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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连角吹冰月

    西戎王一死,应翩翩就令人砍下他的头挂在旗杆上,并且吩咐士兵们高声大喊“西戎王已伏诛”这一消息。

    如此一来,敌方军心大乱,西戎大军彻底溃败,纷纷仓皇而逃。

    虽说是穷寇莫追,但这一回的情况却不同。

    西戎王素来强势,又自负未至暮年,因此一直没有真正确立接班人,反倒对他的几个儿子处处提防。

    不久之前,他的长子日渥死在了从穆国潜逃回西戎的路上,次子阿波则因为趁西戎王病重想要掌权,被他下令处决,西戎尚且还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西戎王的位置。

    他这一死,原本就有矛盾的各部族再也无人镇压,势必就会相互争权,四分五裂,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机。

    于是应翩翩又派出几支军队,令他们放下辎重,轻装简行,乘胜追击,一路对西戎穷追猛打,一直将他们逼出了长雄关之外。

    至此战局已经算是大获全胜,穆国百姓饱受西戎之苦多年,听到这一消息之后无不欢欣鼓舞,举国相庆,京城之中甚至家家在门前摆放鲜花,以待将士们凯旋。

    应翩翩如今虽然有了皇帝之称,但并未真正祭拜天地祖宗,举行登基典礼,情况随时可能有变,而如今正是回朝的最佳时机。

    当下也有不少人劝说应翩翩先一步赶回京城,把自己的位置彻底确定下来,应翩翩却不知道在想什么,时间如此紧张,他却迟迟未曾表态。

    在无声的权衡与僵持中,倒是北狄王的下落先有了眉目。

    “陛下,北狄王找到了!胡统帅扫荡西戎残兵时,在一处营地中发现了他和他的几名随从,几人均无大碍!”

    应翩翩原本正在翻阅文书,听到禀报之后便放下了笔,说道:“胡统帅,胡臻吗?”

    前来禀报的士兵应了声“是”,心中对胡臻又是羡慕又是佩服。

    胡统帅不愧是在雍州驻守了十五年的人,对西戎极为了解,而且能谋善战,不怕苦累,事事勇往争先,在追击西戎的过程中立下了不小的功劳。

    这一次陛下说要调查北狄王的生死下落,没过几日,他竟然就把活生生的人给找到了,想必回到京城之后,封赏和嘉奖都是少不了的。

    北狄王没有死,那么大穆与北狄之间的误会与仇怨便都有了彻底化解的余地,听到这个消息,应翩翩的脸上也果然露出了欣悦之色。

    听说这些人在营救过程中跟敌方厮杀,受了些轻伤,应翩翩便亲自带了御医过去探望,又令下人将消息通知给了鸿雁公主。

    北狄王看起来有些憔悴,但伤势不重,精神也还算不错,面对应翩翩时也表现的十分恭敬沉稳,认真叩谢了应翩翩的救命之恩。

    鸿雁公主得到应翩翩的准许,原本也一直在附近一带搜寻北狄王的下落,所以得到消息之后很快便赶到了,见到北狄王,不禁喜极而泣。

    她碍着有外人,只能强忍着激动,应翩翩便带着人先出去了,留给父女两人相见的空间。

    他这才询问胡臻当时北狄王获救的情况。

    胡臻立下了汗马功劳,倒还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也不表功,只是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臣原本并非是去寻找北狄王,而是奉陛下之命各处搜捕通敌奸细,却无意中看到两人形迹可疑,于是带着人追了上去,没想到竟发现北狄王被他们藏在了此地。”

    应翩翩点了点头,问道:“依你看,这些人的目的为何?”

    胡臻沉吟道:“北狄王身份特殊,他们将人擒住之后却还藏在这里,实际上是冒着风险的。依臣之见,多半是为了在关键时刻挑起北狄与穆国矛盾,或是要挟北狄继续作战,才会如此。”

    应翩翩点了点头:“好在如今西戎败退,北狄王未死,边关应该也能太平几年了。胡统帅的功劳朕都记在心里,回京之后,定当嘉赏。太皇太后知道了,必定也十分欣慰。”

    听应翩翩提到太皇太后,胡臻心头一跳,不禁悄悄望了应翩翩一眼,见他面带浅笑,瞧上去倒仿佛真心实意一般。

    但实际上谁都知道,从一开始应翩翩未曾登基,朝廷上便一直有三种呼声,支持的皇帝人选分别为黎清峄、应翩翩,以及太皇太后垂帘听政,辅佐太子那个尚且说不清楚话的儿子。

    后来黎清峄态度鲜明地支持外甥上位,同应翩翩一起驱逐西戎军队,但他们在这里艰难迎战,京城那边却迟迟未曾表态,也不派兵支援,态度十分暧昧。

    太皇太后有了亲子,又在垂帘听政的巨大诱惑下,如今未必再跟应翩翩是同一条心,而胡臻作为她的兄长,地位也就十分尴尬了。

    都说居上位者都要喜怒不形于色,应翩翩总是这幅笑吟吟的样子,却又让人永远都摸不透他话中深浅,看破多少,倒确实是块当皇上的好材料。

    胡臻道:“陛下过奖了,这都是臣分内之事,臣做这些只为忠于陛下,不负职责,至于其他身外荣辱,并不重要。”

    应翩翩道:“胡统帅忠肝义胆,朕是知道的。你也辛苦了,让人瞧一瞧伤,下去歇着罢。”

    胡臻躬身告退,这时,鸿雁公主也已经走了出来。

    她的脚步有些迟疑,应翩翩还是听见了声音,回头问道:“北狄王可有其他不妥的地方吗?”

    鸿雁公主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只是太过疲累,睡着了。”

    应翩翩含笑道:“那就好。恭喜公主得偿所愿,云破月明。”

    鸿雁公主沉默片刻,目光向着应翩翩的胸口处一扫,道:“对不起。”

    她的声音快而轻,应翩翩扬一扬眉头露出询问之色,却见对方已提起裙角向他拜下,低头道:“臣女无知,先前误会了陛下,甚至伤及龙体,如今惭愧不已,特向陛下请罪。”

    应翩翩抬手道:“你起来。”

    鸿雁公主怔了怔,见应翩翩没有试探玩笑之意,还是慢慢地站了起来。

    应翩翩道:“北狄是穆国的属臣,当初因穆国之故遭到西戎攻打,穆国却没有及时救援,确实是未守诺言之举,更加带累了你父王遭到掳劫。你说得对,我作为一国国君,理当为此承担后果。公主有怨乃人之常情,并无过错。”

    他一身常服,做文士打扮,宽袍广袖在边地的风沙中猎猎作响,神采风流,洒落天成,笑语间自带着一股运筹帷幄的王者之风。

    “我想知道的,是公主日后的打算。”

    鸿雁公主道:“不知陛下有何差遣?”

    应翩翩只说了三个字:“长雄关。”

    鸿雁公主怔了怔。

    她带领北狄在穆国与西戎之间周旋,对于这两国之间分别的情况与争端都极为了解,思索片刻,猛然领会了应翩翩的意思。

    ——在这种时刻,他居然想双方联手,乘胜追击,一举收复已经被西戎占领了十五年的长雄关。

    这无疑是个十分大胆的想法,鸿雁公主不禁脱口说道:“这未免也太过冒险了!”

    应翩翩道:“确实冒险,但有时候时机已至,进退维谷,倒不如于路断途穷之际,朝天一跃,搏杀出一个分晓来。若穆国与北狄联手,此中输赢我大概有七成把握,不过北狄那边就需要你来周旋了。”

    他转过身来看着鸿雁公主,清风月华,尽化作眼底流波,浅笑问道:“不知公主可愿与我荣辱与共这一回?”

    “荣辱与共”——确实如此。

    鸿雁公主虽然很得北狄王疼爱,也在这一次的危机中掌握了大权,但她到底是个女子。

    如今北狄王回归,从情感上来说是好事,从权力分配上来说,她却难免会遭到削弱。

    而突破困局的最佳手段,就是做出常人不能做出的选择,获得常人难以获得的功绩,又或者……失败。

    而应翩翩又何尝不是如此处境?他虽然已经登基,但京城态度不明,恐怕在这里苦战一番,回去之后还要面临着不小的阻碍,反倒是西戎的威胁越大,应翩翩的地位才会越重要。

    鸿雁公主没有想到,这种情况下,对方的选择不是立刻回京确定王权,而是进一步收复长雄关。破釜沉舟,走一条从来没有人走过的路。

    鸿雁公主惊愕之余,心中忽然也升腾出了一股勇气。

    对方可以,那么她也可以,就是不计后果地拼上一场,谁又怕了吗?

    她说:“好!”

    一个“好”字,同盟达成,而后就是宝剑光寒,兵戎万里……生死与共。

    但她相信,无论后果如何,她都不会后悔。

    *

    应翩翩跟鸿雁公主商议妥当,又分别找了几位心腹大臣表示了自己的想法,煽动人心对他来说从来都不是难题,至于剩下的事情,自然就会有人分派处理。

    一切结束之后,天色已经将晚,应翩翩回到自己的住处,推门进去,看见池簌正在里面,背对着他将一束野花摆在了窗下的陶瓶中。

    应翩翩上去往池簌的背上一趴,踮着脚拿手臂勒住他的脖子,恐吓道:“勒死你。”

    池簌不禁笑了起来,笑声带来的震动透过宽阔的后背传到了应翩翩的胸膛上,接着应翩翩觉得身体一轻,就被池簌直接轻轻松松地扛起来,一转身放到了床上。

    池簌撑在他身体上方,笑道:“怎么办,你失手了。”

    应翩翩道:“失手了就失手了呗,大不了你报复我呗。”

    他搂住池簌的脖子,慢悠悠地说:“来呀,你先前不是很残忍,很凶猛的吗?”

    池簌也不禁失笑,俯下身去正要狠狠“报复”,冷不防应翩翩将旁边的枕巾一抽,翻身把池簌压在下面,就将枕巾勒到了他的脖子上,笑道:“这下看你怎么躲!”

    池簌看他今天还非要“勒死”自己不可,识相地将身子一挺,闭上眼睛,以示咽气。

    以两人的身份,对这种幼稚的把戏竟然玩的津津有味,应翩翩掐了把池簌的脸,笑了起来。

    他将枕巾盖在池簌的头上,说道:“你先复活一下,我有件正事想问。”

    池簌“活”过来,揭开枕巾,问道:“怎么?”

    应翩翩道:“假如我是杀你的刺客,站在很远的不会被你察觉的地方,真的冷不防用线去勒你的脖子,你怎么反击啊?”

    池簌道:“嗯……把勒住脖子的线斩断?”

    应翩翩道:“如果很坚韧,斩不断呢?”

    池簌看他还挺认真,先有疑惑,转念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脸色微变,道:“阿玦,你说的是应将军被谋害的事情?”

    应翩翩从衣袖中拿出一块帕子,打开后,里面便是傅英收藏的那截杀死过应钧的铜线,他一直带在身上。

    应翩翩道:“现在西戎军已经被驱逐到了长雄关以西,军队再继续向前推进,就是我小时候父亲曾经驻守过的营地了。当年的旧事也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若有机会,我想亲手为父亲报仇。”

    池簌将那截铜线拿起来:“你想学如何破解这门功夫?”

    应翩翩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不光要破,我还想知道它是如何杀人的。七合教中有没有会类似功法的高手,有的话,你帮我找一位过来?”

    很少有人会想去学习杀死过自己父亲的武功,可应翩翩说的没错,面对,是胜利的第一步。

    而且他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表情很平静,并不觉得自己承担了什么痛苦,也许是他早已习惯上天一次次苛待,故而在一切的危险和困境面前,从不会颓丧抱怨,自怜自伤,而只会去尽一切力量做出改变。

    他像苍凉旷野中的一树春风,不死不休,不折不落,一望之下,便令人神魂予夺。

    “我会。”

    池簌慢慢地将那根铜线攥紧,说道:“我教你。”

    我陪你。

    *

    这一陪,便又是两载寒来暑往。

    不仅应翩翩多学会了一门武功,北狄与穆国组成的军队也节节胜利,将西戎打击的溃不成军,四下逃窜,起码数十年之内无力再行进犯。

    等到两边的这场合作结束的时候,应翩翩与鸿雁公主也已经都得到了令自己满意的结局。

    “明熙三年春,帝亲征以败西戎,大破敌军,诸夷恐惧,皆不敢叩关而犯。长雄以东重归大穆,拓疆七百余里。改号胜平,以东归京都。”

    饮马大江潮,水寒风似刀。连角吹冰月,疏雪漫天高。

    应翩翩衣袍飞扬,提缰立马,在风沙中转过身来,望着一身戎装打扮的飒爽女子。

    “北狄国内我已经替你安排妥当,你的兄长也彻底失去了你父王的信任,这一回不会再有人能够成为你的阻碍,你放心吧。”

    他当初选择把握时机,重创西戎,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应翩翩也按照原本的计划达成了目的。

    他不仅将西戎彻底驱逐到了草原深处,还扶植北狄立国,鸿雁公主凭借这一威信,压制住了族中所有反对的声音,打败她的兄长,被北狄王正式立为继承人。

    两人各有前程,也到了该分别的时候。

    鸿雁公主垂下长长的睫毛,问道:“陛下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了吗?”

    应翩翩道:“还有什么?嗯,回去时不时提醒你父王,若北狄不老实,今日的西戎就是他的下场。”

    鸿雁公主却没有退让,大胆地抬起眼来,凝视着面前的男子:“陛下为了压制西戎,扶持北狄,如今边境无忧,但京城却局势难料。你……就不想为自己也做点什么吗?”

    应翩翩半扬起脸来,边地的春雪落上他的发梢,又化作晶莹的水露。

    他笑着道:“我已经做了很多。”

    鸿雁公主道:“你确实做了很多,风餐露宿,日夜辛劳,保护穆国平安,可是那些人却辜负了你。”

    就在上个月,他们最后一次彻底击败西戎的捷报传来时,京城以太皇太后的名义发布檄文昭告天下,称黎清峄曾意图谋逆,因先帝仁厚方免于死罪,但他不思恩典,依旧意图扰乱朝纲,混淆皇室血脉。

    应翩翩身世存疑,更非黎姓,虽立战功,却是意图以此作为谋夺皇位的筹码,如今此文将其野心告知四海,以正视听,并号召天下人共起而讨之,维护皇族正统。

    其中更是提到,黎慎礼曾经留下一道遗诏,却是将先太子之子黎绘定为了王位继承人。

    这道檄文一出,顿时天下哗然,而当初为了把握击溃西戎的机会,没有及时回到京城的应翩翩,也相当于是被背刺了一刀。

    他面上看不出来什么情绪,又或者是,他们之间还不够熟,应翩翩终究不会在“外人”面前展示出真正的想法,但鸿雁公主还是不免为他不平。

    “陛下不后悔吗?”

    “我为什么要后悔?”

    应翩翩洒然笑道:“我这一年多来肃靖边患,使得诸夷臣服,不敢妄动,故贸商往来,百姓安居,民生渐丰,已非昔日可比。京中虽有异议之声,然边关一代数朝难察,如今却吏治清正,军心尽安,正是我之所欲。”

    他豪情满怀,气度风流,仿佛令原本荒凉的月华与飞雪都染上了一重骄傲的神采,口中几万里江山,数百年史事从容道来,潇洒之外,自幼王者之风。

    “当初我要一举收复长雄关,很多人都出言反对,无非是觉得西戎不可胜,可如今也胜了。而至于盛世大治,海内咸服,我相信也终有那么一日。”

    应翩翩道:“这些都是我想要的,也未曾辜负我。”

    鸿雁公主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一时怔然无言,虽然她这一年多来也常与应翩翩见面,但依旧无法真切地看透或是抗拒这个人身上的一切。

    他的谋算,他的狠毒,他的悲悯,他的多情……咫尺之遥,风华万顷。

    从不能拥有,也无法留住。

    她如今与应翩翩相处日久,不是不知道他与池簌间情谊深厚,但这样一名男子,若能因此做到不动心,也并非容易之事。

    特别是在这种形势之下,若北狄与穆国联姻,更能够巩固双方关系和应翩翩的地位,也是常用的手段了。

    她其实知道不可能,只是想让自己甘心。

    在两人片刻的相对无言之际,风声里的寂静仿佛要海枯石烂,鸿雁公主跳下马背,冲他一拜。

    “是我浅薄了。”

    她深吸了口气,露出一个笑容,豪爽抱拳道:“愿陛下此行顺利,得偿所愿!臣女——”

    说到一半,她看见应翩翩手中提着缰绳,坐在马背上朝她望过来,目光中透过琉璃一般的夜雪,似乎隐隐有一种了然的温柔,令她后面的话猛然一顿。

    “当日你我合作,是形势如此,各取所需。但我知道你心有丘壑,不同于寻常女子,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是你靠着自己的选择争取而来,也令我为你欣喜。如今一别,来日未必有再见的机会,但我也希望听到你的名字时,不是再议论你的夫婿,而是只因公主这一身胆魄,满腔孤勇。”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像是看着鸿雁公主,又像是透过她瞧见了什么十分遥远的人。

    鸿雁公主感觉眼眶一热,她将眼睛眨了又眨,只是那股从刚才便一直勉强忍住的落泪冲动,此时却再也难以压下去了。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让面前那道身影越发朦胧不清。

    “鸿雁定不负陛下所期。”

    应翩翩微微一笑,打了个唿哨,在风中策马转身,他的袍袖上下翻飞,很快便在侍卫们的拥簇下去的远了。

    接下来,启程,回京!

