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漫说宏图老
加封应翩翩看似只是一个简单的举动, 其实其中的考量很多。
一来是因为他乃应钧之子,随着傅英的真面目逐渐暴露之后,应钧当年身死之前的种种真相也终于得见天日, 他的战功得到承认, 名声也逐渐恢复。
这么多年来,在虎视眈眈的西戎人面前,应钧的名字依然仿佛代表着一个胜利的符号。
宣扬他的功绩,加封他的后人, 就是让所有的人都知道, 应钧之死,乃是奸人暗害, 可他不是被西戎打败的,若是团结协力,西戎并非不可战胜。
如此也能够振奋士气,加强人们的同仇敌忾之心。
另一方面,应翩翩又是善化公主之子。嫁到西戎去的和亲公主, 在他们那里传出死讯,却能够回到大穆成亲生子, 让自己的子嗣继续保家卫国, 这也同样是对于西戎的嘲讽威慑。
不过其实按照本朝规矩, 公主的儿子真正应当封的爵位是郡王, 而且应翩翩的名字也还没有列入皇家玉牒, 说明其实皇上的心中也有犹豫。
毕竟局势瞬息万变, 不到最后一刻不能做绝。
而应翩翩能够这么快就被承认和册封, 已经算是他从大穆和西戎关系交恶这一局势中得到的好处, 同样, 他也不可能不付出代价。
黎慎礼召见应翩翩, 就是想让他不日起程,作为特使前往雍州,查看西戎在边境地区的动向。
与先帝和黎慎韫都不同,黎慎礼的打算是先集中加派兵力,不惜任何代价令西戎人一败,使他们也有了危机之感后,双方再进行谈判,迫使对方的态度有所让步。
雍州就在长雄关之后,自从长雄关被攻破后,此处就成了西戎和北狄的接壤之地,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眼下北狄的整片的土地几乎都被西戎给吞掉了,雍州就等于是被他们的两处军队夹在了中间,处境十分危险。
而且雍州边地有不少的小寨子,原本就不服王化,如果他们一个冲动,借机反水,那么此地一旦失守,大穆便彻底门户大开。
当年太后的兄长胡臻任雍州知州,在长雄关被攻破之后拼死守城,一直等到傅英带着援军赶来将西戎人驱逐走,可以说是立下了汗马功劳,后来胡臻便一直在雍州守着。
直到这一回他护驾有功,新皇登基之后大抵也是想要培植自己的亲信,就把胡臻留在了京城,又委派了一位新的雍州知州。
但在之前局势平稳的时候也就罢了,如今西戎屡屡挑衅,就不得不查明情况,再据此衡量是否要加派驻军了。
黎慎礼对应翩翩面上十分客气,实际上可不做亏本的买卖,他相当于拿这么一个爵位,换得让应翩翩去处理边关这个烂摊子。
当然,他是皇上他说了算,就算什么都不给,别人也拿他没办法就是了。
池簌一听便毫不犹豫地说道:“我跟你一起去。”
应翩翩笑道:“怎么这就急着讨好我了,怕把你的诰命给丢了吗?放心吧,不急,皇上虽然这么说了,但是我还没有答应他。”
池簌道:“你不想去吗?”
应翩翩笑道:“你猜?”
池簌也微笑道:“我猜你想。”
应翩翩的性格一向是迎难而上的,这虽然算不上美差,但却十分重要,若是此事办的好了,便是功在社稷,一举立威,池簌认为应翩翩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果然应翩翩哈哈一笑,说道:“知我者,池教主也,去是肯定要去的,只不过我不想这么轻易的就动身。这一趟并不是什么好差事,我怎么也得多争取一些便利条件,才可放心办事。”
池簌听他这样说,忽然想起了自己来应家的时候,在外面看到的那些前来拜谒的官员,心中一动。
他说道:“所以外面那些人,你也是故意不见的,你已经猜到他们的来意了。”
应翩翩道:“不错。黎慎礼虽然登上了皇位,但实际上很大一部分是因缘巧合。论资历,他从未被当成继承人培养过,威信不足以服众;论实力,他经验不足,也不够铁腕;论利益,他母族薄弱,在朝中的支持者还不成规模,难以组成一个足够强有力的利益集团……所以,很多人不心服他是理所当然之事。”
应翩翩微微一笑:“而我,应该是正在经历外祖父、舅舅他们所经历过的旧事吧。”
这也是为什么皇上要对历代的将乐王产生猜忌,因为即使剥夺了他们的皇位继承权,他们的这一支血脉的身份,也永远是人们在对当政者不够满意时可以扯出来的大旗。
只不过他们把旗子扯到了应翩翩这里,却不知道,应翩翩也已经挖好了坑,等着这些人自己跳进来呢。
应翩翩说完之后,伸了个懒腰,说道:“时间差不多了,没诚心的也就走了,现在还在外面等的,就是我这回不见,他们还会来。”
他叫来下人,吩咐他们出去说自己已经回府,让他们将那些前来恭贺应翩翩封侯的人都给请进来。
下人领命而去。
应翩翩邀请池簌同往,池簌乐得在众人面前好好显摆一番自己的身份,也没有回避,同应翩翩一起去前厅准备迎客。
应翩翩笑道:“正好有你在,我还省得编借口了。”
当被晾了好一阵的宾客们进门之后,应翩翩粗略一打量,发现来的大多数是较为年轻一些的官员还有武将,这些都是朝中主张与西戎开战的主力。
由于皇上的态度,主和派在朝中一直是占了上风的,他们这些人平日里实在不可谓不憋屈,而应翩翩为了不向西戎妥协,曾经在朝上跟先帝发生正面冲突的行为,赢得了这些人很大的好感与信任。
只要心中对这些情况有数,也就大致明了这些人究竟是为何而来了。
应翩翩心里明镜一般,面上只当什么都不知道,抱歉道:“我与武安公出去游玩刚刚回府,没想到竟然令各位大人久等了,有所怠慢,实在抱歉,各位快快请坐吧。”
此时应家的下人们已经手脚迅速地准备好了宴席,请前来的宾客们入座。
这些人在外面等了很久,也确实是颇感疲倦饥饿了,客气几句,便也入席。
应翩翩在黎慎礼登位之前便曾有恩于他,同时又被证实是公主之子,早就是一位炙手可热的人物,他们来到应家,也是为了摸一摸对方到底有多少实力。
如今一进门,别的先没看出来,就见池簌也是一副主家的样子,含笑与应翩翩站在一起,就连这应府的下人们来往之间也俨然不将他当做外人,已经让这些宾客们心中有了想法。
——只是这想法却跟池簌盼着他们所想的不太一样。
他们都知晓,池簌本是江湖人士,一向不受拘束,会来朝中为官,乃是先帝为了拉拢七合教费尽心思所求。
七合教这么多年一直奉太/祖为主,并不承认当今的朝廷,池簌来时便有不少人惊异,没想到应翩翩一出马,事情竟然就办成了。
关于此事,之前京城中一直有传闻,并且随着应翩翩名声渐大越传越是离谱。
人们都说是因为应大人容色殊艳,风流高才,将七合教从教主到底下的护法、使者、亲卫们都迷的神魂颠倒,才不忍拒绝他的要求。
最后因为武安公武功最高,力压群雄,将竞争者都打败了,才能够随同应大人一起前来京城。
而武安公对应大人的暧昧态度,似乎同样说明了传言是真。
这样的故事,民间的百姓们是最为津津乐道的了,如今他们这些为官者却心中明白,武安公也好,应大人也好,都是身份非凡、心存大志的人,岂会如此儿女情长?
那些所谓的情情爱爱,都不过是那等平民庸人才会信的流言罢了,真实的情况,只怕是七合教早就知道应大人的出身血脉,这才待他颇为不同。
否则就算他们两人之间有情,武安公也不用举止这么小心呵护,神情这么痴迷热切吧?
这,一定就是真相。
众人均觉得这样想来就一切都说得通了,越发觉得自己来这一趟来的值得,看破了大秘密,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池簌坐在应翩翩的身边,心中也是十分感慨。
想他这一路走来,坎坷万分,能混到如今这样的名分实在是不易,看这些人纷纷打量着他,想必是羡慕极了,可惜自己捷足先登,他们再有什么想法也都晚了,就是要当妾都没门。
应翩翩让他们进,他们才能进,不让他们进,他们就只能在外头喝风,不想自己,以应府为家,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如此作想,实在让人内心充满了骄傲和满足啊。
当下,宾主尽欢,双方连连举杯劝酒。
此次上门之人,都是以恭喜应翩翩封了爵位的理由前来的,酒过三巡之后,双方一番试探,对彼此的性格有了初步了解,也就都不说这些场面话了,不知不觉就谈到了西戎与大穆之间如今的形势。
“……西戎狼子野心,步步进逼,分明是贪心不足,一味容让退缩,又要忍到何时?难道要把祖宗基业都尽数断送了去,才算作罢吗?!”
说话的人是鸿胪寺卿李縯,他借着酒意一拍桌子,几乎要把心中的不满全都挑到了明处:
“我看根本就没有什么大局、难处,分明就是有的人跪的久了,骨头就弯了,再也直不起来,所以故意进谗言怂恿陛下!”
他的最后一句话倒是还知道兜一兜,不要把皇上扯进去。
兵部侍郎贺潭也道:“正是如此,西戎步步蚕食,长此以往下去,就算他们一时未能攻入,国家也要危殆了。我等身为臣子,举身报国,无可推脱,只是如今有此心而身不由己,实在令人气闷。”
他瞧应翩翩一直微笑着不怎么接口,便道:“下官倒是羡慕侯爷能够前往雍州,一展抱负了。”
应翩翩摇了摇头,叹息道:“那里我早就已经去过了。”
“祥平三年,我随父母在长雄关,亲眼看见西戎攻入,生灵涂炭。”他说道,“众位可亲眼见过西戎的坚壁清野政策?”
坚壁清野政策其实就是屠城,只要是汉人,不分男女老少全部杀光,西戎的铁蹄过处,说一句“人间地狱”亦不为过。
贺潭身为兵部侍郎,自然对此有所了解,但却未曾亲见,闻言一怔,摇了摇头。
应翩翩的语气是很平静的,只是天边一抹韶光恰透过窗子映在他的面上,将他唇边的笑意模糊出了几许似嘲似叹的怅惋。
“那时长雄关破,我父亲率军抗敌,我则随同母亲逃难,虽然年幼,但已记事。当时百姓们蜂拥而逃,丰野、越西一代几乎都成了死城,西羌军队从后追击,如驱猪狗,成年男子见之则斩,女子和相貌美丽的少年甚至会被□□至死,所谓遍地尸骸,流血漂杵,绝非夸大之言。”
应翩翩说:“豺狼秃鹫便在尸山之中觅食,我就踩过地上的鲜血和尸体,捡走他们身上携带的干粮……”
池簌忽地在桌下握住了他的手。
应翩翩一下停了下来。
他没再说下去,可其他的人都一时无声,仿佛全都被他生动的讲述拉入了那个炼狱般的世界中。
良久,李縯才握住了拳头,狠狠砸在桌面上,咬牙切齿地说道:“蛮夷该死!”
应翩翩说道:“确实该死,但你们可有把握打得过他们,又能够断言一旦兴战,以我国如今之兵力,当年长雄关内的旧事不会再重演?各位是英勇儿郎,驰骋沙场,不惜一死,但你们的父母家眷该当何如,手无寸铁的百姓们又该何如?”
应翩翩这话仿佛一盆冷水,浇在了这些人满腔沸腾的热血上,令他们一时哑然。
谁无父母,谁无亲人?冲动兴战,只会令百姓背上沉重的赋税,面临可怖的危机。
可他们方才慷慨激昂抒发壮志时,却未曾考虑到这些。
逞一时之气容易,但若无把握,贸然行事,或许最后需要付出代价的,远不止他们自己。
少顷,才有一人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国力空虚,战力失当,皆因……未得明主啊。”
这声音轻的就像一片暖阳下的飞雪,未及落地,转眼即融,但因为此时房间极静,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没有人会去接这样的一句话,但却也无法在此时当众站出来激烈反驳。
他们这次前来拜访应翩翩,原本是想鼓动对方发展势力,广结党派,以与朝中的另外一帮人抗衡,却没意识到,自己的意图正在被应翩翩越拉越偏。
片刻之后,却是应翩翩轻笑了一声:“苍生可悯,然大势所趋,岂我一人可阻否?以西戎如今所为,若再不思抵抗,将他们阻隔到边境之外,当年旧祸,只怕依旧会有重现的一天。”
他又说体恤百姓,又说不屈西戎,这些话看似矛盾反复,其中却意味无穷,贺潭收敛心神,应和道:“应侯此行,任重道远,还望您多多保重。”
应翩翩笑着一拱手,话至此处,酒宴也该散席,其余的人心中也都是各有思量,纷纷起身告辞。
方才那个轻声感叹“未得明主”的人走在最后,赫然正是应翩昔日的朋友孟竑。
应翩翩起身送客,便与他并肩而行,含笑道:“我实未想到今日你竟会来,亦未想到你会大发感慨。”
孟竑笑了笑,道:“连一国一朝的处境都瞬息万变,人被夹在尘沙烟云之中,又哪有那份不动如山的定力呢?就像我也没想到,你今日竟成了个善人了。”
应翩翩叹息道:“旁人若说这话也就罢了,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可真不该不了解我。我确实不喜欢打仗和杀戮。”
孟竑道:“正因为我了解你,所以才会这么说,因为我知道,你更加不喜欢掣肘于人,畏缩不前。”
应翩翩微笑起来。
孟竑也笑了,问道:“若你此去的目的不能达成,你待如何?”
应翩翩道:“那也只能,以杀止杀,以战止战了。”
他虽然在笑,但笑容中带着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冷刃一样的锋芒。
除了那些别有居心,能够从中获得利益的人,没有人会喜欢看到战争。
但若当真没有更好的办法,为了彻底结束所有的战争,最好的办法也只能是斩草除根,一战到底!
孟竑怔然之间有些失神,却隐隐听见应翩翩在旁边漫声叹道:“夫天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他猛地转过头去,看着对方,失声说道:“你说什么?”
应翩翩笑了笑,说道:“没什么,方才看了《孟子》,随口念两句罢了。”
他在应府的门口站定脚步,拍了拍孟竑的肩膀,漫然道:“我醉欲眠,恕不远送,广绍,改日再见了。”
池簌似乎猜到了应翩翩会跟孟竑单独交谈,并未出面送客,但当孟竑一走,应翩翩回过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的身后了。
应翩翩捏了池簌的脸一把,说道:“我家爱妻真是贤惠噢。”
池簌微笑了一下,搂住他的肩膀,说道:“天气渐冷了,回房吧。”
应翩翩凝视着他:“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池簌不可能没听见他和孟竑之间的对话,也不可能对他今天的举动言行毫无想法。
果然,池簌轻轻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有野心。”
应翩翩点了点头,慢慢地重复着池簌的话:“你说的很对,我有野心,而且一直都有。”
他的目标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他不想卑躬屈膝,不想任人摆布,不想无能为力。
他忍受不了软弱平庸的人生,只能在惶惶不安,摇尾乞怜中,等待着自己日复一日的老去。
哪怕是早已经了解到了自己所生存的世界有多么丑陋与污浊,一次次地被背叛,被玩弄,被击倒在尘埃里,被毫不留情地践踏尊严与骄傲,被夺去一切,被折磨的遍体鳞伤……
他也没有改变这种在很多人看来甚至十分天真和幼稚的想法。
他不信命,才有了今天。
所以——
如果这世上真有命运,那么只能被抓在他自己的手心!
否则,情愿死去。
应翩翩缓缓说道:“我的目标始终如一。曾经,我看着那高高在上的王座,也曾想过,坐在那个位置上面,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天子喜,则荣华加身,天子怒,则伏尸百万,天子爱民,泽被苍生,天子昏庸,天下动乱!”
“翻覆风云,坐拥江山,世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切,你坐上那个位置,就指掌可得了……怪不得一把椅子,人人争抢。”
这些话,平日里又如何能够轻易出口?他此时竟是毫不掩饰,池簌站在一旁,只安静地听着。
应翩翩转过身来看着他:“只是我也知道,坐上那个位置的人,不光享受了常人没有的荣耀,也代表着要担负起常人所不能担的责任。我虽不相信血脉这种东西有何要紧,但天下太平之际,若是为了一己私欲篡位夺权,掀起战乱,我虽急功近利,汲汲营营,亦不屑为之……但如今,时事如此,我又焉不能生出此心?”
不是他从一开始就盯准了那把龙椅,而是为帝可以成为他实现自己目的一条明路,如若不能,自然也有其他途径。
眼下一切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自然要把握良机。
如此大逆不道之语,若被旁人听去,立时便是杀身之祸,池簌却连眉梢都没动一下,等应翩翩说完了,他也只是笑了笑,说道:“好。”
应翩翩回过身去,看了池簌片刻,却话锋一转,说道:“但如今你我心绪相牵,荣辱共之,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所以如果你想劝说我什么,我也会……”
池簌微微地笑着,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在应翩翩唇上一按,阻止了他下面的话。
应翩翩低下头,看见池簌拉过自己的手,在他的掌心中写下了一个“心”字,然后,握着他的手慢慢合拢。
他轻声说道:“君心即我意。你要做什么就尽管放手一搏,我——为你打天下。”
应翩翩道:“你……值得吗?”
池簌毫不犹豫:“当然,因为我也在做我想做的事。”
“从当初死而复生,睁眼一见,我就知道,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池簌看着应翩翩,朗朗笑了起来:“我这一生,只为爱你。”
第142章 扶摇力垂天
只是“天下”二字说来容易, 要想当真走到那个位置上,却不知要经历多少坎坷煎熬,绝非一蹴而就。
否则便如如今的黎慎礼, 即便一时侥幸,也是焦头烂额, 处处掣肘,难以服众。
这一点, 应翩翩的心里早有准备, 他有耐心, 也等得起, 他要的不仅是皇位, 还是要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坐上那个位置,让所有的人都说不出半个“不”字。
他相信那一天迟早会来, 不过如今的关键, 还在于来自西戎的威胁,把这件事解决好,是他证明自己的能力的第一步。
那些人来到应家试探应翩翩态度这一步,实际上是他们最大的失算。
他们原本只是对目前的形势有所不满,想找到一个可以出头的人, 但没想到, 应翩翩也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主。
譬如黎清峄的父亲、上一任的将乐王, 遇上了这样的事情,往往是噤若寒蝉, 半点也不敢多说, 别人反倒纠缠不休, 希望能够说动他, 利用他的身份来做一些文章。
但应翩翩却不同,别人试探一句“应侯可有雄心”,他直接便能拉着你的手说“兄台请来与我共谋大事”,反倒将人稀里糊涂地便绑上了贼船。
当该说的话,该做的姿态都已经表明之后,应翩翩在这一阶段所释放的信号也已经足够,后面再来的客人,他便统统闭门不见了。
到了应该启程时,为了避免麻烦,应翩翩特意提前了一天连夜出发,出门相送的只有应定斌。
夜露寒凉,虽然应翩翩已经穿的不少,但应定斌还是忍不住将他斗篷的带子紧了又紧,心中感慨万千。
这段日子以来,他成了京城里人人称羡的对象。
就像是应翩翩很小的时候就曾经期盼的那样,曾经因为应定斌对养子百般宠爱而嘲笑他的人,现在心里都无不艳羡。
他们都是当面笑脸,背后议论,纷纷觉得怪不得这太监历经四朝而不倒,还是他有眼光,养了这么一个身份贵重,又有本事的孩子出来,晚年无忧了。
可对于应定斌来说,比起看着应翩翩现在这样独当一面,他倒是更加希望孩子不要长大,或许这样,就不用出去自己面对外面的风雨,承担那么多的责任。
应翩翩道:“爹,你自己在家好好保重,我到了就给你写信。冬天我要是还没回来,你多穿点衣裳。”
应定斌点了点头,听到“写信”二字,陡然想起之前傅家截留两人信件的事情。幸好这一次在应翩翩身边的不是傅寒青而是池簌,他也能够放心很多了。
想到这里,应定斌不禁看了池簌一眼。
池簌仿佛明白了他的想法,走上前来,冲着应定斌郑重行礼,说道:“您放心,我以我的性命保证,一定会倾尽全力,将阿玦保护好。”
应定斌拍了拍池簌的肩膀,说道:“就有劳你了。”
他说完之后,又将一枚玉玦递到应翩翩的手中,说道:“爹爹老了,能帮你的也越来越少,唯一可以做的,只有不阻了你的前程,让你一展抱负。这样东西,你拿好,到了时候,会有人来找你的。”
他将应翩翩的手连同那枚玉玦握住,道:“孩子,去吧!”
应翩翩当时没来得及看,上了马之后,才借着月光举起那枚玉玦,看清它的样子,神色微微一震。
池簌道:“阿玦?”
应翩翩握着那枚玉玦,低声道:“竟然是它。”
原书中提到应定斌最后为了给他报仇而造反,就动用了自己培养的情报组织。这是他在明面上经营西厂的时候,暗中挑选忠心的人才进行栽培所一手成立的。
应翩翩看到那段回忆的时候还曾经想过,这个组织能有如此规模,不可能是一两日之功。
是不是父亲一听到自己的死讯之后,就开始暗暗有所谋算了。
但他没有料到,原来应定斌准备这一切还要更早。
而且就是为了留给他的。
这个人人眼中老谋深算,步步为营的老太监,自从收养了他之后,就一直在倾尽所有的疼爱他。
就像之前他听说皇宫将要爆炸,依旧冒着生命危险找来玉玺塞给应翩翩,应翩翩有进献之功,在新帝面前就算是初步立稳了脚跟,有了一道护身符。
再如如今的玉玦,应定斌能给他的什么都给了。
应翩翩的鼻子陡然一酸,将玉玦紧紧握在了手中,旁边与他并辔策马的池簌,无声地伸过手来,轻轻在他肩头一搂。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人,这天下,才是他想要守护的天下,这命运,才是他想要与之抗争,奋力改写的命运。
呕心沥血在所不辞,万望成功,万望成功。
*
果然如同应定斌所说,当应翩翩刚刚到达了自己所要前往的目的地时,便立刻有人前来拜会,正是应定斌提前安排好了的人手。
但在拜见的同时,对方也带给他一个极为惊人的消息。
“少爷,眼下不宜进城!”
那名看上去相貌平庸的中年男子面色凝重地告诉他:“西戎发兵了——以收拢的数百奇人异士为先锋,聚集三十万大军,如今已疾行至长雄关外,欲攻破雍州,屠城而过!”
应翩翩一怔,过了片刻之后,他沉声问道:“为何?”
时下几乎人人闻西戎而色变,特别是此事来的猝不及防,雍州城中只怕连五万的军队都凑不够。
以此处军队的实力,绝对难以同精锐的西戎军相匹敌,别说以一当四,就是一对一地去打都未必能赢。
一般的年轻人听到这个消息,恐怕当场就要吓得腿软,但应翩翩却表现沉稳,那名中年人见状,也不由心中稍定,表现的也越发恭敬。
他低声回答道:“据线报,之前西戎王重病,西戎二王子阿波掌权,他获得支持的条件就是向大穆宣战,带给族人大批物资,故而才会如此虚张声势,向大穆屡屡示威挑衅,但实际上他位置未稳,此举不过是一种安抚族人的策略。”
“但就在前几日,西戎王忽然苏醒,果决利落地处置了阿波,并认为一不做二不休,阿波对大穆挑衅在前,不可挽回,双方之间的关系既然已经到了这般地步,那么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比起他色厉内荏的儿子,西戎王才是个真正的狠人。
他和黎慎礼都是想先主导战局,以在如今僵持的局面上占据优势,但不同的是,黎慎礼只是想对西戎加以威慑,以便谈判,西戎则是当真要给大穆一些厉害瞧瞧,通过对外的抢掠和屠杀,巩固内部政局稳定。
多少年了,他们还是只有这一套强盗行径。
应翩翩一时沉吟不语。
中年人跪下说道:“少爷,局势已成,雍州危殆,绝对不能久留了!小人三日不眠不休,才赶上了在您进城之前送来了这个消息,还请少爷先行离开,暂避西戎锋芒罢!”
应翩翩道:“雍州一破,此地官员们若是及时投降,还有活路,但城中百姓必然有死无生。”
中年人道:“您走,属下们回去将此事禀报给城中守官,让他们速速组织百姓撤离。”
应翩翩短暂地沉默下来,思考着这件事的可行性。
他不是低头屈膝之辈,但是也不赞成愚忠死守,如果能有更加周全的解决之策,自然是好的。
当年长雄关破之后,傅英就是在雍城挡住了西戎大军,而善化公主则带着应翩翩绕过了雍州城,沿着外面的城墙一路沿渭阳、昆南、洖水向京城而去。
等等,洖水!
应翩翩忽然想起之前西戎人假扮客商,在洖水河畔被左丹木识破一事。
虽然黎慎礼已经派军队抓捕这些西戎人,并且在双方发生冲突之后使得对方死伤惨重,但很难说是不是还有早已经混入的敌军并没有被朝廷发现。
洖水位于京城之北,激流奔腾,水位极深,冬季亦不会结冰,江面虽然不宽,但两侧皆是高谷,若无桥梁,行船难渡。
如今那里的桥梁均已经被大穆军队看管起来,盘查甚严,可如果那头已经提前混入奸细,里应外合之下,让敌方成功渡江而过,那么自此直到京城,将门户大开,再也无险可守。
雍城不能丢。
应翩翩沉吟道:“你们再去探一探,西戎如今行兵至何处了,四面还有没有路可以从此地离开,随时来报。”
“少爷,那您——”
应翩翩笑了笑,俊秀的眉宇间掠过一丝杀气:“光躲是没有用的,狭路相逢,不如一会。”
因为中间发生了这件事,应翩翩决定和池簌先一步入城,两人所骑的都是神骏快马,一路疾驰,将手下的随从们都远远落在身后。
只是他们尚未靠近城池,池簌便忽然说了句“且慢”,抬手拉住应翩翩的缰绳,将疾奔中的骏马硬生生勒停,向西方不远处眺望。
少倾之后,应翩翩也听见,竟是有隆隆的马蹄声席卷而来,是一队数千人的兵将或纵马狂奔,或撒腿而逃,正狼狈不堪地朝着城门处冲了过来。
他们速度极快,经过应翩翩和池簌身边,甚至带起了一阵狂风,个个神色仓皇。
应翩翩不禁诧异,说道:“这是见了鬼了?”
池簌没有说什么,只是不着痕迹地半侧过身来,挡在有风吹过来的方向,他身上内劲鼓荡,为应翩翩遮去尘沙。
两人只见那些士兵们面色惊惶,越来越近,口中的议论声也逐渐可以听得清了。
“西戎人带来的都是什么东西,怎会还有人浑身漆黑,就跟被火烤过一样,娘的,不会是浑身的肉都成了钢铁一般吧!”
“那一群总得有百来号人,还有红绿眼珠子的,真是可怕!让我们在这里退敌,还不如让我们直接去送死!”
“不说那些妖怪,单说那西戎人居然个个都能长那么高的个头,我们哪里打得过……”
这些谈话的士兵们都是当时在战场上站在前方领头的,他们率先一跑,后头的人才跟着纷纷奔逃,根本就没看清楚敌人生的什么模样,此时在听见这些人夸大其词地胡乱猜测议论,更是吓得纷纷色变,军心溃散。
连前线打仗的都这样,这城中守军又如何能与西戎抗衡!
应翩翩皱起眉头,听的火气直冒。
他一催马,竟逆着众人,反朝着他们过来的方向而去,举目一望,万里尘沙中,看不清楚敌人的身形面貌,唯见一面红色大旗,在边关猎猎的风中飞扬。
应翩翩眉间带着一丝戾气,盯了那面旗子片刻,池簌见状便问:“要不要上去会一会?”
对面是一支大军,他们却只有两人,这个想法无疑有些疯狂,但若是应翩翩想,池簌自然要奉陪到底。
应翩翩听了池簌这一问,眉峰反倒慢慢松了下来,片刻之后一笑,说道:“我看他们觉得不顺眼,咱们打个赌玩怎么样。”
他抬起马鞭,向前一指:“你看,我三箭将那面旗子毁掉,你在我三箭之内,把那个领头的抓来,如何?”
池簌沉吟。
应翩翩道:“池教主武功高强,不会是嫌这个提议,有些不自量力吧?”
池簌摇了摇头,缓缓一笑,说道:“怎敢。不过我想……比试总得有彩头的。”
应翩翩大笑道:“你都进我应家门了,什么不
是你的。要什么彩头,凭你说就是!”
池簌微微一笑。
【宿主即将进入“与爱妻的情/趣赌约”剧情,您与您的爱妻将进行任务,并达成协议,任务完成后,随机掉落“爱妻的奖励”——七星级美妙之夜!】
应翩翩:“……”
应翩翩:“???”
不是,等等,谁要给他这个奖励啊!
自从上次六星级之后,应翩翩被池簌折腾的不轻,自觉大失颜面,到了夜里故意没事找事,动辄便不许池簌近身。
池簌纵有绝世武功,在他面前也只好老老实实,不敢用强,只能每天望梅止渴,望洋兴叹。
这次可是被他给逮到机会了。
居然还很有雄心壮志?
你一个靠吃药上六星级的,凭什么对自己信心满满啊!
应翩翩反倒被激起斗志,冷笑道:“行,他不是惦记着吗?我答应他!系统,你先说,他要是到不了七星级,有什么惩罚?”
系统:【下回不能吃,只能看,碰不着,气冒汗!】
应翩翩不禁大乐,说道:“那我可是很期待了。”
他说话之间,周围的逃兵不断往城里奔回,应翩翩转眼一看,只见有一名士兵正在一边大讲敌军厉害,一边从自己的马下匆匆跑过去,身后还背着一副弓箭。
应翩翩于是一探手,竟一把将弓箭从士兵背上扯下,说道:“哎,你不用就给我好了!”
应翩翩和池簌两人虽未穿甲胄站在这里,看上去十分惹眼,但两人一个儒雅一个秀美,看上去都不是什么会产生威胁的人物,士兵们忙着逃命,实在没有心情欣赏美色,也就未对他们加以理会。
直到被应翩翩猛然动手抢夺武器,才把那名士兵吓了一跳,脱口道:“哎哎,你是什么人?!”
他怕西戎人,可不怕自己人,说话的同时刚刚想要冲上去抢回弓箭,就被应翩翩扬手举了马鞭,迎头一鞭抽翻在地。
士兵惨叫一声,一把捂住脸,便见到应翩翩毫无愧色,拎着他的弓箭朝他一笑,施施然打马便走了。
士兵躺在地上,傻傻看着他的背影,禁不住要泪流满面。
——这是什么强盗劫匪,又是什么世道,黑乎乎的焦炭人上沙场打仗,漂漂亮亮的贵公子拦路抢劫!
应翩翩说出赌约的时候心中就已经有了主意,提箭纵马一路向敌军奔驰而去。
池簌被那彩头鼓励的劲头十足,仿佛又看到了人生的曙光,未来幸福的希望,也提缰赶上。
那边西戎军队驱逐穆国士兵,如赶猪羊,看到他们狼狈的样子,都不禁哈哈大笑,正觉得有趣时,忽然就见到两名穆国人反其道而行之,骑马朝着他们如飞一般地赶到。
这些人一时大奇,纷纷眺望,不知道对方是来上供的,还是来投降的。
便在此时,应翩翩已弯弓搭箭,第一支箭出,在半空中化作一道耀眼日光,竟如流星惊电一般,直向着西戎方向而去!
这箭去势劲急,破空之声尖鸣穿霄,西戎将士们这才发现对方是来者不善,有反应快的已经射箭回击,想要将应翩翩射出的箭拦下。
但虽则如此,却也无人慌乱,甚至有人高声大笑道:“汉人可真是异想天开,当真以为自己也成了神弓手么?距离如此远的一箭,又能射中什么?!”
他说的没错,这样的距离,除非是池簌出手,否则确实什么都不可能射中,可应翩翩正在打赌,自然不会求助池簌。
他发出那一箭之后,却并没有像他们想的那样转身便逃,反而策马不停,紧接着弯弓拉弦,第二箭已出!
这第二箭,却是朝着第一箭的箭尾去的。
第一箭本来去势已衰,被第二箭
一撞,立刻向上飞出,也避开了之前那些拦截箭的攻击,竟然是冲着西戎那面迎风招展的大旗弹去!
同时,第二支箭同第一支箭撞击之后,也跟着激射而飞。
这时,西戎的众将士们方觉不对,他们的将领此时也已经赶到,见状眉头一皱,厉声大喝:“拦住他!”
此时不须他说,其余人也知道应该拦住他,只是那旗杆极高,任何人也无法一箭便至,应翩翩的第一箭将众人迷惑住,已然抢占了先机,却一时难以阻拦。
可那西戎将领也不是简单人物,他说话的同时,便已经拔出了腰侧的长刀,“呼”地一声向上掷去。
他臂力惊人,那柄刀在呼啸而过的长风中不受阻力影响,转眼便追上了利箭,将应翩翩那第一支箭斩为两截。
西戎的将士们欢呼起来。
可那将领却瞳孔一缩,不由脱口道:“不好!”
中计了!
因为此时,应翩翩的那原本仿佛激射而出,全无章法的第二箭,竟然在众人的注意力都被第一箭所吸引之际,射断了缠缚在旗杆上绳子。
旗子失去束缚,顿时下坠。
而应翩翩的第三箭已然赶到,剑锋上竟然熊熊燃起一簇火焰,转眼穿旗而过,使其在半空中便骤然烧起,飞灰四溅。
习箭者,若想成为一名真正的神箭手,臂力目力皆需过人,应翩翩精习箭法,可惜先天体弱,注定要受到一些限制。
但他方才那三箭,却已不仅仅是箭术之长,而是将风速,箭速,方位甚至敌方心里都计算的分毫不差。
一箭诱敌,吸引众人注意,一箭断绳,兼之为第一箭助力,最关键的才是第三支箭,如此谋算,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举毁旗。
这箭术可以说妙到极处,直到旗子燃烧起来,众人还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战旗烧毁是一件十分不吉利的事,更何况还是被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这简直可以抵消一切他们刚刚得胜的喜悦,西戎将领勃然大怒之余,也是不由心惊。
此时应翩翩与他们距离渐近,那张风流艳逸的面孔也渐渐清晰,谁也没有想到刚才那三箭竟是由这样一位俊美如画的富贵公子发出。
周围静了片刻,这种美丽,以及美丽背后迸发出来的强大力量,令人不禁怔愣。
却不知他是何等身份,竟有如此胆魄和本事。
但很快,西戎将领便回过神来,意识到此人不能留。
“来人,将他——”
那西戎将领话尚未说完,忽然全身一僵,感到一只冰冷的手按到了自己的后颈上。
——竟有还一人,无声无息,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自然便是池簌。
西戎将领大惊失色,举刀便想回身劈砍,但这位平日一身神力的西戎大汉,到了池簌面前,竟仿佛变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三岁小儿一般,被对方轻而易举地点中了穴道,抓着他瞬身而走。
西戎军队刚刚胜了大穆,本在欣喜,谁料突然冒出了这么两个人,先是毁掉旗帜,后又抓走了将领,无比骇异之极,纷纷阻击池簌。
可池簌身法轻灵,于万军中亦如入无人之境,纵使能侥幸靠近他者,也无不被他随手出掌,转眼取命。
池簌到了应翩翩身边的时候,那面燃烧的大旗刚好轻飘飘地落地。
池簌笑着将西戎将领往应翩翩跟前一递,面上露出了几许邀功似的神情,说道:“看。”
哼哼,你就高兴吧,高兴不了多久了。
应翩翩竟然答应的十分痛快,微笑道:“池教主果然厉害,算我欠你一个彩头。”
老子有的是手段你没见识过,这次要是让你七星级,老子就跟你姓!
他拨马回头,转向雍州城的方向而去:“走!”
第143章 指掌笑筹谋
刚才那些穆军还没有逃进城门, 他们战败的消息就已经被禀报到了雍州知州的耳中。
上一任的雍州知州胡臻因为年岁渐大,又平叛有功,前往京城述职之后, 便直接留任在了京城,如今这位雍州知州新上任不久,乃是安阳长公主的驸马之弟,名叫宗俭。
这位安阳长公主是当年昭文皇帝的姑姑, 按辈分算比如今的太皇太后还要高了一辈, 虽然年纪也不算极大,但资历甚深。
她与驸马的感情极好, 宗俭便是有了这么一位靠山, 虽然名字中占了一个“俭”字, 实际上仗着兄长的势头吃喝玩乐,却是个专喜奢华之人。
这一次他会来到雍州这个荒芜的边境之地, 还是因为在京城不小心打伤了人,所以特来躲避风头。
宗俭本来想过个两三年就托人帮忙把自己调任回去, 却未料到西戎和大穆的关系竟然急转直下,发展到了如今地步。
他前些日子刚刚来的时候, 觉得山高皇帝远,再没人管得着他了, 特意搜罗了许多西域风情的美人共同享乐, 如今听说了战况, 就算是再没心没肺也乐不下去了, 坐在座椅上发愁。
听到手下的兵士们溃散而逃, 宗俭不禁恨道:“可恼西戎那帮蛮人, 如今竟是长了脑子, 搜罗了这许多的外域之人前来助战。将士们闻风丧胆, 这仗还有什么打头?”
他虽然不学无术,但是出身富贵,见多识广,倒不至于把黑人和色目人认成妖怪,只是纵使宗俭有这些见识,也无法向那些士兵们一一解释清楚,在一朝一夕之间消除他们内心的恐惧。
毕竟不管对方皮肤眼睛生的何等颜色,战力强是摆在那里的,上战场的人若是怕死,那无论对手是谁也都不会有底气。
宗俭想不到良策,焦急了一会,又迁怒于人,恨道:“到底是谁给兄长出的这个主意,把我弄到这个破地方来!西戎人那样厉害,一旦开战起来,我还哪有活路?”
他越想越是这么回事:“我看,不如趁早回京向着朝廷求援吧!”
宗俭手下的谋士听他说的不成话,不禁劝道:“大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您身为雍州知州,若是在关键时刻弃城而逃,即便是回了京城也是重罪啊。”
宗俭皱眉道:“什么叫弃城而逃?本官只是没有那么蠢,不想做无谓的牺牲!谁觉得我胆小无能,无力守城,怎么不自己过来试试!”
他越想越是如此:“如今先帝已去,当今陛下性情温和,想必看在公主的面子上,也不会多与我计较的。”
——说白了,就是觉得黎慎礼好欺负。
毕竟西戎人不同于其他敌人,他们屠城戮尸的手段实在残忍。
宗俭身为此地守官,一旦战乱兴起,就算是想跑都晚了。此时不做决断,又要拖到什么时候呢?起码先准备起来,形势不对,立刻就可以走。
于是宗俭不再理会谋士的劝说,转身便吩咐自己的随从:“你们还不快快去将我的东西收拾好?记住,暗中行事,先不要让其他人察觉端倪,以免军心动摇,对外只说我病了,想换个住处便是。”
随从犹豫道:“大人,您房中还有几名前日刚送过来的西域美人……”
宗俭一想自己还没有好好享用美色,确实有点亏,顿了顿便道:“你挑两个最漂亮的给我带上便是,剩下的不能带走,让她们今晚来我房中伺候……”
“报——”
宗俭正在这边安排着,突然听到外面的高呼声再次传来,他便道:“进来。”
外面驻守的士兵惶急而入,宗俭不耐烦地说道:“又发生什么事了?”
那士兵的脸上是迷惘和惊喜的混杂,说道:“大人,方才城外出现了两个人,毁掉了西戎人的战旗,并且还抓
了他们的长官,狠狠挫了西戎人的威风。此时这两个人正往城中来了。”
宗俭皱起眉头,愣了片刻,突然大喝道:“你说什么?”
他脸上毫无喜色,却表现的仿佛天塌了一样,让那名士兵一怔,又重复了一遍自己所说的话。
“坏了,这可坏了,这两个是什么人?竟然坏我大事!”
宗俭非但不喜,而是吓得连忙站起身来,转了两圈,跺脚恨道:“西戎人最是凶残,他们又不能把大军打退,平白去招惹这些人做什么?岂不是为我招致祸端吗!你们快些把城门关上,千万不要让他们进城,别让西戎人以为我跟他们是一伙的!”
那士兵微微一怔说道:“可是他们已经……”
“可是他们已经进城了,还进了你的知州府呢。”
一个冷淡而又清朗的声音响起,接过了那名士兵口中的话。
宗俭吓了一跳,随即便见一名男子大步走进了他的议事厅。
他看清了其中一人的脸,不由脱口说道:“应玦?!”
——怎么是这个惹是生非的祖宗!
宗俭眼前一黑。
他这么些年一直在京城,自然不会不认识应翩翩,方才一时激动,此刻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失言了。
宗俭心里骂着娘,面上却换做了一副笑脸,说道:“原来是应侯大驾光临,刚才本官正为战事忧心,一时惊讶,不慎失言,还望二位见谅。快请上座!来人,奉茶!”
他心知应翩翩这人最是麻烦,平时他已经是京城里横惯了的祖宗,但是见了更横的,也只能多加容让。
可是他的笑脸相迎没有换来半分应有的回报,因为应翩翩连看都没有看他所示意的座位方向,脚步不停,径直大步向前。
他的个头跟宗俭差不多高,虽然身段风流清瘦,但这样疾步而行,面色冰冷的气势实在令人心里发憷。
宗俭觉得应翩翩再往前走就几乎要跟他脸贴脸了,纵使再喜好美人,他也不敢在此时直视那张秀艳的面容,不由仓皇后退,惶然道:“喂,你……”
“砰!”
几乎擦身而过时,应翩翩迅疾一把扯住他的衣领,将他猛力掼到了墙上。
宗俭的惊呼声还没有发出口,已经听他冷声问道:“你为什么要通敌叛国?”
宗俭目瞪口呆地看着应翩翩,满头的冷汗当时就下来了,使他几乎忘记了疼痛,当下不禁失声叫起来。
“你胡说什么?谁、谁谁通敌叛国了!”
应翩翩冷笑道:“你向西戎军提供城中地图,又故意消耗我军战力,已经被我抓到证据,难道还想抵赖?!你身为大穆之人,竟然里通外国,置我将士百姓与不顾,实在罪大恶极,枉为朝廷命官!”
他神色极冷,义愤填膺,一连串的指责几乎是不假思索就说了出来,简直让宗俭都不由愣神了一秒,以为自己真的干了这种事。
——可是他没有啊!可以说他贪生怕死,尸位素餐,说他通敌,他吃饱了撑的啊通敌?
“侯爷!请您冷静,手下留情!”
应翩翩这副架势,将宗俭手下的谋士也给吓住了。
对于应翩翩的大名,他也有所耳闻,知道对方脾气暴烈,性情狠戾,要是真的急了,杀人放火都干得出来。
他不得不一边试图拦住应翩翩,一边暗中使眼色,令人快去将这城中的其他官员请过来。
“宗家世代忠良,宗驸马和公主更是一心为国,宗大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的,这当中一定有误会啊!”
应翩翩道:“噢,你的意思也就是……说我冤枉人?”
他声音平淡,那名谋士却猛然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顿时额头冒汗。
“小人不敢!”
只是在他极力劝说应翩翩的时间里,这城中的一些官员们也已经纷纷赶到了。
败军刚刚回城,形势变幻,他们也都聚在一起商量策略,如此,来的自然很快。
前一刻刚刚听说应翩翩来到雍州了,下一刻见到真人,就已经在满面寒霜地掐着他们知州的脖子了,这个冲击力实在有点大。
“应……应侯爷。”
宗俭的副手陆州判颤声道:“您刚刚进城,对此处情况还不大了解,如此武断,只怕不太好吧?不如您拿出证据来,咱们再好好商讨,再这么掐下去,宗大人可就要不行了啊!”
应翩翩懒洋洋地一笑,说道:“行。”
他将手一松,宗俭顿时坐在地上,捂着脖子大声咳嗽。
“咳咳……把、把应玦……咳咳……给我抓起来!”
他顺过了一口气,在下人们的扶持下站起身来,勃然大怒:“本官原本看在应厂公的份上敬你三分,你别以为我是怕了你,就可以信口雌黄,随意污蔑!今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就不知道这里是谁的地方!”
“这话说的,整个大穆,自然都是皇上的地方。至于抓我……”
应翩翩嗤笑,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道:“来啊。”
“啪!啪!啪!”
随着他手下清脆的掌音,外面的大门被一下子打开,一队人冲了进来。
只是这些人竟不是雍州城里的守军,而是应翩翩带来的黑甲卫士,迅速将整个大厅团团围住。
池簌最后迈进门来。
——方才他就是去接应这些人的,有池簌在,这样一队卫士无声无息进了城,竟然根本没人察觉。
宗俭勃然色变:“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所有惊疑敌视的目光几乎都聚集在应翩翩身上,只听他淡淡道:“人呢?”
宗俭问了句“什么人”,随即才意识到应翩翩不是和他说话,两名侍卫上前,将一个西戎打扮的大汉压着硬是跪倒在应翩翩面前。
应翩翩道:“这个是刚刚才城外所抓的西戎将领,各位有认识的吗?”
他们最近都是在与这名首领交战,双方早已经都把对手给摸透了。
陆州判脱口道:“拓跋昶?”
应翩翩道:“想必城中也有人看见了,方才我与武安公在阵前捉了这名西戎将军,正是从他的身上搜出了盖有知州印信的地形图,而且拓跋昶也已经亲口说了,这乃是咱们的宗知州派人给他的,莫非这还不算证据确凿?”
他说着,扯开拓跋昶的衣襟,从里面把地形图抽了出来。
池簌看着应翩翩把手伸到对方怀里,眉梢跳了跳,移开目光。
宗俭的谋士没忍住说道:“侯爷不是已经看过了吗?怎会还在他怀里。”
应翩翩道:“为了再给你演一遍当时的情况。”
——这能演出什么来啊!
“拓跋昶,事实可是如此?”
池簌淡淡地说:“他被我以严刑逼出口供,嗓音损毁,一时半会说不出话。”
宗俭一开始是暴怒,看到这里心中却越来越是惊疑,觉得应翩翩这架势仿佛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可是他们从来无冤无仇,对方却为什么要给自己栽赃呢?
他沉声道:“此事我根本不知情,应玦,你不顾一切诬陷于我,是不是觊觎这雍州知州的位置?我看你才是与西戎勾结吧!”
