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不知这空间距先前所在多远, 也不知有境灵在,逐衡能否安然无恙地等他回来,江冽心里急躁,铺天真元转瞬散了出去, 可……却碰不到空间的边。

    他按了按眉心, 强自冷静下来, 才看清他置身于一片鸟语花香的原野上。这里没有会刺伤人的树, 只有不知名的紫色花草铺向远方, 尚未及江冽小腿高的六足小兽毛茸茸地滚做一团,压得花朵垂在地面上,又互相追逐着奔向远方。

    花是忘忧,兽是从从, 皆是书上记载的、现今早已灭绝的上古生灵。

    他垂眸看了眼,俯身想扶起花,手探下去时却径直穿透了它们——那些花只是虚影。

    他一愣, 随手去捉路过他身旁的小兽,小兽亦是虚影。

    江冽直起身来, 环顾四周,明白了这不是真实的空间,只是过去的投影, 这里的一切, 看得见摸不着。

    正想着, 忽听身后传来交谈声, 他转过身,见一老人一青年背对着他, 并肩散着步似的, 慢悠悠走至不远处的溪流边, 老人的手虚抚过半空,面前登时出现一尊青铜小鼎。

    老人道:“我许诺过那丫头,待她自钩吾山除凶兽回来,送她个亲手炼制的礼物。”

    青铜鼎随着老人手指转动,每一面鼎壁上刻画的精妙法阵都清晰地展现在青年眼前,老人笑着接道:“我想使其不仅引灵、聚灵,还能将邪煞之气净化为灵气,但我试了许多法子,都没能彻底将邪煞之气净化,我琢磨许久,约莫是燃的火不行,便只能厚着脸皮,来劳烦你了。”

    青年朝老人施了一礼,声线虽冷,却听得出尊敬:“前辈言重。”他接过青铜鼎,复端详片刻:“邪煞之气的克星是朱雀火,前辈为何不去找朱雀?”

    老人无奈地摆摆手:“让他知道,必得闹翻天,缠着我给他也炼一个,我这把老骨头禁不起他折腾了。”

    青年闻言低声笑起来:“也对,他确实闹得很,讨嫌——那我便带走了,七日后还与前辈。”

    江冽虽清楚那只是投影,却还是怀着敬畏,没有直接过去——因为无关的投影不可能凭空出现在神农鼎里,若老人手中的鼎是神农鼎,老人大概率便是神农。

    那位亲尝百草、垦荒种粮的伟大神族。

    而他身旁的青年与火有关,江冽只能想到一位神,便是传说中,教化世人用火、建造房屋的火神。

    这位神没有留下名字,后世典籍只以“火神”称呼他。

    他们又就着房舍与农田的话题聊了片刻,才各自离开。

    他们走的方向相反,神农一直背对着江冽,是以江冽没能得以一窥神颜,但火神却转过了身。

    江冽看向他……什么都没能看清。

    火神的脸上蒙了一层雾,江冽只能看见火神身形挺拔,颀长如松,虽司火,却莫名其妙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气场,违和极了。

    算了,他对作古的神没有兴趣,江冽百无聊赖地转过身,继续找自己的出路。

    可似乎冥冥之中有定数,他朝着另一个方向走,最后竟与火神“殊途同归”——他没找到离开的出路,却来到了火神炼鼎的洞府。

    洞府寒酸简洁,站在外边,不肖转动眼珠便能将其一览无余,神农鼎浮在半空,四道真火从鼎的角落注入,温暖的赤橙色光芒里,黑灰烟尘被一道灵力送入鼎中,化成雪白的光点飞溅出去。

    江冽莫名其妙地,忽然就不急着走了,他抱臂倚在洞府外的一颗老树旁,静静看着火神炼器。

    直到三日后,所有的光都化成轻烟消散在神农鼎里,火神抬手,悬在空中的鼎落入了他掌心。

    虽不足七日,但江冽凭直觉来看,神农鼎已经炼好了,只不知为何火神似乎不大满意,他沉思良久,跟神农鼎对坐相了半天面,最终划破指尖,滴了一滴血进去。

    血落进神农鼎的霎那,化作一道明亮的火焰,融进了鼎心——而那一刻,江冽脑海里登时腾上一个念头。

    “辛苦,我替钩吾山下百姓与你道个谢。

    另,他时常担心你辗转妖山遇到危险,我思来想去 ,不知如何帮他,恰巧借此机会给你留一簇心火。待你与此鼎结契,心火便会融入你的血脉里,危机关头可防身,消百难。”

    消……百难?

    江冽直起身体,仗着火神看不见他,径自走进洞府,把眼睛凑到鼎边,试图见见世面。可没待他看清,神农鼎便如破碎的纸张,轰然四分五裂。

    江冽抬头,惊觉四周竟然开始褪色,这来自过去的投影画面忽然在他眼前寸寸崩裂,露出了画面后漆黑的底色。

    转眼间陷入黑暗里。

    这短暂的功夫里发生的变故太多,江冽早就心如止水,不慌不忙地适应了空旷的漆黑,神识一放,一簇微弱的火引起了他的注意。

    江冽怔了怔。

    原来那冥冥之中的定数,不是为了引他观摩火神如何炼器,是为了引他继承火神留给神农鼎、但神农鼎的主人没来得及用到的机缘。

    然而江冽没动。

    他转过身,朝反方向的黑暗里走去。

    ——魔域少主并非真没见过世面的野路子修士,那火纵然是神迹,本意也不是给他留的,他拿之有愧,也不需要。

    不料,他转身后,那火蓦地大了一倍,火焰跃跃欲试地跳动着,带着期盼似的一分为二,其中一半陡然化成光,不由分说地自后打入了江冽识海。

    江冽:“……”

    他踉跄一步,按住太阳穴,骤然回身,没入他识海的火光宛如轻烟入水,就地消散,与此同时,困住他的黑暗空间亦开始倾塌。

    刺目火光突然照进江冽视线,他猛地闭上眼睛,还没从这强塞来的机缘中回神,纳闷自己是不是又进入了新的一轮过去投影,手腕就被大力地拉了一把,旋即跌入一个滚烫的怀抱中。

    逐衡熟悉的声音响在他耳畔:“太好了……”

    这一声把江冽拉回了人间。

    他经历了这云里雾里的一遭,手还按在太阳穴上,罕见迟钝了片刻:“你怎么会在这里?”

    逐衡动作一僵,也顾不上自己即将被烧成人干,忧心忡忡地上下打量道侣:“你脑子怎么了?这是秘境啊,我当然在这里,你方才被漩涡吸进去,我正想着怎么救你,就见你自己出来了。受伤了吗?”

    空间里过了四日,外界却是“方才”。

    江冽慢半拍地“哦”了一声:“没受伤。我刚刚遇到了些奇怪的事,先不提那个,这里怎么会着火?这火……好像不伤我……”

    逐衡:“……”

    秘境只会找茬坏事,所以他一怒之下把秘境烧了,但他很难对道侣如实解释这件事。

    他掩唇咳嗽一声,把一捧干灰藏在掌心,随手抹在身后;“咳、不知道啊,我们要不要先想办法出去?”

    江冽像是根本没注意逐衡怎么回答,他眼神动了动,迟疑片刻,说出了一个自己都不相信的事实:“算了,那也不重要,待会说吧。我好像和秘境之间有了感应,它……认我为主了。”

    逐衡:“?”

    自神农与玄武先后陨落后,神农鼎便自发封死,怎会突然认主?

    逐衡转念一想,约莫是方才江冽真元外放时,灵力阴差阳错下打开了某些结界,从而在结界里遇到了机缘。

    但这里会有什么机缘?

    江冽正要细说,神识忽地被触动了,同一时间,一道缠在他手腕的隐形符咒蓦地显了形,上头的金色咒文渐次亮起光,几轮明灭,“砰”一声炸成碎片。

    逐衡盯着他道侣猝然间血色全无的脸,问道:“怎么了?”

    江冽眼里闪过转瞬即逝的茫然,神色凝固在震惊与不敢置信上:“我留给江纤尘的护身傀儡符,可抵渡劫修为全力一击……碎了。”

    碎了,便说明对方修为不亚于他。

    可修真界明明不存在第二个渡劫修士。

    “别慌!”逐衡按住他轻轻颤抖的手,忙道:“你凝神感应一番,她此刻在何处?”

    “感应不到。”江冽紧紧皱着眉:“有大阵,我算不出她在哪里……我们先出去。”

    秘境内的风随新主人心绪激烈涌动,掀得火舌高高卷起,秘境像坍塌的沙堆一般,轰隆隆由内陷落。

    秘境开门。

    *

    奚州,万岳城。

    自三年前苍梧秘境落到奚州苍梧山,无数修士前来寻机缘,带动了奚州的交通和贸易,万岳城也跟着沾了光,贫瘠小城摇身一变,成了重要的交易中心之一。

    此时正值午间,琳琅满目的小吃散发着腾腾热气,摆满了一整条街——这是万岳城有名的小吃街,可以吃到最正宗的三族食物。

    江纤尘没辟谷过,路过这里时被香味绊住了脚步,她往里一瞧,又被一个卖七色团子的小吃摊吸引了目光,脚步便自发地朝里走:“镜吟,买风筝不急,我们先吃些东西吧。”

    支镜吟走在她前方,闻言侧过头,极轻地皱了一下眉,不由分说拉住她的手腕:“不干不净,有什么好吃的?”说完,见江纤尘惊愕地看着她,便一顿,放软了声音:“买完再回来吃也不急,我怕晚些,我喜欢的风筝样式便没了。”

    江纤尘没有坚持,点了点头,乖巧地被她牵着走。

    她心里觉着镜吟有些古怪,明明镜吟自己才最喜欢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但她一转念,明白了,恐怕镜吟还在因为风初醒那厮的浑话生气,便善解人意地给自己的疑惑做出了解释,并道:“为那种人生气不值当,左右你都转化了一些戮州的魔,不若从他们入手,坑那货一把,给他吃些苦头。”

    支镜吟沉默片刻,才敷衍地“嗯”了一声。

    这条路上车马多,人也多,她步履匆匆,被挤得似乎有些勾火,便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拉着江纤尘拐进了大路旁的小巷道。

    她的掌心出了一层薄汗,就快到了……

    谁知一见狭窄的小巷,江纤尘立刻不走了,挣脱开支镜吟的手:“等等!”

    支镜吟眉心猛一跳,慢慢转身:“怎么了?”

    江纤尘拧眉瞥了一眼前方不甚平整的路,表情十分不满:“这什么破路,我不走。”

    支镜吟:“……”

    行吧,公主脾气犯了。

    “这条路最近,过几个拐角便是。”

    “其实我方才便想问了,干嘛要这么大费周章?”江纤尘不解:“我多给些钱,让店小二跑一趟,替我买下风筝铺子不好么?”

    支镜吟没吭声。

    江纤尘本还想说什么,但一见支镜吟的表情,也把话咽了回去。

    她越想越奇怪。

    “镜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江纤尘朝她走近一步,关切地问:“你是不是遇到难关了?是不是在秘境里……与我分开的那会儿,你是不是被欺负了?是断州的魔惹到你了吗,你才要急匆匆去找义兄?”

    她的大眼睛里满含担忧,双手握住支镜吟肩膀:“有事你可一定要和我说啊。”

    支镜吟沉默着与她对视片刻,突然拉住她的手,朝巷道里走了几步,避开了人群,并一手打出一道结界。

    支镜吟没回答她,反而突兀地问:“上次遇见时崇,你从他手里抢的药呢,还在身上吗?”

    “那枚解毒的药?早就用传送阵送回宫里了呀,此时宿伊约莫已经服下了。”江纤尘缓缓皱起眉,稍稍退回两步:“你怎么突然想起那个。”

    巷道里不知何时起了带着狐狸味的白雾,支镜吟被影影绰绰地罩在雾里,身后有尾巴一样的虚影一闪而过,江纤尘没看分明,心却猛一激灵。

    虽不知缘由,但她神识开始剧烈地示警,江纤尘转身就跑。

    一条毛茸茸的长尾破空而过,骤然砸向她的背,基本毫无修为的娇弱姑娘被狠狠掼到墙上,坚硬的墙面顿时出现龟裂纹,而她也七荤八素地按住头,爬不起来了。

    “江纤尘,我给过你机会了。”支镜吟慢步上前,单手提起她,把她扛到肩膀上:“若你把解药给我,我就会放了你,可惜啊……”

    江纤尘被摔的眼前金光乱窜,她迷迷糊糊地想,不对,这不是镜吟!

    在江纤尘看不见的地方,那张照着支镜吟捏的面具法器被粗鲁的卸下,周身骨节顿时抽长,分明是个男子。

    男人——时崇摸到了脏东西一样,狠狠地把法器摔到地上。

    他带着江纤尘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大宅的后门,上前叩了两下,大门应声朝内开启。

    “路宗主,你要的圣女我带来了,我要的药你可否备好?”时崇站在门边,朗声问道。

    他话音没落,一方锦盒从门里飞了出来,他扬手一抓,肩膀上的江纤尘同时被一阵风托起送进门内,紧接着大门轰得闭合。

    闭合前的狭小罅隙中,时崇隐约看见一黑衣修士毫不怜香惜玉地扯住江纤尘腰带,提物件一般将她提起来,而从里屋里跌跌撞撞地摔出个被缚仙索绑住的另一名黑衣剑修。

    他们在交谈什么他没听见,也不在意。

    他唇边扬起冷笑,甚觉快哉,恨不得鼓掌叫好——那横行霸道的魔,终于遭到了报应。

    *

    江纤尘再次醒来,是在一陌生的大殿里。

    她还没顾得上打量,顿时感应到极重的威压,把她当场按到了地上。

    喉间一阵腥甜,她忍了又忍没忍住,咳出几口血,鲜血落在白玉地面,她定定地看着,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这是被绑架了!

    凝神,莫慌……

    绑架她,无非为了利益……她是魔域圣女,虽然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半残,却也算是魔域的颜面,对方顾忌魔域,不敢要她的命。

    江纤尘缓了口气,慢慢抬眼,旋即瞳孔骤缩——

    在她不远处,路景昀赤着上身,被悬空吊着,身上已布满交错的鞭痕 ,浓重的血腥味铺开,散在殿中袅袅白烟里。

    江纤尘被揪了心似的,颤声道:“小太阳……你、你还醒着吗?”

    路景昀没反应。

    她深吸一口气,转头直面大殿主座:“路宗主,我不懂,您这是何意?”

    上首处,坐着一个身着素袍,头戴木簪的女人,她终于放下手中茶盏,站起身,投来了冷冰冰的注视。

    外界传言,飞云宗主自步入化神境,便与她的无情剑道合为一体,人如剑,剑如人,身外之物在她眼里亦如扬起的尘土,皆是浮云——眼下看来,说得一点没错。

    江纤尘隐晦地打量一下她寡淡的装扮,不偏不倚地迎上她的目光。

    这位被岁月沉淀出痕迹的宗主目沉似星,一举一动像是量尺仔细画好的,从她的面上看不出丝毫表情——像一把剑。

    而剑,自然没有任何情绪,自然也不会吭声。

    大殿里安静极了,落针可闻。

    江纤尘并不尴尬,她扫向四周,见无形的战场外还站着一些黑衣修士,他们的气息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各个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眼神直直盯着虚空,活像顶着人皮的剑。

    江纤尘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鬼地方,怎么培养出路景昀这样的小太阳的?

    “此处是本宗戒示堂,专为惩罚违背门规的弟子所设。”良久,那寡淡又锋利的宗主才缓缓开口:“景昀公然违抗本座,自该受罚。”

    “哦。”江纤尘不动声色地看向她,一手覆上另一只手腕:“可我又不是飞云宗弟子,您就算杀鸡给猴看,与我何干?”

    路宗主唇角似乎动了一下,刚要开口,浑身是血的路景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仿佛从梦魇中一脚踏空,蓦地转醒,他拼命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剧烈挣扎起来,缚仙索紧紧陷入他的皮肉里:“师父……姑姑……你别动她!求你……求你了姑姑,放过她吧。”

    江纤尘猝然看向他。

    听着他沙哑的嗓音,江纤尘隐约觉得天之骄子路景昀至此境地,违抗的命令兴许就是“动她”,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心似乎已经碎成八瓣了,每一瓣都在叫嚣着,要把那无情的女人千刀万剐。

    她忘记了先前对逐衡说“我又不是非他不可”的薄情,哽咽着喘了几口气,飞身上前,从怀里抽出一柄玄铁短刀,割开了捆住路景昀的束缚,抱着他跌在地上。

    那些剑修约莫是懒得阻拦她,连眼神都不屑于施舍过去。

    路景昀粗喘几口气,伏在她耳边,语气又轻又急地对她传音:“你有没有办法联系魔君或少主?我替你拦住姑姑,你一定想办法跑。”

    这傻子……飞云宗占地比一州还大,又有护山大阵加持,她往哪跑?

    江纤尘强压下心头酸楚,安抚地捋顺他的头发,扯出一个笑来,对他传音道:“别担心,我有办法。”

    她其实想不通为何路宗主会抓她。

    眼下走投无路,如何才能获救呢?

    江纤尘心思急转,站起身,朝主位走了几步,微妙地挡在路宗主和路景昀之间,她的眉头皱了一下,却又很快扬起一个嘲弄的笑:“我实在不懂,劳您为我解个惑——堪称圆满的无情剑道,想必不会被弟子和魔女‘暗通款曲’这点小事气到道心起波澜罢?”

    路宗主大抵被她坦诚相见的态度惊到了,非常难得的,竟然理她了——表现在路宗主微微勾了勾唇。

    “你若想景昀断情绝爱,一剑断他情丝多方便,没必要非得让他亲手造杀孽。”江纤尘长长的“哦”了一声,才接着用恍然大悟的语气说:“莫非你们飞云宗剑道的第一式,都要先杀心上人?”

    “若真如此,”她顿了顿,拍手感叹道:“那可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您准备要他们效仿您杀夫证道,当一窝小天煞孤星吗?”

    修真界皆知,当年路宗主便是亲手杀了挚爱后,才入了无情道,至今剑意大成。

    陈年旧事已不可考,但世人心照不宣,飞云宗主的前道侣是全飞云宗上下皆不可触碰的逆鳞。

    就连路景昀的脸色都瞬间更苍白几分:“皎皎快住口!”

    “魔女放肆!”

    路宗主这柄行走的剑,即便被含沙射影的冒犯,连眼皮都没颤一下,可见七情六欲确实与她绝缘了。

    而路宗主的弟子们——所有在场的剑修们齐齐怒了。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眨眼间灵力罡风朝她扑面袭来。

    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她抬起手腕,朝风源转身——她身上有哥哥留的护身傀儡符,一旦她受到伤害便会自行启动,只要咒文被触发,哥哥会立刻感应到她有危险。

    然而,预想中的情景并未发生,路景昀不知她心思,千钧一发间替她挡了这一剑,抱着她被风掼出去,下巴抵住她的额头,闷哼一声,有血流顺着她的额头滑落。

    江纤尘愣愣地仰起脸,下意识抬袖擦了擦脸上的血迹。

    路景昀后背抵住地面,擦出一道长长的血痕,余光见到她原本干干净净的衣裳被他的血染得斑驳,立刻捂着嘴飞速松开她,止不住的闷咳声带着一块块红,渗出他的指缝。

    路景昀没有再看她,许是怕她露出任何关于厌恶的神情,艰难地爬起来,朝他师父拱手:“姑姑,你曾说过,你修剑道,是为用手中剑护住天下苍生,此生所行之事皆无愧于天地。而你今日……不辨是非黑白地,任由弟子对魔域圣女出手,他日定会引起人魔大战、生灵涂炭……姑姑,你还无愧于……”

    他质问的话音没落,一道摧天撼地的狂猎剑气当胸刺穿了他。

    他最敬爱的姑姑不为所动,甚至听都不愿听他说完。路景昀脸上表情还没来得及变,晃了晃,倒了下去。

    “小太阳!”