    第162章 清露湿愁红

    经历了两年多的光阴,征战在外的大军凯旋,由应翩翩亲自率领回京,那些因黎慎礼御驾亲征被带出去的臣子与兵将们终于得以重归故土。

    消息传回去之后,这些征人的家眷们无不欢呼雀跃,喜极而泣,但当年被留在京城中的其他一些官员勋贵们心情就要复杂得多了,也不知道应该是喜是愁。

    如今的京城历经几次动荡,早已不复当初的繁华鼎盛。

    当初黎慎礼御驾亲征,浩浩荡荡,本就带走了不少朝中官员,再经应翩翩在边地整顿调派,反倒更像是在他的身边形成了一个新的政治中心,原本的朝廷就被半架空了。

    当初一部分人别有居心,认为女人和孩子容易摆布,心存着操弄朝政的妄想,所以支持先太子之子黎绘登基,由太皇太后垂帘听政。

    这两年多以来,虽然因为国家形势错综复杂,又不欲激怒在边境作战的大军,黎绘并未真正登上帝位,但也得到了大部分朝堂势力的扶持,想要利用他和应翩翩抗衡。

    可是这些人却没想到,他们原本想要从中借机图利,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让太皇太后那个半路认回来的儿子捡了便宜。

    那个左丹木着实不简单。

    他当年被西戎王当一件讨喜的玩意一样送给善化公主,善化公主死后,左丹木就彻底失去了依靠,在这种情况下,他却能在西戎那种豺狼之地站稳脚跟,可见其本事。

    如今到了穆国,他的母亲身份尊贵,再加上他又遇逢良机,可比当年的处境要好得多了,很快便趁着黎慎礼出征在外,朝廷空虚之际青云直上。

    左丹木的筹谋十分深远,黎慎礼出征之前,他就曾向皇上进献过不少美女,黎慎礼甫一遇害,左丹木立刻安排了几名有孕之女顶替位份,对外宣称黎慎礼曾经宠幸过的宫人有喜,宫中“子嗣充盈”。

    实际上,这些女子所怀的都是他的血脉。

    他又刻意接近讨好皇长孙,如今已经快四岁的皇长孙对他言听计从,十分信赖,太皇太后更是他的生母,左丹木获得了不少支持,也渐渐收起了低调的伪装,排除异己,扶植私党,将朝政牢牢把持在手。

    虽然现在放眼望去,朝廷上的忠义有为之士或是告老还乡,或是遭到贬谪,降职失势,江山亦有半壁残破,四处乱象纷纷,一派凋敝之相,但左丹木心中却是满意的。

    于内他手掌大权,生杀予夺,对外有应翩翩替他挡着敌军,边关无忧,这局面似乎比原先预计的还要好。

    只是好的有些太过了。

    左丹木虽然有野心,也一直为自己的野心而努力着,但他起初也从未设想过,一切会发展的这样顺利而迅捷。

    仿佛太皇太后的相认、他的救驾之功、黎慎礼的死以及应翩翩留在西戎的选择,都在无形中推动着他,让他以一种几乎要脱轨的速度向前狂奔。

    午夜梦回之际,左丹木常常会怀疑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可当太阳升起时,他能够清晰地看到自己身上的名与利。

    这难道就真的是一个人运道来了,就挡也挡不住吗?

    或许吧,可是如今,麻烦终于来了——应翩翩没有死在外头和西戎人同归于尽,甚至还立下了极大的功劳,马上就要折返京城。

    左丹木对应翩翩有一种骨子里的忌惮,这种忌惮随着他掌握的权势越大而越深。

    这两年多的时间里,他甚至连没人牵制西戎都顾不得了,先后数次暗中派遣高手去边关行刺,但这些人却无一例外,全部都失手了。

    眼见应翩翩回京一事已无可阻挡,左丹木去了一趟他的岳父衡国公府上。

    衡国公裴氏也是数百年的世家了,人丁兴旺,子弟多才,虽然在朝中一向低调,但其门生亲族遍布穆国各州郡之中,势力不容小觑。

    当初,左丹木也是通过获得他的赏识,而走出了自己的第一步。

    他来找裴洋,不是因为对方是他的岳父,跟他关系亲密,而是应翩翩在与西戎作战的过程中,提拔寒门将领,整顿军营派系,明明白白地表现出对于世家的打压态度。

    所以左丹木相信,裴洋出于门阀利益,一定也不会希望应翩翩上位。

    果然,双方一拍即合,在裴洋以及其他一部分臣子的鼎力支持下,朝廷决定在应翩翩回返之前,先一步拥立故太子之子黎绘为帝。

    应翩翩那头毕竟从未进行过登基仪式,京城这边的朝廷没有正式承认他的地位,所以此事若成,他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只能以臣子的身份被召入宫叩拜新君。

    到时候他若是不敢进宫,便可以告天下而共伐之。

    这确实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可左丹木不知道的是,应翩翩此时已经到了京城之外。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跟大部队一起走,而是带着一小队护卫轻装简行,快马赶路,暂时在京城外面找了一处居所安置下来。

    由于行动机密,应翩翩只带了自己身边最为信赖的亲卫,后续部队则是分批调拨而来,但到了傍晚时,却有手下前来奏报。

    “公子,胡统帅求见。”

    这一路在外面,侍卫们都用“公子”来称呼他。

    “哦?”应翩翩意外道,“他怎么来了,我不是下令让他原地驻守吗?”

    胡臻不光了解西戎,行军打仗也颇有一手,加上为人稳重寡言,应翩翩一直对他颇为重用,他也不负所望,对西戎的打击毫不手软,立下了不少战功。

    可是胡臻毕竟是左丹木的舅舅,太皇太后的兄长,即便一切迹象都能证实他跟京城没有任何来往,胡臻的处境也难免尴尬。

    应翩翩对他没有疏远责罚,而只是不打算带他回京城,已经是极为宽厚的处置了,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自己抗旨跑过来。

    侍卫也有点担心:“公子,要不要将他扣押下来?”

    应翩翩道:“不必,他既然敢来,想必有什么非得让我见他的理由,把人带进来吧。”

    胡臻很快就进得门来,然后直接对应翩翩跪了下去:“臣妄作主张,擅离职守,罪该万死。”

    应翩翩道:“他们在这叫我‘公子’。”

    胡臻立刻会意:“属下知错。”

    “别的错,但是说自己罪该万死倒是没错。”

    应翩翩轻笑道:“胡臻,说说你的理由吧。我方才可是跟王超说,你肯定有让我不得不见的要事,才让他把你带进来的,你要是让我丢了面子,我就把你——”

    他有意顿住,打量着胡臻的脸色,这才慢悠悠地说道:“拖出去砍了。”

    胡臻叩首道:“如此非常之时,属下必不敢随意惊扰公子。实在是突然发现一个十分重要的情报,急于向您禀奏。”

    他说着取出一封书信,呈给应翩翩。

    应翩翩抬了抬下巴,身边的侍从立刻过去,将书信取来给他。

    应翩翩展开了信,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脸上的散漫之色微微凝重起来。

    片刻之后,他将信折起来,对身边的人说道:“都下去罢。”

    直到房中只剩了应翩翩和胡臻两人,应翩翩才道:“这个消息确定属实?”

    胡臻恭敬道:“属下已经多方验证,必是实情无疑。”

    应翩翩哂道:“说真也是你,说假也是你。”

    胡臻低下了头:“之前是属下愚蠢,铸成大错,如今将这些消息禀报给公子,也是希望能够弥补一二。至于剩下的罪责,公子怎样处罚,属下都没有怨言。”

    应翩翩道:“你就一点都不顾及太皇太后吗?”

    胡臻道:“各人有各人的命,属下对不起她,但也只有这么大的本事。您与她情分匪浅,想必也不会刻意为难。”

    应翩翩没有说话,寂静之中,只能感觉到光阴一点一滴地从两人之间流过,过了半晌,他唇角方浮起一缕笑意:“胡统帅将功折罪,时犹未晚。”

    胡臻道:“多谢公子。”

    应翩翩道:“既然已经宽恕你了,那么为何依旧跪地不起?”

    他本来是随口一说,但未料胡臻倒还真有未尽之言:“公子,属下冒犯,还有一事,是关于七合教的。”

    应翩翩道:“哦?讲。”

    胡臻道:“属下知道您与池教主关系匪浅,但七合教毕竟是江湖门派,势力庞大,里面的教众良莠不齐,或是过度倚重,便易招惹是非,更有甚者一时不慎,或许会遭到反噬。”

    他微微一顿,见应翩翩没什么反应:“以往对付西戎,行军打仗,这些人还算堪用,但一旦进了京城,稳住局势,他们的身份便不合适留在您的身边了。”应翩翩道:“这个我自有安排,你管好自己分内之事便可。”

    他说话时唇畔虽微蕴笑意,却令人不禁心底生寒。

    胡臻却坚持道:“公子,忠言逆耳,却不得不进。您可还记得当年属下救出北狄王一事?当时我们遇人刺杀,险些便不能脱险,却有一事属下当时未曾提起,今日却不得不说与公子知道。”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呈给了应翩翩。

    胡臻低声说:“此物是从刺杀北狄王的杀手身上掉下来的药瓶,经御医查验,乃是七合教中的独有伤药凝血散——公子,请您亲眼看一看,想要北狄王死的,是七合教的人。”

    应翩翩没有拿他手中的东西,胡臻便一动不动地跪着,片刻之后,隐约听到衣物窸窣摩擦的声音,知道是皇上从座椅上站起了身来。

    应翩翩缓慢地踱到胡臻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道:“为何当时不言?”

    胡臻道:“因为我不敢声张。御前之事,池教主莫不知晓,您周围亲卫,江湖人士也占了足有半数之多。我只怕将此事先行说出,此刻就不能再见到您了。”

    “更何况当时您还要借助他们的力量对付西戎,而他们要害的也并非公子,所以属下才一直隐忍至今,但眼看西戎已破,就要回京,若是放任下去,必然会有一日酿成大祸的。”

    过了一会,应翩翩终于将东西拿了起来。

    那是一只白色的瓷瓶,在他如玉雕一般的指尖轻轻旋转着,带着种矜贵优雅的美感。

    凝血散乃是七合教特有的伤药,用过留香,数日不散,应翩翩与池簌在一起这么久,不会不识。

    “公子圣慧,应该知道七合教这样做的用意。”

    胡臻道:“之前有人谏言,希望您能纳鸿雁公主为妃,以此巩固穆国与北狄之间的关系,如今七合教派人刺杀北狄王,其用心无非是想要以此阻止您迎娶鸿雁公主。”

    “这尚可说不是什么大事,也是出于池教主的一番深情,但七合教虽打着辅佐太/祖血脉的名义,终究已经在野多年,难脱悍气,人何其贪婪,若任由其放纵下去,这天下又是谁的天下?”

    “胡臻!”

    应翩翩冷冷地说:“你胆子不小。”

    他的话让胡臻停顿了片刻,而后重重叩首下去,额头点地,低低说道:“臣此生无妻无子,别无他求,惟愿一生许国,死而无憾。”

    “陛下乃是太/祖后人,善化……善化公主之子,登临大位,乃是实至名归,臣不胜欣喜……陛下……”

    他的声音中似乎藏着无数难以诉诸于口的情愫,说完之后停了停,方才继续道:“还请陛下三思……”

    终究,应翩翩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自胡臻的头顶传来:“出去。”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一片薄雪落下,胡臻略一犹豫,站起身来。

    应翩翩道:“东西带走。”

    胡臻弯下腰来,双手去接,应翩翩将瓶子砸进了他的怀里,他连忙捧住。

    胡臻本想请罪,抬起头来看了应翩翩一眼,却发现,应翩翩正用一种极度阴冷的目光盯着自己,竟仿佛是憎恶到了极点一般。

    两人目光一遇,应翩翩猛然闭上了眼睛,转身冷声道:“还不滚?!”

    方才那种感觉又仿佛只是错觉了。

    胡臻的脑海中一瞬间浮现出了善化公主的脸,没有再说什么,收好了东西,行礼退下。

    胡臻出去之后,应翩翩在原地站了片刻,这才慢慢地走回到了自己的桌案前,手撑在了桌沿处。

    那里放着一只镇纸,恰好被应翩翩按在了掌心中,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上面,硌得手掌生疼,可是应翩翩一动都没动。

    过了好一会,他才一把拿起那枚镇纸,用力掷了出去。

    “哐”的一声巨响,心里那口郁气仿佛也随之找到了一个出口,只是疲惫的感觉更甚,应翩翩向后坐进了座椅中,身子慢慢靠进去,一手撑住了额角。

    刚才胡臻的话在他脑海中旋转,还有对方的形貌、举止、语气,都让他的心中生出一种极为深重的戾气。

    刚刚重生的时候,他整夜整夜都因为这种恼恨而无法安枕,而傅家倒了之后,这种情绪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应翩翩想起自己与傅英最后一次见面时,对方所说过的话,心底冷意沉沉。

    他听着窗外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房间里的光线逐渐暗下来,也不知道坐了多久,身体逐渐感到了一种僵冷的麻痹感。

    这时,外面的门突然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应翩翩知道不会有别人,除了池簌,也没人敢这样不打招呼就进来。

    他抬起头,看到月光跟着池簌一起进门了,朦朦胧胧的,仿佛将对方整个人裹在一层不透明的亮色中。

    树影随风而动,随着池簌的脚步从他身上滑过,池簌就在应翩翩的视线里忽明忽暗。

    应翩翩坐在那里,在黑暗中凝视池簌靠近自己。

    然后就是熟悉的气息笼罩住他,池簌弯腰把他抱进怀里,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他柔声道:“怎么了?”

    应翩翩的脸贴在池簌的胸膛上,能够感觉到他说话时胸腔闷闷的震动,他抬手抱住池簌的腰,好一会,才慢慢地说:“突然发现了一个秘密。”

    池簌低头看了看应翩翩,觉得他的神情有些倦怠,于是没有追问,只是道:“如果很棘手,我会陪你解决,如果让你伤心,那我就……”

    他想了想,吻了吻应翩翩的唇:“就哄哄你。”

    池簌的指尖温热,将应翩翩的脸抬起来,轻轻捏了一下:“有没有稍微好一点?”

    他黝黑明亮的瞳仁里只有应翩翩一个人影,目光比月色还要温柔,怎么看都觉得十分窝心。

    应翩翩心里堵着的那块石头也仿佛稍稍松动了一些。

    他轻声道:“我在想,人的心真的很奇怪,有的时候,越是爱,就越是恨,越是在意,越是疯狂。疯到最后,或许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他的话中带着一种喟然的叹息,听不出来是在说谁,但又仿佛说谁,也都多少能沾的上这句话。

    风依旧从窗外的树叶上面吹过,夜鸟和虫鸣的声音隐约夹在风声中响起,反而衬的夜色更加静谧,薄纱似的月影慢慢在房中挪动着,将他们两人照在一起了。

    池簌道:“发现的这个秘密很让你心烦吧?”

    应翩翩点了点头,又说:“而且还没有查实,我心里有些乱,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

    “那就先不要想了。”

    池簌说:“你今晚生了这一场气,还没用晚膳吧?吃点东西,歇一歇。”

    应翩翩没什么食欲,刚摇了摇头,池簌却道:“那是这里厨子的手艺不合你的口味,我去给你做点来。你稍等等。”

    他摸了摸应翩翩的头,朝他一笑,随手点亮了灯,起身出去了。

    他们这次所住的是京郊处一座简单的小院,并不大,因此灶台也离得不远,应翩翩甚至可以听到池簌砍柴和打水的声音。

    这种琐碎而家常的响动,就像是应翩翩每次躺在池簌胸口听到的心跳声一样,那么轻微,却难以忽视,不可或缺。

    不多时,淡淡的饭菜香气便随着那个人一起重新回到了房间里。

    池簌的厨艺一向是没得说的,虽然大概不会像专门的厨子那样做一些大菜,可家常饭菜都口味极佳,而且一定能够保证,样样都是应翩翩爱吃的。

    除了饭菜,他甚至还炖了一道小吊梨汤。

    应翩翩先天肺寒,这道汤应定斌从小就在家里给他备着。

    后来到了边关,新鲜的梨子不好运输,还是下头的人费尽心思找到一处温泉,借着那温暖的地气,在泉水旁边种了那么一棵梨树出来。

    只是上面结的梨到底口味要酸涩一些,不比池簌这一回用的是京城新出的上好雪花梨,很有几分儿时的味道。

    池簌一向话不多,往往应翩翩想说话的时候他会陪着,应翩翩不想说话的时候,他似乎也能敏锐地察觉到,而后体贴着一起沉默。

    应翩翩的心情也渐渐地平静。

    等到晚上睡觉之前,他跟池簌说:“对了,你小心点胡臻。”

    池簌这才道:“怎么?”

