竟然揪着一个梦境不放。
这么天真和不稳重,亏他还是七合教出来的,能把应翩翩照顾好吗?
可是没想到,黎慎韫还真能将他所谓的“梦”讲的如此清楚和诡异,黎清峄觉得他的话语好像异常熟悉,不知不觉就听得入了神。
他逐渐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处也传来一阵剧痛,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之前从未见过的记忆,随着黎慎韫的话翻腾起来。
同样是和黎慎韫联手造反,可在这段记忆中,一切的事情还有另外一种结局。
虽然当时的内外形势和如今有些不同,但黎清峄的计划一直没有改变,仍然是打算将所有人都聚拢到宫中,自己则通过隐藏在黎慎韫的背后策划毁掉一切。
可这一次,整座宫中再没有那样一个孩子能让自己的内心产生莫名的熟悉和柔软,竟然兴起了想要留他一命的念头,黎清峄从始至终,没打算放弃炸掉皇宫的主意。
他把一切布置妥当之后,下到暗室中等待时机点燃引线,等待的过程中,隐约听见外面传来的响动,应该是黎慎韫那个表弟傅寒青带着兵马来到了附近。
他一出现,就代表着这场叛乱已经到了尾声,一切都快要结束了,于是在人们最喜悦的时候,黎清峄决定点燃火/药,将他们一网打尽。
可是不知道是否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他身上的火折子竟然失灵了。
黎清峄一共带着四五只火折子,当初装上的时候,都已经将它们一一查验,也进行试用过,完全可以确定没有问题,但此时这些火折子竟然一个都打不着火。
黎清峄又换了好几种能生起火来的手段,也都无济于事,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阻止他把这把火升起来,毁掉这些人一样。
难道他们当真有上天保佑吗?可是又凭什么保佑这些人!
最后,黎清峄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放弃,更加可笑的是,最后还是傅寒清无意中闯入了这处地下的暗室中,发现了他,并且将他救了出去。
黎清峄当时满腔懊恼怨恨和不解,可还是硬压了下去,若无其事地告诉傅寒青,自己在这里准备火/药是打算如果他们这边不能取胜,便设法将平叛的军队引过来尽数除掉,以此强硬手段夺权。
没有人怀疑他的话,毕竟他此时已经跟黎慎韫联手了,大家在一条船上,自然是会鼎力相助的。
谁也想不到黎清峄会疯狂到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也想要将所有的一切都尽数毁灭。
于是最后黎慎韫夺权成功,登上皇位,将乐王作为协助他的人,也获得了不少的赏赐。
可是黎清峄心里清楚,黎慎韫跟他那个爹半斤八两,同样对自己也心存着防备和忌惮,更何况区区赏赐,又如何能够平息掉他心中深沉的恨毒?
因此黎清峄一直也没有放弃复仇的打算。
既然没有机会,那就继续蛰伏,反正他这些年最擅长的就是一个“忍”字,左右也不差这些时候了。
而且除了大穆,黎清峄也憎恨凶残野蛮的西戎,毕竟若非他们凶残贪婪,威逼公主和亲,善化公主也不会死在那里。
既然一时半会奈何不了这个朝廷,那么他不如借着黎慎韫的手,先对付西戎再说。
黎清峄知道除了傅寒青之外,应钧那个儿子应玦如今也一直在边关打仗。黎清峄并没有见过他,但研究过此人的一些行军风格,倒是颇为欣赏。
他觉得应玦虽然是状元出身,但颇有乃父之风,要不是一直在辅佐傅寒青,再加上听说有些疯症,他应该也可以成为独立门户的一代名将,如此倒是可惜了。
黎清峄原本很看好他,甚至琢磨着与这个应玦合作一番,但他没有想到,就在大穆逐渐在与西戎的交锋当中一点点扳回优势的时候,黎慎韫却突然玩起了手段。
他以自己深陷险地为理由,紧急下旨召回傅寒青护驾,傅寒青一走,应翩翩那边的军队势单力薄,难以守城,以至于城门被西戎攻破,大穆再一次溃败。
后来又是傅寒青急忙折返,回去守住了下一座边城,这才将西戎兵将逼退,但应翩翩战死,那座城池还是丢了。
没有人知道,这只是一本书中的剧情安排,为了体现出主角挽狂澜于既倒的英勇气概。
当时除了对傅寒青的赞誉外,朝廷上下一片叹息之声,都觉得西戎兵强马壮,恐怕大穆是不能匹敌了,会失败实在是一件让人痛心又感到无可奈何的事。
如此一来,主张力战西戎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求和派逐渐在朝中占了上风。
黎清峄却看破了黎慎韫的把戏。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他可以确定,黎慎韫绝对和西戎的人暗中来往,达成了某种交易,那座城池是他故意让出来给对方的。
只能说他比他的父辈要狡猾。先帝也不想打仗,于是力排众议,明明白白地向着西戎低头求和,赠送金银珠宝,派出公主和亲。
但黎慎韫却做出一副“我已经尽力,但形势就是如此”的表现,假装城池失守,实际上与西戎暗中合作,葬送了一位将领和无数兵士百姓的性命,换取了大穆短暂的和平,以及群臣对他的支持。
当调查出这一切的时候,黎清峄只觉得怒不可遏。
第一次他想要葬送这个朝廷,因为火折子打不着火的可笑理由错失良机,第二次眼看就能给西戎以重创,他为了此事尽心尽力,也是付出无数心血,甚至不惜与朝廷中那些废物合作,黎慎韫却硬是把傅寒青招了回来,将一座城池拱手让人。
难道老天爷一定要跟他作对吗?