应翩翩微笑:“证据呢?”
“证据在这里!”
这时,宗俭身边那名谋士总算发现了一处破绽,连忙将那张地图展示给众人,指着其中一处大声说道:
“各位请看,这幅地形图上所盖的官印一角上有个缺口,
乃是上一任知州胡大人留下来的。在宗大人赴任之前,缺口已经被修复,所有盖了缺角官印的文书全部销毁,所以这幅地势图不可能出自宗大人之手!”
他竟然能从应翩翩的眼皮底下发现这处漏洞,颇为自得,说完之后,面上不禁流露出几分得意之色。
应翩翩道:“官印呢?拿来与我一观。”
宗俭已经把他恨的牙痒痒了,冷声道:“给他看!”
官印呈上,应翩翩拿起来端详,微微眯了眼睛,说道:“缺口……不就是在这里吗?”
谋士尚未反应过来,下意识说了句“怎会”,正要探头去看,就见应翩翩那只玉雕一般漂亮的手握着官印微一用力,就将那处用融金铸上去的边角掰了下来。
他用手掌托着官印,偏过头来,微笑着冲众人展示:“我没有说错吧?”
煌煌的灯火之下,他的手掌、面容与玉章几乎纯白无瑕地融为一体,那好似温柔却又隐含杀气的浅笑带着种动人心魄的魅力,令人又气又恨,又痴又狂。
“你、你、你欺人太甚——”
宗俭咆哮道:“你这明摆着是诬陷我!!!”
应翩翩道:“够了。”
他竟然只凭这淡淡两个字,就截断了宗俭的话。
但只是这一愣神之际,应翩翩已吩咐道:“将此人拿下。”
他一声令下,方才被池簌带进来的侍卫们立刻上前,就要擒拿宗俭。
他们这些人不是应钧旧部就是七合教出身,虽然人数不多,但绝对比这世上任何一支军队都要精良,这城中的守军就算是想要履行职责保护宗俭,也根本无法靠近。
宗俭万万没有想到,他不是被西戎人所抓,而是在自己的地盘上被大穆人拿下,人人都说应玦疯,他可当真是疯的名不虚传。
宗俭拼命挣扎,怒声大喝:“应玦,你凭什么拿我?你虚言构陷,诬害忠良!你不得好死……”
池簌站在原地没动,轻抬了下手,只听“啪”的一声,不知是什么砸在了宗俭的嘴上,令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满口鲜血,竟一张嘴吐出一颗牙来。
池簌用来砸宗俭那样东西飘落在地,竟然是一块团起来的帕子,众人见状无不骇然,一时都未敢说话。
“我虚言构陷?”
应翩翩神色不动,旁若无人,负手走到宗俭面前,逼视着他。
“自从你来到雍州,每日沉迷美色,一不练兵,二不勤政。本城中门禁松懈,只要收受贿赂,便可令奸细任意往来,三座城门已然被雨水腐朽,更有数处危墙犹待加固。这些你可了解半分,又或是心中早已有数而不愿为之?如此,不是意欲将我大穆葬送于西戎之手的内奸,又是什么?!”
应翩翩目光在场中一扫,冷冷道:“你们呢?又可与宗俭是合谋?”
不敢与他目光相触,众人无不低头。
宗俭面如土色,不住喘息,却是一个字都难以说出。
过了好一会,方有一人站出来,冲应翩翩行礼道:“下官不是,下官愿与侯爷一同守卫雍州,抗敌卫国。”
应翩翩上下打量着他,说道:“报上名来。”
“下官司理参军,郭异。”
应翩翩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简短道:“可。”
有了郭异带头,后续也依次有人纷纷站出,表示并非与宗俭一党,愿与应翩翩共同守城。
有人站出来的时候尚且惴惴不安,担心受到责难,发现应翩翩一概没有共同追究之意后,都放下心来。
最后除了宗俭自己,整个雍州城的官员们,都已站了出来,明确表示要追随应翩翩。
“大穆有这样忠肝义胆的臣子,实乃社稷之福啊。”
应翩翩慢悠
悠地感叹了一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明明该是好话,他上翘的唇角里却透出了一丝带着讽意的邪气。
“各位既有誓死守城之决心,我也总算可以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安心说出来了。”
应翩翩含笑道:“据前方绝对准确的第一手线报,西戎王已经亲自率领三十万的大军攻打过来了,请各位勇士做好准备抗敌吧。”
一时间,满座无声,宗俭双眼一翻,竟直接昏了过去。
已经没有人顾得上理会他了,因为目前大家差不多都是同样的表情。
过了片刻,最初站出来那位司理参军郭异拱手问道:“敢问应侯,不知道我们目前还有多少时间?”
直到此时,应翩翩才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终于多了几分赞许之意。
他说道:“我是在入城之前得到这个消息的,已经派人前去查看,得知西戎大军离雍州已不到三十里,并且截断了向凌城、定安求助的通路。在这样的距离之下,已来不及将百姓们转移出城了。”
因为百姓们刚刚走到半路,就很有可能会被西戎大军追上,那么他们失去了城墙和足够兵力的保护,便只能迎接被肆意屠杀的命运了。
听到应翩翩所带来的消息,众人面面相觑。
虽然他们在雍州城这种边地,早已经做好了时时要与西戎发生冲突的心理准备,却也没有想到西戎王竟然会直接盯准此地,不顾一切地发动攻击。
如此一来,人们也明白了应翩翩为何一进城就要使用这种手段废掉雍州知州,否则以宗俭的态度,一旦有危险,他肯定会第一个逃跑,动摇军心。
一旦守将都弃城而逃,那么这城中的百姓就只能引颈就戮了。
到底食君之禄,左右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不是人人都像宗俭那般懦弱胆小,心里只想着自己逃命。
更何况,凶残的西戎人离这里尚有一段距离,而凶残的应大人就站在他们面前,如果他们谁敢有违应大人的意思,想必下一个宗俭就会是那人的下场。
既然如此,倒还不如团结一致,共抗强敌。
有人还对应翩翩这边寄以希望,问道:“不知大人来到这里带了多少兵将?”
应翩翩道:“一千人。”
陆州判沉默了一会,说道:“目前这城中号称是有五万人,实际上除去老弱和……空饷,能够作战的战力,也就只有将将四万,是难以与西戎人相抗衡的。”
“但好在这里的城墙坚固,地势易守难攻,若是加紧将几处被损毁的城墙修复,与西戎人进行消耗战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按照城中的人口和粮草计算,这样至多也只能撑上半个月左右。唯今之计,只能想办法对外求援了。”
找外援这个办法,应翩翩在进城之前就已经想过了,但他派出应定斌给他的人四下打探,发现几处重要道路都已经被西戎提前截断,无论朝哪边去都需要杀出重围,所以进不进城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现在的关键是,他们应该前往何处。
“凌城内部空虚,自保都成问题,恐怕也借不出多少兵将。虽然粮草丰富,但眼下也无法运输。至于定安,内有重兵,但通往那里的道路只有一条,一路地势平坦,又被西戎截断,只怕不易摆脱他们的追击。”
应翩翩道:“目前只有一处可去。”
郭异问道:“不知您所指的是?”
应翩翩说了两个字:“灵州。”
灵州地势奇险,穷山恶水,但有三个好处。
一是跟雍州较近;二是四面环山,易于摆脱敌军的追击;三则是当前灵州确实驻守着不少精兵。应翩翩所提的确实是个非常好的去处。
只是他们此时借兵没有圣旨,乃是地方私自调遣,这兵借与不借,
还要看当地守官的意思。
灵州与雍州的距离极近,若是当地的守官胆小怕事,害怕受到波及不敢出头,那么雍州便彻底没了生路。
郭异刚想提这件事,但猛然之间他忽然想起了如今正在灵州的人是谁。
——正是应翩翩的亲舅舅,前一阵与黎慎韫合谋造反,但中途放弃之后被贬的将乐王。
那一场动乱连同应翩翩的身份之事早已传得天下皆知,谁都知道,将乐王悬崖勒马,手段又干净,原本可以全身而退,是为了他这个外甥才挺身站出来承担罪责的,可以说把应翩翩看的比他自己的命还重要。
既然如此,这兵他不可能不借。
郭异想通了这一点,脸上不禁露出了淡淡的欣喜之色,再回头看他人也是如此。
他们从刚才开始,情绪经历大起大落,眼下总算是找到了一条明路。
第144章 关情且伴君
听了应翩翩的话,人们纷纷看向陆州判,此地除了宗俭之外,就是他的官职最高。
陆州判斟酌片刻,明智地意识到如果不妥协的话,恐怕下一个“通敌叛国”的就是自己。
他立刻对应翩翩行礼说道:“此地事宜如何安排,全听大人吩咐。”
应翩翩道:“雍州此地的官员情况,我不了解,亦不好越俎代庖,请陆大人安排各方人员守城便是。我没有其他话说,唯独一点——”
他点了四名自己手下以及七合教的随从:“邱凉、陈华年、王邑、刘钊,你四人各带一队,负责在各城门处监视。今日在场之人全都已经立誓死守城门,言出必行,谁若成为逃兵,口出扰乱军心之言,立斩无赦!”
四人沉声应是。
随即便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真正的难题还没有说,现在最要紧的事不是守城,而是穿越西戎大军的包围,前往灵州求救。
这个任务,成则数十万的人得救,败则尸骨无存,万劫不复,可谓是生死系于一线。
要成就此事,胆色、武功、计谋、运气,缺一不可,关系重大。
果然,应翩翩接下来就问道:“至于外出求援者,不知各位可欲一试?”
一时无人应声。
应翩翩似乎早已预料到,毫不惊讶,轻笑道:“那么,应玦愿往。”
事不宜迟,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候,很多事自然是越快越好,应翩翩说完之后一转身,却被人拉住了手。
众人面前,池簌收紧手指,毫不避讳地与应翩翩交握,含笑道:“有你的地方,当然有我。”
两人对视片刻,应翩翩也不禁微微一笑:“走。”
*
应翩翩和池簌分别是两边首领,无论是七合教还是随行的侍卫,本都不放心他们两人涉险,纷纷要求同往。
但在三十万大军面前,实际上一千人与一人能够起到的作用区别不大,倒还不如只有池簌一个人跟着应翩翩同去,也更加便于脱围。
所以最终,还是两人两骑,从城中扬鞭而出。
由于应定斌安排的那些人报信及时,此时西戎王所带的主力部队尚未赶到城外,只有部分军队正在集结扎营,放眼望去乌压压的一片,却鸦雀无声,训练有素。
在他们看来,大概这座被包围起来的城池已经如同囊中之物,根本不将里面的兵将放在心上,突然见到城门开启,正愕然间,便有两骑已然风驰电掣,直冲入他们的营地之中。
一开始那些将士们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到发现竟有人这样找死,不由纷纷哗然。
已有人认出了应翩翩和池簌,高声呼道:“这就是那两个人烧毁大旗,抓了拓跋将军的人!”
“抓住他们,把拓跋将军给换回来!”
叫嚷和惊呼从军营的各处响起,人语鼎沸,马声嘶鸣,无数刀剑从四面八方杀到,同时血色在眼前绽开。
——池簌拔了剑。
他的剑宽阔厚重,有些近似于刀招的路子,平日里池簌仅凭空手已经武功高绝,如今亮出锋刃,更是锐不可当,将身边的应翩翩护的严严实实,半点不肯让他劳累受伤。
对于池簌的保护,应翩翩没有推辞,他正在打量这处营地的构造,随即目光微动,在地面的尘土之中看见了一些被碾碎的粮食与稻草。
应翩翩心念一动,攥紧了袖中一物,低声对池簌道:“我想往营地西南去。”
池簌什么也不问,道:“只管去。”
应翩翩拨转马头,迎面一位西戎人将长剑向他当胸刺到,但随即整个人就已经被池簌拦腰斩成两截,从马背上摔落。
西戎人就算是再凶悍,见到这样的狠辣也不由为之心生怯意,纷纷后退,应翩翩已经趁机接近西南那一侧的营帐,将手一挥。
两样黑黝黝的东西在半空中划出弧线,随即落在了营帐之上,轰然炸裂!
这个变故发生的突然,谁也没想到应翩翩他们已经陷入重围,不想着逃命要紧,竟然还有心思使坏。
烈火一下子燃烧起来,短暂的静寂之后,人们才纷纷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该死,那小子烧毁了粮草!”
“快救火!”
——应翩翩没有找错地方,他烧毁的正是西戎存放粮食和马草的帐篷,旁边还拴着一些马正在低头啃食草料,此刻纷纷受惊嘶鸣,挣开缰绳争相而逃,引起一片混乱。
应翩翩趁机拨转马头,同时挥鞭给了池簌的马一下,喝道:“快走!”
池簌护着他一起往外冲,同时不禁问道:“你刚才扔出去的是什么?”
应翩翩道:“霹雳弹!”
池簌:“?”
应翩翩也知道他一定奇怪哪里来的,说完之后便解释道:“这是我上回同舅舅一起关在地下发现的。他可能怕火/药到时候把他的尸体炸的不干净,特意往旁边埋了几颗霹雳弹,我在里面的时候偷偷给抠出来两颗,原本是为了对付他,后来没想到他是我舅。就一直装在了随身的荷包里。”
池簌:“……”
虽然此时两人都在纵马疾驰,险象环生,他还是忍不住对这件事很在意:“所以前几天硌在我腰间的……”
应翩翩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点头:“就是它。”
他们这些日子匆匆而行,往往都在路上,也没有什么时间亲近,只有前几天找到一家客栈住进去,才稍稍缠绵了一会。
当时应翩翩未除上衣,池簌只觉得对方身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硌在自己的腰间,当时意乱情迷之际,他也顾不上理会,便由着去了。
此时方知道这祖宗都装了什么东西在身上,饶是池簌武功高强,也不禁一阵后怕。
他说道:“你也不怕这东西不小心炸了!”
应翩翩道:“嗯……当时我要说来着,你不让我说话,后来就忘了呗。下次我记着。”
两人说话的时候,周围乱箭不停,他们都得分出一半的心神来招架,池簌忽然探身过去,一掌将一名意欲偷袭应翩翩的人毙于掌下。
他放下手时,摸了摸应翩翩的头,低声说道:“若是在那时炸了,你我死在一处都算好的,我只担心,哪天你自己带着它遇到了什么危险,让我怎么办?不要把这样危险的东西放在身上了,你也要顾惜着一点自己。”
在这样的刀枪剑雨中,时时都有性命之危,池簌忽然这样柔声低语,倒叫应翩翩心里一酸,挥剑砍翻两个人,说道:“没有下次。”
但不得不说,也确实是应翩翩那两枚霹雳弹起了大作用,粮草一烧,无人不慌,再加上之前又被抓走了一名将领,以致于西戎军一时都没了章法。
有的急匆匆赶去救火,有的则十分恼怒,要过去把应翩翩和池簌抓住泄愤,双方方向不同撞在一起,又是引起一阵骚乱,应翩翩和池簌趁机快马奔驰,一路砍杀,绝尘而去。
当时出城的时候他们便已经在地图上看好了方位,一路只捡着山路走,到了中途,两人不得不下马,步行穿过一处杂草丛生的隧道,总算暂时摆脱了追击。
这样一来,事情便成了一半。
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绝非易事,饶是池簌武功高强,又一直在全力保护应翩翩,没有让他受伤,他还是沾的浑身是血,狼狈不堪,手臂酸痛的几乎连剑都举不起来了。
池簌看着心疼,几次要背他,应翩翩都怎么也不干,当走到一处背风口的时候,池簌便停下了脚步,说道:“歇一歇罢,追兵已经被甩下了……而且我看要下雨。”
草原上的气温本来就低,若是下雨就更加难熬了,但对于此时的两人来说,下雨反倒是件好事,因为那会将他们的气息和留下来的痕迹全部冲淡。
应翩翩也确实早就累了,只是他知道池簌一路护送着他出来着实不易,所以也不愿意再让对方多出力气,咬牙忍着。
此时听池簌一句“追兵已经被甩下了”,那股遍及全身上下的倦意立刻涌了上来,应翩翩也再无法强撑,便长出了一口气,坐下来说道:“那就歇歇。”
他坐在那,池簌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裹在应翩翩的身上,又四下找了些柔软的干草,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直接弯腰把应翩翩抱起来,放在了上面。
应翩翩裹着池簌的衣服不想动,他平素睡惯了高床软枕,但此时竟然觉得只要这样坐一坐就非常舒适满足了。
他见池簌又在捡树枝,知道他是想生火,便道:“咱们也不能歇太长时间,过一会就得走,你不用弄那些了,快坐会歇歇。我也不冷。”
应翩翩也懒得起身,说着拽了拽池簌的裤子,示意他坐。
池簌对应翩翩总是有无尽的耐心,回手握了下他的手,用自己的掌心捂了捂,温声道:“好的。马上。”
应翩翩这才松开手,感叹道:“如果咱们这回能够打退西戎,活着回到京城,我想去吃天香楼的玫瑰奶茸羹,我要一口气吃八碗。”
池簌这时也捡够了柴,捧着坐了下来,将柴放到两人中间,用火折子点燃,笑着说:“你饿了吧?”
应翩翩道:“还好,其实也不怎么饿,就是有点馋了。总要给自己个盼头,才能一鼓作气冲出去。”
池簌在怀里摸了摸,拿出一个小包来,里面装的全都是被挤烂的点心,可惜此时就算这些点心渣也已经被池簌身上的鲜血浸透了,怎样都不可能吃下去。
池簌随手将点心放在地上,有点遗憾地说道:“这本来是我出门之前给你带的,刚才万分小心,可惜还是被弄成这样,吃不得了。”
应翩翩看着那染血的点心,心里也是一阵恶心,但还是说道:“收起来吧,万一要是实在没有吃的,这东西就能救命。”
当年他从长雄关出来逃难,可以说经历了人间炼狱,甚至连土都吃过,在活命面前,这点东西也不算什么了。
池簌少年离家之后就四处漂泊,中间受过的苦也不计其数,不过要是让应翩翩在他面前受这样的委屈,池簌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他虽然点了点头,但仍旧先把点心放在了一边,说道:“反正咱们现在不吃这个,我请你吃好的。”
两人都是苦中作乐,尽可能地让自己打起精神,应翩翩笑道:“吃什么好的?吃你的肉啊。”
池簌摇了摇头:“这个回去再说,不急。”
他说的一本正经,应翩翩本来还想笑,紧接着一怔,才反应过来池簌什么意思,立刻抬脚在他小腿上轻轻一蹬,道:“下流!”
池簌的脸色也微微有些泛红,摸着鼻子笑了笑,什么都没反驳。
他从怀里拿出了一只小小的竹筒,打开之后里面装的竟然是清水。
池簌的江湖经验丰富,虽然时间仓促,临行前还是把这些东西都准备得十分周全。
为了行动方便,他带的东西不算太多,但也有吃有喝,一样不少。
不过池簌并没有把清水递给应翩翩喝,而是把竹筒架在火上,慢慢烤了起来。
这竹筒底部的外层是铁质的,不会被火焰点燃,池簌将位置掌握的极好,烤了一会,又取出帕子,一层层打开。
应翩翩有些好奇地探头去看,发现里面竟然是一捧米粒,在火光的照耀下,这些大米白生生地泛着玉一般的光泽,十分诱人。
应翩翩不禁瞪大了眼睛,说道:“这是哪里来的?”
池簌笑着说:“你刚才炸那些粮草的时候,咱们从旁边经过,我便划破一处没烧着的营帐,随手抓了一把,这时候正好可以暂时果腹。就是没有调味的东西,你得稍稍将就,等咱们回去之后,我再给你买玫瑰奶茸羹。”
他的手脚极为麻利,说话间已经拿了刚才找到的大叶子,折了几下就编成一个圆筒,将竹筒里的水倒进去一半。
跟着,池簌又往竹筒里面扔了米,再次放在火上去煮,一股米粥的香气很快便在空气中飘散四溢出来,在这饥寒交迫的时候闻起来,实在叫人食指大动。
池簌不时将竹筒打开看看,一点点把叶子里的水都倒了回去,不多时,一筒黏稠香糯的米粥就已经被熬好了。
池簌没有熄灭火焰,只是将竹筒拿下来,轻轻吹了一会,又试了试温度,这才捧到应翩翩面前说:“还稍微有一点烫,你小心一点,快吃吧。”
他怕应翩翩的手被竹筒烫着,直接递到了应翩翩的嘴边,让他尝了两口热气腾腾的米粥。
这米是西戎的军粮,也不过是平常的大米,可池簌的厨艺十分精湛,煮起粥来火候不大不小,恰到好处,口感极佳。
应翩翩尝了两口,顿时觉得一股暖流渗进四肢百骸,胃里也暖洋洋的,极为舒适。
可他也不肯再吃,推回去给池簌,说道:“你也吃。”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火光的映衬,池簌的脸在此时看来比平日少了几分血色,可他瞧着应翩翩吃东西,面上却带着笑意,眉梢眼角之间都是满足。
听到应翩翩说,池簌摇了摇头,说道:“我有内力,不会饿的,这一筒粥也没有太多,你都吃了吧。”
应翩翩道:“你要是不吃,我就不要了。”
他是个倔性子,池簌顿了顿,却已被应翩翩按着手,将那竹筒送到了他的嘴边。
池簌实在拗不过对方,只好浅浅地抿了一点,又推回给应翩翩,说道:“我已经吃了,剩下的都归你。”
米粥没有多少,可两人你推我让,足足吃了半天才吃完,好歹有些食物充饥,也让人恢复了一些精神。
池簌仔细地将竹筒收了起来,说道:“如果到前面看见有泉水,我们再拿它灌上一些带着。”
他又用剑在地上挖了土坑,把刚才烧过的木柴也都埋了进去,不留下一丝痕迹。
应翩翩看了池簌一眼,见他对这野外风餐露宿的生活极为娴熟,想必是因少年离家,曾经经历过不少这样的事。
应翩翩忍不住想了想当时还满脸稚嫩的池簌,一个人坐在寒冷的山间,默默生火的模样。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池簌弯着的背,说道:“那咱们这就走吧,等到了灵州就什么都有了。”
否则再耽搁下去,西戎军追来,不免又要厮杀。
池簌有些不放心,看了应翩翩一眼,道:“你……”
应翩翩摆了摆手,满不在乎地说:“我这不是挺好的吗?”
他说着,仿佛要表现自己歇好了似的,也帮着池簌收拾东西,连同那包带血的点心也被他捡了起来。
可是应翩翩刚要顺手将点心揣入自己怀中,却发现那包着点心的布包上,所沾着的是一道横出来的血迹,向外的颜色顺着那一道最深的红痕逐渐变淡。
应翩翩的手倏地一顿。
他自己也满衣是血,但那些都是敌人的,池簌一直面色如常,行动利落,身上没有伤口,把点心拿出来之后应翩翩也就没有多想。
但此时看这血迹,如果是来自于他人,应该是喷溅状,若是血实在太多,起码也是片状被浸湿,怎么也不可能呈现出这样一道横痕。
可是就算在此时,应翩翩仔细回想池簌刚才以来的种种言行,也竟然没有发现他表现出任何虚弱不适之感。
池簌将此处所有的痕迹都清理干净,正想回头说话,却见应翩翩站在那里,拿着一包点心出神。
他走过去,搂住应翩翩的肩膀晃了晃,道:“阿玦?”
应翩翩在池簌怀里转过身,定定地看着他,问道:“伤哪了?”
池簌一顿。
应翩翩道:“胸口?”
饶是池簌一直知道他聪明,已经很小心地隐瞒了,此时也被吓了一跳,迟疑了一下才说道:“没、没有……”
应翩翩已经径直伸手,解开了池簌胸口的衣服。
池簌想躲,被他一瞪,终究没敢动。
衣襟扯开,应翩翩皱起眉来。
他发现池簌胸前果然有一道深深的刀伤,因为没有及时处理的缘故,伤口的血液已经结痂,但是皮肉翻卷,看起来极为恐怖。
刚才他们在千军万马中突围,应翩翩身上硬是一点伤都没受,甚至有的时候他想自己挡剑都伸不开手去,池簌就已经把他护得密不透风了。
但是以池簌的武功之高,他自己竟然会在这种致命的要害部位受了一道如此严重的伤。
应翩翩怒道:“为什么不早说!”
池簌看了应翩翩微愠中带着懊恼的神情片刻,慢慢弯起眼角,将他搂进怀里,带着安慰抱了抱,说道:“因为没有什么大碍,我才不说的。一受伤我就已经把旁边的穴道点住止血了。眼下只不过是疼了一些,根本没事。”
“阿玦,没事,别急。”
应翩翩道:“什么没事,我说你脸上怎么白的跟鬼一样!”
池簌反倒笑了,觉得应翩翩纵使一身狼狈,面带恼色的样子也这般可爱,他说:“白了还不好?白了或许还能显得我更加俊俏一些呢,能让你多喜欢我一点。”
应翩翩刚才乍然看到池簌的伤口,大惊大怒,此时说了几句话,他也冷静下来,白了池簌一眼,说道:“你也不用拿话哄我,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一点事都经不起。你瞒着我这笔账,回去我再跟你算,现在还不坐下,好好再歇一歇!”
池簌道:“没事……”
应翩翩已经不由分说地扶着他坐下了,查看了一下池簌的伤口,只见深几乎可以见骨,但好在没有伤到内里脏器。
应翩翩道:“我原本的打算是弃马而走,咱们两个步行翻过这座山,也好掩饰行迹。但是你眼下受了伤,还是骑马好些。你在这里调息养神,我去找匹马回来,然后咱们就出发,快些到了灵州再想办法治伤。”
池簌本来还想说什么,但应翩翩从不是那等会因为意外而急昏了头脑的人,焦急恼怒一去,便立刻把一切安排的有条有理,他想了想也没什么能反驳的。
池簌便点了点头,说道:“那你小心点,有事一定叫我。”
应翩翩走后,池簌果然听话地盘膝调息,以内力缓解伤势。
其实他是真的不在意,从小便步入江湖,他受过无数次或轻或重的伤,也有很多回命悬一线,独自挣扎着自救,无论对疼痛还是死亡的畏惧感都已经麻木。
可是如今,却有一个人在关心他,让他坐下来,歇一歇。
池簌的唇角微微扬起,朝着应翩翩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才又重新闭目运气。
第145章 常矜绝代色
他们方才在这里休息的时候,本来已经把马放开了,但是马儿要在此处吃草,所以一时也没有跑得太远。
应翩翩出去没多久,就将一匹马牵了回来,然后扶着池簌起身,说道:“你坐我后面,如果累了就在我身上靠着。”
池簌这辈子还从未依靠过别人,听到应翩翩这样说,心里又是新鲜,又是暖洋洋的,说道:“知道了。”
两人上马,池簌坐在后面,将手环在应翩翩的腰上,应翩翩拉着缰绳,重新辨明方位,向着灵州的方向跑去。
跑了一阵,他觉得池簌虽然搂着自己,但是身子挺直,还是不肯往他身上靠,便回手拉了一把,说道:“你歇一会。”
以池簌的武功,受的伤虽然不至于要命,可也着实不轻,撑到这时已经十分不易,被应翩翩一拽,力气泄了,大半个身子就伏在他的身上。
池簌却还是不安,觉得怎么能这样压着应翩翩,生怕一不小心就把他的骨架给压坏了,问道:“阿玦,我这样靠着你,你累不累?受得了吗?”
应翩翩斥道:“都是爷们,哪里那么多担心!你就靠着吧,压不死我。不好好待着我就把你给绑在身上!”
他又扯着池簌的手臂往里收了收,让他双手环紧自己的腰,跟着一声清叱,提缰而走。
两人只吃了那点粥汤,歇了短短一会,这一跑倒是又跑了大半夜,其中几次差点撞见了西戎军。
幸好池簌虽然受伤,但耳目的灵敏未损,每每那些军队要靠近他们的时候,他便已经对应翩翩轻声提醒。
应翩翩十分机灵,故布疑阵,驾着马在山中来来去去地绕圈,绕了一会,突然想起什么:【系统,在吗?】
由于这里不是原书的剧情点,所以系统没有收到危险预警,此时听说应翩翩召唤,立刻冒了出来。
应翩翩对系统说:“给西戎人用一个迷路导航,还有,伤药有没有,兑换一份给池簌。”
伤药倒也罢了,但如此大规模的迷路导航,所需的好感度不低。
好在应翩翩之前到了雍州雷厉风行一番整顿,又主动提出出城搬救兵,百姓们和一些头脑清醒的官员对他十分感激,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西戎军们在山中寻人,绕来绕去的,逐渐发现好像连这座山的出口都寻不到了,而应翩翩和池簌则在清晨的时候将他们甩下,总算成功下山。
令人喜悦的是,他们已经可以远远看到灵州的城门了。
应翩翩从马背上跳下来,觉得眼前微微发黑,池簌却在这时俯下身,一手箍住他的腰,扶了他一把,将应翩翩稳稳放在地上,随后自己也跳下马背,说道:“辛苦你了。”
应翩翩道:“你不要太用力,小心把伤口崩开。”
池簌按了按胸口,说道:“可能是我调息的缘故,虽然还有外伤,但似乎已经不怎么严重了。你放心,我心里有数。若是我硬逞强,到了关键时刻才倒下,岂不是拖累你吗?”
此时晨曦微露,池簌的脸色看起来倒是恢复了不少,他以为是内力的缘故,应翩翩却知道大概是系统的药起了作用,稍稍放心。
但即便如此,他们依然要面对接着的下一道难关。
进城。
方才用了大规模的迷路导航之后,好感度已经重新归零了,系统暂时休眠,眼下要混进去,只能自力更生。
应翩翩道:“灵州城就在前面,不过这座城分为内城和外城,周围的西戎探子也不少。刚才咱们上山之前我故布疑阵,假意往南面而去,西戎还不知道咱们要到哪里去求援,但如果没进内城就被他们发现了咱们的行迹,只怕事败不说,还要给这座城中的百姓都带来麻烦,我们不能硬闯。”
池簌看着城门外来来往往的客商,沉吟道:“那么就想办法乔装吧。”
西戎行军迅速而隐秘,更何况此时西戎王所率的主力军尚未赶到,周边州府都未曾收到雍州要面临大战的消息,灵州城门没有封闭,允许来往的行人通过盘查身份之后进入,看上去井井有条。
应翩翩道:“拿什么乔装?”
池簌默然片刻,目视前方,慢慢地说:“取些不义之财。”
应翩翩顺着他的目光向前看去,只见门口那些等待接受盘查的商队排出去老远,其中有人的商车下面隐隐露出各色的衣服和水粉,显然是想要进城贩卖的。
应翩翩心念一动,说:“不如你去取两件女装来,咱们扮成女子比较……”
他想了想,又觉得两名女子行动起来多有不便,只怕更加容易招惹是非,再说池簌身上有伤,缩骨功不方便,肩膀又太宽,也不太好改扮。
于是应翩翩改口道:“一男一女吧。你伤好了吗?若是不行,不用勉强。”
池簌失笑:“定不辱命。”
他悄无声息地去了,不多时,就拿着应翩翩要的东西走了回来。
应翩翩一看,池簌拿的倒是十分齐全,衣裙钗环,胭脂水粉样样俱全,偷东西也偷的细心周到,是池簌的风格。
应翩翩拿起了一盒胭脂研究,倒遇上了问题,说道:“要试着穿女子的衣服我还可以,但若是上妆的话,却不知和画画是不是一样,画到脸上能不能弄得好。”
应翩翩是高挑个,虽不比池簌矮几分,但骨架却要比他小,比池簌更加适合女装。
只不过男女骨相有别,怎么也得靠妆容进行一番掩饰,更要让西戎人认不出来他,应翩翩在这方面经验实在有限,只能说为了进城豁出去了。
没想到池簌却道:“没关系,我会。”
应翩翩算是开了眼了,说道:“做饭你也会,化妆你也会,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怪不得能当上七合教教主,样样全能,真是厉害啊。”
池簌笑了,说道:“小时候有一阵,我娘一直生病,全身无力,连手都抬不起来,面容也十分憔悴,府中的婢女们怕过了病气,都不肯照料她。我那时想哄她高兴,便学了上妆,给她化一化妆容遮掩气色,简单一点的还是能做到的。”
应翩翩道:“如今伯母地下有知,看你这样出息了,一定非常高兴。”
池簌说:“她如果知道我能找到你,和这样好的人相伴一生,才会是最高兴的。”
应翩翩道:“等回了京城,我陪你去祭拜她。”
两人说话之间,手上也没闲着,应翩翩已经除去那一身的血衣,利落地将女装衣裙换上了。
池簌对他的身量十分了解,想必还是特意挑选了一番的,应翩翩将这套衣裙穿在身上,竟然也很合适,只是肩头有些窄,裙子下摆也稍微短了一些,但那广袖裙辐本来就宽大,倒是也不太明显。
换完衣服之后,应翩翩便散了头发,池簌替他挽了个髻,然后又调了胭脂水粉,开始一点点替他描眉上妆。
时下男子敷面化妆者原本也不在少数,但应翩翩天生美貌,向来不需如此,这辈子还是头一次有这个体验。
他一开始觉得说不出的怪异和好笑,怕池簌会笑自己,就闭着眼睛任由对方摆弄,假装毫不在意地养神。
但过了一会,应翩翩忽然感觉池簌点在他脸上的眉笔顿住,于是便睁开眼。
这一看,只见池簌正端详着他,神色有些怔忡。
应翩翩问道:“怎么了,你不会给我化成妖怪了吧?”
“玦,美玉者,美玉无瑕,明华夺目。”
良久,池簌才轻轻喟叹一声,说道:“妆容尚可,只是你这样子,我却有些不想让旁人看到了。”
“哦?”应翩翩挑眉道,“你觉得我扮成女子比男子的模样好看?”
池簌摇了摇头说:“你怎样都好看,我只是从未见过你这样的一面。”
他在意的不是应翩翩什么装扮,而是对方从来没有这样上过妆容,原本就动人无比的眉眼再经过装点之后,更是眉黛唇红,面色绝艳。
这样子几分熟悉又几分陌生,叫人神魂颠倒,只想将这一幕独占。
池簌有几分怔怔的,不禁说道:“我都有些后悔了,早知道刚才多遮掩一些你的容貌,幸亏这套衣裙上有面纱,否则咱们进城之后,只怕会引起乱子。”
应翩翩被他说的都有些受不了了,顾忌着池簌的伤才不好推他:“你以为谁都是你啊,成天傻乎乎的,就知道盯着别人的脸看?这年头大家都很忙,没那份闲情逸致的!”
池簌放下眉笔,抬指在应翩翩眉心处点了点:“好吧,我倒盼着是我傻。”
他自己也换上了刚才拿来的另外一套男子衣服,同时简单遮掩了容貌,倒是没有应翩翩男扮女装那样费事。
等到池簌也收拾完毕之后,两人直接烧掉了染血的外衣,这才找了个机会,偷偷混进一支商队中,进了城去。
灵州本来就是边地,离西戎较远,街头有不少异族人来来往往,若不是池簌与应翩翩一番乔装,只怕很快就会被西戎人得知消息,知道原来雍州是想来搬灵州的救兵。
接下来就是要设法见到黎清峄。
他虽然表面上是说被贬到此处,但是到底地位特殊,皇上又并非要真正重罚,所以来到此地之后地位尊崇。
黎清峄小小施展了一下手段,很快就整顿的灵州大小官员对他恭敬有加,并非轻易就能得见。
两人商量了一下,池簌道:“不如你先找个地方等我一等,我打听一下将乐王府的位置,设法进去一探。”
两人一路辛苦,他其实也是想让应翩翩休息一下,但应翩翩顾忌着池簌身上的伤还没有痊愈,再加上不知此地深浅,贸然前去,若是惊动了侍卫探子,难免会走漏风声,沉吟了一下,还是道:“心急不得。我们先去前面的酒楼坐一坐,看是否能问到舅舅目前住在哪里再议吧。”
他们混进城中花了一些时间,此时将近中午,酒楼人来人往,确实易于打探消息,池簌也无异议,便和应翩翩一同找了家最近的酒楼坐下。
直到此时,他们才总算能好好坐一坐,用些饭菜。
只是谁也没有心情进食,池簌随便点了两个应翩翩爱吃的菜,正要顺便向小二询问将乐王府的位置,忽听下面的一楼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语声。
应翩翩随意瞥了一眼,发现是一名四十来岁的肥胖男子,被人前呼后拥地走了进来。
除了所带的侍从之外,他身后还跟着不少年轻女子,一个个打扮的非常艳丽,手中团扇半遮着面容,但也都能看出来姣好的姿容。
池簌一开始没有在意,忽然悄悄碰了碰应翩翩,示意他听邻桌之人的议论。
只听其中一人酸溜溜地说道:“这个王老板,真是受不了他,从头到脚都是一股的铜臭气。你看他来到这城中之后才几天,就折腾了这么多花样出来,今天又带着这些姑娘们招摇过市,有伤风化!”
另一人说道:“兄台你有所不知,王老板这样做似乎是有内情的。我依稀听人说,他的兄长前日里不小心冲撞了王爷的座驾,让王爷的爱马受了伤,眼下被关了起来,王老板大概是想要替他的哥哥求情,因此准备了这些美人,专门为了讨好王爷。”
这城中只有一位王爷,自然就是将乐王。
原先在京城的时候,人们便都知道,将乐王是出了名的难讨好,平日里看不出他有任何的爱好。
要论金银珠宝,他不缺,要论娇妻爱子,大概是由于身份所限,想要让帝王打消疑心,将乐王也并未娶妻纳妾,膝下空空,也无法巴结。
听说人家最近倒是还多了一名爱逾性命的外甥,可是别说他那外甥目前不在此地,就算是在,那位大少爷也是个金尊玉贵的主,比他这个舅舅脾气还要大,性子还要难接近,根本就不可能从对方身上下手。
所以,谁也摸不透什么事情能让将乐王开心。
但想来想去,将乐王虽然已经年近四十,但相貌清俊,气质超然,依旧是个十分出众的美男子,合该风流倜傥,有美相伴,或许……英雄难过美人关?
……
这些人议论纷纷,应翩翩和池簌听了一会,已经了解到这名王富商弄了这许多姑娘过来,正是想敬献给将乐王,以此来为他的家人求情。
他虽然只是个没有官职的商人,但王家世代巨富,也在边境一代常年做着生意,颇有些身份脸面,想必他既然这样干了,就是有办法将这些美人们送到黎清峄跟前去的。
这倒是一个现成摆在眼前的好机会。
应翩翩心念一动,低声道:“你说我能不能卖身给这姓王的,让他把我送给我舅舅?”
池簌:“……你,卖身,给他?”
应翩翩摊手道:“你想卖也行啊,但是人家现在没要打手,当初我说我来办扮姑娘,你也没跟我抢。这样,我先试试,你配合我,不行再换你。”
池簌这时也领会应翩翩的意思了,虽然有些不情愿便宜那个胖子,但眼下不是吃醋的时候,正妻应该贤惠大方,不贤惠大方的地方不能让人看出来。
池簌还是压着心里的酸意,配合着一起想主意:“要是直接去的话,只怕会让他生疑,还得迂回一点。”
应翩翩眨了眨眼睛,坏笑道:“你还记得程晓蝶和程晓晨那兄妹俩吗?”
池簌回忆片刻,悟了,两人对视一眼,决定出动。
这时,被人人羡慕的王富商也是满面愁容。
他并非来这里用餐,而是在此处的酒楼里订了十八坛风味全然不同的百花美酒,准备和美人一起进献到将乐王府,为了表示重视,才亲自出面。
在等着店小二去酒窖里取酒的时候,有跟着同路而来的友人趁机奉承他。
“王老板,您这样大的手笔,又是这样巧妙的心思,有美酒,有美人,可见是诚意十足了,相信王爷那般宽宏大量之人,一定不会再和您的兄长计较了。”
王老板道:“唉,王爷从京城过来,何等样的美人没有见过。这些女子虽然美,但终究只不过是一副皮囊罢了,我心中其实并无把握啊。”
那与他说话的人表现上虽然赞同,但心中确暗暗咋舌,心想果然是富贵人家见过世面,如此天仙般的女子们,随便得到哪一个,都是莫大的福气了,他竟然还觉得不足。
莫非是自己太没见过世面了吗?
他这样想着,忽然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转头一看,是名面色蜡黄,唇上蓄须的年轻男子慢腾腾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掩口咳嗽。
他咳了老半天都停不下来,简直好像要把肺吐出来一样,让别人听着都觉得难受。
那男子刚刚走到王富商身边,竟然身子一晃,昏死在地。
王富商有要事要办,最忌讳晦气,见此场景,立刻皱起眉来,就要吩咐下人将这名病鬼抬走。
正在这时,忽听有人叫了声“夫君”,而后,一名红衣女子提着裙子跑了过来,扑倒在那名男子身上。
王富商没好气地说:“你这相公怎么回事?那么大的地方,偏偏倒在这里,也不嫌晦气!还不快把他……”
那名女子猛然抬起脸来,面纱随着她的动作滑落,露出全部的面容。
王富商的话戛然而止,一时张口结舌,手中的茶杯落在双/腿/间的衣摆上,将他的大腿泼湿一片,他却毫无反应。
这女子因为焦急而微蹙着眉,但这神情丝毫无损于她的美貌,反倒更有一种楚楚可怜的动人。
她那双乌黑的明眸中,仿佛有无数星光铺展其间,轻抿而饱满的红唇,令人想起在阳光下绽放的蔷薇,微有几分凌乱的发丝垂在额前,散发出一种脆弱娇美的气质。
在她目光顾盼的瞬间,这种极致的美就像某个华丽瑰艳的戏法,将周围的一切平庸全部点亮,但这璀璨生辉的一切,又只能是作为她的陪衬而存在。
娇柔、艳丽、清纯、诱惑……用任何形容词都无法描述尽她的妩媚绝艳。
虽说真正的美人不在皮肉,但有着这样一幅面孔,想不看她,想不注意她,想不爱她——
都很难做到。
方才还在感叹“美色不过皮囊”的王富商目瞪口呆,怔愣许久,直到对方慌忙赔罪,他才仿佛从一个无比华丽的梦境当中醒来,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王富商有些窘迫的一抬头,却发现身边之人的表情都和自己差不多,个个目光仿佛黏在这名女子身上一般,痴痴怔怔,浑然忘却了身在何处。
这女子自然便是应翩翩扮的。
他看到成功吸引了王富商的注意,便回想着杜晓蝶当时的神色,眼中含泪,楚楚动人,抱歉地说道:“这位老爷,我夫君的身子不好,并非有意冒犯于您,妾身这就将他带走。”
应翩翩说着,便要把池簌给扶起来。
王富商的三魂六魄好不容易重新回到了身体里,见状连忙道:“夫人不必挂心,都是人之常情,我理会得。”
他看着对方纤细的腰肢,声音更加轻柔:“你这样怎能扶的动人,我让下人来帮忙罢。”
王富商吩咐自己的婢女将应翩翩搀扶到一边,又让两名小厮把池簌扶到了一把椅子上。
等到应翩翩站了起来,众人才发现,这位美人的身量极高,甚至在男子中都算是高挑个头了,骨架也要比寻常女子大上一些。
可这里本来就是西域,人皆粗大,而且她体态风流,挺拔清瘦,再加上长那样一张脸,完全可以让人忽略一切的瑕疵。
人们看看他,再看看一脸病容,其貌不扬的池簌,都觉得十分惋惜,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绝世美女,竟然找了这么一个不中用的夫君,岂不是要守活寡了。
片刻之后,池簌“悠悠醒转”。
他咳嗽了两声,说道:“我这是……又晕过去了?”
应翩翩看池簌演的似模似样,有些想笑,硬是忍住,以袖掩面,悲悲切切地说:“是啊,你的药已经断了三日了,又丢了挣钱的营生,病情怎能不重!”
池簌道:“这样也好。本就是我拖累你了,我要死了,你正好解脱。”
应翩翩嗔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就是把自己卖到窑子里面去,也得换钱把你给医好。”
池簌:“……”
他只恨他这时耳朵太好使,应翩翩说完话之后,池簌分明听见周围传来有人咽口水的声音。
池簌攥紧了手,好似羞愧到无地自容,其实在掩饰心中蠢蠢欲动的杀意。
但周围那些人纷纷的议论声却还是止不住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明珠蒙尘啊!这样一个大美人要是沦落风尘,那客人恐怕要把青楼的门槛都给踏破了,可惜啊!”
“兄台,我怎么觉得你说的一副十分兴奋的样子?”
“我尚未娶亲,愿花千两黄金,将她迎回家当正妻!”
“可惜,已经是个出嫁妇人,不再是处子之身了。”
“那又如何?这样美貌的人,还用计较那些吗?嫁过人的女子更懂风情,更何况,看她夫君那个样子,说不定根本就不能人道呢!”
池簌:“……”
他觉得他这辈子,可能都绕不过这件事去了。
最后一句话的声音有点大,应翩翩显然也听见了,只能硬忍着笑。
这样反倒更显得他眼如秋波,晶莹含情,把众人迷的找不着北,只恨不得立刻把这个大美人据为己有。
第146章 偎人说寸心
满屋子的人都痴痴盯着应翩翩瞧,有人终于忍不住说道:“夫人,你若是缺钱给你夫君治病,小可愿意效劳。只要……只要夫人瞧得上小可,愿意跟我回去。我家世清白,人品也好……”
有这个人开头,其他人都按捺不住,纷纷开口道:“我也行!不就是治个病吗?这个钱我出了!我愿意养你相公一辈子,只要你与他和离后嫁给我!你这般美貌,怎能去青楼中受苦?”
“夫人看看我,我家世代都是开医馆的,你跟我准没错,别看我岁数有点大,但比你那夫君可要强壮多了!”
“不不不,还是我,我家开了绸缎铺子——”
这时,王富商终于按捺不住,站起身来沉声说道:“都住口!”
他看着应翩翩,说道:“夫人,你丈夫这样的病症我也曾经见过类似的,情况非常严重,恐怕寻常药材无用,非得每日用人参养着才行。这笔银两,我愿意为你们出,也绝对不会欺骗于你,因为我乃王家的人。”
周围的人都暗暗撇嘴,王富商又懂得什么看病不看病的,他说这话,分明是故意夸大其词,想把美人据为己有。
可是他这样说了,别人也不好叫板。
应翩翩似乎能感觉到池簌越来越高的怒火不断蒸腾,一阵戏弄之心上来,含羞带怯地看了王富商一眼,低声说道:“可是王老板您……太胖了,妾身喜欢像我夫君这般清俊儒雅的。”
池簌一顿,看到应翩翩用袖子挡着脸,低头朝自己一笑。
听到应翩翩这样说,人群中便有人不禁发出了笑声,觉得这女子不光生的美貌,说起话来竟也颇有意思。
王富商刚要作色,但是看见应翩翩那张脸,却又什么脾气都发不出来了。
他轻轻哼了一声,说道:“怎么,觉得王某配不上你?那正好,我要带你去见的,正是一名品貌出众,尊贵无比的大人物。也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你愿意去,王某便承诺为你的丈夫医治病症,毕竟这对我来说轻而易举……夫人觉得这样如何?”