    江纤尘脑子里“嗡”一声,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手忙脚乱地爬过去,却被一道禁制拦在了他咫尺外。

    路宗主惜字如金地开口:“把他带下去,疗伤。”

    身侧剑修影子一样拉起路景昀,无声无息离开,她一拂袖,一把三尺长剑凭空出现在她手上,闪身来到江纤尘面前:“你问本座为何要带你过来?没有那么多理由。”她勾起唇角,这回是真真切切笑了一声:“只是因为本座想开战。”

    江纤尘震惊抬头,属于大能的威压教她喘不过气,而那柄剑像垂在她头上的天——

    天塌了。

    剑气兜头落下来。

    “轰”!

    她手腕上一道隐形的符咒轰然显形,迎上那道能把江纤尘灵台砸碎的剑气。

    她被两厢相撞的余波掀出殿外,手上“咔嚓”一声,傀儡符碎了。

    路宗主微怔,眉眼一沉,不受控地掠过与那张脸完全不符的扭曲和狠辣,第二道全力凝聚的剑气紧接而至。

    ——“砰!”

    又是一连串爆破之响。

    剑气即将触到江纤尘时,她周身突然亮起魔域咒文,挡住那一剑后,难以为继地化为碎屑,迎着风漫天飘舞,飞云宗顷刻间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江纤尘被灵力的余波推下高山,轻飘飘坠落,她被震得肺腑疼,恍然间想起来,镜吟也在她身上放过傀儡符……

    那么换命的傀儡燃尽,能救她的人却还没有出现……她终于要死了吗?

    那把震住整个正道的剑映在她瞳孔里,离她愈来愈近。

    出奇的,许是人之将死,她竟不害怕了,目光不躲不闪,直直地盯住持剑朝她飞身追来的路宗主。

    下一刻,那柄剑终于刺穿了血肉之躯,剑鸣像是一声满足的喟叹。

    第四十二章

    飞云宗上空阴云低垂, 浓得几乎快要挤出墨来。

    路宗主一剑刺下时,江纤尘四周猝然起了黑色大雾,她的视野被蒙蔽了一息,剑光却分毫未阻地刺穿了雾里的血肉。

    一声闷哼从雾里溢出, 但那却不是江纤尘的声音。

    路宗主登时抽剑旋身, 险而又险地避开一道擦过她脸颊将峰壁打穿的黑雾。

    黑雾一击不中, 无孔不入地污染了飞云宗漫山遍野的灵气。

    虽然飞云宗的护山大阵在黑雾出现时就被这诡异的阴毒气息触动, 立刻开启防御和清剿机制, 但晚了一步,黑雾的蔓延和分裂比大阵的清剿速度更快,漏网之鱼见缝插针地在捕捉到的修士脑子里扎下了根,迅速生出了不详的黑芽, 游走于他们的经脉里,接手了他们的神识。

    无数正在引灵入体修行的弟子齐刷刷一个激灵,原本清明的眼眸里阴影一闪而过, 他们皆不受控地咬破自己的拇指,往额间印了一滴血, 血契生成,没入他们皮肉下,接着他们如牵线木偶一般, 拿起自己的佩剑出门, 逢人便砍。

    路宗主立于半空, 面无表情地扫过下方乱起来的各峰, 看向黑雾。

    大雾渐渐散去,江纤尘不见了, 而她原本坠落下的位置, 站着支镜吟。

    那一剑把支镜吟小半边身体打碎, 腰腹间一个偌大的窟窿里还缓缓淌着黑雾,但很快,那些黑雾便自行修补好支镜吟的身躯。

    支镜吟一手按在伤口上,一手垂着,垂下的五指延伸出黑雾,它们在半空中便分出无数枝杈,密密麻麻蜿蜒向下。

    她冷笑着问:“老不死,你什么意思?”

    支镜吟走时着急,为了尽快到断州,她直接燃了数百万的灵石,生生造出个传送阵,而她前脚才到断州王宫,刚询问完裴寒卿可不可以看断州地方志,就感受到她留在江纤尘身上的傀儡符碎了。

    那可是七道傀儡符,竟然同时碎了!

    但当初支镜吟被秘境里,江纤尘当着她的面被地面吞噬那件事吓出了阴影,进入芥子后,便在傀儡符后添了一张置换符——一旦被触发,会立刻置换支镜吟和江纤尘的位置。

    时诩后来还说过这是多此一举,效用不大。

    身处断州王宫的支镜吟毫无准备,就被换到飞云宗,替江纤尘接下了这老不死一剑。

    幸好有这“多此一举”。

    支镜吟后怕极了,胸腔里黑雾凝造的心脏激烈跳动,牙关咬得很紧,她将五指微微收拢,下方被附身的灵兽怒吼顿时暴涨,一只猿目露凶光,一口咬下了驭兽师的头颅。

    有同门厮杀的愤怒与悲痛喂养,黑雾没被护山大阵压制,反倒浓了一倍。

    但支镜吟直觉自己今日走不了了——即便她手握那么多条人命做筹码。

    因为路宗主的眼神太平静,像是根本没将弟子放在眼里。她的眼神……分明是看蝼蚁的眼神。

    “没什么意思。”路宗主说。

    她早已与江纤尘解释过一遍,懒得解释第二遍,她一边说着,没执剑的手结了个复杂的印,随她动作,数柄高阶灵剑齐齐被不容拒绝的力量召唤至空中。

    她淡淡瞧了眼下方,各峰长老已配合护山大阵,将一部分作乱的弟子拿下,所有人都焦头烂额,没人注意她们的战场上发生了什么,于是她转回视线,冲支镜吟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意,轻声道:“果真如那人所言,缚州王情深义重,一定会来。”

    支镜吟一怔,脑子难得灵光刹那。

    怎么她的话听起来……像是拿皎皎做诱饵,引我入圈套?

    难道她就是在等我?

    一股令人战栗的强劲威压当头笼罩住支镜吟,路宗主还没下一步动作,她整个人就被生生往下压去,涌动的黑雾顿时顶上去,却又被剑气冲散,化进灵气里附身于更多修士,造成一个致命的循环:“怎么,你是想拿半个飞云宗迎接我?若我今日走不了,你那些弟子一个都别想活……”

    路宗主投来轻飘飘的一瞥——

    “他们死便死了,若缚州王有本事,便多造些鬼出来。”

    万剑归一,凝成一把巨剑悬于支镜吟头上,路宗主轻轻转动手指,毫不费力地操控巨剑下压,撞散黑雾:“越多越好,本座喜闻乐见。”

    支镜吟听见她的脊骨“喀嚓”一声,碎了。

    这一刻她也如那些毫无反抗之力被她操纵的蝼蚁,在强悍杀意下无所遁形。

    此等修为分明不亚于少主……

    不,不止,那已不是未飞升修士能达到的境界!

    这女人不是路宗主!

    可不容支镜吟细想,下一息她的黑雾悉数被贯穿,身躯在剑光下轰然四分五裂!

    *

    断州王宫。

    裴寒卿把王印交给心腹下属,交代其去藏书楼找出全部与泰乡——即魔族与妖族接壤的那倒霉地方有关的记载,拿给缚州王,他便去忙自己的事了。

    他一年少有空闲,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去打仗的路上,此番与风初醒一同拿下妖族圣泉后,他却没推进战线,反倒历尽千辛万苦深入了圣泉——果不其然,如传言一样,圣泉下有一处天然洞窟,刻满了妖族文字。

    据传那都是妖族失传已久的秘法,他大喜过望,当即打算描摹下来送回无罔宫,心道说不定江纤尘的妖咒有救了。

    可紧接着他的心就凉了。

    秘法之所以沾了个“秘”字,便是因为不能见光——他摩不下来。

    他还看不懂。

    裴寒卿在圣泉底待了整整三日,跟墙壁大眼瞪小眼,才勉勉强强地从满壁文字上提取出八个字:恶鬼缠身,身魂撕裂。

    他永生不会忘记义母的死,也牵挂义妹,所以他一见到“身魂撕裂”这四个字,直接联想到了江纤尘。

    但……世间哪有鬼?

    莫非恶鬼是代指?

    他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他近些日子没再打仗,他把所有搜罗来的妖族典籍全部印了拓本,运往圣泉底下的洞窟里,闲暇时就下圣泉,亲自去一字字对照墙壁的咒文。

    虽成效甚微,他却得到了一个很重要的情报:在这世间,若死去的凡人执念太深,魂魄便会混着极端的七情八苦,化作混沌恶鬼——千万年过去,这些恶鬼产生了灵智,孕育出一位鬼王。三千年前神鬼大战,鬼王被打败,身躯消失,力量分成了八股——这便是恶鬼八道的由来。

    但他还没研究出来恶鬼八道在哪。

    即便今日缚州王过来,亦没耽误裴寒卿上进的心,他直接将人打发给心腹,便抱着新找来的书,打算再入圣泉。

    裴寒卿刚穿过大殿后的花园,神识忽然被触动,下意识一抬手,接住了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

    “皎皎?”喜怒不形于色的断州王被怀里的血人震惊了。

    江纤尘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上空,眼神里的恐惧和怨恨还没散,乍一听这熟悉的声音,鼻子不由自主地一酸。

    她呆呆地转过视线,眼球晃了晃,泪水从眼眶滑落,委委屈屈地问裴寒卿:“义兄?怎么会是你啊?我这是临死前产生的幻觉吗?”

    裴寒卿拧下眉头,当即转身,朝内殿快步走去,扬声道:“医修!”

    宫里跟着裴寒卿的都是心腹老人,明白他言简意赅的话,闻声立刻去请医修。

    裴寒卿刚把江纤尘放上寝宫的软榻,就见江纤尘怀里的法器发出灵气波动,但江纤尘呆呆的只顾着哭,颇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意思,他便隔空一勾,将那法器收进掌心。

    是枚联络用的“镜花水月”。

    他在镜花水月里放进灵石,联络上对方。

    江冽的脸出现在另一端,眉宇间满含担忧,一见是裴寒卿,顿时一怔:“怎么是你?皎皎呢?她在你身边吗?她发生什么事了,有没有危险?”

    一连四问,超出了裴寒卿能回答的字数范畴,显然那边也意识到了,江冽默了默,按住眉心:“抱歉,我太着急了……皎皎有没有危险?”

    裴寒卿摇了摇头,但又点了点头,他把镜花水月转向江纤尘,让她哥亲自看了一眼,他什么都不必说,江冽就懂了。

    镜花水月立刻被切断。

    与此同时,被他派去给支镜吟送书的下属惊慌失措来寻他,还被门框绊了一跤:“王上!缚州王她、她她凭空消失了!”

    *

    “都怪我,我不该把她自己放在客栈里。”时诩顶着被火燎焦的头发,素来爱臭美的狐狸精此刻脸上黑一块白一块,但无暇去擦了,他十分懊恼,不住地用拳头锤另一只手的掌心:“若她出事,我万死难辞其咎。”

    一旁的小荻也很狼狈,她抱膝坐在角落里,沉默地掉着豆大的泪珠子。

    江冽无奈地看着他们。

    就在一炷香的功夫前,江冽刚带着道侣离开苍梧秘境,把秘境化回鼎的原形收好,就在苍梧山脚遇见了时诩和小荻。

    时诩没顾得上欣喜,先被他难看的脸色唬了一跳,一问才知道,江冽感应到江纤尘出事了。

    可没等研究出救人的对策,逐衡又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他们此时在一艘燃烧灵石的云船上,云船喷着尾气朝断州前进——在江冽眼里,云船是修真界最鸡肋的发明之一,既难建造又费灵石,还慢。

    除了用来撑场面,修士基本不用灵船。

    但这个时候,他们这一窝“老弱病残”,实在没有多余的真元御剑飞行,只好开了时诩的芥子宝库,找出一艘搜刮来的灵船启动了。

    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到断州。

    江冽已经够心烦意乱了,还得抽空安慰他们。

    “行了,不是你们的错,她没出事,现在到了寒卿身边,安全得很,别……别哭了。”最后一句,他朝小荻递过一方帕子,叹了一口气。

    江冽没见过这么安静的哭法,不知该怎么安慰,尽管他理智上明白小荻是因为担心江纤尘才哭的,但还是被她哭得烦躁起来——除了他道侣,他对别人的耐心和关心通常少得可怜。

    他看了眼时诩,又看了眼小荻,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船舱。

    船舱里烧得暖融融的,逐衡躺在床上,面若金纸。

    在逐衡倒下去后,江冽用神识查探了逐衡内府,没察觉出什么问题,又用灵气游走一遍他的经脉,也没找到需要修补的毛病——但很奇怪,江冽这么细致查完后发现,与常人相比,逐衡好像堪称体质特异——用一句抽象的话来说,他觉得逐衡不大像正常人。

    可是凭着江冽的见识,他并不清楚到底“异”在哪里。

    就像他不清楚明明没有问题,逐衡为何不醒。

    素日里总是含笑的那双眼睛紧紧阖着,江冽的目光缓缓从上扫过,落在苍白的唇瓣上,鬼使神差地,他俯身落下一吻。

    他心里有一处不愿意面对的隐秘阴影,名为怯懦——他不敢去想自己被机缘拉进空间的时候,逐衡遭遇了什么。

    方才他满心满眼只有破碎的傀儡符和妹妹,没顾得上问,也没顾得上多和逐衡说几句话。

    但他怎么可以没顾得上询问呢?

    他怎么可以忽视他的道侣呢?

    船舱里的温暖和安逸能侵入骨髓,可他却被沉甸甸的疲惫压得直不起腰来:“对不起……”。

    昏迷不醒的人听不见他的道歉,也不会回答他。

    江冽直不起身,便顺势倒下去,侧身躺在逐衡身边。

    逐衡在江冽面前从来都是笑着的,完全没有任何脾气,于是此时沉睡带来的毫无知觉便为他的脸镀上一层冰铸的冷光。

    江冽却并不觉得违和,他心里有一个声音说:以逐衡那时的修为,本就应当是这样的仙尊。

    他所有的柔软,不过是因为“爱”这一字罢了。

    江冽手臂伸过去,缓缓把逐衡抱进了怀里,闭上眼睛,沉下神识。

    修士不需要睡觉,他在趁此机会调息——方才神农鼎认他为主,不由分说地塞给他一簇心火,他现在内府被天降灵力灌满,急需与他自身融合。

    “好好睡吧,等你醒来,此间事约莫便了结了,我带你回宫过年节,然后我们便去寻找帮你恢复修为的机缘,一起飞升。”

    作者有话要说:

    支镜吟——靠谱的成年女性!

    以及,请看完这章的小天使切去文案页面,马上就要到文案情节了!

    (但我个人是觉得不虐的

    (但兴许会有一点点emo

    第四十三章

    “苍梧秘境‘失踪’。”

    三日后, 随这封意味不明的密信一同抵达断州浮月城的,还有一艘华丽巨大的云船。

    云船从天而降,驱使云船的浩瀚灵力震裂了浮月王宫北门前的土地,从船上走下来的人威压浑厚, 断州王亲卫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他们少主, 忙按下躁动的兵卫, 惶然行礼。

    但少主缩地成寸, 转眼就到了百丈开外, 亲卫还没来得及通知断州王,少主一行就不见了踪影。

    ——彼时,裴寒卿正靠在床边看密信。

    他一抬眼,便见到了风尘仆仆的义弟和时诩, 几人一对上眼神,裴寒卿率先安抚道:“无碍。”

    不幸之中的万幸,江纤尘虽遭逢此难, 大体却只蹭破了点血皮,没受什么伤。

    可许是被吓得狠了, 她一闭眼睛便会发抖,难以控制地掉泪珠子,裴寒卿喂了她安神的药, 又寸步不离地守了她三天, 她方沉沉睡过去, 此时她一手紧紧扯着裴寒卿的袖口, 眉头皱得很深,嘴唇无意识动着, 睡梦中也不安稳。

    无碍便好, 江冽目光微垂, 手在桌边撑了一下。

    一直沉甸甸坠在胸口的牵挂冷不丁消散,后知后觉的疲惫开始蔓延,竟然教他一时之间被压住了脚步,他索性坐在桌边为自己斟了一盏茶,冰凉的茶水入喉,缓声道:“辛苦你了,照顾她三天,这期间她可曾对你说发生了什么事?”

    时诩也松了口气,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匆匆几步走过去,一手探上江纤尘的脉,用自己的灵力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裴寒卿好脾气地没介意,抽出了被江纤尘抓着的袖子,起身为时诩让位置。

    裴寒卿走到江冽身边,指尖一勾,桌上的茶水登时从壶中涌出,被他灵力控制着爬成一行字:“她说时崇绑架了她,再醒来时她便到了飞云宗,她顶撞了路缇霜几句,路缇霜便要杀她,还扬言要开战。”

    江冽注视着这一行小字,缓缓拧起了眉,他的嘴唇微动,须臾却只叩了叩桌面:“嗯,还有吗?”

    还有……裴寒卿突然想起江纤尘梦呓中念叨的“小太阳”,犹豫了一息,控制水迹形成新的字:“无。”

    “此事蹊跷。”江冽扫了一眼昏睡的江纤尘,皱眉压着嗓音道:“出去说。”

    数年前——大概是人族与魔族商议立不越关界碑那一年,少年江冽曾随魔尊访人族道盟,与飞云宗主路缇霜有过一面之缘。

    与其说路缇霜是来商议止战的,不如说她纯粹是来为人族镇场的,在他印象中,即便是划地盘立界碑等大事,她也全程不发一言,无动于衷。

    那时她的无情道便已大成,她整个人便如同一把行走的剑——而兵器,不会有任何感情,她懒得救世,亦懒得祸世。

    江冽看向裴寒卿:“你觉得,此事当如何看?”

    “开战。”裴寒卿顿了顿,轻轻摇头:“不对。”

    江冽笑了一声:“我亦如此认为。”

    那笑意未曾到达眼底,他拇指摩挲着食指,浓郁的晦暗爬上了他的眼角眉梢:“路缇霜修为深不可测,那时她若要带走皎皎,就连义父都难以拦住她,根本没必要与时崇合作,况且,她若真想开战,早在戮州王随你渡赤水攻妖族圣泉时,便带人族修士过不越关了。但我也不觉得她会骗皎皎。那么她的目的是什么?”

    裴寒卿想不通,此事处处透着蹊跷,一定有什么关键线索被他忽略了。

    江冽:“或者说,她此番劫掠皎皎,得到了什么?”

    裴寒卿努力回忆着江纤尘的话,在想到江纤尘对他说生死一线,她眼前突然起了黑色的大雾时,眸光忍不住一凛:“黑雾!”

    江冽转过视线:“看来有必要叫醒皎皎了。”

    裴寒卿当即转身往屋里走。

    “等等。”

    裴寒卿脚步一顿,余光见江冽从纳戎里拿出个东西,随手扔进了他怀里。

    那是一方巴掌大的青铜鼎。

    裴寒卿打量一番,此鼎外型除了花纹繁复之外并无玄机,他闭目沉入神识,识海顿时被其中浓郁的灵气冲得清明,连年来停滞的境界竟隐隐有了突破之势,他飞快抽出神识,诧异地望向江冽:“秘境?”

    “这便是秘境本体神农鼎,我机缘巧合下得到的。”江冽道:“神农鼎乃举世罕见的神器,可助你化解断州灵气稀薄、影族生存艰辛之难题。”

    裴寒卿闻言,原本正要把鼎塞回去的动作蓦地停下了。

    他虽不在乎他的境界,但是他不能不管断州。

    见他一脸的欲言又止,在收与不收之间无比挣扎,江冽云淡风轻地觑了一眼神农鼎:“礼物不能白收,我有事要求你帮忙。”

    裴寒卿凝重颔首。

    “有个人,需你替我照顾一段时日。”

    *

    时诩见兄弟二人谈完话,进门往床边走来,便起身站到了一旁。

    他不动声色观察裴寒卿——可惜,断州王早已不是心无城府的毛头小子,几乎在他视线探过去的瞬间,裴寒卿就已经卸下了那一副凝重的表情,对他温和地笑了一下。

    时诩一扬眉,厚脸皮地跟他对视,半点不心虚。

    江冽一道真气打入江纤尘额间,霜雪游走在她经脉里,江纤尘感应到这缕曾经多次救过她的熟悉灵气,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醒的太急,她眼睛毫无焦距,手下意识往旁边一抓,时诩忙凑过去握住她的手:“乖女儿,不怕了,爹爹和哥哥都在,没人能伤害你了。”

    江纤尘缓缓眨了眨眼,在看清那张和她七八分像的面孔时,鼻子一皱,眼泪又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哥哥。”她哭着起身,抱住了江冽的脖子。

    江冽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就如同她幼时每次梦魇惊醒哄她那样,直到她慢慢镇定下来。

    江纤尘放开搂着哥哥的手,抽着鼻子抹着脸,朝时诩打招呼:“义父。”

    她眼睛通红,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时诩心疼坏了,忙凑过去拿法袍袖口给她擦脸。

    “别怕,我在你身边,再没人能欺负你。”江冽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么?”