    应翩翩手指随便在池簌胸口瞎划着,一臂枕在身后,懒洋洋地说道:

    “他跟我说,让我提防七合教,还说你有可能会为了防止我娶鸿雁公主,故意挑拨北狄和穆国之间的关系。”

    池簌一下子从中捕捉到了某些他自己很在意的内容:“你要娶鸿雁公主?”

    应翩翩怔了下说:“没有啊,他自己这么觉得。之前有人上书,建议我纳鸿雁公主为妃。”

    池簌:“……那他可能也没有冤枉我。”

    毕竟当一个人想要吃醋争宠的时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应翩翩皱眉道:“失德善妒,日后如何母仪天下?”

    池簌道:“可是陛下昨夜还说,我要如何都答应我,只要我别再……”

    应翩翩刚才是佯怒,这下是真急,猛一下勾住池簌的脖子,把他的身子拉下来,一手捂住了他的嘴。

    两人面面相觑,倒都禁不住笑了。

    池簌比了个投降的姿势,应翩翩放开了手。

    池簌含笑道:“让你为难了吧。七合教毕竟出身草野,确实不应该在朝堂上太过招摇,我本来也想,等你顺利平了京城之乱,便让底下的人重新隐退,他们闲散惯了,也更喜欢江湖上的生活。”

    应翩翩说:“我不是因为你的事。你想怎样就怎样,要是我当个皇上还得委屈身边的人,那这个皇位我坐着也没什么意思。我偏要七合教风风光光,我偏要咱们光明正大,那又如何?”

    有带着宠溺的笑意从池簌眼中漫溢出来,这使他的整张脸都焕发出了一种难言的光彩。

    他温热的手掌隔着薄衣搂在应翩翩的腰上,低头吻了下应翩翩的脸,说:“不如何,很迷人。”

    “是吗?”

    应翩翩笑着搂住池簌的脖子:“怎么个迷人法,多说说,我爱听。”

    他本来是随口玩笑,没想到池簌真的很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的手指抚过应翩翩微卷的睫毛,说:“你的眼睛很好看,像是星星一样,总是亮闪闪的,从你的眼睛里,能看出各种各样的心情。”

    他又亲亲应翩翩的鼻梁:“鼻子也特别漂亮,我从没见过别人的鼻子生的这样挺拔又秀气。有时候你靠近我说话,鼻尖会蹭到我的脸,我有时候觉得很痒,又舍不得躲开。”

    “还有嘴唇,很柔软,会说各种各样动听的话……就是刻薄起来,也妙语连珠……”

    明明该是床笫之间调笑的话,可是他的目光专注,语气更加认真,就仿佛多了些说不出的意味,应翩翩一仰头,已经顺势吻住了池簌的唇。

    此时的灯火还没有熄灭,照的满室生光,他就在这摇曳的火光中被逐渐打开和占有,迷醉的美丽在这具无瑕的、完美的身体上绽放出来,教人欲罢不能,颠倒狂乱。

    池簌忍不住俯下身来,紧紧地抱住他,鼻端寸寸都是对方的气息。

    他感觉到应翩翩急促地呼吸着,随自己的节奏绷紧了身体,又脱力一般软倒在云絮一般的被褥间,化作柔情似水,慵懒无力。

    一种十分狂热的迷恋与爱意打心里涌上,随着血液传达到身体上的每一处。

    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有多久,以后又会不会发生改变,到了京城中,他们所要面对和迎接的考验,又何止人心?

    以往从不会患得患失,如今却早已一败涂地,既然无法料知未来如何,只好且先一晌贪欢。

    池簌不禁喃喃说道:“你哪里都很好,让我喜欢的不得了……一刻也不想分开。”

    第163章 梦短光阴促

    虽说这场新帝的登基大典必须要赶在应翩翩入京之前完成,时间有些仓促,但这场典礼还是被尽力操持的隆重而盛大,以昭告天下正统所在。

    殿宇巍峨,百官云集,钟罄悠扬,庄严华美,显出一副仿若盛世太平的繁华景象,几乎让人忘记所有的战乱与争端。

    可是与这副场景相对的,却是在场参加典礼的群臣们默然而压抑的神情,一喜一忧,气氛便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且不说应翩翩在此之前早已登基,他们站在这里,颇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之感,单想着要将整个社稷基业交给这么一名什么都不懂的孩童,一个只会言听计从的妇人,以及一位出身西戎的异姓权臣,就让人实在无法感到半点安慰之情。

    可是对方党羽众多,根本难以抗衡,大势已然至此,事态会发展到一种怎样的境地,谁也难以控制了。

    放眼望去,前列高阶之上,几乎站的都是与左丹木与裴家交好的世家公顷,倒是趾高气扬,颇见狂态。

    小皇帝磕磕绊绊地在礼官的引导下行礼之后,走上长阶,坐在了御座之上,太皇太后坐在他一侧的垂帘后。

    而另一侧稍下首的位置,竟赫然还有一金座,乃是为了左丹木所设。

    左丹木平日还算低调,往往习惯于隐于幕后行事,如今争夺正统皇位,已经到了应该立威的时候,他才一改作风,峨冠金璎,蟒袍加身,公然走到了皇上的身边,令司礼官宣读旨意。

    这旨意并非出自于当今皇上,而是以黎慎礼的名义写就。

    在黎慎礼刚刚去世之后不久,朝中为了继承人的事情争论不休时,左丹木就已经透露过了其中一份的内容,其中写了黎慎礼属意先太子之子黎绘继位。

    另外一份,则是提到左丹木虽然来自西戎,但却为汉族血脉,早在先帝尚未登基之前,他随西戎使臣来到京城,便有意认祖归宗,弃暗投明,并且一直在暗中帮助先帝。

    先帝有感于他的忠义之心,在遗诏中也特意提到,若有朝一日自己大归,便钦封左丹木为辅国太保,辅佐新君,位出于群臣之上。

    这两份旨意并非捏造,而确为黎慎礼所写,并且知道此事的也不止左丹木一人。

    只是这是因为黎慎礼登基之时没有子嗣,又为了安抚重臣,收伏人心,才特意做此安排,以示宽宏,在他提笔写就的时候,这两道诏书只是政治作秀的工具,黎慎礼从未想到竟真的能够用上。

    毕竟他还那么年轻,才刚刚如愿登上皇位,正应该是意气风发,大展宏图的好年华,他的敌人都已经被打败,死亡这件事,实在是太遥远了。

    这两道诏书也是让左丹木今日敢公然站在这个位置的底气,可是下面的官员们显然并不这样想。

    诏书宣读完毕,小皇帝礼成登基,论理接下来就是群臣参拜,但除了左丹木以及裴家的党羽山呼万岁之外,其余臣子们却都面面相觑,尴尬而立。

    皇上如此年幼,本来就难以服众,但好在到底是皇族嫡系血脉,又有先帝遗诏,跪也就跪了,太皇太后历经数朝,身份在那里摆着,虽然不是皇上亲母,但也勉强说得过去。

    但他左丹木算什么东西,一个投机上位的小人,以前甚至还说不定跟着西戎

    残害过穆国将士,他又凭什么并坐在上面?

    这叩拜的,又是黎氏皇族,还是他们卢家母子?

    就算如今忠义之士多遭贬斥,势单力孤,不得不一时蛰伏,此时面对这样明晃晃的狼子野心、不轨之念,也万万难以忍受了。

    礼官见众人跪拜不齐,也不禁有些尴尬,低低请示了几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回身唱喏再拜。

    这一次,人群中却有人不禁高呼:“臣敢问陛下,臣等今日叩拜的到底是何人?!”

    小皇帝居于上座,听到此言一怔,不禁转头求助一般看向了帘子后面的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冰玉般冷淡的声音从帘后传出:“何人御前失仪,大声喧哗,对陛下不敬?”

    这女人向来沉默寡言,仿佛只是一个任由她儿子摆布的傀儡,在群臣眼中淡的就像一道看不见的影子。

    可此时,她一开口就能看出并非简单人物,没有被对方指控的内容带着走,而是直接便给那人扣上了“御前失仪,不敬陛下”的帽子,顿时占了先机。

    但说话的人却并没有因此被吓住,而是昂然大步而出,高声道:“臣启禀娘娘,自古尊卑有别,君臣循礼,上位者遵循礼制,为臣的才能谨守谦卑。如今朝堂之上礼制废弛,臣又该遵循何方之礼?”

    太皇太后淡淡道:“今日之安排,全是遵循先帝遗诏,又何来礼制废弛?你当面指斥,不光是对陛下不忠,亦是对先帝不敬,难道这就是你的人臣之道吗?”

    站出来与她对答的人乃是御史中丞黄熙,同样也是杨阁老的门生。

    杨阁老已经在年前的时候被贬官逐回老家,临行前大骂不绝,是被侍卫们硬架着送出了京城大门。

    可是他人虽走了,影响却依然难以清除,居然还有不怕死的这个时候还敢站出来螳臂当车。

    黄熙听到太皇太后的话,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慨然道:“人臣之道,为君尽忠,为国除奸!臣如今不知君在何处,倒是看见奸佞当道,国将不国!”

    “大胆!”

    左丹木原本不想开口,但看见在黄熙的带动下,已经有不少人面露悲愤不满之色开始躁动起来,知道若是再不及时将局势控制住,就不好收场了。

    他当机立断地站起身来,呵斥道:“如此重要的场合,你安敢这般胡言?!对陛下如此不敬,重可与谋逆罪同等论处,今日若不重责于你,难立国威!”

    说着,左丹木高声喝道:“来人,还不将此贼拖出去……”

    他微微一顿,已下了狠心,沉冷吐出二字:“杖毙!”

    随着左丹木的吩咐,左右立刻有侍卫快步上前,要将黄熙拖走。

    黄熙从站出来的一刻本来便已豁出去了,此时凛然不惧,也不抵抗,只是大骂国奸,左丹木便挥手,让人将他的嘴堵上。

    他如此重责黄熙,原本是存了杀鸡儆猴的意思,但群臣压抑良久,反倒为此所激,当下有数人抢步而出,为黄熙求情跪谏。

    一时间扰攘不绝,场面逐渐生乱,左丹木神色渐冷,低声对小皇帝说了什么,又向下面指了指。

    小皇帝很听他的话,立刻大声道:“御前喧哗,成何体统?都安静!”

    清脆的童音一板一眼将

    这话念了出来,在喧闹声中令人听的格外清晰,殿上不由一静。

    左丹木正要趁机开口,却忽听外面传来一声高亢而响亮的通报:

    “皇上驾到——”

    这样的通报声,无论是在朝堂上还是内宫中,都不会少见,所有的人在听到的一刻,就该肃容敛衣,恭敬行礼,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做出或是讨喜,或是聪慧的应对。

    能在这里活下去的人,从来都该是这样做的。

    可是这一回,这熟悉的声音却让所有的人都惊骇莫名,愕然失语——皇上还在上头坐着,哪里来的皇上驾到,见鬼了不成?!

    脚步声响起,众人尽皆回身,只见一名男子轻袍缓带,翩然而来。

    穆国的重大典礼往往都是在下午举办,此时将近黄昏,落日西坠,大殿四下云雾翻腾,霞光潋滟,这男子足踏金阶冉冉而上,一时之间竟似从仙境之中穿云破日而来。

    他满身华贵,像是天生就属于这金殿王庭,一出现就要叫所有的人都成了陪衬,可他又风流自若,潇洒天成,仿佛游离在一切的庄严束缚之外。

    所有的人都不禁将目光集中在了他的身上,看着他一步步走上金阶,衣袂在风中飘举,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在殿上扫过,像是谁都不放在眼中,又和每个人都打了一个招呼。

    片刻之间,没有人移动,也没有人说话,殿堂上的刀光剑影,仿佛因为他的出现而为之一淡。

    左丹木猛然站起身来,耳边的垂缨随着他慌乱的动作而摆动不已。

    从他手中掌握的情报来看,那些回京的西征军应该还有三五天的行程才能抵达京都,所以才加紧选择了最近的良辰吉日,举办登基大典,却没想到,应翩翩竟会出现在这里。

    最让左丹木慌张的,还不是应翩翩这个人,而是自己的情报出了问题,对对方行程的掌握脱控了。

    他不光不知道应翩翩是何时来到京城的,也不知道对方是怎样毫无阻碍地入宫,出现在这个场合上的。

    意识到这一点,左丹木不禁暗自咬牙。

    当初是胡臻将他带到京城,与太皇太后相认,可以说是一手推动他走出了第一步。

    对于左丹木的野心和渴盼,胡臻也一直心知肚明,但自从跟随在应翩翩身边同西戎作战之后,他就对于左丹木的各种示好和书信再也不曾回应过了。

    否则这样的情报,自己又怎会根本不知?

    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了,左丹木定了定神,转头示意。

    方才那个喝令群臣跪拜新君的司礼官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质问:“应侯为何面君不拜?”

    应翩翩傲然负手而立,虽是跟司礼官对话,目光却如冷电一般,直视左丹木: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朕承先帝遗业,战攻卫国,平乱定邦,乃窥其道,方敢勉居此位,以伺贤者……①”

    他一拂衣袖,从容说道:“今此殿之中,稚子年幼,奸佞谋私,其心不正,其身不修,又有何人敢令朕屈膝?”

    若论口才,只怕满堂之上都无人是应翩翩的对手,左丹木一时哑然,却见对方竟似当真分毫不将他放在眼里,径直朝着御座走来。

    他只觉得一股怒意自心底而上,喝道:“你并非黎氏皇族中人,名不正言不顺,安敢继承皇位?来人,还不将此乱臣贼子拿下?!”

    “名不正言不顺?”

    应翩翩无视向他逼近的侍卫,哂然一笑,说道:“不知你是以什么身份口出此言呢?”

    说着,他目光向着旁边一扫,朗声问道:“殿中御史何在?结党营私是为何罪?殿上僭越是为何罪?对上不敬是为何罪?”

    应翩翩一语问出,其他御史尚未及反应,立刻便听殿外有人愤然回答:“是为乱政谋权,论例当斩!”

    刚刚才被拖出去的黄熙大步回到殿中,毫不犹豫地向着应翩翩低头拜下:“臣见过陛下,吾皇圣安!”

    黄熙安然无恙,神采奕奕,显然是应翩翩救下了他。

    他的举动仿佛是在暗涌夜色中飞溅而出的火星,短暂的沉默后,有越来越多人的不约而同地向着应翩翩跪拜下去,口中高呼“吾皇圣安”。

    应翩翩微微颔首,目视左丹木,淡淡说道:“不得人心者,终难得天下。你本末倒置了。”

    左丹木棋差一招,终究令事态发展到了这般局面,眼下知道已经难免一战,反倒从之前的惊怒之中冷静下来。

    应翩翩来的这么快,行程又隐秘,带的兵马一定不足,而这两年多以来,左丹木趁着他们在边关征战的时候,却已经对宫中的守卫进行了严密的部署。

    应翩翩千里迢迢赶到了他的地盘上,既然要战,谁怕了谁也不好说。

    左丹木冷冷一笑,手抚腰间,只听清脆的碎玉声响起,他腰间的玉佩落在地上,砸的四分五裂。

    碎玉飞溅中,外面的宫门“砰”一声重重关闭,紧接着铁甲侍卫蜂拥涌入。

    四下顿时杀气横溢。

    左丹木喝道:“将这殿上意图谋逆之人通通拿下!”

    一片剑锋出鞘的声音响起,前面的侍卫们便想去擒拿应翩翩以及那些向他叩拜的臣子们。

    应翩翩似笑非笑地将眼睫抬起,面对汹汹杀气,不禁抚掌而赞:“好威风,好霸道,左丹木,你来到西戎短短三载,竟然能有这样的威势,真是让玦大开眼界。”

    他的神色倜傥风流,宛若刚刚欣赏完一场极为精彩的好戏,可吐字之间,却已带着凛冽的杀伐决断之气:“可是你不觉得……这一切来得太过轻易了吗?”

    随着应翩翩的轻语,瞬时间,银光霍霍,刀声再响!

    众人抬头四望,发现刚才包围在后方未动的两队侍卫竟然同时举起兵刃,然后,架在了前面那些要去拿人的侍卫们脖颈上。

    变故突生,几乎是周围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左丹木的人就已经被全部制住了。

    ——这场没来得及发生的剿杀立时中止。

    “这、这是……”

    左丹木退后两步,心脏狂跳,片刻后猛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宫殿中的一处席位,厉声喝道:“裴洋!”