应翩翩似乎有些犹豫,看了池簌一眼,又看了看王富商带来的那些女孩子,终于咬了咬牙,道:“好吧,那你得先派人给我夫君买几支人参过来,不然我只怕他撑不住了。”
王富商露出笑容,虽然他要应翩翩另有用处,不能将人纳入自己府中,但还是忍不住想在美人面前炫耀一番:
“这有何难,这城中最好的药铺正是我家的产业,我这就令人给你去挑最粗壮、年头最久的老参来。”
应翩翩感激地说:“那就有劳王老板了,您可真是神通广大呢。”
王富商被他这么一看,顿时觉得浑身上下轻飘飘的,连骨头都酥了,立刻把要求大声吩咐了下去。
他没有骗人,人参很快就被送来了,果然又粗又大,同时来的还有一碗熬得正好的参汤。
应翩翩递到池簌唇边,道:“夫君,这可是妾卖身给你挣的救命药材,你快好好地喝了。”
应翩翩觉得十分不错,池簌受了伤,这碗参汤正好可以给他补一补,可池簌将参汤接过来,却是心情复杂。
这不当真成了让媳妇卖身给自己换药了,枉他英雄半生,枉他跟应厂公承诺要把应翩翩照顾好,他居然要喝这样的来的参汤,他没用啊!
应翩翩奇怪地说:“喝啊。”
池簌:“……”
众目睽睽之下,他含泪将参汤一饮而尽。
随着老人参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位医师,专门被王富商请过来给池簌瞧病。
池簌受伤之下本来就血气亏损,此时再稍微以内力改变心脉,便足以令人看不出破绽。
那医师确认之后,冲着王富商点了点头,王富商对应翩翩的话更加相信几分,就把他和池簌一起带走了。
他承诺,先让医师给池簌瞧病,应翩翩如果进了王府,他会再对池簌进行妥善安置。
应翩翩、池簌和那名医师坐着一辆马车,王富商坐了另外一辆。
在马车上,他身边的人才忐忑地对王富商说道:“王老板,您说这女子来路不明,有如此惊人的美貌,却一直被埋没着。万一她有什么问题,如此轻易地献到王爷面前,会不会反而招惹祸端呢?”
王富商道:“我已经去派人查他们的底细了,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有结果。而且我能看出来,这女子虽然尚且不明身份,但与她这个丈夫倒是情真意切,方才她丈夫喝参汤时,表情十分的屈辱和痛苦,这是装不出来的。”
他拍了拍自己圆圆的肚子,说道:“我只要把这名男子掌控好,不愁她不听我的话。”
应翩翩那张漂亮的脸不在王富商跟前晃了之后,他的思路也清晰了很多,说到这里不禁叹了口气:“更何况,这一次也是没有其他办法了。”
他原本就一直在忐忑,觉得凭自己奉上去的这些还不足以打动黎清峄,正好遇到一名如此美貌的女子,只怕世上只有生了一颗木石之心的人才不会动心。
男人一旦看上了一位美人,那就没有道理可讲,就算她的来历出身有点问题,也不会追究了。
如果这名女子足够聪明,也会努力借着这个机会把握住富贵,那个时候不管她有什么目的,都已经不再重要。
王富商握紧了拳头:“总之,这次孤注一掷。父母早逝之后,是兄长撑起了生意,又把我照料成人,我若是救不了他,大不了陪他一起受罚,也算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他那朋友本来心有顾虑,可见王富商想的这样明白,也确实无法再多劝,只能说道:“我有生以来,确实从未见过如此天姿国色的女子,想必王爷定会心软的。”
马车一路前行。
应翩翩此前从未来过灵州,对此地颇不熟悉,也不知道将乐王府建在了何处,他一开始以为王富商是想直接去王府,但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却发现他们一路到了一处园林中。
应翩翩听见外面的人议论,才知道原来是灵州知州今日在此设宴,请了将乐王出席。
王富商想办法得到了这场宴会的请柬,倒是让应翩翩恰好碰上,搭了这趟便车。
王富商带着这样多的美人来到宴会上,正是希望她们中能够有人引起将乐王的注意,受到青睐。
如此一来,他便可顺理成章地将美人献上,借机为自己的兄长求情。
这就怪不得王富商会如此在意这些美人的相貌和气质能不能让人一眼就惊艳到了,因为如果不能立刻打动黎清峄,他以后再想寻见到对方的机会可就不容易了。
应翩翩和池簌都被带进了这座园林,王富商又令人买来衣裙让应翩翩更换。
应翩翩满脸不好意思的神色,说道:“妾出身低微,从未被人这样伺候过,觉得不大自在。您能不能让妾的夫君陪妾更换衣服呢?”
他软语相求,让人骨头都酥了一半,王富商也不舍得拒绝,于是便同意了。
应翩翩换好了衣服,又让池簌简单帮他给妆容打了个底,这才让王富商手下的婢女替他补了些妆。
这次的妆容化的更加精致,令他整个人愈发显得粉面桃腮,艳丽无比,弄得应翩翩站在镜子面前都有些恍惚,几乎要认不出来他自己原本什么模样了。
他和其他姑娘们一开始没有资格上场,只是躲在后面待命。
只见席上大半的人都已经到齐了,过了不多时,听到唱喏之声响起,紧接着所有的人都连忙起身迎了出去,很快就簇拥着黎清峄走进厅堂。
如今的黎清峄与先前相比,身上少了几分孤寂与冷沉,但身上那副浑然天成的尊贵气度足以让人不敢怠慢。
众人陪着笑,将他迎到席上,这才敢纷纷落座。
黎清峄一向是个不管外界洪水滔天的性子,就算是有人死在他的脚边,他也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迈过去,来到灵州之后更加如此。他深居简出,也没人敢轻易招惹。
就连今日这场宴会,也是之前灵州知州被他收拾了一番之后,不再敢对这位被贬而来的王爷耍威风,所以有意示好,又亲自上门相请,黎清峄这才会出席,算是表明一种态度。
只是坐下之后,黎清峄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随意应付了几杯众人敬过来的酒,便招手把自己的侍从唤了过来。
他叫的那人正是之前被应翩翩打晕的小侍卫,他走到黎清峄跟前,轻声说道:“王爷?”
黎清峄低声说:“雍州那边可有消息了?我原本已经嘱咐咱们在那边的人,如果阿玦到了雍州城里,一定要给我及时送来消息,可是他们迟迟没有回复,难道是雍州出了什么事不成?”
雍州与灵州相隔不远,但中间山脉相连,悬崖壁立,地势极险,有些地方甚至飞鸟难过,因此双方之间的消息并不通畅。
相比起来,灵州反倒不似西戎与雍州之间除了长雄关外就是一片坦荡草原,西戎骤然发兵,迅速便至,灵州却尚未得到准确消息。
侍卫摇了摇头,说道:“属下也已经调查过了,同样没有音讯,王爷您若是急,不若属下立刻出发,亲自去雍州看一看吧。”
黎清峄确实很担心。
如今,应翩翩就是支撑他在这个世上活下去的全部理由,他不想给外甥压力,可是也绝不容外甥的身上再有半点意外发生。
于是,黎清峄点了点头,说道:“你去看看也好。”
王富商本来还想能不能找个机会上前敬酒,顺便提一提自己兄长的事,试探黎清峄的口风,可见对方只顾着和随从说话,他又不敢打断,只急得满头冒汗。
黎清峄把自己身边的亲信派出去之后,前方的丝竹管弦之声已经响了起来。
将乐王府虽然代代受到压制和猜忌,但在另一方面,朝廷也已经做足了表面功夫,对他们在物质方面的赏赐与待遇十分优厚。
因此,黎清峄自小的生活奢华富裕,对于再纸醉金迷的富贵场景都司空见惯。
美人、歌舞、珠宝、佳肴……对于他来说,有便坦然享受,没有也没什么要紧的。
此时随着管弦之声,一队美人翩然出列。
若是在平时,黎清峄或许还有兴致赏一赏,但如今他却全无心思,满心想的都是应翩翩那边的情况,只是随意地往舞池里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王爷。”
这时,却有一位美人没有随众一起起舞奏乐,而是捧着一坛美酒,径直殷勤走到黎清峄面前,身体几乎偎依在了他的身上,低声说道:“让奴为您斟一杯酒吧。”
这女子的个头十分高挑,一露面就使得周围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吸气声,甚至有人举起了筷子后都忘记了夹菜,只是瞪大眼睛盯着应翩翩痴看。
黎清峄在外面从不会喝生人倒的酒,抬起手来,正要将美人挥退,对方却竟然胆大包天地抓住了他的手掌,娇羞笑道:
“王爷,请您不要拒绝奴家,否则奴家回去是要受到惩罚的。还请王爷就把这杯酒喝了吧!”
她说着话,眼波流转,另一只手又在黎清峄的胸口轻轻一推,满是娇嗔。
灵州知州先是被这位举世难见的美人惊艳的说不出话来,但紧接着又被他大胆的举动吓得说不出话来。
这人是什么人安排上来的,难道疯了不成?
谁不知道黎清峄的性子最是疏离多疑,向来不喜别人在他面前大胆放肆或是随意接近,这女子就算生得再美,也不能吃了熊心豹子胆,仗着美色就如此放浪啊。
万一黎清峄以为这是自己安排的,那可就坏了。
灵州知州猛然站起身来,又不好过去阻拦,只能咬牙切齿地压着嗓子说道:“这女子是谁弄上来的?等着受罚吧!”
果然如他所料,黎清峄的手被这么一握,眉头当时就皱了起来,面上掠过一丝冷意。
他甩脱那女子的手,反扣住那名女子的手臂,正要生生把人推开,抬眼时却愣住了。
应翩翩都不知道他自己画成这副鬼样子,黎清峄还能不能认出他,用非常低的声音说道:“舅,我。”
黎清峄:“……”
有那么一时半会,他简直怀疑自己是见了鬼。
黎清峄已经算是城府十分深沉的人,只是应翩翩突然出现,还是这么一副模样,对他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
应翩翩生怕他露出破绽,索性端起刚才自己斟满的酒,送到黎清峄的嘴边,硬是给他灌了一口,说道:“王爷,您倒是喝呀,光看着奴干什么?”
黎清峄虽然没有弄明白应翩翩打扮成这副样子,到底是要在做什么,但起码知道外甥说的话都是要听的。
于是他根本没有反抗,就着应翩翩的手,硬是让对方把这杯酒给他灌了下去,差点被一口气呛死。
看到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周围的人目瞪口呆,也不知道是因为美人太美,还是因为王爷太傻。
英雄难过美人关,原来就连高冷如同将乐王都不能免俗啊。
应翩翩那杯酒冰凉冰凉的,倒真是让黎清峄醒过神来,拉住应翩翩,往自己的身边一拽,起身说道:“你坐下。”
黎清峄本来坐在最高的主位上,他这么一按,是让应翩翩坐在了自己的软座上,他则坐到了旁边。
这本是极不合规矩的,黎清峄却不当回事,又直接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披在应翩翩身上问道:“冷吗?”
应翩翩摇了摇头,微笑着说道:“能够来到王爷面前,奴家无论怎样都是心甘情愿的。”
黎清峄立刻意识到应翩翩隐瞒身份是为了特意来找自己的,想必一定有要事。
他立刻敏锐地想起雍州的异常状况。
想到这里,黎清峄握住应翩翩的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带你来的?”
黎清峄的手下已经非常机灵的又拿来了一件外袍,给王爷穿上。
应翩翩身坐主位,十分坦然,含笑道:“奴家应小蝶,随那位王老板而来。”
黎清峄心想,你为什么要起一个这么俗的名字?算了,翩翩和蝶蝶也挺像的,大俗即大雅,念几遍也好听。
同时,他顺着应翩翩的视线,朝王富商看了一眼。
王富商带着应翩翩赴宴,虽然是觉得这样的绝色美人不会有人不喜欢,但是心里头也不太确定,毕竟一名王爷的眼界,不是他这种区区小民能够想象的。
别的不说,听说将乐王的外甥,也就是善化公主之子应玦,就是一名极为出众的绝色美男子,想必无论何等色相,他都见的多了。
王富商实在没想到效果居然如此之好,将乐王顷刻间也被这位美人迷得神魂颠倒,一下子变得百依百顺,宠爱备至。
这下真是喜从天降,听对方问到自己,王富商连忙上前,极尽谦卑的行礼,说道:“王爷,是小人将应娘带来的。小人是看她家境贫寒,却又是美玉良材,也想给她寻一个出路。王爷您能看得上她,那是她的福分,也是小人的福分。”
黎清峄道:“你这件事办的不错,那么本王就把她带走了。至于你为帮她所花费的钱财,本王会成倍归还于你,必不叫你吃亏。”
王富商连忙说道:“王爷,小民也没做什么,还是应娘自己的造化,小民万万不敢受您的赏赐。只是有件事……”
他觑着黎清峄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是前几日,小民的兄长不慎冲撞了王爷座驾,伤了王爷的爱马,因此获罪。还望王爷能够大人不计小人过,留兄长一条性命。王家上下必然感激不尽,日后王爷若有需要,也愿效犬马之劳。”
黎清峄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毕竟以他的身份,也不能每一件琐碎之事都亲自过问。
听了王富商的话,他倒是看了应翩翩一眼,不知道这个胖商人此时是在配合应翩翩演戏,还是当真什么都不知道,竟然胆大包天,把应翩翩当成舞姬给拐卖了。
应翩翩道:“王爷,奴家觉得王老板说的十分有道理,原本他的兄长也是无心之失,王爷向来仁慈爱民,就请宽恕于他吧。”
黎清峄点了点头,说:“冲撞座驾,本来就是小事,原本也不该因此对良民进行责罚。来人,把此事查明,若是一切属实,就放掉此人的兄长吧。让他长个教训,以后万勿莽撞。”
王富商本来已经做好了散出一部分家财,或者挨一顿板子的心理准备,没想到黎清峄这样简单的就赦免了他哥哥的罪过,不由喜出望外,连声道谢:“多谢王爷!多谢王爷!”
黎清峄道:“你谢应娘心善便是。”
王富商也是发自内心的感激,又对着应翩翩连连道谢。
他心中决定,这女子实在仁义,一定要好好养着她的丈夫……啊,不现在应该是前夫了。
他一定要把池簌供起来,好吃好喝好药地照料他,让他能够颐养天年,如果自己比池簌早死,就要让自己的子子孙孙依旧孝敬此人,报答人家的救命之恩。
应翩翩也笑着,语气中颇有深意:“奴家也该谢谢王老板,若不是王老板,奴家又怎能遇上王爷呢?”
黎清峄知道应翩翩肯定有事要说,再也无心宴饮,一把搂住应翩翩站起身来,说道:“既然如此,这宴会各位就请自便吧,本王要先一步回府了。”
任是谁得了一位这样的美人,只怕都要急不可耐,众人虽然觉得难得有个与黎清峄同席的机会,还没说上话王爷就走了,有些遗憾,但也不敢在这时候阻拦他。
于是他们纷纷恭喜王爷觅得佳人,起身相送。
两人一上了马车,应翩翩便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衣襟,松了口气,说道:“勒死我了。”
其实脸上也有些闷,只是他披着黎清峄的衣服,自己里面的裙子乱一些倒也无所谓,妆容目前还不能卸,否则一会下了马车进王府时,说不定会被看出破绽。
黎清峄看着他,眼中流露出了一抹温柔之色,问道:“你怎么突然隐藏身份来到这里了,是不是雍州出什么事了?”
应翩翩道:“看来舅舅已经有所察觉了。”
黎清峄轻描淡写:“我一直收不到雍州那边传来的消息。”
应翩翩顿了顿,黎清峄立刻说道:“这里说话无妨,不会有人听到的。”
应翩翩便将雍州所面临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第147章 胸中万古刀
西戎的出兵太过突然,陡然听说到这一军情,即便是沉稳如同黎清峄也不由面上变色。
他道:“西戎王竟然会如此疯狂,连灵州都没有收到消息,朝廷那边只怕是更加未曾察觉吧。”
应翩翩道:“应该是,我已经派人回京急报,但只怕也需得再过两日方能到达。而且就算京城收到消息,如今也没有兵力可以支援这边了,所以我们只能想办法自己出城求救。”
黎清峄心中开始飞快盘算此事的解决之道,听到这句话忽然抬头,问道:“那么多的大军围城,你是怎么出来的?”
应翩翩淡淡地说:“有池簌保护我,他武功高,我们骑了两骑快马,从那些大军中冲出来,然后把他们甩到身后,在山里躲了半天,便混进灵州城里了。”
饶是此时黎清峄满腹心事,听到应翩翩的话也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他斜斜瞥了自己的外甥一眼,说道:“听我们阿玦这么说,穿过三十万大军的阻拦,简直就好像出入无人之境一样,佩服佩服。”
应翩翩咳了一声,说道:“细节就不要追究了,反正我不是已经成功过来了吗?”
黎清峄凝视着他,认真地问:“没有受伤?”
“真的没有,不信你叫个大夫来检查。”
应翩翩说:“有池簌在,我其实没费什么力气,只是他胸口被砍了一刀,伤的不轻。”
黎清峄端详着他,应翩翩的脸色被妆容盖住了,一时也看不清楚,但他说话中气不虚,举止也没有异常,应该确实是没什么大碍。
他心头稍松,听见对方这么说,便问:“那池教主呢?”
应翩翩道:“这个啊……我是通过卖身救夫才打动王富商,让他把我送到你面前的,池教主就是我卖身救那个夫,恐怕还在应付他们。”
黎清峄不由笑了笑,说道:“你这孩子。”
只是他的笑容转瞬即逝,紧接着就想到了雍州城目前面临的难关。
要是按照黎清峄过去的性子,其实就算是天塌下来也不关他的事,但如今却不一样了。
他身为舅舅,没给过自己的外甥什么,应翩翩想要他做的事,他就一定要设法完成。
思量对策之间,马车已经到了王府外面,两人下了马车进府,黎清峄直接把应翩翩带入了自己从不许外人踏足的卧房。
紧接着,他令人端了热水、吃食与饮品,就吩咐下人们都出去了。
王爷和美人在一起,王府中自然无人敢打扰,应翩翩总算洗去了妆容,恢复了正常的男子装束,感觉整个人都自在不少。
他坐下来,特意摆了个大马金刀的姿势,寻找自己刚才暂时抛下的男子气概。
黎清峄缓缓说道:“现在的雍州城,可以说是凶险无比。我有把握让灵州知州调动这里的兵力。只不过有一件事你需要知道,就算是我鼎力支持,这次雍州也很难能够脱险。阿玦,无望之事,可要一试?”
应翩翩道:“不试,永远不成。”
他眼下还不算太急,就是因为之前对西戎军用了那一次大规模的“迷路导航”。
应翩翩用尽好感度兑换了这样辅助工具,自然要物尽其用,一箭双雕才好。
他不光让那些在山中追击他们的西戎军失去正确方向,绕来绕去找不到他和池簌的去向,而且给他们设定的行军路线,正好是向西截断西戎围攻雍州城的后续部队。
这样一来,在这两日迷路导航彻底失效之前,应该还能拖延一些时间,争取灵州的援军。
应翩翩又说:“而且雍州灵州守望相助,如果西戎大军吞没了雍州,下一步,只怕就是灵州也要危殆了。”
黎清峄笑了笑,说道:“好。”
这样难的要求,他只用了一个字便答应下来。
应翩翩一顿。
过了片刻,他说:“舅舅,你就不用去亲身冒险了,将兵借给我,我领军救援。你在灵州城坐阵,也好防止意外发生。”
黎清峄看了他片刻,原本冷硬的面容上有着一丝柔软之意。
他道:“阿玦,之前咱们相认的时候我便说过,舅舅会保护你的。”
应翩翩说道:“可是这样的形势,不管你去与不去都——”
黎清峄截断了他的话:“无论面对任何困境。”
两人都是一默,同时想起了曾经的温情、血腥与诸多再也抹不去的遗憾。
片刻之后,应翩翩扬起笑容,说道:“好,我也会好好保护舅舅的。”
黎清峄笑着拍了拍应翩翩的肩膀,站起身来说道:“事不宜迟,此事我立即去办。”
“这王府中埋着好几方的钉子,我为了让他们放心,故意没有清理,倒是城西还有一处暗中置办的房产,里面绝对干净,你从暗道离开,会有接应的人带你过去歇息,那里的人也可以随意调遣,你去后再派人把池教主接去。”
以将乐王府的身份,多年来都是被人暗中监视的对象,更何况黎清峄还刚刚有过“造反未遂,贬谪边地”的壮举,与其让人天天怀疑他是不是又要图谋不轨,还不如大大方方地任由眼线留在身边。
应翩翩心里早有预料,倒不惊讶,跟着站起来,问道:“那舅舅的打算是?”
黎清峄道:“我去拜访灵州知州,此人我有些了解,陈述利弊,加以威吓,他应该不会拒绝。”
两人商议妥当后便决定按照计划行事,黎清峄打开卧室中的暗道让应翩翩出去,而后又叫了一名女暗卫过来躺在床上装睡,他这才从大门离开。
将乐王府的人从未见过王爷如此迷恋一名女子,竟然在宴会上就提前离席,一回府就直接把人带进了房,许久不出,心里都不禁暗暗猜测,这名女子会不会成为日后的主子。
总算等到黎清峄出来,立刻有人上前殷勤问道:“王爷,可要备水进去伺候?”
黎清峄淡淡道:“她一时起不来,莫要过去打扰,只在外面好生伺候着,别让其他人进去冒犯便是,本王去灵州知府那里商量亲事。”
说完之后,他也不多解释,转身就走了,几名下人留在原地震撼不已。
一时起不来,王爷好生厉害!不是……商量亲事?王爷竟真的认真起来了!
听闻这名女子嫁过人,又出身微贱,黎清峄去找灵州知州,那必然是想给对方一个身份,再风风光光地把她娶进门。
下人们心里对这女子的地位有了估量,愈加伺候的小心翼翼,不敢进去冒犯。
黎清峄找了一个绝妙的借口,放心地走了。
应翩翩到了黎清峄的别院中之后,派人去王富商那里接池簌,只说是王爷答应了应小蝶,要接她的前夫在王府中治伤,彻底治好之后,应小蝶才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王富商一家人正沉浸在团聚的喜悦中,本来打算好好遵守诺言,把应小蝶的前夫一直养到老死,没想到王爷的胸襟如此宽广,对美色的抵挡能力又如此之差,竟然连这种条件都答应下来。
王富商他们不能报恩,还有点遗憾,只能赠给了池簌不少金银,还拉着他好好告诫了一番“做人要诚实守信”,“成为了前夫就要学会认命”,“不要余情未了纠缠不清,能看见心上人锦衣玉食受尽宠爱,就该知足才是”。
可惜说了半天,王府的人都已经不耐烦了,池簌却还是一副听不进去的样子,让他们十分无可奈何,也只好把人放走了。
池簌被带去了将乐王府的别院,应翩翩正在准备要带的东西,收到消息之后去找池簌,发现他也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寻常装扮,如此一看,格外清爽俊俏。
两人以本来面目相对,只是如今,爱妻已经惨变前夫。
若是放在平日,应翩翩大概还会调戏池簌几句,但现在诸事繁杂,他也没有这个心思了,先捡了要紧的来说。
应翩翩将黎清峄的话转述给了池簌,说道:“事不宜迟,如果舅舅那边借兵顺利,咱们需得趁着天黑出发。我已经吩咐厨房备了饭,你先去吃一些,再换一换药,只怕后面上了路,就顾不上好好休息了。”
池簌道:“你呢?”
应翩翩道:“刚吃完。”
池簌点了点头说道:“之前一路上,我一直试图联络七合教在西北一带的教众,方才那边也已经给出回应,会尽快集结人手,协助我们。你放心吧,这一战,咱们尽力而为,不问结果。”
应翩翩轻握了一下池簌的手,说道:“吃饭吧,我去取点伤药过来。”
池簌紧紧抱了他一下,转身去做好奔赴一场恶战的准备。
等到池簌匆匆吃了几口饭,应翩翩又帮他的伤口换了药,黎清峄也已经很快来到了这里。
应翩翩道:“如何?”
黎清峄将手中的兵符扔给他,道:“五万。”
五万精兵,对于灵州来说,已经是个极为慷慨的数字了,不知道黎清峄用了什么法子,但可以看得出,他虽然没到灵州多久,但对于局势的掌控已经不容小觑,竟然能够这么短的时间内说服灵州知州借兵。
池簌起身冲他点了点头:“王爷。”
黎清峄也没客套:“池教主,辛苦了,你的伤势如何?”
池簌简短道:“完全无碍。”
黎清峄道:“好,那咱们现在就去军营中调兵,我已经同灵州知州说好,最近营中正在操练,先以练兵的名义带领兵将分批进山,再从山路突击雍州。”
为了不打草惊蛇,这是目前最好的方法,应翩翩又划拨出一万步兵,分为五小队扮成客商流民等人,作为先遣军立即出发,从旁边的安阳、渭城等地分散进入雍州城。
一切安排妥当,就是快速行动的时候了,为了节省时间,三人兵分三路,黎清峄安排王府当中的事宜,令下人准备东西,池簌去调派七合教教众,应翩翩则拿着兵符安排调兵。
兵将的使命就是服从一切战斗命令,应翩翩的身份在那里摆着,又带来了灵州知州的手书和兵符,很快便调出了五万军队,分拨委派任务。
虽然比起西戎大军号称的三十万尚有不足,但如果能给他们一个出其不意,也并非不可一战了。
这些兵将们此时还不知道具体情况,为了稳定军心,应翩翩原本不想告诉他们实情,可是下令要出发进山的时候,他回了下头,看见了一张张朝气蓬勃的面容。
他忽然想到,在原书中自己曾经经历过的那最后一战,染血的城池,流离失所的百姓,以及葬送生命的年轻士兵。
以应翩翩的行事作风,单打独斗时,向来是铁血铁腕,一往无前,从来不计代价与后果,可如今,他从那个充满了阴暗与痛苦,从不被爱和眷顾的世界中挣脱出来,反倒隐约体会到了部分不愿兴战者的心情。
当成为高高在上的决策者,其实无论什么样的决定,自己都不会有太大的损失,但需要赔进去的赌注,将是无数人的生命。
他们也有父母家人,也是一个国家里,需要庇护的一员。
应翩翩勒住了马缰,回过身来。
他走在前面,突然停下,几名带队的将领也连忙随之勒停部队,有些纳闷地看着应翩翩。
应翩翩道:“我们今日出兵,并非皇上旨意,而是我前来求援,欲带兵救援雍州城。”
他顿了顿,说道:“西戎王亲自率领三十万大军攻打雍州城。”
应翩翩的话被不断向着队伍的后方传去,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他们知道大家马上要以练兵的名义进山,然后出其不意地攻打西戎人,却不知道目的地是目前十分危险的雍州。
虽说上了战场有可能便是有去无回,但也没有想到,面临的竟会是这样一场恶战。
“雍州的将士们决定死守城门,再派人从中突围而出,向周边求援。这原本不该是你们的任务,却有可能断送各位的生命,我借来了兵符,但是并没有问过你们的意愿,所以现在将情况告知各位。”
应翩翩说道:“与其上了战场畏惧枉死,倒不如眼下就把利弊考虑清楚。如果有谁不想打着一仗,可以现在就回到军营去,我绝对不会责怪阻拦。”
应翩翩说完之后,周围是一片静默,却没有人离开。
一名年轻的士兵大声说道:“应将军,请下令继续行军吧!我们都是灵州的士兵,从小就饱受西戎人之苦,无论要去哪里打仗,都是我们的责任,如果逃跑,只会让自己和家族蒙羞!”
他大概不知道应翩翩的具体官职,见他领军,便叫他“将军”,这也是当年应钧身上的称呼。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他的命令,所有的人在此刻都与他有着同样的目标与渴望,因为他们血脉相连,休戚与共。
他们素不相识,却将生死相托,无比亲密。
应翩翩感到一股灼热的血液涌上心头,他握紧了手中的缰绳,静静地说道:“好。我会一直与各位并肩作战,第一个进攻,最后一个撤退,直到我们打退西戎为止,或者我的生命结束。”
【肝胆相照,与子同袍,宿主获得灵州大军好感度:5000点!系统商店已生为三级,重新激活!】
应翩翩拨马回头:“出发!”
不到两日,他在雍州城外的不远处与黎清峄汇合,池簌则带着七合教的人已先一步进城查看情况去了,此时也将相关消息传了出来。
有了之前迷路导航的阻碍,拖慢了西戎原本计划的攻城进度,直到今日天将明时方才开始进攻,但攻势极为猛烈。
西戎王率领的大军,号称三十万,实数也起码在二十万以上,将整个雍州城围的水泄不通,以冲车撞击城墙城门,又在四周搭建塔楼,由箭手站在里面,向着城□□箭,令百姓们不敢出门,将士们闻之色变。
他们一上来就是这般猛攻,将雍州的部分官员都吓破了胆,抵御了大半日之后,便有人又开始生出弃城逃命之心。
由于应翩翩之前下的严令,他留下的属下们对这些官员劝说未果,抓到意欲私开城门投降者,尽数杀之,强硬地将这场动乱平息了下来,重新号召众人坚持守城。
只是敌众我寡,雍州城内的将士和百姓们为了守城已经筋疲力竭,西戎大军却仗着人多,可以分批休息,以车轮战的方式围攻雍州。
此时即使已经入夜,攻击也没有停下,敌方一部分人在营帐里休整吃饭,另一部分人则不停地轮换上塔楼云车,对着城内放箭。
这些箭有很多甚至是拿着穆国给的岁赐从穆国购买而来,雍州城内箭矢如同雨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可以保证毫不停歇,就连百姓们出门到院子里的井边汲水,都要将门板顶在头上,以免被箭射伤。
外面守城的兵士们就没有可以如此躲避的余地了,虽然他们身上穿着盔甲,但还是时不时有人被箭射中,从城头上翻落下来。
如此一来,雍州城中的战力及补给输送效率都大大下降。
援军们在来到雍州之前也听应翩翩讲述了相关情况,但还没有对这样的场景产生真正的清晰认知,此时看到这样的场景,不免都感到义愤填膺。
不少人都已经跃跃欲试,有人骑在马背上,手握长矛,高声说道:“大人,请您下令吧,您只要一声令下,咱们就冲过去打那些西戎人。”
应翩翩道:“不急,打仗之前还得有三件事要办。”
“什么事?”
应翩翩笑了笑:“等给我办事的人来了,就知道了。”
他说着抬目眺望,只见几骑快马从不远处奔驰而来,是应定斌提前布置好的那些手下。
应翩翩道:“这几日,各位可有摸透西戎的行军和撤退路线?”
那些人都是专门的暗探出身,对此最为拿手,应翩翩临走前已经给他们布置好了任务,此刻听到询问,便答道:“他们的扎营位置,行军路线以及内部军队设置都已经一清二楚了,请少爷放心。”
应翩翩说:“很好。”
他将一封以火漆封缄的书信递给了其中一人,说道:“你把这封信带在身上,然后便找机会去与西戎人交锋,装作不慎将信落下。”
那人接过信,问道:“少爷,就这样吗?”
应翩翩道:“对,你只要能保证找的对手是个有些地位的将领即可,那些西戎人将这封信捡去看了,就算是你完成任务,不必恋战,把敌人甩脱就回来。”
黎清峄在旁边问道:“你给他的是什么信?”
应翩翩笑道:“朝廷已经派了五十万大军前来驰援雍州。”
旁边都是亲信,他也没有避讳,众人一听,刚要面露喜色,黎清峄却已笑了起来。
他说道:“这封信或许西戎人会信,但若到了西戎王那里,一定会被他给识破的。”
听了黎清峄的话,其他人才反应过来,这是应翩翩要放出去的假消息。
黎清峄续道:“毕竟他们若非已经让日渥等人打探好了朝廷如今内部空虚,钱粮耗尽,也不可能如此肆无忌惮的进攻抢掠了。”
别人一听将乐王说的有道理,脸上的惊喜之色才凝固住了。
应翩翩不惊不急,点了点头,也说道:“确实如此。”
黎清峄却了解应翩翩,知道这种情况他不可能设想不到,于是又道:“你送这封书信出去,目的却又不在让西戎人相信,那么你想做什么?”
应翩翩道:“我想让他们知道我送出去的消息都是假的,是穆军为了震慑他们故意编造。”
将乐王笑着“哦”了一声,问道:“还有什么消息也是假的?”
应翩翩摆了摆手,说道:“还有第二个消息,但起码有一半是真的。”
他又取出一个信封,递给另外一人,说道:“这是一封借援兵的求救信,上面写着,我们想借十万大军从峡石道通过,突袭西戎军。你也一样同样以这种方式让西戎军把信捡到。”
应翩翩说完之后一笑:“然后,就可以挑选去峡石道四下埋伏的人了。”
应翩翩这两个消息亦真亦假,西戎军首先看到了朝廷派大军救援的消息,猜出这是穆军为了虚张声势逼他们撤军传出来的假消息,对于下一封信中的信息便也会产生连带怀疑,并且更加集中全力攻打雍州城。
如此一来,应翩翩等人就可以趁此机会在峡石道布置埋伏,以待将西戎军引入。
这一招虚虚实实,故布疑阵,正是他的局,可以说精彩之极,也是诡诈之极。
第148章 插羽破天骄
应翩翩笑冲着黎清峄说道:“舅舅既然猜到了我要做什么,我也可以省去了解释的功夫,不知外甥请您去峡石道设伏可否?”
黎清峄作为一名曾经想把这个朝廷彻底炸光的亲王,一向以毁了这个破烂世界为最高目标,如今听到外甥让他杀敌卫国的邀请,却是神色欣然,一口答应下来。
“绝无问题,那边的事就交给我好了。”
他又拍拍应翩翩的肩膀,说了句“注意安全”,剩下其他的话早已经在上战场之前讲完,此时也没有必要再多做啰嗦,黎清峄调转马头,率军而去。
应翩翩目送了他片刻,很快回过头来,说道:“此外,还有第三件事。”
他说:“再派一队人私下散布谣言,就说西戎王先前生了重病,后来之所以能够奇迹一般醒转过来,恢复健康,实际上是因被恶灵附了身,真正的西戎王早已经死了。”
他突然讲起了鬼故事,旁边的人都被说得一愣。
应翩翩眨了眨眼睛,煞有介事地说:“现在取代这位西戎王的恶灵,是奉了上天的旨意要葬送所有西戎将士的性命,所以才故意带他们出来打仗送死。”
西戎王之前身患重病,人人都以为他寿数将尽,谁想到他后来竟会奇迹般地恢复健康,又杀掉了自己意图起事二儿子,发兵攻打穆国。
这些事眼下已经逐渐传开,但谁也没往什么换魂、恶灵的角度设想,应翩翩随口造谣,倒说的像是真的一样。
池簌不在,却留了计先在这里保护应翩翩,他在旁边完完整整地听了应翩翩的一连串计谋,忍不住目瞪口呆,然后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应公子,您可真够狠的。”
居然能够想出这样的理由来往西戎王身上抹黑。
应翩翩道:“他杀人放火,攻城掠地,我不过让他背一背黑锅,这可是便宜他了。”
计先道:“可是您这样说,那些人又会相信吗?这样的话恐怕就算让他们心里产生一些疑虑,也不可能当真吧。”
西戎人的图腾是豹,崇拜豹神,忌讳秃鹫,同时也相信巫咒、恶灵的存在,应翩翩刚才那些话必然是有效果的,但无凭无据,对于这样大规模的战争来说,也不可能产生大到可以动摇战局的影响。
除非穆国军队占了上风,西戎将士们在兵败的时候想到这些流言,心中才或许会产生一些动摇。
可是此时此刻,他们打得轻松痛快,又怎会无端去怀疑自己的王?
应翩翩说道:“我知道仅凭这个他们多半不会信,但我自有办法,让他们不信也得信。”
计先看着他漂亮的笑容,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求生本能让他脱口而出:“您自然是最英明厉害的。”
要不然怎么我们教主都给你当妾!
计先的机灵让他得到了应翩翩的赏识,应翩翩微笑着说:“你很会说话,那你可愿意打头阵?”
对于计先来说,上阵厮杀可比在这里玩心眼要好说多了,他立刻说道:“绝无问题,求之不得。”
“好。”
应翩翩说完之后,笑容陡然一敛,“唰”地一声拔出长剑,寒光四溢。
他翻身跨上马背,冷冷说道:“该用的计策已经用尽,剩下的,就是真刀真枪的拼杀一场了。还请各位随我一战!”
随着他的号令,战鼓顿时擂响。
方才黎清峄已经带走了两万人,剩下的三万人随着鼓点,如同潮水一般,向西戎人的方向冲杀出去。
在战场上,就算是聪明一世,也终究是血肉之躯,与敌人迎面交锋,输与赢,只能奋力一搏。
雍州城那边苦战良久,发现友军来援,顿时精神大振,不多时,城门便大敞而开,里面的守军冲杀出来,夹击西戎。
这场出其不意的战斗持续了一个多时辰。
西戎施行车轮战,并未动用全部兵力,正在攻城的兵将只有两万余人,并且因为雍州一直以来的表现,对他们颇为轻视。
西戎兵将怎么也没有想到竟会有这样一队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人马突然杀出来,出乎意料之下被迎头痛击。
他们手忙脚乱之下,气势就泄了,顿时溃不成军。
一阵厮杀之后,现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应翩翩策马立于其中,轻轻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凛冽寒气。
他向远处眺望,只见万里苍穹下,天长草阔,嘹亮的号角随风回荡不休,是梦里和儿时熟悉的苍茫与寥廓。
不远处的士兵们有的坐地休息,有的埋灶做饭,无数道炊烟袅袅升起。
应翩翩微叹口气,轻声低语道:“将军百战身名裂,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前方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应翩翩抬起头,池簌向着他走过来,对他伸出一只手。
应翩翩扶着池簌的手,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池簌道:“歇一会吧,恐怕要不了多久,还有一场恶战。”
西戎军暂时被打退,但这完全是因为灵州的援兵来的出其不意,可西戎的大军还在身后,不多时就会卷土重来。
雍州城内的将士和百姓们总算可以歇一口气,开始加固城墙和城门,灵州来的援军却没有进城,依旧在外面暂时休整,随时待命。
应翩翩坐在一处避风的土墩后面,将一直绷紧的肩膀松了下来,双肘撑在膝盖上,揉了揉眼睛。
池簌弯腰亲了下应翩翩的头发:“我去给你拿些热水来喝。”
他起身,走到几名正在生火的七合教教众身边,给应翩翩拿水。
几个人面带忧色,正在议论着什么,见到池簌过来,纷纷起身行礼。
池簌看见他们面带血污,神情疲惫,心中也有些感慨,说道:“辛苦你们了。”
曾经对于他来说,进入七合教只不过是一个无可奈何的选择,成为教主,更是以前从未曾料到的,一切不过为了保命而已。
既然当上了,就承担这份责任,至于提到感情,着实不多,可是这些人却当真把他当成了教主,忠心追随。
在认识应翩翩之前,这些事情池簌根本从来不去在意,也不会多想,是和应翩翩在一起,看着这样一个人的爱与恨,挣扎与热烈,他才逐渐融入了人间。
听到池簌的话,七合教的教众都道:“教主说的哪里话,应公子是教主的心上人,也是太/祖的后人,我们理应效力的。”
只是说完这句话,几人相互对视,面上又流露出犹豫之色。
池簌见状,便道:“还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一名教众犹豫着,终于说道:“教主,其实属下们商议了一个办法。如今战势险恶,您和应公子乃是万金之躯,实在没有必要一定要在这里冒险。属下精通易容之术,斗胆请问教主,是否可以让我们易容成您和应公子的样子,在此稳定军心,请二位先行离开。”
他说完之后,见池簌不语,便有些急切地说道:“教主固然武功绝世,但那可是三十万大军,凭您一人也难以力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池簌方才确实有一瞬间的转念,想让应翩翩先走,但随即他便知道,他不可能这样做,虽然他很想让对方活下去。
池簌说道:“我们能走,你们和那些将士们却走不了。阿玦在灵州借兵的时候,曾经向他们保证,会第一个进攻,最后一个撤退。他说出来的话,是绝对不会食言的。”
“您可以点了他的穴道……”
池簌道:“我不想违背他的意愿。”
池簌知道,应翩翩曾经宁可付出生命的代价也不愿违心地活着,他做出了很多艰辛的努力,才总算能够挣脱命运的束缚,去做一些他自己所期望实现的事。
所以,即便会有心疼不舍,作为爱人,池簌对于应翩翩的一切选择,只会陪伴,不会阻拦。
池簌郑重地对着几人说道:“此战我们大家生死与共,我和应公子都是这个意思。”
那些人不禁热泪盈眶,呐呐地说了声“教主”,池簌冲着他们点了点头,拿着热水,转身而去。
应翩翩坐在那里休息,看到池簌端着热水走回来,脸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接过池簌手中的水,问道:“刚才他们是不是劝你离开了?”
池簌也不意外他能猜中,说道:“劝咱们离开,说是能易容成你我的样子,但我没答应。”
应翩翩垂眸,低头一口一口喝了热水。
喝完了水,他才说道:“其实七合教作为江湖门派,原本不必被卷入这样的战争中。我想过好几次让你先走,但知道你是不会走的,才没有说。”
池簌笑了笑,道:“幸亏你没说。”
应翩翩摇摇头:“我死而复生之后,改变了原书中的很多剧情,也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每一次成功,我都觉得自己又从中挣脱了一些,可唯独你的……”
池簌道:“唯独我的,改的最好。”
应翩翩抬眼看他,池簌微微一笑,摸摸他的脸,低声道:“谢谢改命。”
应翩翩抓住池簌的手,用力握了一下。
他正要说什么,忽然听见远处金鼓齐鸣,响声动天,不禁和池簌同时转头望去。
池簌脸上的温柔之色一敛,沉声道:“是西戎军重整兵马,又攻过来了。”
这一次西戎的兵马比方才至少增加了一倍,但依旧不是三十万的全部,可见虽然兵力充足,他们也打的十分谨慎收敛。
那就说明,西戎这回集结如此之多的大军迅速出征,应该也是已经用尽了全力。
他们一方面想通过武力得到巨大的好处,另一方面却又想要付出最小的代价,所以才会借着人多实行车轮战,主要用意在于消耗。
不正面迎击,消耗穆军的粮、武器、将士体力,还有……人心。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当面对的敌人仿佛源源不绝,永远也打不完的时候,人心中的锐气被消磨,心也会随之崩溃。
世间风雨中,最坚强,最脆弱的,其实都是人心。
应翩翩什么也顾不得说了,与池簌一起站起身来。
“应将军!”
来的人是之前在灵州时的那名小兵,他依旧叫应翩翩“将军”:“这回是西戎王亲自率大军来了!虽然他带的不是全部兵力,但尽是精锐先锋。”
应翩翩毫不意外,说道:“西戎王一生悍勇,穆国这次在武力上挫败了他,他一定甚为惊讶,也一定会亲自过来看一看。”
而他们在对穆国打攻心战,应翩翩又何尝不是在算计着他们的心!
西戎王会露面,就已经是上钩了。
应翩翩冷笑:“正巧我也想见见他!”
他解开系在一旁的缰绳,翻身上马,微扬起秀颀的下颌,高声喝道:“敌军来袭,大军听命集结,按先前排好的阵法后撤,以火攻之!”
随着应翩翩的下令,方才还在歇息修整的将士们纷纷跃起身来,有条不紊,按照早已经制定好的计划行动。
他们没有组成方阵,而是左右两翼张开,中部一字冲锋,排成了鹤翼之形。
面对强势逼来的西戎铁骑,将士们没有迎击也没有撤退,而是纷纷弯弓,将箭头上包了浸满油的棉布,点燃之后冲着敌军一排排地放出。
不过这些士兵们虽然服从了命令,其实也还是不太明白应翩翩为何要这样做。
因为眼下的情景不同于应翩翩之前突围的时候,他深入敌营,行动灵活,尚且可以出其不意地用霹雳弹烧粮草,可现在双方的军队都人数众多,火势不好控制,很难做到对西戎构成威胁。
应翩翩却不知道在等待什么,全神注视着战局,不时下令变幻阵型,以防守为主。
他目光未离战场,忽而扬声喝道:“戚承杰何在?”
这戚承杰正是之前劝池簌带着应翩翩离开的七合教教众,他冷不防听应翩翩叫他,还以为要遭到斥责,连忙出列上前,躬身听命。
却只听应翩翩问道:“你真的精通易容之术吗?能扮的有多像?”
戚承杰连忙说道:“您想让小人扮成什么样子,不拘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小人都可以办到!”
应翩翩露出了一丝浅笑,说道:“很好,你一会好好观察一下西戎王的样子,我要你扮成他,然后等我需要你露面的时候,你再露面。”
戚承杰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利落地应了,下去准备易容的东西。
应翩翩转过头,继续观察战局。
一片凄迷的衰草与血色中,他清亮的瞳孔中隐有烈焰如炽,心中默数:“坎位……离位……兑位……”
一团团熊熊的火焰在长草上四处燃烧起来,看似毫无章法,但应翩翩观察了一会,却突然眉心一凝,快速呼唤系统:
“把商店打开,我要兑换那个……‘天生异象’的自选套餐!”