    江纤尘点点头,颠三倒四地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通。

    裴寒卿早便知道了,而江冽听裴寒卿讲过大致,二人便都没什么反应,时诩面色越来越难看,狠狠皱起眉头:“该死,那毒妇真当咱魔域好欺负么?乖女儿你等着,爹这就去飞云宗取那毒妇的首级!”

    “慢着。”江冽拦下时诩,继续问江纤尘:“你说最后关头看到了黑色的雾,紧接着便来到了这里,你可知那雾是什么,是支镜吟保护你的咒法么?”

    前几日的遭遇几乎成了江纤尘心里的阴影,江纤尘不敢去回忆细节,如今魔域顶级的大能都在她身边,她放下心去回想,那黑雾的触感如此真实,竟像是有温度的……

    她怔住了。

    “不是咒法,那就是镜吟!当时一定是镜吟本人来救我的!对了,镜吟曾在我身上放过一道符,说危险的时候可以换我们的位置。”

    “支镜吟……”江冽垂下眼睛,敛住了眸中复杂的情绪。

    支镜吟虽然蠢坏,但她待江纤尘却是极为用心的,此番若无这道置换符,江纤尘恐怕真的凶多吉少了。

    “我知道了。”江冽垂眸凝思半晌,冷不防问她道:“皎皎,我问你,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我?”江纤尘动了动唇,小心翼翼地看向哥哥,又看了看一样莫名其妙的义父和义兄,没吭声。

    她错在了哪里?

    一旁,时诩“啧”了一声,颇为不解:“她一个受害人,她能有什么错?”

    裴寒卿也跟着点了点头:“是啊。”

    江冽无言地看了眼他们。

    “时崇之所以绑你,是因你抢他的药。”江纤尘缓缓咬住了嘴唇,江冽淡声道:“若这药是他的救命药,你因此耽误了他的正事,他便是杀了你,也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我知错了,哥哥。”江纤尘想了想,此事确实该称一声报应,于是接下来的承诺便带上几分真心实意:“我以后再也不惹事了。”

    小姑娘楚楚可怜,眼神清澈干净,江冽本就不擅长管教她,见状更是一句责怪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摸了摸她的头,无声叹了口气。

    他起身走到时诩身旁,道:“义父,莫要急躁,你再好好想想此事哪里不对。”

    他一起身,裴寒卿便坐了过去,牵起江纤尘的手,在她掌心缓缓写字:“虽是你理亏在先,但咱们家人向来不讲道理,待过段时间,我便去抓时崇回来,给你出气。”

    江纤尘小心地觑了江冽一眼,扁着嘴轻轻点了点头。裴寒卿笑着探出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然而就在此刻,江纤尘脑海里猛地浮现那日小荻与时诩的对话,教她瞬间僵住了。

    裴寒卿并未觉出异常,哄完妹妹就坐回了桌边,静静地等着时诩想通此事。

    时诩愣了下,心念急转,被江冽点通了思绪:“确实不对,路缇霜兜兜转转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一定不止是为了人族和魔族开战……”

    “她没必要与时崇合作,唯一的解释便是利用他当一把刀,她想要我族与妖族继续打下去。”

    时诩愕然道:“她想三族大战?”

    “不好说,但我倾向于此。”江冽抬眼:“义父,无论她到底想不想开战,我与寒卿都认为眼下这个结果——即支镜吟被俘,并不是巧合。”

    时诩抱臂倚在门边,细细琢磨他的话,倒吸了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她还想养鬼!”

    “若我猜得不错。”江冽顿了顿,问江纤尘:“置换符的事,除了你与支镜吟,还有谁知道?”

    江纤尘的眸光不自觉地落到时诩身上:“义父……”

    时诩:“……”

    时诩:“缚州王落符咒时,我也在场。”

    他话音一落,忽觉一道如实质锋利的眼神落到自己身上,冷汗顿时顺着时诩额角滑落,他顺着转过视线,对上了裴寒卿充满戾气的目光,裴寒卿手指微动,门框投下的暗影扭曲着朝时诩逼近。

    时诩百口莫辩:“我绝对没有与路缇霜勾结!”

    前几天他还在信誓旦旦地分析裴寒卿是最有可能给江冽下连心咒的嫌疑人,今天他就成了出卖缚州王的嫌疑人,真是天道好轮回。

    江冽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脸笼在暗影下,教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就在裴寒卿控制的暗影即将爬上时诩衣角时,他抬了抬手,打破了这份剑拔弩张的沉默:“别急着内讧。”他微微侧过身,视线在屋内三人脸上巡睃片刻,轻轻勾起唇角:“若没记错,四日后便是人族的论道会,届时,我亲自去会会路宗主。”

    *

    魔族与妖族接壤处,被三族称作泰乡之地,平素连只鸟雀都不可见,此时此刻,却站着一众着玄甲战袍的年轻兵士,他们神情坚毅,周身灵气浑厚,手中兵器皆非凡品。

    为首那人一身天青色长袍,长发松散地被一条发带束起,随风扬着,他面前,一道灵气屏障屹立在天地之间,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光,他抬手微微触碰,便有涟漪散开,他垂眸盯着涟漪消散处,眼中情绪难辨。

    逐衡来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场景:“在想什么?”

    “在想,这道结界还能撑多久。”那人双手笼袖,侧过脸道:“磨磨蹭蹭,教我好等。”

    逐衡走到那人身边:“比不得青龙神君一身轻,我有家眷,神识离体时得再三小心,不能被发现了。”

    伏巽一怔:“你的身份……还在瞒着他?”

    “是啊。”逐衡没心没肺地点头。

    伏巽的表情有片刻一言难尽,没忍住,多嘴说了几句:“你瞒不了他一世,若他日后知道了,难免不会同你置气,何苦来。”

    “你多虑了,等不到那一天。”逐衡瞥开视线,凑近结界,漫不经心地道:“过几日我便会安排‘逐衡’身死,什么都不会给他留下。即便他飞升,也永远不会知道‘逐衡’是谁。”

    伏巽看样子还想说什么,逐衡打断了他。

    逐衡检查了一遍结界,确保万无一失,对伏巽示意:“没空废话了,走吧。”

    不等伏巽说话,他先进入结界,伏巽只好紧随其后,一众游神立刻隐匿身形在结界外四散开,严防恶鬼出逃。

    一道结界隔出了天翻地覆的差别。

    结界外只是荒芜,结界内,漫天飘舞的黑雾盖住了青天,罡风戾气打着旋地往人身上扑,远处,一道微弱的光直冲天际,成为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唯一指引。

    一进来,逐衡的耳朵里便灌进了千言万语,无数尖声嘶吼撕扯着他的识海,负面情绪立刻在他心中催生出躁怒的根芽。

    “凝神!”一根冰凉的手指抵在他的额间,伏巽将一道清心凝神诀打入他的识海,压制住那些不祥的声音,随后布下一道防护结界。

    鬼道没有半分灵气,恶鬼之力又极为强悍,仅仅两个抵抗恶鬼侵神的神诀便几乎耗费了伏巽一半的力气,滴滴冷汗落到脚下的干裂土地里。

    逐衡扶了伏巽一把:“我如今没有神力帮不上你,你还能撑多久?”

    “至多一炷香。”

    “够了。”逐衡道:“去苦海检查完我们便走。”

    伏巽问道:“你联系我说苦海底的结界破了,此消息来源可靠么?”

    “神农鼎鼎灵所言,不确定可不可靠。”逐衡默了默:“无论可不可靠,我们都得相信。”

    围困鬼道的结界固若金汤,除了这个缘由,再没有什么能够解释恶鬼出逃。

    可若苦海底的结界真的破了,那便说明,当年玄武用生命打造的封印已经摇摇欲坠。

    逐衡眯了眯眼,朝远处的光源走去。

    鬼道被结界关了万年,恶鬼们互相吞噬,强者生存,在鬼王身死后分裂出的八道恶鬼带领下,有灵智的鬼们已然学会了争抢地盘。

    距离那道光源——即鬼道的中心苦海愈近,鬼气愈发浓郁,恶鬼们慢慢朝他们聚拢,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两位不速之客。

    仅仅不过百步的距离,他们走得甚是艰难。

    苦海是一处被黑雾覆盖住的深渊,虽叫作“海”,流淌的却并不是水,而是鬼王即便死去也不散的怨念,与被七情八苦吸引来的怨魂。

    悬崖峭壁之下,黑灰的雾气在深渊里翻腾,想要叫嚣着冲天而上,却又被压制着,只能在深渊拉扯。

    二人在苦海前站定。

    “我已感受不到玄武的余迹了。”伏巽垂眸望向苦海里翻涌的魂,良久苦笑道:“若今日不来,我尚不知封印已损坏得如此严重,可笑我死守鬼道结界,却忘了苦海才最该巡查。”

    逐衡知晓他的自责,安慰他道:“苦海危机四伏,即便是你也不能随随便便进苦海,这不是你的错。”

    光是从崖壁上插着的一把断刀上散发出来的,刀身锈迹斑斑,已经被腐蚀出大片缺口,仍顽强地用残余灵力镇压着苦海的恶鬼。

    逐衡看着那刀,片刻后屈膝半跪下来,远远伸出手,刀嗡鸣着飞向他掌心。

    独属于朱雀的赤金火光闪过,一排排咒文渐次亮起,衔接着刀的灵力封上苦海,爬到他们脚边的黑雾不甘地撤了回去。

    逐衡修长的五指抚过刀身,刀光在他向来波澜不惊的眼底照出了两分茫然,明明清楚在恶鬼环绕之地不应当有情绪波动,可许多来自千年前的记忆还是排山倒海般朝他压过来。

    哪怕刚刚安慰完伏巽,他却也忍不住陷入自我怀疑:“你说,他们会不会怪我现今才过来。”

    修真界典籍记载,三千年前,四象神君为苍生平定了一场大浩劫,却没人知道,他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玄武化封印镇在苦海底,白虎化结界把鬼道困在泰乡这一隅,他们至死不负神的责任,永远都不会再睁开眼。

    伏巽想说“不会”,但他没资格替逝者开口。

    最终他只摇了摇头:“你想好了吗?”

    伏巽的思绪不由自主回到很久之前,曾经他也问过同样的话,当时逐衡未曾多言,转身就把自己封进第三十六重天,一封就是三千年。

    而如今,三十六重天的鬼被逐衡转化殆尽,恢复清明,他又要把自己封进苦海。

    逐衡放眼望向远方,抱着断刀起身:“想好了。”

    他没什么牵挂的,唯一的不舍便是江冽,但他并不打算把这段珍贵的相处记忆带回真身,毕竟一个决意与恶鬼不死不休的神,忌讳牵绊。

    至于江冽更不用他担心,江冽心性淡漠,也并不如何爱他,一定不会因道侣的死难过太久。

    他们不会再有交集。

    ——但兴许未来诸神祭拜他时,风会替他饮一杯江冽亲手敬的酒,仅此而已。

    “对了伏巽,这三千年之间,你处置过几位罪神?”

    伏巽微许迷茫地看向他:“我没有处置过罪神,只有你在一千年前处置过一位。”

    逐衡:“……”

    逐衡不敢置信:“我忙着吸纳转化恶鬼,居然还有闲情干这种事?我如何处置的?”

    “一千年前,你难得离开三十六重天休憩,恰逢一位后飞升的神利用天梯售卖成神资格一事败露,你当场便请出打神鞭废了他的修为,断了他的修行根骨,将他打回凡间,还一剑断了天梯。”

    逐衡心情复杂:“……”

    这么暴躁的处置,的确是那时被恶鬼缠身的朱雀神君才能干出来的事。

    “怪不得。”逐衡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

    怪不得有能力与鬼合作,怪不得知晓玄武化封印一事,还能哄骗住神农鼎鼎灵。

    “我知道了,先回去吧,待我此间事毕,九重天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顶着锅盖滚回来更新了……

    第四十四章

    神识在鬼道苦海走了一遭, 多少沾了些鬼气,是以逐衡神识归体醒来时,有近乎半盏茶的功夫,脑海里翻腾着负面情绪的余热, 连带眼前一片昏黑。

    逐衡在床上躺尸一会儿, 到底没忍住, 倒吸了一口凉气, 皱着眉, 按住了几乎要炸裂的太阳穴。

    随他出声的同一时间,不远处,座椅挪动的声音响起,下一刻, 冰凉的手覆盖上他的额间,一股蕴藏寒意的真气缓缓推进逐衡体内。

    虽泛着寒气,但并不刺骨, 和那人一样。

    他听见他道侣松了一口气的声音:“醒了?”

    逐衡用力眨了眨眼,随真气游走在他经脉里, 疼痛缓缓平息,模糊的视线也逐渐清晰,对上江冽关切的目光, 他撑着床沿坐起来:“我睡了几日?”

    “从秘境出来, 你已昏迷了三日。”江冽扶他靠稳, 微微蹙起眉:“我与医修皆未诊出病症所在, 幸好你醒了。你现今感觉如何,可有不适?”

    他诊不出逐衡为何昏迷不醒, 可以归咎为学医不精, 但断州的医修可是随裴寒卿出生入死的精锐, 修为与经验皆不俗,连他们都说只能听天由命,教江冽禁不住焦躁,他不喜欢无能为力的感觉。

    “唔,并无不适,不必担心。”逐衡咳了一声,活动了下脖颈,心虚地挪开视线。“我只是太累了。”

    从秘境出来后,他们遇上了来寻人的时诩和小荻,时诩修为比此时的逐衡高,逐衡便放心地放神识离体,联系了伏巽,同时赶往鬼道苦海去查探封印和结界,只是没想到一去一回竟用了三日。

    他觉得应该找件事做转移江冽的注意力,便四下看去,他们所在的屋内烛火昏暗,布置简陋,堪称家徒四壁,木板床随他起身的动作发出“吱呀”声,逐衡忍不住疑惑道:“这是哪里?”

    “断州浮月城的城主府,亦是断州王的居所。”

    懂了,逐衡“哦”了一声。

    魔族通常喜奢华,但若是那个一边打仗一边贩卖妖兽皮养家糊口的断州王,居住在如此穷困潦倒的地方便说得通了。

    江冽解释完,沉默片刻,烛光没照在江冽眼底,黑沉沉的瞳孔暴露了他此刻怀满心事。

    在他开口前,逐衡先一步朝桌面努努嘴:“在看什么?”

    桌面上有一本摊开的书,江冽扫了一眼,眼睫遮住了他瞳孔深处微妙的无力感:“一本讲魂印的古籍,还没来得及看。”

    在病急乱投医时,他想起曾听闻魂印对结契的两方皆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功效,他便动了通过魂印唤醒人的念头——仅仅动念,是因为他不够了解魂印,不大懂魂印的使用方法。

    裴寒卿为他找来了有关魂印的书籍,他刚翻开两页,逐衡就醒了。

    逐衡心道幸亏没来得及看。

    江冽动了动唇,像是没话找话:“想看么?”

    逐衡摇头。

    江冽便没再开口。

    许是因了两人都各怀心事,此时此刻的沉默便显出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尴尬。

    逐衡清楚,他们虽离开了秘境,但秘境内种种尚未得到答案的困惑一定始终横亘在江冽心头,比如那一场大火,比如逐衡的身份。

    他早晚都是要问的。

    而逐衡也不能总是用欺瞒和含糊面对他,江冽何其聪明,一旦在他面前露出破绽,恐怕先前好不容易积攒的温情便会立时分崩离析。

    逐衡目光四下巡睃,想找找还有什么能转移注意力、拖延拖延时间的东西,不看不要紧,当他视线落到门边时,教他禁不住惊讶,因为门边立着一样令他十分眼熟的物件。

    当初他在秘境里召唤他的剑,未果,原来竟是在他道侣这里。

    见逐衡视线落在门边许久,江冽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江冽一勾手,剑自发朝他飞来,剑柄被他骨节清隽的手握在掌心,他颠了一下,将剑柄调转了个方向,递到逐衡面前。

    那时这把剑险些吞噬了支镜吟,凶悍之气举世罕见,他却没认出这把剑是什么神兵,方才他问了狐狸,也问了裴寒卿——见多识广的两位大能亦不认得,所以江冽猜,这应当不属于修真界,而是归神农鼎本身,或是神农鼎前一位主人所有。

    “可是你妹妹的法宝?”

    这是与逐衡本命剑同炉炼出来的剑之一。

    朱雀神君的本命剑与他真身一同镇在第三十六重天,他此次临凡只随便挑了一把,这些没有名字、他用着还顺手的剑,他素日里都统一称为朱雀剑。

    虽然方才刚想过不能再骗江冽,但是……

    逐衡歪了歪头,面不改色地接过来看看,随手丢开:“没见过。”

    他更不想在离开前暴露自己的身份。

    江冽淡淡地“嗯”了声,其实不太在意。

    他的手点着膝盖,陷入沉默。

    两人一问一答后,气氛再一次凝滞,江冽斟酌着要说些什么的复杂神色进入逐衡视线内,教他想装没看见都装不得。

    既然早晚都是死,逐衡闭了一下眼睛,忐忑的心一横,鼓起勇气问道:“阿冽,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江冽沉吟片刻,绷紧了下颌线:“其实我没料到你会醒这么早,既然你醒了,有些决定,我理应与你商量。”

    他虽说“商量”,但根本没打算问逐衡的意见,方才他纠结了那么久便是在想,该如何对逐衡说出他的安排,又不让逐衡觉着他不尊重人。

    在江纤尘与支镜吟身上发生的事,他细致地对逐衡说了一遍。

    “三日后,我会去一趟人间界。”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逐衡:“无论是身为兄长,抑或是身为魔族少主,对于此番挑衅,我都必须亲自去处理。”

    “你说得对。”逐衡点点头,旋即说道:“我随你一起去……”

    江冽想也不想:“不行。”

    逐衡:“……”

    说好的“商量”呢?

    逐衡叹了一声,垂下眼帘,平静的声线里掺杂了一丝委屈:“也对,是我考虑不周了,我如今没有修为,若是跟哥哥去,也是给哥哥拖后腿。”

    江冽眸光微动,沉沉的目光落到他侧脸。

    逐衡的眼睫垂着,在眼睑处投下一片蝉翼般的阴影,薄唇紧抿,看起来有些难过。

    “不要这么想。”江冽没闻到茶味,可并不妨碍他想法坚定,他抬手,拇指蹭了蹭逐衡的脸颊,认认真真的解释:“于我而言,你从不是累赘。此去赴鸿门,半是机缘半是凶险,我有必须借此机会做的事,但我没把握……”

    他本想说没把握全身而退,又怕逐衡担心,话要出口前他道:“没把握保护好你。”

    逐衡被他难得的亲昵和示弱蹭愣了,在他抽手时下意识按住了他的手,听江冽接着说:“明日,裴寒卿会亲自护送你回圣宫,我不在的日子里,他会寸步不离地保护你,你就待在宫里等我回来,哪里都别去。”

    这是江冽单方面做的决定,也很显然不容置喙,逐衡沉思多久,江冽便目光沉静地盯着他看了多久,执拗地非要逐衡亲口答应才算定下来。

    良久后逐衡见他道侣再没有开口说其他的意思,终于点了头,随后迟疑着问:“你想说的,只有这些?”