    他的岳父裴洋慢慢站起身来,脸上的神情是左丹木极为陌生的义正辞严:“当初本公受你欺瞒,还以为你心怀壮志,是什么可以托付之辈,这才将女儿

    嫁给你。谁知道你这奸险小人,竟然暗中送有孕之女入宫,妄想以你之子嗣冒充皇嗣,此行又是置我女儿于何地,置江山社稷于何地?本公若是还与你同流合污,枉为人臣!”

    他这番话说的熟练无比,与平日判若两人。

    说完之后,裴洋更是转身向着应翩翩拜下,掩面而泣:“陛下,是臣一时糊涂,识人不明,臣要向陛下请罪啊!”

    左丹木心念一转,厉声道:“好啊,看来你早已与应玦勾结,竟然以此污蔑于我!你可看清楚了,真正的黎氏子孙可在这里!”

    他转过身,对太皇太后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请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说话。

    可那名平日里在他面前乖巧安静的孩子仰起头来,却清清脆脆地说道:“我看到了。”

    左丹木一怔:“陛下,您在说什么?”

    小皇帝道:“那天,你让纩弟叫你爹爹。”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谁都知道,在黎慎礼去世之后,宫中出生了好几名他的遗腹子,其中最大的一个叫做黎纩,已会说话了,也一直由太皇太后抚养。

    而左丹木竟让皇子龙孙这样称呼他,狼子野心呼之欲出。

    左丹木听闻此言,亦是心神剧震,骇然道:“你……”

    在他的印象中,这个小皇帝一直是个什么事都茫然不觉的懵懂孩童,自幼失怙,所以小心翼翼,他拿出几分耐心来哄上一哄,对方便对他十分信任依赖了。

    可此时面前这个孩子,说话时的表情竟让左丹木感到异常陌生。

    他本能地厉声否认:“胡说八道,陛下是听信了何人的挑拨,竟会说出这般话来!”

    这时,却听见有人安静地说道:“陛下暗中听到你的话后,十分害怕,跑过来学给哀家听,是哀家告诉他,要在人前当面大声揭穿你的。”

    左丹木一点点转过头来,却见太皇太后安静起身,从垂帘中走出。

    她经过左丹木的身边,左丹木不知为何,竟觉得仿佛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无比可怖一般,竟不敢阻拦,向后退开两步,看着太皇太后从自己身前走过,站在了小皇上身边。

    当初太子被黎慎韫所杀,太子妃则在年前便已去世,左丹木看中了皇长孙出身正统,又无依无靠,这才做主将他接到了宫中,交给了自己最为信赖的太皇太后抚养。

    毕

    竟,母子之情才是这世上最牢靠的东西,太皇太后心里是永远向着他的。

    而此时,左丹木却突然感到,自己好像弄错了什么。

    太皇太后带着安抚之意按了按小皇帝的肩膀,目光看向左丹木,却根本看不出来往日温情的痕迹,令他感到如坠冰窟。

    太皇太后微微摇头:“你并不是哀家的儿子。”

    “当初你得知哀家派人在边地寻子,胡臻又是哀家的兄长,故而起了冒认身份之心,有意接近,意图瞒天过海,祸乱穆国国政。却不料被胡臻发现了破绽,一直在暗中调查,终于确认,哀家的亲生儿子,早已经死了。这是他亲手写来的书信。”

    太皇太后深深闭目,复又睁开:“实际上,你的身份就是西戎王与汉女所生之子,却构陷忠良,扰乱皇统,其罪……”

    她微微一顿,目光越过左丹木,与应翩翩对视一眼:“——当诛!”

    “那是他们骗你!”左丹木嘶声道,“胡臻是应玦的手下,你别被他们——”

    “左丹木。”太皇太后打断他,“哀家不会认错自己的骨肉。”

    左丹木看着她,看着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又缓缓看向那些被制住的侍卫。

    走投无路,四面楚歌。

    忽然之间,他爆发出一阵大笑,笑的前仰后合,似乎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事情。

    “很好,很好,原来如此!一切都是假的!”

    他本是西戎王亲生之子,却被当成捡来的汉人送给不喜欢西戎的汉族公主,作为父亲用来讨好对方的“宠物”,非但不能得到王子的待遇,还处处受到排斥慢待。

    他处心积虑逃出了那片充满斗争与残酷的草原,顶替了一个近乎完美的身份,开始新生。

    他感受到来自母亲的关爱,感受到权势带来的快感,感受到一呼百应的威仪,以为就此逃出了命运的摆弄,却原来都是一场空!

    从应翩翩出现在大殿上的那一刻起,他就完了,彻底地完了。

    应翩翩轻抬了下手,太皇太后闭上眼睛,左丹木面若死灰,被人硬是拖了下去。

    他身边的党羽见大势已去,也都失了抵抗的念头,纷纷低头认罪。

    一场叛乱便被如此干脆地消弭于无形。

    宫灯璀璨,华服流金,应翩翩立于万人之间,光华耀目,满身辉煌。

    众人尽皆俯身叩拜,至此,皇位终定。

    应翩翩道:“羽林卫何在?眼下宫中尚有数处叛乱未平,先护送各位大人转移到安全之处罢。”

    有人趋步上前,也想请圣上移驾,却被他抬手挥退了。

    “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侍卫们退到殿外,很快,整个大殿之中,只剩下了应翩翩自己一个人。

    他还是站在方才的位置,在他的面前,便是那高高在上的金銮宝座,遥远高贵的仿若连接天幕,居于云端。

    但当他一步步朝着那神龛一般的璧金宝座走去时,一切就离他越来越近了,直到触手可及。

    应翩翩按着座椅扶手上的金龙转过身来,慢慢坐在上面,万千灯火在目光俯瞰之处辉煌,殿外还有刀兵相击的声音遥遥作响,间或夹杂着“万岁”的纷扬呼声。

    应翩翩垂下眼睛,轻微地叹了口气。

    然后他就感觉到了脖子上冰凉的温度。

    ——那是一根突然勒在他脖颈上的铜丝。

    这丝线是经过特制的,又韧又细,触碰到肌肤上冰冷而微疼,和当时傅英留给他那截在应钧遗体上发现的铜丝一模一样。

    应翩翩顿了片刻,缓缓抬手,却听一个声音说道:“陛下,别碰。”

    一个人慢慢地从高大殿柱后面的阴影处走了出来,说道:“你越挣扎,它收得越紧,人就会死的越快。”

    应翩翩平静地问道:“你就是拿它杀死我父亲的吗?”

    他一顿,吐出最后两个字:“胡、臻。”

    第164章 沉剑斩空星

    皇宫中,两边的人马厮杀在一处。

    左丹木大势已去,但余下的那些残党们也已经没有了回头的机会,他们走到这一步,就算是投降也难逃罪责,还不如选择顽抗到底。

    喊杀声尖利入耳,中间夹杂着各种兵刃相撞的锐响,无数分分合合的人影仿佛组成了一汪沸腾的海洋,不断地纠缠翻滚。

    池簌负手站在整座皇宫最大宫殿的屋脊上,垂下眼来,俯视着在宫中各个角落里挣扎嘶喊的众生。

    他黑衣黑发,站在逐渐暗淡下去的天色里,却风姿卓越,气定神闲,带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强大。

    叛军势单力薄,又因为失去先机军心散乱,故而节节败退,不到一个时辰,就已被逐渐逼进了敌方的包围圈中,眼看是难逃败局了。

    忽而,不远处传来一声短促而尖锐的鸣镝声响,瞬间划破天空。

    仿佛得到了某种信号,叛军的队伍当中腾一声炸开了明亮的火光,霎时间在晦暗的天色中耀目如盲,竟是流火弹。

    眼看着流火弹就要炸开,周围的众人齐声惊呼,这时,忽有一道人影如同风荷轻举,云流影动,轻飘飘地落在了火光旁边,广袖扬起,随手一拂。

    瞬间如同清风徐来,这清风中又仿佛蕴含着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将火光扑灭。

    池簌一掌解决了危机之后,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化柔为刚,身形飘若浮云,鬼魅般在人群中瞬移穿插。

    由于身法过快,虽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依然让人难以辨别出他的具体位置,唯感掌风如同山流海气,滔滔倾泻而出,重叠缥缈,所到之处,无人能够站立。

    他一出手,就意味着战局的终结。

    在池簌令人惊怖的武功之下,刚才还在负隅顽抗的叛党很快溃败。

    有人站的较远,见势不妙,立刻转头就跑。

    他还以为此时这样混乱的场面,池簌一定顾不上自己,但没想到刚刚转过身来,对方就已经神出鬼没地站在了自己面前了,衣袂飘飘,气定神闲。

    那人不禁倒退了两步,面露骇然之色。

    池簌心平气和地问:“还有无同伙?”

    如今四面楚歌,能逃的都已经逃了,哪里还来的同伙?

    那人眼看已经躲无可躲,索性冷笑道:“你们不用得意,就算今天胜了又能怎样?只要给皇家卖命,都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的!”

    他显然已经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了,池簌右手抬起,轻轻一弹指。

    极其轻微的动作,对方却感到胸口处如遭重击,整个人向后飞出,人在半空中的时候,就不禁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他仰倒在地,直勾勾地看着池簌,挣扎着抬手指着他,嘶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今日吾命……归黄土,他朝……君体也相同……”

    这句话仿佛什么不祥的诅咒一样,七合教的教众听的大怒,正要上去动手,对方已然气绝。

    池簌倒不以为意,淡淡地说:“点数人数,再把这些尸体处理了罢。”

    说完之后,他抬手用力按了按太阳穴,向着前方看去。

    前面那座宫殿叫做仪光殿,原本是皇宫中最为气派恢弘的一座宫殿,五十多年前,里面住

    的是兴宗皇帝最为宠爱的妃子,两人感情甚笃。

    后来那名妃子怀了身孕,兴宗却因为一桩朝中权臣的谋逆之案,以同党的罪名将她家中满门尽数发落,并且封锁消息,不欲让她知道。

    可是在那名宠妃临产前夕,这件事还是走漏了风声,她悲痛过度,难产而亡,孩子也没有保住。

    此事过后,兴宗再也未曾涉足过后宫一步,并且下令封锁了仪光宫。

    这座宫殿中一直有闹鬼的传闻,如今又经历了四朝的皇帝,还是一直空置,仿佛在昭示着帝王之爱的无奈与凉薄。

    此处不常来人,地方又大,很有可能藏匿叛党,池簌便令人打开宫门进去搜查。

    因着当初建造者的喜好,宫中喜用沉水香木,因此虽然宫殿空置多年,沉重的大门打开之后,还是能够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池簌站在门口,又一次隐隐感到了些微头痛,而从进宫以来那种若有若无的内力失控之感,也变得更加明显了一些。

    他微微凝起眉心。

    难道是这沉水香有什么问题?但除了他以外,其他闻到这香气的人都安然无恙,说明其中肯定是无毒的。

    而且就算是有毒,池簌内力深厚,已经将他这门功法修炼到了最为精湛的一层,早已百毒不侵,按理说不该受到任何影响才对。

    内息断断续续,时强时弱,池簌正打算运气查探个究竟,忽然听见殿内有几人同时惊呼。

    “教主,小心!”

    随着这声惊呼,一道黑影从内殿扑了出来,直向着池簌攻去。

    仓促之间,池簌甚至来不及拔剑,但他丝毫不慌,连剑带鞘地向上一提,顿时有股真气从剑鞘上震出,“轰”一声将那道黑影逼退。

    但这一回,池簌竟然也脚下微退半步。

    ——这是前所未有过的。

    *

    同时,太庙大殿之内。

    那个被应翩翩叫破的人由阴影中走到了光明里,果然便是胡臻。

    他听到应翩翩叫出自己的名字,先是一愕,旋即微笑:“看来即使我将左丹木的身世真相禀报给陛下,后续又没有向他透露出任何陛下的行动,还是不能取得你的信任。”

    应翩翩没有接他的话,只仿佛心平气和地问道:“为什么要杀我父亲?”

    此言一出,周围的气氛微微一沉,应翩翩知道,胡臻肯定很疑惑自己为何如此确定凶手是他的。

    但他绝对想不到,就是那天他在谏言应翩翩提防七合教的时候,曾经献上了一只作为证据的瓷瓶,而在他向上抬起的掌心中,赫然有着一道深深的,陈年的勒痕,横断整只手掌而过。

    这痕迹,只能是紧握着某种极为坚韧的丝线猛力拉扯时留下的。

    仇恨在心中熊熊燃烧,反倒让人保持住了一种诡异的冷静。

    应翩翩等待着胡臻的答案,片刻后,只听对方说道:“他娶了我爱的女人,这个理由还不够?”

    应翩翩闻言哈哈大笑:“照你这般说,西戎王也娶了你爱的女人,当初怎么不去杀了西戎王将她救出来?”

    他一字一句,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对方的伪装:“胡臻,你用尽了下作手段,偷袭我父以致长雄关被西戎攻破,

    把左丹木送到太后面前,害死黎慎礼,挑拨穆国与北狄之间的关系……若非如此,我母亲也根本不会在流亡的路上遭难,若她地下有知你这份喜欢,怕是也要骂上一句恶心!你才是个猪狗不如,阴险无耻的卑鄙小人!”

    胡臻厉声喝道:“住口!”

    他呵斥了这一句之后,却又缓了脸色,无奈轻叹:“我那时也是没有法子,所以自请为雍州知州,想要寻机将她救出来,没想到却听闻了她的死讯。我痛不欲生,可委实未曾想到,她竟是逃了出来,嫁给了应钧,心甘情愿地与他忍受边关苦寒,甚至不顾名分身份……”

    “可应钧他凭什么?说什么将军战神,最后还不是死在我的手下,为什么她就不能多看我一眼?”

    应翩翩微一抬眼,那个瞬间,目光冷凝,有若寒刃。

    胡臻喃喃道:“而你,也是一样。她给别的男人生的孩子,我多看一眼就觉得刺眼睛,我忍到如今,就是为了让你坐一坐这把椅子,让你活到你最留恋这个世间的一刻,然后再杀了你。让你尝尝,什么叫求而不得,什么叫毕生憾恨!”

    伴随着胡臻的话,殿中忽然“呼”地一声起了风。

    原来是殿外打斗时的箭弩刺穿了一扇窗纸,外面徘徊的寒风便透过窟窿闯了进来,顿时吹熄了堂上明烛。

    这场意外令胡臻和应翩翩的面容同时一暗,半掩进了已经到来的夜色中。

    随即,胡臻猛然将手抬起,五指骤然收拢!

    应钧已去世了将近十六年,胡臻这门暗器功夫越发精进了,他站在应翩翩的对面,那条铜线却是从后方绕过应翩翩的脖颈,勒在了他的咽喉上,随时都有可能将气管割断。

    所以从胡臻出现之后,应翩翩一直没动。

    此时胡臻一抬起手来,他方才看到,胡臻双手上臂处的衣袖都是以厚厚的皮革制成,上面如同铁甲一般密密麻麻地缠满了极长的特制铜线,可以随着他的内力激射而出,无声无息地对人发动袭击。

    这武器一定不好练,但练成之后也绝对不容小觑,尤其是若提前没有防备,只怕根本不可能躲过去。

    胡臻已经伺机良久,无非是也想让应钧的儿子体会一番那种从成功的喜悦中坠落深渊,含着无限不甘死去的感觉。

    如今应翩翩坐上皇位,也知道了杀死他父亲的正是自己,一定十分怨愤,十分不甘,时机已到,胡

    臻也不想再让时间拖延下去了。

    于是胡臻将指间的铜线一收,就要把应翩翩割喉而死。

    但就在此刻,他忽然看见黑暗中寒光一闪,竟是从应翩翩手中飞出一道银白色的薄刃,准确无误地向上斜飞而出,削断了缠在他脖颈上的铜线。

    胡臻手中绷着的力道骤然一松,他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几步,面露惊异之色,不禁轻“噫”了一声。

    这铜线难防,一方面是因为无影无踪,一方面是因为细而锋利,勒入皮肉中很难割断,应翩翩看不见自己的脖颈,却一刀将铜线挑断,委实出乎胡臻意料。

    “杀父之仇,应玦一直铭记于心,不过还是感谢提醒。”

    应翩翩从龙椅上站起身来,脖颈处一道伤痕中有血珠渗出,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艳红。

    他却不以为意,步步走下金阶。“你就没有想过,为何你我能单独说了这么久的话,又为什么外面的侍卫们都不进来?因为——”

    应翩翩反手抽剑,剑锋前指:“朕今日要亲手杀你。”

    胡臻筹谋良久,要在今日动手,想必就算应翩翩身边守卫云集,对方也已经想好了将那些人除掉的毒计。

    既然如此,也没有必要让他们枉送性命,倒不如趁这个机会,一举引蛇出洞。

    胡臻的唇角古怪地一弯,露出一个略带诡异的笑容,说道:“来吧。”

    话音刚落,他的身形已经高高跃起,快如残影般朝着应翩翩趋近。

    应翩翩看见过很多次胡臻上阵杀敌,但这是他头一回见证对方的真正武功,虽然知道必定不低,但没想到可以做到这般气魄雄伟,快若闪电。

    应翩翩的武功不弱,但与他的其他才干相比,不算顶尖,他也一向不喜欢与人靠武力硬拼。

    可是这一回不一样。就如同胡臻冒着暴露的风险,蛰伏等待着他坐上龙椅之后再一举出手一样,应翩翩也要让胡臻死的心存不甘,死的痛苦无比。

    胡臻打心里认为应钧不如他,就算他不偷袭,也一样可以赢过应钧,这种坚信支撑着他度过了多年。

    而今天,应翩翩就是要用自己的剑锋,亲自饮下胡臻的血。

    这对于一年前的他来说,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在边关的风沙中,在无数次日夜不停的苦练下,所有的应对之策都已经深深烙印在了血肉中,几乎不假思索就能够把招式使出。

    池簌曾经很多回心疼劝说,他却倔强地不肯有一日放弃。

    应翩翩脚下旋步,双手握剑,横刃直斩!