系统听到应翩翩说的急,连忙以最快的速度打开商店,往里面一看,有些结巴:【这个、这个很贵!宿主的积蓄会清零的!】
应翩翩出身富贵,果然不负当年京城第一纨绔的名声,买起东西来眼睛都不眨,好感度在他手里来得快去的也快。
之前大规模的迷路导航也就罢了,如今这个“天生异象”的自选套餐作为能够操纵天象的大规模道具,简直昂贵的吓人,但可以产生的实际效果却不大。
虽然系统能拿很多提成,也不禁觉得这实在太过昧着良心了。
面对它的劝说,应翩翩却眼睛也不眨一下,说道:“贵就对了。小爷长这么大,从来没用过便宜货,换了。”
系统数据链一哆嗦,兑换成功。
应翩翩换的“天生异象”套餐里面包括风和云两种气象,这只是基础套餐,最高级的可以包括风雨雷云一整套的装置。
但气象多了,同样价格下可以用的范围就会相应缩小,所以他还是挑选了这种类型。
应翩翩在此战之前就已经想好了主意,将套餐打开之后,他不假思索,迅速设定了风向和云相,然后毫不犹豫地点击“确定应用”按钮。
当系统的界面上出现了异象应用倒计时,应翩翩轻轻吁了口气,看向眼前的战局,沉声开口道:“拿箭来!”
有人双手将弓箭奉上,应翩翩接过来,高坐马上,搭箭,举弓,引弦。
他甚至未穿盔甲,身上青色的长衣在风中一吹,飒然飘扬,发丝随之拂动,掠过秀美的面颊,似与漫天的黄沙与血色格格不入。
但当他仿佛合该弹琴作画的白皙手指抚上暗色的弓弦时,这种秀美之中,便有多了一股肃杀之气。
弓弦被拉到极致,紧接着发出一声锐响,搭在上面的黑色长箭转眼挟着风声消失。
“五、四、三、二、一……”
应翩翩跟着系统上的倒计时默数,每数一字便出一箭,手中不停,箭无虚发,一箭杀一人。
当他箭筒中的长箭彻底用尽时,“天生异象”这一大规模道具计时结束,正式启用!
西戎军一路冲杀,势如破竹,看到穆军不敢抵御,只是连连后退,一边阻挡他们的进攻,一边远程放出燃烧的箭矢,那些箭也射的七零八落,全无章法,不免心生轻视。
可是此时,西戎王却注意到了在军队前列引弓射箭的应翩翩。
在这残酷的战场上,他的年纪显然太轻,相貌也过分的漂亮了。
可不唯是他的箭法精准狠辣令人胆寒,更加重要的在于,对方面对如此大军,竟心神不动,手臂不摇,这份心境,世间亦所罕见。
西戎王稍稍勒住马,远远地注视了应翩翩片刻,询问左右:“那人是谁?”
他旁边的一名将领躬身回道:“王上,此人就是应玦。”
之前西戎人听说到“应玦”这个名字,还只知道他乃是应钧之子,但最近,此人的传奇经历也早已经在整个草原上传开了。
“是善化的儿子……”
西戎王脸上神情莫测:“可惜一人难敌万夫之勇,传令下去,继续冲锋!”
他微微一顿,又道:“那个应玦,我要活的。”
西戎将士虽然为应翩翩那几箭所慑,但也同样并未把完全无力反抗的穆军放在心上,听到君王下令,更是步步进逼。
西戎先锋军中一名冲刺的骑兵手持弯刀,挥手斩向穆军头颅,同时仰天大笑道:“没用的废物,不敢真刀真枪硬拼,就逞使这等诡计!豹神在上,这点小小的火苗,能奈我们何?”
“呼——”
他的话音刚落,手中弯刀甚至还没有砍下去,刚才还从两军之间横向吹过的微风忽然奇异地扭转了个方向,朝着西戎军迎面狂吹而起!
狂风之下,飞沙走石,几乎打的人睁不开眼来。
最要命的是,风助火势,方才来零散遍布在各个方位的几团火焰如同火龙一般,骤然间熊熊而起,浓烟腾起一人多高。
应翩翩事先布下的这几处燃火点,看起来似乎没有章法,但却根据五行八卦的方位而设。
在狂风的助力下,这些燃火点顿时奇迹般地连通成了一个火阵,将西戎军困在了中间。
西戎王在中军的位置,也同样被火焰围住了,但他脸上不见慌乱之色,反而推开侍卫们的保护,纵马越众而出,振臂高呼道:“水龙兵前方开路,剩下的大军随我冲过去!”
上回应翩翩烧了军营中几处粮草,西戎军知道了敌方有纵火的习惯,此次进攻也已事先做出了准备。
听到西戎王号令,顿时有几架巨大的水龙被抬了出来,当先向着火焰压去。
水柱喷出之后,对火势起到了一定的压制效果,但由于风实在太大,甚至将一部分水龙中喷出来的水反冲向了西戎军中,阻碍了他们的前行。
西戎王纵马冲向前锋,身先士卒,带领手下将士们向前冲杀,使得士气大振。
见到这一幕,虽然穆国与西戎乃是敌对关系,还是令不少将士们不由得在心中暗暗感叹。
若是穆国也有这样悍不畏死,意志坚定的君主,如今又怎会被西戎进犯至此呢?
在西戎王的带领下,西戎的将士们重新鼓起勇气,越过熊熊烈火,向穆军发动攻击。
可是即使有水龙开路,那大风却还是没有减弱下来的趋势,再加上应翩翩的火阵前后呼应,首尾相济,实在厉害,不少人跌入烈焰之中,惨叫与人肉被焚烧时发出来的“噼啪”之声不绝于耳。
就算是残忍凶猛的西戎人见状都不禁心生动摇,西戎王大声下令冲锋,还是有人怯步不前。
而正在此时,众人面前的光线忽然一暗,是天上汇聚起来的乌云遮住了阳光。
有人不禁抬头望去,却忽然失声大呼道:“你们快看!”
随着这一声惊呼,众人纷纷抬头看去,只见乌云翻腾,竟然在狂风之下汇聚不散,逐渐延伸成为了庞大的图案。
“这云……怎么看上去那般像豹子……”
豹子是西戎的图腾,看到乌云的形状,不禁令不少西戎兵在心中暗自犹疑起来。
原本他们的部族的象征出现在天上,应该是吉兆,可此时这豹子却是乌黑一片,却又怎么看怎么吉利不起来。
而随后,又是一片乌云在被狂风驱至,这一次竟是伸展双翼的恶鸟之状,身下利爪箕张,似能撕裂万物!
这片云瞬间便冲入了方才的豹云之中,顿时将方才还仿佛昂头咆哮的猎豹打成云絮,随风而散。
——这竟是恶鸟噬豹,邪兽夺主的异象!
第149章 系马下长川
西戎一向以豹为尊,认为秃鹫是恶灵的化身,如今狂风中竟然能够聚拢云朵本就是极不合常理之事,更何况还出现了这样不吉利的一幕。
如此浩大而鲜明的天象,令许多人的精神都是震撼的,他们猛然一下想起就在不久之前,那不知从何处流传而来的传言。
王上病重之后,奇迹一般地痊愈,其实是被恶灵占去了身子,故意想要毁掉西戎,而真正的王上其实已死……
面对着挣脱不了的熊熊火阵,莫名转向的猎猎狂风,以及周围同伴们被烧焦的尸体,西戎将士们心中不知不觉萌生犹疑之意,就像是埋下了小小的火种。
不光他们,就连西戎王看到这样的场面,都不禁震骇非常。
跟怀疑他是夺舍恶灵的将士们不同,在他心里,是把自己当成了那只豹子,而认为这是上天对他的一种警示。
此战连连受阻,难道当真是因天意不利?
西戎军心动摇,一时不知该当前进还是后退,应翩翩见此场景,猛然下令,发动攻击!
他自己则与池簌并辔而出,冲到了大军的最前方,引领穆国将士们安全穿过火阵。
应翩翩一剑挥下,眼也不眨地斩杀了一名西戎将领,鲜血溅在他的脸上,他唇角却露出一丝势在必得的笑意,抬首朝着西戎王的方向一望。
目光越过千军万马,也仿佛穿过了十五年前交错的时空。
放马过来吧,伊谷丹,这一战,我们都已经等待多时了!
应翩翩低声道:“咱们的计划是时候了。”
池簌沉声道:“好。”
两人原本都在关注战局,这两句匆匆的对话之间,忽然忍不住同时回头,在火与血中看向对方。
应翩翩脱口说:“你——小心。”
池簌深深望了他一眼,含笑一颔首:“你也一样,我去了。”
随即,他双腿一夹,纵马向前疾驰,几乎闯入西戎军中时,池簌猛然飞身而起,脚在马背上一踏,竟然朝着中间的王骑直扑而去!
这一下异变突起,众皆哗然。
千军万马之中,竟欲直取君王,这是何处而来的高手,竟会做出如此嚣张狂妄之举?!
士兵们齐齐呐喊,无数只长矛向着池簌刺去,池簌随手夺下一只,倒转矛锋,将一柄士兵穿透胸膛钉死在地,他则再次借力腾身而起。
踏马身,掠人墙,穿箭雨……池簌仗着一身当世罕有的绝高武功,竟然当真只凭一人,向西戎王越逼越近!
众人惊骇。
西戎大将萧里见此情形,急忙横枪跃马赶到,路上大声喝道:“保护王上——”
他说话间已经驰到了池簌面前,高喝一声“我来会你”,手中重逾百斤的宽背大刀已向池簌斫至。
只是这位西域名将的刀尚未来得及触碰到池簌的半片衣角,眼前便光芒一闪,绽开一道令人心惊的银白。
这道白光优美、强悍、耀眼,在他一生之中,从未曾见过这般的美丽。
而此后也不会再见。
萧里瞳孔骤缩,看见自己胸前喷溅出一蓬鲜血,将他双眼中的白光也染成了血红。
池簌将萧里一剑毙命,下一刻已然抬眼,目光锁定了西戎王的方向。
即使隔着厚厚的盔甲和千百护卫,西戎王此刻都似感受到了池簌身上那股强大与坚硬的杀气。
他心神剧震,想起方才天上的异象,脱口喝道:“快撤!”
应翩翩看着这一幕,在马背上慢慢挺直了脊背,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
回旋鼓荡的大风,翻卷诡谲的云层,烟雾迷绕的火阵,以及突围而至的绝世剑客……种种布置勾连在了一起,环环相扣,算尽人心,终于使得这位戎马半生,强悍冷酷的西戎王萌生了暂避锋芒之意。
但这不过是个铺垫而已。
应翩翩高声道:“敌军已惧,正是反攻良机!前队冲锋,两翼包抄,随我杀敌!”
他言下无虚,当初承诺了灵州兵将自己会身先士卒,便果真一直守在前锋位置,一马当先。
高喝之后,应翩翩自己便径直向着西戎军策马奔去。
天上的乌云还没有散尽,恐惧与犹疑充斥在每个西戎军的心中,于是他们退的仓皇狼狈,步履散乱,既不知是否该继续迎战,也无法继续无条件信任他们的君王。
与之相反,穆国将士这一次却振奋不已。
面前狼狈逃窜的西戎人让他们意识到一个事实:
即使再怎样凶残,他们的敌人也终究是血肉之躯,在面对危险的时候,会畏惧,会退缩。而这给对方带来威胁的对象,恰恰是他们。
身为军人的尊严在心中点燃,眼前的一切让穆国的将士们发现,原来胜利,对于他们来说,也可以这样触手可及。
只要继续向前,奋力厮杀!
来吧,你们这些无耻的侵略者,那就与我们尽情一战!
其实西戎人此时与穆军交锋,也并非是兵马全出,后方还有不少精锐可以作战,可是在这种局面之下,全军上下包括西戎王在内都心生怯意,战意一散,这仗就没法打下去了。
他们只能暂时撤退到安全的地方去,以待重整旗鼓。
但四下都是火焰与浓烟,穆军的喊杀声也时时从不同的方向传来,令人仓促之间难以规划出安全的撤退路线。
这时,西戎王心中一闪念,想起了之前捡到的穆军那两封信。
他早就看透这套把戏了。穆军兵马不够,故布疑阵,特意扔出来两封信让西戎军捡到,一封说是朝廷要派大军来救援,一封是说他们借到了重兵,在峡石道设伏。
西戎王知道朝廷根本派不出来这样的大军,一看便知此信有诈,因此并未放在心上,只下令将士们照打不误。
可他万万也没有料到,自己竟会被一个毛头小子打到这样狼狈的境地,几乎无路可撤的情况下,书信中的内容闪电般掠过心间,派上了大用场。
他们既然故布疑阵,写了峡石道有伏兵,那么一定是因为那地方兵力空虚,不好隐藏,才摆了这一招空城计!
西戎王喝道:“传令下去,大军朝着峡石道撤退!”
他刚刚喝出命令,就听见身边亲卫带着颤抖的声音说道:“王、王上,那个人又来了!”
西戎王回头一看,骇然发现他们如此奋力撤兵,池簌竟然根本没有被甩下,而是阴魂不散,竟然又在千军万马中朝自己趋近了一段距离。
他连忙策马狂奔,想要将池簌甩脱,却听亲卫提醒道:“王上,您的盔甲太过耀眼了,还是换下来吧!”
西戎军队中大部分都是黑甲战士,唯有西戎王一身金甲,光芒灿烂,在整个战场上最为耀眼,以往是将士们的精神支柱,如今却成了被池簌追杀的靶子。
一名征战半生的君王,竟然要逼不得已脱下自己的盔甲,这简直是一种莫大的耻辱,所以一开始西戎王并不想这样做,可此时形势所迫,也实在是顾不得这些了。
西戎王迅速下马,隐在众军当中,脱下盔甲,扔掉长刀,去除身上一切能够辨识身份的东西,甚至连头发都给散开了,这才重新找了一匹不起眼的黑马,混在人群之中匆匆跑路。
他稍稍松了口气,这下池簌就找不到他了。
但西戎王还没有想到的是,如此一来,西戎的将士们就同样无法看见他的身影了。
而应翩翩准备的替身,也就到了要出场的时候。
西戎的将士们得到命令,纷纷向着峡石道撤退,这道路两边都是高山树林,经验丰富的将领一进去之后,就心生犹疑,觉得此处是设置伏击的适宜地形。
只是之前西戎王既然已经下令,大军都是一股脑向着这边冲过来的,此时后方有穆国军队穷追不舍,再要调头也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继续向前。
正是进退维谷的时候,打头的几位西戎小将忽然眼前一亮,指着前方说道:“那不是王上吗?”
在他们手指的方向,西戎王正带领这一队亲卫向这边远远望过来,亲卫正扬手示意,似乎在让他们跟上。
这对于正在徘徊犹豫的人们来说,显然如同看见了某种信号,兴奋地叫嚷起来:“快!大军前进,王上在此!”
也有人十分惊诧,说道:“王上不是在后面吗?”
可回头看时,却果然没有看见西戎王的影子。
于是,大军不再犹豫,奋勇向前冲去。
西戎王刚刚伪装完毕,又在身上穿了小兵的衣服,觉得池簌怎么也不会发现他了,心里方松了口气,却没想到抬起头来,就看见了如此让他目瞪口呆的一幕。
他立刻意识到,此事有诈!
西戎王连忙高声说道:“全军停下,不要再向前了,刚才那个不是西戎王!”
可是在奔驰的兵马中,他的声音微乎其微。
西戎王在将士们心中的模样,一直是悍勇善战,身先士卒的,比起人群中这个狼狈不堪的王上,他们更加愿意相信刚刚那个威风凛凛的“王”。
脱下外在的皮囊,原来他竟什么都不算!
身后甚至有人不耐烦地推搡着西戎王:“你还走不走?胆小之辈,不要碍事!”
而此时,最后一部分的西戎军都已经全部进入了峡石道。
应翩翩等待着的那个时机也终于到了。
雍州城城门大开,内里守兵倾巢而出,与前来驰援的灵州兵将一起堵死了西戎军的退路。
西戎军察觉到后路被包抄,情知事情有变,但此时显然无法掉头再打,只能加快行军速度,想要尽快冲出峡石道。
但为时已晚。
打头的将领正全力策马而奔,便忽闻头顶一阵轰隆作响的巨石声,随即,无数石块乱箭从山道两侧如雨般砸落下来,正是黎清峄早已带人在此埋伏,打了西戎兵一个措手不及。
就在不久之前,西戎兵还将雍州城围的水泄不通,日夜不休地向着城中放箭,当时的士兵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会事易时移,眼下狼狈不堪、抱头逃窜的人竟然成了他们。
混乱中,应翩翩令一些事先扮成西戎兵士的人藏在人群中大叫道:“是伊谷丹带我们来送死的!他早就不是王上了,他已经被恶灵附体了!”
“之前捡到的信件上分明说了此地有埋伏,他却还是下令让我们从这里撤退,他分明才是最大的奸细!我们不要再听他的命令了,还是快些逃命去吧!”
西戎军从未在穆军手下遭到如此惨败,人在绝望之际,便更加容易相信鬼神之事,再加上这些人的鼓动,大军终于彻底放弃了抵抗,四散奔逃。
据说在这样混乱的局面下,甚至光是因踩踏而死的士兵都有数以万计,最后大难不死的人侥幸逃回营地,闻应玦之名而色变,竟然连夜拔营,就此从雍州之外撤军。
西戎王夹在乱军之中,勉强被几名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亲卫们保护着一同撤离,将将要冲杀出去的时候,他猛然回头。
虽然茫茫的黑暗中仿佛什么也没有,但他锐利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夜色,与一道年轻的视线交碰。
应玦。
这个名字在他的脑海中回旋,不再仅仅代表着他曾经女人的儿子。
排兵布局,摆布人心……精彩,真是精彩极了!
他一时间只想大笑,握着缰绳的手却不自觉地攥紧,咽下冲到喉咙处的一口鲜血,恨恨转身而去。
这一场恶战结束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
当敌人全部溃散而去,站在狭道中、山谷口、山坡上的士兵们甚至还根本没有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玉盘似的明月下,他们浑身鲜血,手里拿着兵器,脚下是同伴或者敌人的尸体,方才的喊杀声好像还回荡在耳畔。
可是一切的厮杀与呐喊,就是这样陡然间安静了下来,静的让人怀疑自己是否是真正在活着。
终于,不知道是谁,低声问道:“咱们……是不是赢了?”
这个小小的疑问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随即,这个认知才逐渐在每个人的心中点燃。
大家意识到,他们真的赢了!
他们保护了自己的国土和亲人,靠的不是卑躬屈膝的低头求和,也不是百姓辛苦挣来的血汗钱,女子背井离乡的眼泪,而是真真切切用手中的武器,打跑了进犯的敌人!
喜悦像是一颗小小的火种,点燃了满山谷的欢呼之声,人们大哭大笑着,抛下手中的兵刃,或者跳跃,或者拥抱。
应翩翩在高坡之上勒定了马,目光从满山满谷欢呼雀跃的人们身上掠过,终究远远眺望而去,看定了重重层云与山峦之后,那被月光映衬的格外清晰的长雄关。
冷月清风之下,他的眸中似有万里星河。
不远处的山坡之下,有人悄悄勒马,抬头向着高处遥望。
月光照亮了他满眼的痴缠眷念,也照亮了他的面庞,那是傅寒青的面容。
傅寒青在宣平侯府获罪败落之后为父请罪,奉命镇守西戎与穆国隔着北狄的另外一处交界邙阳山。
由于西戎对他也颇为忌惮,这一次又力求行军迅速,打穆国一个措手不及,所以特意绕开了傅寒青所守卫的地方,就是看准了雍州空虚无人,却没想到又碰上应翩翩这么一个硬茬子。
恐怕选择将应翩翩派到雍州来,也是黎慎礼登基以来做出的一个最为英明的决定。
邙阳山离此地也不算太远,是穆国面对西戎的另外一道防线,兵将不能妄动,所以不管是雍州的官员们,还是应翩翩与池簌等人,纵使危急之际,都从未想过要向那边求援。
傅寒青听说雍州被围之后,布置信任的心腹将邙阳山周边的几处关隘守好,又加派人手巡逻,自己则隐藏身份,带着一队千人精骑暗中前来支援。
除了他和他所带着士兵们,没有人知道他违命离开了那片奉命驻守的地方,也没有人知道他日夜兼程的赶路,竟然是来到了这里。
傅寒青所带的千人援兵虽然与灵州相较之下数量不多,但都是他亲自训练出来的,兵将之间配合得当,战力极强,并且了解西戎人的作战风格,混在穆军之中,帮忙斩杀了不少的敌人。
起初这些人也知道这场战役有多么凶险艰难,不过是奉了傅寒青的命令才会来此支援,但他们没想到自己竟会见证了一场如此精彩的逆转。
他们参与了奇迹的发生,赞叹之余打的痛快无比,眼下取得胜利,虽然不能光明正大地亮出身份庆贺,也不由觉得喜悦无比,夹在灵州与雍州的将士们之间欢呼。
傅寒青摘下头盔,看到了这一幕,也不禁露出了一个欣喜的笑容。
只是当他抬起头来,看见那道分别之后无数次魂牵梦萦的身影时,那笑容中便也透出了几分寂寞。
他想起梦境中的那本书里,自己与应翩翩在边关相伴相守,也曾无数次地并肩作战,相视而笑。
每一场梦境里,他都近乎贪婪地看着对方的脸,想要将那笑容深深烙刻在心头,可是却总是感到朦胧不清,面目模糊,醒来之后什么也抓不住,只能一日日在蚀骨的思念中,以旧事消磨光阴。
很多次,傅寒青都很想冲动地来到应翩翩的面前,再见一见他,摸摸他的脸,听听他说话。
可小腹上的伤疤隐隐作痛,似乎又在提醒傅寒青,他早已经没有了这样做的资格。
如今他有了一个光明正大的借口,也终于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这个人。
仿佛有什么神奇的法术,整个世界都被点亮,一切便顿时鲜活明晰起来。
应翩翩策马立在山巅之上,袍袖在风中洒脱飞扬而起,如同利剑出鞘,锋芒照彻暗沉长夜。
他转过身来,笑对着池簌说话,而后打马下山,动作优雅潇洒,一如曾经。
——让傅寒青无限熟悉而又陌生的曾经。
这一切曾在最寻常的日子里陪伴在他的身边,他记得应翩翩学骑马的时候,是他牵着缰绳陪伴,那一手箭术,还是他跟骑射师傅学会之后,再手把手教的。
少年笑闹之间,温馨与柔情几乎要让人的心都化开,恨不得一生都是这样的好时光。
那个时候,应翩翩也露出过真心实意的笑容,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发自内心的高兴就消失了,自己也一点一点地变了。
傅寒青在梦中所见的幸福与美好,不过是梦幻空花,虚无幻影,一场永不可能实现的妄念。
应翩翩已经离开,傅寒青还是维持着凝目而视的姿态望着那个方向,脸上的表情很温和,唇边似乎隐隐带笑。
有人轻声对他说:“将军,不然,您悄悄去见见应大人吧。”
傅寒青却摇了摇头,说道:“此战已经了结,我们也该回去了。”
他提缰调转马头,感到那一刻,仿佛有什么湿润的东西顺着眼角无声地渗了出来,又很快消失不见。
便如那曾在冥冥中注定的宿命与缘分,静静到来,无声而去。
*
应翩翩此番得胜,其意义不仅是守护住了雍州城,更狠的在于他对人心的算计精准无比,一连串的安排之下,彻底动摇了西戎王多年以来在军中建立的威信。
虽然以对方的手段,不至于被这件事就彻底击垮,但也足够让他焦头烂额的应对一段时日了。这也是当时西戎王尚有残余兵力,但会选择撤退的根本原因。
解了雍州之围后,应翩翩等人和灵州借来的官兵们在雍州休整了几日,从京城那边传来的圣旨也已经送到,送来旨意的人,是新任的雍州知州。
黎慎礼丝毫没有给安阳长公主面子,在圣旨里严厉斥责了宗俭在雍州耽于享乐,不思抗敌的行径,下令撤了他的官职,押送回京待罪。
同时,他也嘉奖了应翩翩、黎清峄以及灵州兵将,运送了不少的物资以做灵州和雍州的恢复之用,诏令应翩翩与池簌等人回京受赏。
应翩翩没说什么,接了旨就吩咐下人收拾东西,反倒是梁间一边整理他的行装,一边对此颇多微词。
他觉得皇上表面上说的好听,实际一点也不够体恤,少爷刚刚经过一场大战,皇上都不让他多休息几天,就这样千里迢迢地要把少爷召回去。
黎清峄似笑非笑地说道:“那你以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咱们这位陛下,自己身下那把龙椅还没坐热,所以驾驭不住有能力的将领,生怕别人的风头盖过自己,自然要早点把人放眼皮子底下看着才能放心了。”
黎清峄自己可是尝过了半辈子被猜忌的滋味,对此自然深有体会,梁间被他一说,才恍然大悟。
他不由担心道:“少爷,那咱们还回去吗?”
应翩翩道:“当然了,不回去难道还在这里吃一辈子沙子不成?再说了,若是离开太久,我可还怕有些人把我这一身的功劳给忘了呢。”
黎清峄朗声笑道:“有我在,不用怕。”
他拍一拍应翩翩的肩膀:“只要我一日守在这里,掌控住灵州的局势,皇上就万万不敢动你分毫。你想做什么就尽管做,舅舅会永远给你把这块后盾守好了。”
经过这些年的隐忍与等待,黎清峄早已习惯了步步为营。
当初他自请流放,心中便早已经把一切都计划好了,就连灵州这片地方都是经过千挑万选才决定下来,眼下会造成这样一副局面,恐怕黎慎礼也始料未及。
应翩翩同黎清峄拥抱了一下,饶有深意地说道:“那么,就希望与舅舅早日在京城相见。”
如果哪一日黎清峄回到了京城,自然就是因为应翩翩已经足以强大到不再需要他做这样的后盾,也完全可以不用受到任何威胁了。
黎清峄的眼睛微微一亮,用力拍了拍应翩翩的后背,竟感到鼻子里有些酸意:“好,我等着。”
他放开应翩翩,又对池簌说道:“有劳你多照顾他了。”
池簌郑重地抱拳,认真回答道:“请舅父放心。”
舅甥两人告别之后,没有再互相送行,黎清峄先一步带兵回了灵州,应翩翩则在第二天一早,也同池簌一起带着他们来时的随从启程回京。
应翩翩纵马奔驰,在滚滚的黄沙中,终于忍不住回头一望,身后的长雄关离他越来越远,那模糊的轮廓逐渐在烟尘里淡去。
这一次也算故地重游,可应翩翩没有回去看一眼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因为自从十五年前,长雄关就不再是穆国的土地。
无数徘徊的将士亡灵在那里眺望着故土,旷野回旋的疾风声中,他似乎能够听到其间山水草木对他的呼唤。
所以不用惜别,他一定还会再回来的,赴一场陈年之约。
第150章 慵戏恼相欺
应翩翩虽然遵从了黎慎礼的旨意回朝,但因为无甚急事,便并未加紧赶路。
他们的队伍一路东行,周围逐渐繁华,应翩翩不再骑马,而是换了舒适宽敞的马车,每日寻找最好的客栈休息,睡够了才会起来上路,就这样舒舒服服地到了京城。
不过即便如此,经历过一场刺激的生死相搏,再看见熟悉的城门时,他还是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这一仗打得漂亮,更是扬了穆国国威,也鼓舞了军队士气,其功劳自然不必多说。
皇上下令礼部出动仪仗,一路到了城门外相迎,更是在宫中设宴,令百官出席,为应翩翩庆功。
除了朝廷的准备之外,还有不少百姓也涌到城门外,担着美酒与鲜花,迎接保家卫国的英雄。
应翩翩远远看去,就在一片花团锦簇中,一眼先看见了应定斌的身影。
曾经他的无数次远行与归家,不管是繁华还是落寞,总是会有父亲迎接与相送。
“爹!”
所以如今无论有多少人欣赏他的荣光,应翩翩依旧像曾经在那段不受眷顾的岁月里,父子两人相依为命时一样,第一个大步走到了应定斌的身边。
他喊了应定斌一声,从马车中拿下了一只用各种干花编成的花环。
应翩翩笑着说:“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雍州一带气候特殊,盛产各种鲜花,硕大芬芳,颜色鲜艳,当地人有独特的风干和保存技巧,编织出来的花环极为精巧,非寻常街头所卖的可比。
应翩翩直接把它套在了应定斌的脖子上,端详了一下,觉得很是满意:“这是雍州城的百姓送给的,儿子给爹带回来了。瞧瞧,爹带着人都俊俏了,好像今年二十出头!”
应定斌不禁大笑。
他此时身上还穿着官府,再加上眉眼阴戾,面相冷沉,这副模样平日里令人见之战栗,如今带了这么一个花环,说不出的违和,可这是应翩翩给他戴上的,应定斌就是觉得好看。
他抚摸着颈上的花环,满是欣慰满足,连声说着“好、好”,又夸奖说:“瞧瞧这花真是大,这颜色真是好看,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漂亮的花环,今日算是沾了我们阿玦的光,也好好地美一回。”
应翩翩摆了摆手道:“哎,这可不算是爹沾了我的光,花环本来就是百姓们让我带给你的,说是若非爹把我养大,也难有今日之我。所以当然要好好谢谢我爹了!”
应翩翩只要想哄人,绝对可以把这世上任何一人哄得眉开眼笑,飘飘欲仙,更何况应定斌本来就是个听儿子说什么都高兴的人,上扬的唇角怎么也平不下来,在人前半点矜持都没剩下。
池簌笑站在一边,听他们两个说了一会话,这才也走了上去,将一柄短剑双手递给了应定斌。
他笑着说:“父亲,我也给您带了礼物,虽然没有阿玦的这样漂亮,但乃是从西戎王手中所夺,应该也可以在需要防身的时候拿来一用。”
池簌当众一声“父亲”,让应定斌顿了顿,随即便痛快地答应了一声,接过匕首,笑着说道:“你真是有心了,这匕首我也很喜欢,可得随身带着。”
他的意思不光是说喜欢匕首,自然是表达自己对池簌也非常满意。
虽然每每想起当初的韩小山,应定斌还是会觉得有几分遗憾,但如今池簌的付出和真心他都看在眼里,实在对这个“儿婿”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总而言之,只要应翩翩过的开心,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毕竟他又还能活多少年?总是没办法陪伴呵护着孩子一辈子的。
等到他们父子几人叙话完毕之后,周围前来迎接的人才总算有了余地和机会,上前同应翩翩和池簌搭话,并且迎接着他们一路进城,到皇宫中赴宴。
这些人的心中也是感叹不已。
一直以来,人们对应定斌的印象都是阴险冷酷,精于算计,在应翩翩小时候,应定斌居然会把一个孩子捡回家,就惊掉了一群人的眼珠子。
他们一直在背后议论,或者说应定斌一定是另有图谋用处,才会收养一个无依无靠、不能给他带来半点好处的孩子;也有人说,太监无后,所以想儿子想疯了,才会这么把应翩翩当个宝贝一样。
这传言持续了多年,就连之前应翩翩被傅寒青带走的那一阵,还有人猜测是父子失和,应定斌把他给关起来了。
直到如今,看到他们父子感情融洽,是怎么也不可能装出来的,这些人才算是彻底心服口服,同时心中也羡慕不已。
应定斌真是有眼光,有子如此,简直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日后他可是晚年无忧了。
更何况,买一送一,现在叫爹的,还多了一个武安公呢!
就因为这件事,一时之间,甚至连京城中都掀起了一股收养养子养女的风潮。
左右这些高门大户之家,不缺几口饭食,如果是能养个出息的孩子出来,考个状元,打场胜仗,对于整个家族来说都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啊。
如今应翩翩屡屡立功,又有太/祖的血脉,他这次回来,皇上大加表彰,明摆着是赞赏抬举的态度,如此看来,只怕真正按照公主之子的待遇加封王爵,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应翩翩貌美才高,即便是曾经他疯疾严重的那一阵,也从来都不乏倾慕者,这一回功成名就,更是令不少人都暗暗动起了心思。
不光是应翩翩,还有池簌也是品貌出众、家世显赫的男子,自从他到了京城,同样十分受人追捧,暗中倾心的不在少数。
只是在此之前,人们都觉得池簌出身江湖,恐怕惯来打打杀杀,沾染那些血腥之事,不太适合娇生惯养的高门贵女,这才不敢轻易提及亲事。
但随着对池簌的了解逐渐加深,这种看法也有所改变。
不说别的,单看他每每在应翩翩身边时表现出那副温柔体贴,斯文从容的气度,也能够看出来此人的性情十分温和了,同样是个择婿佳选。
毕竟在当时通常的认知中,就算池簌和应翩翩来往密切,关系非比寻常,但以两人的门第出身,也总不能只守着一个人过日子,更不可能不要子嗣,所以必然得有正妻的。
如此一来,在宫宴之上和他们搭话的人自是不绝。
对于这样的场面,应翩翩早就已经司空见惯,满口胡扯,十分熟练地一一推辞,但也有一些格外固执的老头,他实在是推脱不掉,不免就要费上一番功夫。
比如此时正在他面前喋喋不休的太傅尹平。
这位尹太傅的岁数比别人老些,算盘也比别人都打得更精。
他家中正好有两个女儿,都已经到了适婚的年龄,而且生的极为漂亮,尹平盘算着,给应翩翩和池簌两人一人一个,这不是正好。
只是方才池簌已经接连拒绝了好几个人,不在应翩翩身边的时候,他温和的外表下总像是带着股血气,尹平不太敢靠近,就先到另一边的坐席上找了应翩翩。
应翩翩也没客气,直接告诉他自己已经和池簌在一起了,并没有再娶别人为妻的打算。
可是他的话,反倒招来这位太傅的一通说教。
尹太傅苦口婆心地说道:“应大人与武安公有过生死与共的情谊,你们两人交好,自然谁都不会阻拦。只是男子到了岁数,总要成家立业,传宗接代,这才是道理。武安公再好,也生不出孩子来,你终究还是得娶妻生子啊。”
应翩翩似笑非笑:“是这样么。”
尹太傅连连点头,提起了自己的目的:“比如我家那两名小女,就都是贤淑温柔之人,从小熟读女诫,按照当家主母的言行来培养。既能够主持中馈,也会为夫君着想开枝散叶之事,绝无妒忌之心。”
“所以应大人若是娶了小女,绝对不用担心后宅出现什么乱子。而且小女早就对应大人倾慕已久,更加听说了你和武安公的事情,为了二位之间的真情感动不已,不知道有多么愿意和二位生活在一起……”
应翩翩:“……”
尹太傅殷切地看着他:“所以老夫思来想去,都觉得她是应大人娶妻的合适人选,你何不再考虑一番呢?”
应翩翩叹了口气,说道:“但我喜欢男子,就像尹大人喜欢女子一样,实在是勉强不得呀。”
尹太傅不以为然:“食色性也,那是你还年轻,没有多多尝试。”
应翩翩诚恳道:“当真试过了。”
他抓住尹太傅满是褶子的苍老双手,叹息道:“不瞒您说,其实武安公也不是最令我满意的。这几年下来,家父一直催促婚事,我也尝试过许多不同风情的美人,看来看去,觉得还是男子最好,尤其是岁数大一些的老年男子,身上别有一种沧桑的风情,最为令人心动。”
尹太傅听的有点起鸡皮疙瘩,想把自己的手从应翩翩手中抽出来。
应翩翩却不肯放,指尖在尹太傅的手背上轻轻描摹着,感慨地说:“您瞧,比如这骨、这肉、这肌肤纹理,普通的年轻人哪有这样古朴的质感,这样深刻的纹路,这样漂亮的老年斑!”
他的声音逐渐高起来,有些惊喜地说道:“……太傅,我突然发现看了那么多的老头,你的手格外和我心意啊!”
尹太傅:“……”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勉强保持镇定地说道:“应大人,我已有妻有子。”
应翩翩道:“那有什么,尹夫人不在意您的妾侍,想必也能容得下我。我是真的就好这一口,反正咱们两家也是想亲近亲近,那么牺牲您的女儿,不如牺牲太傅。”
他想到了什么似的,又拍了拍尹太傅的大腿:“对了!听闻太傅子女双全,若令郎令爱愿意叫我一声爹,那么我也算是有后了。这简直是两全其美!不知太傅以为如何?”
尹太傅听闻应翩翩打算的这样周到,简直觉得连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变得色眯眯了,一时毛骨悚然,浑身发疼,刚烈道:“绝对不行!”
应翩翩道:“可是我一片真心……”
尹太傅站起身来,见鬼似的跑了。
他没跑出多远,就差点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对方只是拂了下袖子,他就感觉到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了出去,踉跄退出去老远才站稳。
尹太傅抬头一看,是池簌。
“武、武安公。”
能有个跟池簌说话的机会不容易,尹太傅还没有想好是继续快点逃离可怕的应翩翩,以免他追上来调戏自己,还是和池簌推荐自己的女儿,便呐呐道:“您这是往何处去?”
池簌扯了下唇角,皮笑肉不笑地说:“方才下人报信,说是有不少人在应玦身边不断烦扰,意图勾引,我要过去看个究竟。太傅先请自便,待我将他们一一记下来再与您叙话。”
他说是“一一记下来”,脸上的表情却仿佛写着“一一都杀光”。
尹太傅:“……”
他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就是他的女儿虽然不善妒,但武安公善妒啊!
还是快走,要不然失身是小,只怕丢命是大!
尹太傅干笑道:“那您请自便,请自便。”
说完之后,他就忙不迭地蹿没了影子。
池簌走到应翩翩身边,坐了下来,发现这一转眼,刚才尹太傅身边的空位上就又多了一个人。
这次是个三十不到的俊俏男子,那衣饰打扮一看就出身不低,按岁数也不该有能嫁人的女儿,正满面殷勤地跟应翩翩说着什么。
一看那嘴脸,池簌就知道多半是自荐枕席来的。
呵呵。
他刚过去,就听应翩翩懒洋洋地说:“……所以就多谢你一番美意了。”
那男子显然有些情急,一眼看到池簌,脱口道:“应大人,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虽然没有尹太傅老,但是总比武安公老啊,您看在下手上的纹路,总比他的沧桑些吧!”
池簌:“……?”
那人说着,伸出了自己带着玉扳指,养尊处优的一双手,伸到应翩翩跟前献宝,似乎也想让他摸一摸。
应翩翩没说什么,把池簌的手往外一拉,上面的剑茧和几处陈年伤疤,顿时将对方比了下去。
那人满脸挫败:“这……我怎么没看出来……”
应翩翩苦口婆心地说:“你别看他表面年轻,其实就是一张脸,内里已经腐朽不堪了,就连走两步都要喘呢,这种弱柳扶风的风情,张兄还是欠缺了些,实在不合我的口味,你便不要强我所难了。”
池簌:“……”
对方自觉实在比不过,不禁暗暗叹息我生君也生,君生我不老,实在有缘无分,黯然退场。
有了池簌面无表情地坐在这里压阵,应翩翩身边的人才总算少了一些。
他回过头,看了池簌一眼,耸了耸肩。
池簌用他沧桑的手反握住应翩翩,用苍老的脸透过年轻的□□微微一笑。
系统:【捕捉到“渴望七星级的眼神”一枚。】
应翩翩冷笑:“呵。”
挑战,终于来了。
之前是他太好说话了,应翩翩就不信,没有他的鼎力配合,池簌要怎么成功!
应翩翩决定让系统给自己发布一个任务,任务的名字就叫“阻止池簌七星级计划”,任务奖励一万好感度。
应翩翩的要求险些把系统吓晕,极力表示就算是卖了整个统都没有这么多钱。
这个天文数字的要价让它太过认真地与应翩翩讨价还价,甚至忘了应翩翩想自己发布任务本身就是个无理要求,最后经过应翩翩的一番游说,系统迷迷糊糊把好感度奖励定成了1000点,发布了任务。
任务提示的警报音把系统吓了一跳,然后意识到,它好像是上当了。
但看了一眼坐在一起,举止亲密,各怀鬼胎,貌合神离的应翩翩和池簌,系统决定识时务者为俊统,暂时忍下这口气。
池簌哪里是表面年轻内里腐朽,他是下床温柔上床牲口还差不多,系统还真不信这个任务宿主能完成,呵呵。
就看你的了,池正妻!本系统辛辛苦苦,一手把你扶植上了正室之位,你可千万不要让本系统失望!
皇上也知道应翩翩他们一路从雍州回到京城,旅途劳顿,需要休整,宫宴过后,便吩咐群臣各自散去,应翩翩也回了督主府。
不管在外面看过多少风景,转来转去,还是回到自己家的时候最舒适放松。
应翩翩一回去就以昭告天下的方式宣布少爷回家了,把全府上下都喊出来围着他转,所有人因为他各种各样的要求忙的脚不沾地又眉开眼笑,把应翩翩伺候的舒舒服服。
等到应翩翩洗完澡换了衣服之后,这才舒舒服服地瘫在了自己的床上,吩咐下人捏肩捶腿做茶点,充分养精蓄锐,打算晚上好好收拾池簌。
到了傍晚,池簌来到家里吃饭,用过晚膳之后,两人在花园里转了一圈,随口谈了些朝中事务,便回房准备就寝。
夜晚的房间黑暗而静谧,隐隐浮动着熟悉的熏香味,月光洒在窗前,在地面上投下朦胧的影,更添几分温馨。
应翩翩侧身躺着,感到一双手从身后抱住了自己,池簌将他翻过来,温柔的亲吻顺着双唇慢慢向下。
【警报!您的爱妻发出七星级挑战!宿主附加任务“阻止池簌七星级计划”已开启!】
应翩翩轻轻推了池簌两下,但推拒的意味也不甚明显,这种细微的挣扎反倒更加叫池簌心里一荡。
那样的不安分,却总是挣不脱他的臂弯,唯有身上极其幽微的冷甜香气在黑暗中变得十分明显,慢慢浸润开来,一丝一缕地勾到人的心里去。
池簌的手指从应翩翩皮肤上划过,只觉指下触感又滑又腻,忍不住笑了一声。
应翩翩道:“你笑什么?”
池簌低声说:“我笑你倒是不老。”
这句话在此时听来,更加多了几分暧昧之意,池簌的呼吸吹在应翩翩耳畔,带着几分灼热之感,温香软玉在怀,动情已有十分。
他正要再进一步品尝这份甜美,应翩翩却忽然抬手抵住了池簌凑过来的脸,说道:“我渴了。”
他的眼睛在黑暗里像星星一样,池簌怔了一下才听清应翩翩在说什么,不禁“啊”了一声。
应翩翩道:“真的特别特别渴,也不知道是不是今天话说的多了,一直嗓子干。”
池簌一听这话,来不及多想,便下意识地道:“那我去给你倒水。”
“要加蜂蜜的。”
应翩翩道:“快去。”
池簌从应翩翩身上撑起来,停顿片刻,起身倒了水,按照要求加了蜂蜜,拿回来给应翩翩喝。
应翩翩就着他的手啜了两口,说道:“够了,嗓子好多了。”
他躺下来,池簌也上了床,应翩翩抬手冲他做了个“要抱抱”的动作,笑问道:“继续?”
池簌自然是要继续的。
可是衣服都落下来了,应翩翩又娇里娇气地说被单上不知道有什么,总是扎他,很不舒服。
池簌只好把灯点亮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满床找扎到了应翩翩的罪魁祸首,过了好半天,他觉得床榻都凉透了,才总算找到了一根不知道从什么衣服上落下来的动物鬃毛。
池簌敞怀披着衣服,捻起那根毛,心中先是涌起了一股成就感,随后又觉得十分诡异加莫名其妙。
他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刻,在这种场景下,满床去找一根毛?!
但仔细想想,应翩翩都觉得扎,好像不找也不行。
应翩翩接过池簌手里的毛,表情十分惊喜:“还真找到了,太好了,要不然我总担心它一直扎我!”
他轻飘飘一吹,将那根来之不易的长毛吹到了床下,起身搂住池簌的脖子,亲亲热热地说:“继续啊?”
他的气息缠绵而又甜美,池簌却从应翩翩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挑衅和不怀好意。
他不动声色地说句“当然了”,将人搂住,话不多说,一翻身就压了下去,总算得偿所愿。
但很快,池簌就知道了应翩翩最后的底牌是什么。
这床——也不知道是怎么被人做了手脚,只要用力一动,就会不断地喀吱作响。
连续动起来,就要把人吵死了。
池簌:“……”
应翩翩想把自己表现的无辜一点,但他实在装不下去了,虽然眼角上还带着刚刚被池簌逼出来的泪意,但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一笑,之前的所有表演顿时前功尽弃。
池簌不动了,低下头来,凝视着应翩翩。
这个场景之下,其实池簌是很危险的,应翩翩有点心虚,微微把头偏开:“那个,形势所迫,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不今天就到这好了……你,咳,你停下吧。”
池簌却没有退出来,依旧保持着压制住应翩翩的姿势,沉吟了一会,说道:“放心,有办法。”
应翩翩:“……啊?”
池簌笑了,俯身亲了亲他,低声道:“本来今天想让你多歇歇,但……上次射箭赢的彩头,要不就这回给我吧?”
他说完之后,便一使力将应翩翩从床上抱了起来,甚至给他披上一件衣服,而后直接下床,走到了墙边。
应翩翩猝不及防,没来得及深思对方的意图,人已经被池簌怼到了墙上:“不是,等会……你要在、在这里?”
池簌道:“床不能用。”
应翩翩头一回明白了什么叫自作自受:“可是站着也……那个,太累了吧!”
池簌含笑,将应翩翩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柔声道:“放心,你不用站。”
他直接一用力,就让应翩翩整个人都直接挂在了他的身上。
应翩翩蹙眉“嘶”了一声,双手猛然搂住池簌的脖子,手指痉挛般地蜷紧。
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两人之间,连闪躲都无处,此时已经觉得头皮发麻,实在不敢想象一会要怎么熬过去。
可惜刚才他百般推脱,眼下却也找不到了借口,更耗没了池簌的耐心,这回想逃是说什么都逃不了了。
第二天早上,应翩翩在故意被他弄坏的破床上浑身酸痛地睁开眼睛,首先看见的就是系统喜气洋洋的爱妻晋级提示。
【身为正妻,有权利在吃醋的情况下以特殊手段宣誓主权,证明实力。
没有在床上度过的一夜,激烈程度七星级!深入程度六星级!各项指标达到新高!
宿主任务失败,1000点好感度不予发放!】
应翩翩甚至可以听清系统语气当中的欢欣之意了,不禁暗暗咬牙。
这大概是系统自从遇到了自己这位宿主之后,头一次从应翩翩的身上体会到了作为系统的胜利感,兴奋不已,又缺德地补充道:
【宿主以适得其反的举动,推动您的爱妻勇气值、渴望值与冲动值直线上升,以作茧自缚的计策,助力制造七星级场景,可获得您的爱妻转赠七星级奖励“池簌好感度烟花大礼包”一只!】
应翩翩:“……不要,滚!”