    江冽沉思道:“我再想想。”

    又问:“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

    逐衡只纠结了一瞬,心情就平静了,嗤笑自己再一次与道侣心无灵犀,面对面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江冽没问那些他难以回答的问题,总不可能是忘了,他道侣只是不想看他露出为难的神色而已,毕竟江冽一向很为他着想。

    想通这一点,逐衡心里五味杂陈,但却彻底放松下来:“你做的决定,一定是最优的选择,我都听你的。”

    江冽同不同意他去无所谓,左右他已打定了主意,届时他会想办法跟去的。

    江冽单手托腮,视线虚虚地落在地面,仔细回想自己还有没有遗漏的事,结果真教他想起来:“有件事我自作主张,没同你商量——我把神农鼎暂借给裴寒卿了。断州灵气贫瘠,族人生存艰难,神农鼎在断州王手里,比在我手里更能发挥作用。”

    “你是神农鼎的主人,你想如何便如何,怎能叫自作主张?”逐衡停顿片刻,忍不住问道:“不过我还是好奇,神农鼎当时怎么会认你为主?”

    逐衡有此一问很正常,神农鼎毕竟是他妹妹的遗物。

    江冽稍作回忆,便将那重空间内发生的一切如实对逐衡言明,末了道:“我也不知究竟怎么回事,在我继承了火神的机缘后,我的识海便与秘境连接了——先前你妹妹是如何被神农鼎认主的?”

    问完他便后悔了,他不该提及逐衡的妹妹。

    江冽一转头,对上了逐衡怔怔的目光,细细瞧去,他的那双桃花眼亮晶晶的,像覆了一层薄薄的水膜。

    逐衡眼底好似藏着深不可见的漩涡,那怔忪一闪而逝,旋即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火神的机缘,被你得到了……那是上古真神啊,陨落了一万三千年的真神,真好、真好……”

    他垂着头笑了笑,竟然一时没能接着说下去,只好仓皇地转了个话题:“我妹妹当初是从一位大能手中接过的传承,算是天降馅饼,可惜她不怎么会用,直到她走,神农鼎大部分时间都在吃灰……”

    江冽朝他伸出手,手臂微曲,把他揽在了臂弯里:“可以不说了,抱歉,我不该问。”

    逐衡微微摇头,但也并未多言,反倒就着这个姿势环住了江冽的腰。

    江冽感受他身上的温度,还想说些什么,余光却见门扉上落下人影,轻轻叩响了门。

    他看向逐衡,得到许可后才道:“进吧。”

    旋即放开逐衡,站起身。

    作者有话要说:

    晚点有个二更

    第四十五章

    “哥哥……”江纤尘探头探脑地进门, 见到清醒的逐衡眼睛一亮:“你醒啦!”

    “就算不醒,也被你叩门声吵醒了。”

    江冽似笑非笑 。

    任谁都能感受到他的不满。

    逐衡掩唇咳了一声,在后面悄悄扯了扯江冽的袖子,随后下了床榻, 半开玩笑道:“见到我这么高兴?”

    “是呢!”江纤尘假装感受不到哥哥的不满, 径直在桌边坐下, 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 撒娇道:“你险些就见不到我了。”

    江纤尘此番吃了个大亏, 也受了好一番惊吓,逐衡正想安慰安慰她,就听江冽不咸不淡地问道:“这么晚不睡觉,来找我做什么?”

    江纤尘大眼睛滴溜溜转, 从她哥的语气里分辨出暂时没有在赶她走,便放心了。她懒洋洋地把双手在桌上交叠,下巴垫在了手背上:“我一闭眼就是路宗主, 可害怕了。”

    江冽定定地端详着她,半晌后淡声道:“不说实话就快走, 别打扰我们休息。”

    他好整以暇地抱臂坐回了床榻边,阖上双目,看样子不打算再理她, 逐衡见状只好走过去, 替他道侣担起身为哥哥的责任, 哄着神色复杂的江纤尘道:“究竟怎么了?”

    江纤尘脸色并不好, 逐衡直觉她似乎真的害怕,她憋了半天, 小声咕哝:“前有哥哥中‘连心’, 后有镜吟生死不明……我不敢睡。”

    逐衡面带诧色, 回身问道:“阿冽,‘连心’是什么?”

    江冽慢慢睁眼,却没回答,打量着江纤尘:“不敢睡就去找小荻,你看我们谁能哄你睡觉?”

    江纤尘挠了挠头,扭扭捏捏地道:“就不敢找她呢。”

    江冽反问:“怎么?”

    兄妹俩都没回答逐衡的问题,逐衡皱起眉,江纤尘看了他一眼,先贴心地对他解释道:“‘连心’是我族早已失传的禁术,算是个控人心神的邪咒,下咒方式也很简单,第一要被施术者对施术者全然信任,第二只能在被施术者结丹的那刻,咒文才能成。”

    解释完江纤尘掰着手指,忧郁地说:“能给哥哥你下咒的,横竖不过那几个,而我这次若非镜吟的置换符,定也没法活着出来,现今镜吟却被我连累的身陷险境。两件事都能与……他沾上边,哪有那么巧的事。”

    她说得不算隐晦,两个哥哥都听懂了。

    江冽坦白问道:“你在怀疑时诩?”

    江纤尘蔫蔫地点了点头,在她亲生兄长面前没什么不能说的:“其实我还有些怀疑义兄。”

    她倒是把时诩的推测听进去了,虽然如今想来那很像时诩推脱嫌疑的话术,但毕竟有几分道理在,不可全然不信。

    江冽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忽而没头没尾地问道:“‘连心’是早就失传的禁术,连活了几百年的宿伊都未必了解得如此详细,你是从何得知的?”

    江纤尘瞳孔一缩。

    紧接着她微动嘴唇,有些心虚地觑了她哥一眼,没敢吭声。

    江冽:“支镜吟?”

    江纤尘没说是,但也没说不是,这在江冽眼里便相当于默认了。

    江冽冷笑道:“你在她身边,都学了些什么东西?”

    江纤尘不敢答话。

    逐衡缓缓回神,终于明白了江冽几次宛如被夺去身体主动权的反常。

    此时在他眼里,什么义兄义父都不重要了,他转身半蹲在江冽面前,握住他手皱着眉问:“那咒能解么?”

    “能解。”江冽收回视线,唇边勾起嘲弄的淡笑:“需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跟无解没区别,逐衡眉头压得更低。

    江冽却不打算就着‘连心’的话题深入下去,他面无表情地看向江纤尘。

    他情绪不外露时,深邃的五官会显出万分不近人情的冷漠,盯着人的眼神好似结了霜,被这么一看,江纤尘登时坐直了,摆出一副乖乖挨训的样子,虽然她也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

    江冽缓缓开口:“真相究竟如何尚未可知,你倒是猜忌起了抚养你长大的亲人。你今夜的话若教旁人知晓,旁人当如何看你?”他顿了顿,唇边含着冷冰冰的笑,戏谑地说:“养不熟?还是没良心?”

    江纤尘猝然睁大眼睛,江冽话落的瞬间她眼眶里就蓄起泪花,不敢置信似的咬住嘴唇,声音都颤抖了:“你说我没良心?你怎么可以说我没良心?”

    江纤尘扁了扁嘴,眼泪大颗滴落,委委屈屈地冲她哥大声道:“我疑神疑鬼还不是因为担心你!我胎里带病,命能有多长,我在乎旁人害不害我吗?但你呢?你是可以飞升的,我能眼睁睁看着危险留在你身边吗?”

    江冽并非第一次把她骂哭,但却头一遭从她嘴里听到这样的人话,直接愣住了,下意识蜷了一下手指,指尖刮到逐衡掌心才回神,他垂眸看了眼江纤尘,很快别开视线,寒着脸没说话。

    这边冒冷气,那边掉眼泪,明明都是出自关心对方,却闹得如此结果,逐衡一个外人夹在兄妹中间左右为难,但又不好装死人。

    他凑到江冽视线避不开的角度,微微扬了一下眉示意接下来怎么办,见江冽不知所措地对他眨了眨眼,逐衡福至心灵。

    约莫他道侣 ,此刻需要个台阶。

    想了想他捏住江冽的手,低声斥道:“怎么和小丫头这么说话,过分了啊。”

    然后过去安抚才受了惊又受了气的江纤尘:“别哭了,你的心意哥哥都明白,他不是有意骂你的。”

    “我从小就知道,父王、哥哥和我……我们三人才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对我而言,你们比我的生命还重要。”江纤尘用掌心胡乱抹了一把眼泪,蹙眉抽咽道:“但看来你根本不需要我的关心,反正你有你的朋友,还有道侣,压根不需要我这个没用的妹妹!”

    说着她甩开逐衡的手,气冲冲地朝门口走去,门被大力开合,庭院中传来她的哭腔:“别想我再理你们了!”

    逐衡:“……”

    逐衡无奈地按住眉心,哭笑不得道:“我这是……被连坐了?”

    江冽抬眸瞥向他,缓慢地一眨眼,表情看起来有点无辜。

    “我只是觉着,”他低声道,“离间计罢了。”

    “我不怀疑寒卿,亦不怀疑时诩,并非出自直觉,也并非因为百年交情,所以盲目信任。”他动了动唇,半晌后叹了一声:“但原因,我却不能说。”

    江冽阖上眼,难以遏制地想起六十几年前,裴寒卿自请去断州的那个夜晚。

    影族与其他魔族生长过程和修炼方式都不同,影族要先从影中凝聚魔核,随后根据魔核生出肉身,再从杀戮道中淬炼身躯,待境界至元婴,魔核就能被剥离出来。只要魔核不碎,影族便可成为半个“不死之身”。

    作为命门,每个影族都会妥善保管好自己的魔核,恨不得将其藏在一处永生无法被外人知晓的地方——独断州王傻。

    那天夜里,裴寒卿把自己的魔核放在江冽手中,因言语上的障碍教他一次只能说两个字,他犹豫几许,选择了不开口,捡了根梅枝在地上写道:“我此去断州边境,危机四伏,生死不定,你帮我保管魔核,我才能在战场上安心——这是我们兄弟间的秘密,连师父也不能讲。”

    那时江冽就已经明白了裴寒卿未直接言明的意思。

    裴寒卿把命门交给他,不是为了自己在战场安心,是为了日后他们成为魔尊与诸侯时,还能保持纯粹的兄弟情。

    他全然信任江冽,所以把命门给他。

    他也希望江冽能够全然信任他。

    所以即使江冽偶尔嫌弃裴寒卿脑子不正常,懒得与他搭话,但从未对他有过一分一毫的怀疑。

    逐衡在他身前半蹲下,学他方才把手覆在他面颊,柔软的指腹划过他鼻梁:“你有你的考量,我知道。”

    “别同她置气了,眉头皱这么深。”

    “若实在不高兴——”逐衡拖出一道长长的沉吟声,“不妨来抱抱我。抱抱我,你心情就好了。”

    为什么抱他就高兴了。

    且这人不说“我抱你”,反倒是让人来抱他。

    江冽应声朝他看去。

    逐衡坦荡荡地直视他,眼神流露出自信,笃定了江冽会俯身抱他一样。

    江冽觉得有点意思。

    江冽不记得与逐衡的过去,也没从魂印里继承他们合籍时那些汹涌的感情,但他很清楚地感知到,每当他面对那双总是笑意盈盈的明亮眼眸,他的心就会奇迹般平和下来,即便他面对的是再难过的险境。

    江冽隐约明白当初自己为何会选择与他合籍落魂印了。

    江冽自小性情冷淡,心海甚少为俗世起波澜。

    可此时看着逐衡的眼睛,心里某处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像是落花飘在水面,虽不痛不痒,但无法忽视。

    江冽忽然记起他曾经斩钉截铁对风初醒说:“我不喜欢。”

    毫不喜欢,仅仅因为责任在,他就想要带着道侣一起飞升,希望道侣永远陪在他身边么?

    江冽这样问自己。

    良久后他想,不是的。

    ——好像有那么一点点,觉得他道侣可爱的成分在。

    江冽唇角不自觉地弯了几分,却直起腰,居高临下地投去含笑的眼神:“本少主并不轻易抱人。”

    言毕,张开了手臂。

    逐衡无言地笑起来,起身时把人往床上一扑,环着少主在床上滚了一圈。

    作者有话要说:

    你完了你完了!你觉得他可爱!你完了!

    (如果还有记得前文的朋友,看到这里觉得和前文某些情节有出入,那不是我忘了前文,没写错,咳,是伏笔!大声嚷嚷

    第四十六章

    翌日清晨, 逐衡终于见到了那位久闻其名的断州王。

    与逐衡先前想象的青面獠牙杀妖狂不同,相反,裴寒卿外貌上给人一种相当病恹恹的衰惫感,裸露在宽大黑袍外的肤色白到发青, 在那堪称阴郁的苍白笼罩下, 俊秀的模样便很容易让人忽略了。

    先前他们驶来的云船稳稳停靠在浮月王宫北门, 裴寒卿闭着眼倚靠在船体上, 感受到有人过来, 无精打采地掀开眼皮,他的眼尾是下垂的,眼下挂着个硕大的青黑眼圈,即便眼神如芒, 看起来也完全跟凶悍的断州王之名沾不上边。

    江冽十分自然地环视一周,没看见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微微拧起眉头。

    裴寒卿会意, 偏头朝船上努努嘴,声音压得很低:“里面。”

    虽不知这兄妹俩又在闹什么别扭, 但他没在意,江纤尘这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她回到无罔宫见了魔君, 就又会高高兴兴了。

    不一会儿, 时诩带着小荻也过来了, 裴寒卿朝他们颔首示意, 时诩也象征性回了个礼,转身对小荻道:“有断州王看护, 我便不与你一道了, 回去后便在宫里安稳待着, 照顾好自己……回去的路上也照顾一下皎皎,那丫头受了气,正一股火没处撒呢,若惹你生气,你多担待担待。”

    “这还用嘱咐吗老板,我什么时候跟皎皎计较过。”小荻皱着鼻子哼了一声,旋即问道:“你不随我们一起回去,是有什么要紧事去做吗?”

    想了想她补充着问道:“去找时崇报仇?”

    时诩看了一眼小荻,目光里明显写着“不是”,但他似乎是不想骗她,犹豫着没回答。

    江冽觑着他的神色,冷不防开口问道:“你要下圣泉?”

    闻言,小荻脸色顿时变了,连裴寒卿都诧异地挑了挑那双颇有些肌无力的眼皮。

    是了,当裴寒卿把在圣泉中得到的消息说与他们时,他们就该料到,时诩一定会想亲自去一趟。

    他们都在心照不宣地凝重,唯一处在状况外逐衡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没等他问,他道侣先一步开口解答了他的疑惑:“妖族圣泉于妖族而言是圣地,亦是禁地,千万年间,每个进到圣泉的妖族都会……”江冽叹了口气,斟酌着用了一个十分微妙的词:“性情大变。”

    “传闻当年上一任妖王便是因为违背祖训进到圣泉后,才变得暴虐弑杀,同时挑起了对人族和魔族的战火,五百年前,人族奚州、魔域断州有半数土地成了他囊中之物。若非他后来走火入障,五百年内,我父母根本结束不了战局。”

    裴寒卿能下妖族圣泉且全身而退,是因他是魔,而且还是魔族中唯一天生天养的影族,有天道给他做倚仗,无论妖气还是障力对他都没什么影响。

    但时诩就不同了,他是妖族,且还是个大妖。

    若他当年没有叛离妖族,在位千年的妖王非他莫属。

    若实力如此强悍的时诩下圣泉后心性被影响,于三族而言,便是灾难卷土重来。

    江冽的目光里带上一丝以下犯上的严厉——身为儿子对干爹皱起眉,十分不赞同:“你不能下圣泉。若你有想要得到的消息,待三日后我从人族论道会回来,我去圣泉给你找。”

    时诩苦笑着反问:“你认得妖族古文字吗?我知道你想说,你可以学,但你妹妹能等吗?”

    江冽嘴唇轻启,似乎是想反驳,但最终还是沉默下来。

    “断州王一字一字对照了那么久,才得出了那么点消息,且算不上是最重要的消息。”时诩视线放远,顿了顿,轻声重复着裴寒卿从圣泉下带出来的话:“‘恶鬼缠身,身魂撕裂’……八十年了,你母后的死、你妹妹的病,终于有了眉目,若我有生之年不能为你母后报仇,不能救你妹妹的命,以后我有什么脸去见你母后?”

    “所以再没有谁比我更合适去圣泉了。”

    时诩总结完,舒了一口气,感觉心里头压了近百年的那块石头终究落地,无论是不甘还是悔恨,都即将随着他不久后就能得到的消息风化,那一瞬不知为何,他心里毫无不安,许是笃定了圣泉下会有他想要的答案,也会有成全他遗憾的办法,不用再每日担心以后会死不瞑目了。

    但他干儿子油盐不进,他说什么都不听。

    江冽依然执拗道:“你执意下圣泉也可以,但要等我,待我回来随你一起。”

    时诩没来得及吭声,沉默良久的小荻此时上前一步,朝江冽施了一礼,短暂的惊诧过后,她已恢复平静:“少主,依我看没必要对老板说这些,老板心意已决,即便他应允您,他也不会照做的。”

    时诩:“嘶……倒霉孩子,说什么呢!”

    小荻懒得理他,思考了一下,对江冽传音道:“少主放心,若老板出圣泉后心性大变,我有办法牵制他。”

    说着,她毫不避讳地朝江冽展示了她识海里的印记——那是一道比魂印形式更为复杂、更为明亮的印记,举世罕见,竟教江冽一时都没认出来。

    江冽面上浮现出迟疑:“荼明?”

    江冽之所以不敢确定,是因荼明印还有一个诨名,叫作“同生共死印”,它并非禁术,但基本见不到,毕竟没有谁会傻到把自己的命和别人的栓在一起。

    “正是‘荼明印’,这是一千年前老板带着我逃难时在我识海里刻下的,许多年过去,我已有了自保能力,他也没解开,想必便是为今日的情形做打算。”小荻以不容拒绝的眼神看着江冽,用自己的命做了最后的筹码:“我会回无罔宫,好好保护自己,不给老板拖后腿,也尽己所能牵制他。最坏的结果老板已设想好,也有办法应对,少主,您便让老板去吧。您知道,他允诺过先魔神的,所以他不会轻易出事。”

    江冽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江冽知道时诩的允诺,一千年前,妖族内乱,时诩作为当年在位的妖王,遭到昔日手足背刺,带着落难挚友的稚女,吊着一口气逃到断州,被先魔神——便是江冽那飞升的外祖父所救。

    感念魔神救命之恩,时诩以血立誓,此生不飞升,守护魔神后代直至生命终结——这也是他毫不怀疑时诩的缘由。

    同意时诩去吗?

    那必然不可能。

    不同意他去吗?

    可时诩与小荻话已至此,又与江冽母亲和妹妹息息相关,他好像没有理由不同意。

    江冽按了按眉心,闭目思索片刻,突然抬指打出一道寒凉的真元落在时诩身上,时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成了冰雕,被冻在了原地。

    时诩:“……”

    江冽朝小荻道:“我不同意他去,也不同意你的话,修士与天道争生机,最忌拿命去赌。”他又转过头看向时诩:“不用瞪我,即便今日在此的是我父王,他也不可能同意。你便先行回宫等我,我解决好人族之事,即刻回来找你,一同下圣泉。”

    他说着,抬手召出一道风,把时诩和小荻都送上云船。

    裴寒卿扫了一眼逐衡,也十分自觉地上去了,顺便把时诩扛进了船舱内。

    船下只剩江冽与逐衡,他们面对面站着,被断州干燥的风吹拂,谁都没先开口,方才有一刹那,江冽看着逐衡精致的眉眼,心头蓦地涌上些许难言的慌乱。

    那情绪只在片刻就消散,但沉甸甸的担忧却在江冽心里扎下了根——修士的神识被莫名触动,可不是个好兆头——至少上一次触动他神识的事,是江纤尘险些死在路缇霜剑下。

    归根究底,难道还是因了不放心逐衡不在他身边?