    他这一剑没有斩向胡臻,而是斩向了看似虚无的半空,只听一声刺破空气的高昂剑啸骤然响起,剑光飞掠,刹那满室生光!

    这一剑凌厉、迅疾、倔强,一如应翩翩这个用剑的人。

    胡臻的眉头猛然一紧,应翩翩只攻不守,他却突然不能继续向前,仓促之间竟生生将身形在半空中一定,而后向后倒翻了出去。

    他人尚未落地,那方才已经暗中激射而出的铜线已然被剑气斩中,爆响瞬间从剑刃前端传至四方,跟着响彻大殿,震荡不绝!

    应翩翩这一剑,顿时将铜线断去大半,破开胡臻的包围网。

    黑暗中,他的声音冷若冰雪:“要打,就光明正大地来。”

    胡臻的神情一冷,眼看应翩翩剑势未绝,紧接着已向自己当头斩来。

    他人还在半空,猛然将身子一沉,单膝跪地落下,同时手腕横翻,拔出腰畔长刀。

    刀剑相撞,溅起无数星火。

    应翩翩脚步微拧,剑意一转,转过胡臻的刀刃,将他的刀锋向上一挑。

    剑光划过的弧度优美而雅致,如日落月升,沧海回澜,心无旁骛,义无返顾。

    胡臻一直在计划杀了应翩翩,可他的计划中,考虑到了池簌,考虑到了侍卫,也考虑到了应翩翩的敏锐机警,却唯独没有想过自己动手时会有可能输给对方。

    可应翩翩的剑,看似轻灵快捷,力量单薄,真正与他剑锋相触的时候,感受却全然不同。

    他的剑下,有一股剽悍的韧性。

    这股韧性,

    像是坚冰下涌动的水波,冻土中酝酿的新芽,又如跌足的落花凌风而动时最后一次绽放,雨滴归化大海之前义无反顾地纵身一跃,有多少苦处,就有多少不屈。

    那般脆弱却又生机勃勃,于是世间无难可畏。

    只是应翩翩不怕,胡臻却发现,自己的心乱了。

    当无法躲在暗处将所有的事情一一算计妥当,当成功不再是势在必得,他就首先生出了畏惧之意。

    他怕输,因为他不能被应钧的儿子打败。

    绝对不行!

    胡臻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脸上的轻松之色已经逐渐敛去,忽然间,他将足尖在地上一点,飞速倒掠后退。

    胡臻的身形几乎要在黑沉沉的大殿中化作一团形状古怪的黑影,随着后退的动作,他猛然将全身的内力向外震出,所有暗中缠绕隐藏的铜线全部向外崩开,向着对手袭去。

    只是他快,应翩翩更快,他的剑刃如同一道迅疾而明亮的月影,“唰”地一声横扫而出,剑气与周围徘徊的风融在了一起。

    空气中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也被这股力道卷起,以极快的速度扑在脸上,冰冷中生出隐约的同感。

    ——“下雪了。”

    两人心中同时掠过了这个念头。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在外面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又被北风透过破窗,吹进了大殿之中。

    胡臻几乎一直退到了殿门口才站定,并且感受到了自己微微地喘息,刚才猛然爆出内力的一瞬,对于他的身体来说产生了很大的负担,因为他正在逐渐地衰老。

    而昔日稚弱无依的孩童已经长大。

    隔着黑暗中徘徊的飞雪,胡臻看见应翩翩缓缓将剑锋垂落,点在地上,雪亮的剑刃上赫然有一串血珠缓缓滑落。

    胡臻盯着那串血珠,猛然回手,按上了自己的侧脸,赫然发现自己竟然按了满手鲜血。

    应翩翩凝立不动,看着他的动作,唇角一点点地翘了起来,在黑暗中露出了一个无声却又灿烂的笑容,此时此刻,却显得森寒无比。

    “很惊讶吗?”

    应翩翩手腕一振,那串血珠被被甩落在地,只听他轻飘飘地说道:“看不起我,觉得我伤不了你是吧?”

    胡臻咬牙道:“你小子——”

    应翩翩盯着胡臻在昏暗中略显扭曲的脸,柔声道:“可惜,你失算了。”

    胡臻颊边的肌肉线条猛然一紧,下一瞬,应翩翩仿佛在夜色中凝定的身影陡然发力,飞身而起,向着胡臻扑至。

    明晃晃的剑身映出两条接近的人影,剑气破空发出的清鸣声如同龙吟于野,荡人心魂。

    胡臻刀锋一抬,猛然上架,冷不防应翩翩左手在身侧经过的座椅上一击,座椅被他全力一掌拍碎,轰然爆裂,无数碎片向着胡臻周身激射而去。

    胡臻无法招架,但不得不稍一闭目以防碎片入眼,随即,应翩翩的剑刃几乎已经触碰到了他的皮肤。

    胡臻“啪”一声扼住应翩翩的手腕,咬牙用力将他的剑势掰偏了一点,两人较力之间,剑刃擦着胡臻的脖颈,重重钉入了地上。

    应翩翩反应极快,一击不中之后,猛然撒剑偏头,胡臻已经趁着这个瞬间举刀冲着应翩翩就砍。两人打到这个份上,已经完全没有了什么章法可言,任谁有一念之失,就是生死之差。

    胡臻满怀着积年深怨,刀锋斩断所有的阻隔,带着势在必得的杀意斩下。

    眼看对方已经避无可避,胡臻的眼底几乎已经流露出了笑意,手指一紧,骤然加力!

    “哧——”

    刹那间,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胡臻的刀锋尚未完全落下,应翩翩忽地猱身而上,电光石火之间,他已从下方牢牢托住了胡臻的手腕,刀的尖端几乎就定在了他鼻尖之前的一寸。

    随即,他另一边的手臂抬起,一道寂然的风划破杀机。

    胡臻感到自己刀气一滞,骇然之下被应翩翩架住的右手松开,左手接住坠落的长刀,回腕防守。

    本能做出这个动作的同时,胡臻已经看到,应翩翩手中无声无息地多了一根墨色的铜线。

    这原本应该是他最擅长、最熟悉的武器,如今却握在敌人的手里,如同水墨画中最为写意的收尾一笔,破开重重的杀机刀影,缠绕上了胡臻的脖颈。

    那一瞬间,仿佛连时间都随着飞雪而凝结,应翩翩的面容剔透如冰,冷冷地说道:“轮到你了。”

    他将手腕一收,胡臻的身体被猛然扯起,跟着重重砸在地上,铜线深深勒入脖颈中,却没有隔断他的血管与咽喉,只是带来一种灼热而窒息的痛苦。

    “你……”

    胡臻艰难地喘息着,额角的汗涔涔而下,哑声道:“你怎么会……”

    应翩翩低下头来,冲他微微一笑,容颜秀美,宛若在冰雪中绽开一抹春光。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啊,胡统帅。”

    他慢慢地说:“若是学不会你的功夫,怎么能破得了你的杀招呢?”

    第165章 尘土蕉下鹿

    应翩翩的语气不紧不慢,每说一个字,手中的铜线就往胡臻的脖颈里勒进去一寸。

    这宛若凌迟一般的痛楚,让人痛苦无比,却又不得不保持着神志的清醒。

    胡臻不得不张开了嘴急促地呼吸,眼睛直直盯着应翩翩收紧铜线的手。

    亲人被残忍地杀害,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心底最为创痛的经历,甚至连清晰地回忆都很难做到,更不用提去一次次研究和学习那杀人的招数,钻研自己亲人的死法。

    胡臻没有想到,应翩翩竟然能够破解他的招式,更加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输在了这上面。

    怔愣片刻,胡臻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好,好,好,你够狠,也够聪明!应玦……应玦……”

    笑声渐渐停下,胡臻反复念着应翩翩的名字,唇齿间带着恨不得食肉吮血的仇恨。

    应翩翩看了他一会,却抬手,在唇边比了个“嘘”的动作,道:“你听。”

    胡臻剧烈地喘息着,整座宫殿里静寂了片刻,只听应翩翩轻轻地说:“外面的厮杀声没有了。”

    确实没有了,那些叫嚷、奔跑与兵刃相击的声音,全部都消失的仿佛从未出现过,唯有风雪簌簌,落满宫廷。

    胡臻脖子上血流如注,他却用手捂住脖颈,一点点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努力在应翩翩面前保持住尊严。

    他喘着粗气说道:“你做了什么?”

    应翩翩慢悠悠地说道:“你明知道我一直对你不太信任,上次却偏生进言让我疏远七合教,我当时就在想,你的目的会是什么?”

    “忠心直言,又或者是挑拨离间?不,都不是。”

    应翩翩微笑着说:“你是摸透了我的脾气同黎慎礼截然不同,你知道,你越是这样说,我反而就越要将计就计,故意在表面上装作不再倚重七合教的样子,以麻痹敌人,却暗中带他们进宫,委以重任……”

    胡臻的脸色微变。

    “所以,你为何想让我带七合教的人进宫呢?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你在里面安插了自己的人手。”

    应翩翩唇际笑意渐渐加深,眸中光色潋滟,宛若晨星:“胡臻,我猜的对吗?”

    ——他居然连这个都所料不差,竟然致使自己全盘失算。

    胡臻一阵暴怒。

    比起计划本身被人识破,应翩翩表现的越是聪明,越是优秀,越是更加让他气愤不平。

    他恨不得应钧和善化生出个残疾,生出个傻子,生出个早夭的短命鬼!这才能证明,那两个人根本就不应该在一起,他们是会遭天谴的!

    可为什么一切都和他想的不一样?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不能如人所愿?

    怒气竟支撑着胡臻猛地跃身而起,想要扑过去狠狠扼住应翩翩的脖子!

    可是没等他到近前,应翩翩轻描淡写地将手中的铜线一绕,说道:“趴下。”

    胡臻只觉得脖颈剧痛,顿时失了力气,真像应翩翩呵斥的那般,狼狈不堪地趴伏在地。

    他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但是一时半会又不会立即死亡,只恨的咬牙切齿。

    他成功除掉了应钧,却没有如愿得到善化公主,于是将满腔恨意都转移到了应翩

    翩的身上,若不是善化公主生了这个儿子,若不是她要保护这个累赘,她根本就不会死!

    可是现在,没有成功把应翩翩除掉,自己却走到了穷途末路这一步吗?

    难道真要留着这小子,让他坐拥天下,万民称颂不成?!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胡臻就觉得无比的痛苦,这种绝望甚至比死还没有办法承受。

    应翩翩慢慢地踱到他身边,轻佻地用靴子踢了踢他的头,踩上胡臻的脸问道:“心里难受吗?”

    未等胡臻言语,应翩翩已经在他的身边蹲下,握住他的右臂抬起来,端详着胡臻手上厚厚的茧。

    他轻飘飘地说道:“你知道吗,我经常做噩梦,梦到我父亲被杀死的场景。”

    “有一次的梦中,我看见了那双杀人的手,我想看清楚一点,却怎么都无法靠近……”

    应翩翩温柔地笑道:“就是这一双,今日可算见着了。”

    胡臻的喉咙里猛然发出一声压抑的嚎叫,银光一闪,应翩翩竟然已经将他的右手齐腕斩断。

    他将那只断手一脚踢了出去,紧接着,又面无表情地砍断了胡臻的左手。

    “这样,以后的噩梦就不会再出现了吧。”

    应翩翩轻轻地喟叹了一句,温柔而天真的笑意之下带着深沉的狠辣,他的匕首慢慢划到了胡臻的下颌处,又问:“你说,你这条管不住的舌头,是不是也该丢出去喂狗了?”

    他竟似是想亲手把胡臻凌迟分尸。

    胡臻疼的满头大汗,看着应翩翩的刀锋一点点地逼近,目光之中的愤恨变得更加扭曲。

    但转瞬想起了什么,他目光忽然亮起,脸上竟然慢慢露出了一个阴冷的笑容。

    他哑着嗓子,幽幽地说道:“陛下,你难道不想知道,池教主为什么还没有来吗?”

    应翩翩的手下意识地一顿。

    胡臻想笑,却咧了咧嘴就剧烈咳嗽起来,窗外的雪光随着身体的颤抖在他脸上微微闪烁,衬得他神情诡谲:

    “陛下先天不足,常食梨水养肺,但边关土地贫瘠,气候苦寒,难结梨子。最后,是有人寻得一处温泉,发现那里地气温暖,才在泉水边种出了一棵梨树,以供陛下食用。”

    “而那泉边还生有一种苔藓,叫做‘漆葵’,此物无毒,但以人体为蛊,与男子精血混合在一起,却能够化去人的内力

    ,使之逐渐成为一个四肢僵直的废人,对越是武功高强之人威胁越大,却对承蛊者没有伤害。虽然这样能够发挥的药效极其微弱,但经年累日,总有效力,若是再遇沉香木的香气,更可一举激发,越是动情,内力消失的越快。”

    胡臻话说的越多,脸色越是煞白,可他的眼中却流露出了一股说不出的恶意:“听闻池教主武功高强,百毒不侵,轻易无人可以近身,更是洁身自好,从未与其他人有过亲热之举。陛下,你说说,当他发现自己竟然中了这样的算计,第一个会怀疑谁?”

    这是胡臻的最后底牌,原本他还想留着好生利用,却没想到自己没等到那个时候,就已经败在了应翩翩的手里,于是出于报复之念说了出来。

    胡臻经过处心积虑的算计,利用应翩翩给池簌下了这样的毒,用心实在阴毒之极,他不但要让池簌成为废人,而且还为他剩下一击之力,专门留给应翩翩。

    应翩翩猜到了胡臻故意安插人手混入七合教教众之中入宫,但却没有猜到,胡臻埋在七合教中杀伤力最强,也最不会让人察觉到的那步棋,竟是池簌。

    胡臻盯着面前的虚空,有些恍惚地笑了起来:“你那么的喜欢一个人,可以为她付出一切包括生命,但你心爱的人却只会给你带来痛苦和不幸,这样的背叛所产生的仇恨,大约要比爱更加深刻百倍吧——就算死了,也要把那个人一起拖进地狱,就算是到了阴曹地府,也要和她一起纠缠下去……”

    应翩翩道:“你想让池簌怀疑我有心将他铲除,然后恨我,来杀我?”

    “恰恰相反。”

    胡臻却摇了摇头:“我告诉你这件事,就是在提醒你先下手为强,趁这个机会除掉他,因为你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这几种药合在一起,最毒的就在于会一点点将内力化去,而且全无解法,让人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慢慢地,又无可避免地成为一个废人,心中的恨意也会在点滴绝望中越积越深。

    应翩翩坐上皇位,他会依旧像以前一样信任这样的池簌吗?就算是信任,池簌能够给他的助力也会越来越少了。

    而对于池簌来说,他会相信应翩翩对这样的事情全然不知情吗?会不会在变成废人的痛苦中变得多疑暴躁,甚至对应翩翩产生怨恨?

    无论怎样,他们两个人最终必然会有一个人死去——死在对方的手里。

    胡臻越想越觉得美妙,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笑的前仰后合。

    “应玦啊应玦,你还觉得我卑鄙龌龊吗?那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想活下来日日痛苦追思,还是要当个痴情种子,在池簌手里送命,哈哈哈哈哈哈!”

    应翩翩沉默着。

    胡臻一边大笑,一边费力地吞咽着。

    他的唇边有不断冒出来的血沫,看似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实际上,胡臻悄悄咬破了藏在口中的药囊,正咽下里面藏有的灵参汁液。

    这使他在短暂的时间内恢复了一些精神,趁应翩翩出神之际,胡臻猛然暴起,两截露出白骨的手腕向着应翩翩的双眼戳去。

    应翩翩本能一闪之际,胡臻竟悍然用残肢一夹,将钢线的另一头从应翩翩手中夺过,跟着身形如风,不顾疼痛纵向窗口。

    他这一连串动作快如闪电,眼看就要逃出生天!