但奖励已经自行掉落了:
【烟花大礼包已到账,敬请查收!】
这句提示之后,应翩翩眼前骤然一黑。
随即,就看到他仿佛来到了一处黑暗的夜空之下,漫天尽是盛放的烟花,旁边还有一个好感度计数牌。
七星级快乐烟花不停绽放,而后如雨般缤纷落下,化作万千光点,在应翩翩的鬓上衣间消失。
每消失一个光点,就增加一点好感度。
当这场烟花雨结束之后,旁白的计数牌上显示出了2000多点的好感度,都是池簌凭一己之力贡献的。
好吧,其实……也没有很亏。
应翩翩翻了个身,在池簌身上踹了两脚,然后又闭上眼睛睡了。
池簌抱住他,唇角不禁露出笑意。
第151章 涉世如鸿飞
七合教的池教主自从混江湖以来就是凭实力说话,这一回,他也再次证明了自己,非但没有吃药,而且还主动提升了难度。
整整一夜,应翩翩几乎都是挂在他身上的,甚至连想缓一缓都没地方躲藏,这个七星级得来的委实实至名归,不掺一点水分。
第二天他懒洋洋躺在自己那张破床上,腰酸背痛,全身发软,别说爬起来,简直连一个手指头都不想动弹,池簌倒是起了床,可也舍不得走,围着他团团转。
应翩翩作的更加理直气壮,一边颐指气使地让池簌伺候他,一边翻看系统数据。
上次在战场上与西戎人作战时,应翩翩为了兑换“天生异象”的套餐,用光了所有的好感度。
不过随着一战得胜,百姓们的感激,将士们的敬佩,同僚们的钦慕都随之而来,再加上池簌折腾一夜下来给的,他又重新变得十分富有了。
怀揣巨款的应翩翩在系统的商店里面逛了一圈,想到其中有一大笔是自己舍身□□挣来的钱,心情十分微妙。
他这辈子养尊处优,除了领兵上战场,从未干过这么多的体力活,尤其还是遇上了池簌这么一个不世出的武功高手,只有别人想不到,就没有他办不到,应翩翩感到自己这好感度实在挣的很操劳。
所以虽然他暂时没有什么需要的,还是觉得不买点东西都对不起自己,看来看去,帮应定斌挑了一件“金身不破”的防护盔甲。
正好应定斌马上就要离京了,这东西也用得上。
应定斌作为西厂厂公,纵使没有这么一名出息的儿子,也一直很得皇上重用,公务十分繁忙,这一次,是皇上派他外出调查上次混入穆国的那一批西戎奸细,明日便要动身。
与西戎人打交道,自然是万般谨慎才好,更何况如今应翩翩风头正盛,他也就不免更加谨慎。在朝中为官,往往一家显耀之时,就容易招惹是非,总要多多留心才好。
防护盔甲应用成功,但应定斌还浑然不知自己身上已经多了一样防身神器。
他只是在第二天走的时候很舍不得应翩翩,一直在说:“我会尽快回来,怎么也得赶上你封王的典礼。”
上回应翩翩身世大白,也得到了晋封,但由于多方利益牵扯纠葛,他的名字没有被记上皇家玉牒,封的也只是侯爵之位。
直到这一次,西戎溃败而逃,对穆国的威胁大减,应翩翩在其□□勋卓著,又有皇族血脉,顺理成章地被黎慎礼下旨晋封王爵,并择日举办典礼祭告太庙,届时会将他的名字正式写入玉牒,作为皇族中的一员,列于太/祖一支之下。
应定斌觉得这样重要的场合,自己若是赶不上,一定会非常遗憾的。
应翩翩笑道:“你去了之后看看情况,随时给我来信,我再同礼部商量确定时间,总之怎么也得等爹回来。”
应定斌含笑道:“你再亲自去同太皇太后说一声,她知道了,也一定很为你高兴。”
应翩翩点头应下。
其实在原来,应定斌从不需如此提醒他,只是身为父亲,他应该也已经感觉到了,自从左丹木出现之后,应翩翩与太后的关系似乎有些疏远。
但实际上,应翩翩不是嫉妒或者不满,一方面他觉得人家母子之间难得重逢,总不该老是不识趣地去掺和,另一方面则是心中对左丹木这个人还是有所提防,不愿与他太过接近。
但应定斌说的也是,他这次从外面回来,又立了功,怎么也该去拜访一趟的。
随着新君的登基,原先的太后辈分也随之提高,如今已是太皇太后了,宫殿倒是未搬。
应翩翩入宫觐见的时候,正好遇见左丹木从里面出来,两人碰了个迎面。
一开始应翩翩本来建议左丹木回到西戎,充当两边之间的和谈使者,也能借机躲过先帝的扣押,后来左丹木行至半路,发现了西戎奸细,便折回来报信,反倒恰好在宫变中立了功。
先帝去世,没有人再为难他,他就此便留在了穆国。
碍于身份,左丹木的各项行动都需要受到十分严密的看管,但除此之外,他在穆国的其他待遇都还算不错。
太后成为了太皇太后,黎慎礼对她敬重有加,给了左丹木随时入宫探望生母的特权,左丹木就会时不时来看一看,看样子有了这段时间的相处,母子之间的感情还算不错。
左丹木看见应翩翩,便笑着拱手行礼道:“听闻应侯马上就要再次晋封了,在下还尚未来得及说句恭喜。”
应翩翩道:“卢公子客气了,这也不过是沾了父母留下来的余荫而已。倒不知卢公子日后有何打算?你曾经是王子之尊,来到这里,到底是委屈了。”
左丹木笑了笑说:“虽然担着个虚名,但难免被百般猜忌,其实也没什么意思。相比之下,我倒是对大穆各处的风光向往已久,想先陪伴太皇太后一阵,尽一尽人子的责任,然后四下游览一番。”
应翩翩点了点头,说道:“听上去确实不错,可惜我俗务缠身,根本难有空闲,否则也真想效仿了。”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左丹木,清晰地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了一丝混杂着羡慕与嫉妒的复杂神情,但转眼即逝,仿若错觉。
应翩翩微微一笑,说道:“太皇太后怕是还在等我,少陪了。”
左丹木连忙道:“好,您请。”
他侧身给应翩翩让了路,待对方走过去之后,又忍不住转头看着应翩翩的背景。
只见应翩翩所到之处,满宫下人无不恭敬备至,满眼倾慕,这份风光荣耀,实在是普通人毕生都难享的待遇,哪怕他在西戎也是王子之尊,却也万万难及。
左丹木不禁怔了一会,方才慢慢转身走了。
应翩翩进去的时候,侍女正在为太后梳头,发间沉重的金钗取下,一头长长的青丝垂落下来,光可鉴人。
鬓边甚至未见白发,她就已经是太皇太后了,一大半的青春年华都在宫中寂寂度过。
当初被先帝选中进宫,对于她来说,恐怕就是一生彻底改变的开始,应翩翩曾经听过许多人为了她而惋惜,怜悯她的孤独,怅叹她独自枯萎的美丽。
但与之相对的,她也拥有着许多人都可望而不可及的尊荣和权势,孰轻,孰重呢?
太后头也未回地问道:“你站也不动,是在那想什么?”
应翩翩微笑道:“我在思考,是否应该恭喜您再升一级,成为了太皇太后。”
“叫起来啰里啰嗦的,有什么意思?”
太后微微一哂,转过身来,吩咐道:“青儿,把哀家之前让你准备的糕点端上来给应大人。”
为她梳头的婢女放下梳子,福身行了一礼,起身下去了。
应翩翩也坐了下来,很快,青儿便端来了糕点,盛放糕点的托盘上还蒙了一块布,她轻轻放在应翩翩面前的桌子上,行了个礼就下去了。
应翩翩笑道:“这是做的什么?一口吃的而已,还弄得如此神秘。”
他话是这样说,其实心中已经有所觉,并未动手,太皇太后说道:“你打开看看。”
应翩翩顿了片刻,轻轻将托盘上的布揭开,向内一看,不由微惊,脱口道:“娘娘,这——”
太皇太后道:“这是当年仁圣皇帝驾崩之前留给哀家的免死金牌,哀家眼见着年岁渐大,用不上这东西。你加封爵位,哀家也没什么好东西赏给你,你就把它拿走吧。”
应翩翩道:“您为什么不留给卢公子?”
太皇太后淡淡地说道:“哀家说给你的东西,就是你的,难道还要有什么理由才行?你这样发问,是在试探哀家,还是信不过哀家?”
应翩翩抬起眼,注视着这个皇宫中地位最为尊贵的女人,心平气和地说:“还记得我小的时候,一次在御花园里玩,有名宫女给了我一块核桃酥,我舍不得吃,拿回来想跟娘娘分享,那个时候,娘娘将核桃酥当着我的面丢掉了,还十分严厉地教训了我一顿。”
太皇太后微微一怔。
应翩翩微笑道:“我小时候不懂事,还因此跟您闹起了脾气,钻到柜子里面不搭理人,也不肯出来吃饭,是您让何姑姑做了点心,亲手拿过来哄我,我才肯出来的。”
太皇太后顿了顿,脸上流露出一抹温情,低声道:“你从小就是个倔脾气,我从没见过哪家的孩子比你难哄。”
应翩翩轻声道:“但我记得,当时娘娘还是很耐心地给我讲了道理。您说,我出身高贵,受尽宠爱,谁对我好都是应当的。所以我不该什么微不足道的好意都接受。”
“当任何人想要取悦我的时候,我只需要高高在上在坐在那里,用冷漠的表情观察对方的诚心便可以了。”
太皇太后眼底似乎有些莫名的情绪渐渐浮起,这一次她没有动怒,而是询问应翩翩:“所以如今哀家对你的好,也得作为你需要审视的对象来衡量吗?”
应翩翩拿起那块金牌,在手里把玩着:“不是,我没有在说我自己,我在说您。娘娘,您从来不缺亲人,所以,无论任何事,如果您心中还有疑虑不满,那就请不要将就。”
应翩翩不知道太皇太后与左丹木之间有多少感情,这感情又是因为母子之间的那层血缘,还是因为真心实意地彼此信任依赖。
他作为外人,不好多加干涉,也就从未置喙过。
但今日,太皇太后把这样东西给了他,仿佛是在无声地对他说,即使有了左丹木,他们这些年来的感情也始终不会改变。
而另一方面,却也代表,她实际上还是对左丹木有所保留。
这保留是因为天性直觉,还是她也如应翩翩那般,隐约看到了左丹木隐藏在心底深处的野心,应翩翩不得而知,他只是想提醒对方谨慎,不要被胡臻的话以及两人之间这层血缘冲晕了头脑。
太皇太后没有说话,她依然美艳的眉眼间带着一丝怅惘与孤单。
应翩翩将金牌收入袖中,起身冲她行了一礼,轻声道:“您珍重。”
他转身告退而去。
应翩翩身为外男,随可来探望太后,却不能在宫中乱走,还是由内侍引路而出。
这时秋意渐浓,天也黑的早了,月色如水银一般铺在地上,应翩翩走过的时候踏在上面,一步步如水波荡漾。
而枝头上栖息的夜鸟也为之惊动,鸣叫着振翅飞入月夜中去了。
太皇太后爱静,这一带的宫殿规制宏伟,但无太多人居住,一重重金色的兽脊在黑暗中绵延铺展,显得格外疏冷凄清。
即将走到宫门前的时候,迎面又过来了一名小太监,看到是应翩翩后,连忙避让在旁边行礼,说道:“奴才见过大人。”
前面给应翩翩引路的那名内侍将手中的灯笼举的高了一些,照亮对方的脸,发现竟是皇上跟前伺候的温公公。
他名叫温全,乃是黎慎礼在王府中的时候就跟在他身边的,如今黎慎礼一朝的得势,竟然登上皇位,他府中的人也都跟着鸡犬升天。
温全接替了当年钱公公的位置,成为了御前领侍。
但他大概是刚刚获得这样的地位,尚且不习惯自己如今的身份,见了王公大臣们之后,依然是唯唯诺诺,一副十分恭敬谦卑的样子。
应翩翩道:“温公公客气了,这么晚了,你这是去伺候皇上?”
温全的声音中还带着些微颤之意,低着头道:“是,陛下批阅奏章,尚未来得及用膳,让奴才传些点心上去呢。”
应翩翩道:“陛下励精图治,日夜辛劳,实在令我们为臣子的敬仰不已。那么公公便快请去吧,莫耽误了功夫。”
温全应了一声,行礼告退。
他走出一段路,回头看了看,见那盏引着应翩翩出宫的灯笼越去越远,才一溜烟地小跑去了皇上寝宫。
温全没有说谎,黎慎礼确实在聚精会神地批阅奏章。
他从一个不受宠、身份不明、只能作为兄长衬托而存在的皇子,一直到了如今的位置,不光有种扬眉吐气之感,心里还憋着一股劲,要给那帮不看好他的人瞧一瞧,他是如何超过他的兄长,他的父亲,成为一名好皇帝的。
御笔在奏章上一勾一点,这种大权握于手中的感觉,比任何女人、美食、享乐都要让人着迷。
怪不得有的人,哪怕是只当了一日的皇上,都会再也放不下了。
外面传来温全恭敬的声音:“陛下,奴才给您送点心来了。”
黎慎礼手下不停,笔走龙蛇,在一封奏章上写着什么,凝神写完了最后几个字,才将奏章一合,拿了下一份过来。
“进来罢。”
温全一直伺候他,最是熟悉他的口味不过,端了一小碗鸡汤金丝面上来,还有若干枣花糕,奉给黎慎礼。
黎慎礼很快就把面吃了,又用了块点心,一边用湿帕子擦手,一边随意往面前的公文上扫了一眼。
这回是他手下私卫呈上来的密信,黎慎礼还没有来得及翻看。
温全觑着黎慎礼的脸色,知道他此时没有思考公务,便如同随口闲谈一般地说道:“奴才方才去帮陛下取点心的时候遇到应大人了。”
黎慎礼听到应翩翩,果然生了些兴趣:“哦,他进宫了?”
温全笑着说:“是。听闻是进宫来见太皇太后的,奴才满心想着给您准备点什么点心才好,一不留神差点没瞧见人,迎面便碰上应大人了,可是给吓了一跳。”
他说着还拍了拍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黎慎礼被逗的一笑,说道:“你倒是还挺怕他的。”
温全叹了口气,说道:“怎能不怕啊。应大人本就是个暴烈性子,又是应厂公的爱子,太皇太后都宠爱他,万一他看奴才不顺眼,还不是说一句拖出去打死,奴才的小命就得没了。”
黎慎礼唇边的笑意渐渐消失,温全似乎还茫然不觉,径直说了下去:“所以这宫中人人都说啊,就算惹了万岁爷,也不能惹了应侯爷……”
他说到这里,猛然停了下来,一脸惊慌地抬起头,果然看到黎慎礼正在冷冷看着自己。
温全“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连声道:“陛下……陛下恕罪!是奴才失言了,奴才罪该万死!”
黎慎礼一时没有说话,温全拼命埋着头,全身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在这寒凉的秋夜里,他竟顷刻便已汗湿重衣。
其实也不过是几个瞬息之间,他只听黎慎礼缓缓地说道:“你也不算说错。也罢,起来退下罢。”
温全颤声道:“是。奴才、奴才告退。”
他低着头爬起来,甚至不敢去看黎慎礼的表情,一步一步退出了宫殿。
黎慎礼一个人坐在暗影重重的宫殿之中,面前跳动的烛火衬的他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一阵风过,将桌上的书页翻动的“哗啦啦”作响,连同那封密信后面的内容也露了出来。
“应定斌心机深沉,居功自傲,此行间多有自作主张,不奉圣令之言行。其人经三朝而不倒,必难忠于陛下,更兼图谋深远,以应玦为子,可见其野心。如今应定斌业已出京,还望陛下既已行事,便早作决断,以免打草惊蛇,反致大患!……”
黎慎礼将那封信前后看了三遍,终于闭了闭眼睛,放下信纸,拿起旁边的毛笔蘸了朱砂,在上面勾下了重重的殷红一笔。
*
自从先前傅家的事情之后,再也没有人会截留应定斌与应翩翩之间的书信了,父子两人如果哪一个离家在外,都会及时给家里写信,说明别来情况。
通过书信,应翩翩知道,应定斌的任务进展顺利,已经抓到了不少的西戎奸细,预计再过八/九天就能回到京城。
按照他说的时间,礼部上门来商议黄道吉日时,应翩翩便将举办典礼的日子定在了下月初的三日。
他还特意将时间定的宽松,只是这之间却下了一场大雨,难免耽搁了一些应定斌他们返京时的行程。
一直到了三日下午的申时,礼部的官员来请应翩翩入宫,都没等到应定斌的车队出现在城门前。
应翩翩觉得心里有些不安,池簌见状,便同他说:“你先进宫去,我现在立刻分派人手传令,让他们沿途找一找厂公,再传个消息回来。稍后进宫找你。”
应翩翩想一想也只能这样,点了点头,池簌用力握了下他的手,温声道:“快去吧。剩下的事别急,有我呢。”
应翩翩坐着马车入了宫。
一路上只见处处人来人往,整座皇宫花团锦簇,金碧辉煌,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与那一日应翩翩离开太后宫中时的岑寂与凄清相比,倒像是换了一番天地。
并不是所有人封爵都会有册封的典礼,之前应翩翩封侯的时候也不过是一纸诏书,只是这一回却意义非凡。
这场典礼,一是承认他王室成员的身份,二是嘉奖他力抗西戎的举动,表明朝廷的意向与决心,自然是要大办特办的。
而“封王”一事,也将会是应翩翩政治生涯的一个新的起点,有了这个头衔,他将少了许多掣肘,做起一些事情来,也更加名正言顺。
应翩翩身穿黑红相间的王袍,头戴金冠,一步步走入庄严肃穆的太庙祠,今日典礼过后,他的荣宠也将达到人臣之极。
这些,一直是他心心念念所谋算和渴望的。
从被逼自尽方能避免去做违心之事,身不由己地在现实与剧情的旋涡中挣扎,到一步步走到今天这样的位置。
无数次的出生入死,将权力与名望牢牢握在掌心,一喜一怒则天下动……实为不易。
但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
他之所以想要这些,是希望再也不会品尝到无能为力、走投无路的滋味,再也没有人能对他任意践踏,戏弄摆布;是希望能够保护身边所有他在意的人,不用再承受失去与分离。
可人意渺小至此,无论走到何处,那该死的命运也总像是永远如影随形的阴影,在人的心底投下深深的惊惶与不安。
应翩翩在左首第一位站定,此时是皇上在前方祭拜天地祖宗,而后应翩翩的名字将会被正式写入皇家玉牒,他再上前受封,便可礼成。
不知有多少道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带着打量与衡量,应翩翩却有些出神,心脏莫名跳得很快,想平息也平息不下来。
应定斌时常会出一趟门,有时候甚至要到十分偏远的地方去,路上行程耽搁甚至失去联系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可唯独这一次,应翩翩的感觉格外不安。
因为爹知道这一次的典礼对他很重要,也一直能够期盼看到他得偿所愿、荣宠加身的时刻,所以无论怎样,应该都会加紧赶路,起码不至于连半点消息都没有的。
但愿是他多心,毕竟他这个人本来就性情多疑。
应翩翩正胡思乱想着,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衣服被人从后面拽了拽。
他回过头去,一名小太监以极低的声音对他说道:“大人,小的帮您整理一下礼服。”
他说着便跪了下去,低着头极为仔细地整理着应翩翩华贵的袍摆。
应翩翩面色不变,躬身垂目,眼角的余光看着那名小太监的动作,见到对方的手指一笔一划地在地面上写出几个字来:
“厂公……遇伏,下落不明……”
应翩翩的心头猛然一震。
第152章 气骨凛霜傲
那个瞬间应翩翩脑海中一片空白,随即,他便看到对方迅速摊开手,掌中赫然是一块破碎的衣角。
这片衣角上有一块十分古怪的花纹,应翩翩并未在应定斌的身上见过,他心绪烦乱,顿了片刻才突然想到,这是皇家秘卫的服饰记号。
上一次黎慎韫造反,先帝便调遣过一部分秘卫,事后应翩翩特意悄悄观察了他们的尸体,记下特征,以防未来有机会用到。
如今,他的仔细倒是当真起了作用,但应翩翩宁愿这一切都是一场误会。
或许,是有人故意想要挑拨应家与皇上的关系,才会设下这场局?又或者,这名报信的小太监有问题?
不能慌,不能慌,一定要稳住。
应翩翩深吸了一口气,而那名小太监已经反手攥住衣角,替他整理好衣服,再次卑微地躬着身退下去了。
这时,皇上也已经祭拜完毕,司礼官低声提醒应翩翩道:“王爷,该您了。”
应翩翩却没有动,那名司礼官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之色,不得不再次出言提醒,引得一些人不禁望了过来。
黎慎礼回过头,问道:“应卿?”
应翩翩抬眸,凝视了他的双眼片刻,其实这样直视帝颜是十分不敬的,但那一瞬,他感到黎慎礼目光中的神情是慌乱,而非恼怒。
应翩翩缓缓说道:“陛下,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黎慎礼皱了皱眉,却还是温声道:“你讲。”
其实他对应翩翩的感觉十分复杂。
一方面,黎慎礼忌惮和畏惧对方,他总觉得应翩翩能够看破他的一切心思,并且对他造成巨大的威胁。
但另一方面,黎慎礼又非常想要得到对方的认可,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够证明什么一样。
所以他踌躇良久,没有从应翩翩身上下手,而是选择了除去应定斌。
应家的势力已经太大了,内臣与外臣勾结更是大忌,之前先帝能容得下,是因为应定斌忠于他,但黎慎礼这里的情况却大不相同。
虽说他刚刚上位,不该忙于铲除异己,但却也正是因为根基不稳,若是再容其他势力坐大,才会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
现在再不动手,任由其发展下去,以后更加没有机会。
坐在这把龙椅上,仿佛四面都是伸出来想要把他拉下深渊的手,那种感觉唯有身临其境的人才知道,没有任何帝王能够忍受这种威胁。
黎慎礼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毕竟应定斌也不是应翩翩的亲爹,他既然认祖归宗,再留着一个太监义父也不光彩。
可饶是黎慎礼觉得自己已经把事情安排的够干净了,应该不会被发现才对,可此时面对应翩翩,他心中还是有种说不上来的慌张。
黎慎礼仿佛又想起了那一日,他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得到这个位置时,池簌那仿佛了然一切的神情。
应翩翩缓缓说道:“陛下,臣自幼得蒙应厂公收养,方得以长大成人,他虽非臣的生身之父,但父子情谊深厚,非比寻常。之前父亲曾经写信回来,说是要今日到达京城,但眼下迟迟未回,臣想出宫去接一接他,等应厂公回来之后在进行下面的仪式,还请陛下准许。”
应翩翩这话一说,不明就里的人听了,都觉得他实在是太过狂妄骄矜了,竟然在如此重大的场合提出这么匪夷所思的要求。
让这么多的人等着他爹过来才肯祭拜宗庙,简直是不把皇上和群臣放在眼里。
这一阵子应翩翩的表现太好,声望太高,几乎都让人忘了,他曾经可是个疯子呢!出了名的嚣张跋扈,狂妄无礼。
司礼官不禁道:“大人,吉时不可误。今日之典礼,并非大人一人之事,还望您能够顾全大局。”
什么顾全大局,曾经大局没对他有过半分照顾,如今他的家人出了事,别的东西就也都去他妈的!
应翩翩根本不理会那名司礼官,只是向着黎慎礼再拜道:“还望皇上能够准许臣的请求!”
“你!”
司礼官气的满脸通红。
其他的一些大臣们也有点看不下去了,纷纷开口,或是指责,或是相劝,但也有一些聪明人察觉了端倪,一时未语,只是静观其变。
黎慎礼缓缓道:“吉时不可改,应卿还是行过册封礼之后再去罢。你若是不放心,朕现在派些侍卫出去寻找厂公便是了。”
对于应翩翩的无理要求,他没有大声斥责,反倒这样说,可以说是非常宽和了,可正是这种过于宽容和平和的态度,才泄露出不同寻常的端倪。
他不惊讶今天应定斌没有到场,也仿佛很理解应翩翩急着找人的心情。
应翩翩收回行礼的动作,慢慢将腰身直起来,顷刻间,心头转过了无数种念头和抉择。
要怎样做,该怎样做,若是应定斌当真遇到了危险,每多耽搁一刻,就是一刻的生机流逝。
如果不是他多心,那么黎慎韫这样的举动,分明就是要拖住他!
“陛下……”
应翩翩上前两步,仿佛还要求恳:“臣实在忧虑……”
黎慎礼见他仿佛还要跪下的样子,刚抬一抬手,想示意左右将应翩翩扶住,便见对方猛然间跃身而起,竟合身向着自己一扑,一把按住了他的脖子,跟着反身一转!
“呛啷!”
今日的祭告仪式,按制天子佩剑,应翩翩方才一扑之际已经看准,手臂一将黎慎礼挟住,跟着便抽出了他腰侧的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对着眼看就要蜂拥而上的侍卫们喝道:“站住!”
侍卫们面面相觑,惊骇不已,纷纷站定。
周宣骇然道:“应大人,你做什么?!”
天啊,他竟然众目睽睽之下劫持皇上,不要命了吗?!
应翩翩做出这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举动,心中反倒一下子定了下来。
他冷冷道:“我做什么,那要取决于我们的陛下做了什么。应玦想再请问陛下一遍,我的父亲到底在哪里?陛下,你身为一国之君,敢作敢当,总不能当众撒谎吧?”
黎慎礼被应翩翩这样架着,又被他一问,第一个反应还真的就是否认。
可应翩翩随后那句话确实提醒了他。
他是皇上,想要谁的命就要谁的命,任何人都无权置喙,但他却不能当众抵赖自己做过的事,堕了威信和尊严。
黎慎礼定了定神,沉声道:“应玦,朕本是为了皇家颜面着想,方才才没有明言,没想到你竟然做出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来。好,那么朕便说给你听听。”
应翩翩抵在黎慎礼颈前的刀刃微收,在他的皮肤上传来一阵刺痛,彬彬有礼地说:“臣恭听。”
黎慎礼咬牙道:“应定斌此回外出公干,懈怠公务,擅做主张,多有包庇枉法之举,朕接到他身边之人密报,言道他竟与西戎奸细勾结!”
听到这个消息,周围的大臣们都露出了惊讶之色,一时没想到应翩翩不是臆想,应定斌当真出事了,二是诧异于应定斌竟然如此想不开,如今应有尽有,却还要做这样的勾当。
黎慎礼道:“朕知道你乃是忠良之后,并非应定斌亲子,这才没有迁怒,本想使人将他押送回京,暗中调查,谁料他却公然拒捕,双方一追一逃,后续应定斌情况如何,朕便也尚未及了解了!应玦,你既然知道他的过错,就不要包庇效仿,执迷不悟!”
应翩翩冷笑一声,干脆说道:“不可能!”
“你——”
应翩翩高声道:“我的父亲不可能勾结西戎!不管我是何人之后,都是蒙他教养长大,无他言传身教,便无今日之应玦!”
“他不是贪官,不是奸宦,因此这番话即便是陛下说出来的,我也一个字都不信!”
应翩翩这番话说的毫不动摇,铿锵有力,令黎慎礼震骇之际,竟一时难以反驳。
他难以理解,应翩翩跟应定斌又不是亲生父子,彼此之间为什么会有着这样的温情与信任。
应翩翩又是怎么可以做到,为了一个已经没什么用的了老宦官,将眼前好不容易就要到手的一切,全部轻易舍弃,他明明为此努力了许久。
——这是黎慎礼毕生都不会有的豪情和勇气。
他所做的事,只是偷偷摸摸地杀死自己的父亲,栽赃给自己的兄长,然后提心吊胆地掩盖一些真相。
应翩翩今日的举动,把黎慎礼从这些日子登上皇位以来那种飘飘欲仙的幻觉中重新打落回了凡尘里。
让他恍然觉得,哪怕是穿上黄袍,坐上龙椅,他也依旧还是那个他,没了外物,什么都不算。
应翩翩挟持着黎慎礼,一步步向着殿外退去。
有人高声喝道:“应侯,应定斌只是一名宦官,更非你生身之父,你能有今日来之不易,却要为他犯上作乱,别说前途尽毁,若陛下有个意外,甚至连命都要搭上!你好好想想,这样做值吗?”
应翩翩冷笑道:“因为他没有亲生骨肉,没有门第支撑,如今更是日渐年迈,所以你们便以为能够任意诬陷了吗?做梦吧!”
他向四下扫了一圈:“你们都给我看好了,他儿子就在这呢,想要命尽管拿去,但凡我有一口气在,谁也不能欺辱我父亲半分!”
他的话带来一阵短暂的沉默。
而后,杨阁老沉声道:“应玦,你信我不信?若不然你将陛下放开,老夫给你当人质,随你一起去把应厂公之事调查清楚,若他果真清白,老夫必然以命相保。”
他确实是一番好意,应翩翩笑着说:“多谢阁老美意,只是我父亲是否清白,我心中一清二楚,不信的是陛下。故而我想斗胆请陛下出宫,亲眼一观真相。”
说罢,他不再废话,吐出二字:“让路。”
应翩翩方才一直在笑着,给人一种轻松自在,游刃有余之感,而此时他脸色一沉,顿时显出一股阴狠的戾气来,让谁也不会怀疑,他是当真有弑君的胆量。
相比之下,被应翩翩架住脖子,一时显得有些无措的黎慎礼,却难免要叫人有些失望了。
毕竟一名皇帝,可以阴狠多疑,铲除异己,但是不能没有担当,懦弱畏缩。
眼看两人一步步退出大殿,周宣目光一冷,招手叫了一名侍卫过来,低声吩咐。
杨阁老却拦住他,沉声道:“周将军,你要做什么?”
当初周宣力保黎慎礼上位,自然是坚定的保皇派,此时怔了怔道:“阁老这话说的,当然是铲除叛徒,营救陛下了。”
杨阁老道:“那你调暗弩队做什么?眼下真相不明,或许应厂公当真是冤枉的,救陛下可以,但应玦为父伸冤,并非谋逆,在调查清楚之前,不能杀他。”
杨阁老和应定斌向来不合,没想到竟然会替他说话,周宣的表情像是看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但很快,他便回过神来,沉声道:“事有轻重缓急,关系到陛下性命,阁老请恕我不能从命了!”
他甩开杨阁老阻拦他的手,迅速下令调动侍卫!
此时的时机万分重要,应翩翩出了大殿就加快脚步,在大部分侍卫还没来得及全部集结过来的时候,抢到了一匹马,退至一处宫墙之前。
“逆贼休走!”
“小心误伤陛下!”
应翩翩根本就没有上马的机会,对方人数众多,他有重要人质在手,但实际上,这也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博弈过程。
就如那一日黎慎韫劫持了先帝,其实他比应翩翩等救驾的人更加怕手里的人质出事。
正是因此,侍卫们的吼叫声此起彼伏,不时有人试图越过皇上向他放出冷箭,应翩翩迅捷避开,趁机靠入墙角,让黎慎礼与两面墙围着他,组成一个彻底的包围圈。
可同时,他也就不好离开了。
应翩翩抬起眼睛,目光中露出一丝狠色,冷冷地对黎慎礼说:“他们是不是希望我先砍断你一只手,才会相信我是真的敢动手?”
黎慎礼沉声冲着侍卫们呵斥道:“你们想弑君吗?还不住手!”
侍卫们面露迟疑之色,一时停下动作。
接着这个拖延的时机,应翩翩迅速打开系统商店,尚未来得及寻找到能够用上的东西,忽听一声巨响!
轰——
池簌提剑纵马,飞纵而至,落地之后二话不说,横剑一划,将应翩翩与军队之前的地面上划出一道寸许深的刻痕,满地碎石四散崩裂!
尖锐的剑啸与轰鸣声回旋不止,池簌的声音清晰地穿过一切嘈杂,响彻每个人的耳畔。
“我乃七合教教主池簌,谁敢妄动?”
周宣知道他武功奇高,不敢怠慢,此时正要下令,冷不防听到对方说了这句话,猛然大惊:“你说什么?”
人人都知道池簌是江湖出身,代表七合教来到朝中受封,一定是教中十分重要的人物,但谁也未曾想到,他年纪轻轻,竟然便已经身居教主之位,而且不但亲自潜伏,竟还在此刻说出。
有他挡在这里,所有的攻击都像是遇上了一道看不见的气墙,一时难以突破。
“应玦挟持陛下,犯上作乱,武安公既是七合教教主,还望顾全大局,勿要包庇于他!”
千军万马之前,池簌面色不动,冷冷说道:“我若是一定要包庇呢?”
“难道池教主也想葬送一世英名,当个逆贼不成?”
池簌抚着剑,反问道:“有何不可?”
这话将对方问的一噎,周宣将心一横,大声喝道:“来人,先全力击杀武安公,再除叛贼!”
他有心要给应翩翩一个震慑,池簌手中没有人质,挡在应翩翩之前,自然便成了靶子,随着周宣一声令下,数不清羽箭寒光凛凛,向着池簌射去。
池簌厚剑疾刺,顿时一股真气掀起巨大气流,如同万顷凶涛狂浪,悍然翻卷向四面八方,将羽箭撞的东倒西歪。
池簌冷声道:“今日谁敢阻我,七合教定使尔等全家上下鸡犬不留。”
他从不疾言厉色,甚至语气都很平静,但足以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知道对方并非玩笑,心中无不是一阵森寒。
这时,池簌已经趁势将马缰一提,转眼冲到了应翩翩跟前,弯腰一拉,将应翩翩和黎慎礼两人一并拽到了旁边那匹马的马背上安置好,随即长鞭一甩,喝道:“驾!”
“快,快去挡住陛下!”
有侍卫骇然失声惊呼,当先的一群人满脸是血,纷纷从地上爬起,与后面赶到的追兵们山呼海啸一样朝应翩翩和池簌追去。
池簌催应翩翩的马先走,自己挥剑断后,剑光霍霍,威势凛然,令见之者无不胆寒心惊,瑟瑟发抖,然而无数追兵却仿佛无穷无尽一般。
更何况,他们也不过是服从命令罢了,并不能算是敌人。
应翩翩道:“池簌,快退!”
两人之间早有默契,池簌听到他这一声断喝,立刻弃马,运起轻功,瞬身飞退。
而与此同时,方才还晴朗的天空忽然间乌云翻涌,雷声阵阵,紧接着,竟然一道闪电从天而降,轰然当头劈下!
又是一次的“天生异象”,只不过,这次成了雷电。
应翩翩兑换的这道闪电威力不强,但声势骇人,不少人被劈的浑身发麻,人仰马翻,听到天上雷声轰隆作响,惊电盘旋如龙,无不惊愕畏惧到了极致。
甚至有人以为触怒上天,根本不敢起身,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希望能够得到原谅。
应翩翩高声说道:“皇上失德,不辨是非,陷害忠良,更不顾我们的同宗之情,故而有失天命,招致谴告,尔等难道还要助纣为虐吗?!”
他这番话更加增添了众人心中的敬畏,同时天上雷鸣电闪不已,不少士兵们都扔下兵器跪伏在地,连头都不敢抬,应翩翩趁机将一把将池簌拉上了马,疾驰而去。
黎慎礼在方才那种情况下有用,但一出了宫不但是个拖累,更加会让侍卫们无论如何也要穷追不舍,因此应翩翩出宫后便直接将他推下了马,和池簌两人走小路脱身。
池簌坐在后面,手臂从后面环住应翩翩用力一抱,仿佛想要将力量传递给他:“没事吧?”
应翩翩快速地摇了下头,急急问道:“我爹的情况怎么样?”
他回身看着池簌,即怕他说出什么不好的消息,又迫切地想要知道。
池簌几乎抵挡不了这个眼神,一顿之后,摇了摇头,说:“目前为止,还没找到人。不过……找不到人,就很可能不是坏事!若厂公真有……什么意外,不是有意躲藏起来,只怕才会很快被咱们的人寻找到。”
应翩翩闭了闭眼睛。
池簌说的确实有道理,而且他之所以心存希望,也是因为他之前曾经在系统商店给应定斌兑换了一套保护甲。
现在那保护甲没有传来损毁失效的消息,那么应该是可以抵挡一部分伤害的。
但,这种意外,一丝半毫都不该有可能发生!
池簌说:“我当时安排了人手去接应厂公之后,原本就想立刻入宫去找你,可刚走到一半就听说了消息,说是他的车队行至半路,被人追杀,双方缠斗,目前厂公下落不明。我已经派了不少教中高手沿途搜寻,咱们也这就过去!”
黎慎礼正是想以典礼绊住应翩翩,让他无法救援应定斌,再趁机将应定斌一举置于死地,等应翩翩就算察觉到也已经晚了。
其实池簌当时本来也想马上过去找应定斌的,但听说宫中那边或已经有人把消息报告给了应翩翩,他猜以应翩翩的性格,为了设法中止黎慎礼的行动,多半会当场发难,于是放心不下,安排好手下救援应定斌之后匆匆赶来,果然便碰上了这一幕。
应翩翩在心中默念几遍冷静,沉声说道:“家里那边怎样了?”
池簌明白他的意思:“已经派了七合教的人过去守着,再加上我方才坦言身份,绝对不会有人在这种时候激化矛盾,再去为难督主府的人。放心就是。”
应翩翩低声道:“好,多谢。”
池簌见他表情焦灼,一阵心疼,摸了下应翩翩的脸说道:“那也是我家,咱们之间不说这些,走吧。”
两人出了城,他们各自的下属们也已经等在那里接应了,应翩翩也没心情过多寒暄,综合了一下几方调查到的信息,便分别布置下去,沿着几条路线寻找应定斌下落。
他们此时放了黎慎礼,又有之前的惊雷之事,想必一时也不会有皇宫那边派过来的人追杀。
应翩翩跟池簌说:“咱们也分开找吧。”
池簌犹豫了一下,应翩翩低声道:“你放心,我必会小心。你也是。”
池簌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第153章 卧雨幽花粲
此时正在被追杀的应定斌却并不知道,他的宝贝儿子为了他竟然根本没有受封,反倒劫持了皇上,在大庭广众之下当了一回反贼。
他一开始不知道追杀自己的是什么人,还以为或许跟西戎奸细有关,但几番喝问,那些人都一声不吭,倒是身手狠辣精悍,用的还是中原武功。
应定斌身边的西厂厂卫拼死护送着他一路且战且退,夕阳逐渐下沉,最后的余晖反倒异常灿烂,将这场战局中的每个人身上也蒙了一层金红色的光泽。
应定斌几乎被那光线迷了眼,侧头将眼睛微微一眯,却无意中在一名秘卫翻起的袍角内侧,看到了一个奇异的标志。
应定斌这一看之下,顿时想起之前应翩翩曾悄悄和他说过的皇家秘卫一事。
那个瞬间他怔了怔,未曾想到自己历经三朝而不倒,如今竟是被刚刚上位不久的黎慎礼欲以这种手段置于死地,真不知道该说这人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别的什么。
“厂公小心!”
就是这一晃神之间,秘卫看准机会,一剑向着应定斌胸口刺去,被他的一名下属拼死推开,那忠心的手下自己则中剑倒地。
应定斌身边的最后一名护卫也没了。
见状,领头的秘卫冷笑道:“早死或者晚死片刻又有甚区别,何必推来让去!”
眼看对方步步逼近,应定斌也不露畏惧之色,反而同样冷笑一声,阴恻恻地问道:“本公为朝廷效力多年,如今倒不知是因何事得罪了陛下,竟招来如此杀身之祸啊?”
他此言一出,顿时令那打头的秘卫握着剑的手一顿。
但随即,他便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你竟以为我是皇上派来的人?哈哈哈,有趣!”
对于这人的嘲笑,应定斌表情不变,复又说道:“陛下要杀本公,却并非光明正大地定罪,而是暗中派人追杀,就不怕一朝事情泄露,传出去影响圣名吗?”
他语气笃定,神色间不见丝毫畏惧,反倒令那些人稍显出了些许慌乱之色,片刻的沉默之后,一名身材十分矮小的秘卫忽然说道:“应厂公倒是好眼力。”
方才领头那秘卫立刻喝斥自己的同伴:“多言什么!”
他们这次的行动十分机密,不管应定斌是不是将死之人,原本都没有必要跟他多说,但这矮个子的话显然就是承认了应定斌的猜测,等同于泄密了。
矮个子却靠近了他,悄声说道:“老大,照小人来看,陛下对这应定斌心存忌惮,让咱们暗中除掉他,可是咱们却不知道为什么被他看穿了身份,也不知道他是何时得知的。万一此时把他杀了,让他哪个逃脱的手下出去报了信,只怕后患无穷。”
那领头的没好气道:“既然知道你还承认!”
矮个子道:“听这应定斌的语气如此笃定,小人是不是承认恐怕都已经不重要了。以小人之见,他的命既然已经被咱们掐在手心里,倒不如先带回去,让陛下定夺为妙啊。”
一开始,领头的秘卫原本想斥责他一派胡言,但此人说到后面,却也忍不住深思起来。
应定斌活着,仿佛是比死了有用处些。
毕竟应玦可不是好惹的,既然被他看破了身份,就算是陛下知道也要怪罪,倒不如也给自己留条后路,让皇上来做主。
他稍作犹豫,应定斌那名被刺中后倒在地上的下属却忽然暴起,一把抱住了最近一名秘卫的双腿,大吼道:“厂公,走!”
应定斌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迟疑,抢到马边,翻身而上,催马狂奔。
秘卫们在后面穷追不舍。
应定斌虽然不停催马前行,但看到后面越来越近的追兵,以及前方一片无遮无拦的道路,心已经逐渐沉了下去,知道今日只怕再也不能幸免。
身后那些人不再像一开始那般放出暗器,反倒让应定斌隐约猜到了他们的打算,心中冷笑。
他目光四下一瞟,忽然从怀里抽出一柄匕首,回首用力掷出,沉声喝道:“本公生的明白,死的明白!黎慎礼想往我的身上扣罪名,将我糊涂一杀了事,又岂能够让他如愿!”
天色已暗,前方的路影影绰绰,秘卫们一直追着应定斌跑,此时方才看清,领头那名秘卫瞳孔皱缩,猛地一挽马缰:“应定斌你——”
应定斌大笑道:“尔等鼠辈,回去告诉我儿子,就说本公死了!死也不向你们这群东西低头,被你们当成胁迫他的傀儡!”
原来,前方竟是一处高崖,应定斌纵马不停,随着大笑之声直冲了下去。
这处高崖前面是一道向下斜的陡坡,就算不是有意跳下去,在上面奔跑时都极有可能收势不及,不慎跌落。
秘卫们纷纷下马,徒步走到崖边向下看去,只能见到山峦陡峭,下面是黑沉沉的一片,却哪里还有应定斌的踪迹?
像应定斌这般重要的人物,理当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这算是怎么回事,他们根本就没办法回去交差。
甚至连刚才那名出主意要留应定斌活口的矮个秘卫都傻眼了。
他也没有想到,应定斌素来有“奸滑谄媚”的名声,原本该是个贪生怕死的人,竟然会果决至此,明知道还有一条生路,为了不连累他那个养子,甘愿跳崖自尽。
他们准备行动的时候,就已经提前了解了周围的地形,这一带干旱少雨,四下植物水源甚少,难以藏身,所以才是个杀人的好地方。
眼下应定斌跳下去也不太可能被树枝勾住或者落到水里,就算是悬崖不高,也足够他摔成一团肉酱了。
“头儿,现在怎么办?”
领头的秘卫沉声说道:“下去找!他就算是摔成了一滩肉泥,也得带回去给陛下复命!”
而且眼下天色沉沉,很有可能下雨,若是再等到雨水冲刷一番,痕迹没了,就更加难以搜寻了,他们所接的任务,从来没有就这样不明不白便回去交差的道理。
“你说去找谁?”
那秘卫首领刚说完这句话,就听见自己旁边有人这样问了一句。
他此时本来就心情急躁,闻言没有多想,斥道:“还能有谁,当然是应定斌!”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看见站在面前的人都在以一种十分惊骇的目光看着自己,突然有所察觉,猛地一转头,发现身边竟然空空荡荡,根本无人。
他顿时骇出了一身的冷汗,说道:“刚才你们没听见有人说话吗?”
周围的人都在摇头,但就在这时,忽然又有“啊”的一声惨叫骤然在夜色中响起。
这惨叫声近在咫尺,将所有的人都吓了一大跳,猛然循声看去,却发现他们的队伍中,竟然不知何时突然就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人。
只见那人是名个头高挑的男子,背光站在,面目在夜色中看不清楚,他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按在前面一名秘卫的头顶上。
那名被按住的秘卫正垂着头,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生死不知,方才的惨叫声就是他发出来的。
“你是什么人?”
池簌并不理会对方的喝问,淡淡道:“应定斌在哪里?”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没有人敢回答他,可是也没有敢冲上去攻击他,寂静之中,他们听到了一种奇异的“喀喀”声。
池簌前面那名秘卫的头忽然一点点转动起来,但不是他自己在转,而是池簌掌心中灌注了内力,正拧着他的脖颈。
刚才那奇怪的声音,正是对方颈骨不堪重负的响声,紧接着,骨头一根根地折断了,血液从脖子下面狂涌而出。
可池簌的表情、声音都没有半点变化,他再一次重复了自己的问题,同时,面不改色地把对方的头活生生给拧了下来。
秘卫的躯体一阵抽搐,倒在地上,池簌如同抛球一样随手把头颅扔了出去,轻描淡写地道:“下一个谁来?”
虽然能够成为皇家秘卫的人都是饱经训练,但这无比恐怖的一幕让任何一个还有些微人类情感的人都难以承受。
眼看那头颅骨碌碌地滚到面前,那领头的秘卫觉得自己连牙关都在颤抖,结结巴巴地说道:“他……方才、方才……”
他的舌头仿佛都是僵直的,理智在和情感做着剧烈的斗争,池簌也没说什么,只是走上一步,轻飘飘地按住了另外一个人的头。
“不,不要,我说!我说!”
不等池簌动手,那人已惊惧地嚎叫起来:“他方才跳崖了!应定斌他、他就跳到了这悬崖的下面!”