    江冽忍不住想多说几句:“等我回来……”

    但话刚出口,他就想到方才的神识触动,忽然觉得此时不该说太多。

    临行前留得话太多,总有那么一股遗言的味道,不太吉利。

    逐衡等了半天没下文了,便笑着问道:“等你回来如何?”

    “没什么,等我回来再说吧。”江冽也笑了笑。

    他时常没什么情绪在脸上,所以一笑起来便显得尤为温柔,逐衡的目光紧紧追随他五官里每一处细微的表情变化,专注得像是恨不得数清他眼睫有多少根。

    江冽感受到逐衡的热烈,但没过多在意,因为逐衡在他面前从来不避讳流露自己的感情:“魔域的年节与人族不同,你们平素过年节需要准备什么,我顺路给你带回来。”

    逐衡想也没想地回答道:“入乡随俗,我什么都不挑,你怎么过年节我就怎么过年节。”

    江冽点点头,扯完杂七杂八,那点隐秘的担忧却还是没散去,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不知何时开始,他惦念的事情一日比一日增多,都与逐衡有关。

    想了想他又道:“江纤尘不找你麻烦,还有裴寒卿护送,宫里会明白如何待你,不敢不敬,只是我父王……”

    月余前,魔君还派魇魔过来请过逐衡,虽然没见到。

    江冽拿不准他的态度。

    逐衡为江冽拢了拢他的黑色大氅:“左右不过三天而已,我见机行事,在你回来前我争取不见他,但这样是不是不大尊重咱父王?”

    江冽满不在乎地扬了一下眉:“没关系,本来我平日里也不怎么尊重他。”

    就在此时,裴寒卿忽然从船上探下头来,先指了指天,随后用灵力控制着地上的沙土爬成一行字:“我刚收到观星台消息,一个时辰后浮月城会起沙暴,我们必须得走了,赶在沙暴前离开这里。”

    在断州境域,沙暴是堪比灵力漩涡的存在,还十分常见,为防被沙暴绞毁,沙暴前后一刻钟内,所有灵船飞兽一律不得在空中停留。

    知晓沙暴的厉害,江冽不再耽搁,送逐衡上云船后,朝裴寒卿郑重颔首:“这一路劳烦你。”

    裴寒卿半开玩笑地摇摇头:“啰嗦。”

    江冽怔了怔。

    确实,他最近是有些啰嗦,他垂了下眸子,把没说出口的嘱咐之语咽回了喉咙里。

    他目送云船起飞,在心里盘算着这一路行过断州三城到无罔宫所需的时间——逐衡凡人之身,江纤尘修为可忽略不计,裴寒卿得抽出一些灵力看护他们,且考虑到断州灵气贫瘠,裴寒卿不敢太快,怎么也要两日才能到,这样算来,逐衡需要独自面对魔君的时间其实很少。

    直到云船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江冽才转过身,化成一道魔气朝遥远的沽州而去。

    三日后,人族的论道会在沽州举办,届时各大宗门掌门会携本门精锐到场。

    江冽并非自大到要在论道会上挑衅人族剑道第一世家飞云宗,与其说是寻仇,不如说他是想借着人族各大宗门汇聚一堂的机会,把与“鬼”有关的人一起揪出来。

    江冽没打算挑起两族战火,但是与“鬼”沾边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第四十七章

    早些年, 人族论道会每三年一次,由人族各大宗门世家轮流主办。

    轮到哪家,哪家便要在自家宗门附近开辟一个论道场,供各宗各门的年轻修士参悟论道。

    但自人族与魔族立起不越关界碑那一年, 规则便与以往不同了。

    界碑看似是一块平平无奇的结界石, 但实则不然, 它有一半由魔族十二位大长老的魔气共同凝成, 而另一半, 则是由飞云宗主路缇霜的一道精妙剑气所化,两方真元互相拉扯,使两族交界处的灵力波动常年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

    人族各大宗门虽从未明言,但谁都明白, 从路缇霜出那一剑开始,各宗各门的势力划分与在凡间的声名威望皆要重新洗牌了。

    飞云宗声价倍增,是以依附飞云宗及与其交好的宗门世家皆借了东风, 同时常年与飞云宗争夺“正道第一”的千山门遭魔族重创,那些与其交好或受其荫庇的宗门, 或是反扑一口当了白眼狼,或是与其一同衰颓下去。

    于是,在人族修真界各方面都重新划分的这一年, 上位者制定了新的规则——从今以后, 每年的论道会都由沽州的离火宗举办。

    此时天际将将露出鱼肚白, 离火宗的凌峰阁上, 一队身着青衣道袍的年轻修士正鬼鬼祟祟地沿着护院阵法落符印。

    离火宗位于沽州西北方,一条钟山山脉将沽州斜分为二, 一边是占地极广的离火宗与其护佑的凡人界, 另一边则全是层峦叠嶂的山, 山脉绵延数里,论道场就坐落其中。

    此刻距论道开始仅剩几个时辰,各大宗门世家早便到了,大部分修士都在离火宗为其安排的院落里休整,静待论道会开始,小部分修士去了相熟的宗门找朋友叙旧。

    每个院落中都布下了结界,是以外界无人得知凌峰阁内发生着什么。

    “我呸,离火宗这群孙子,特意安排咱们住‘凌峰阁’,这不纯粹恶心咱们?”为首的弟子一边小心翼翼地请出一道覆盖黑雾的印记,一边咬牙切齿道:“他敢恶心咱们,就别怪咱们不客气,真当掌门闭关我千山门就好欺负?”

    此番千山门掌门闭关,四长老负责带队,离火宗待他们全程客客气气,丝毫没有因其掌门不在便给人甩脸色。

    客客气气地迎他们的云船,客客气气地带他们入宗门,又客客气气地将他们领进了凌峰阁。

    看清院落牌匾那一刻,四长老脸都绿了。

    安排千山门住在离火宗的“凌峰阁”,真乃欺人太甚!

    符印甫落地,黑雾便见缝插针地往地下的灵脉里钻,凌峰阁的灵力结界有一瞬间的波动,立刻平静下来,为首的弟子眼里有黑雾闪过,黑雾赋予了他绝佳的视力,于是他便见到,黑雾通过灵脉往其他宗门的院落处蔓延,于无形中侵蚀了院落结界,粘上了院落中的灵气。

    那些弟子尚浑然不觉。

    待论道会开始,各宗吸收灵气修炼的弟子于论道中动真元时,黑雾便会顺着灵力运转融进他们的内府,届时必定好一个人仰马翻——尤其,此番来的弟子还是各门精锐。

    在离火宗的地盘里发生这么大的事,看他离火宗如何收场。

    那为首的弟子落完符印后,回头看向身后犹犹豫豫的师弟师妹:“别担心,这黑雾比先前六师叔得到的更为精纯,即便被查到也无法溯源。”

    他们皆为各长老门下的心腹弟子,知晓的机密众多,闻言有一女修道:“可是大师兄,你还记得吗,先前支镜吟说过,若我们没有在三月之期内杀了风初醒,我们便会遭到她的黑雾反噬——但如今三月之期已过,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心中反倒惴惴。”

    “唔,告诉你们也无妨。”大师兄道:“先前有一位神秘人联系了大师伯,给了大师伯一瓶漆黑的灵气,这灵气可比支镜吟的黑雾更凶煞,刹那就把附在大师伯身上的黑雾吞了。”

    “灵气怎么可能是漆黑的?”那女修听完,不仅没有被安慰到,相反更为忧心道:“支镜吟的黑雾就已经凶煞无边,比她更凶煞……魔域究竟出了什么样的大魔头啊……”

    “管他呢,以我们如今的境地,难道还有得选吗?”

    女修叹了口气沉默下来,她有那么一瞬是很后悔的,当初自己不该动妄念,修行果真不能走捷径,但大师兄说得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只能走到底,要么死,要么借着黑雾活得更加强大。

    心念至此,她的眼神坚定起来,抬手就要落下符印——

    然而变故陡生。

    她刚挽起手诀,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寒芒。

    她垂头看去,手腕不知怎么出现一道环形伤口,因出剑那人动作太快,血珠迟一步才从皮肉的裂缝中溢出,紧接着断掌的剧痛才爆发,她的手掌向后垂落,顿时跟腕骨分离。

    女修惨叫一声,刚想呼唤大师兄,转头却发现她面前站着一个长身鹤立的陌生青年,而那男子手中长剑,正插在大师兄心口内。

    大师兄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他身体里的黑雾在他咽气前一刻接手了他的身躯,五指成爪朝男子面门抓去。

    那男子却动也不动,只微微眨了眨眼,磅礴真元顿时扑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大师兄肉身碾为齑粉,同时抽出长剑后退一步,剑尖挑起了无所依托的黑雾。

    锋利的剑气势不可挡地把黑雾切碎,被他的真元牵引着,缓缓吸收进他内府里。

    然后他略有些惊讶地喃喃道:“原来非它族类,也能吸收它们。”

    旋即,他转过视线看向其他青衣修士。

    这一切其实只发生在眨眼间,被他轻描淡写地一瞥,青衣修士纷纷回神,连滚带爬地朝带队长老的房间奔去。

    江冽手指微动,青衣修士们便以各种滑稽姿势被冻在了原地,连带着他们手中的黑雾,都被凝成固定的形状。

    方才来晚片刻,那被称作大师兄的修士已将黑雾放了出去,如今不知已蔓延到何处,江冽将神识外放,捕捉到黑雾触手尽头的同一时间,斜照如离弦之箭般射出,穿透无数院落的防护结界,将那黑雾钉在了地下。

    但这动静再也无法掩人耳目。

    也几乎就在结界破碎的同一时间,人族各大宗门宗主或长老齐齐降落此地,以离火宗为首,将这小小的战场包围起来。

    离火宗最先赶来的并非宗主,而是个执掌戒律的管事,皱眉盯他片刻,突然白了脸色,好似认出了他却又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下意识朝路缇霜望去。

    路宗主的脸上依旧不见什么情绪,连一丝一毫的惊讶都没有。

    她轻轻启唇,一字一顿道:“魔族少主,江冽。”

    在场认识魔族少主的修士不在少数,方才兴许没敢认,此番被路宗主直言道出,纷纷默契又不着痕迹地退后些许。

    毕竟世人皆知,魔族江冽是修真界唯一的渡劫修士,而一个境界便隔着天壤的修为差距,哪怕人族剑道魁首路缇霜在此,也不够实力与他一战。

    离火宗宗主姗姗来迟,他是个外形年逾花甲的老人,慈眉善目,修为在化神巅峰,宽大的衣袍罩在仍精壮的身躯外,立在众人身前时像是一道稳妥的屏障。

    他站在众人身前,却保持在路缇霜身后小半步的距离,一捋长胡子,笑着问江冽道:“不知魔族少主私自过不越关,到访我离火宗,所求何事?”

    离火宗那位管事站在不远处,有些诧异地望向宗主,他们宗主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是宗主的反应总教他觉着,宗主对于江冽的不请自来毫不意外。

    江冽目光缓缓扫过路缇霜,朝身侧的院落偏了偏头:“有脏东西。”

    院落前站着的千山门四长老脸涨成了猪肝色——看见弟子们被抓现行后气得。

    原本百无一失的事,谁能想到他千山门宿敌会出现在这里?

    但他并不惧,黑雾已经融进了他的神魂里,他与黑雾密不可分,已是半个不死之身。

    何况在方才各修士目光凝聚到江冽身上时,四长老就已经靠神秘人传授的秘术暗中把弟子手中的黑雾符印收了回来,江冽一没有办法把融进灵脉的黑雾剥离,二没有办法把融进他血脉的黑雾剥离,也就没有证据证明他们做了什么。

    千山门四长老冷笑道:“魔族少主这话我便听不明白了,谁不知你与我千山门仇怨颇深,几十年间我门三位长老、无数精锐弟子尽折在你手里,我们还没去找你算账,你反倒来论道会上兴风作浪,又伤我门下弟子,未免太狂妄了!”

    他话锋一转,朝在场其余修士道:“诸位道友,他分明在挑拨离间!也根本没把诸位放在眼里!魔族都上门挑衅了,难道我们要坐以待毙吗?若今日的消息传出去——魔族无视离火宗护山大阵来去自如,在人间界为非作歹无修士敢拦,那离火宗、那各大宗门,在凡人界哪还有声望可存?”

    江冽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他原本是没什么耐心听将死之人聒噪的,但在这人废话连篇时,旁人都在听着,便没人打扰斜照捉鬼。

    斜照剑的剑气顺着剑尖向地下铺开,精准缠绕上每一处蜿蜒的黑雾——原本,黑雾有虚有实,他是做不到的“捉”住黑雾的。

    但不知是否因了他在秘境里继承了火神的一半机缘,又得神农鼎认主,他如今的修为哪怕与曾经全盛时期的自己相比,也不可同日而语。

    那人终于磨叨完,斜照也终于捉住了全部黑雾,下一刻江冽招手,斜照嗡鸣着飞向它,剑尖从地下扯出一道长长的黑色痕迹,拔出萝卜带出泥似的,原本植被茂密的山林顿时朝四下倾倒,尘土飞扬沟壑遍地,四周各峰全部的院落皆成了废墟。

    千山门四长老:“……”

    他觉得自己的脸好像肿成了猪头。

    怎么可能呢?当初神秘人明明说过没人能从灵脉里剥出黑雾的……

    但既如此,那他神魂里的黑雾……

    他还没来得及恐慌,就见江冽朝着他的方向,反手握住剑柄,然后慢慢放开了手指。

    那也是他此生最后一眼。

    因为下一刻,那些被斜照剑勾出的黑雾,便随着斜照一起铺天盖地地朝他压过去,剑刺向他内府里,黑雾瞬间吞噬了他的肉身。

    就如游龙出海,半座钟山开始地动山摇,这巨大的声响湮没在及时展开的护山大阵里,但黑雾中传来的尖利叫声震耳欲聋,在场的人族修士忍不住捂住了耳朵,修为低些的甚至直接晕了过去。

    各宗门手忙脚乱地护持自家弟子,离火宗全部金丹以上的修士都御剑朝这里赶来,穿梭在人群里下发丹药和灵符,维护岌岌可危的秩序。

    黑雾刚吞噬了大量灵气就完全侵占了一具身躯,隐约凝出些人形,但还没来得及吞吃更多,它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捏住了脖子。

    那双手清隽修长,微微收紧时骨节会泛起极浅的白,手的主人还拥有一双极凛冽的凤目,总是含着常年不化的霜,英俊的模样教人过目不忘。

    黑雾——恶鬼被苦海关了太久太久,以至于“头脑”老化,意识回笼太慢,它没有弄清楚如今是什么样的境况,但不妨碍一幕久远的回忆占据他的“脑海”。

    “我……见……过……你……”

    它撕扯着喉咙喊道。

    但江冽深知恶鬼侵神,在它开口前直接封闭了自己的听觉,直接用真元爆碎它,而后轻轻松松吸收了这只恶鬼。

    确认身体毫无不适后,他心想,其实鬼远没有他曾想象的那么难缠,至少于他如今的修为而言,只要用对解决方法鬼就构不成威胁。

    他如今的修为……

    江冽握了握拳,感受到身体内汹涌的真元,也十分明显地感受到周遭灵气一直在被他不断吸收——就好像天道都急着推他往前走。

    这种感觉,怕是临近飞升了。

    江冽召回斜照,慢慢转过身,看向路缇霜。

    “方才有人问我为何来此。”江冽道:“你知道,我来找你算账。”

    路缇霜双手笼袖立于半空,左侧站着离火宗宗主,右侧站着飞云宗一位峰主。

    她像是被勾起了兴趣一般,唇角缓缓扬起,微朝左侧过脸,慢一步地同意了千山门四长老生前说得那句话:“委实,太狂妄了。”

    离火宗宗主轻笑着附和一声,朝江冽看去时眸中闪过短暂的杀意,他抬手打了个响指,此起彼伏的陷落声仿佛被按了“暂停”戛然而止,震颤声从遥远的地底传来,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灵脉寸寸崩断却又重组的声音。

    下一刻,一道泛着刺目白光的巨型阵法拔地而起,将江冽困在了中央。

    江冽双手交叠按在斜照剑柄上,剑尖垂地,至此他的目光依旧平静。

    就如同他知道路缇霜一定会收到“四日后,我亲自去会会路宗主”的消息,他也知道,论道场必定有死劫等着他。

    只是……

    这个以煞气为阵眼,以钟山灵脉为阵盘的截灵阵,能怎样杀他?

    他不认为路缇霜绕这么大的圈子会做无用功——如同她绑江纤尘极有可能就是为了俘支镜吟,同理,她俘支镜吟,极有可能是为了杀他。

    那么,支镜吟此刻在何处?

    *

    魔域,无罔宫。

    云船将将落地时,目力极好的裴寒卿见到了一个熟面孔。

    那魔身长两尺,牛首人身,正是戮州三城之一的醉梦城城主、戮州王风初醒的至交,他亦是方从辇架上下来,双手托着什么东西,三步一叩,朝城门而去。

    裴寒卿定睛看去,双目惊诧地睁大。

    他托着的是风初醒的战甲与王印。

    战甲与王印是一州之王的象征,如今风初醒的下属携此而来,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裴寒卿驱使云船快速降落,还没停稳他便跃下云船,疾步走向醉梦城城主,在他刚起身时按住了他的肩膀,问道:“作甚?”

    醉梦城城主见是自家王上的老朋友,恭敬行礼后,沉默了一下,如实答道:“臣来替王上请罪,也替自己请罪。”

    “无圣君令,王上交回战甲与王印,卸任戮州王,并率一百翼族死士过不越关。”

    “臣没拦他。”

    界碑存在的意义是止战,平素普通的人族与魔族过界碑,算不上什么事。

    但风初醒率兵过关——若非他临行前卸任,便是相当于明面上撕毁了两族立下的止战合约。

    醉梦城城主言毕,准备继续三步一叩,却被裴寒卿拦住了。

    裴寒卿叹了一口气:“不必。”

    醉梦城城主:“什么……”

    他领会不到断州王的意思。

    裴寒卿指了指风初醒的战甲:“没错。”

    醉梦城城主:“……”

    就在他绞尽脑汁去品味断州王话里的意思时,一道声音解救了他。

    那声音低沉,此刻于醉梦城城主而言就是天籁。

    因为他说:“断州王的意思是,戮州王所作所为没错,你不必请罪。戮州王没有罪,你也没有。”

    醉梦城城主虽然不理解这人是怎么听明白断州王的意思,但他就是很相信!

    这人笑容温和,模样俊美,犹如下凡的天神,周身自带贵气,他忙问道:“您是?”

    “我?”这人声音也很温和:“阿冽的道侣。”

    醉梦城城主当场就要跪下行礼,被逐衡眼疾手快拦住了。

    云船上,江纤尘听他们说完,神色复杂地提起裙摆下台阶——可笑她方才有一瞬间竟然会觉得风初醒这么做是为了去救支镜吟。

    但不可能的。

    或者说她不愿意相信。

    谁不知道戮州王好战,他怕不是借着这次机会朝人族发兵,尤其带的还是死士。

    想到支镜吟,她蓦地有些站不稳,手急忙往旁边一抓,按住了扶手。

    她前面的小荻下了一半台阶,动作突然停住,抬眸朝远处望去,一阵惊呼:“那是什么?!”

    江纤尘修为不够,并不能看见。

    但是她看见周遭所有人面色都变了。

    “那是……飞升天劫!”