每一回他都苦心孤诣,精心擘画,可每一回,都与成功失之交臂。
若是要如此下去,他的大仇得何时才能得报?
黎清峄就算是再能忍,这一回也有些忍不住了。
他本想去找黎慎韫理论此事,却没想到直接被召进对方的寝宫中时,皇上竟然还在帐中宠幸嫔妃,只是在一片淫靡之声中告诉他:“朕就不下榻了,皇叔有什么话,在这里说便是。”
黎清峄拂袖而去。
走到殿门口的时候,他鬼神神差般的回头一望,正好看见有人的上半身猛然从帐子里扑了出来,似乎是翻身想要下床,随后又被黎慎韫极为粗暴地一把揪了回去。
长发自颊边拂过,露出一张明艳非常的面孔,那个瞬间竟让人心头陡然一动。
那是个十分漂亮的年轻男人。
黎清峄回去之后,总是难以忘记那张脸,画下来着人暗中打听,方知原来此人就是应玦。
他默然良久,没有再去找黎慎韫说什么。
因为他知道,那昏君已经没救了,最正确的做法,果然还是想办法炸了这座皇宫才对。
黎清峄尚未动手,应定斌那个平时应声虫一样唯唯诺诺的老太监倒是先一步造反了,可惜他筹划这件事的时候,没有找到黎清峄的头上,错过了一个两人联手的好机会。
应定斌失败之后破口大骂,触柱而亡,黎清峄奉命抄没他的家产,在对方的卧房中,发现了一套浆洗的干干净净,精心放在木盒中保存的小衣服。
黎清峄听应家一名老下人抹着眼泪说,这衣服是少爷来到京城时所穿,是他亲娘缝给他的,应定斌怕他以后想念亲生父母,一直给他好好地留着。
自从应玦战死之后,他才时不时都会拿出来叠一叠,摸一摸。
黎清峄心想,原来应定斌到死也不知道,他的儿子已经被皇上给弄进宫去了,现在还活着,虽然大概活的很痛苦。
他随手将衣服放回去,却不慎将一角翻起,露出了上面绣着的“大英雄”三个字。
绣工、字迹,那样熟悉。
是……姐姐。
那、那么应玦是……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那名老下人眼睁睁看着黎清峄出神良久,然后捂住胸口,猛地喷出了一口鲜血,染得那件小衣服上淋漓皆是。
第140章 无意下香尘
黎清峄回去之后昏迷三日, 到了第四日,他硬是拖着病体下了床,要不惜一切代价, 想办法将自己的外甥救出来。
他联络了七合教。
世人皆以为七合教神秘, 但实际上,黎清峄作为太/祖的后人, 对这个教派的了解远远要比一般人更深。
只是江湖和朝堂之间终究隔着一层, 一向为达官贵人们所忌惮, 先前七合教就曾经找过黎清峄的父亲, 但老将乐王拒绝了同他们的来往, 也告诫自己的儿女, 要远离这些亡命之徒。
这么多年来, 就算是图谋大事,黎清峄都未曾找过他们,但这一回, 为了把应翩翩从黎慎韫那里弄出来,他费尽心思, 终究想到了这样一条路。
好在七合教似乎没有传闻中那般凶残恶劣, 还算是信守承诺,听说他有所求,很快便让黎清峄见到了他们的教主, 池簌。
池簌出乎黎清峄意料之外的年轻,这位传说中的武功第一高手似乎身体不太好,脸色十分苍白,神情中有着一种人至暮年才带有的淡漠与死寂。
听到黎清峄讲出这一串曲折离奇的事情, 并说希望七合教能够配合他把应翩翩救出来, 池簌也没有露出什么惊讶感慨之色, 更没提任何条件。
好像这世间的任何事都无法触动他,他只是点了点头,简短道:“可以。”
双方商定的计划是七合教负责派高手前往宫中,想办法突破大内禁卫的阻拦,将应翩翩带出来,剩下的一切断后工作都由黎清峄进行。
在黎清峄失败的一生中,这是他唯一一件做成功了的事。