池簌的心里微微一沉,说道:“去找人。”
那些秘卫们怔了怔,看到无数人影从密林深处一闪而过,才意识到池簌是在吩咐他的下属。
池簌和应翩翩分头寻找应定斌的下落,一路寻到这里,才发现了一点线索,但这结果恐怕不会是应翩翩所期待的。
池簌犹豫了一下,先没有吩咐人将这个消息告诉应翩翩,而是将那些皇家秘卫给了手下看管,自己则带着另外一部分人下去寻找应定斌的下落,打算先看看情况再说。
上一回他去找应翩翩,是因为应翩翩根本没有坠崖才平安无事,但这回掉下去的人确实就是应定斌,这样的高度之下,能够活下去的可能性非常小。
池簌简直难以想象怎么把这个消息说给应翩翩听,想到应翩翩可能会有的难过反应,他就先觉得自己心都要碎了。
应定斌不能死,千万不可以。
下去之后,果然没有树丛,也没有河湖,只是一片石头嶙峋的荒崖,先就让人的心沉了下去。
周围回荡着野兽的嚎叫。
池簌下令人们燃起火把,四散分开寻找,过了一会下起大雨来,把火把浇熄了,人就更加不好找了。
“教主!”
有人找到了一把伞,连忙拿过来给池簌,池簌摇了摇头推开,说道:“不必了,加紧找人吧,你在这里搜寻,我去另一头看看。”
冰冷的雨水打了一身,弄得衣物湿漉漉贴在皮肤上,十分难受,池簌也不想用内力把雨荡开,心里不禁想,也不知道应翩翩那边有没有挡雨的去处。
但是应翩翩担心应定斌,想必就算能找到,一定也不会去停下来避雨的。
池簌加快了脚步。
而他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出百余步之后,忽地猛然一停,隐约在绵密的雨声中,听到了一阵有些急促的呼吸。
池簌又凝神辨别了片刻,这呼吸比普通人要快了很多,但也有可能是伤者因为痛苦才会如此。
他不禁向着那个方向走去,低声道:“应厂公?应厂公?”
没有听到应定斌回应他,可这时前方忽然传来“嗷呜”一声的狼嚎,紧接着,竟有一头灰狼扑了出来,冲着池簌张口就咬。
池簌将身子向后一仰,同时一掌劈出,顿时将那头狼给推了出去。
他不愿与畜生计较,倒是并未杀生,那灰狼呜呜哀叫了两声,夹着尾巴跑了。
周围有几块石头在它奔逃的时候被踩的四处乱滚,其中一块不知道落在了哪里,发出“咚”的闷响,紧接着,池簌便听见一声低哼。
这声音极其细微,像是被强自压抑着,若非他耳力过人,甚至根本就没可能听见。
池簌连忙过去查看,这回,他发现地面上的两道山石之间,竟然还有一个狭窄的夹缝,下面不知道有多深。
池簌道:“下面有人吗?”
有呼吸,却没人回应。
他心念微微一动,又道:“厂公临行前的那天晚上,家里新来的厨子做了一道松茸全宴,您说味道很好,阿玦却不爱吃。”
这样的事情,除了至亲的家人,自是不可能有其他人会知道的,池簌说完之后,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紧接着,他终于如愿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回应自己。
“涧竹,是你吗?”
池簌心中一喜,连忙道:“爹,是我,我们都出来找你了。”
应定斌道:“阿玦……阿玦他……”
池簌说:“阿玦还在别处寻你,我这就让他过来,眼下找到了您,他一定很高兴!您情况如何?”
池簌一边说着,一边向那道缝隙下面看去。
火把被雨水浇熄之后,他所用的照明之物便换成了夜明珠,此时借着这光线,以池簌的目力,已经看清楚了应定斌现在的情况。
应定斌竟然是全身腾空的状态被夹在了两道缝隙之间,他下面黑沉沉的一片,也不知道还有多深,表面看起来倒是没什么明显的伤痕。
从上面落下来,竟然能精准地掉到这处缝隙中,也算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迹了。
“不,你先不用去找阿玦,别……别告诉他。”
应定斌有点费力地喘了一口气,说道:“我现在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上去,不想……让他看见,他,咳咳,会伤心。万一我不成了,你就说,没找到我,可能是被人救去了,让他心里还存个念想……你把我的尸体烧了……就好……骨灰,埋在家中庭院里的那棵树下……”
穆国的风俗极为重视遗体和葬礼,应定斌为了不让应翩翩难过,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心里已经什么情况都想到了。
池簌道:“阿玦那么聪明,这种说法瞒不过他的。您先不要说这些,我既然找到了您,一定会尽全力保您安全上来。”
应定斌苦笑道:“这道裂缝,是我砸的。”
池簌一怔,道:“什么?”
应定斌说,他看出那些人想要把他抓去威胁应翩翩的意图,为了不拖累儿子便跳了崖。
只是当时存了必死的念头,他也确确实实是砸在了崖下的地面上,却不知为何,非但没有粉身碎骨,还竟然把这坚硬的石头砸出了一道裂缝。
当时他所骑的马都摔的骨断筋折,从缝隙间滑落了下去,应定斌却整个人卡在了这里,他全身都是麻木的,也感觉不到疼和流血,所以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伤势如何。
方才听见有人搜寻,应定斌怕是皇家秘卫,他一心不想让应翩翩为难,竟然忍住了一声不吭,发现是池簌之后,才开口示意。
可就算池簌找到了他,该如何把他弄出去,他的身体又可不可以移动,也都是十分为难之事。
池簌听了应定斌的讲述,也暂时想不通他究竟为何能把石头都砸出这样深的裂缝来,当务之急还是想办法救人。
他可以找一条绳子放下去,然后做成绳套圈住应定斌的四肢,把人一点点给拉出来,可这样的话,万一应定斌伤在了什么地方,在拉扯的时候很有可能更加致命。
池簌想了片刻,有了主意:“这样,我也下去,然后先想办法把您给托上地面来。”
他要比应定斌瘦一些,下去之后,应该能到达更深的位置,从底下托举,再让上面的人帮忙接住,应该可以将应定斌稳妥地弄上地面。
应定斌先是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但随即便皱起了眉,说道:“不成,这样的话太危险了,下面不知道有多深,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断崖,你一个不小心,很有可能也掉了下去。万万不可。”
池簌道:“总得试一试,阿玦还等着您回去看他的封王典礼呢。”
这话说的应定斌心头一酸,想想应翩翩好不容易有一件这样高兴的事,却因为他的缘故,肯定也没有开心地庆贺。
但他还是不能让池簌冒险:“我岁数大了,总要离开他的。要是你我都出了事,阿玦又怎么办?涧竹,你这份心我明白,你找根绳子过来拉我便是,是死是活,咱们听天由命。”
应定斌说话的时候,池簌却已经就近将自己的一名手下给叫过来了,令他在旁边帮忙,同时脱下外衣,看准位置,一点点下到了缝隙之中。
他平和道:“爹,你放心,咱们都不会有事的,我发过誓,再不会让阿玦伤心。眼下找到了您,就一定要把您好好地带给他看。”
池簌心意已决,应定斌自然是拦不住他,又是感动,又是忧急,黑暗中只能听见山石和衣物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池簌仗着一身绝高的轻功,以手脚在岩石上支撑着,控制住下落的速度,总算到了应定斌稍下方一点的位置。
此时他也已经摸明白了,十分庆幸之处就在于,这缝隙的下面再没有其他断裂处,石缝越来越窄,因此池簌不用担心会坠下去,反而不用再小心地支撑自己了。
他费力地弯下腰,总算摸索着够到了应定斌的一只脚,低声道:“若是哪里疼,您一定要及时告诉我,我要向上推您了。”
应定斌拦不住池簌,只能尽力配合,沉声说了句“好”,便感觉身体微微一松,是池簌运起内力,一点点将他向上托起。
身体移动,应定斌没感觉到有什么特别难受的地方,他怕池簌在下面出事,便说道:“没关系,可以快一点!”
池簌说了句“好”,跟着猛然用力!
随即,应定斌彻底被他推出了石缝,上面那名七合教的教众眼疾手快,将他一把稳稳接住,随即平放在了地面上。
剩下的事就好办了,池簌跟着跃出,问道:“情况如何?”
那教众检查着应定斌的情况,也很是欣喜,说道:“教主,实在是老天保佑,厂公好像真的没什么大碍!”
应定斌当时砸下来的时候受到巨震,而后又被夹在中间许久,整个人的身体都有些半麻了,因此几乎毫无知觉。
池簌用内力给他按摩手脚,过了好半天,应定斌感觉到知觉逐渐恢复,身上那些挫伤也开始火辣辣地疼痛起来。
虽然并不好受,但却比刚才甚至连自己伤成什么样都感觉不到的滋味要踏实多了。
应定斌感觉到池簌的手捏到了自己脚踝处一道淤伤的位置,忍不住吸了口气,池簌连忙停手,问道:“怎么了?”
应定斌看着池簌关切的脸,也是百感交集。
他知道池簌对应翩翩好,但是也没有想到对方能为了应翩翩不会伤心,对自己都顾及到这个地步,冒着生命危险相救,毫不嫌弃地按摩疗伤,就算是亲生儿子,也就是做到这样了。
他跳下来的时候干脆果决,一心寻死,可是夹在那道夹缝中等待死亡一点点降临的时间里,他又觉得非常舍不得。他还想再多陪一陪他的孩子……
如今能活下来,当真是再好不过了。
池簌也非常高兴,立刻派人去通知应翩翩。
得知应定斌没有什么大碍之后,他便亲自将人背着,回到了悬崖上面,又让手下找来了干爽的衣服给应定斌换上,以免他受冻。
应翩翩赶到的时候,池簌正带着应定斌坐在一辆马车中避雨,应定斌手里捧着一只缺了口的粗瓷大碗,正在喝着一碗热水,看上去虽然狼狈,但却被照顾的极好。
应翩翩什么都没说,上去直接一把抱住了他。
池簌轻轻把碗接了过去。
应定斌愣了愣,眼睛一下子就湿了,有点无措地一手摸着应翩翩的头一手拍着他的背,哄道:“好了好了,爹这不是没事吗?咱们不难过,乖,乖。”
应翩翩什么也不说,只是把头埋在他怀里,半天都没动弹。
应定斌也不说话了,静静抱着他。
好一会,应翩翩才松开了手,说道:“伤……真的不要紧吗?”
马车中的烛光下,他的眼睛微微有些发红,应定斌和池簌都装作没看见一样,应定斌笑着说:“不要紧,你爹这回真是命大得很,那点擦伤,就破了些皮,算得什么伤!”
池簌在旁边温和地补充道:“原本从高处坠下,身体受震,多少也是会受些内伤的,但我方才查看了一下,爹的经脉和脏腑都无妨碍,已经吃了些温补的丹药,再观察几日就好。实在是福大命大。”
池簌怕应翩翩着急,方才令人报信的时候已经和他说了应定斌的情况,应翩翩心中猜到,多半是那系统兑换的防身甲起了效果,却没想到这样有用,如今亲眼一看,总算是放心了。
他松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
应翩翩很少会说这样的话,应定斌见他这样,觉得新鲜又可爱,笑着说:“你也别谢天谢地了,谢谢咱们家小池吧。要不是他冒着险把我救上来,恐怕你爹就得在夹缝里饿成一块人干了。”
应翩翩就算不知道当时的经过,看看池簌此时的样子也能约略猜到了,他便转向池簌,笑问道:“要我冲你道谢吗?”
池簌受宠若惊,连忙说:“不要,不要。”
应翩翩却站起身来,用力抱了抱池簌,说道:“但是真的很谢谢。”
池簌一顿,在应定斌面前不好造次,但还是忍不住微笑起来,也轻轻回抱了应翩翩一下,在心里默默想,看见你高兴,我就是最高兴的了。
第154章 西风横云度
应定斌的伤虽然没有大碍,但这一番又是逃亡又是跳崖,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也都是太过刺激的体验。更何况他也岁数不小了,需要好好休养才行。
应翩翩在宫中干了那么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如今他们也不好再住客栈,于是又赶了半个多时辰的夜路,到了七合教在附近的一处据点中安顿下来。
应定斌服了安神药之后没多久便睡着了,应翩翩和池簌也回了房,两人一起躺在床上,老半天都没有睡意。
出了这么一件事,以往很多原本已经笃定的计划就都要改变了。
就算黎慎礼再怎么理亏,但应翩翩在朝堂之上公然挟持皇帝,也绝对不可能再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回去当他的王爷。
而从黎慎礼登基那一刻起就潜藏在他们之间的暗流,如今也终究被激化成了难以调和的矛盾。
过了好一会,应翩翩说道:“你睡了吗?”
池簌道:“没有。”
应翩翩翻了个身,在枕头上侧过头去看着他,说道:“你是不是需要传令下去,让七合教的教众最近尽量都要隐瞒身份,低调行事,以免让朝廷那边抓住把柄,借机发难。”
池簌替应翩翩掖了掖被子,这才一手将他揽进怀里,说道:“你放心,这个我心里有数,在此之前,七合教与朝廷之前的关系也一直不甚和睦,我们这边的人都知道如何防范那些官差。有没有此事,都是一样的。”
应翩翩说:“那就好,不然若是牵连了他们,我心里怎么也过意不去。”
池簌道:“不会的——而且我觉得,黎慎礼不太可能在这种时候大张旗鼓地对付我们。他没有这个实力和精力。”
其实池簌说的没错,黎慎礼还有把柄在他们手上,他这个皇帝怎么当上的,几个人也都心知肚明,黎慎礼应该要比他们更加担心会撕破脸。
更何况,还有西戎这个外患虎视眈眈,就是大臣们也不会支持黎慎礼在这个时机铲除异己,造成内讧。
应翩翩冷笑一声,道:“既然没有做好彻底撕破脸的打算,他就不该这么忙着心急动手,胆子小还经不住他人挑唆,还能成什么大事?”
这一回是他在无意中买了那副护甲,应定斌才没有出什么大事,但也没少受罪,还让所有的人都连惊带吓了一场。
对于应翩翩来说,家人是他的底线,就算之前黎慎韫那样下作,存了不少的龌龊心思,都没有冲他的家人下手,黎慎礼一手造成了这样的局面,这个仇,应翩翩记下了。
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他也想要,不过在此之前,应翩翩只是想和黎慎礼各凭本事竞争,能者居之,而对黎慎礼这个人,虽然不喜,倒也谈不上有什么怨恨不满。
黎慎礼这次算是真正惹到他了。
池簌捕捉到了应翩翩的话中之意,问道:“你觉得黎慎礼是受人挑唆?”
应翩翩道:“我得知爹出事,是因为宫中有个小太监给我送了消息,当时正在进行典礼,他报信之后便退下了,但我觉得此人十分眼生,更加不知道他是谁手底下的人,现在想想,觉得十分蹊跷。”
毕竟应定斌当时正在被追杀,不可能派人进宫报信,池簌行事一向稳妥,当时应翩翩自己都身在宫中,池簌也不会贸然将这样的消息送进去给他。
至于应钧那些旧部,势力不在宫里,就更加不可能了。
池簌道:“我已经抓到了那些皇家秘卫,正在令人审问。而且这个不用心急,如果真的有人想故意挑唆你与皇上之间的关系,那么你一离开京城,只怕他也就会开始行动了。”
应翩翩慢慢地道:“你说,什么人会希望我们君臣反目呢?”
两人对视一眼。
应翩翩缓缓地说:“此时离京也好,不将池水搅浑,如何能见沉渣泛起。只是……我担心乱不在京城啊。”
池簌见他说着话便从床上坐了起来,便也跟着一起起身,给应翩翩披了件外衣,问道:“怎么?”
应翩翩说道:“我给杨阁老和贺侍郎写两封信过去,让他们最近多多提防皇上身边的人,以免让西戎奸细趁虚而入。你一会找人帮我暗中送一下。”
对于他来说,内斗可以,但不能误国,无论他跟黎慎礼之间的私怨如何,面对西戎人的立场都是不会改变的。
直到池簌派了可靠的人将信送走,两人才再次回到了床上休息,但心中都是思绪万千。
*
黎慎礼这一次的谋划可以说是全盘失利。
在他原本的计划中,不动声色地除去应定斌,既能对目前如日中天的应家进行打压,也可以将西厂这一块的势力慢慢收归己有。
而只要事情做的干净,事后就算是应翩翩有所怀疑,也找不到证据,自己给他封的爵位,应当也足以安抚他的情绪了。
可惜虽然想的不错,真正实际操作的时候却问题百出,最后弄成了这样不可收拾的局面。
不但应家和他彻底离心,更加重要的是,一切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
他暗中算计老臣的事被暴露出来,随后又遭应翩翩劫持,甚至还莫名其妙地出现了那样诡异的天象,以至于他登基以来的威望尚未完全树立,就颜面尽失。
虽然最后有惊无险,黎慎礼被应翩翩平安放了,但这件事如果最终不能有效解决,其带来的影响和后果难以估量。
毕竟如今朝廷与西戎关系紧张,而应翩翩刚刚同西戎打了胜仗,正是前途一片光明的时候。谁能想到他竟然桀骜至此,当众与皇上叫板呢?
这种状况之下,如果西戎再打过来,朝廷无可用之将,黎慎礼便难免要承担这个过失了。
一想起这件事他就心情烦躁,自从应翩翩和池簌离开之后,黎慎礼一天都没有睡好。
而且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他发现自己派出去追杀应定斌的皇家暗卫一直没有回来复命,这就说明,铲除应定斌的计划也出了问题。
应定斌这些年来经营西厂,培植的死忠不少,为人又阴鸷记仇,这一回撕破了脸,如果让他活着回来,更加麻烦。
黎慎礼将伺候的人都赶了下去,独自坐在殿中,扶额静思。
他的身下是金銮宝座,无数人想要坐这把椅子,但很少有人知道,实际上它坐起来一点也不舒适,反而冰冷、坚硬,倚靠在上面,硌得全身骨头生疼。
可终究是万人之上。
坐在这仿若神龛一般的宝座之中,所有丹墀之下的众生都显得那般遥远而渺小,高高在上地望去,只能看到他们一个个俯首躬身,低眉敛目,用无比恭顺的外表,隐藏着内心的算计与欲望。
真是可笑,得不到的时候,拼了命地想要得到,得到了之后,又要拼了命地守住,稍有懈怠,甚至更加会从高处跌落,尸骨无存。
这是……图的什么呢?
黎慎礼忽然抬起头来,望向殿外,问道:“你来了?”
有个声音在外面应答道:“是,陛下。”
黎慎礼起身,一级级步下丹墀,说道:“来得正好,陪朕到御花园里面走一走。”
对方应了一声,走进殿来,扶住黎慎礼下了最后一级台阶,月光照亮了他的脸,赫然便是左丹木。
黎慎礼边走边询问道:“事情进展如何?”
左丹木道:“已经搜遍四处,都没有应厂公的下落,倒是在附近镇上一间商户的口中得知,当晚有两名江湖人士急匆匆地寻来,买走了他们府上出远门时乘坐的马车,还要了些热水和男子衣服。”
黎慎礼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只听左丹木续道:“听他的形容,草民怀疑,这两位就是七合教的人,他们很有可能找到了应厂公,而且,人还活着。”
其实这个结果黎慎礼已经有所猜测,他甚至不知道他是希望应定斌活着,让应翩翩和七合教与朝廷之间的关系还有些回旋的余地好,还是希望应定斌已死,索性斩草除根,将事做绝更好。
对着左丹木,他终究没有多言,只是说道:“朕知道了。”
左丹木道:“陛下勿要忧心。草民想,应厂公未死,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如此一来,应大人的怨气就要轻的多了,想必过些时日彻底消了气,终究会回来的。”
黎慎礼淡淡地说道:“朕身为帝王,还得对一名臣子这样百般讨好。”
左丹木道:“陛下以仁治天下,又顾念与应大人的同宗之情,才会如此。应大人乃是皇族血脉,却认了一名宦官当养父,此事说出去实在不甚体面,也难免有碍于他的前途。陛下也是为了他着想才会这样做,奈何应大人太过重情,却是不懂您的苦心。”
他想了想,说:“不若草民明日试着劝说一下太皇太后,请她老人家出面写信劝说应大人,或许能够令他理解陛下的苦心。”
左丹木这个理由找的极好,几乎让黎慎礼也觉得就是这么回事了,听着左丹木把话说完之后,他的脸色好看了很多:“此法倒也可以一试。”
说完之后,他又解释似的补了一句:“大敌当前,朕实在不愿因误会失去一名能臣。”
左丹木道:“陛下胸襟宽广,以和为贵,草民明白。”
黎慎礼愈发看他顺眼:“当初你们一行人代表西戎来到京城,纷纷拜会太子,日渥甚至暗中与黎慎韫合作,意欲谋害父皇,唯有你主动与朕邀约来往,宫变时朕差点被黎慎韫的人发现,又是你救了朕一命,这份情谊朕一直记在心里。”
他对左丹木许诺:“过得几年,等你的身份淡一淡,朕自然会让你的才能有所发挥。你放心就是。”
左丹木立即谢恩:“多谢陛下!”
黎慎礼道:“只有你我在此,你便免了这些规矩吧。”
左丹木便站直了身子,感叹道:“陛下您如此信任草民,草民也想斗胆多说几句心里话。其实当初我会找到陛下,并非因为有什么谋划算计,而是觉得与陛下处境相像,同病相怜。如今能够见到陛下身登大位,草民心中也十分欣慰。”
黎慎礼道:“但你跟着朕,却不比在西戎时的王子尊荣了。”
左丹木笑道:“那算什么尊荣呢?人人对我表面逢迎,背后轻鄙,我也不得不提心吊胆,生怕哪日西戎王一个不喜,就能轻易将这些东西全都从我身边拿走。我是想自己挣来点什么,让别人也少不得我,我才能抬起头来活着。”
黎慎礼若有所思。
左丹木半开玩笑地说道:“就像应大人那样,若非应大人抗击西戎得利,有他谁也替代不了的好处,陛下您又怎会对他如此欣赏?草民也想让陛下这般青眼呢!”
黎慎礼也笑了,说道:“他桀骜不驯,行事偏激,分毫没有为臣的本分,如何及得上你?是卿妄自菲薄了。”
只是他面上虽然在笑,眼底却带着思虑之色,显出了几分心不在焉来。
左丹木说的不错,他们处境相仿,而左丹木所忧虑之事,又何尝不是他心中所思?
左丹木虽然是太皇太后之子,但并非皇族,没有资格在宫中留宿,向黎慎礼汇报过相关任务的完成情况之后,又随意闲聊了几句,便告退了。
直到第二日,左丹木才重新入宫,去找太皇太后传达皇上的意思。
“皇上让你来劝哀家给阿玦写信,让他同武安公回到京城?”
左丹木暗中为皇上办差之事十分机密,就连太后也不知道,听了他的话不免惊讶:“皇上为何要对你说这件事?”
左丹木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那这封信,娘是愿意写,还是不愿意写呢?”
太皇太后说道:“自然不写。之前出了那件事,就算是皇上一时碍于形势,不会追究阿玦的责任,心中也难免会存有隔阂,这样的隔阂在心里存的久了,有朝一日就会成为祸根。他们既然已经逃出去了,哀家又为什么要把他们叫回来,再次置身险境呢?”
左丹木不禁苦笑:“是啊,娘您这不是应该明白了吗?您是这样想,皇上也知道您会这样想,所以才让我来说。他是您的小辈,不能把您怎么样,摆布我一介布衣,总没有问题吧。”
太皇太后睫毛微垂,怔了一会,不禁微微轻叹:“唉,你们啊,你们这些男人。一个个争来斗去,心机算计,当真是没有什么不能做的。也罢,既然他这么说了,不就是一封信而已,哀家写了便是。”
左丹木失笑:“娘你心里有感触,说就说了,何苦把我捎带进去?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知道应玦是您的心头肉,本来也没想让您动笔写这封信,反正皇上大不了找个由头责罚我一顿,也不能真的把我怎么着。”
太皇太后却瞥了他一眼,微微摇头道:“你这话说的更加该打,难道你就不是哀家的骨肉,哀家就能委屈你了吗?”
她闭目片刻,下定决心:“左右阿玦这孩子从来就不听话,就算哀家劝了,他也不会因此就回来的,写便写罢。”
太皇太后这些年来居于深宫之中,无事的时候便是临摹字帖,写了一手极好的行书,寻常人万万没有这份笔力,也模仿不来。
左丹木看着她稍加思索,随即落笔,迅速写成了一封书信,劝说应翩翩不要执迷不悟,及早回京跟皇上认错,她也会代为求情,皇上心地仁善,必然不会与他计较云云。
写完之后,太皇太后晾干墨迹,直接把信给了左丹木,说道:“你先让皇上过目一遍,再把信送到七合教去,想必阿玦就能看到了,这样,在陛下跟前也算是你的功劳。”
左丹木没想到她竟会如此痛快,一时怔住,没去接信,反倒不禁瞧了太皇太后一眼。
太皇太后见状,倒是难得地笑了笑,说道:“你以为娘不知道你跟皇上有所来往的事吗?”
左丹木道:“这,我……”
太皇太后道:“你过来。”
她把左丹木拉到自己身边,疼爱地整了整他的衣领,柔声说:“咱们两人可是亲母子,相互之前没什么不可以说的。娘知道,你原来在西戎是王子之尊,到了穆国,却只能当一名处处被防范的普通人,又怎么会觉得开心呢?”
“你想建功立业,想让皇上看到你的能力,都是因为你是个知道上进的好孩子,我自然要鼎力支持才对。只是伴君如伴虎,娘虽然有些脸面,也没本事护你太多,只有能帮多少,就是多少了。”
太后的性子素来高贵而矜持,就算是左丹木刚刚回来的时候她十分高兴,也少有这样温柔的言语。
左丹木没想到她不声不响,竟然什么都看在眼里,更没想到,她非但没有质问、责怪自己,反而说出了这么一番话来。
他昨日在黎慎礼面前那般能说会道,眼下却竟一时愣住了,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望进太皇太后眼中,看到了满目属于母亲对孩子的爱怜、珍惜之情。从小到大,他从未在任何人的身上感受到。
那个瞬间,左丹木的心动摇了一下。
但也只是轻轻的这么一下,便又重新坚定起来。
他还有他要做的事情,不能因为任何理由而改变,生在这世间,像他们这样身份的人,早已注定如同汹涌波涛中的一叶孤舟,若是随波逐流,很快就会被海浪吞没,只有奋力拼杀,出人头地。
太皇太后自己也说了,儿子出息,当娘的只有高兴的份,这世上有个人疼爱他,他也没旁的亲人,日后自然也会好好地奉养太皇太后。
左丹木伸手过去,从太后的手中接过了信,小心翼翼地收好。
他脸上又恢复那种温和的笑意,轻声说:“娘,儿子真高兴能跟您相认,您放心罢,儿子也会尽力替应大人从中斡旋的。”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说:“好。”
等到左丹木离开之后,她脸上的那层温柔才如同褪色的脂粉一样,一点一点地淡了下去。
青儿是太皇太后最信赖和宠爱的宫女,方才也一直在旁边伺候着没有回避,完完整整地听到了左丹木和太后的对话。
方才当着左丹木的面,她不敢有任何表示,等到左丹木一走,青儿的脸上不免露出了焦急之色,只是不敢说话。
太皇太后一眼瞥见,问道:“怎么?你觉得哀家对阿玦不公平了,是不是?”
“奴婢……奴婢不敢置喙。”
青儿冷不防磕绊了一下,但随即还是没有忍住,又说道:“奴婢知道应大人未必因为这封信就会回来,娘娘您才会那样写,可是……可是他看见信,也会、也会伤心的,这未免坏了娘娘与大人之间的情分。”
太皇太后漫不经心地用护甲调弄着胭脂,说道:“你是怕他伤心,还是怕坏了我们的情分,对哀家不利?”
青儿道:“……奴婢自然是都担心的。”
太皇太后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道:“好罢。”
她将青儿别在襟前的帕子抽出来,漫不经心地在手上一擦,方才护甲上面沾染的胭脂顿时将一块素色的手帕沾染的斑斑驳驳。
太后又将手帕还给了青儿,说道:“你既然心疼他,哀家就给你个机会,找个荷包,把这块帕子装起来,送给承汇门那里负责夜间值守的太监多顺,一切自然明了。”
青儿到底伺候了她多年,迷惑地看了一眼手帕,脸上的红晕慢慢褪去,变得苍白,恭敬地应了声“是”,退了下去。
她走之后,太皇太后才轻轻叹了口气。
以黎慎礼幼时受气受的惯了,这种骨子里的东西是改不掉的,即使当上了皇帝,一时半会还是小心翼翼,束手束脚。
以他的行事作风,若是需要自己写这样一封信,多半会亲自来找她商议,而不是直接去找来左丹木以示威胁。
所以这信多半是左丹木为了讨好黎慎礼,才会主动提出要找自己写的。
太皇太后原本对此并不十分确定,但试探一番,左丹木自己也承认了。
这让她不禁怀疑,这个儿子是什么时候开始与黎慎礼联系上的,又在如今发生的这些事情中充当了一种怎样的角色。
应翩翩小的时候,因为那段逃难的经历,特别害怕胭脂的颜色,有好长一段时间见到她往脸上图胭脂就会跑,直到逐渐长大,才慢慢地好了,太皇太后以此示警,他自然会知道是怎么回事。
殿中静悄悄的,太皇太后只听见外面西风萧瑟,竹声如雨,一时心中怅惘,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155章 绿叶照林光
黎慎礼看到左丹木果然说动太皇太后给应翩翩写了劝降书,十分高兴,很是嘉奖了他一番。
黎慎礼倒也不是指望着这样一封信就能把应翩翩劝回来,而是做出这种选择,代表着太皇太后的一种支持态度。
有此一事,他自然对左丹木更为看重,令人将信送到了七合教在京城所开的当铺中。
尚不知这封信还能不能送到应翩翩的手里,很快,黎慎礼便无心顾及这件事了。
因为就在数日之后,发生了一件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大事。
——西戎王在上一回的惨败之后迅速振奋,集结兵马,重新攻打而来。
大概是因为上一次的教训,这回他兵分三路,绕开雍州,一路奔袭,边境一时间烽烟四起,处处告急。
最为要命的是,此次上战场的不只有西戎的军队,甚至还有之前被西戎吞噬的北狄兵将,也已经彻底臣服于西戎王。
其中一路大军正是由北狄大将耶律屺和北狄王的长女鸿雁公主亲自率领,与西戎人相互配合夹击,连下三城,绕过灵州、雍州,在岭南汇合。
这一遭实在让黎慎礼始料未及,他知道穆国与西戎关系紧张,但本以为西戎王之前遭受重创,怎么也要休养生息一段日子,才会再次有兴兵之念,没想到对方竟然来的如此迅疾。
先前杨阁老、孟尚书,以及兵部的几位侍郎都曾上疏,提醒黎慎礼提防西戎奸细,也要重视西戎王的野心与贪念。
黎慎礼知道他们都是平日与应翩翩来往较密的人,认为这些人如此危言耸听是为了突出应翩翩的重要性。
他心中有气,也没怎么理会,如今面对着这样的局面才真正是始料未及,急忙召集群臣商议对策。
曾经先帝在时也召开过无数次这样的会议,只是那时尚有主战和主和两派争论不休,如今却已经没有选择了。
要不然就抵抗,要不然就逃跑,和谈绝不可能。
两种主张自然兼而有之。但因为不久之前他们刚刚大败西戎,士气大振,如果对方一发动进攻就要吓得迁都逃跑,自然令人心有不甘,故而主张兴兵反击的声音更加强烈。
但是派谁去又是个问题。
朝中倒也并非全无可用之人,但西戎人如今先声夺人,已经连胜了几场。
一开始还可以说是他们打了个出其不意,让朝廷没来得及反应,若是派出大军还不能取胜,就未免会造成人心惶惶,社稷动荡了。
大臣们纷纷争论着领兵人选,大概是由于心理作用,黎慎礼总觉得他们在怨怪自己急于对应定斌下手,逼走了应翩翩,心中觉得很不自在。
这时,却有一个声音说道:“臣以为,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有没有合适的将领,而是要振奋我军士气。”
在一片乱糟糟的争论中,这个声音冷静而浑厚,一下子吸引了黎慎礼的注意力。
他抬起头来,发现说话的人是太皇太后的兄长胡臻。
黎慎礼记得胡臻在雍州当了十五年的知州,应该与西戎有着丰富的作战经验,心中微微一动,说道:“胡爱卿有何见解?”
胡臻出列行礼,说道:“陛下,以臣对西戎的了解,他们这一战实际上是外强中干,看着气势汹汹,但论战力不一定会很高。”
他的话顿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只听胡臻分析道:“之前西戎王在应大人手下败兵撤退,其实并非因为兵力不足,而是战略安排出现了问题,导致他失去了手下兵将们的信任。”
“而近来西戎风雨不顺,连连遭灾,这种情况下原本应该休养生息,西戎王却再次兴兵,应该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以重新树立他的权威,所以臣以为,西戎打的是一场士气之战,但未必还有后劲。”
“胡大人说的有理,不愧是曾在雍州驻守多年的经验之士。”
兵部尚书范良赞同地说道:“所以我们主动出击的第一战非常重要,一旦得胜,西戎必定人心溃散。”
胡臻说道:“是,所以我是想斗胆提议……”
他一顿,转向黎慎礼,郑重道:“请陛下御驾亲征,以鼓舞士气。”
“什么,御驾亲征?这如何使得!”
“如今战事不利,军备不足,这样岂非置陛下于危境吗?”
胡臻此言一出,顿时反对之声一片。
毕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一国之君如此以身犯险,未免令人放心不下。
胡臻听到别人反对他,倒也不坚持,只说道:“臣常年身在边关,除了打仗别的都不懂,见识浅薄,只是提出自己的看法而已,要如何做,自然还是看陛下的意思。”
出乎众人意料的,一向谨慎有余的黎慎礼,这次却没有立刻开口驳斥胡臻的意思。
方才胡臻的话反复在他心中回荡。
士气之战——西戎王是为了树立威信,而他的处境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登位之前就根基不深,没能完全获得大臣们的信任,后来又对应家的处置失误,更加引起朝中部分人的失望和不满,若是这一次输给西戎,黎慎礼自己的处境只怕也跟西戎王没什么两样。
这样想来,他们两国的君主战战兢兢,劳心劳力,竟然都是因为一个应玦,简直让人不敢置信。
现在,西戎王可以带领将士们奋勇进攻,他为何不行?
以西戎如今所有的物资,再加上战线拉得这么长,一定支撑不了久战,只要跟他们耗着,到了最后就肯定能赢,而他的威望自然也会大大提高。
就像先前左丹木所说的那样,若是想不用怕身下的位置被旁人抢去,那么就得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地方,只有自己能坐。
黎慎礼的心中缓缓做出了决定。
*
听说皇上竟然御驾亲征的时候,应翩翩人已经在灵州了。
在西戎尚未发兵之前,他便敏锐地察觉到了西戎或许将有异动,既然暂时不能回到朝廷,应翩翩索性等着应定斌伤养的差不多了,亲自来到边关一探,顺便也可以看望黎清峄。
在此之前,应定斌和黎清峄也算是已经同朝为官多年,但两人一个柔奸圆滑,一个韬光养晦,因此看到对方时,心里都有种装逢对手的警惕和提防,保持距离还来不及,更不可能有什么交情。
没想到如今因为应翩翩,他们倒算是成了一家人,居然还有坐在一张桌子边上吃饭,并且不会怀疑对方暗中下毒的一天。
听见应翩翩一会叫爹一会叫舅舅,应定斌和黎清峄的目光有时候也会碰撞一下,都有种梦游一样的不真实感。
他们居然还能有这么一个家,而且家里的人还越来越多,越来越热闹。
甚至除了三人之外,还有七合教的教主作为他们家孩子的爱妻,也端着碗在桌上占据了一席之地。
应翩翩和应定斌倒还习惯些,黎清峄却已经多年没有感受到这种家庭的温暖了。
他默然地吃了一会菜,这才放下筷子,慢吞吞斟了杯酒,向应定斌举起,说道:“应厂公,我得敬你。我外甥蒙你视如己出照顾了这么多年,姐姐姐夫的在天之灵一定也能够瞑目了。你这份恩情,我就是拿命偿还都不嫌多——”
应定斌道:“将乐王,且住!你这样说倒好像我成了个外人了!我养阿玦,只是为了我自己,可没想着给谁恩情,也不当你这声谢啊!”
黎清峄哈哈大笑,说道:“我也不乐意跟旁人说这样的话,这不是显得礼数周全一些。好了,那么多的不说,有事尽管吩咐,其他的都在酒里。”
几个人吃饭,旁边也没有留人伺候,黎清峄拎起酒壶,亲手给应定斌倒了一杯酒,见应翩翩的杯子满着,池簌那里却只有一杯清茶,便道:“池教主,不喝点?”
长辈让喝酒,按理说拒绝就不礼貌了,尤其是池簌也很想让应翩翩的家人喜欢自己,闻言犹豫了一下,应翩翩却立刻伸手盖住了他的酒杯,拒绝道:“他不喝,他耍酒疯。”
池簌:“……”
他觉得之前的药酒已经给应翩翩留下了心理阴影。
都怪任世风,回去得再抽他一顿。
应定斌笑道:“王爷,你就别管小孩们了,咱们两个喝吧。大不了我让你一让。”
黎清峄心道你好大的口气,扬一扬眉说道:“好。”
几人正是说笑之间,就有下人禀报,说是西戎那边派了使者过来。
灵州是黎清峄的地界,他闻言不禁哂笑,说道:“他们倒找到我头上来了。”
应翩翩说:“他们大概是听说了我与皇上失和的消息,也觉得舅舅你会因此而不满吧。既然如此,不如让我出面。”
黎清峄自然是应翩翩说什么就是什么,立刻就答应下来。
应翩翩便和池簌一起出去了,池簌也没吭声,到了就在应翩翩旁边一站,把自己当成个侍卫一样。
那名西戎使者也没有注意到他,而是忍不住多看了应翩翩两眼。
应翩翩之前猜的不错,他们大王这次出兵,正是因为听说了应家与皇上失和,才会趁机发动攻击。
同时他也听说了,这个守在灵州的将乐王是个为了给家人报仇想要一举炸掉皇宫的猛人,把唯一活在世上的外甥当成宝贝一样,西戎王这才派人前来,想试探能不能将黎清峄策反。
没想到,应翩翩竟然已经来到他舅舅这里了。
这名使者就算以前没有见过应翩翩,看见他这份相貌和气派也能猜出此人身份,索性也做出早知应翩翩在此的样子,行礼道:“见过应侯。”
应翩翩笑道:“上次一战之后,不知道你们的王上如今可好?他派你前来,可是要向我献上降书吗?”
使者一噎,而后说道:“此时的战局,要论输赢,恐怕是穆国落于下风吧?”
“确实如此。”应翩翩也不否认,懒洋洋地说道,“但若是我出手呢?”
“您还会出手吗?”
西戎使者笑了笑,说道:“如小侯爷您这般聪慧,自然应该已经看破,穆国几代昏君都是懦弱无能之辈,当知丰功热血难抵百般猜忌,国已如此,纵有名将,亦无力回天。何必空自耗费心力,最后也难得善果?只有呆子才会做出那般选择,不该是您会做出的事来。”
这被委派而来的西戎使者显然精通汉学,谈吐也颇为不俗,这番话说出来,怕是一般人都难免动容。
应翩翩道:“你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劝说我不要再同西戎作战吗?”
“当然不止于此。以您的才干学识,在下也不敢凭借区区口舌就提出这种要求。”
西戎使者微微一笑,带着些许狡黠之意,取出一卷画轴打开,在应翩翩面前徐徐展开:“请您看一看这个,可满意吗?”
画卷中竟然是一名极为美貌的女子,其样貌不似中原女子一样温柔婉约,但五官深邃,眉眼艳丽,别有一种野性的美感,也可以说得上是一位绝世美女。
大凡天下男人就没有不爱美色的,特别是这种异域风情更加令人耳目一新,这使者对他们公主的姿色很有信心。
但不料将画卷展开,应翩翩只是淡淡一瞥,反倒是他身后的那名侍卫立刻沉下了脸,露出一副很不满的样子。
又没有让他娶,也轮不到他不满吧?
使者以为两人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便说道:“这位是我们王上最为疼爱的女儿,由大王妃所出,对于小侯爷您已经爱慕许久了,甚至不求名分也想要嫁给您,她甚至为此与王上争执过多回了。”
应翩翩道:“承蒙公主厚爱。”
使者笑着说:“如今王上希望能与您缓和关系,也想实现女儿这个心愿,不知道您意下如何呢?”
使者这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应翩翩如果愿意娶西戎王最疼爱的女儿,甚至可以暂时不给名分,暗中成就这桩姻缘。
如此一来,只要他保证对这一回的战局袖手旁观,西戎王也不可能会轻易对自己的女婿动手,这对应翩翩来说是件两面讨好的大好事。
使者甚至想不出来,以应翩翩如今的处境,他有什么不答应的理由。
没想到应翩翩看着那画像沉吟片刻吗,摸了摸下巴,忽然笑了。
“可真是诱人的条件啊,可惜……”
应翩翩微妙地一顿,轻声说道:“家有悍妻,实在不能二娶。”
使者怔了怔,他从来没听说过应翩翩娶妻的事,便将他的话理解成担心自己娶了公主,以后就不能随意纳妾了。
于是使者说道:“这一点您倒是不必顾虑,我家公主一向大度,是绝对不会阻止夫婿纳妾的,甚至还可以将身边的女奴献出……”
他说到这里,灵机一动,又从怀中取出一幅画像,说道:“我们王上亦是知道如应侯这般人物,定是见惯美色,寻常女子入不得您的眼,所以其实也在为公主物色相貌美丽的女奴陪嫁,便似是这一位的姿色,大人您看又如何?”
他这次拿出来的画像没有经过装裱,比刚才公主的那一幅简陋多了。
因为这实际上不是西戎提前准备好的女奴,而是那名使者无意中看到一位西戎画师所绘的绝世美女,一时间大为惊艳,私下里收藏的。
而此时不管他有没有找到这位美人,对方又会不会成为公主准备的陪嫁,先将画像拿出来骗一骗应翩翩再说。
使者相信没有男人见到这样的尤物会不心动,等应翩翩先把话答应下来,以后就不能反悔了。
应翩翩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端起了杯子喝茶,可惜在中原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西戎人却不懂这套。
那使者还在滔滔不绝地夸赞美女有多美,应翩翩抬眼一看,差点把茶水给喷出来。
——见了鬼了,那画像上画的不就是他自己那回换了女装的样子吗?!
应翩翩打断使者:“这、这美人在哪里呢?”
果然,就知道你会被迷倒!使者暗暗欣喜,又隐约觉得那美人竟然长得和应翩翩很有些像,果然好看的人还是有相似之处的。
他说道:“小侯爷若是愿意答应王上的条件,美人自然双手奉上。”
应翩翩又是何等聪明?如此一见他目光闪烁,便已经差不多猜到了真相。
哪里有什么美人,这画像多半是谁那时看见了自己的女子装扮,于是给画了下来,然后被这使者弄到手,此时倒是拿出来献宝了。
他一时无语,只想让这人快点滚蛋。
使者还要再说,池簌已忽然大步走了上去,一把抢过画像收进自己怀里,而后拎着使者的领子,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使者不明白他一个侍卫激动什么,吓得愣住,茫然摇头。
如果说他刚才当着池簌的面让应翩翩娶妻已经令池教主极为不满,那么身上居然藏了这幅画像,就是让池簌出离愤怒了。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他有我了,不会娶公主的,滚!”
说完之后,池簌一扬手,就把使者给扔了出去。
西戎使者是一名高大汉子,少说有一百七八十斤的分量,池簌这样将他扔出去,却轻描淡写地像是扔出一件衣服。
他只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如同腾云驾雾,直接从房中飞了出去,然后双脚着地,落在了门外。
大门“砰”一声在他面前关上。
使者一时骇然,虽然心痛自己的画像被应翩翩的侍卫抢去,可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悻悻离开。
走出将乐王府之后,他想了想还是觉得心痛无比,不知道那名画师还是否能够再一次描摹出这般的绝世美貌了,不由愤愤骂着:“呸,什么没规没矩、□□熏心的破侍卫,我看他就是想抢那幅画像!”
这侍卫却不知道,自己无心之下居然说了一句非常正确的话。
他离开之后,□□熏心的破侍卫就把他心心念念的美人抱进了怀里,为所欲为。
应翩翩被他闹的气喘,双颊上微微泛起两抹红晕,用手撑着池簌的胸口道:“哎哎哎,大白天的,你差不多得了。又不是我自己要娶公主,说都不让人家说了?我还没说错,你倒还真是个悍妻,凶!”
池簌好像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贤妻也会拈酸吃醋,但都是躲起来悄悄地醋,不如我光明磊落。”
应翩翩拧了他一把,道:“哼,我为什么穿成那样,不是为了卖身给你买人参炖补药吗?上回的人参吃光了吗,你就这样对救命恩人无礼了?”
他们刚才闹着玩,池簌把应翩翩抱到了腿上,两人近在咫尺,肌肤相亲,应翩翩这样不老实地动来动去,手却抵在池簌胸口,硬是不肯让他靠近。
池簌本来没什么别的念头,这时也感到有些口干舌燥,发现自己实在是自作孽不可活。
他根本没听清应翩翩说什么,只答非所问地低低说了一句:“这椅子好挤。”
应翩翩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这个爱妻就是能装,动手动脚的时候从来不含糊,面上倒老跟个正人君子似的。
他放开了手,慢慢倾身向前,揽住了池簌的脖子,在他耳边低低道:“你嫌这把椅子不舒服吗?这倒好办,龙椅不挤,你去给我抢来,我陪你玩……如何?”
声音游丝一般地入耳,鼻端尽是对方发间的香气,让人觉得别说是龙椅,就是他想要自己的命,池簌都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将头颅摘下来双手奉上。
他说:“好。”
应翩翩却一瞬间就变了脸,在他脸上拍了两巴掌,力道不重,声音却挺脆:“好什么好,龙椅是给你玩的?大逆不道啊你池教主!!!”
他动一下手指,池簌都能有一百种身法把这一巴掌给躲过去,但他抱着应翩翩,却一点也不想动弹,眼睛也不眨地挨了两下。
他说:“那不行,言出必践,才是君子。谁也不许反悔。”
应翩翩:“……”
完了,池簌好像当真了怎么办?
他转移了话题:“我们还是来说一说刚刚的西戎使者吧!”
若是仔细想来,对方的来意不免十分可疑,西戎王口口声声让应翩翩不要出手,难道只要这样,他就有完全的把握取得胜利?