    第四十八章

    截灵阵开始运转时, 阵内瞬间聚拢的煞气与灵力交汇,紧紧拧成一股冲撞起来,将原本没来得及撤出大阵范围、此刻正分散在阵边缘的修士们全部绞得粉碎。

    截灵阵的作用是防止灵气外流,便于阵中人吸收更多灵气修行, 虽有灵气过盛人体承受不住的风险, 可也不至于凶得如此不讲道理。

    那力量极蛮横, 几乎不给人求助或自救的时间, 那些修士的修为与神识便被融进了冲天凶煞里。

    人体爆出的血雾随风飞舞, 将足够引起恐慌的浓厚血腥味送到众人面前,人群中一阵骚乱。

    这些灵力煞气吸收了诸多修士,截灵阵力量瞬间暴涨,江冽登时展开防护。

    但魔族因体质特殊, 既可吸收灵气修行,亦可吸收煞气修行,是以无论灵气还是煞气, 都是魔族修行的一部分——正因如此,在截灵阵正心, 他的防护没能完全避开这些扭曲的煞气与灵气。

    它们没对他构成危险,反倒是一股冲过来,竟冲得他修为隐隐有提升的趋势。

    意识到这点, 江冽原本平静的目光稍动, 眉心缓缓压低。

    江冽一手压着斜照微微用力, 剑尖刺穿地面, 剑气顺着地下的灵脉蔓延,却很快被灵脉吸收, 他另一只手朝外打出一道魔气, 灰色魔气冲撞上阵壁, 激起一串刺目的光,随之也消散了。

    与方才绞杀修士相比,大阵待他的态度堪称温和,江冽此时能确定,路缇霜布阵不是为了和他动手,更像是为了困住他。

    为何要困住他?而且还是以往他身上灌灵气的方式。

    ——很快,江冽就有答案了。

    随着灵气与煞气同时朝江冽涌去,天边迅速凝聚起不祥的雷云,蓝紫偏黑的闪电与震耳雷鸣交错其中,沉沉地垂在钟山上空。

    江冽仰头看去,阴云的形状像一只漆黑的眼睛,一束淡淡的黑光从瞳孔里落下锁定了他,那是来自天地的威压,宛如天道投来的冷冰冰注视。

    江冽明白了。

    路缇霜的确想杀他,却没准备和他光明正大动手。

    或者说,她没准备亲自动手。

    他的修为已经触摸到飞升的边缘,就差一步。

    路缇霜“好心”帮了他一把。

    她用截灵阵,将整条钟山山脉的灵气全部引到了他身上,为他冲破最后一道修行桎梏,以此引来了天劫。

    然而这并不是飞升天劫。

    江冽身上与灵气一样浓郁的,是那紧紧包裹他的冲天煞气。

    能同时被煞气引来的,是问罪天劫。

    飞升天劫是金雷,虽凶险,却并非全无生机。

    问罪天劫是紫雷,共有九道,天道每问一次罪,修士身上的罪孽便会被“涤清”几分,待九道雷劫全落,被问罪的修士若还有命在,那他此生的罪孽便烟消云散,可以迎接飞升天劫了。

    但问罪天劫九死无生,自古没有修士能在天道问罪后还能活下来。

    雷云压得愈来愈低,截灵阵内的煞气也越来越浓——除了枉死的可怜修士,还因那奇怪的阵眼,阵眼不知是什么东西,竟能提供源源不断的煞气。

    江冽怔了怔,蓦地抬头望向路缇霜:“支镜吟在哪?”

    路缇霜唇角勾出个极浅的弧度:“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江冽眸色陡然沉了下去:“用支镜吟作阵眼布阵,引问罪天劫杀我,不费一兵一卒便能折损魔域两大战力,路宗主相当好算计。”

    若不想被天劫问罪就只能离开这布满煞气的截灵阵,而出截灵阵就必须毁阵,想毁阵要先毁阵眼,但作为阵眼的支镜吟不会死,是以无解。

    “不敢当。”路缇霜将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捋至耳后,目光像是看着他,又像是穿过了他看向极遥远的天边,露出一丝怀念的笑,只是这笑容里有几分癫狂,与她平素冷淡至极的面容甚是违和。

    江冽定定看着她,忽而懂了自江纤尘出事始,那些路缇霜带给他的怪异之感是从哪里来的了。

    路缇霜是无情道大宗师,无情道又是最接近天道的存在,是以无情道修到极致便无爱无恨无悲无喜。

    换言之,无情道若有情了,那便是道崩,不说修为尽散,也与废人无异。

    而路缇霜没有被影响。

    江冽捕捉到她面上的每一分扭曲:“你不是路缇霜。”

    路缇霜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没承认,却也没否认。

    既能夺舍飞云宗宗主,修为便不在江冽之下,没必要费这么大力气,布阵困住他待天道绞杀。

    除非是另一种可能,她原本就是为了困住他。

    江冽倏然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他也只是个饵,路缇霜,不,这位夺舍路缇霜的大能,另有她的目的。

    他最终想引谁过来?

    雷云罩在上空翻涌,没来得及反应的不只是死去的修士,满心疑惑的也不只是江冽。

    方才事发突然,一乐修眼睁睁见着自家弟子在面前惨死,呆愣住了,反应过来后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右手按住左手拇指,拇指上的指环遽然变成一把三弦琴,他狠狠拨动琴弦,三色流光迸发,朝离火宗宗主奔涌而去,直冲命门:“老匹夫,你什么意思?!”

    这不仅仅是他的疑惑,还是在场其余所有人的疑惑——除了离火宗与飞云宗到场的弟子。

    流光在即将触碰到离火宗宗主时,几位红衣如火的年轻离火宗弟子飞速围过来,各自祭出本命法器,为自家宗主挡下这一击,旋即分散在他四周,警惕他人攻击。

    这是离火宗的地盘,如若真打起来,有护山大阵加持,离火宗定然处于上风。

    恐慌之外,分歧也在人群中愈演愈烈。

    这只是一次普通的论道会,所有人都不明白为何突然变成这样。那凭空出现的魔修显然是为寻仇,而离火宗——或是说离火宗所依附的飞云宗,又到底准备做什么?

    各大宗门面面相觑。

    但每一宗来得都是人精,骚乱很快平息,无声中划分出两个阵营,一边是依附飞云宗,诸如离火宗之类的宗门,他们御起法宝朝路缇霜而去,路缇霜并未拒绝;一边是不依附飞云宗的,他们站到一起,与飞云宗、截灵阵形成一个三角。

    离火宗宗主没准备答话,甚至目光都懒得分给他,只恭敬地问路缇霜道:“需要处理他们吗?”

    路缇霜望了一眼天际,那是魔域的方向:“不必。把护山大阵打开一些,免得有人进不来。”

    离火宗宗主未多问,依言照做。

    护在钟山上空的大阵裂开一条缝隙,其余宗门的修士彼此对视,却意外地没人离开,或是说,没人敢做先离开的那个。

    江冽看清她的视线朝向,眉头压得更低了些。

    下一刻,蠢蠢欲动的问罪天雷终于笔直落下来。

    江冽运转起全副修为,悍然赢了上去。

    渡劫修为的防护屏障挡了一击,旋即就成了纸糊的,残余的雷贯穿江冽识海。

    江冽眼前一黑,耳朵里盈满嗡鸣,禁不住踉跄了两步,咬牙咽下了一口心头血。

    第一道雷霆很快结束,天地的诘问却依然回荡在他识海里,那没有确切的声线与字句,但是有如实质,威压一下一下敲在他识海每一处。

    他微仰起头,冷笑在他唇边化开,目光毫无畏惧地对上那翻涌雷云的漆黑眼睛。

    截灵阵里,阵眼的煞气激烈地翻腾起来。

    一道雷劫不至于让江冽重伤,但对于支镜吟这只恶鬼来说是致命的——换言之,九道问罪天雷就是被她这个阵眼引来的。若非她乃不死之身,这一道雷就把她劈得魂飞魄散了。

    恶鬼无声的尖叫带起整个大阵的震动,阵内煞气左右冲撞,原本天边闪烁的天雷刹那间凝聚,落下了第二道。

    就在那一刻,斜照剑挣脱了江冽的手,拖曳着夕阳色的光芒迎向天雷——

    “轰——”

    月琉银在天雷灼烧下,融化成银光熠熠的水洒向地面,剑身坚硬无比的星辰碎片出现了裂痕,镶嵌其上的一十八颗凤凰泪玉珠渐次脱落,于空中盘旋一圈,紧密地护在江冽上空,但很快就被雷霆击碎。

    赤色光点炸开,刺得江冽眯了一下眼睛,凶悍魔气自他掌心打出去,与雷霆针锋相对,僵持数息,第二道雷霆不甘地散了。

    都说修真界至宝斜照剑有灵,它不羁一世,从不轻易认主,谁都没料到,它最终却甘愿当了一次扑火的飞蛾,为了护主粉碎。

    但飞蛾终究是飞蛾,拦不住天雷。

    还有七道雷。

    江冽心里来不及为斜照剑生出悲喜的情绪,第三道雷转瞬即至。

    这一道比先前两道凶了数倍,砸落下来时江冽五感先受到了极强的冲击,感官瞬间被封锁住,待他回过神,他已半跪在地,鼻尖嗅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血缓缓顺着手背流淌下来。

    他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抹去唇边血迹,直起腰杆站稳身体。

    第四道天雷落下。

    就在愈发暴烈的雷霆充斥阵中时,钟山迎来了不速之客。

    魔翼族顺着护山大阵裂口处,冲进了钟山论道场。

    魔翼族身形巨大且坚韧,它们扬着遮天蔽日的巨翼,由天际俯冲而落,卷起狂猎罡风。

    人族各宗门都在严阵以待地对彼此防备着,见状也顾不上内讧了,纷纷祭出本命法宝迎上外敌。

    但那是戮州王。

    过去几十年,他镇守在人族和魔族交境,一夫当关。

    几位人族大能祭出法宝形成一个防护屏障,灵光闪动,风初醒看都没看,直直冲了过去。

    他的原型比山还大,撞碎屏障后顿时化成人形,钩爪式法器环在他手腕上,那几个人族老头连躲闪都来不及,胸膛就被掏出了窟窿。

    风初醒捏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随手朝后一扔,一只滑翔来的魔翼族张喙吞进了肚子里,而风初醒脚步不停,踢开挡路的尸体,朝截灵阵阵眼掠去。

    从支镜吟陷进飞云宗,被路缇霜重伤,他识海里的魂印就被触动了,但那时他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他派去人族的暗卫回禀消息,他才解开了他们魂印上的封印,去感知支镜吟在何处——谢天谢地,他们当年和离,支镜吟根本不知道魂印没解开,只是被他封印了。

    合籍魂印让他们二位一体,他感受得到支镜吟的痛楚,也确切感知得到阵眼在何处。

    只要把镜吟救出来,江冽的难题便能迎刃而解。

    离火宗宗主与飞云宗峰主对视一眼,同时出击迎上风初醒,一队魔族死士瞬间上前缠住他们。

    路缇霜见状皱起眉头:“不知死活。”

    她手腕翻转祭出长剑,变幻莫测的剑招直贯出去,风初醒眼也不眨地相迎,两人电光石火间过了数招。

    第四道天雷止息,截灵阵内暂时平静下来。

    阵中,江冽周身遍布魔纹,魔形完全觉醒。

    他身侧已经聚了一个血泊,但是他本人看起来并不多惨,腰背仍笔挺,甚至脸上挂了些不太明显的笑。

    江冽铤而走险,终于达成了他此行的目的——

    他的连心印裂了。

    三年前在秘境里,他直接废了自己,都没能做到“置之死地”。

    如今天劫下,连心终于妥协,承认了他目前的死局。

    江冽胸膛剧烈起伏,提防天雷发难,余光瞥见风初醒与路缇霜缠斗,他提醒道:“她不是路宗主,小心!”

    话落,第五道天雷降下,雷光刺向江冽的眼睛。

    风初醒在交手时便感受到境界的差距,且战且退,并不硬拼,是以路缇霜虽有境界压制,却并没在他身上占到几分便宜。

    两人再一次近距离交战时,一缕黑雾从风初醒身上窜出来,顺着交接的兵刃缠上路缇霜的剑。

    黑雾攀爬速度极快,眨眼间黏上路缇霜,她飞身后退,迅速布下防护结界。

    路缇霜没想到,支镜吟困兽犹斗,竟还能做垂死挣扎。

    只要七情炽盛就避免不了被黑雾侵蚀,路缇霜不敢在神魂面前托大,专心应付黑雾,被绊住一瞬的脚步,转而就被翼族死士围住了。

    风初醒抓准机会朝截灵阵阵眼扑去。

    但第六道天雷骤然落下,扑面而来的劲风将他一把掀了出去。

    紧接着第七道……

    第五道和第六道天雷还没散,若非江冽穿得不是黑衣,恐怕已经被血染透了,他再难站稳,防护已然无法凝聚成型,第七道天雷径直劈向江冽的命门。

    风初醒瞳孔骤缩:“少主!”

    就在那一瞬间,天地的风都好似被定格了,所有人交手的动作全部放慢。

    风初醒的肩背上突然多了一道威压,那是没有人能反抗的绝对力量,宛如亘古传来的天地之力,苍茫又宏大。

    他面色一变,心跳剧烈如擂鼓,什么人修为这么强大?

    可路缇霜朝向天际的眼神里却出现疯魔的笑意。

    “终于来了,他终于来了……”她喃喃道:“便让我看看,神怎么对抗天道。”

    问罪天劫下从不留活口,连神也不例外。

    她期待了一千年的一幕,终于来了。

    战斗被威压停止,无论人族还是魔族都匍匐在原地。

    众人难乎其难才能抬起的眼里映入了堪称壮烈的一幕。

    大火借着凭空出现的威压燃烧在截灵阵里,火焰跃动着升腾而起,一只展翅的赤金巨鸟在火里凝出形状,不躲不闪地冲向天雷,被雷霆贯穿而依然不减去势。

    赤金色的羽毛洋洋洒落,重新化回瑰丽的火焰,烧向阵里弥漫的煞气,也形成一层屏障,紧密地保护住江冽。

    整个大阵肉眼可见地清澈几分,原本雷云中酝酿着的第八道天雷因此迟迟未落。

    那鸟即将触到雷云时难以为继,消弭在空中。

    地面上的火焰重新凝聚成人形。

    他俯身抱住了江冽。

    见天雷不落,路缇霜一皱眉,咬牙运转真元,她朝左边一抬手,浩瀚灵气便裹着她左侧的一行人送进了截灵阵阵眼。

    那行人被绞成血沫,阵里煞气激增,雷云刹那凝聚。

    江冽扛了六道天雷,连心印被彻底劈碎,但他顾不上高兴了。

    他的五感神识皆有损,损得还不轻,眼睛被血糊着,什么都看不清,但他还是认出了来人。

    江冽想擦净眼皮上的血看看他,被他抓住了手:“别乱动。你调息,接下来交给我。”

    江冽没问逐衡怎么会来,生死关头,一切问题的答案都显得不重要。

    他身体里两簇火——一道是出生时便带着的,一道是火神的机缘,合二为一,卷着周遭灵气迅速修补起他的识海与内府。

    要快一些,更快一些。

    第八道天雷终于落下,地动山摇。

    那是比先前的天雷都要强劲的杀机。

    江冽半跪于地,身体晃了下,身侧的火焰卷成波浪轻轻托住他。

    江冽一怔,那股难以言喻的不安在他心里愈演愈烈。

    逐衡迎向天雷前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对上了他紧闭的双眼。

    他赶来时一见他道侣在这乖巧地被雷劈,便猜到了,江冽此番来论道会除了算账,就是为了让天雷消了那连心印。

    天雷之下,一切无所遁形。

    但江冽太冒险了,着实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

    逐衡叹了一声,发愁着他以后不在了,谁能管住他道侣呢。

    然后抬手接住了天雷。

    雷霆包裹住他的手,将皮肉尽毁,露出焦黑的骨骼,又顺着被劈裂的手臂向下,将他整个人笼罩在雷光里,劈得他顿时灰飞烟灭。

    但很快逐衡再次从火里重新凝聚成人形,接住妄图向下落的天雷。

    如此几次,天雷的威力有一半都耗在劈他之上,余下一半被火焰裹住,自始至终未碰到江冽毫分。

    这徒手接天雷把在场众人全部看愣了。

    路缇霜也愣了片刻,待她反应过来,她面上的血色唰得褪去。

    逐衡接天雷时的修为已强悍如斯,但她知道,这并不是他全部的力量。

    逐衡于千人中精准捕捉到路缇霜的视线,微微眯了眯眼睛。

    路缇霜的识海里响起一道声音。

    “怎么,你处心积虑布置一切,是为让我与天道对抗,死在天雷之下?”

    路缇霜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可笑,一千年的时间都不够你看清。”逐衡嗤笑,眸中划过淡淡的嘲弄:“我本就是天的化身。”

    “不可能!”路缇霜忽然抱住自己的头,失声尖叫起来:“凭什么!!”

    第九道天雷凝聚时,雷云又朝人间压低了几分。

    风初醒被路缇霜一嗓子喊回神。

    他目光如炬地盯着截灵阵的阵眼,以拳抵住地面,艰难地扛着威压站了起来,朝阵眼处跑去,在地面上留下一个个深深的脚印。

    他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才走到了这里,绝不允许在此时功亏一篑,何况他还有话没给支镜吟解释。

    他想说关于当年的意外,他已经查到了一些线索,足够证明他从没背叛过支镜吟。

    待他们回魔域,他慢慢说给支镜吟听。

    阵眼处尖利的杀意凝聚着,将卷进去的一切都绞得粉碎,方才路缇霜扔进去的人是什么下场他亲眼目睹,但他此刻并不害怕。

    风初醒运转全部真元,身形寸寸抽长,毫不犹豫地以半魔之形撞进了阵眼里,同时他识海里的魂印骤然亮光,一道挣脱天地束缚的羁绊被鲜血催生出实体,连接了他与阵眼深处的支镜吟。

    支镜吟没有意识,但她凭着本能化成黑雾缠上了他,魂印造就的保护层牢不可破,将他们送出阵眼。

    同一时间,第九道天雷降落。

    逐衡神情平静地展开双臂,忍住了想回头看一眼他道侣的冲动。

    他此番临凡,本就是为了查探神农鼎的情况,与江冽有这一段缘分已是老天垂怜。

    逐衡本想过陪江冽直至飞升的。

    他也曾用“阿冽身边危险重重”做借口,想要在他身边久一些,想要帮他找出魔族的叛徒,想要帮他除尽潜伏魔族的恶鬼——但他道侣是少主,是未来的魔君,他道侣本就有能力处理一切,他的帮助可有可无。

    想到最后,逐衡发现,他能为他道侣做得唯一一件有意义的事,其实便是稳定苦海。

    稳定苦海便是稳定神界与凡界,出逃的恶鬼没有了力量源泉,也不成气候,伏巽会下来收鬼。

    届时世间百难全消,江冽无论是飞升,还是留在魔域做魔君,身边都不会再发生恶鬼搅乱的糟心事。

    想到江冽满是光明的未来,逐衡由衷地笑了。

    在无人看清的光芒笼罩之下,逐衡甩手分了一丝雷,那道雷光穿透截灵阵飞向路缇霜,路缇霜双目睁大,藏在那具肉身中鸠占鹊巢的灵魂便被雷推了出去,连声音都没发出,直接被劈成了灰。

    第九道天雷与其他不同,它看起来只像一道简单的光束。

    可它轻而易举扑灭了逐衡的火焰。

    骨骼尽断的声响放大千倍回荡在江冽耳畔,江冽猝然睁眼,顶着模糊的视线奔向逐衡。

    逐衡最终还是没忍住看向他,他从没有在他道侣脸上见过如此慌乱的表情,那一刻江冽好像什么都忘了,下意识想用血肉之躯挡在他身前。

    逐衡掌心推出一团灵气,将他拦在原地,完完整整接下了第九道天雷。

    作者有话要说:

    一会发二更!

    第四十九章

    截灵阵散去, 那蛮横强大的威压也忽然消失了。

    众多被威压锁定住的修士爬起来,魔族死士朝风初醒围护过去,将大半边身体全露出骨头的风初醒严实地保护起来。

    风初醒的冷汗浸湿了他的鬓角,牙关紧紧咬着说不出话, 另一只还算完好的手臂用最大的力气箍住了昏迷的支镜吟。

    他朝跪在地上的江冽传音道:“你境况如何?”