他看到池簌把应翩翩带走,带领自己的手下挡住追兵,黎慎韫气怒之极,派出重兵阻截,这一次,一贯习惯藏身于幕后的黎清峄却寸步不让。
他知道,自己多拖延一刻,池簌就能带着应翩翩走的更远,应翩翩也就更加安全。
于是他不停舞动着自己手中的剑,进行着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光明正大、痛快淋漓的厮杀。
当黎清峄最终满身鲜血倒下的时候,心里想,这一回应翩翩和池簌应该已经走远了。
不知道七合教的人能不能够好好地照顾应翩翩,希望他能够就此远离苦痛,不要再过和自己一样的人生。
希望他忘记那些过往,不要再被责任和仇恨所困,像他出生之前爱他的家人们所期待的那样,快乐无忧的生活。
而黎清峄在人生的结尾时,终于当了一次舅舅,保护了一次自己的亲人。
一生有悔、有憾,但终究,并非一事无成。
这些画面与曲折的记忆,蜂拥而入黎清峄的脑海,仿佛是过了半生,其实也不过短短一瞬。
他不禁踉跄退后几步,然后感觉到被人一把扶住,回头一看,正是池簌。
那个……梦境之外的七合教教主。
黎清峄一把抓住池簌的手臂,问道:“这一切、这一切到底是……?”
只听他问这一句,池簌就知道大概是黎清峄也觉醒了。
他扶着黎清峄,忽然想起昨天应翩翩笑着给自己讲他和黎清峄认出彼此的经过,虽然应翩翩没说,但池簌能看出来,他眼里都是高兴。
应翩翩父母早逝,还是那种令人遗憾的死法,他一定也很想见到跟父母血脉相连的亲人。
但是在原书的剧情中,应翩翩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还有着这样一位舅舅,为了保护他战死了。
在那样一本荒谬的书里,即使命运百般错过,一生中俱是遗憾痛楚,但那些爱着他的人,却从来未曾改变过。
池簌低声说道:“有时候梦境是一种预兆,或许会预言出一些以后可能发生的事情,不过既然改变了,自然就不会成真了。”
他说的隐晦,黎清峄虽然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但是隐约明白了池簌的意思。
他握紧拳,平复自己的情绪,慢慢将池簌的手臂放开,转头看着黎慎韫,有一种异常冷静残酷的语调说道:“所以,他得死。”
此时黎清峄完全不去想什么大局,什么利益了,他是绝对不可能再和黎慎韫合作半分的。想起之前他竟然还和这个人书信来往,黎清峄简直恨不得回手重重扇自己两个耳光。
池簌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闻言缓缓颔首。
见黎清峄要拔剑,池簌拦住了他,说道:“您让我来吧。”
黎慎韫方才被打的不轻,一时倒在地上,抱着头说不出话,直到此时勉强听清了他们两人的对话,才忍不住猛然抬起头来。
他嘶声说道:“你们都疯了吗,竟然要把根本就没有发生的梦境当真?!我都被关在这里了,还能做什么?皇上刚刚登基,眼看就要大赦天下,他没有下旨,你们就敢违抗圣旨杀了我,就不怕群臣声讨,皇上降罪吗?!”
池簌道:“那又如何?”
语气很淡的四个字,却让黎慎韫顿时语塞。
池簌有说这句话的本钱。
他倒在地上爬不起身,眼看着池簌的靴子一步一步地踩过地面,向着自己接近,心中生出浓重的寒意。
池簌衣摆上绣着的麒麟花纹随着步履而翻动,好像复活过来的凶兽一样,面目狰狞,几欲噬人。
走到黎慎韫的面前,池簌半蹲下来,轻声叹息道:“害怕了吗?”