    胡臻眼中流露出兴奋的光芒。

    就算死,他也要看到应玦和池簌的结局再死,就算死,他也不会死在应钧的儿子手中!

    眼看就要成功越窗而出,胡臻感到了背后一阵刺脑袭来的寒意。

    出于本能的反应,他猛然向前一伏,长剑从他头顶划过,“砰”地一声将虚掩的窗子钉紧合拢。

    应翩翩随后也到了,面色冷冷地挡在了胡臻的面前,竟然好像丝毫没有被对方刚才透露的消息扰乱心神。

    胡臻有一瞬间的错愕。

    应翩翩的脸上甚至没有什么躁怒之色,慢慢地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非常恨你?”

    胡臻有些不安,因为他发现,应翩翩的反应完全不在他的预计之内,他的计策明明是天/衣无缝的,所以这种脱控感让他忽然失去了所有的信心。

    “你太瞧得起自己了。”应翩翩轻蔑地笑了笑。

    他从窗棂上拔出剑,剑影在黑暗与飞雪中入流虹般斩向胡臻。

    “自以为是的付出,不可理喻的仇恨,只会藏在暗处鬼鬼祟祟玩弄阴谋的懦夫!你根本不配获得任何的感情,只是令人作呕!谁会和你一样?别把我们想的和你一样!”

    应翩翩冷斥道:“你先下地府去吧!”

    胡臻的双腕已经被他斩断,仓促之间运起内力,向着应翩翩胸口击去,应翩翩竟然根本不躲,宁可受伤也要将他一击毙命。

    就在此时——

    大门“砰”地一声敞开,在夜风与飞雪中掠入一道惊鸿般的人影。

    同时,一股凌厉之极的掌风就已经扑面而至。

    胡臻口中鲜血狂喷,踉跄退出数步,最后勉强能够聚焦起来的目光中,看见一名男子出现在了门口。

    双目明湛,从容出尘,如同一柄未出鞘的宝剑,虽然光华内敛,含威不露,但自见英雄气概。

    ——是池簌、是池簌……

    这个他费尽心思谋划,以为终于谋算成功了的绝世高手!

    胡臻脸色灰白,气得浑身颤抖,他不能相信,无法接受,不禁咬牙狂吼道:“不可能……你们,这绝不可能——”

    为什么如此周密的计谋还会失手,为什么这两个人并未如同他想象的那般相互怨恨残杀?

    明明应该这样的!应该这样的!

    胡臻目光涣散,几乎已经不能视物,眼前却仿佛又出现了一名女子的身影,只是颤抖着抬起手来,一切却又尽数成空。

    痴迷半生,执着半生,怨恨半生,却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胡臻又气又恨,又是不解又是不甘,胸中一窒,一大口鲜血喷出,双目圆睁,重重倒地而亡。

    随着他的倒下,池簌和应翩翩的中间再也没有任何阻隔,池簌看向应翩翩。

    飞雪之后,对方的广袖与衣袂在风中猎猎飞扬,如同翻云覆雨,波澜万重。

    一往无前的应玦,宁折不弯的应玦,九死未悔的应玦。

    从一开始便已注定了此生峥嵘,在生与死之间,他从来没有中间路可走,若胜,则名动天下,若败,便永不超生。

    这一路坎坷,如今,风波定,沧浪平,虽然有所遗憾,但又有何不喜?

    池簌

    的身体微微一晃,应翩翩已经大步走过去扶住了他,两人一起跪坐在了地上。

    池簌伸手摸上应翩翩的脸,问道:“受伤了吗?”

    “你感觉怎么样?”

    应翩翩紧盯着他,问道:“你的内力……”

    他眉头皱着,表情焦灼,与刚才面对胡臻时的冷酷全然不同,可是同样让人心生喜乐,怎么看也看不够。

    “别难过,就算真的成了废人,我还是皇后呢。对吧?”

    池簌居然笑出了声,侧过头去,一如既往温柔地吻住了应翩翩的唇。

    第166章 有情皆满愿

    穆国一朝历经百年有余,外忧内患,风雨飘摇,终于在濒临溃败之时迎来了一位中兴之君,年号明熙。

    “赞曰:帝敏慧,而好学,少读诗书,过目成诵,辄而不忘,文则三元及第,武则胸有甲兵,乃高才也。性烈而孤,勇毅不屈,济灾而怀民,卫疆而保国,由是高义也。及得四海,名震朝野,百官拜服,正谓之‘知人善任,雄武高略,洞达具玦玉之华;容色韶美,风流内蕴,姿仪有翩翩之胜。’”

    应翩翩登基三载,外患尽去,海晏河清,有为之士得展抱负,渐显盛世之相,能得如此明君,百官无不心悦诚服。

    但唯一美中不足之事便是,这位风华正茂哪哪都好的新皇帝,还是没有子嗣。

    大臣们几次谏言,劝他广纳后宫,开枝散叶,他倒是把之前差点登基的前皇太孙黎绘重新接入宫中抚养了,连带着还扔下一句话:

    “皇族未绝,朕尚安在,屡言储君之位者,忧国祚之将绝乎?患朕寿限之将至乎?”

    皇上是三元及第出身,穆国开国以来到如今就这一个,要论言辞犀利,哪个言官也比不上他,一句话彻底让臣子们消停了下来,不敢再提此事。

    应翩翩的强势让他们意识到不能对皇上的私生活指手画脚,也只能无奈妥协,接受事实。

    可是皇上不爱女色,不要子嗣,也行,忍了,但如今后宫空置,好歹得选几个善解人意的男人陪伴左右,照顾龙体吧!

    曾经皇上身边还有池教主相伴,两人也是情深意厚,令人称羡,但在皇上从西戎回京夺位那一场变乱中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池教主就未曾再在皇上身边出现过了,甚至七合教也重新隐没于朝堂之上。

    这个离开的方法,竟与几年前皇上身边一位姓韩的姨娘十分相似。

    有人想要探知究竟,但经历此事之人无不讳莫如深,应厂公是个老滑头,从他那里也打探不出来。

    所以生怕犯了皇上的忌讳,关于“池簌”与“七合教”,从来没有人敢多嘴提起。

    倒是很快,皇上回京城以来的第一个千秋节到了。

    这千秋节便是皇上的寿辰,也是应翩翩跳河重生的日子。

    这么有意义的事情,理应大办,但皇上降下旨意,说是“国家动乱刚过,百废待兴,当休养生息,不必在宫中设宴铺张,当可与民同乐。”

    为此,礼部绞尽了脑汁,为了把这场寿宴安排的既不至于奢华浪费,又不能寒酸简陋,费了很大的心思定了几种安排,给皇上过目。

    最后由皇上下旨,一切宴饮从简,宫宴上也不排设歌舞,而是在宫宴结束之后,绕城燃放烟火,供百姓们赏玩游乐。

    听说当日皇上也有可能会亲自驾临,有不少其他郡县的人甚至特意来到京城,只为一睹这桩盛事。

    于是到了千秋节那一天的日落之后,京城街上游人如织,簪花着彩,满街商贩也是喜气洋洋地叫卖,当初经历战火的颓败之色尽去,颇有气象一新之感。

    很快,在专门燃放烟花的地点,外围把守的官兵们疏散开百姓,点燃巨大的烟花,无数璀璨花朵划燃夜空,又化作坠落的弧光如雨降下。

    宫中特制的烟花自然漂亮,百姓们一开始看的惊呼

    不已,心满意足,渐渐地却都不禁转移了视线。

    “快看,是不是皇上来了?”

    这时,已经有不少人逐渐走到了城楼上,都是朝中的达官贵人,仰头看去,这些人衣饰华贵,端庄威严,如同画中的神祗。

    而被他们簇拥在中间的,正是一名身穿龙袍的年轻男子。

    以往人们虽然对一国之君有敬畏,有好奇,但却很少会去关注皇上的相貌。

    在百姓们通常的想象中,皇上都是与画像中的样子大差不差,身形高大,模样威严,不苟言笑,没什么稀奇的。

    可是这一次却不同,实在这位新君当年的美名实在是太盛了。

    据说他刚刚高中状元之后打马游街,几乎引得半个京城的人争相追逐观看,端的是少年风流,丰神如玉。

    现在几年过去,应状元身经百战,又已经登上了帝位,却不知容颜是否如初。

    无论是见过他的,还是听说过他美名的人们都不禁好奇,纷纷涌到城楼下面,踮起脚来打量。

    “都让开都让开,让我看看陛下在哪里?”

    “天太黑了,这怎么看的清!”

    “哎呀别挤,脚都要被踩掉了!有什么可看的,都是人,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再好看还不也是那么回事!”

    “嘘,小点声,不要不敬!”

    正在这时,天空中忽然有沉闷的“嘭”一声响传来,一道火光直冲天际,紧接着,竟是一条张牙舞爪腾飞而起的金龙,鳞片在夜幕之上点点生光,几乎占满了整片夜空。

    这金龙越绽越亮,也使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清晰可见。

    在臣子们的簇拥下,应翩翩正仰头望着天际,面容也被明艳的光线映出夺目的光彩。

    刹那间,绮丽风华,倾城绝代,竟令拥挤的万人失声。

    弧光如雨,烟花凋零,他的脸又朦胧的暗色中去。

    无论繁华或是冷寂,他只是凝视,任凭人间五彩色在自己的面前躬身取悦,俯首称臣。

    这样的高贵、美丽、绚烈……这竟然是他们的一国之君。

    “娘嗳,陛下生的竟然这般俊美,我堂兄果真没骗我,不枉我千里迢迢来到这京城一趟!”

    “是啊,若不是今日看到了,我这辈子也想不到世上还有人能生成这副模样!”

    “陛下不光生的好看,也是个好皇上,因为有他在,我们才不用再受西戎人的欺负!”

    百姓们交口称赞,气氛原本一派和乐融融,这时,却有不识趣的人忽然冒出了一句:“生成陛下这般模样,难怪连池教主那样的英雄都为之钟情!”

    池簌和应翩翩来往时,从来没有隐藏过他们之间的关系,朝中官员们不敢轻易议论此事,民间却管制颇松,也传出来了不少话本传奇和猜测之言来,还经常有人为此争论不休甚至大打出手。

    这一句话立刻引起了纷争:

    “怎么都到了此时,还有人对池教主和陛下的关系有所曲解?不过两人同样心怀抱负,所以成为挚友罢了。满脑子都是那等风月之事,真是见识浅薄,呸!”

    池簌武功绝世,七合教中又多行侠仗义之辈,民间有不少人都将他当做顶顶厉害的大英雄崇拜,怎么也不会相信他会跟那些

    儿女情长之事扯上关系。

    其他人也跟着反驳:“就是,不要胡言乱语,若池教主对陛下当真有情,此时又为何没有留在陛下身边?人家是江湖人士,哪可能被俗物牵绊了脚步!”

    这种急于撇清关系的态度让正对应翩翩仰慕感激的一部分人也有所不满。

    在他们看来,喜欢上陛下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情,凭什么这些人就一口咬定池簌不会!七合教教主好了不起吗?哼!

    “对陛下有情的人多了,杨大学士一提到陛下连话都说不利索,傅将军如今还镇守在边关不肯娶亲,就连那个鸿雁女王,前一阵还千里迢迢派人给陛下送来了情诗……这些人倒也想伴驾左右,那也得看陛下乐意不乐意啊。”

    “池教主功高震主,说不定是陛下不愿再见到他了,就把他赶走了,他才不得不离开的。左右有的是人愿意为陛下效力!”

    另外一派池簌的支持者也不甘示弱:“不可能!就算陛下不容,池教主那等高手也不可能毫无反抗之力,消失的这样无声无息!”

    除非是他色令智昏,甘心情愿地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七合教教主是心机手段何等厉害的人物,总不可能会迷惑于美色吧?

    这种事情分不出个高低来,更加无处查实,大家看似争论的脸红脖子粗,不时冒出几句“跟你这种人说不通”,“我是我的最后一句话,我说完就走”等狠话,实际上根本没一个舍得离开,反倒越说越是兴致勃勃。

    繁华与喧嚣声中,应翩翩却忽然将目光投向了长街尽头的某一处,

    “那是什么?”

    他问道。

    他虽然登基三年,但实际上真正在京城中坐上皇位行使权力,也才不过大半年的时间,有不少人都想找机会在新帝面前露脸,听见应翩翩询问,连忙都朝着他所示意的方向看去。

    “陛下,那是民间表演杂耍的车队。”

    只见有一道长长的队伍正手持锣鼓,身穿彩衣,敲敲打打地一路前行,队伍中的人脸上用油彩化着夸张的妆容,簇拥着一辆木车,朝着人群聚集的方向而来。

    车下的人们各奏鼓乐,车上的人则表演杂耍、喷火等把戏,百姓们以为是官家安排,纷纷鼓掌叫好,并为这些人让开了路。

    应翩翩道:“这也是礼部安排的?”

    礼部尚书连忙回道:“陛下,臣对此事并不

    知情,这恐怕是百姓们感慕圣恩,自发欢庆。”

    应翩翩似笑非笑道:“自发欢庆?”

    这种场合之下,有心思看杂耍表演的人少之又少,这木车又偏偏只往人多的地方去,可不像是欢庆的样子。

    他扬声道:“阮统领!”

    阮浪当初随着应翩翩立下不少功劳,如今年纪轻轻,已经掌管了京畿卫,此时立刻上前:“陛下。”

    应翩翩道:“找人下去看看情况,将这些人好言遣散,再暗中盯着他们的去向。”

    阮浪领命而去。

    应翩翩依旧在注视着那边的情况,只见车上的人忽然仰起头来,隔着茫茫的人海,仿佛在遥遥与他对望似的。

    紧接着,那人一张口,一股烈火猛然从他的嘴中喷了出来。

    周围的人群中传来叫好声,应翩翩却倏地将眼睛一眯。

    他的瞳孔中映出腾腾的、鲜红的火焰,看到那火竟然不是出口即灭,而是落到木车上,紧接着竟立即熊熊燃烧起来!

    木车失控般在人群中横冲直撞起来,车上的人竟好像根本就不怕死一样,还在试图四处纵火。

    这一下,百姓们“哄”一声炸开了锅,纷纷躲避,惊恐高呼。

    幸好此时,阮浪已经带着兵赶过去了,一边疏散人群,一边高声大喊道:“陛下在此,勿要惊慌拥挤,听命行事!

    他一面大吼,一面下令让手下的人疏散百姓,可是这个时候太过混乱,恐怕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一时也难以将场面控制下来。

    眼看好好的一场盛事竟然闹出这样的乱子,现场的伴驾的官员们无不面上失色,心中战栗,生怕龙颜大怒,自己也要遭殃。

    应翩翩却已经大步走到了城墙边上,冲着一名正欲弯弓搭箭的侍卫说道:“拿过来。”

    那侍卫年纪极轻,还是头一回跟陛下这般靠近,一惊之后连忙带着些颤音应了,双手将弓箭奉上。

    他不知道应翩翩亲自要弓箭做什么用,但看见应翩翩如玉雕一般的手抚上弓弦,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陛下万万小心。”

    夜色中,应翩翩似乎微微一哂,跟着已经转过身去,搭弓拉弦,对准了那辆熊熊燃烧着烈火的马车!

    仍是他惯使的连珠箭,前后三支相继,如同流星破空,转瞬而出。

    前两支长箭到了半空中,眼看就要力竭坠落,被第三支箭一撞,立刻又分别向各自的方向激射出去。

    一支断车辕,一支杀车夫,还有一支箭,则正射入了那名喷火的表演者口中,对方喉咙中发出一声惨叫,从车上翻了下去。

    这三支箭如同飞来神降,顷刻间逼停了四处奔驰的木车,引得不少人纷纷向上看去,却见竟是皇上亲自出手。

    应翩翩手中的弓箭尚未放下,衣摆和长发猎猎飘飞,仿佛随时就会化风归去一样。

    阮浪趁机再次大声高喝:“陛下有旨,请各位不要拥挤踩踏,听从官兵安排!首恶已经伏诛,毋须惊慌!”

    这一次,“陛下有旨”四个字仿佛成了某种强有力的保证,让百姓们很快平复了一些惊慌的情绪,顺着士兵们的指挥分散着远离几处火势凶猛的地方。

    因为处理的及时又快速,幸而只有少部分人受了轻伤,但火势一时半会还没有扑灭。

    应翩翩沉吟了一会,再一次抬起弓,指向另一个方向。

    “陛下!”

    孟竑一直站在应翩翩的身边,他虽是文臣,无法出手,但一下子就领会到了应翩翩的意图,连忙说道:“那可是您的功德塔!”