    江冽垂着头没吭声。

    良久他站起来, 脚步略有些蹒跚着, 朝安静躺在地上那人走去。

    逐衡肤色极其苍白, 整个人像是玉石做的, 冰冷到毫无生机,他的白衣染尽血红,半边脸上也沾满了血,江冽把他抱起来, 手在他脸上擦了擦。

    可是江冽的手在抖,反倒把逐衡原本干净的皮肤也蹭脏了。

    江冽皱着眉垂眸看向自己的掌心,慢一步发现自己也满身鲜血, 怎么可能给他擦得干净。

    他只好放弃,沉默着按住了逐衡的脉门, 自身灵力化成和风细雨的一缕朝逐衡身体里涌去,试图抓住他正飞速流逝的生命力。

    另一边,猝然乍起一道尖叫的女声。

    路缇霜紧紧捂着心口, 猛然扯过一旁的飞云宗一位弟子, 睁大眼睛问道:“我是谁?”

    那弟子被吓出了眼泪:“您……您是家主。”

    “我是路瓷音……还是, 路缇霜?”

    那弟子面无人色, 缩在路缇霜手里吓成个鹌鹑。

    路缇霜是他们飞云宗现任家主,路瓷音是他们飞云宗老祖宗, 也是第一位飞升成神的剑修, 被称为道祖的存在, 哪一位的名讳都不是他敢叫出口的。

    好在路缇霜没等着他答话,转而问离火宗宗主道:“我是谁?”

    离火宗宗主愣了一下,只当方才的威压影响了她的心神,害得她神魂不稳——毕竟这身体是夺舍来的,远不如自己的好用。

    离火宗宗主凑近她,压低声音道:“您是瓷音道祖。”说着,他想起了他的私心。

    他生怕眼前这女人忘了,便又提醒了一遍:“您说过,您此番神魂临凡,是为提携愚昧的后代成神。路缇霜是您最好用的容器,而我等,是您最忠诚的追随者。”

    路缇霜垂下视线,真相揭开,她反倒冷静了。

    原来这一切不是梦。

    那日先祖临凡,占据了她的肉身,将她的神魂封印在这肉身的一角,借着她的身份做了许多事……

    她期望这只是梦一场,待她醒来后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无情道修至化神,路缇霜已经很久没体会过“情绪”了,此时此刻,那些迟来几十年的心如刀割终于找上了门,冲垮了她的识海。

    路缇霜仰天大笑一声,自身猝然爆出肆虐的灵力,将她周遭所有人都撞开,星星点点的光芒从她身上飞出,那张原本没被岁月刻出痕迹的脸老相骤现,一瞬白头。

    她的无情道彻彻底底崩碎了。

    众人都震惊地看着这位正道魁首。

    风初醒下意识紧了紧环着支镜吟的手臂,朝江冽看去:“路缇霜道消,此间再无你我敌手,不若我们杀……”

    江冽却看也没看他。

    他费了这许久的功夫,终于锁住了逐衡一线生机,感受着逐衡脖颈间微弱的脉搏,江冽松了一口气,活动了一番僵住的手指。

    逐衡眼皮动了动,却没有力气睁开:“阿冽……”

    江冽抄过他的腿弯,轻柔地把他抱进怀里,在他额头极轻地吻了一下:“撑一下,我很快带你回宫。”

    他抱着逐衡站起来,目光冰冷地扫过人群,眼里的戾气毫不掩饰。

    他对风初醒道:“不急。”

    旋即化成魔气消失在原地。

    风初醒扫了一眼人族修士,不得已放弃了这个重创人族的大好机会,率领手下随后而去。

    *

    无罔宫。

    厚重的黑色殿门被寒风掀开,江冽还没来得及进宫,就在门前见到了他父王。

    江回风负着手,身旁站着时诩和裴寒卿,身后两侧则站着魔域十二位大长老。

    魔域顶级战力几乎都站在这里“迎接”他了。

    江回风打量江冽一番,几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对时诩传音道:“受了些伤,不过无大碍。”

    时诩抹了一把冷汗,跟着点点头:“活着就好。一会儿你注意你的语气,这种时候,别和他吵。”

    魔君没吭声。

    时诩传音的语速飞快:“本来咱们就不占理,人家为救你儿子落得如此下场,你还忘恩负义,被别人知道都得骂你没有良心。”

    魔君道:“那你去说。”

    时诩坚定拒绝:“我不,我怕影响我们父子关系。”

    魔君:“……”

    江冽收紧了抱着逐衡的手,望着魔君:“您这是何意?”

    江回风也不对他拐弯抹角,直言问:“这便是你那结了魂印的道侣?”

    江冽道:“正是。”

    “哦,那便对了,本君要抹去你们的魂印。”

    时诩听罢,倒吸了一口凉气。

    江冽眉眼顿时压了下来,神色冷得迫人:“你敢。”

    他的目光扫向四周,除了他爹以外,旁人或多或少有些惧怕他,他们不敢直面他的目光,但是谁都没退后哪怕半步,说明魔君是认真的。

    江冽的心陡然沉了。

    他不久前才受了天雷,若魔君与十二位大长老一同出手,此刻带伤的他并没有完全把握,护着逐衡在不伤及他人性命的情况下全身而退。

    ——不久后魔域与人族必定会开战,魔域此时不能再折损战力了。

    时诩被这对父子之间的气氛给压抑住了,忍不住推了江回风一把,示意他不会说话就靠边站:“干儿子,你爹是为你好,别怪他说话不中听。你与逐衡之间有魂印联系,虽不如‘同生共死印’那般能将神魂完全系在一起,却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是我们不想救他,而是……他现今已回天乏术。若不主动抹去魂印,他的死轻则对你修为有损,重则会危及你的性命。”

    江冽冷笑道:“既然知道他这么重要,那你们先前怎么没拦他,还让他来找我?”

    时诩默了默,心道不是没拦,是没拦住啊。

    天劫刚出现时,他们以为是飞升天劫,但越看越不对劲,逐衡提醒道,那是问罪天劫。

    还没等他们商量出怎么办,逐衡就消失在原地,一并散开难以抵抗的威压。

    时诩活了这么久,第一次被别人的威压给按在地上。

    普通的魂印不至于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但逐衡心机与修为都深不可测,难保他若身死,会不会给江冽带来负面影响。

    江冽又从他的话里品出了别的意味:“若是魂印真有奇效,那是不是我好好活着,他就能保住命?”

    魔君轻轻撩了一下眼皮,从他儿子这执拗的模样中依稀见到了自己当年的身影,他舔了舔唇角,轻声讥笑了下,不知是在嘲弄过去的他还是现在的江冽,竟敢在命运面前垂死挣扎:“不能。生死是唯一不可逆转的事,即使你已半步飞升也改变不了他的命运。”

    江冽定定看着他,似乎是想在他脸上找到玩笑的证明。

    魔君一向这般,总是用最正经的表情说最不靠谱的话,江冽一个字都不信。

    魔宫那么多天材地宝,典籍浩如烟海,甚至还有仅魔君才能出入的禁书阁。

    他不相信找不到任何办法。

    不过是续命而已,难道能比成神还难?

    江冽的视线冷冷扫过去,朝前稳稳迈步:“让开。”

    江回风见劝不动,叹了一口气,看了裴寒卿一眼。

    裴寒卿上前一步:“阿冽……”

    话音未落,江冽一偏头,寒凛的真元顿时化作无坚不摧的冰刃,朝裴寒卿扫去。

    裴寒卿也没料到他会直接动手,匆忙避开,却被随后的一道真元砸向胸口,他摔到墙上,竟给墙面砸出个龟裂纹。

    江冽脚步不停。

    江回风压了一下眉头,父子两个虽长得不像,但神态如出一辙。

    魔君摆摆手,没再说话,十二位大长老消失在原地,一个瞬息后出现在江冽身边,将他围困起来,同时各自祭出本命法器。

    各种交错的法光飞旋,江冽全部真元化作防护,稳稳护住逐衡,走进一个又一个玄妙的阵法,又从中走出,继续迈入下一个光怪陆离的神通里。

    他想,这天下应当没有什么能绊住他的脚步。

    但下一刻,仿佛专为打他脸而生,他进入了一场魇虚障,脚步顿了顿。

    江冽很清楚眼下的场景都是假的,但他忍不住投去视线,深深看了一眼。

    这是阳光明媚百花绽放的一个春天,逐衡一身窄袖劲装,美滋滋拎着弓箭,跑过来牵他的手:“明明是你说带我去春狩,如今反倒要我来提醒你,罚你为我猎只兔子!不能伤到——我说兔子,我要养起来的。”

    那是江冽心里勾画过无数次的,属于他们未来的某一个场景。

    逐衡没拉动他,纳闷回头:“怎么了?”

    江冽垂头看向空落落的怀里,动了下唇。

    逐衡怔了怔,走上前摸摸他的脸:“我刚刚太凶了吗?”

    江冽偏头避开他的触碰,把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一言不发地朝前继续走,任逐衡在身后呼唤他的名字,他也没再回过一次头。

    但纵然他很快就脱离了魇虚障,他陷入其中的那几息也被魇魔捕捉到,报给了魔君。

    魔君飞身上前,双指并拢探向逐衡识海,旋即被震惊住了。

    “砰——”

    一道凶暴的真元从前方直贯而出,避无可避,魔君不得不直面那一击,十二位大长老也被余波震开。

    魔君倒退数步,唇缝间溢出血痕,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然此刻眼里的惊诧却掩饰不住了。

    江冽浑身戾气,神色冰冷骇人,倒是真的起了杀心:“我再说一次,让开!”

    魔君端详着震怒的江冽,挥手命令大长老们退下,大长老们收手行礼,安静地站到魔君身后。

    看来……他不知道?

    魔君抬手擦耳朵里淌出来的血,偏开目光,委婉地问:“你了解你们的魂印么?”

    如今挡在眼前的只有时诩了,江冽没理会魔君,冷冰冰地注视时诩。

    时诩还没来得及开口,魔君先一步说道:“你们的魂印是赝品。”

    江冽理都不理,与避到一旁的时诩擦肩而过。

    他终于带着他的道侣,回了他的家。

    江回风掩唇咳了几声,那一下子把他震得不轻,时诩过来给他拍拍后背,忧心忡忡地道:“真是假的?我头一遭听说魂印还能有假……不过既是假的,那我也就不用担心了。可阿冽能信么?”

    “阿冽是犟,却不是傻。”江回风道:“风初醒去救支镜吟,势必会借着魂印的联系锁定支镜吟的位置,阿冽必定已经见到过他们的魂印,与自己的一对比……恐怕在我说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只不过,不想承认而已。”

    时诩神色复杂。

    当初在秘境里,半神布下的魇虚障都对江冽不起作用,他向来无妄念无贪欲,竟然在心魔和魇魔布下的障里迷失了片刻——仅仅因为里面有他道侣。

    他道侣于他而言,竟是妄念与贪欲?

    *

    江冽带逐衡下了寒潭。

    寒潭里滋养的雪莲素有奇效,江冽先摘了一朵,以真元化成灵气,送进逐衡经脉里。

    逐衡皱起眉,似乎是有些冷了,往他怀里缩了缩。

    看来有用,江冽索性多摘了几朵,带着逐衡回自己的寝殿。

    路上,他遇到了侍长宿伊,宿伊惊讶于他们两人身上的血,匆忙跑过来询问,江冽脚步不停,命令道:“去把宫里所有续命的丹药法器都拿到我殿里。”

    宿伊没来得及吱声就被指使走了。

    江冽回殿,又命傀儡侍从将寝宫烧热,迎着傀儡颤抖的目光,他才发现自己居然忘记处理他们身上的血迹,于是施了个大清洁术将他们收拾干净,才将人抱上床盖好被子,继续往逐衡经脉里送灵气。

    不知过了多久,逐衡才终于有了回应,从被子里探出一只冰凉的手,五指扣进了江冽指间。

    江冽垂下头,拇指摩挲着他的手,一点力气都不敢用,逐衡仍闭着眼睛,面色在墨黑长发的对比下苍白如玉。

    逐衡轻声开口:“阿冽,你父王刚说的话……”

    江冽打断他:“我知道,他在骗我。”

    “不。”逐衡缓缓睁眼:“他没有骗你,是我在骗你,我们的魂印……是假的,我与你也不是道侣。”

    江冽本半靠在床边,闻言微微俯下身,手臂探向逐衡颈后,不由分说将他拉进怀里,认真地看着逐衡,强调道:“我说了,是他在骗我——这样躺着舒服么?”

    逐衡怔怔地看着江冽的侧脸,试图在他的脸上找到任何有关于怜悯的情绪。

    但没有。

    逐衡忽然意识到,他先前认定的事可能是错的。

    江冽并不是因为责任而待他好,或许,还有……

    嘶,不能想了。

    再想就舍不得走了。

    逐衡眼眶有些温热,他仰起脸,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微眯着眼道:“想晒太阳。”

    江冽揉搓着他的手,还在不断往他身体里输送灵力,闻言轻声点了点头:“待你伤好,我们便去个风和日丽的地方居住。”

    逐衡唇角刚扬起一个笑,忽地错愕住,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

    他慢慢抬手,小心翼翼地覆上江冽的侧脸,拇指划过江冽面颊上一道湿痕,那一瞬间他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为何偏偏是现在呢?

    为何在他决意与鬼不死不休的当下,他才明白他道侣心里也喜欢他?

    逐衡所有的果断与决绝,全淹没在这一滴眼泪里了,他尽量扯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你别哭了,你一哭,我的心也跟着很疼。”

    “都听你的。”江冽垂眸,避开他的视线,眼睫上却仍挂着细小的水珠。他默了片刻,声线里带上一丝委屈:“若你心疼我,能为我长命百岁么?”

    他道侣从没流露过这样的感情,逐衡抬眼,不受控制地模糊了自己的视线。

    江冽从未要求过他什么。

    如今竟问他,能否为他长命……

    江冽倏地低下头,在他唇上轻轻吻着。

    不知是谁的眼泪落进唇舌间,苦涩的气息顿时席卷了四肢百骸。

    突然,逐衡的识海猛地传来一阵刺痛,魂魄被抽离的感觉清晰无比,教他禁不住抓紧了江冽的手。

    江冽关切地问:“怎么了?”

    逐衡动了动唇,竭力想要把他的每一个表情印在最后的记忆里,但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涣散了。

    真舍不得……

    他努力想要看清江冽,手指摩挲着江冽的鼻梁和嘴唇:“还记得吗,在秘境里,你曾允诺过我,无条件答应我一件事。”

    “我记得。”

    “若我的要求蛮不讲理,与你所愿背道而驰,甚至可能会教你与你的父王对立,你也会答应我吗?”

    江冽看向他的眼睛,说道:“会。”

    逐衡嘟囔着:“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啊。”

    他的手捏住江冽下巴,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吻:“我想要你答应我,三年之内,不与外族开战。”

    苦海封印岌岌可危,近期已经容不得三族再起战乱了。

    给他三年,他必定能稳住苦海底的封印,还世间一个太平。

    但他也知道,这件事于江冽而言会很为难,因飞云宗此番所作所为,挑衅的是整个魔域王族的尊严,魔君默许风初醒过不越关,其实便是想要开战的意思。

    他以为江冽至少会犹豫片刻,不料江冽依然想也不想地回答:“好。”

    一个“好”字竟有千斤重,坠得逐衡睁不开眼。

    他的意识也开始涣散,弥留之际,他用最后的力气握住江冽的手,呢喃着说:“千万答应我,别难过。”

    他还当自己的声音很清晰,殊不知在江冽眼里,只是动了动唇。

    江冽从他的状态里意识到了什么,眼眶通红,却尽力扯出一个笑:“嗯,我不难过。”

    “虽然……我身死,但我会化作四时的风。”逐衡嘴唇的幅度越来越轻,手无力地垂落下去:“……永远、永远守护你。”

    他的尾音几不可闻,道不尽遗憾与惦念。

    江冽想要握住他垂落的手——然而,他的手指径直穿透了逐衡的手腕。

    宿伊抱着丹药法器进门时,见到的是少主惶然无措的一幕。

    床上那人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江冽徒劳地放出真元,那能冻住世间任何事物的灵气在此时不起分毫作用,只能眼睁睁见着那人消散在他怀里。

    宿伊抱着的东西当啷落地,她慌忙弯腰去捡,江冽看也没看。

    他静静地坐在床边的阴影里,瘦削的背影像是一触即碎的幻梦,宿伊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在他身上见到诸如“脆弱”的情态,但今日她见到了,甚至……她从少主身上,隐隐感受到了绝望的悲颓。

    良久后,江冽突然垂下头,额头抵在衣袖上,鼻尖触碰到尚有余温的被子,一滴眼泪就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二更,宝贝们别忘记看之前的一章!

    这章我呜为敬

    呜呜呜呜呜

    第五十章

    江纤尘一觉醒来, 眼睛还没完全睁开,隐约听见了窗外侍女扫雪的声音。

    她在城门前突然犯了旧疾,时诩把她送进宫里,压下了在她身体里作祟的那股力量, 又喂了她安神的药让她好好休息。

    此时药效还没过, 虽然她身体不痛了, 但脑子仍昏沉, 刚想继续睡下去, 迷迷糊糊之中又想起了进宫前义父义兄说的飞升天劫,瞌睡登时飞了。

    江纤尘既怕江冽飞升成功,连告别都来不及,又怕哥哥飞升失败会有危险, 于是端起小几上的凉茶猛灌了一口,提神醒脑后匆匆跑了出去,连外袍都忘了披。

    然而江纤尘在殿里没看见江冽, 也没看见逐衡,屋里的布置与江冽回来前一模一样, 根本看不出半点有人回来过的痕迹。原本江冽殿里侍从便少,此刻更连个傀儡影子都见不着,她心里疑惑, 想了想转身去了书阁, 找魔君。

    书阁里也没有人值守, 江纤尘径直进了书阁尽头的石室。

    魔君和时诩分别坐在桌案两侧, 对着人族舆图在探讨什么,见她过来, 魔君收了舆图, 朝她招手:“怎穿得这么单薄, 冷不冷?身体好些了吗?”

    江纤尘见到时诩,脚步一顿:“父王,义父。”

    “有点冷。已经不疼了。”江纤尘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哆嗦,魔君便把她拉到身边,把一道真元渡到她经脉里,为她驱散寒意。

    江纤尘问:“我哥呢?”

    魔君道:“他进寒潭疗伤了。”

    江纤尘眉头一皱,担忧道:“他是飞升失败受伤了吗?”

    魔君纠结了一下该怎么给不学无术的女儿解释飞升天雷和问罪天雷的区别,末了觉得她很难理解,便含糊着说道:“不算失败,伤得也不严重,不用担心,而且……他此时应当不想见任何人。”

    这话好奇怪,她哥哪怕不想见别人,也不会不想见她——因她刚发过一次病,哥哥怎么都应该来看望她一下。

    江纤尘觑着魔君的神色,又瞥了眼时诩忧心忡忡的脸,猛然间想通了关窍:“逐衡哥哥出事了吗?”

    魔君倒酒的动作几不可见地滞了一瞬,随后淡淡地点了点头:“嗯,殁了。”

    江纤尘脑海里仿佛有惊雷乍起,劈得她神魂似乎都分离了一息,她定定地怔在原地,随后又被一阵“当啷”声唤得回过神来,才发现桌案上的杯盏被她歪倒的动作碰倒在地,魔君没斥责她,只静静地望着她道:“生死有命,别难过。”

    魔君一向冷心冷肺,江氏兄妹俩在这方面十成十地遗传了魔君。

    那日是魔君第一次见这位名义上的“儿婿”,于他而言与陌生人也没什么差别,是以他很难生出多余的情绪,但江纤尘不一样,逐衡救过江纤尘的命。

    江纤尘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眼眶的酸涩:“他修为应当很高的,怎么会这么轻易就……”

    江纤尘实在说不出那个字,她揉了揉眼睛,心口一阵抽痛的窒息感,怎么偏偏在年节将至时发生这样的事呢?她还没为当初险些害了他而做出补偿,也还没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先前在宫门前,义父说哥哥那里引来了飞升天雷,他立刻缩地千里去帮哥哥了,这么厉害谁能伤得到他?而且宫里那么多灵丹妙药,没有一件能为他续命吗?”