他弯下腰来,慢慢抓住黎慎韫的一只手腕,轻声说道:“你刚才是不是说的十分痛快?那你知不知道,我每当听见你的声音,看到你的脸,想到他遭受的那些事,就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
池簌唇角牵动,竟露出了一点笑意:“黎慎韫,你本来应有尽有,却落到如今这步田地,你后悔吗?”
黎慎韫咬牙冷笑,正要说话,忽然间双眼陡然瞪大,“啊”地一声发出惨叫——是池簌抓着他的手腕,慢慢地拧动了他的胳膊。
这轻描淡写的动作如同在拧一块破布,随着掌心的内力发出,黎慎韫那一条胳膊上的骨骼顿时如同风化酥软的枯枝一样,被拧成了碎片。
这种感觉也与凌迟处死没什么两样了,不,凌迟好歹能剩下一副完整的骨架,但池簌的手段要更加狠毒。
黎慎韫疯狂地惨叫着,大声冲着黎清峄说道:“啊——你就这样看着吗?你不是一直想要我手上的那些东西,我、我给你,我全都给你,你让他放过我好不好?!啊!!!我根本就没做那些事……我、我是你的侄子,你们放过我……放过我吧!!你——”
他说到这里,求饶的话忽然间顿住,因为黎慎韫发现黎清峄此时看着他的眼神里好像根本没有任何人类的情绪。
他的双瞳中就像燃着两团鬼火,那恨意仿佛要从火焰中喷薄而出,将自己的血肉都烧化。
池簌丝毫不受黎慎韫惨叫和挣扎的影响,他甚至不需要点住对方的穴道,便已经又握住了黎慎韫的另一条腿,如法炮制,将他的骨头全部扭碎。
池簌作为七合教教主的狠辣与绝情,直到此时才真正地显现出来。
他先是从黎慎韫的四肢开始,然后再到中间的胸背骨骼,最后黎慎韫全身的骨头都已经粉碎了,他人还奄奄一息的剩下一口气,只是躺在地上不断抽搐。
池簌静静地看了他一会,才按住了他的天灵盖,轻描淡写地说道:“下地狱去吧。”
他的掌心吐出内力,黎慎韫的皇帝之梦彻底断绝,在无比的痛苦中结束了自己罪恶的生命。
池簌这才慢慢站起身来,身上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地面上黎慎韫的尸体早已经不成人形。
黎清峄并没有阻拦池簌,他只是在一开始的时候上去一脚,干脆利落地踩断了对方的子孙根。
两人这般虐杀了天牢中的囚犯,原本是犯了大忌,而且其实对目前的他们来说,或许留着黎慎韫更加有用,但是两人都没有去权衡这些。
他们在默契中达成了共识——做出伤害应翩翩的事情,有威胁到应翩翩的可能,是没有任何转圜余地的,有多大的价值也得死。
黎清峄踹了黎慎韫的尸体一脚,发现他整个人已经成了一滩烂泥,此时,他也慢慢地从刚才的情绪中解脱了出来,看到池簌出手这样很辣,又不禁想起他在梦境中将应翩翩救走的事情。
相似的合作场景,同样的人,不同的人生。
经过这一遭,虽然两人之间没有更多的交流,但也不免因为这份默契对对方生出了几分满意之情,之前的那种抵触感降低了很多。
黎清峄对池簌说道:“池教主请先走吧。”
池簌道:“我处理一下尸体,免得给阿玦带来什么麻烦。”
黎清峄道:“后续交给我就可以了,此事必不会有隐患,皇上也不会多说什么,你放心离开便是。”
他说完之后顿了一顿,又道:“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事和我刚才的表现……你不要跟阿玦提。”
应翩翩那样的性格,这些事情他自己不会说出来博取同情,也不会希望别人知道后,以同情怜悯的眼光去看他。
池簌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
他微微唏嘘,又仿佛自语一般地说:“这些事情都过去了,以后便都是新生。”
黎清峄忍不住又看了池簌一眼。
方才梦境中那个苍白死寂的年轻人,已经很难和他面前这位七合教教主相重叠。
虽然池簌刚才在虐杀黎慎韫的时候,也表现的非常残忍冷酷,但是他是愤怒的、心痛的,比起梦境中那个人,他有了人的血肉与情绪。
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了牵挂的人,才会如此吗?