    在城楼侧面的不远处新建了一座功德塔,因为这一回的千秋节,塔上做了精心的装饰,彩色丝绦纷繁夺目,上面串有明灯鲜花,映衬烟火,美轮美奂。

    但如今那丝绦上却也燃起火来,又因为挂的太高,一时水泼不到,其他人不敢对皇上的功德塔不敬,一时也有些手忙脚乱。

    应翩翩听到孟竑的话,倒是笑了笑,说道:“死物而已。难道没了这功德塔,我就不能盛世长治,人人敬服了不成?那龙椅的位置还不如塔去坐。”

    他对孟竑并没有自称“

    朕”,语气中半是玩笑之意,但手中弓箭已被开如满月,紧接着“铮”一声羽箭离弦,朝着那着火的丝绦飞射而去,洪涛穿石般不可抵挡。

    夜色下,羽箭穿过火光,眼看就要正中目标,竟然从功德塔的塔顶上跳下来了一名男子。

    这人青衣黑发,凌步当空,轻功极为高妙,只见他飞速下坠,到了半空中时,竟然腰身一转,徒手接住了应翩翩射去的羽箭,随即身形一仰,青衣向后翻飞,宛若转眼便要跌下。

    众人惊呼之际,却见他足尖倏然在彩色的丝绦上一划而过,方才还有蔓延之势的烈火顿时被内力扑熄。

    而此人借着这一踏之力,浮空而行,正可谓“状似明月泛云河,体如轻风动流波”,令人目眩神迷。

    ——这名绝世高手灭了火之后,竟然径直向着应翩翩所在的城楼之处纵身而来。

    这一下,旁边的天子近卫们纷纷变色,也顾不得欣赏轻功了,连忙纷纷要冲上去挡在应翩翩前面,口中高呼道:“有刺客,放箭!放箭!”

    应翩翩却道:“慢着!”

    他推开前面挡着的人,快步来到城楼前。

    而此时,那个人也已经一脚踩上城墙,如拂去尘土一般轻轻拨开一支向他袭来的箭矢,翻身落地。

    他手中托着应翩翩射过去的那支箭,剑锋上多了一束从功德塔上摘下来的鲜花,向着应翩翩单膝一跪。

    “臣池簌见过陛下,愿陛下圣福万安,寿如松柏。”

    应翩翩低下头来,看到对方一如既往的清俊面容,温柔笑意。

    池簌仰着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应翩翩:“道贺来迟,陛下,恕罪。”

    应翩翩什么也没有说,揪住他的衣服,一把将他拉了起来。

    然后下一刻,池簌顺着他的力气站起,紧紧地将他拥入怀中。

    “我回来了。”在寂静的风声与璀璨的灯火中,他轻轻地说,“阿玦。”

    第167章 何苦讳相思

    这一次的千秋节上虽然生了变故,但倒也产生了其他意料之外的后果。

    经调查,那些恶意纵火之人乃是一伙叫做冥衣教的教派,这伙邪/教蛊惑人心,四处宣讲,已经为祸多年,后来更加与朝中的一伙势力联合叛乱,百姓们深受其苦,闻之色变。

    应翩翩回到京城之后,将他们狠狠地整顿了一番,斩杀首领,抓捕教众,几乎将他们一网打尽。

    因此冥衣教一直怀恨在心,这一次就是聚集了残党,故意谋划着在千秋节上作乱,但这场混乱没有达成预期目的,就已经被迅速平息了下来。

    他们在民间原本余威犹在,但这样一来,反倒让百姓们发现,就算是曾经如此凶残的邪/教,有陛下在也是不值一提,故而这场混乱非但没有造成民心恐慌,反倒让他们对如今的朝廷更加信赖。

    更何况,后面还有更大的事呢——七合教的池教主回来了!

    有了七合教,谁还去在乎那个什么劳什子的冥衣教!

    天底下有谁比池教主的武功高?

    ……但是话说回来了,池教主,当真喜欢陛下哈。

    那么绝妙的轻功,那么威风的出场,让不少听过他传说的年轻人们都激动的双目放光,只等他接下来一展身手,大发神威,杀杀杀杀!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

    池教主这番姿态,只是为了到陛下面前行一个英俊潇洒的礼,然后众目睽睽,万人见证,他连眼睛都没从陛下的身上挪开,就那么心满意足地跟着人走了。

    有了池教主的亲自证明,所有的猜想和争论都戛然而止,有人喜形于色,得意洋洋,也有人垂头丧气,如丧考妣。

    一时间京城各大书局、沿街摊位上的话本激增,冥衣教这种东西,早就被一眨眼忘在了脑后。

    不过相比想象力丰富的百姓,当时跟在周围的大臣们倒是对此事知道的更为清楚一些——

    其实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多,因为当时应翩翩要处理这一桩突发的状况,所以回宫之后直接去了议政殿议事,池教主则先一步回了寝宫等他,两人甚至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

    先前因为胡臻的算计,池簌的内力出现问题,宫中的御医束手无策,只能回到七合教的总舵去,在其中收藏的典籍中寻找解决的方法。

    此事发现的也已经晚了,如今更是不能再耽搁时间,是以应翩翩决定派人护送池簌即刻出京,等到皇宫中的变乱彻底平定之后,大家便发现池教主已经不知所踪了。

    其实这段时日间,池簌曾经回来过几次,应翩翩也去看过他,只是为了安全考虑从不会向外透露。

    不然若有人知道七合教教主的武功出了问题,只怕半个江湖上的人都要找上门来了。

    但每一次的来去匆匆,只会让分别时更加思念。

    如今,总算是可以重聚了。

    池簌没有打扰应翩翩议事,由内侍引着走入寝殿,虽然他未曾在这里住过,但却感觉其中的一切都熟悉亲切无比。

    内侍恭敬地端上茶点,池簌抬了抬手让对方退下,掀衣在窗前坐了,拿起桌上的一卷书,发现是本魏晋诗集。

    池簌随手翻开,恰看见《室思诗六章》中的“思君如流水,何

    有穷已时”一句,心中柔情忽动,不由微笑。

    烛火微晃,夜清如水,等待是煎熬的,但又因为知道,马上要等来的重逢将是永远不再分离,这种煎熬便也成为幸福。

    应翩翩生在冬末初春的时候。

    这季节来的巧妙,空气中寒意犹在,甚至残雪还没有完全化去,但春日蒸蒸,那妩媚的气息已经从嫩芽花蕊间缭绕而起,令风光柔荡,透窗而入。

    正是人间好时节,池簌翻了两页书,本想以此打发时间,但应翩翩不在身边的日子,他夜夜难以安枕,此时竟在这种安静放松的心情中,不知不觉地睡去了。

    又是那个梦。

    还是在殿宇重重的宫中,昏暗的光线,压抑的气氛,低头敛目、宛若牵线木偶一般的宫人。

    仿佛所有的路都是差相仿佛的,周围有着变幻莫测的光影,池簌却仿佛冥冥之中知道应该往哪里走似的,他穿过曲折的回廊,重重推开了一座殿宇的大门,里面压抑痛苦的喘息声和怪异的香气裹杂着涌了出来。

    池簌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这个场景曾经无数次地在他的噩梦中出现,正是应翩翩在战场上被假死,然后黎慎韫将他关入宫中独占的那段日子。

    池簌只要听到这个声音,就觉得五脏六腑仿佛被生生灌入一桶沸水一样,疼痛如绞,心似火烧,让他满嘴都是苦味,几乎疼的要直不起腰来。

    他的心里在呐喊“阿玦!阿玦!”恨不得再一次地把黎慎韫碎尸万段,可是此时的梦中,池簌却还并不知道里面那个被百般羞辱的人会是自己的毕生挚爱。

    他甚至在此之前没见过对方,只是因为答应了黎清峄,要把应翩翩从宫中救出来安置好。

    池簌与黎慎韫发生冲突,黎慎韫竟然在七合教的威势之下都不答应让他把应翩翩带走,于是池簌直接强行将人抢了过来,硬闯出宫。

    数千禁卫他不放在眼中,反倒是用自己的衣服裹住应翩翩,将人抱进怀里的时候,池簌才微微怔了怔。

    应翩翩靠在他的怀里,抬起眼来,说了句:“多谢。”

    他被池簌的衣服裹着,两颊和眼角处还残存着之前泛起的红晕,整个人显得那样的虚弱和瘦削,软软地倚在池簌的臂弯间。

    池簌甚至都没有顾得上去仔细看他,直到此时听见对方这一声道谢,语气竟然颇为平静,他才不禁一垂眸,这才看清了

    那张艳似春花,冽如冰雪般的面容。

    池簌低声回了一句:“不必客气。”

    将手臂紧了紧,他又说:“放心吧,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池簌没有把应翩翩带回七合教,他想对方出身高贵,或许未必能够适应同江湖草莽相处,过着跟他们一样的日子。

    于是池簌远离京城,找了一处雅致干净的小院,将应翩翩安置在了里面,又请了大夫帮他瞧身上的伤。

    此事不好让其他人知道,于是池簌在旁边帮着亲自照料,也看见了应翩翩身上那些暧昧又屈辱的累累痕迹。

    可是对方既没有表现的痛不欲生,也没有喊过一句疼,只是安静地配合着他们。

    池簌将一切都想的极为细致周全,但这在那时只是出于责任与承诺,应翩翩的遭遇确实很惨,池簌对这个人,不厌恶,不鄙夷,却也不同情,不怜惜。

    并不是应翩翩的原因,而是从很早开始,他的心就已经不会再起任何波澜,对着这世间的一切也都无所触动和眷恋。

    可是……可是他却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坚强的人。

    池簌本来以为应翩翩经受了这样的打击,恐怕从此以后就要一蹶不振,他也已经做好了将这个人照顾一辈子的准备。

    毕竟这也是太/祖的后人,照顾他也是七合教的职责,总归叫他吃穿不愁,性命无忧即可。

    这座雅致的宅院中什么都不缺,足以让一个人舒舒服服地活到老死,应翩翩的伤也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武功很难恢复。

    池簌只是偶尔去看一看,但不知不觉的,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去的次数越来越多。

    他想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应翩翩被他从床上抱走之后跟他说“谢谢”的样子,看上去那么脆弱,那么无助,却又那么冷静。

    而如今,这个人已经可以自己下床走动,甚至跌跌撞撞地,开始练起了他的剑。

    他的武功被黎慎韫用药物废了,刚刚试图把剑举起来的时候,连站都站不稳,但随着身上春衫渐薄,过了夏季又到秋,他竟然奇迹般的,可以重新使出剑法来了,甚至还试图继续练枪。

    池簌的武功超绝当世,素来孤高自诩,目下无尘,他头一次去佩服一个人的剑法。

    那样寂寞,那样刚强,就像在苦难中挫骨扬灰之后的新生。

    池簌仿佛重新开始对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产生了叫做“眷恋”的情绪,有一天晚上,他悄悄地去了那间小院,听见应翩翩在房中弹琴,忍不住站在那里倾听。

    琴声到了夜深才消失,他到了天明都没有离去。

    为谁风露立中宵?

    他想不明白,只是觉得胸口里闷闷地痛,并且隐约意识到,那种情绪,好像叫做心疼。

    所以有一天,当应翩翩来向他道谢,并提出要离开之后,池簌忍不住问道:“你想去哪里?”

    应翩翩似乎有些诧异,但还是笑了笑,说道:“我要去报仇。”

    池簌道:“你一个人?”

    应翩翩道:“一人足矣。”

    就算到了如今地步,他还是敢说出这样的话,因为他是应玦。

    说完之后,应翩翩又取出了一样东西递给池簌,歉然说道:“得蒙池教主大恩相救,应玦心中感激不尽,奈何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只能以此聊表谢意,还望池教主不要嫌弃。”

    那是一枚木雕,将池簌的衣饰神情,眉眼口鼻雕刻的惟妙惟肖,表面打磨的十分光滑,显然做了很久。

    不知怎地,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极度的惆怅与怜惜,在应翩翩转身的时候,池簌终于忍不住开口,叫住了他:

    ——“等一等,我跟你一起走。”

    那是他一生中最冲动的决定,也是最正确的决定,从此以后,他便一直没有同这个人分开。

    走过关山万里,翻覆权术阴谋,无数次的迷茫徘徊,无数次的恩仇挣扎。他看着这个人一次次地爬起来,走的越来越远,越来越高

    两人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那一夜酒醉,池簌终于大着胆子抚摸上了应翩翩的脸,小声告诉他:“我真后悔,没有

    早点认识你。”

    ——没有早点,陪伴你,保护你,爱你。

    应翩翩转过头来,依然是那副似乎经年未改的绝世容颜,长眉似蹙未蹙,眼底星河流波,他唇齿微启,似欲说出什么,池簌心脏狂跳。

    接着,他猛然一下,从梦中醒来。

    周围夜色依旧,花香隐约,而案上的那支蜡烛,却已经烛泪殷殷,眼见是要烧尽了。

    池簌怔然许久,这才意识到,原来那些不过是一个梦。

    逼真无比的梦境。

    应翩翩还没有回来,池簌看了看时辰,倒也不算太晚,他心中却没来由地升起一阵焦灼,起身去了议政殿寻人。

    他去的很巧,群臣刚刚散去,应翩翩坐在上座,尚未起身,一抬眼看见池簌,便笑着说道:“你怎么来了?”

    他身上穿着皇帝常服,黑红相间的颜色,上绣有如意金龙,日月山河,原本庄严而高贵,可笑起来的样子,还是那样过分的动人心魄。

    池簌也笑了,走上前去:“等的心焦,想来跟你手下的大臣抢人。”

    应翩翩戏谑道:“这不劳池教主亲力亲为,他们知道你回来了,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多说,生怕让池教主等的久了,出来灭他们满门。”

    他的眉眼与梦境中相互交错,却少了那几分挥之不去的忧伤,池簌的心弦在微微颤动,不禁抬手抚过应翩翩的眉心。

    “我确实是太想你了。”他轻轻喟叹。

    应翩翩靠在宽大的龙椅上,仰头瞧着池簌,目光中的温柔一荡,笑问道:“全好了?”

    池簌道:“全好了。”

    应翩翩说:“你确定吗?可别急着过来没养好伤,以后再落下什么病根。你养伤的时间,比之前说的少了一整年。皇后娘娘,我又没有别的妃子,不要来忙着争宠啊。”

    池簌笑着亲亲他:“就是前天晚上的时候,我打坐调理内息,觉得内力运转畅通无阻,然后就听见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应翩翩道:“奇怪?”

    池簌点了点头:“似人非人,也分辨不出从何处传来,说了一句什么‘七星级修复程序运行完毕,请再接再厉,力争领取十星级福利’,我就觉得浑身一松,仿佛是彻底恢复到了以前的状态……”

    应翩翩:“……”

    系统,哪都有你是吧?要我说谢谢吗?!你是不是不会数数,七完了那叫十吗???!

    池簌见他神情古怪,不禁道:“怎么了?”

    应翩翩:“……没怎么,我就是想,这回是我害了你。”

    池簌说:“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从未这样想过。”

    应翩翩表情沉痛地摇了摇头,却道:“不,都是我的错。你本来是世人眼中不举的池教主,洁身自好,无情无欲,多么高洁纯真,就是因为我,才让胡臻有机可乘,给你下了这种奇怪的蛊毒……”

    “所以我觉得,”他恳切地说,“咱们这两年还是清心寡欲,保持距离罢。万一还有什么余毒,伤着了你,那多不好。”

    池簌道:“……我不介意。”

    应翩翩:“……我很介意。”

    池簌:“……”

    两人对视片刻,应翩翩的唇角微微抽搐,终于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用手挡住了脸。

    只听耳畔,池簌忽然“啊”了一声,一本正经地道:“陛下,臣明白了,你这是当真要鸟尽弓藏,用完就扔,耍赖了对吗?”

    应翩翩道:“朕是为了皇后好。”

    池簌道:“那,答应过的帮你抢了龙椅就陪我——”

    应翩翩一抬手,捂住了池簌的嘴,池簌却吻了吻他的掌心,倏而伸手绕过他的肩背,把应翩翩一把抱了起来。

    池簌果然恢复了,而且恢复的好极了,应翩翩又惊又笑,又是有点害怕,可惜在对方的摆布下毫无半点还手之力,刚刚推了

    池簌一把,就已经被他低下头来吻住。

    熟悉的气息在两人唇齿间纠缠,许久未有的亲密与曾经无数甘美的回忆再一次涌上心间。

    应翩翩的手不由扶住了池簌的肩背,手指却忽地忍不住重重一扭,在池簌身上留下了几道抓痕。

    衣服从他的身上滑落下来,日月山河在纠缠中扭曲,撕裂,池簌用力地俯下\/身去,亲吻着应翩翩,感受到难以名状的热流从心底深处迸发。

    这个世上至高无上的掌权者,心怀万民,手掌江山,拥有许多的敬仰与倾慕,也要担负起重如泰山的责任,面对无数风浪与波澜。

    日后的路还有很长很长,可此时,这个人就在他的怀中,只能看到他,只能感受他。

    而他,也永远不会松开拥抱的手臂,停止深深爱恋的心。

    一切旧梦已了,余生尽是新生。

    第168章 痴数几春星

    纵马驰上高地,放眼望去,丘陵起伏,长草蔓蔓,猎猎朔风穿身而过,在凛冽的呼啸声中,向着京城的方向徘徊而去。

    一时竟让人心中生羡。

    “将军,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陈大夫说您没有换药,正到处找您呢!”

