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江纤尘她们赶到书阁时, 恰逢时诩急匆匆地从另一个方向赶来,他身后跟着一众稳固结界回来的无罔宫长老,一群黑袍老头子把时诩围在中央,一边赶路一边愁眉苦脸地比划着什么。
时诩原本都已经出宫了, 半路上被糟老头子们叫回来, 眼下满脸不痛快, 看见江纤尘和小荻才勉强缓了缓脸色, 他刚要开口, 余光又瞥见魔君独自坐在书阁门口的玉阶上,单手托腮,视线放空,像是在沉思。
江冽不见了踪影, 惟余满地零落的梅花瓣昭示着这里方才有极大的灵力波动,时诩端详魔君明显不大高兴的神情,没轻易上去触霉头。
江纤尘目光四下扫去, 眼尖地瞧见了玉阶上一抹鲜艳的血红,登时面色一变, 提起裙摆跑向魔君,紧张地问:“父王,你受伤了吗?”
魔君被她唤回神, 慢吞吞地“嗯?”了一声, 视线顺着她看的方向下落, 恍然间摇了摇头:“阿冽的血。”
江纤尘大惊:“哥哥会受伤?”
魔君屈指弹了一下她脑门:“你个熊孩子, 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本君不是他的对手?”
江纤尘眨了眨眼, 一切答案都在无声中。
不怪江纤尘疑惑, 诸长老并宿伊也很疑惑。
魔君之位能者居之, 是以无论魔君抑或是挑战魔君之位的大能皆十分能打,历届换位挑战充满血腥,挑战者与被挑战者之间基本只能活一个。
如今这次挑战的发起者虽然是魔君亲生儿子,但也……
宿伊上上下下打量魔君,但也未免太和平了。
魔君身上半点破口都无,甚至连发丝都没乱,全然不像刚打过架。
可受没受伤并非眼下最值得关注的事,他们之间的胜负才是,这关系到是否要在年节举行登基大典、昭告魔域拜见新魔君。
宿伊想了想,上前一步问道:“圣君……”
“知道你想问什么。”魔君平和地开口:“本君与他只对了一招,他用冰禁锢了我的行动,拿走了君印。”
说着他偏头看了一眼台阶上的血,半笑不笑地说:“他给君印滴了血,君印认可了他新魔君的身份,但他走前说了一句‘我对魔君之位并无兴趣,君印借用一日,事后还你’。诸爱卿,你们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诸位长老目光于黑袍里交汇,此时谁也没敢先开口。
魔君虽有时候不大靠谱,但换位一事他绝不会开玩笑,他们几乎立刻相信了魔君的话,也同样瞬间反应过来江冽想要做什么。
江冽并非胡作非为的性子,他做事一定有于自己而言正确的理由。
挑战魔君之位却只拿走了君印,目的昭然若揭。
众所周知,魔君君印除了身份的象征,还有一个作用——君印是无罔宫内一处禁地的钥匙。那处禁地里封印着诸多禁术,也封存了许多三族绝迹的禁书。
可无缘无故,少主为何要在这时候进禁地?
魔君趁着众人沉思的空挡,目光里带着隐晦的探究,慢悠悠扫过在场所有人,他的脑海里忍不住回想江冽方才在无人时跟他说过的话。
江冽道:“我一向不相信巧合,也不做没把握的事,但现在发生的所有事皆出乎我意料,结局亦非我想见。”
“若幕后真有推手——”江冽顿了顿,朝魔君郑重行了大礼:“父王,还请配合我,将那人找出来。”
魔君回想他的话,同时思忖着该怎么做。
他打量着眼前神色各异的人,见迟迟无人回答他,只好在越来越凝重的气氛里高深莫测地笑了一声:“有脑子的没胆子,有胆子的没脑子,你们是猜不出来,还是不敢说?”
诸长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仍没有敢做先开口的那个——少主道侣刚殁,他便抢了君印进禁地,目的太显而易见了。
所幸这群各怀鬼胎的男人们里混了一个有胆子还有脑子的。
“你为难他们作甚。”时诩终于开了口:“阿冽如今是魔君……嘶,臭小子还说过一日把君印还回来,那么称他为魔君不妥,便暂称魔尊吧——你要诸位长老背后议论魔尊,心里想想就罢了,谁敢真开口?何况,他所作所为,倒多少显得太过意气用事,不好评判。”
“什么意气用事,不必说得这么好听。”魔君垂下眼睛,轻蔑地笑了笑:“不就是他脑子里全是情情爱爱的意思么,没个出息。”
诸位长老闻言,皆惶恐地伏身朝魔君跪拜:“圣君息怒!”
“本君没怒。”魔君叹了口气:“都散了吧。年节将至,该如何过便如何过,不必理会今日的事。”
魔君虽特意贴心嘱咐了这么一句,但谁敢在魔尊道侣新丧的节骨眼上照常过年节?