应翩翩虽然自负谋略,但也没觉得自己能举足轻重到这般的地步,一国的兴衰成败只看他一个人。
他和池簌合计了一下,都觉得从西戎再次发兵到黎慎礼御驾亲征,一切的变局都发生的太迅速了,只恐内有阴谋。
其实有句话西戎王说对了,应翩翩并不是一个成为忠臣的好材料。
他桀骜不驯,眼高于顶,很难有人能让他真心实意地去低头臣服追随,或者说,他天生就不是一个能够做到顺从于他人的人。
如果是为了黎慎礼打天下,他不愿,可这国不是黎慎礼一人之国,里面还有他在意的人,热爱的土地,还有无数辛勤交织出人间烟火,世事红尘的质朴百姓。
将军百战身名裂,但便算是只为不负一腔热血、半生抱负,也要遇难按剑,寸心不改。
这么多年来,多少折辱、践踏、打压、伤痛,他都绝不会有所改变。
若变了,就不是应玦了。
池簌似乎看穿了应翩翩的心意,言简意赅地说道:“若心中存疑,不妨前往一观,我陪你。”
阴谋重重,时局动荡,还好无论何时,这一世都有池簌陪在自己的身边。
应翩翩有点感动,但很快池簌不容忽视的体温让他一下子又想起了刚刚不久之前说过的承诺。
“就算那样,龙椅的事你也想都别想!”
第156章 只手万夫雄
应翩翩和池簌要去的地方是平明关,那也是此时黎慎礼御驾所驻扎之地。
皇上说是御驾亲征,但黎慎礼以前从未上过沙场,他自然是不会像太/祖当年打天下那般亲自领兵征战的。
此次出征,他的作用除了为将士们提供激励之外,还有就是以皇帝的身份带走了京城中的不少精兵良将,使得此处的战力大大增强。
平明关乃是一道易守难攻的险关,此时前方虽然已经被西戎攻下,但平明关之后的城池并未受到战火的侵袭,因此黎慎礼才选择了这样一片地方驻扎。
他满是雄心壮志,可是到达了平明关之后,黎慎礼才恍然感到,自己似乎把一切都想的太过乐观了。
这里虽然暂时没有遇上战乱,但西戎在前方连下几城,百姓们已经失去了对于朝廷的信任,纷纷趁着敌军没来的时候向东逃离。
故城中虽然建筑无恙,但庄稼枯死,十室九空,街上不见集市,行人寥寥,透出一股颓丧苍凉之感。
黎慎礼几乎难以相信,这就是他的江山吗?
“陛下,眼下人心惶惶,若是强行让百姓们留在此地,反而容易生乱。好在陛下御驾亲征,此地兵力与粮草充足,也并不需要平民作为战力,请您准许百姓们先行转移吧!”
平明关乃是一处重要关隘,此地驻守的几名老将对朝廷忠心耿耿,都是作战经验极为丰富之人,方才说话的人便是大帅巩呈。黎慎礼不谙兵事,这一回也多亏有他协助。
如果说黎慎礼的坏处是耳根子软,容易被人哄骗挑唆,那么他的好处就是不会刚愎自用,自知不擅长的事,便很是听得进去他人的意见。
听了巩呈的话,他便点了点头道:“巩将军常年驻守此地,自是比朕经验丰富,便按你说的去办即可。”
巩呈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他觉得若是天下太平,陛下一定是一位很好的守成之君,但如今这样的局势,却是需要一位有血性和魄力的君王才能应付,黎慎礼就不那么合适了。
但事已至此,他身为一名臣子却又能如何呢?也只好竭尽全力守住此关,保护圣驾了。
最起码黎慎礼不拖后腿,在这里也确实鼓舞了将士们,而且他的到来带来了精良的禁军与充足的粮草,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巩呈拱手拜倒,朗声说道:“多谢陛下信任!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他也是个直率的脾气,说完之后便急忙去处理军务了,果然不再请示黎慎礼的意思。
毕竟如今西戎的军队随时都有可能会来,城中处处需要布置防守,巩呈也实在繁忙的很。
他走之后,黎慎礼又四下巡视了一番,看到处处荒凉,心里颇不是滋味,也就不想在外面转了。
他的心中甚至萌生出立刻掉头折返的念头。
这时,迎面一队士兵匆匆而来,打头的却是跟黎慎礼一起从京城来到平明关的胡臻。
与黎慎礼不同,胡臻经验丰富,又对西戎十分了解,黎慎礼御驾亲征,点了他随行伴驾,他到达平明关之后便与此地的将领们一起商议作战对策去了,十分繁忙。
此时看见黎慎礼,胡臻带着士兵们行礼,面上露出诧异之色,说道:“陛下怎么在此处?城中已经为您准备好了休息的地方,臣护送陛下前去吧。”
黎慎礼点了点头,说道:“也好。”
前往住处的路上,他却对着胡臻叹道:“朕听了你的谏言,御驾亲征来此,此时见到这平明关的种种景象,却不知此举是对是错了。”
他当初也是因为应翩翩的事情受到了刺激,一时意气做出了这样的决断,到了这里却忍不住想,自己来了除了让京城空虚,一国之君身处险地以外,到底还能有什么意义。
恐怕在很多人眼里,这种行为都不过是添乱罢了。
当时就是觉得,他是皇上,只要亲自出战,必然士气如虹,精锐尽出,给西戎一场迎头痛击。
如今看一看这些真实的场景,方觉那时的想法实在是天真愚蠢极了,打仗又怎么是那样简单的事情?
可是既然不简单,为什么别人就能呢?
黎慎礼当初身为皇子的时候,为了活命,什么侮辱冷遇都能够忍受,原本应该是最沉得住气的一个人,没想到当了皇上,反而莽撞起来,以至于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后悔都没地方说去。
这样的话是不好跟臣子倾诉的,胡臻却仿佛看出来了黎慎礼的心思,说道:“陛下此来,军心立定,百姓归家,此处军士无不感念君恩。”
胡臻言简意赅,这一句话,顿时把黎慎礼的心给定了下来。
其实他来到这里无非是为了两件事——打败西戎,树立威信。
会感到痛苦的原因也在于,黎慎礼发现自己来到之后,好像并没有奇迹一般起到预期的效果,烂摊子还是烂摊子,不能一夜变得繁华昌盛,欣欣向荣。
可是胡臻的话告诉他,他来是有用的,虽然可能一时没有见到明显效果,但无论是军人还是百姓都体会到了皇上的心意,并且对打败西戎的信心大涨,黎慎礼自然欣慰。
他却没想明白,治理一国与独善其身,原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若是他统领一个国家,还是如之前一样,事事都从自身利益出发,自然要处处生乱。
黎慎礼终究在平明关留了下来。
期间,果然等到了西戎几次对此地进行攻击,士兵们拼死守关,竟然当真接连几次将敌军打败。
黎慎礼起初在城头督战,后来也亲自身披盔甲,骑着战马下场杀敌,领着手下的将士们守住了平明关。
本来一开始担心皇上来到这里会拖后腿的将士们都纷纷松了一口气,心里踏实很多,果然也对这位新君的印象大为改观。
黎慎礼却也并没有显露出多少得意之色,他由于自小的经历,本来就是个处处小心,谨慎有余之人,生性便畏惧未知和没有把握之事。
当时的意气消散干净,黎慎礼不免每日暗暗期盼西戎尝到苦头之后退兵和谈,将此事了结之后,他便可以回京城去,以后再也不做这等冒险之举了。
可惜事与愿违。
这一日西戎军夜袭,由于天黑之下战局不好把握,平明关的几位守将请黎慎礼留在城中,不要外出冒险,随即率军出去迎战。
虽然是半夜三更,但这种时候谁也不可能还有睡意,黎慎礼上城墙观察了一会战况,只见厮杀越发激烈,战场扩大,两边的军队越杀越远,逐渐在黑暗中便看不到了。
“陛下,这里风大,容易着凉,您还是到下面去等消息吧。”
伺候他的太监温全将一件斗篷给黎慎礼披上,劝说道:“各位将军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将,这些日子已经大大煞了西戎的威风,一定不会……”
他的话还么有说完,黎慎礼忽然抬起手来,示意温全住口。
温全一顿,而后便隐约听见遥远的夜色中似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战鼓声响。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随着这一声接连一声的鼓点敲击,黎慎礼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起来。
他忽地一把将温全推开,翻身上马,向着城门处疾驰而去,甚至连那件尚未披好的披风都落在了地上。
“发生了什么事?!”
黎慎礼看到的,是一骑快马从城角的侧面匆匆疾驰而入,马上之人看见他后,几乎是一下子从马背上滚了下来,跪地道:
“陛下,前方急报!敌军入关了!”
黎慎礼心头巨震,一把将他抓住,厉声喝问道:“怎会如此?!”
“亥时敌军突袭,几位将军奋力抵抗,本已占了上风,但不知为何,又有一支西戎军队从东南方向袭来,直奔城门!援兵回撤不及,眼下他们马上就要到了!”
黎慎礼松开他,什么也顾不得多说,匆匆冲上城门,俯身向下一看,就见到黑压压的敌军从远及近,压城而至,军中还带着云梯木桩等物,显然准备已久。
这种形势之下,黎慎礼的到来也很难说清是好是坏了。
这些人会绕过前方大军,将目标集中到城门上,多半正是因为黎慎礼的圣驾在此处,但也因为他在这里,留守的禁军颇多,不至于城中空虚,无兵可用。
一场恶战开始。
震天的喊杀声中,无数敌军奋力攻城,城头上的士兵们挥舞着手中的兵器阻拦,人命如同草芥,满目尽是鲜血。
无数人从高墙上跌落下去,有汉人,也有西戎人,双方的尸体摔成一团团模糊的血肉,糅杂在一起,再也难分彼此。
黎慎礼之前虽然也上过战场,但往往都是战况不甚紧急的时候,他才会出去“抚慰军心”,如今这样的场面却是第一次见到。
这一刻,他真正明白了当初应翩翩说过的“人间炼狱”到底是什么意思。
也意识到,对方能够一步步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需要多大的勇气和魄力。
黎慎礼一直觉得自己看不透应翩翩,他对这个人惜才,喜爱,但也提防,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有些畏惧。
直到此时,他才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懂了那个人,可是已经不是去想这些的时候了。
“陛下!陛下!”
黎慎礼一开始站在城头上鼓舞士气,自己也动手杀了一些敌军,可是情况太危险,他很快就被护着下了城墙,正是焦灼恐惧的时候,便看见又有两支军队赶来。
黎慎礼一见之下不由大喜:“胡爱卿,赵统帅,你们回来了!”
可惜他高兴的有些太早了,胡臻和另外一位姓赵的统帅都没带多少人,而且两人看上去都灰头土脸,十分狼狈,显然他们那边的战况也不怎么样。
“得知敌军竟然前来攻城,我们才急忙赶了回来保护圣驾!但前方战况紧急,也离不得人。”
胡臻说话的时候还有些气喘,道:“陛下,城门怕是守不住了,请您随我等出城吧!”
黎慎礼心中一震。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弃城而逃吗?就在不久之前,他才刚刚处置了玩忽职守的雍州知州,若是身为一国之君,在关键时刻他也置百姓于不顾,自己逃生而去,日后又该如何统治这个国家?
可是如果不走,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吗?
黎慎礼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胡臻便已经替他做出了决定,吩咐他带来的禁军:“你们速速保护陛下出城!”
得到命令的禁军们应了声“是”,几乎是半架着搀扶起黎慎礼,便一路向着侧门跑去。
而在他们身后城门的方向,骤然传来一声什么东西倒塌下来的轰天巨响。
黎慎礼舌头发硬,双腿发僵,一边被众人簇拥着跌跌撞撞地逃跑,一边忍不住回过头去,只见无数百姓们惊呼着四散逃窜,城门处烟尘滚滚,火光熊熊。
而胡臻身上的披风在那火光中一扬,便随着奔驰的快马完全没入到狰狞兽口似的城门中了。
黎慎礼的眼中猛然涌上了一股泪意,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不敢稍有停留。
到了侧门处,已经有不少骏马拴在那里,马上还准备了弓箭,黎慎礼身边那些禁军们将他扶上马背,簇拥着他顺小路逃出了这座被敌军攻破的城池。
无数的百姓和士兵们喊叫、哭泣和奔逃,厮杀声忽远忽近,但这惨烈的一切又被夜色裹在其中,影影绰绰的,像是一场噩梦。
在这种情况下,实在已经很难仔细去思考什么了,仿佛一切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地去逃命。
黎慎礼紧紧地咬着牙,扬鞭催马,努力让自己的心定下来,逐渐开始打量周围的路况,觉得十分陌生。
他勒住马。
四下将他簇拥在中间的禁军们见状,纷纷停下来探问情况:“陛下,怎么了?”
“这不是官道。”
黎慎礼说道:“眼下敌军尚未追出城来,没有必要抄小路而行,容易迷路,更加易遇凶险,咱们转到官道上走。”
他说完之后,身边的那些禁军们互相看看,却谁也没有挪动脚步。
黎慎礼心觉不对,厉声问道:“为何不听朕的命令?!”
禁军们没有回答他,就在此时,却听见一个声音笑着说道:“谁说敌军尚未追出城来?我们这不是来了吗?”
黎慎礼心头剧震,骇然抬首。
只见前方的丛林之中,竟然赫然闯出了一队人马,拦在前方,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那些人高鼻深目,身材精壮,为首一名将领手持弯刀,正是西戎人的模样。
“你们——”
“啧啧,原来这就是中原的皇上,看上去好生没用!临阵脱逃,一败涂地,你和你手下的将领比起来实在是差远了,到底是凭什么登上皇位的?“
那名将令带着讥刺冲黎慎礼笑了笑,然后将手中的弯刀一扬,喝道:“将人带走!”
这些蛮子凭什么站在他的疆土上,残害着他的子民,抢掠着他的物产,竟然还敢如此得意洋洋,冷嘲热讽?简直是无耻到了极点!
黎慎礼气得几乎浑身发抖,厉声喝道:“要杀便杀,何必多言?朕绝对不会成为你们的阶下之囚!”
“那可就由不得皇帝陛下了。”
那人笑容不变,将弯刀轻轻一扬,喝道:“带走!”
随着他的下令,黎慎礼骇然发现,自己身边所谓的侍卫竟然没一个人出手抵抗,任由那些凶悍的西戎人朝他扑来。
黎慎礼挥剑便刺,可是他一个人,又如何敌得过这么多敌军的包围?很快就被人硬生生抓住肩膀,从马背上拖下来,一时摔的浑身剧痛,动弹不得。
“陛下你自己都是个抛弃百姓的逃兵,其他人也没有必要为了保护你白白丧命吧?”
西戎将领到了这种情形之下还不忘嘲讽,然后命令手下道:“将他捆起来带走!”
*
而此时,穆国的大部分兵将们甚至还不知道他们的皇上已经成为了俘虏。
其实眼下的战况也并无黎慎礼想象的那样紧急,冲进城中的那一队西戎军总数不过千余人,只是勇往直前,悍不畏死,让人误以为西戎大军来袭。
前面的先锋被杀,后面的人立刻顶上继续攻城,黑夜中便让人以为有万千大军涌来一般。
实际上城门一破,敌军立刻后继无力,仅有寥寥数人入城,很快便被消灭殆尽。
这时,从京城跟着黎慎礼一起来到平明关的侍卫统领穆广汉才顾得上四处搜寻黎慎礼的下落。
“看见陛下了吗?”
他四处询问着,焦急道:“我方才一直在与西戎军作战,还以为陛下一直在行馆中,那里最是安全不过,可这时人却不见了,连在御前伺候的温公公都找不见了影子!”
他所说的行馆不是黎慎礼平常居住之地,而是在城中专门修建的秘所,为的就是万一敌军突然袭来,皇上来不及离开,就可以在里面躲藏,周围更是有重兵把守,因此穆广汉才会放心前去杀敌。
他却不知道,是黎慎礼自己放心不下,想要外出查看战况,没想到却看到了城破的场景,仓皇而逃,却就此把自己送入虎口。
穆广汉惶急不已,却又不敢大肆声张,只能暗中寻找,正是焦灼万分之际,偏偏原本在前线作战的巩呈匆匆赶了回来。
对方见到他就问道:“穆统领,陛下何在?!”
你来问我,我也想知道!穆广汉有苦说不出,只能道:“何事?”
巩呈说道:“前方战事紧急,西戎军突然偷袭我军侧翼,需要支援!城中可还能调兵出来?”
一头是不知所踪的皇上,一头是十万火急的军情,穆广汉的额头上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来,直到对方又有些奇怪地喊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穆统领,前面的将士们还在等着我呢!”
穆广汉一咬牙,说道:“还有一些从京城带来的禁军,你调走吧,恕我还要找……保护陛下,不能同往。”
巩呈不明就里,只知道那禁军原本是从京城带来的天子护卫,穆广汉愿意让自己调走,是扛了责任的,十分感激地冲他一抱拳,带了兵就要离去。
穆广汉看见他策马转身,身上的披风在风中扬起一道刺目的火红弧度,心中微微一动,从方才的烦恼里生出了无限的悲怆来。
他不禁高声道:“巩将军,保重!”
巩呈一怔,回头冲他微微颔首,只说了八个字:“马革裹尸,死得其所。”
说完之后,他便策马而去,唯余一阵在风中飘扬的苍凉歌声:
“不见南师久,漫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①
巩呈是农户出身,从小兵做起,一路凭借战功成为了如今赫赫有名的将领,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应征入伍,想要上阵杀敌时的心情。
当时满腔少年意气,立下宏愿,一心想要奋勇冲杀,保家卫国,而侥幸在一次次的出生入死中留下性命,直至今朝。
这一生,言行如一,不负所愿,已经够了。
今日不管输赢,也只有迎战杀敌,至死方休!
只是敌人仿佛铺天盖地,无论如何都杀之不尽,他带着借调来的兵奋勇杀敌,却仿佛怎么杀都不见敌人的数量减少。
唯有全身的感觉逐渐麻木,仿佛没有疼痛,也没有疲惫,只是一次次将沉重的手臂勉力挥起,斩杀,再落下,继续重复下一次的动作。
身边一批批的战友们相继倒下,在这样的状况之下,无论多么骁勇的将士都会心生绝望,而这种绝望之中,又难免会对自己目前所坚持的努力产生怀疑。
皇上表面上说是御驾亲征,来到这里却不过是做一做样子,既没有英明决策,也无与西戎拼死一战的勇气和决心,每日愁眉不展,惶惶不安,现在甚至连影子都寻不见了。
连他都不信任自己的战士,自己的国力,其他人又怎么能够相信他们会取得胜利呢?
既然不能赢,又为什么要在这里抛掷自己的大好性命!
我们所保卫的,到底是怎样的君王,怎样的国家?
——不,不能这样想!
巩呈恍然惊觉,连忙极力压制住自己目前不应该出现的念头,眼下他们已经来到了战场上,即便是想了这些也根本就没有退路了,自己作为主帅,是所以将士们的主心骨,更加没有软弱犹豫的资格。
就算是枉死又能怎么办?谁让这就是他的职责所在,他不可能丢弃。
所以,继续杀下去吧,杀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可就在此时,他忽然听见了一阵号角声由远极近地传来,刹那间压过了耳畔一切厮杀的嘈杂,令人精神一振。
——这是,援军到来的信号。
可是此时此刻,哪里还能调来援军?
巩呈霍然抬头。
夜色中,但见一队人马势如破竹般疾驰而来,虽然人数不算太多,但兵士却精良无比,一路在敌军中肆意穿行,所到之处令对方的阵型一一溃散,竟是半分阻挡不得。
紧接着,一剑光寒,在巩呈面前亮起,挑开了敌方向他斩来的弯刀,来人道:“巩将军辛苦了,你裹一裹伤,这里交给我吧!”
巩呈一时愕然,动了动唇,喃喃道:“应大人?”
应翩翩笑道:“是我,你没做梦!”
他说话之间,手上不停,手腕一压一旋,剑刃与对方的刀锋擦出耀目火花,将巩呈换下。
第157章 峥嵘炎凉外
方才与巩呈对战的西戎将领发现又来了对手,凝目看去,竟也认出了应翩翩,亦不由惊异,说道:“应玦,你竟会来此?”
应翩翩听到对方叫出自己的名字,眉峰微微挑起,朝着对方打量了片刻,而后他悠悠然微笑起来。
在黄沙漫天、金戈峥嵘的沙场上,脚下劲草瑟瑟,他唇边的笑,眼底的冷,却仿佛依旧带着华灯金盏般的标致风流。
应翩翩不紧不慢地说道:“逢君飘蓬路,匹马向秋山——我道是谁,原来竟是旧识。当日一败之后,将军向来可好?”
原来,这名与巩呈交手的将领,正是之前曾经被应翩翩和池簌擒住的西戎大将拓跋昶。
当时应翩翩和池簌打赌,应翩翩三箭之□□中了西戎的战旗,池簌则趁机将拓跋昶擒回了雍州城,关押起来。
后来也没人有空顾得上管他,应翩翩和池簌知道西戎大军要来攻打雍州,急忙赶去灵州求援,拓跋昶就被城中害怕惹了麻烦的官员偷偷放了,这才能够重新出现在这里。
他在西戎也是一名有头有脸的将领,这段经历简直被引为毕生之耻,自然不可能忘记池簌和应翩翩,却没想到应翩翩竟然也对他有印象,还记得他是“手下败将”。
拓跋昶恼怒之余,竟然还有几分犯贱的惊喜。
他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应翩翩揶揄道:“你叫拓跋昶——不用太激动,我过目不忘,你就是条狗,我之前随便扫一眼,也知道你如今叫大黄。”
拓跋昶:“……”
应翩翩说话之间,已经取代了巩呈的位置。
这位老将军已经拼尽全力,幸亏一向悍勇,到现在还能支撑不倒,但身上多处流血,再不及时包扎伤口,恐怕也要不行了。
巩呈没有逞强,退后迅速止血,一双眼睛却如鹰一般保持着锐利,盯在两人身上,准备随时上前掠阵。
拓跋昶反倒被应翩翩给气笑了,他们西戎可没有如此牙尖嘴利之徒:“上回是你们乘人不备,算不得数。这一次便好好较量一番,也叫你真正认识认识我是谁!”
应翩翩哈哈大笑,倏然笑容一收:“蛮夷之辈,谁来和你较量,我今天就是来杀人的!”
随着他的话,剑已出鞘,凌空斜挑,一股凌厉之极的剑气直扑而至,激得拓跋昶衣发纷飞。
拓跋昶的面色一沉,手中弯刀力道沉雄,应手擎出,“刷”地一声顺着应翩翩的剑锋削了下去,两人瞬间斗在一处。
但应翩翩并没有大发神威,将拓跋昶一举击溃,或者说,他甚至并没有在与对方的较量中占据上风。
拓跋昶当初是遇见了池簌才被一举擒住,实际上他臂力过人,武艺高强,并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物。
在目前双方的战局之中,周围又都是西戎士兵,应翩翩跟他正面硬碰硬地对战,实在有点以己之短,攻敌之长的意思。
况且自从应翩翩挟持皇上离宫之后,已经没有任何调兵遣将的权限,眼下所带来的援军都是他自己和七合教的手下,纵使武功高强,救得一时之急,也终究数量有限。
巩呈看了一会便皱起眉头,刚刚放松下来的心重新提了起来,也不敢再更多休息,挣扎着上了马,想要随时帮忙。
反倒是真正跟应翩翩对战的拓跋昶眉头微皱,丝毫不敢放松。
之前应翩翩虽然臂力不足,但依靠那神妙之极的三箭当众毁掉西戎战旗之事,对于他来说印象尤为深刻。
拓跋昶知道此人最擅的是智谋,长了一张漂漂亮亮的脸蛋,心上却恨不得生了十七八个心眼,比起打赢他,更加需要的是提防对方使坏。
毕竟先前拓跋昶已经吃了一次大亏了。
他一边同应翩翩周旋,一边分出一部分精神四下打量,而后敏锐地发现,目前的战况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
西戎的军队原本绕着整个关隘,将平明关半围了起来,左中右三翼包抄,将穆国的军队分割成几块打击,令他们无法相互援助。
而应翩翩带来的这一队人马虽不算多,机动性却极强,在西戎人的队伍当中来回穿插,使得他们无法保持队形,纷纷溃散开来。
虽然因为夜色的掩映,这些被分开的穆军们尚且未能联合起来,但已经隐隐有了开始奋勇反击的势头。
拓跋昶连忙高声下令,让三路军队分散收缩,一方面抵抗那些冲出来捣乱的人,一方面死死将几处分散的穆军困住,让他们不能趁机联合。
迅速而及时地将命令传达下去之后,拓跋昶松了口气。
他已经意识到,应翩翩会亲自过来拖住他就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不能及时意识到军中出现的异状,幸亏他多存了一个心眼,总之要对付此人,半点都大意不得。
拓跋昶自觉破解了对方的阴谋,十分欣慰,陡然间气势大盛,挥刀抢攻,竟将应翩翩的长剑一举挑飞。
应翩翩剑一脱手,猛然将腰身向后一仰,避开对方接下来横扫而过的一刀,随即策马后退,看似已经无法还击。
拓跋昶大喝道:“应玦,你的人手不够,你是绝对赢不了的了!早些投降,还能留下一条性命!”
巩呈见状连忙跟着拔剑,防范拓跋昶的进攻。
这时,应翩翩退开一段距离,却一反手,从马背上抽出了弓箭。
应翩翩笑道:“哦,你觉得我输了吗?”
他手臂极稳,将双箭搭在弦上,开弓如满月,箭锋对准了拓跋昶。
拓跋昶知道他箭术精准,微眯起眼,全神戒备。
随即,只见应翩翩唇角一挑,指尖猛然一放!
一箭正冲拓跋昶面门射去,被早有准备的拓跋昶猛然挥刀劈成两半。
但这两支箭竟然是分别向着两个方向射出的,另外一箭仿佛射偏了一样,直冲半空而去,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响。
传讯箭!
他想做什么?
拓跋昶霍然抬头,还没有来得及喝问,便看到周围四处的高坡上有一簇簇的火焰燃起,瞬间将四下形势照的明亮。
“什么?!”
拓跋昶失声惊呼,骇然发现刚才在西戎军中来回驰骋冲刺的穆军竟然已经变阵!
应翩翩先是带来了两支骑兵,并吩咐这些人故意来回穿插驰骋,搅乱了穆军阵型。
这样,拓跋昶便不得不收缩包围圈,才能保证依然对于穆军的分割和控制。
但殊不知,他这队形一收缩,却正中应翩翩的下怀,给需要布置阵型的第二批穆军让出了位置。
此时此刻,明亮的火光之下,拓跋昶看到,方才西戎军全面收缩队形时所让出来的空地,已经全部都被应翩翩之前暗中集结训练的人手给占据了,形成了一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阵势。
尤其让人注意的,是这些人手中所拿的兵器,并非刀剑,也并非箭弩,而是一架架小型的投石机,其中发射出来的竟是特制的磁石。
自从上次吃了应翩翩火攻与炸/药的亏之后,西戎军作战时不忘携带水龙,身穿厚甲,很是长了一番教训,却没想到这次对方又有另外的损招。
这些磁石是应翩翩特意从系统商店中兑换来的,便宜量大,打在身上剧痛无比,最重要的是能够吸附在盔甲上,。
西戎的步兵穿的全是厚甲,这样一来,甚至连站立都站立不稳,更不用提拿起兵器作战。
外围的西戎兵们一片片跌倒,内层的士兵们前有同伴战友,后有原本被他们围住的穆国兵将,虽然已经警醒对方的计谋,却根本没有反击或是躲闪的空间,一时大乱。
拓跋昶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出现这般的局面,大惊失色,连声发出撤退的号令,再也没有心思去跟应翩翩缠斗。
应翩翩趁势将他逼退,反身纵马,奔上附近一处位置最高的丘陵。
熊熊的火光映亮了他的身形和面孔,应翩翩迎风勒住缰绳,战马长嘶之中,他抬起马鞭,以鞭柄敲响了上面摆放的战鼓。
鼓点咚咚,仿佛激荡起胸中热血,令万军仰首,兵戈嗡鸣。
应翩翩扫视军容,扬声说道:“各位汉家儿郎们,应玦在此,愿与尔等同战!”
应翩翩挟持皇上不成闯宫而去的事情如今早已经传开,西戎在试图将公主嫁给应翩翩的同时,也故意放出风声,煽动军心,说他已经一怒之下倒戈西戎,使得不少人心中都将信将疑。
但想来出了那样大的事,就算应翩翩没有投奔西戎,也不可能会回到穆国了,谁也没想到,在这场局势毫不乐观的恶战中,他会突然出现。
其实这种状况下,身份重要的人物是不宜露面的,便如之前听说敌军来袭,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让黎慎礼藏起来,千万不要上战场。
否则一出现的话,以他的身份,简直是等于要被敌人给当成了靶子打,说句不好听的,如果一不小心给打死了,那就更加大事不妙。
但应翩翩还是站出来了,他一人一马立于险关之前,向着众人许诺,“愿与尔等同战”。
熊熊的火光之下,任何穆国战士都可以看到他,都知道他没有投奔西戎,没有离开穆国,应将军和善化公主的儿子,如今拿着剑站在这里,愿意率领着大家一起一起战斗到最后一滴血。
不,他不是谁的血脉,他方才说了,他是应玦。
一时之间,豪情万千。
应翩翩高声说:“一月之前,雍州一战,西戎惨败而归,至今再未敢踏足邙阳山以东。今日我平明关守军再欲进犯之敌,该当如何?!”
人们不约而同地举起兵刃,纷纷高喝:“杀!”
刚才的疲惫与失望仿佛全都不见了,一时间好似大地都在震颤,应翩翩扬唇一笑,高声说道:“那就提剑上马,随我杀敌!”
西戎军的包围圈已破,虽然黑暗未尽,但应翩翩凭高所站之处,正是眼下穆军重新聚集的目标,一语过后,千军呼啸如潮,四面汇聚,再无人可阻。
今日长缨在手,试问天下谁敌!
西戎军大败而归,其中四名将领均被池簌趁势暗袭所杀,剩余兵将溃不成军,仓惶四散,被俘者足有两万余人。
当这一战胜利时,天色已然大亮。
应翩翩纵马踏上了平明关,俯视着脚下刚刚经过大战的土地。
长风贴着草面平平掠过,无边无际的草原高低起伏,仿佛要一直蔓延到天涯的尽头,平静而美丽的河水绕城蜿蜒而过,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悠扬羌笛声充塞四野,恍惚间便如亘古以来皆是如此。
光阴驻足,史事如烟,所有的战乱与血腥都从来未曾出现过。
但人世残酷若此,这是只有赢家才能体会到的平静。
巩呈本来已经做好了死在此战之中的准备,没想到竟然能够捡回一条命。
他点数了自己的兵将之后,带着他们返回城中,路上也碰见了其他折返的将士们,大战之后险死还生,每个人的表情都有些恍惚和不可置信。
他们穿过城墙,向着城中走去,到了城门之下的时候,不少人不禁都纷纷抬起头来,向着城头上望去,心内滋味复杂,有敬佩,有骄傲,有惋惜。
巩呈想,若当年传承下来的是太/祖之后,或许今日之国也不会再落到此等境地。
他和他手下无数将士的命都是应翩翩救的,若是这回陛下再要责难,他便是拼死亦要阻拦。
但这时,无论是巩呈、应翩翩还是正在拼命寻找黎慎礼的穆广汉都不知道,黎慎礼,已经被俘到西戎的军中了。
*
黎慎礼的运道简直可以说是差极了,当他被带到西戎王面前的时候,恰逢前方西戎军战败的消息传来。
这一消息,使得西戎王看着黎慎礼的眼神由得意变成了阴森。
听着西戎兵的禀报,黎慎礼的心中亦是百味杂陈。
作为穆国的君主,他心中自然是一千一万个希望穆国能够取得胜利,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期盼已久的胜利,是在他成为了阶下囚之后才获得的。
这使黎慎礼也忍不住心生怀疑,难道这个世上当真会有天命所归一说?
皇位原本就不属于他,即便是他一时得到了,最后也终究会因这短暂的荣耀而付出百倍代价。
西戎王也没有想到,他抓到了穆国的皇上,还没来得及把这招杀手锏用出去,这一战竟然就失败了。应翩翩不娶他的女儿也就算了,竟然还会回到那片战场上。
这股怒火让他冷笑起来,而后带着讥刺,将满腔的郁气都发泄在面前的黎慎礼身上。
“看来你们穆国的兵将们也并非全然都是孬种,也打的出来胜仗。”
西戎王道:“若是你当时并没有急着逃跑,在城中多待那么一时片刻,说不定此时也能跟着沾光了。可惜啊,穆国的皇帝陛下,谁让你当时就选择逃跑了呢?”
他的话也把黎慎礼说的憾恨不已,当时的一切都那样急迫而混乱,他根本来不及仔细思考,现在想来,如果能够沉着冷静,与大军们一起迎战敌军,同生死共存亡,多少也能落下个好名声。
再说,当时的情况,也确实未必会输。
可惜谁都难以看见未来,现在后悔也已经晚了。
其实黎慎礼的心中还有个一直没有想通的问题,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问,因此只字不提。
反倒是西戎王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问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是如何收买你身边的亲卫们,让他们带着你走上了那条路的?”
黎慎礼猛然一顿,心脏狂跳起来。
西戎又吃了一场败仗,西戎王的心情本来极其不好,但是如今看到黎慎礼这幅样子,心中又感到了一些微妙的平衡。
他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意,抽出自己座旁的金刀,刀锋架在黎慎礼的脖子上,缓缓抬起他的下巴。
“不敢问?”
被那冰凉的锋刃抵着,黎慎礼额头上的汗水一下子渗了出来,感到了一种强大的压力。
面前这个凶狠、残忍的西戎王,和他曾经面对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甚至比他已经去世的父皇还要令人恐惧。
他勉强维持着自己最后的颜面,说道:“有什么不敢问的?只不过事已至此,说这些已经没有必要罢了。”
西戎王看了他片刻,却忽然哈哈大笑,说道:“我一开始觉得你平庸无能,但现在看来,你这皇帝倒也不是全无机灵。你是怕知道了这些事,我就不会放你回去了吧?”
他的声音忽转低沉:“但你认为……你还能回去吗?”
黎慎礼一惊,猛然瞪大了眼睛。
他握紧了拳,嘶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准备和朝廷谈判?”
被俘虏之后,他屈辱、慌乱、悲愤,可唯独没有恐惧死亡。
因为黎慎礼心里清楚,他身为一国之君,抓到他能给西戎带来莫大的好处,对方本来就想从穆国重重敲一笔,自然不会放弃这个让朝廷出钱赎他的机会。
虽然这实在有些丢人,甚至或许回去之后,他也皇位不保了,但黎慎礼还是不想死。
他所经历过的人生不长,大多是压抑的,隐忍的,甚至屈辱的。
作为不受宠爱的孩子,用尽心机手段才能登上皇位,却也没有什么痛快荣耀的时候,只能小心翼翼抱着到手的东西,生怕被别人抢走。
他只是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没有骄奢淫逸,没有暴虐无道,如果这样就死,那这一生,也未免太过不值得了。
但此时,黎慎礼陡然从西戎王的话中陡然感觉到了一种危险。
西戎王挑眉道:“哦,你还有谈判的价值吗?”
黎慎礼沉下嗓子,声音中却难免带了颤抖:“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瞪大眼睛,感到脖颈处传来一阵刺痛——那是,刀锋划破血肉的感觉。
黎慎礼张着嘴,甚至连后面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他的头就已经被西戎王一刀斩下,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他白皙的脸颊上染了鲜血,那双眼睛却依然大睁着,仿佛在极力地向这个世界发出质问。
“王上!”
谁也没有想到大穆皇帝这样的身份,西戎王竟然也会将他毫不留情地一刀斩杀,甚至连他的左右侍卫都吓了一跳,不由同时踏上一步,脱口惊呼。
西戎王抽回刀,甚至不去擦拭上面的鲜血,就将血淋淋的刀锋收入鞘中,微哂道:“大惊小怪的做什么?”
两名侍卫犹豫了一下,左侧那人说道:“王上,此人是大穆的皇帝,身价不菲,或许带到阵前,还能震慑他们一番。”
“他上无亲母,下无子嗣,甚至在朝中也没有强大的妻族,一旦被俘,就是废子,何来身价不菲之说?”
西戎王冷冷地说道:“而且没有那个必要,因为我不是要与他们讲和!失败者的和谈叫做低头屈服,你们难道想冲着异族伏下身躯吗?我要的,是打败他们,屠杀他们!”
他喜欢快刀,喜欢烈酒,喜欢美人。说话的时候手中摩挲着刀鞘,不禁又想起了那个对待他像刀锋一样冰冷的女人。
他千方百计,求娶了那位高贵的汉族公主,但对方从来就没有爱上过他。哪怕他百依百顺,都不能赢得善化的心。
而如今,那女人离开他,又付出了离开他的代价,葬身黄沙,自己却又被她和别的男人生下的儿子屡屡打败,这简直是莫大的耻辱!
因此这一战,他绝对不会选择和谈或是撤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第158章 社稷垂无疆
刚刚登基不久的新皇驾崩了,而且还是被西戎王俘虏之后一刀斩首,并将他的首级送回了京城。
这个消息震惊朝野。
或许有人曾经想过,黎慎礼登基时便处处埋藏着危机隐患,他这个皇位或许坐不长久,但谁也没有料到,这位皇帝的结局竟会是如此惨烈。
他确实做错了很多事,但亦非十分暴虐之人,只能说,他的身上有着许多再普通不过之人的缩影。
恐惧、贪婪、自卑、懦弱……很多人的性格之中都有着这样的一面,但如果放在一名帝王身上,这就成了致命的弱点。
若早知如此,又何苦生于帝王家?
然而,人们也并没有太多时间来喟叹黎慎礼的命运,因为如今又一次到了艰难的抉择时刻——这个面临外敌入侵,人心涣散的国家,需要一位新的君主。
黎氏皇族一向子嗣不丰,所以先帝才会以宗室旁支之子的身份被过继而来。
他的儿子相比起历代君王,已经算是颇为不少的,眼看继续开枝散叶,或许就可以扭转这种局面了,谁知道杀出来一个黎慎韫,一场造反,几乎把自己的兄弟们屠了个干净。
当时除了黎慎礼之外,先帝只还剩下两个未成年的幼子,虽然逃过一劫,但也被吓破了胆子,成日战战兢兢,生母位份又不高,如今黎慎礼死后,他们也难当大用。
在这种情况下,朝中关于皇位的归属分做了三股声音。
一派希望由先太子留下来的两岁长子黎绘继承皇位,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如此名正言顺;一派觉得两岁幼童难以治国,想要奉太/祖后人将乐王为君;最后一批人就是支持目前正在前线沙场与西戎军作战的应玦登基了。
“王爷,您已经拒绝过两次皇位了,但当时形势所迫,所有的人意存试探,您才不得不做出这样的选择,如今形势已经大改,一切指掌可得,您当真便没有半点心动吗?”
一支队伍驰骋在路上,黎清峄广袖飘飞,策马疾奔。
前方就是应翩翩所在的平明关了,他身边的谋士犹豫许久,终于低声问出了这句话。
黎清峄倒是没有责怪他,只是淡淡地说道:“若是心动,我今日便不会来。”
谋士心里也明白这一点。
西戎王此人十分悍勇,而且不是有勇无谋之辈,他算计的极为精明,在杀了黎慎礼之后,西戎王舍近求远,故意将黎慎礼的头颅送去京城,让朝廷中先一步听说到了出征在外皇帝的死讯。
如此一来,掀起一场风波的同时,也令不明内情的人们心生质疑。
应翩翩和黎慎礼之间本来就有矛盾,为何应翩翩还会去助阵,又为何他一去,黎慎礼就丧命了?
这样就造成了穆国内部意见不一,未必有多少人想要为黎慎礼讨一个公道,此事却如西戎王所愿成为了一个争论不休的话柄,支持应翩翩的人痛斥此为无稽之谈,不愿见他为帝的一派却以此事大做文章。
这当中也有一些人是支持黎清峄上位的一派,对此黎清峄做出的反应是,带兵前往平明关支援。
他此时就正在前往平明关的路上。
黎清峄做出这样的举动,就是表明了要坚决支持外甥到底的态度,但是黎清峄的手下追随他多年,却难免会为自己的主子感到些许惋惜。
因为不管怎么想,眼下也该是轮到黎清峄绽放光彩的时候了。
他苦心蛰伏多年,忍受了各种各样的猜忌、挑拨与算计,如今总算可以挣脱身上那宿命诅咒一般的枷锁。
京城中那名还没断奶的小儿暂且不提,单说同应翩翩相比,论血统,他姓黎,比应姓更加正统;论资历,他是应翩翩的舅父,想的长远一些,就算日后当真能够登临大位,黎清峄没有子嗣,若是想再传位给应翩翩,也无有不可。
所以为什么还要拒绝和推让,甘心情愿地为别人铺路呢?
“在你心中,能为人君者,该当如何?”
谋士恍然从自己的思绪中抬头,发现是黎清峄突然向他抛出了这样一句话。
他想了想,却不知道黎清峄想要听到怎样的答案,只能试探着说道:“头脑敏锐,心胸博大,勇毅不屈……”
他完全是挑拣了黎清峄身上的优点来说的,明显是为了逢迎主子的心思,黎清峄却笑了起来。
他说道:“那些固然重要,但还不是根本,想要当好一个国家的国君,第一要紧的,是要热爱这个国家以及这个国家中的子民。”
他微顿,坦言道:“但我不爱。本王没有半分半毫对于他人的悲悯之心。”
那谋士自然知道黎清峄的心结,但未想到到了如今,他依然是存着这种念头,不觉一惊,脱口道:“王爷,您——”
黎清峄的语气无波无澜:“在我绝望困顿之时,我看到的只有这个世间的黑暗与丑恶,满腔尽是对于世事不公的怨怒。我不爱这国中的子民,不爱脚下的土地,所以如果是为了他们,我也不愿意励精图治,只为了成全这些人的幸福……”
黎清峄无所谓地一笑:“或许,报复他们,制造痛苦,更加能让我体会到权力带来的乐趣吧。你还想劝说本王登基为帝吗?”
虽然谋士久在黎清峄的身边,听了他的话也是心惊肉跳,说不出话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让黎清峄登基确实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遇到什么事,黎慎礼顶多自己跑了,他则是那种“我倒霉就想把这个世上的人全他娘一起毁灭”的角色。
在黎清峄心中,完全没有道德、规则与秩序,如今姑且收手,也不是因为世人眼中的“改邪归正”,而是因为……
这个世上,还有应翩翩。
黎清峄冷冷道:“让我在意的,让我甘愿俯首奉献的,如今世上只有我外甥一个。他想如何,我便如何。至于他言,以后再也休提!”
谋士把他的话吓住,再不敢多言。
黎清峄看向不远处越来越清晰的城门,心中却不禁想,其实池簌跟他也是同一类人,曾经在那段前世一般的梦境中,他看到对方那双冷寂的双眼,便已经有所察觉了。
如今,他就算在自己的外甥面前隐藏的再好,那份骨子里的狠和孤也是改不了的,所以黎清峄起初防备他,后来看池簌应是当真真心实意,这才渐渐在心中对他态度缓和。
应翩翩不姓黎,这算是他的弱项,但毕竟他身上有着黎氏皇族的血脉,在如今这个乱世中,应翩翩的支持者无论在朝堂还是民间,也都已经到达了一定规模。
时局越乱,越是转机,对于应翩翩上位的可能性,黎清峄其实并不太担心了。
他匆匆赶到这里来,却恰恰是因为这种可能性。
在这乱世之中,木秀于林,未必是一件好事,身担大任,所付出的代价,也并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毕竟江山破败,满目疮痍,在最高处摆放的龙椅,无论什么人坐上去,都难免会感到风雨飘摇,岌岌可危。
*
京城那边的朝堂之上,不少人各怀心思,争论之中,更加倾向于拥立好控制的幼子上位。
可是这时,黎清峄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平明关,旗帜鲜明地表现出自己的立场和态度。而此时各处战火纷呈,在外抗敌的武将们与各地方官员更加倾向于拥立有能力的君主上位。
这段时日,西戎军一路烧杀抢掠,使得士兵们日夜苦战,百姓们颠沛流离,早已经对他们的残忍与贪婪恨之入骨,并且意识到应翩翩当初上谏先帝之言半点不错。
对于这样贪得无厌的强盗,只有将他们驱逐出大穆的土地,才能彻底终结一切战火,人们也不免因此对前几任帝王的策略产生了不满。
只是人死之后,这些功过再如何评说也已经不重要了,百姓们只知道,黎慎礼死后,他们十分畏惧军队溃散,西戎军趁机屠戮,是应翩翩及时出现,稳住了局面,并且留守在了平明关。
一时之间,边关一带的百姓们人人感激涕零,莫不交口称颂应侯仁义。
至此,其实应翩翩的威望已经足够了,同时伴随着这呼声的,是西戎越来越猛烈的战火。
“阿玦,你看一看外面。”
黎清峄按住应翩翩的肩膀,将他推到窗前,说道:“那些人前来请命,希望你能够登基为帝。”
应翩翩看向外面,那里有着层层叠叠的人影,为首的大多是武将,也有一部分从京城随出来的文臣,后面的则是身穿盔甲的普通士兵。
黎慎礼御驾亲征,带出来了小半个朝廷,这些人纷纷跪下,起立,再跪下,起立……请应翩翩称帝。
这样的仪式在黎清峄没到的时候就开始了,已经持续了几天。
应翩翩静默不语地看了一会,忽而展颜一笑,说道:“今天的人,比昨日多出了很多。”
他眼波幽幽,唇角的笑容颇有沉着冷定之意,望着这一幕,却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黎清峄也轻笑起来,说道:“你这小子,也不必跟你舅舅装相,今日又多来了这些人,是因池教主以七合教教主的身份公开发出江湖令,表明七合教上下愿奉你为主,无有二心,若无你的授意,他又如何会那样做?”
应翩翩微微一笑,果然并不否认:“舅舅说的是,这确实是我的意思,因为时候已经差不多了。”
黎清峄的声音中带着喟叹:“是啊。阿玦,现在万事俱备,只要你想要,那个皇位对你而言,已是探囊取物,唾手可得。”
他转过头来看着应翩翩,窗外的晨曦像是层薄纱般笼在脸上,朦胧得让人看不真切悲喜。
“你想当皇帝吗?阿玦,你当真做好了当皇帝的准备吗?”