以后自己也会这样,用尽全力的去守护想守护的人,生命的意义不止于复仇和毁灭。
黎清峄深深地闭了闭眼睛。
*
做完这件事之后,池簌直接回到了应家。
现在他也是有名分的人,再也不用像以前那般一把辛酸泪,连侍寝都要偷偷摸摸翻窗户,完全有资格从大门堂堂正正地进去了。
可是这回还没到门外,池簌便瞧见了好几拨人登门拜谒,有人仿佛是没见到应翩翩或者应定斌,所以已经走了,也有的人大概是为了显示诚心,还在执着等待。
池簌想了想,直接从后墙跳了进去。
他先去了应翩翩的房中,没有找到人,又出来问下人,听说应翩翩正在院子里面看书。
池簌便一路寻去,在一处花藤下的座椅中看见了他,发现对方已经拿着书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看到应翩翩熟睡时恬静的脸,美好的让人不忍有半点亵渎,再想起梦中那个被百般折辱的人,池簌就是一阵心疼。
他脱下自己的外衣,轻轻走过去,刚要给应翩翩盖上,冷不防对方一下子睁开眼睛,双手做爪状举在脸侧,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吓唬他:“嘿,姨娘!”
池簌一顿。
阳光下应翩翩的笑脸显得鲜活而狡黠,得意道:“这次可是吓了你一跳吧?”
池簌手里还拿着外衣,陡然一下子弯下身去,将应翩翩深深吻住,一直吻得他喘不过气来才肯放手。
池簌摸了摸应翩翩的头发,低声说:“是啊,你这坏蛋,可把我给吓死了。”
应翩翩撑着池簌的胸口把他稍稍推开一点,上下打量,发现他的情绪有些低落,这次被叫了“姨娘”居然都没有奋起维护自己的名分。
应翩翩眼睛转了转,并没有点破,只问道:“你刚才去哪了?”
池簌轻描淡写地说:“处理了一下教中的事情,本来有点小麻烦,已经都安排好了。”
他的样子看着有点不快,但也确实不像是特别烦恼,应翩翩闻言稍稍放心,提起了别的事:“那就好。其实我也是刚从宫中回来不久,还碰见了胡臻,把那枚玉佩还给他了。”
池簌道:“放着娘小像的那一枚?”
应翩翩点了点头:“不过那幅小像被我取出来了,玉佩重新修好还了给他,不知道他会不会发现画像已经不见了。”
如果这件事没有被捅出来,应翩翩可以就当不知道画像的事,但是如今谁都知道他是善化公主的儿子,若还是把自己母亲的画像还给一个陌生的男人,也实在是不叫事,所以他只给了玉佩。
其实胡臻跟应翩翩身边的人关系都很近,他暗暗喜欢了善化公主多年,又是太后的亲哥哥,但因为长年身在边关,应翩翩却没怎么跟这个人打过交道。
这一次胡臻回京述职,尚未离开便赶上了这场宫变,他手上没有兵符,带着府上家丁从宫外赶来,奋勇诛杀叛军,立下大功。
黎慎礼登基之后,下令将胡臻留在了京城为官,应翩翩入宫的时候,正好碰见了他在大正殿前操练侍卫,便趁着这个机会把玉佩还了。
当时胡臻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点头道谢,对应翩翩的态度也依旧是之前在太后宫外碰见他时一样,不远不近,不冷不热,丝毫没有受到他身份变化的影响,将玉佩收进了怀里。
两人这次交接,颇有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味,应翩翩面圣之后出来,胡臻已经不在那里,他也就走了。
不过他眼下要跟池簌说的却不是这件事。
应翩翩问道:“你知道黎慎礼又召我去做什么吗?”
池簌心道,这个皇帝看起来心眼也不少,他要是敢跟他的死哥哥有一样的心思,那干脆现在就弄死算了。
他面上不显,只说道:“看你的心情,似乎还好。应该是好事情?”
应翩翩懒洋洋地说:“当然,他说要封我的爵位,我自然心情不错。加官进爵,飞黄腾达,谁不喜欢?”