诸位长老们应了“谢圣君”,旋即神色各异地离开。
他们的宽大衣袍卷起了满地梅花,花瓣纷扬层层叠叠,宛如一朵朵红浪,江纤尘眼盯着他们的身影消失,才问道:“父王,方才有外人在我没敢问,你和义父打的哑谜是什么意思?”
“大人的事,小孩子别问。”魔君摸了摸女儿那愚笨的小脑袋瓜,在她发火前适当地转移了话题:“你先前不是说要去扎祈福灯,眼看年节没几日了,做好了吗?”
江纤尘一听,顿时愁眉苦脸了:“没有,哪来的时间做啊,多亏父王你提醒我。”
她想了想,抬头看向小荻:“晚些我们一起去扎宫灯呀?”
小荻自然不会拒绝她。
小荻见时诩和宿伊都没挪脚步,心知他们必定有话要谈,便上前一步牵了江纤尘的手:“不若现在便去吧,抓紧时间还能多扎几盏。”
江纤尘说好,起身随她走了。
魔君坐在原地看她们离去,朝小荻的背影点了点头:“小荻是个极聪慧的孩子。”
时诩与有荣焉地“嗯”了声:“随我。”
魔君瞥他一眼,冷笑地撇了撇嘴,转身进了书阁,宿伊忙跟上他。
时诩四下扫了一圈,也跟着进去了。
*
江冽并不知自己引起了轩然大波,也不像旁人猜测的那般直接去了禁地。
黄昏时分,他进了兵器库,在一堆天才地宝里翻出一块千年玄铁,带回了寝殿。
然而江冽走到门口时,却不受控地驻足,如同寝殿里有什么令他下意识不敢面对的东西,犹豫几许到底退后了几步,在窗扇下席地而坐,从怀中摸出一枚小刻刀,开始雕刻那块玄铁。
他着一袭玄黑长袍,宽大的袖口随他动作上滑,露出苍白的手腕,满地红梅映衬下越发显得他如月如雪,他刚从寒潭出来,又动了真元,身上难以避免地沾了几分刺骨的水汽,几缕头发粘在了他的侧脸,他也没管。
往来扫雪的傀儡侍女关节“吱呀”声在簌簌风雪声中明显,他轻轻撩了下眼皮,示意她们不必清扫,随后继续摆弄着手里的东西。
江冽专心做事时总会遗忘时间的流逝,直到手中的玄铁雕刻成型,他才动了动略有些发僵的脖颈,抬起头见檐下的幽冥火灯渐次亮起,在雪中投下他的影子,这才发觉已近深夜。
他又将视线落到空中悬着的月亮上,抬起手,虚拢了一把。
江冽清楚自己此时多少有些不愿面对现实,譬如他会留意往常不会留意的雪,会多看几眼素日不会多看的灯,甚至闲得坐在厚雪里赏月,就是不想进屋子,也不想去感受任何过路的风。
逐衡说会化作四时的风永远守护他——
江冽神色淡淡地收回手,心想骗子,今夜就无风,难道守护他这件事还要做一日休一日么。
江冽又低头端详着自己雕得那柄小剑,明明视线和思绪都极力落在剑身上,可仍忍不住茫然地想,我与他之间还剩下什么联系呢?
似乎……没有的。
魂印是假。
斜照断了。
而那人灰飞烟灭,除了一句宽慰他的话,什么也没给他留下,消散得干干净净。
难以遏制地想到这里,江冽猛然按住了自己的额头,强迫自己把有关逐衡的一切都从脑海里清除掉,他闭了闭眼,起身朝殿外走去。
他径直来到了江纤尘的住所。
令江冽意外的是,夜这么深江纤尘还没睡。
她的寝殿窗扇半开,她和小荻坐在窗边神情专注地扎宫灯,两个姑娘时不时交流几句,面颊上浮现出笑容。
傀儡侍女们朝江冽行礼,江纤尘闻声透过窗扇朝外看,惊喜地叫了一句“哥哥”,扯过一旁的外袍披上,几步跑出屋来到他面前。
江纤尘拉着他的手臂仔仔细细检查了好几遍,发现哥哥也没受半点伤才舒了口气,她看起来很高兴:“你来看我啦!但你这么晚怎么还不睡觉呀?”