黎清峄说:“你可想过如今登上皇位要面对的一切?你将不是什么盛世太平之君,你要面对强大狡诈的敌人,要顾惜千千万万的子民,要时时提防身边任何一人别有居心的算计……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将不再属于你自己,而是牵系到世事时局之变。”
他深深地看着应翩翩,眼中有疼爱,也有不舍,但还是慢慢放开了握在他肩头上的手,轻声道:“如果你愿意,你就出去,迎接他们的朝拜吧。”
黎清峄看着应翩翩,自己也不知道心里在期待着一个怎样的选择。
而过了片刻,应翩翩吸了口气,说道:“好。”
是的,其实成为一国之君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尤其是在这种危难之际,即将面临的一切,他也已经在心中想了无数遍。
可是他还是想要当皇帝。
儿时他曾经立志,想要做一名像父亲那样的大英雄,奋勇杀敌,保护百姓,虽然身体不佳,父母双亡,依旧练武不辍,熟读兵法,一举高中之后踏入仕途。
他曾经春风得意,高台走马,也曾绝望消沉,饱经摧折。
那些身不由己,随波逐流的日子中,他的心中也有过憎恨,有过畏惧,有过动摇,而无数次的危机与奋发之后,他终于走到了今天。
前方依然有着那么多的危险,或许日后还会遇到更大的磨难与屈辱……可他的信念还在。
所以,他无畏前行。
他将与这个世界战斗到最后一息,他赢,或者死去。
应翩翩昂然一笑,说道:“舅舅,你就看着吧!”
黎清峄不禁闭了闭眼睛。
应翩翩大步走出门去。
黎慎礼御驾亲征之时,却将传国玉玺也一并带出来了,此时就捧在为首叩拜之人的手中。
应翩翩将玉玺拿了起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触碰玉玺,而此时,他却不用再将这枚沉甸甸的印信交托到任何人手中,因为从今之后,他就是国君。
“将它接过来之前,我想了很久,为何要当皇帝。”
应翩翩忽然开口说道:“大概是因为,在这个位置上,可以做很多事情,实现很多心愿。”
有人惊愕地抬起头来看着他,应翩翩却神色自若,徐徐说道:“我想将蛮横无理的侵略者们赶出这片土地,让他们再也不敢有丝毫进犯,我想为这个国家的百姓们带来安宁和幸福,让他们不必流离失所,骨肉离散,我想看到,即便是奴籍的后代也能被人称作英雄,世族与寒门之间不再倾轧对立,相互仇视……我想要天下人来见证我完成这一切。”
他看向众人:“所以,我不会再推辞诸位所托。虽然今日无典礼,无宗庙,无袍服,但我会让各位永远不会忘记,你们今日所作出的选择。”
应翩翩说了这番话之后,周围一时间鸦雀无声。
会跪在这里请命的人,当然都是希望他登基的支持者,但实际上这些人的心中对于整个国家的未来将会如何发展,也是一片茫然与忐忑。
应翩翩还这样年轻,他们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抑或是错,就算是跪在这里,也不由得在心中暗想,面前这个人从小并没有受到皇室的教育,他真的具备一国之君所应该具备的能力吗?真的能够带领穆国走出危机,创造出新的辉煌吗?
没有人能够给自己一个确定的答案,他们只能怀着希望与不安,等待着任何可能到来的结局。
谁还敢想什么世族寒门,百姓安定,如今这形势,大穆自己内部的朝廷都分成了两个,不亡国就不错了!
可应翩翩就是敢想敢说,而他所说的话也并不是夸夸其谈。
这个年轻人的身上总是出现奇迹,他能从尸山血海中活下来,在父母双亡的情况下独自咬着牙来到京城;他被宦官收养,受尽议论耻笑,却成为本朝唯一一位连中三元者,让世上其他出身卑微的人都看到,只要你够强,无论门第如何,都能扬眉吐气;他受人算计,身患疯疾,却挣扎着跳出了傅家充满阴谋的泥淖;他打败了这些年来,仿若不可战胜的西戎……
他这个人站在这里,就似乎是在告诉所有的人,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只看你敢不敢想,敢不敢做,能不能扛得住,这世上没有谁能阻拦他,打压他,摆布他,因为他从未屈服。
应翩翩说话的时候,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叫做韧性的东西。
担忧与畏惧依然存在,但人们看着他,心中似乎也多了一些去面对的勇气,去改变的信心。
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拜伏在地,紧接着人们纷纷拜下,高声说着:“参见陛下!”
这一次,他们的跪拜,不是因为权衡之下的选择,而是相信。
应翩翩抬起手,说道:“众卿平身。”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忽然有一种十分奇怪和陌生的感觉,好像在这个瞬间,他自己立刻就变得不像自己了,而成为了一个面目隐藏在龙冕的宝光下,身形掩饰在宽大的袍服中,高坐殿上的符号,与众人离的无限之远。
忽然,不远处一人接着他的话说道:“七合教诸部恭贺陛下,愿陛下圣德泽被,万岁长安。”
应翩翩抬起头来,望见池簌一如往昔般温厚爱怜的双眼。
他忽然不禁一笑。
而在一片山呼万岁的声音中,外面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也已经压境而来。
*
就像黎清峄之前曾经警告过的那样,应翩翩临危受命,没有来得及举办一个简单的登基仪式,也一时半会无法回到京城,控制政局。
他依旧需要面对逼压而至的敌军,双方的战势十分激烈。
西戎自从上次败于应翩翩之手后,不光士气大降,而且更是动摇了西戎王在军中的威望,这打击对于他们可以说是十分致命的。
原本在应翩翩的预计中,西戎要恢复元气,能够再次出兵,起码还得再过个一年半载的时日,这一次对方的举动出乎了他的意料,关键在于北狄。
这委实是一件令人十分不解之事。
北狄之前一直作为穆国的附属部落,对穆国极为驯服顺从,而穆国在经商物资等方面,也对北狄极为照顾。
北狄的领土也夹在穆国与西戎之间,平时作为双方冲突的一片缓冲地带而存在。
而后在使者们同来大穆朝贺皇上寿辰之时,西戎趁机吞并了北狄的大部分领土,甚至进而将其彻底灭掉,以致于北狄子民流离失所,在草原上被四处驱逐。
论理说双方本应仇深似海,北狄最后竟然反倒会选择与西戎合作,攻打穆国,实在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对此,应翩翩的应对方法是,不明白,就先照准打,打服了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对西戎采用全面收缩的战略,并不正面迎击,但是又时不时地骚扰一番,让对方不能完全放松下来,腾出剩下的兵力,专门揪着北狄打。
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应翩翩一连生擒了北狄七名大将,全部都关押起来,终于迫使北狄如今的首领鸿雁公主传信,希望能够议和觐见。
应翩翩准许了她的请求。
对于北狄来说,这次的觐见虽然是他们主动提出的,但所有人的心中,都实在难以对此感到愉快。
毕竟应翩翩手段百出,这段日子对他们围追堵截,虽然造成的死伤不多,但俘虏无数,几乎逼的北狄无路可走,才只能低头,几乎像是个调戏小姑娘的流氓恶霸。
相传北狄王已经重病在身,卧床不起,他膝下两儿一女,长子脾性温和懦弱,幼子年纪还小,唯有一名正值妙龄的女儿撑起大局,便是这一次给应翩翩送信要求和议的鸿雁公主。
听到她要亲自面见穆国那位传说中心狠手辣,兼有疯疾的新君,北狄的臣子们纷纷提出反对。
他们目前还是部落制,并未立国,鸿雁公主又几乎都是这些老臣像是自家叔伯一样看着长大的,说起话来也就没有了太多的顾忌。
“公主,我不同意您亲自前往。”
一位头发胡子都已经花白了的老者直接说道:“公主您智谋勇气更胜男儿,但再怎么说也是个姑娘家,如今咱们整个部族的担子都压在您身上,已经让我们惭愧了,怎么能再让您以身犯险,去见那个皇帝?还是先派遣几位使者去看一看情况吧!”
另一人也说:“就是。而且公主姿容过人,万一引来那皇帝觊觎,反倒将您扣押下来,又该如何是好?”
鸿雁公主摇了摇头:“你们既然对那名新上任的皇上有所了解,就应该知道,应玦这个人很有头脑,行事目的性极强,他费了那么大的力气,不可能只是想见一名普通的使者,如果不是我亲自去,派遣别人都是白费功夫,只怕他根本不肯露面,又如何肯放了我们的将军呢?”
满满一屋子的人,属她最年轻,但说话的腔调却非常冷静,一下子压制住了那些反驳的声音。
过了片刻,才有人犹豫道:“可是他如此别有居心,您的安危……”
鸿雁公主嘲讽地笑了笑,说道:“我们什么时候有过选择的权利?否则,父王也不会……”
她的话没有说完,却让在场的不少人眼中掠过悲怆之色。
片刻之后,鸿雁公主握紧了腰间的匕首,站起身来,面露坚定之色:“他的目的就是想见我,那也不必浪费时间了,他要见,那就见。你们说我是女子,但我倒是觉得,或许他更加会因为我的身份而放松警惕也不一定!”
最终,勇敢的公主说服了所有人,带着一队武士前来觐见应翩翩。
第159章 瀚海渡西风
果然如鸿雁公主所想,应翩翩近来的这番举动,正是为了逼北狄主动低头求和。
一行人到了平明关之外后,被早已等待在那里的穆国侍卫带入城中,一路到了王驾驻跸之处。
战中条件简陋,此地本也不过是一处普通的行馆,并无她曾经见过的穆国皇宫那般气派威严。
进了前院之后,内里静悄悄的,除了一名正负手站在庭下仰首观花的青衣男子,竟然连一名侍卫都没有留下。
似乎是听见了脚步声,只见他回过头来,相貌竟然生的极为斯文俊美,身上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凝气度。
鸿雁公主顿住了脚步,她身后的一名侍卫问道:“你就是……”
他本想说应玦,话到嘴边生生拐了个弯,用生硬的汉话改口道:“皇帝陛下?”
池簌微微一笑,没有计较对方的失礼,说道:“我不是,陛下就在里面,有请公主觐见。”
他十分守礼,目光始终没有往鸿雁公主身上多看一眼,说完之后,亲手打了帘子,做出个“请”的动作,又道:“至于其他人便请留步吧。”
这些北狄武士们本来就对穆国心怀不满,此次来的任务又是保护公主,怎么也不可能放心让她独自进去见那名“暴君”。
他们看池簌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就故意假装没有听明白他在说什么,昂首跟在鸿雁公主身后进入。
池簌也没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等鸿雁公主进门之后,便松手放开了门帘,正好挡在了紧随鸿雁公主其后的两名侍卫面前。
这两人猝不及防,没来得及躲,已经一头撞了上去。
这原本轻飘飘软绵绵的帘子,被池簌的手这么一放,居然坚硬的如同钢打铁造的一般,把两人磕的眼前直冒金星。
同时,他们更是觉得仿佛被一股大力推了一把,身不由己地向后倒去,跟着将身后的人也撞翻了一片。
池簌从头到尾只做了一个松手放开门帘的动作,举止优雅,似乎面前发生的事跟他全无关系。
他脸上神情不变,看着面前人仰马翻的一群北狄人,依旧只说了两个字:“留步。”
这些武士们好不容易爬起身来,他们惊骇地看着池簌,这才意识到,这名看似斯文的大穆人竟然是一名极其恐怖的高手。
鸿雁公主知道自己的侍卫们不会听从池簌的阻止,只是故作不见,径直向内走去。
数步之后,发现一个人都没跟过来,她不禁回头,只听唯有外面的院子里传来一阵隐隐的呻/吟之声。
鸿雁公主心中有些骇然。
她也不是一定要人随在身边保护,但这个举动,代表着双方无声的实力较量,鸿雁公主没有想到她手下的人竟然轻而易举地全都被拦住了。
是刚才那名男子,还是此地另有埋伏?
猜测的念头只在她心中匆匆一转,随即,外面所有的声音忽然一下子都停了。
紧接着,还是刚才那名温雅男子的声音淡淡吩咐了一句:“先把他们都带下去吧。”
——那是她带来的勇士们。
鸿雁公主的双手陡然紧握成拳,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和搬动之声,她的胸中也似一片滚油翻灼,煎熬不已。
应玦果然够狠,竟然没见面就给了她这样一个下马威,就像是这段日子的作战一样,穆国仿佛时时处处都在嘲笑北狄的不自量力。
鸿雁公主不知道那些人会被关押至何处,但这些都是她们族中最英勇的武士,她几乎便要克制不住自己,想要出去把他们都拦下来。
可她最终还是一动不动,抿了下唇,面露坚毅之色,转身向内而去。
又穿过一道门,掀开门前的垂帘,先是闻见了室内香炉中散发出来的清淡香气,紧接着,她缓缓抬眸,立刻便看见了那闲倚卧榻,白衣轻衫的男子。
因是战时,又非京城,他的住处并不奢华,但只要有此人在,一眼望去,周围的一切陈设布置便都不再重要。
富丽则金玉失色,简素亦满室生光,世间万千缤纷光彩,皆不及面前这位姿态风流的贵公子容色半分。
应翩翩宽袍广袖,斜倚而坐,手中持着一卷兵法,原来是正在看书。
见到鸿雁公主进来,他放下书卷,坐起了身。
行动之间,桌上琉璃彩灯折射出的光芒在他俊美的眉目间留下朦胧的光影,隐隐约约带着种雾里看花的美感。
这副随意慵懒之态,几乎让人不敢相信,他就是那名在穆国危难之时,先是力挫西戎,而后又逼降北狄的一国之君。
琉璃骨肉,铁石心肠。
鸿雁公主满怀恨意而来,却没想到见到了这样一名精彩人物,一时也不禁看的怔住,但她很快便回过神来,以最为恭谨的姿态敛衣拜下,低头说道:“罪女鸿雁拜见陛下。”
片刻之后,她听见上座的方向传来一声轻笑,紧接着,一个十分好听的男子声音带着几分随意说道:“公主不必如此,起吧。”
鸿雁公主却不起身,而是膝行向前两步,恭谨说道:“北狄受西戎威胁,不得已之下对穆国兴兵,罪女无可奈何,但亦自知罪责深重,今日才特来恭请陛下责罚,唯望陛下能够宽恕罪女的族人,鸿雁感激不尽。”
她作为如今北狄的领袖,平素往往亲上沙场,经常不施粉黛,劲装打扮,看起来英姿飒爽,如今来见应翩翩,才特意换上北狄女子的裙装。
她跪在地上说了这样一番话出来,言辞恳切,更加显得柔婉动人,楚楚可怜。
应翩翩没有立即回答她,短暂的寂静下,鸿雁觉得自己的手心中都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过了片刻,对方起身朝着她走过来,一直到她面前站定。
应翩翩仿佛居高临下地打量了她一会,才问道:“西戎用什么威胁你们?”
鸿雁公主道:“不为盟友,便是仇敌。”
“那如今你为何又不受胁迫了?”
“西戎贪得无厌,并且作战时往往令北狄战士冲锋陷阵,充当诱饵,北狄早有与之决裂之心。”
“为何起初未向穆国说明情况,请求联手?”
“西戎紧逼,时间不足。”
“北狄族中如今为何由你做主?”
“我——”
两人这一问一答之间极为迅速,几乎都是不假思索,应翩翩固然一个问题比一个尖锐,鸿雁公主也反应迅速,不露破绽。
毕竟这大多数对方会询问的情况她都已经想到了,直到这最后一句,鸿雁公主差点脱口而出,随即又猛然顿住。
应翩翩一挑眉:“嗯?”
鸿雁公主立刻道:“陛下恕罪,罪女的父亲重病,兄弟懦弱,无力带领族人,只好由罪女挺身而出,撑持大局。罪女心中伤怀,一时未能作答。”
应翩翩叹了口气,说道:“情非得已,如之奈何。”
他弯下腰来,竟亲自对着鸿雁公主伸出了手,说道:“公主,请起吧。”
鸿雁公主抬起头来,含泪看着他,然后慢慢抬起手臂,要将自己的手搭在应翩翩伸过来的掌中。
男子昳丽,女子娇柔,这一幕呈现出一种宛若画卷般的美感,但就在这一刻,鸿雁公主面色忽冷,五指猛然收紧,一手用力抓住应翩翩手臂,另一手毫无预兆地朝着他挥出!
只见鸿雁公主手中一道银芒伴随着短促的尖啸声,快速向着应翩翩的脖子上抹去!
这股锐利之极的杀气令房中的所有灯影都为之一飘,映得周围缤纷迷乱,有种令人心惊的动乱之感。
可是千钧一发之际,鸿雁公主却觉自己手腕上骤然一紧,却是被应翩翩翻腕过来紧紧扣住,背至她身后。
与此同时,那柄已在怀中捂至温热的匕首,在应翩翩的颈侧生生顿住,刀尖对准了他白皙的脖颈,再也无法接近分毫。
应翩翩修长的手指抵在匕首上,目光淡淡垂下,轻言慢语地说道:“你的机会没有了。”
房中灯影迷离,鸿雁公主此前一直未敢直视于他,此刻两人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她才更加清晰而直观地看清了对方那张精致到毫无微瑕的面容。
鬓如墨染,目似桃花,长眉飞扬如剑,薄唇似抿丹朱,然而目光清冷,令人心中生畏。
鸿雁公主一接触到那双无情的眼睛,便觉得那一股切齿的恨意猛然从心底涌了上来,恨声说道:“你今日只管杀了我便是!我北狄的死难者在天有灵,终有一日,叫你血债血偿!”
应翩翩道:“不错,不错,话说的很有气势。但正是因为你对朕的憎恨太过明显,才会让朕有所察觉,以至于眼下的失败。”
他微微轻声:“公主,教你个道理——要成大事,你得会忍。匹夫之勇,毫无意义啊。”
应翩翩越是这般漫不经心的模样,越是令鸿雁公主心中觉得气恼,原本正要反驳,陡然听见对方后一句话,心中却是微微一震。
她不禁又看了应翩翩一眼,忽然发觉他语气虽然散漫,咫尺间那双水墨般的眼睛却如静夜深沉,似带着无限深意。
正在思量之间,应翩翩却竟然一松手放开了她,退后两步,说道:“更何况你的恨意,也让朕感到毫无来由。”
鸿雁公主的行动陡然重新获得自由,但手腕一麻,握住的匕首已经呛啷落地。
应翩翩的武功十分出乎她的意料,她一时不敢妄动,只有沉声说道:“西戎残忍蛮横,但我们原本也一直都是敌人,无甚可说,总比大穆表面上假仁假义,背地里杀害我的父王,奴役我的族人要好得多了!”
应翩翩听了这话,眼睛微微一眯。
他从北狄跟西戎联手开始便觉得心中生疑,想不透对方为何要做出这样的选择。
但要猜起来的话,穆国一定是做了比西戎抢夺他们的土地,驱逐他们的子民更加过分的事,这样想,似乎也只剩下鸿雁公主的亲人遭到屠戮了。
应翩翩刚才故意询问鸿雁公主为何会成为北狄如今的首领,正是要做此试探,眼下总算从对方的话中听出端倪。
只是这件事情,他却竟然会从未听说过,倒也奇怪。
应翩翩道:“公主方才言道北狄王缠绵病榻,卧床不起,此时却说他已为穆国所害,前后矛盾,倒令朕不解。”
鸿雁公主不禁冷笑了一声:“你们这些……你们这些诡计多端的中原人……”
她咬着牙说:“恶事做尽,还想欺瞒狡辩!好,你既然装糊涂,我便明说就是。”
“如果我记得没错,正是那一回你领兵在雍州城外打败西戎王之后,西戎王威逼北狄屈从。我父王原本也并未答应,却被穆国暗中派人追杀,尸骨无存!最后只有他的一名贴身护卫身受重伤,勉强回来,才告知了我们这个消息,你敢说你毫不知情?”
北狄王的那名护卫带回了这个消息之后,很快就伤重不治而亡,穆国暗中追杀,北狄一来拿不出证据指控,二来就算是能够证明他们害死了西戎王,也无法与穆国抗衡,只能硬是吃了这个哑巴亏,但仇恨的种子却已经在心中埋下。
鸿雁公主怕自己年轻不能服众,将这个消息秘而不宣,只说北狄王重病卧床,只有一些北狄高层才知道真相。
当初西戎为了震慑穆国,才夺取了他们的家园,北狄使者向着皇上苦苦哀求,穆国却因不想与西戎矛盾激化,不肯发兵相救,以致于他们流离失所,不少北狄人早已经对穆国不满。
如今又是因为担心北狄屈服于西戎,穆国竟然杀害北狄王,可以说是背信弃义,这令鸿雁公主对他们的憎恨甚至超过了西戎。
因此在西戎王再次派遣使者表示希望联手时,她答应了对方的要求。
此时她将这些厌憎一股脑地说出来,只感觉一阵痛快,片刻之后,却听对方的语气平缓而坦然,说道:“此事朕确实从未听说。公主可曾想过,此事或许是有心之人挑拨之计?”
“确有可能。”
鸿雁公主将眉梢一扬:“但我们也不是能够被随意欺瞒的傻子,不管怎么说,追杀我父王的确然是穆国之人无疑,就算是挑拨,那也是你的子民。我父王因此受到殃及,你身为一国之君,难道不应该对此负责吗?”
她说话时并未多想,只是此言落到应翩翩的心头,却是不禁一动。
鸿雁公主说的痛快,却也知道穆国这位新帝文武双全,敏慧过人,绝不是好对付的,自己今日只怕是再也无法活着出去了。
于是她同应翩翩说话的时候故意向前挪动脚步,此刻见对方神情似乎有一瞬的怔忡,立刻拔出头上发簪,用尽全力向着应翩翩胸前刺去!
她的手还没有完全挥出去,便见到应翩翩已经转头朝着自己看来,那个瞬间冰雪一般的目光似乎已将她彻底看透。
鸿雁公主心中一沉,知道只怕这一回又要失败了,但让她诧异的是,对方竟然不闪不躲,就那样平静地看着那发簪当胸而至。
他……明明可以躲开,为什么?
那个瞬间心中千头万绪,若惊雷滚过,她的手腕陡然一颤,冷光一斜,位置微偏,却已收势不及。
与此同时,却听一人喝道:“住手!”
紧接着,鸿雁公主只觉得窗户的方向传来一股大力,将她手中的发簪震落在地。
但鸿雁公主的出手带着恨意,双方距离又近,她的发簪还是刺穿了应翩翩的衣服,鸿雁公主甚至能够感受到手上利器穿透血肉的触觉。
那一瞬间,心头竟无痛快,只觉慌乱。
紧接着,她就被那股打掉发簪的真气一连震的退后数步,只见面前有道人影倏忽掠过,以极快的速度扶住了应翩翩,惊的声音都在发颤:“阿玦!”
应翩翩自己倒没事,看见池簌的脸色煞白,还握了握他的手,说道:“皮外伤,没事。”
池簌平时对他连大声说话的时候都少有,这时也不禁气的连声道:“你,你可真是——”
他之所以放心让鸿雁公主与应翩翩单独谈话,就是心里有数,对方的武功是伤不着应翩翩的,可池簌没想到应翩翩会任由鸿雁公主行刺而不躲闪。
他站在外面,纵使武功再精绝也没来得及完全阻止,情急之下飞身而入,看见应翩翩伤口处涌出来的鲜血,简直心疼的要命。
可是再多的责怪他也说不出来,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帮应翩翩止了血,眉头紧皱,动作却轻柔而小心。
鸿雁公主本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应翩翩会挨她这一下,也没想到池簌刚才这个在外面还冷静到近乎淡漠的高手还有如此情急的一面。
她怔然片刻,这才说道:“你为什么不躲?”
应翩翩道:“因为你说的没错。朕既然在如今的位置上,这件事情便理应承担。”
这个瞬间,心中忽有说不出的滋味蔓延开来,鸿雁公主紧接着却又听应翩翩说道:“况且,北狄王多半未死。”
她猛然一怔,随即急声问道:“你……为何这样说?”
应翩翩道:“不过按照常理推测。此事只看结果,是北狄与西戎联合攻打穆国,那么策划此事之人的目的,很有可能便是蓄意挑拨北狄与穆国之间的关系,既然如此,若是让更多北狄人都亲眼看到他们王上的尸体,效果岂不是更好?如今死不见尸,那么更多的可能就是人还活着。”
他的思路不仅快,而且极为清晰,这样说来,倒真让鸿雁公主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如果,如果父王还活着……那真是这世上最好的事情!
想起往日父亲对自己的种种呵护疼爱,她的鼻子不禁一酸。
虽然心中警告自己不要轻信穆国人的话,但只是跟应翩翩这次短短的见面,鸿雁公主的内心深处,却已不由自主地对此人所说的话产生了一种信服之感。
她努力让自己不去看应翩翩胸前的鲜血,板着脸说道:“既然生不见人,这就也不过是你的凭空推测。”
应翩翩笑了一下,说道:“虽是推测,但想必若能成真,也是公主十分愿意看到的结局。只不过要找到幕后的阴谋者,恐怕还需公主配合。不知你意下如何?”
鸿雁公主不禁默然。
她虽然性情倔强,但并非意气用事的莽撞之辈,方才冒险行刺,是觉得自己必然无幸,如今应翩翩的意思,却是不打算计较她的行为,希望能够促成北狄与穆国之间的合作了。
这关系到她父亲的生死,对她来说,是明知冒险和希望渺茫也要尝试的。
过了好一会之后,她低声说道:“请陛下吩咐。”
应翩翩言简意赅地说了几句话,鸿雁公主听着,先是面露愕然之色,转而想来,亦是不禁暗暗佩服他的安排。
她神色变幻不定,良久,长长出了一口气,屈膝拜倒:“臣女遵命。但还望陛下能够信守诺言,找到我父。”
应翩翩微微颔首。
鸿雁公主正要告退,忽然又听他在身后吩咐道:“来人,放那些北狄勇士跟公主一起回去吧。”
鸿雁公主本来就对大穆心存怨恨,又被应翩翩胁迫而来,是以满腹怨气。
直到见了应翩翩之后,她一面不甘心受过的屈辱就这么算了,一面又气恼地发现,对方给出她的一切选择,似乎都是目前最为合适的安排,让人连说服自己拒绝都找不到理由。
这让鸿雁公主的心情不上不下的,颇为复杂。
她这次来的目的原本是想救出被关押起来的北狄大将,但刺杀失败之后,知道此事暂时无望,也就提都没提,却没想到应翩翩会主动放人。
鸿雁公主一时甚至还怕他是有什么阴谋,怔了怔说道:“你放了他们,不怕我……回去之后就反悔了,将今日之事全部告知西戎?”
应翩翩含笑道:“用人不疑,公主方才没想把我刺死,可见不是奸诈无义之徒。既然约定合作,穆国与北狄就是相互扶持的同伴,我不会再用对付敌人的方式威胁你。”
不辩解,不推脱,不犹疑,将原本不属于他的责任一肩担下,以最坦然的姿态面对一切的指控与仇恨。
为什么自己再无数次厮杀中所想象的仇敌竟是一个这样的人?
明明在用兵作战时,可以那样强势而无情,此时此刻,他的笑容中,却仿佛透出一种能让人无比安心和信赖的暖意。
他明明……应该是敌人才对……
眼前这名就在不久之前还全然陌生的男子,一举一动却都如同谜团一般让她困惑,鸿雁公主望着他的脸,似乎想要从中寻求答案,可惜却什么都看不透。
第160章 青天见大道
鸿雁公主看着应翩翩出神,心中思绪百转千回,一时竟怔怔地忘了离开。
池簌便道:“公主,不早了,请吧。”
他面上还算平静,声音却已经冷到极处。
这几个字中的戾气让鸿雁公主微微一震,恍然如同梦醒,连忙躬身行礼,低声说了句“臣女告退”。
应翩翩说了句“请”,她立即退下。
鸿雁公主前脚刚刚离开,池簌便立即将任世风叫了过来,给应翩翩看伤。
直到任世风反复保证伤口没有大碍,簪子上也无毒,池簌才稍稍放心,这时他又嫌弃任世风手糙,动作不够轻柔,换了随行的御医过来,给应翩翩上药包扎。
直到一切都折腾完了,周围伺候的人都纷纷退下,应翩翩才道:“池教主?”
池簌没有说话,应翩翩便又道:“池教主?池教主?池教主——?”
池簌听到第二声的时候就崩不住了,到了第四声,他人已经到了床前,搂住了应翩翩的肩膀。
池簌叹息道:“怎么啦,伤口是不是很疼?”
应翩翩凑过去,笑嘻嘻盯着池簌的脸,打量他的表情。
那双漂亮的眼睛便如两颗黑曜石一般闪闪发亮,长长的睫毛眨着,简直让世界上任何一个长了心肝的人都没有办法抗拒。
池簌彻底投降,安抚地亲了下应翩翩的唇,又亲了亲他的眼睛,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我没有生气,我也知道你有你的理由。你当我在埋怨自己挡的太慢好了。”
如果池簌是个普通人,或许他确实不会理解这些事。但作为七合教教主,身居高位时要如何处理矛盾,如何承担责任,又该如何收伏人心,他亦是明白。
可正是因为明白,才更加心疼。
应翩翩笑道:“爱妃挡的刚刚好,不出血唬不住人,伤得太重又有点惨,现在这不是正合适么?希望鸿雁公主回去之后也能想明白,谁才是最合适的合作对象。”
池簌道:“那我岂不是要向陛下讨赏?”
应翩翩戳了下池簌的胸口:“那就今晚翻你的牌子,赏你侍寝。”
池簌失笑,抱着应翩翩往床里一放,他自己也轻手轻脚地躺在了外侧。
应翩翩如今已经称帝,但因为身在边关,战事又激烈,所以一切的仪式礼节都从简了,他的行动起居改变不大。
再加上应翩翩和池簌都是心性豁达之人,相处起来依旧同往日没有分别,比起在京城两人各有府邸,这样朝夕相对,同榻而眠,反倒好像还更加亲密了一些。
因为之前应翩翩假死过的阴影,池簌在应翩翩身边躺下了,犹自心有余悸,方才那一幕总是在脑海中转悠,不自觉地就要把人抱在怀里才安心。
他搂着应翩翩躺在床上,心里琢磨着近来的事,了无睡意。
过了一会,池簌忽然觉得应翩翩在自己手臂间转了个身,用胳膊肘撞了撞自己的胸口。
池簌道:“怎么还没睡?”
应翩翩说:“一点也不困,有些睡不着……你在想什么,说来听听,解个闷。”
“我在想啊……”
池簌笑了笑,说道:“我在想,我们阿玦居然都已经是天下万民之主了,要去保护、顾念那么多的人。”
两人说到了一处去,池簌的话正是应翩翩此时睡不着的原因。
今日鸿雁公主为了指责他时无心的一言,却让他陡然意识到了为人君的不同。
“心怀天下”,并不仅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而已。
应翩翩轻叹道:“是啊,我原来以为最难的是得到这个位置,现在才意识到,似乎这仅仅是一个开端。”
池簌没有说话,只是将手臂更加收紧了一些,趁着应翩翩没有留意,在黑暗中默默地凝视着怀里的人。
温柔的黑暗如同流水一般包裹着他,勾勒出他朦胧而美丽的剪影,仿佛随时就要消融羽化一般,令人心中生惑。
一瞬间,竟不知此身此世,是真是幻。
应翩翩道:“你看什么呢?”
池簌伸手摸了摸应翩翩的脸。
你登上了帝位,终于可以一展抱负,我也为你欣喜,只是如今不在京城,国家尚未彻底一统,外乱也没有平息,我们之间的一切仿佛没有太大的改变。
但随着你一点一点将所有的权力都握于掌中,成为一名真正的皇上,恐怕很多事情就都会不一样了。
你的心里会装入越来越多的人与事,你会习惯在高处俯瞰众生的姿态,你逐渐学会爱上整片天下,你胸中有锦绣乾坤,万里山河……
那时,我呢?
池簌忽然不愿意在想下去,但他心中突兀地浮现出两句诗——“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池簌不禁失笑,摇了摇头。
片刻之后,他拂开应翩翩额前的散发,仿佛半开玩笑一般地问道:“阿玦,你会属于他们吗?百姓,苍生。”
应翩翩道:“那是为君者的责任。”
池簌喟叹道:“的确。”
既然是你选择的路,我会陪你。
他顿了顿,右手环住应翩翩的腰,想将他轻轻带入怀中,却冷不防应翩翩翻过身来,已经一抬手搂住了池簌的脖颈。
他笑吟吟地说:“但心只有一颗,心中所爱,只能有一个。”
池簌猛一抬眸,无可比拟的心动骤然涌上,应翩翩的唇印在他的下巴上,被他急切而渴盼地低头噙住。
两人热烈地亲吻在一起,发泄出内心的动荡、不安与眷念。
池簌握住应翩翩的腰,一翻身,小心地让对方半撑在自己身上,以免他胸口的伤处被碰到。
可是应翩翩似乎一点也不想小心,池簌感觉到他的手扯开了自己的衣襟,心跳一阵加速,却按住了应翩翩的手,哑声道:“阿玦!”
应翩翩伏在他身上,将眼梢一抬,那副亲热而甜蜜的姿态几乎要让人神魂俱失。
自从他登位以来,诸事繁杂,两人还一次都没有来得及好好亲近过,面对新的局面和身份时,也把各自的动荡凌乱也都藏在心底,未曾交流。
此时此刻,那种渴望几乎难以抑制,池簌几乎费尽了全部力气才艰难地说道:“你有伤,别闹了。”
明明每次都受不住叫停的人是应翩翩,可他却还偏生喜欢招惹池簌,闻言倒是理直气壮地反问他:“那你不会轻点吗?”
池簌苦笑。
应翩翩却也笑了起来,两人身体紧贴,他笑声带来的震动扰乱着池簌的心跳:“还是你……不行了?”
池簌默然片刻,然后捧着应翩翩的脸,在他额上饱含柔情地一吻,仿佛极为温文守礼似的。
应翩翩有些不耐烦,正要干脆把这个磨磨唧唧瞻前顾后的家伙按倒,便冷不防腰间一紧,身体陡然腾空。
他不禁低低“哎”了一声,整个人已经被池簌直接用手臂举起来,屈膝在他□□轻轻一抵,便使得应翩翩跨坐在了他的身上。
应翩翩也是个成年男子,可是每回被池簌一托一抱,都仿佛轻飘飘的完全没有重量一般,想怎样摆弄,就怎样摆弄。
“你说的是。”
池簌揽着他的身子,也坐起来,两人面对着面,像两颗彼此缠绕的大树。
他低下头,将亲吻落在应翩翩的锁骨上,柔声说:“我定不会伤着陛下的。”
池簌这回的动作果然收敛许多,可是这样一个姿势,却让应翩翩不得不把身体全部的重量都依靠在池簌的身上。
他感到自己好像要被一下下钉穿了一样,这滋味跟那回站着相比也好不到哪去。一开始还能扶着池簌的肩膀,后来没了力气想歇歇,可是手一松,整个人就愈加熬不住了。
应翩翩吸着气道:“别、别管伤口了……咱们,换个姿势,嘶——你让我躺下……”
他想挣扎,可池簌只是不许,手臂箍着他的腰,轻轻一把就把人捞了回来。
应翩翩气得咬了对方一口,又逃不脱,只能把额头抵在池簌的肩膀上,随他一起陷入沉沦和疯狂。
应翩翩不记得后来被池簌折腾了几回,他自己又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觉得总算能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没过多久,外面的天就亮了。
池簌当真细心地没有碰到应翩翩伤口半点,可他腰和腿都很酸,身体里仿佛还残存着那种宛若神荡魂驰的余韵,一个手指头都不想动。
是聒噪的系统打扰了他:
【您的爱妻充分体现了温柔体贴的贤后素养,在依然具有强悍实力的前提下,激烈程度降至三星级水平,对宿主的身体状况体现出极大的包容……】
听到“三星级”,应翩翩觉得要不就是系统的测试标准出了问题,要不就是它在骗人。
他没有来得及反驳,因为系统的播报还没完:
【……深入程度六星级,持久程度六星级,综合指数保持优秀水平,您的爱妻以稳定发挥的实力巩固了自身地位,对宿主的蓄意挑衅做出有力回应……】
应翩翩:“……滚!”
*
应翩翩筹谋多日,就是为了将北狄拉拢到自己这边的阵营当中。
与鸿雁公主的见面,正是此战当中的一个重要转机。
将北狄的部分俘虏暗中放回去之后,穆国的军队也改变了进军策略,南北两面的军队联合形成包围,步步进逼,逐渐迫使西戎后撤,战势一时胶着。
应翩翩养了几天,没有等到伤口完全愈合,便重新亲自上了战场,观察战局。
北狄依然在协助西戎攻打穆国,应翩翩特意派了几支军队前去试探,发现他们的战斗方式也没变。
敌军通常都是先利用轻便迅捷的草原骑兵充当先锋突刺,搅乱穆军的阵型,将他们切分成散兵,再令铁甲步兵上前收人头。
这两招看似简单,西戎也用了多年,但几乎从未失手,效率极高。
他们的骑兵不穿铁甲,不携辎重,拼的就是一个快字,而步兵却恰恰相反,不光穿了厚重的盔甲,而且所用的兵刃以厚背阔刀为主,虽然耗费体力,但杀伤力极大,而且不用防守。
这种作战方式,只有自小长于马背之上,身材又普遍粗壮高大的草原民族才适用,故而虽然穆国早已看破了他们的策略,却一直很难抵御和破解。
之前因为应翩翩的连环计策,西戎王在军中的威信大失,又因为战事接连失利,以致于军心动摇,不少先锋军开始不愿送死,所以目前担任骑兵前锋的主力大部分来自北狄。
应翩翩收到回报,听说敌军依旧如此作战,放心让北狄充当先锋,他便知道自己这一次没有赌输,鸿雁公主信守了盟约。
那么现在也该轮到他们配合了。
应翩翩看到西戎军撤退,便立即下令全员追击。
巩呈一直担任与西戎作战的前锋,他镇守平明关多年,因为是守将,对西戎也颇为忌惮,作战风格一向偏于谨慎保守,但这一次听到应翩翩的命令,巩呈立刻毫不犹豫地带兵向前冲杀。
他是经验丰富的老将,战力极为强悍,此时率领大军,便如猛龙过江,一路砍杀,将面前的骑兵纷纷斩下马来,来不及撤退的步兵也被踩踏的人仰马翻。
有他开路,应翩翩那一边的王驾也紧随其后,打的敌军狼狈不堪。
北狄军撤退的快一些,西戎军且战且走,看起来也好像在不断败退,但西戎王眼望前方山脉,阴鸷的鹰目中却露出了几许志在必得的狠意。
他正是要穆军追上来,今日全军覆没,有去无回!
包括,应玦!
万马嘶鸣,号角嘹亮,在被鲜血染红的草原之上,夕阳也正在渐渐下沉。
到了一处四面环山的谷地之中,前方的西戎军队似乎无路可走,也跟着停下了。
应翩翩挽缰立马,抬手示意先锋军后撤,微微仰起下颌,看向前方。
他那一双飞挑的凤目中,似乎也被天际暗红的云霭染上了血色,而后,逐渐映照出面前重重叠叠的敌军身影。
应翩翩扬声道:“西戎王,上次一别之后,朕与你已有月余未见了,心中思念不已,特来探望,你却不敢露面于人前吗?”
马儿也仿佛感受到了紧张的气氛,马蹄不安地在地面上小步挪动,应翩翩微微扯动缰绳,仪态优雅,侧身做出静候之态。
片刻之后,对面黑压压的队列中间分开了一条路,西戎王从后走了出来,沉声冷喝道:“应玦,本王在这里!”
应翩翩难得地穿了盔甲,黑色的甲胄令他的身上多了几分英挺肃杀之意,只是语气中那份讥诮散漫并未改变。
“西戎王这一次胆量见长了,竟然没有易容改扮,仓皇而逃。只是不知道你此刻出来见朕,是打算低头受死,还是下马投降?”
西戎王用冰冷的目光看了应翩翩片刻,忽然仰天大笑起来。
“好,好小子!够狂,也够狠,本王欣赏你!”
他笑容一收,将马鞭一举,面上已露凶狠之态:“可惜,今天就在这里,又要了结一名穆国的皇帝了!”
随着他的示意,外围的西戎军忽然同时拿起号角吹响,紧接着,四下空无一人的高地上,忽然出现了无数骑在马上的兵将。
——有埋伏。
经常打仗的人都知道,若是追击敌军时,遇到了在四面高地上埋伏的骑兵,几乎就是必输无疑的局面,这个时候不要再想着抵抗了,能撤就立刻撤。
因为骑兵藏于山上的最大优势,正在于他们可以借助山势下冲,冲击力和杀伤力几乎会瞬间增加数倍,能够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冲溃对手的阵型。
一旦如此,他们的对手即使人再多,兵器再精良也没有了作用。阵营一散,难以相互支援,便如同碎裂的武器,只剩下任人宰割的份了。
西戎王佯败诱敌,特意选择了这处谷地,当成应翩翩的葬身之所。
应翩翩抬起头,望向山坡上那一片黑压压的枪林戟海,山风将他的发丝吹拂的狂舞不休,与之相对的,却是他悠然不动的神情。
四面被围,铁甲蔽日,他踞于马背之上,清瘦的身形挺拔的像一支未出鞘的剑,唇边噙笑,意态洒脱。
西戎王皱起眉来,感觉这个反应极其不对。
“你——”
“你输了。”
应翩翩轻声接口,那声音好似还很温柔:“因为你还是对我太不了解,我可是一直——很坏的。”
他的手抚上身侧冰冷的佩剑,然后在照眼的银芒中铿然拔出。
西戎王虽然不解其意,但本能地意识到不妙,正要下令让山坡上的骑兵抢攻,却见应翩翩反倒先他一步举剑高喝:“众将士听令,杀!”
“杀!”
山谷中、山坡上,所有的人随着他的命令发出应和声,随即那些山坡上的骑兵们扬鞭催马,从高处一冲而下,却是冲着西戎的军队而去!
西戎王先是大惊,但转瞬之间,他忽然明白了一切,咬牙怒喝道:“北狄!”
他在这里的伏兵并非全都是北狄人,但还是按照以往作战的老规矩,北狄负责冲锋断后,西戎人为中军。
这样的安排,原本是为了让北狄给西戎将士铺路,可是便宜占的多了,总得遭报应。
这时,前面的军队带头,后面的军队在后面驱赶,他们就算是想有所反应都来不及,身不由己地随着冲了下去。
“不错,是北狄!”
随众冲下来的还有鸿雁公主,她听见了西戎王的话,接口大声道:“你践踏我们的土地,驱逐我们的子民,屠杀我们的将士,凭什么以为我们会忠心效力于你?!”
女子清脆的声音在千军万马中显得格外清晰:“北狄的儿郎们,亮出你们的刀剑,咱们遭受过的一切,要让凶恶的敌人用血来还!”
西戎王一直视应翩翩为大敌,但却从未将小小的北狄放在心上,没想到竟然被鸿雁公主这样一个小丫头给算计了,一时怒气勃发,厉斥一声,举刀便向她挥去。
应翩翩这时才倏地出剑,挡住了西戎王的刀锋,笑着说道:“你的对手不在那边。”
刀剑相击,迸溅出耀目的火花。
他战甲飞扬,目如星火,这样绝世的风神与无匹的剑锋,仿佛顷刻间便可将热血点燃,激起沸腾的、对决与征服的渴望。
西戎王眉峰骤然一横,长刀抡挥而出。
既然如此,那便一战又有何惧?
西戎崇尚武力,本就是强者为王,西戎王这一生当中经历过大大小小无数次的战斗,也不是没有惨败而归,生死一线的时候,他若是怕了,早到不了如今这一步。
应翩翩很快感觉到了对方的强悍,他本来就不是以力量见长,可西戎王年纪大他两轮有余,却仿佛越战越勇,毫无疲累之兆,也让应翩翩不禁暗暗惊叹。
只是与两人这场较量相对的,是越来越溃不成军的西戎大军。
西戎王有心想抓了穆国这名皇帝作为人质,可惜他就算暂时占了应翩翩的上风,也一时半会没办法将对方拿下。
打着打着,他从容渐去,心中烦躁之意暗生。
听到身后将士们的惨叫,西戎王的心头也骤然萌生出了一个以前从未有过的想法——
“我错了吗?”
他作为西戎人的王,想要成就自己的霸业,让西戎成为最为强大的国度,让天下人听到他的名字莫不闻风而丧胆,让草原上的人拥有数不尽的奴隶和牛羊。
于是他对汉人压榨、侵略、驱逐,掠夺他们的土地,屠杀他们的亲人,嘲笑他们的软弱。
不得人心者,终不得天下,心中无道,众皆弃之。
西戎王并不明白这个道理,他甚至还保留着野兽那样争夺和厮杀的本能,这也注定了他的失败。
可此时此刻,他的心中或许隐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却已经不可能承认。
“你不是我的对手!”
他冷笑道:“今日纵使西戎战败,拉你赔命,也够本了!”
应翩翩却扬起唇角笑了笑:“我确实不是你的对手,方才我说你的对手不在那边,指的也不是我自己。”
西戎王一怔,刚说了句“谁”,忽然感到身后仿佛漫溢开来一股刀锋侵骨般的森寒之意。
他心中一寒,骤然转过身去,对上了池簌漠然的双目。
这双眼睛,西戎王不会忘记,上次的战局中被此人追杀的那种恐惧与慌乱,瞬间再一次涌上心头。
池簌只是静静地骑在马上,并没有偷袭的意思,西戎王咬牙高喝一声,挥刀上前抢攻。
可是他的天命终于已经到头了。
池簌的身体一侧,躲过了西戎王的刀锋,随即反手擒住刀背,迅捷一拧。
西戎王只觉得被他牢牢攥住的刀柄上一股大力袭来,令他几乎难以抵御,不得不顺势翻身,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落地的同时,他脱手放开长刀,抽出随身短刃,厉喝一声,纵身前扑,向着池簌又狠又快地刺去!
“嗤!”
是血肉被穿透的声音,西戎王这全力的一击甚至没有沾上池簌半片衣角,他的胸口却竟然已经被自己那把长刀的刀柄生生穿透。
原本毫不锋利的刀柄在池簌的内力下前推,又从西戎王的后心处透出,令他口吐鲜血,踉跄倒下。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目光越过池簌的肩膀,见到了应翩翩。
这位年轻俊美的君主,就那样静静地策马而立,凝视着自己的荣耀与屈辱,挣扎与死亡。
他的眉目间带着些微善化的影子,又全然不似善化。
西戎王竭力地瞪大了眼睛,终究倒地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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