    身后传来了下属王彬的声音,他是当年傅家旧将,已经随着傅寒青在边关七年有余。

    到了傅寒青的跟前,他皱了皱眉头,忍不住劝说道:“将军,您前日才在战场上受了伤,这里风大,还是快些回营帐去吧。等回了京城,再请御医好好诊治一番,不要落了病根才好。”

    傅寒青道:“我没有打算回京城,这次就由你和高将军一起回去献上贡礼,替我问陛下安好吧。”

    王彬失声惊道:“您又不回去?”

    傅寒青未语,双目平静无澜,只凝望着旷野上广阔的星夜,仿佛根本没有听见王彬的话。

    “自从老夫人去世之后,您已经足足六年没有回京城了,每一回的封赏赐宴也都是让下属代为领受……”

    王彬的声音低了下来,轻声说道:“其实……陛下从来没有说过不让将军回去,这些年您驻守边关,立下了不少功劳,与陛下又到底曾情谊深厚,既然心里牵记陛下,又何妨回去看一看呢?”

    他是傅家家将,对于傅寒青和应翩翩的过去也有几分了解。

    那些情爱对错由不得他一个小人物分说,可这些年来,王彬看着傅寒青,却知道,将军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陛下。

    这些年来,他守在此处风沙之地,辄遇战事,每每身先士卒,奋勇杀敌,从不顾自身安危,大大小小,不知道立下了多少功劳。

    这一次,便是边关一带出现了不少由小股亡命之徒组成的寇匪,屡屡对周边的百姓们滋扰不休,令朝廷颇为头痛。

    傅寒青便亲自领军深入,斩杀寇首,冒着生命危险解决了这桩麻烦,他却也因此胸口中刀,伤势不轻。

    边关将士们都在称颂傅将军忠心卫国,但只有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亲卫们才知道他这样拼命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他用性命去守护着那个人的疆土,每每向朝廷上书述职时,却一句也不提及自己的功劳,甚至连回去看一看都未曾有过,只日日都要来到这里,驻马眺望京城。

    王彬不明白,既然那样思念,又为什么半点都不肯给自己挽回的机会?既然做了那么多,为什么不能让陛下知道这份心意?

    只是这些年来,类似的话他已经劝说过了无数遍,却终究徒劳。跟每一次一样,对他的话,傅寒青依旧只是挥一挥手,示意他退下了。

    四野又安静下来。

    王彬并不知道,傅寒青每天都会来到这里,并不是在眺望千里之遥的京城。

    在那些冗长又真实的梦里,曾经就是在这片边关苦寒之地,有个人陪在他的身边,与他度过了一段相伴相守的岁月。

    只是如今苦寻千遍,唯剩冷月凄风而已。

    胸口的伤处在隐隐作痛,可他依旧立在风中,任凭寒冷覆盖全身。

    一日又一日,似乎唯有如刀的寒风与淋漓的热血,才能消磨心中的痛苦和歉疚,也才能够一次次掀开已然泛黄褪色的

    旧梦,露出现实中清醒的底色。

    ——那些美好与缠绵是彻底不可追回了。

    后悔吗?渴望吗?

    是的。

    他发疯一样地想见应翩翩,却每每听到从京城中传来的消息,都知道没有自己在身边的日子里,那人生活的很好。他曾经想要弥补给应翩翩很多幸福,但他恰恰就是对方一切痛苦的来源本身。

    有时候他又想把一切都尽数忘记,可所有的思念眷恋却又已经在不懂珍惜的时候就深深刻进了骨子里。

    那个人无处不在,练剑时窗下的花影里,沙场中身侧驰骋的骏马上,午夜梦回的枕畔,早起用饭时的桌前。

    仿佛只要一个眨眼,他就在身边,从未离开,那密语,那琴音,那浅笑,总是随风在耳畔徘徊。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时光匆匆,又是一年。

    风沙带走飞雪,又吹绿一年春草,他将梦境托付给山月残星,抬眼间门风尘满面。

    日子也快也慢,不觉间门,竟已十年流光偷偷暗换。

    他的身体原本极为强健,不知道是因为先天生的好,还是主角光环起了作用,自小就很少生病,在外面受了伤,也往往养得一些时日就恢复了。

    但如今这样消磨着,竟是逐渐病骨沉疴,一日不如一日,渐至积重难返之境地了。

    他躺在床上,已经起不得身,听见下属们在床畔哀哀哭泣,有人对他说:“将军,我们将您送回京城去,再见一见陛下吧!”

    傅寒青说道:“把我的尸体葬到我经常会去的那片山坡上吧。”

    犹记得,那一晚,萧声动人,初初来到军营,他跟应翩翩说,你放心,我一生一世都不会离开你。

    原来一生,竟不过这样短。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亲友。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千万恨,为君剖。①

    恍惚中,身体轻飘飘的,仿佛所有的病痛都已消失,就要乘风而去,模糊的视线却似越来越清晰,看到自幼熟悉的宫廷华堂,辉煌殿宇。

    一人身穿龙袍,头戴冠冕,站在玉阶的最高一层,百官正齐齐叩拜,山呼万岁。

    君临天下,盛世承平。

    宝光与威严之后,是熟悉的眉眼,熟悉的神情,几经风雨,从未改易。

    依稀间门,傅寒青觉得自己微微地笑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最后一次在唇齿间门轻轻道出那个名字:“阿玦。”

    第169章 应说烂漫好

    “糖葫芦!又大又红的糖葫芦,只要两文钱一串!”

    冬至,大雪,灯火如昼,游人如织。

    所谓“冬至大如年”,这一天,朝廷休沐,民间也有各式各样的祭祀与庆典,因此天气虽然寒冷,街上还是人来人往,非常热闹,不少商贩也趁机出来摆摊,多挣些银两好过年。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汉正在叫卖着他的糖葫芦,忽然感到腿上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他转头一看,顿时双眼一亮,脱口道:“哟,这是哪家的小丫头,生的可真好!”

    撞他的是个大概五六岁左右的小孩子,穿着红色小袄,鸽蓝色的长裤,脚下踩着一双小靴子,头上扎着两个圆髻,五官极为精致秀气,瞧上去白白嫩嫩,玉雪可爱,竟似画上才能画出来的一般。

    那小孩子也不怕生,听他这样说,便笑嘻嘻地道:“爷爷,我是男子。”

    他笑生双靥,不哭不闹,看着就让人打心眼里喜欢,老汉不禁也笑了起来,说道:“对不住啊,爷爷老啦,眼睛不好使。你爹娘呢?”

    小男孩的声音脆生生的:“我跟爹娘走散了,想在这里站一站。从家里出来前,爹爹说要给我买糖葫芦,说不定过一会,他就找过来了。”

    老汉微诧道:“哟,你这孩子,可真聪明。”

    他见这孩子身上的衣服都是上好的料子,想必非富即贵,若是放任他自己在街上跑来跑去,说不定真会遇上什么危险,便领着他在自己身边站好,又拿了糖葫芦给这孩子吃。

    小男孩的眼睛眨啊眨,显然有点想吃,却没接:“可是我没有钱呀。”

    老汉笑道:“爷爷不要你的钱。吃吧,这糖葫芦又大又红,可好吃了。”

    这时也来了客人,他硬是把糖葫芦塞进了小男孩的手里,就去招待其他人了。

    小男孩拿着手里的糖葫芦,白白的小牙咬着嘴唇,心里想吃的不得了,可是娘说过,不给钱就拿百姓的东西,那叫纨绔子弟,顶坏顶坏的,就跟那个五皇子一样,他可不想当。

    正犹豫间,迎面有两名小姐带着各自的仆婢走过来,其中一个冲着另一个说道:“瞧,那边有糖葫芦。”

    另一名小姐刚要摇头,便看见一个小男孩从那垛糖葫芦后面冒出来,冲着自己带了几分奶声奶气地大声说道:“糖葫芦又大又红,可好吃了。”

    那卖糖葫芦的老汉正好转过身来,听到这耳熟的话差点摔了一跤,那两名小姐转头一瞧,立即异口同声地说道:“呀,好可爱啊!”

    小男孩也不怕生,笑嘻嘻地问道:“姐姐,吃糖葫芦吗?”

    这样子简直没人能拒绝得了他,方才还要说“不吃”的那名小姐柔声问道:“小弟弟,这是你家的糖葫芦吗?几文钱一支呀?”

    小男孩眼珠转了转,竖起三根手指,说道:“三文钱!”

    旁边的老汉:“……”

    ——他还会涨价!

    两名小姐简直要被可爱晕了,不光一人要了一支,还给带出来的婢女侍从也都买了。

    老汉的垛子空了一小半,这简直比他自己卖的还要快,喜得眉开眼笑,怀疑他这是不小心捡了个小财神。

    两名小姐买了东西,还有些恋

    恋不舍,捏捏孩子的小脸,逗他说话,忽然听见对面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不少人都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紧接着又纷纷很快收回了目光,不敢多看。

    倒是其中一名小姐说道:“那边是安国公府吧?想必是安国公夫人又闹起来了,真是泼辣跋扈,没完没了。”

    另一名小姐皱眉道:“那安国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们还是走吧,少去沾惹他们家的事情。”

    小男孩听见“安国公府”这四个字,眨了眨眼睛,两名小姐走后,他向着对面的方向望去,隐约看见侧面的巷子处,雪地里有道人影趴在那里。

    他偷偷朝着那边走去,卖糖葫芦的老汉在后面叫了一声,小男孩转头冲他挥挥手,示意自己不走远。

    这小男孩正是当朝大将军应钧的独生爱子,名叫应玦,小名翩翩。

    当年西戎进犯穆国,皇上将善化郡主加封为公主,本欲嫁往西戎和亲,未想驻守在长雄关的应钧竟然自行出战,并且大败西戎,他也因此年纪轻轻就一举成名,领兵凯旋。

    皇上对他大加封赏,并欲赐婚傅氏之女,应钧却当庭求娶善化公主,成就了一段佳话。

    如今,两人成婚六载,十分恩爱,膝下只得一子,生的聪明伶俐,活泼可爱,被他们宠逾珍宝。

    应家是朝中勋贵,应翩翩年纪虽然小,但记性极佳,对于安国公府的事情也听大人们议论的多了。

    这时,他跑过去悄悄一看,只见一名十岁出头的单薄少年正浑身是伤地趴在雪地里,面朝地面,不知生死。

    应翩翩有点害怕,用糖葫芦的签子戳了戳对方的胳膊,看到那少年身子一颤,知道没死,才松口气。

    他用小手拉住对方,使出吃奶的力气来用力拽了几下,没把那少年拽动,自己反倒一下子坐倒在了雪地里。

    对方的身子颤了颤,这才慢慢抬起了头,看向应翩翩。

    他脸上也有些青紫淤伤,但隐约还是能看出些清俊轮廓,眼中的情绪说不出的冰冷淡漠。

    应翩翩记得以前曾经见过这人,知道他应该叫韩寜,是安国公的庶长子,生母去世了,在安国公府中的日子很不好过。

    应翩翩道:“你……你挨揍啦?疼吗?”

    虽然这个小孩长得很可爱,但任谁在这种又伤又冷又饿的情形下,也没有什么逗孩子的心情,韩寜根本就没心情搭理他,并未答话。

    他原本已经昏过去了,被应翩翩刚才那一下戳到了伤处,这才醒来,试着撑起双臂,想从雪地中爬起,但还是没有成功,又一下子倒了下去。

    应翩翩“哎”了一声,想扶他,反倒差点被他压扁,小大人似的忧愁道:“我是小孩,你这么大一个,我也拉不动你呀。”

    他想了想,将自己手中的糖葫芦凑过去:“要不你吃点东西,我嬷嬷说,没劲的时候就要多吃饭。”

    他简直是个小话痨,而且小小年纪口齿就十分清晰,韩寜一个字没说,他在这里叽叽咕咕还说的挺热闹。

    只是本来就腹中空空,这山楂还不得叫人越吃越饿?

    韩寜哭笑不得,终究抬起手来,摸了摸小孩毛茸茸的脑袋,说道:“我不吃。快去找你爹娘吧。”

    应翩翩道:

    “你的牙被打掉了吗?”

    韩寜:“……”

    没等他想好要不要展示一下自己的牙齿,对方便已经用小手掰下了糖葫芦最上面的糖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杵进了他的嘴里:“那你吃这个!”

    他速度很快,池簌根本躲都没得躲,嘴唇甚至感受到了对方小手上暖乎乎的温度,紧接着一股甜意就从唇齿间融化开了。

    上一次吃糖是在什么时候,他已经记不得了。

    正在这时,只听到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道:“阿玦!”

    韩寜抬眼看去,发现一个年轻俊朗的男子正大步朝这边走来,应翩翩一眼看见,高兴地叫起来:“爹!”

    韩寜认识这名男子,他是大穆的“战神”应钧,几乎京城中每一位少年都会暗暗地羡慕和向往的人,原来这个孩子是他的儿子。

    这样冷的天气,应钧却已经脑门见汗,可见寻找孩子找的十分心急。

    但他看见应翩翩之后并未责怪,一把将儿子抱了起来,上下打量一番,说道:“小坏蛋,你怎么自己跑到这里来了?可把爹娘给吓死了。”

    应翩翩指着那位给应钧指路的老汉道:“那个爷爷在这里卖糖葫芦,我就来这里等你和娘。”

    应钧捏了下他的鼻子,笑道:“看你那个小聪明样子。”

    他方才找应翩翩找的心急,说了两句话,应翩翩扯着他的衣服往地下指,应钧才注意到了韩寜,不禁蹲下身来,问道:“哟,这是怎么了?你是哪家的孩子?”

    应翩翩便告诉他韩寜的来历,又道:“爹,咱们把这个哥哥带回家好不好呀?”

    应钧身边的一名手下低声道:“将军,这事只怕会招来麻烦,不若给他治一治伤,再送回安国公府去吧。”

    应钧沉吟片刻,说道:“送回去让他再挨顿打么?算了,救人还是救到底吧。”

    他吩咐下人道:“将韩公子放到马车上,从最近的医馆请个医师过来,一起上去给他瞧瞧伤。”

    说完之后,应翩翩就欢呼起来,应钧也冲着韩寜微微一笑,说道:“韩公子,莫担心。”

    于是,原本在这个很倒霉、很悲伤的日子里,韩寜嘴里含着从糖葫芦上掰下来的糖,满脑子都是小男孩东拉西扯的清脆童音,被抬进了应将军府的大门。

    韩寜以前便听人说过,应家这位小公子着实命好。

    韩寜根本就没心情搭理他,并未答话。

    哄了应翩翩两句,转头问应钧:“姐夫,你说真的吗?”

    应钧笑道:“怎么能骗小孩子?我答应阿玦了。”

    黎清峄道:“但安国公……”

    应定斌方才只抱了应翩翩一小会,就被黎清峄抢过去了,正酸溜溜坐在一边喝着茶看他跟孩子说话,闻言立刻道:

    “将乐王,不是咱家说你,看你这当舅舅的怎么如此小气巴拉?阿玦从小没什么玩伴,孤单的很,孩子就这点心愿,答应他怎么了?”

    黎清峄:“我——”

    应定斌一转脸,顿时露出满脸的慈爱:“阿玦,你放心,韩家哥哥一定能留下来陪你玩,要不然让他住到干爹那里去,你去干爹家住一阵子也很好嘛。”

    应翩翩立刻道:“干爹真好!”

    应定斌美的不行,黎清峄气道:“我是怕他那么大了,也不知道性子,欺负我们阿玦。当我胆小怕事吗?阿玦,舅舅什么都答应你,改明你想要,我抓十个哥哥回来陪你玩!”

    应翩翩说:“舅舅也好!”

    善化公主笑道:“二弟和厂公又争上了,怎么倒成了让我们阿玦哄你们?”

    大家都笑了起来。

    应钧便去对韩寜说道:“韩公子,咱们也是缘分一场,我看你很是喜欢,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当我的义子,就在这里住下来呢?阿玦也很喜欢你,想必多了一个哥哥跟他玩,他也是很高兴的。”

    听到这句话,韩寜忍不住向着窗户外面看了一眼,应定斌正在那里带着应翩翩玩打雪仗,两人的笑声一直传到房中。

    他以前就听人谈起过应翩翩的家世与宠爱,如今亲眼见到,也不禁欣羡。

    但更多的,是他也从心里觉得,这个孩子真的很可爱,怪不得有那么多人喜欢他。

    看见他的笑,听见他奶声奶气地说话,仿佛便有一股暖意油然而生。那一片冰雪中的糖衣,是他吃过的最甜的糖。

    韩寜思考了很久,郑重地向着应钧行礼,答应下来。

    于是他成了应大将军和善化公主的义子,应翩翩的哥哥,随生母姓氏,改名池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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