江冽从袖中拿出了那柄玄铁雕成的剑,放进她手心里。
那柄剑仅有三寸长,剑身如玉般剔透,他手艺并不算很好,没办法在剑柄上雕上她喜欢的图案,只能雕了一朵他最熟悉的莲花,也怕她笨手笨脚伤到自己,所以没把剑锋磨利,只往剑身灌注了一道真元:“我给你磨了一把剑,你带着防身,若遇到危险时无人在你身边,这把剑里存的真元能保护你。”
江纤尘接过那把剑,小巧玲珑十分便于携带,她很喜欢。
她这次大难不死,回宫里待了几天,满脑子就只剩必有后福了,没想到她“一朝被蛇咬”,父亲和哥哥们反倒“十年怕井绳”。
她从领口里摸出那条项链给江冽看,又给他比划一下手腕的龙:“哥哥你看,这是白日义兄送我的。”说着她笑起来:“我发现了,你们比我自己还在乎我的命。”
江冽瞬间认出了“束天地”,他愣了下,抬手摸了摸那枚金丹:“寒卿有心了。”
“都收起来吧。”他道:“日后我们不在你身边,也不怕你会遇到危险了。”
江纤尘便问他:“若我再遇到路宗主那样的大能,这些便足够我保护自己了吗?”
江冽不假思索:“够。”
江纤尘半开玩笑地问“我能杀几个她?”
江冽顺着她的话认真想了想:“单用这把剑里的真元,足够杀十个。若再用好‘束天地’,灭一宗都不难。”
江纤尘把小剑收到怀里,隔着衣服拍了拍剑身,眼神都在发亮:“太厉害了,谢谢哥哥,我会妥帖带好的。”
江冽便轻笑:“早些睡,我走了。”
他刚转过身,袖口便被扯住了,回头望进了江纤尘欲言又止的目光里:“还有事?”
江纤尘斟酌了几息,试探地问:“哥……白日我见到父王和长老们了,他们说你拿了君印……你,想去做什么呀?”
江冽要做的事从没想过瞒着别人,便非常坦然地说:“我打算进禁地,去找起死回生的办法。”
江纤尘:“?”
她终于明白了为何白日里魔君会说他“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了。
江纤尘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一言难尽,咬着嘴唇纠结极了,这模样倒是把江冽看笑了:“怎么?”
江纤尘反问道:“可这世间哪有起死回生的办法?”
“所以要去禁地找。”
“禁地多危险呀,长老们说有些禁术是有生命力的,还会攻击人呢。”
“不碍事。”江冽平静地回答。
江纤尘听着他坚定的语调,知道这事再没有可转圜的余地,哥哥是铁了心不管付出什么,都要救他的道侣。
可最令她奇怪的是,江冽并非耽于情爱的人,凭她对哥哥的了解,这世上不可能有任何一种存在足够让江冽的头脑不清醒,从而做出不计后果的糊涂事。
难道“爱”这一字,当真那么神奇?
江纤尘思考良久,隐约明白了江冽打算如何做,开口道:“我记得在断州时,义兄说过,他在妖族禁地见到了一则说法:若死去的凡人执念深重,灵魂便会混着极端的七情八苦入鬼道。逐衡哥哥死……”
江纤尘顿了一下,囫囵着把“死”的字音吞了下去:“……得不明不白,想必执念应当也是深的,所以你打算找办法入鬼道吗?”
江冽确实是如此打算的,但他没想到江纤尘居然考虑到了这一层。
他不禁认真地打量着她,也重新审视自己对妹妹的看法——所有人都认为江纤尘跋扈、蠢笨,是个被惯坏被养废的熊孩子。
可是众人忘了,她的父亲是魔域里最善逢迎最有城府的魔君,她的母亲是聪慧勇敢、在魔域危机时独挑大梁的前任魔域圣女,他们的孩子或许真的很跋扈,但很难蠢笨。
江冽忍不住抬手摸摸她的头,没正面回答,反而问道:“你赞成吗?”