他抬手捏着池簌的下巴晃了晃,笑道:“以后我是侯爷,你就是侯夫人,怎么样,爱妻,难道你不高兴吗?你可是诰命夫人了啊。”
每次情绪不佳的时候,跟应翩翩说几句话,就会不知不觉感到一切都仿佛好了起来,那种轻松舒适的心情,令人全身像被温水浸泡一样,只想沉溺其中。
池簌微笑道:“那我真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气,没想到还能等到这一天。”
应翩翩道:“你光嘴上说有什么用,还不赶紧讨好讨好我?跳个舞,唱个曲,捏捏腿,捶捶背什么的,不然为夫一个不高兴,像你这种糟糠之妻,升官发财了都是要换的。”
池簌失笑道:“是嘛?”
应翩翩道:“那当然了,连你们七合教里的人都知道,这个家是应大人做主的,不好好讨好应大人,以后他们教主怎么能有地位呢?”
他满口胡说八道地挤兑池簌,没想到池簌现在也长本事了,闻言竟然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附和道:“正是如此。教中的兄弟们都知道我身患隐疾,生怕我不能讨夫君欢喜,所以前日又送来了数十瓶药酒……”
应翩翩:“……”
池簌道:“说是要让我认真保养,才能伺候好大人呢。”
他说着坐在了应翩翩身侧,去抓他的脚腕,道:“来,我先给你捶捶腿。”
池簌真是越来越缺德了。
虽然明知道他是玩笑,但以往那些印象实在过分深刻,被对方握住脚腕的一瞬间,应翩翩感觉到自己似乎看见了满天的星星,正在逐渐排列成六星级、七星级、八星级……一路飙升,直至无穷。
他踹了池簌一脚,缩回腿,斥道:“你把那些东西都给我交出来,全都倒到池子里面去!”
池簌不禁失笑。
应翩翩脸上微微一热,也忍不住笑了,仍是踢他,道:“到底听见了没有!我看你敢喝!”
池簌连忙点头,站起来一本正经地作了个揖,应声道:“是,听见了。侯爷请放心,我用不着那些东西,早就已经都倒了,还把任世风给骂了一顿呢。你要是不解恨,下次我把他叫到你跟前来骂。”
应翩翩瞥了池簌一眼,还是觉得心里发毛,暗想以后如果在他身上闻到半点酒味,一定要先把他给轰出去。
两人这番对话,连系统听见了都要摇头,觉得宿主当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池簌的意思分明是他不用补药也有七星级、八星级、九星级……的本事,宿主实在是轻敌了。
应翩翩就喜欢嘴上逞强调戏人,其实就是个纸老虎,池簌心里觉得好笑,可又怕应翩翩真的恼了,没敢再说下去。
他转移话题道:“不过黎慎礼这般痛快就承认了你的身份吗?我还以为这件事情虽然有将乐王极力推动,但还是会有些波折的。”
经过调查和证实,虽然已经证明了应翩翩确实是善化公主之子,但毕竟善化公主的情况特殊,他的身份也不是那么好恢复的。
当年善化公主是为何传出死讯却没有真的身亡?她是怎么到了应钧身边的?这件事到底是西戎没有善待和亲公主的责任,还是善化公主毁约潜逃的罪过?
随着应钧和善化公主的死,很多缘由都不得而知了。
现在先帝已经去世,不会成为阻碍,但加封应翩翩的话,西戎会不会以此为借口追究责任,从而发难,是需要首先考虑的事情。
如今朝廷倾向于同西戎议和,如果大穆不想触怒西戎,那应翩翩的身世就暂时不易透露出去。
可如今的形势,却不知道对应翩翩来说是好是坏了——大穆与西戎之间的关系正在违背众人的心愿,越来越难以挽回。
因为又发生了一件意外。
在此之前,左丹木发现西戎暗中派兵混入穆国,于是赶回来报信,后来应翩翩将此事上奏给了黎慎礼,黎慎礼立刻派人查看,也证实了这一点。
这件事情怎么都不可能容忍,黎慎礼便派人前去捉捕那批西戎士兵,打算以他们为人质,再就此事对西戎进行质问。
但谁知道,那些兵将竟然不肯投降,拼死反抗,以至于大穆这边原本想要将他们生擒,最后却弄得双方都死伤惨重。
这件事情大大激化了大穆与西戎之间的关系,眼看一场冲突是说什么也挽回不了了。
在这种情况下,黎慎礼才决定册封应翩翩为侯爵,公开其公主之子的身份,以此表明自己对西戎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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