    魔君偏开视线,没吭声。

    江纤尘这一通问话听得时诩心里发苦。

    逐衡千里迢迢去救人,重伤回来却被他们拦在宫门外,虽说逐衡已经药石枉医,但也盖不住他们看起来忘恩负义,时诩今日的所作所为放在千年前他执掌的妖族里,可要被剥皮的。

    时诩看了江纤尘一眼,不愿面对干女儿的问题,索性一撩衣袍,逃难似的离开了这里。

    魔君等江纤尘哭了许久,直到她缓和些许,才道:“他身死,于你哥而言反倒是好事。”

    江纤尘挂着泪珠疑惑抬头。

    魔君道:“大道无情,飞升之人不该有未了的尘缘。”

    江纤尘更加困惑地眨了眨眼:“可我们也是哥哥的尘缘啊。”

    魔君摸了摸女儿的头,耐心解释:“那是不同的。”

    说到此魔君顿了片刻,只有半步飞升的修士才能懂他这句话的意思——一旦修为足够触摸到飞升边界,选择成为神祇,飞升天雷里便会落下属于天道的诘问:“是否同意斩断七情八苦?”

    所以修真界曾有修士戏言:“三千大道的归途是无情道。”

    但江纤尘先天不足,没法修炼,魔君从来不愿在她面前提修行。

    魔君不想她在这问题上多做纠结,便简短地解释:“天道会判定,于飞升而言,什么才是俗世里该被斩断的线。”

    “可那不公平。”江纤尘摇头,认认真真问道:“天道认为对的便是对的、错的便是错的么?若是如此,那么一个人飞升成神后,究竟算作为自己而存在还是作为天道意识而存在?难道天道选择抹去的,就该从这世上消失吗?人非草木,岂能无情,七情又有什么错呢?”

    江纤尘期待着无所不能的父亲给她回答,可等了许久,只等来了魔君的一声叹息。

    他眼中有极其复杂的情绪,江纤尘看不懂。

    魔君垂眸,饮了一杯酒。

    他内心惊喜女儿难得有自己的思考,却又一时哑口无言——是了,他亦有所疑问:为何飞升时,天劫要斩断爱恨嗔痴?

    茫然不解的不只有江纤尘,魔君无法回答,只叹道:“也许吧——你醒来后吃东西了吗?饿不饿?”

    江纤尘初愈,魔君不欲她思考太多,看她摸了摸肚子又点点头后,先站起身,带着她朝外走去,一边嘱咐道:“宿伊早已经备好了你爱吃的,我这便命她布膳。”

    江纤尘果然被吸引了注意,眼巴巴问:“爹陪我一起吃吗?”

    魔君推开石室的门,朝她笑道:“我这几日会很忙,应当无暇照顾你,你若不愿自己用膳,便去找小荻陪你。”

    提到小荻,江纤尘才想起来自己遗忘了什么,她登时扯住魔君的衣袖,攥得紧紧的,迟疑着开口:“父王,我有件事没来得及告诉你。”

    她的事魔君通常都不当成正经事,随口问:“什么?”

    江纤尘环顾左右,发现没人后才小声说:“我先前被路宗主绑架,是镜吟的置换符救得我,这也导致镜吟身陷险境。哥哥说路宗主也许原本的目标就是镜吟,所以,她绑架我的前提,一定是知道我身上有镜吟的置换符。但镜吟落符这件事,只有我们俩和义父知道。”

    魔君停下脚步,垂眸看她,神情正色起来。

    江纤尘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听进去了:“还有哥哥的连心咒,想必你也知道了。”

    魔君想了想,诧异地问:“这件事我听说了,但你怎么会了解连心?谁告诉你的?”

    江纤尘:“……”

    江纤尘颇有些无语:“可真看出你们是亲父子了,哥哥当时也这个反应。除了镜吟,还有谁能给我解释这些?”

    魔君又问:“这是早已失传多年的秘法,许多大魔都未必清楚,支镜吟又是如何了解的?”

    江纤尘这会已经被问得隐隐生气,小脸刷一下垮了下来:“那我怎么知道!你好奇就去问问镜吟好了!”

    魔君忙顺了顺女儿炸起来的毛:“好好好,爹不问了。你提到连心,难道有什么怀疑?”又想到她方才特意提起的置换符一事,心里有了想法:“你怀疑时诩?”

    江纤尘气鼓鼓道:“我当时对哥哥说我怀疑义父,被哥哥骂是小白眼狼,父王你也觉得我不对吗?”

    魔君又摸了摸她的头,欣慰地说:“不。妹妹为兄长担心,作为父亲我很高兴。而且我女儿长大了,知道动脑了。”

    虽然有时候她这脑子还不如没动。

    魔君不大想直接弗她的面子,斟酌着说道:“镜吟落符的时候,在场只有你们三个,其中你和镜吟都险些折在飞云宗,所以你怀疑时诩,这很合理。但你有没有想过,兴许还有一种可能——那时你们周围有窃听咒。”

    “这不大可能吧。”江纤尘立刻否定了这种猜测:“镜吟和义父修为那么高,谁能在他们眼皮底下施窃听咒?”

    “在他们眼皮下施咒确实没人能做到,但如果这个咒是提前施下的呢?”

    江纤尘思考了一番可能性,愣住了,犹豫着问:“可施咒的人怎么确保我们一定会进入咒术范围内呢?”

    魔君看着她道:“所以这咒也许是落在肉身上的。”

    没人能在支镜吟和时诩眼皮底下施咒,也没人能在他们身上施咒。

    若魔君的猜测是真的,那么答案很显而易见了。

    江纤尘低头看了看自己,沉默下来。

    不会吧?

    这时宿伊抱着一些传音符来了书阁,见魔君和圣女都在,先行了礼,随后把传音符放桌案上,示意魔君过目:“禀圣君,各州王和城主的回信到了,除戮州王重伤难行,派副将过来,缚州王、孽州王与十二城主在明日辰时前都能赶到——圣女身体可好些了?”

    “好多了。”江纤尘打量着宿伊。

    宿伊是无罔宫的侍长,也是把江纤尘照顾大的姐姐,在江纤尘的幼年记忆里,宿伊陪伴她的日子比谁都要多。

    后来,宿伊被妖族皇室暗害,中了妖毒,为减缓妖毒扩散的速度,不得不将身体变成小孩子的模样,以燃烧真元的的方式维系着生命。

    月余未见,宿伊身量拔高了将近一倍,比江纤尘还要高些,身板也完全恢复成中毒之前的样子,看来妖毒已经解了。

    注意到江纤尘打量的目光,宿伊高高兴兴道:“这回多亏了圣女从外带回来的药,近些年这妖毒越积越重,我原本都不抱希望了,活一日算一日,没想到竟还有柳暗花明的这天。大恩不言谢,圣女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和我说,我刀山火海也给你寻来。”

    江纤尘沉默片刻,她很想为宿伊高兴,但她扯了扯唇角,发觉自己笑不出来。

    她从狐狸手里抢来的药救了宿伊一命,同时也付出了代价。

    若她在秘境里没有抢狐狸的这颗药,狐狸不会绑架她去飞云宗交易,那么镜吟兴许不必平白无故遭罪,哥哥兴许不会踏入人族,逐衡也兴许不会死。

    可她没有别的选择,狐狸无论如何都不肯给她药,而宿伊的妖毒也不能再拖了,她动手时没想过自己会遭到报复,遭到报复后也不止一次想过“若当初……”。

    但她不能后悔。

    江纤尘正胡思乱想,头顶忽然落下一只温暖的手。

    她偏头看去,父亲的目光像是窥探得到她的内心深处,她所有的迷茫都在父亲沉静的视线下无处遁形。

    魔君道:“即便你什么都不做,路缇霜也会用别的方式达到她的目的,她想挑起战争,我们谁都阻止不了,今日之事,怎么都会发生。该是你的错,你自当反省;并非你的错,也无需往身上揽。”

    江纤尘鼻子一皱,扑向魔君的怀里,紧紧抱住了她的父亲。

    宿伊一脸懵:“怎么了?谁欺负她了吗?”

    “无碍。”魔君摆摆手,对江纤尘道:“好了,擦擦脸,去让宿伊给你瞧瞧身上是否有咒印。”

    江纤尘听话地擦了擦眼泪,跟宿伊解释了一遍咒印的事,宿伊立刻顾不上她为何会哭了,如临大敌地牵她回了石室。

    魔君便坐在外面,一边看各州王城主传音符一边等她们出来。

    过了片刻,宿伊沉着脸出来了,身后跟着脸色煞白的江纤尘。

    宿伊道:“在她后腰处,确实有一方极小的窃听印,若非发现及时,过不了两天,咒印便会彻底消失。”

    魔君早已猜到了这个结果,他托着脸,问江纤尘:“你与飞云宗的弟子可有交集?”

    飞云宗的弟子吗?

    只有路景昀。

    可路景昀为了她连师尊都敢反抗,甚至于落到生死不知的境地,又怎么会做这种事?

    江纤尘皱眉移开视线,咬住了嘴唇。

    魔君端详她的神色,给了宿伊一个眼神,示意她去查一查。

    “原来是我误会义父与小荻了,还跟他们置了许久的气,哥哥没骂错,我真的像一只小白眼狼。”江纤尘避开了魔君的问题,抓过一旁放着的厚实大氅,朝外跑出去:“我去和他们道歉。”

    宿伊迟疑着要不要跟,就听魔君道:“跟过去看看,先给她准备些吃的。飞云宗不急着查,她最近有心事,你费神看护她一段。”

    *

    江纤尘用完膳便去找人,没见到时诩,倒是在后花园里的一处小亭内找到了小荻,小荻正一边用眼神描摹着亭边的一株梅花,一边编织着什么东西。

    江纤尘和宿伊走近,小荻余光瞥见她们,忙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给江纤尘又裹了一圈:“怕扰你睡觉我便没去见你,你身体可还有不适?这么冷的天,怎么也不多穿点。”

    江纤尘为先前怀疑他们而感到愧疚,她抱住小荻,把脸埋在她肩膀上,什么也没说。

    小荻察觉到她的异常,目光询问宿伊,宿伊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小荻只好由着她抱着了。

    安静抱了一会,江纤尘起身,看向她方才手里的东西:“你在做什么?”

    “给你织个包。”小荻道:“我见无罔城满大街的姑娘,十个有九个斜挂着个编织的包,想来约莫是近日时兴。待我织好,再去找老板在里边布个法阵,就如同乾坤袋一样了。包上的图案我打算织梅花,你喜欢吗?还是想要别的花样?”

    “我都喜欢。”江纤尘诚恳道歉:“对不起,前些日子我使小性子,冷落你了。”

    “啊?有吗?”小荻惊讶。

    她完全没感受到啊。

    江纤尘笑了笑:“你没生我气就好,我以后再也不意气用事了,我会变得很懂事的。”

    小荻云里雾里,但不妨碍她对江纤尘突如其来的开窍表示欣慰。

    她刚想说什么,遥遥望见断州王转过拐角向这里走来,手上还挂着个乾坤袋,便示意江纤尘和宿伊朝那边看去。

    江纤尘抿了抿唇。

    她控制不住自己去想江冽的连心,毕竟连心与她的置换符不同,连心有固定的下咒条件,所以害江冽的人跑不了是他最亲近的人之一。

    今日解开对时诩的误会也给她提了个醒——很多事情不是表面所见那么简单,以她的脑子,实在很难理清其中的弯弯绕绕,反正哥哥自己会处理好的。

    裴寒卿走过来,小荻站起来行礼,宿伊则朝他手上的乾坤袋看去,笑着问:“我刚还想着要问你,怎么这次回来没给圣女带玩具,你就过来了。”

    裴寒卿没有回断州,他出宫收云船时才想起来,忘记把给江纤尘准备的礼物拿出来了。

    以往他就喜欢搜罗小玩意,每次回宫述职都会给江纤尘带回来,未必多么珍贵,但都很稀奇古怪,适合江纤尘打发时间。

    宿伊以为这次也如同往常,说着上前把乾坤袋从他手指上薅下来,解开袋口的系绳往石桌上一倒,琳琅满目的小灵器落在桌面上。

    江纤尘一扫忧心,来了兴致,上半身微微前倾凑近桌面,挑挑拣拣后拎出了一条手链。

    那条手链的形状是由机关拼成的龙身,几个小姑娘研究一会没弄明白干嘛用的,裴寒卿便探手在龙头上按了按,龙口中骤然喷出一道白光,裴寒卿眼疾手快地抬掌拢住了那道光,止住了扩散。

    宿伊揉了揉乍一瞥见那道光便被刺痛的眼睛,恍然大悟:“我懂了,这是防身法器,龙头里含着裴哥的真元。平素盘在手腕上既能作装饰,又能防身。”

    裴寒卿点点头。

    江纤尘抬眸望向他,在对上他视线前又仓促垂下头,不知为何她有些不敢看义兄的眼睛,她也说不清她在想什么,只好继续在那一堆小玩意里挑选。

    有一朵漂亮的琉璃莲花,每一瓣花瓣颜色皆不同,江纤尘捏了一下花瓣,登时有一道严肃古板的声音从花瓣里飘出,开始一字一句念天书,并偶尔附上自己的译注。

    江纤尘侧耳听了半晌,在捕捉到自己熟悉的字眼时顿时垮了脸,不可思议地道:“《筑基详解》?”

    裴寒卿又点头,还贴心地为她挨个按了一遍其余花瓣,江纤尘震惊地发现,每一瓣里都录入了一本修炼心法。

    小荻抚掌笑道:“这个有用,你素日懒得看书,这种念书的办法就很适合你修炼!”

    江纤尘整个魔生都不好了,众所周知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懒蛋,要她读书跟要了她的命同理,看着她的表情从期待逐渐变成呆滞,小荻与宿伊都吃吃笑了起来,裴寒卿也略弯了眼睛。

    宿伊眼尖地从桌上捞出一条项链,她指尖拂过链上坠着的金珠,不大确定地“咦?”了一声,仔细端详半晌后呆住了,这次不必裴寒卿解释,她便认出了这是什么,禁不住双眸睁大:“这是‘束天地’?”

    影族与别族修士不同,影族只有魔核没有心脏,也极难结丹,千万年间,结丹的影族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但若影族能结出金丹,他们的金丹便是这世上最高阶的藏匿法器。

    影族一位大能先祖为其金丹取名为“束天地”——它可控制世上任何一道阴影,且持丹修士可在阴影里随意穿梭,修真界没有任何法器能让“束天地”里的人显形,毫不夸张地说,它是“天道之下无处遁形”的唯一例外。

    得到裴寒卿的默认后,宿伊立刻小心翼翼地放下了这枚极其珍贵的法器。

    她的心跳飞快,暗暗惊诧裴寒卿竟然结了丹,那么他的修为一定不止于表现的那样。

    不,或许眼下裴寒卿的修为究竟如何已经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竟然这么随意地将“束天地”送了出去?

    宿伊藏匿不住的震撼眼神勾起了江纤尘的好奇心,她拿起项链在脖颈上比划了一下,觉着挺好看的便自己戴上了,问道:“‘束天地’是什么?法器吗?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

    宿伊没敢多嘴,便没回答。

    江纤尘又看向小荻,令她奇怪的是,小荻脸上挂着与宿伊如出一辙的表情。

    她更好奇了,仰脸问裴寒卿:“这是什么呀?”

    裴寒卿一脸云淡风轻:“防护。”

    顿了顿,又怕她真当是普通防护法器,哪天随手丢掉,便补了一句:“极贵。”

    江纤尘闻言,立刻就把项链塞进了衣服里。

    能让宿伊和小荻都露出这种神情,可见这法器价格约莫是不菲中的不菲。

    裴寒卿见状便笑了笑:“玩吧。”

    意思是你们玩吧,说罢摆了摆手,转身离开了。

    他走后,江纤尘继续摆弄着桌上的小物件。

    宿伊已经见过了极品法器,便对别的没了探究的心思,一手撑着腮望着裴寒卿远去的背影出神。

    小荻也是一样,她看了眼裴寒卿,看向满桌子的小玩意,心想断州王是真的非常非常疼爱江纤尘,甚至比老板还上心,这回带回来的礼物几乎都是护身法器,可见江纤尘遭遇绑架这事,他虽然面上没什么太大情绪波动,但是后怕极了。

    小荻坐在另一边出神,禁不住想起少主所中的连心,又想起老板的猜测,敏锐的直觉再次发出疑惑的声音:连心咒,能是断州王做的吗?

    江纤尘一边摆弄一边道:“你们有没有喜欢的,或是用得上的,随便挑。”

    宿伊看了看,摇头:“我又不出宫,拿什么都浪费,小荻可以挑一些。”

    江纤尘一转头看见小荻沉浸在思绪里,便抬手在她眼前挥了挥:“你在想什么呢?”

    小荻冷不丁回神,没留意便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在想连心。”

    宿伊和江纤尘对视一眼,瞬间就明白了为何小荻突然想起连心,宿伊问:“怎么了?”

    小荻面色犹豫,江纤尘道:“就我们三个,没什么不能说的,你可以言无不尽。”

    小荻斟酌着道:“我在想,照理说,圣君、圣后、老板、断州王,也包括宿伊你在内,当年所有侍奉过少主的魔侍都有可能是这连心咒的咒主,但少主很警惕,结丹又是十分重要的阶段,能悄无声息接近他的人便可以排除许多。”

    江纤尘点头,对她的话表示赞同:“我也这么想,所以有机会给哥哥下咒的人不会超过五个。”

    小荻话题一转:“你们还记得吗,断州王从妖族圣地里带出来的消息,说这世间真有鬼的存在。”

    江纤尘一顿,没立刻接话,像是在回忆裴寒卿带出什么消息。

    宿伊便接了小荻的话:“记得。但这有什么联系?”

    小荻先合掌朝亭外的梅树鞠了一躬,连道好几句“冒犯”,才接着道:“我也仅是无凭据的猜测,你们听一听便算了——断州王在圣泉里看见‘恶鬼缠身,身魂撕裂’的记载,这症状教我想起了圣后。”

    宿伊一愣,旋即凝重了神色。圣后的死,是无罔宫阖宫上下永远难以磨灭的伤痕,圣后生前最是心善,却落得那样的下场。

    她冷静了一会,对小荻的话表示认同:“圣后那时……确实。圣女,你没见过圣后,所以不知道,圣后殁前恰是如此症状。”想了想她又问小荻:“你怀疑圣后生前是被恶鬼缠身了?”

    小荻点点头:“假设我猜想的不错,那么你说有没有可能,当年圣后被恶鬼缠身后,圣后就已经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少主的咒是被那只恶鬼下的?”

    宿伊匪夷所思地看向小荻,她很想反驳,但竟一时被说动了,忍不住顺着她的话思考了片刻:“有理,但那也不对劲,当年圣后举止一点都不反常啊……”

    小荻挠挠头:“这也是我想不通的所在,可除了这个猜想,我真的想不到会有谁给少主下咒。”

    江纤尘一副云里雾里的神情,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手指缠着一缕长发把玩着,满脸写了“你们在说什么呢”:“什么意思?你们是觉得我母亲被恶鬼缠身后便不是我母亲了吗?”

    小荻和宿伊听见江纤尘的疑问才突然反应过来,无端议论圣后是大不敬,两人便默契地一同摇了摇头,没有再提这个话题,转而去鼓捣桌上的法器。

    江纤尘刚想再问问,就见一位大长老慌慌张张地跑来。

    见到江纤尘,他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忙上前两步拉着她就走:“我的小祖宗,都在找你,你居然在这里玩!”

    江纤尘莫名其妙:“找我做什么?”

    “少主从寒潭出来径自去找了圣君,挑战魔君之位,他们斗法激烈,全无罔城的结界都受到了波及!”大长老语速飞快又焦虑地解释:“阖宫上下,也就只有圣女你敢在此时劝劝圣君和少主了,眼下正是对人族出兵的大好时机,无论圣君还是少主,都不能在此时受伤啊!”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是剧情过渡章,主角没有出现,么么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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