“不赞成。”江纤尘毫不犹豫地摇头:“但我赞不赞成,你都不会听我的。”
江冽轻笑,不答。
若这世上真有起死回生的办法,无外乎把散去的魂魄拢回来,再塑一具肉身。只要江冽想要复活他道侣,怎么都越不过找魂魄这一关,不管妖族圣泉的记载是真是假,江冽都会去试一试。
江纤尘在问他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答案。
比起阻拦江冽去鬼道,江纤尘兴许更恨自己没本事,不能帮他一分一毫。
江纤尘叹了声,抬头认真地望着他,眼神里带了一丝恳求:“哥哥,我没求过你什么……几日后就是年节,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快快乐乐地迎接新岁好不好?我还买了好些烟花,想让你陪我放烟花呢。”
江冽听出了妹妹话里的小心思。
她知道他一定会离开,问他能不能至少留下来过年节。
身为兄长,他照理该满足妹妹放烟花的心愿,但江冽能迫使自己不去想逐衡,却没办法强迫自己照旧过年节。
他的目光越过江纤尘,看见了窗边放着的一盏祈福灯。
魔域圣女干正事不行,但是玩乐手艺还是不错的——灯上画着一对鸳鸯,题字“不羡仙”。
江冽的心理防线在看清字画的那一刻登时溃败,那些自逐衡消散在他怀里便被他刻意封住的情绪从心口蜿蜒淌进经脉里,教他被细密的疼支配,在这么浓重的雪天,他的后背居然渗出了冷汗。
他能想象得到,当新年的第一朵烟花开放,无数的魔族必定会欢喜地冲进雪里,载歌载舞,祈祷着百难皆消。
他作为少主,要随魔君去祈福。
万民欢腾之下,他那道侣新丧的悲伤注定宛如入水的烟,连涟漪都激不起便要消散,轻得不值一提,身为少主,他就连在新年夜里独自陪一陪道侣的衣冠冢都不能。
江冽偏头避开了江纤尘殷切的注视,淡淡地说:“寒卿会陪你。”
说罢,他直接转过身,朝远方而去。
江纤尘站在落雪里,抱住了双臂,缓缓蹲下。
小荻见江冽离去才从门边走出来:“夜里寒气重,你手都成冰块了,快进屋去。”
大雪里,江纤尘吸了吸鼻子,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不知是否她多想,她总觉着江冽身上被七情堆出的烟火气,正在逐渐散得一干二净,她盯着虚空处叹了一口气:“我大抵还是不懂得爱,我觉着我哥这是画地为牢。曾经不懂事,我大言不惭地对我哥说‘爱是本能,责任是束缚’,如今想来,爱何尝不是束缚?”
小荻带她回去继续扎宫灯不提,江冽穿越大半无罔宫,拿君印作钥匙,进入了禁地。
江纤尘所言不错,禁地里封存的一些禁术拥有自我意识,会去主动攻击。
江冽进去的一瞬间便看见了成排化出形体的魔族密文字,排山倒海朝他压了过来。
他袖中的手指轻轻一勾,磅礴真元随之释放。
那些密文字感应到来者并非善茬,又若无其事地飞回了各自的承载物上。
江冽震慑住它们才外放了神识去找自己需要的信息,那一刻禁地内所有禁书全被哗啦啦翻开,所有字句都通过神识进了江冽脑海里。
在他的神识掠过某一处时,他几不可见地压了一下眉头,旋即停了翻书的动作,起身朝那一处走去。
他在一方刻满魔域古文的石台边缘,看见了一个暗色的血手印。
若没有血手印,他就把这毫不起眼的石台忽略了。
在阅读文字之前,江冽先拿出君印,压在了血手印之上。
禁地只有滴血入君印、被君印承认的魔君或代魔君才能进,君印能认出来这血迹的主人。
他的神识此刻与君印相连,于是便透过君印的回溯见到了那一幕——一个身着宫装的女子缓步至此,在他此刻所在站定,接着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块巨大的石头,凝聚真元,把它压作一方石台。
她的本意应当是想毁掉这块石头,但石台上忽然迸发出一股极其浓厚的力量击中她,教她后退数步,咳出一口血。
她再次上前,一手凝聚真元,仍试图毁掉石台,但另一只手却突然抬起,紧紧攥着这只手腕,禁锢着它的行动,她的面庞遽然间充斥了莫大的痛苦与挣扎,整个人宛如一分为二,一半是她自己,另一半却不受她掌控,左右两手分不出胜负。
而就在此时发生了更奇怪的事,她姣好的面庞突然崩开道道裂口,浑身骨节寸寸崩裂般发出破碎的声响,骤然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她的宫装,她难以为继地弯下腰,一手重重按在了石台上,那只手顿时血肉模糊,落下了这枚几十年后仍旧如新的血手印。
回溯在此时停止。
江冽面色发寒,抬手覆盖在那枚手印上。
那女子是他母亲。
江冽的记忆里,从没见过她那样穿着打扮,便是说明这一幕发生时,应当在他出生之前。
而她的症状,分明与她怀着江纤尘那年中的妖咒,也就是江纤尘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一模一样。
画面里的母亲痛苦如斯,仿佛被撕裂成两半,有一半的灵魂与肉身都不再属于自己。
若她的病因真是恶鬼,且从那么早就开始,她究竟依靠神魂与恶鬼斗争了多久?她会有被恶鬼完全控制住的时候吗?
恶鬼为何想毁掉石台?
在江冽靠近石台后,后者得到了答案。
江冽静下心,仔细读了石台上的文字,神情愈发凝重。
石台上与裴寒卿从妖族禁地里带出的信息并不完全一致,反倒与《大荒志》的记载所差无几。
关押恶鬼之处被称为“苦海”。
“凡人死后魂消,修士死后执念深重者,魂魄会混着极端的七情八苦,化作混沌恶鬼,永堕苦海。”
“恶鬼侵蚀生灵神魂,撕裂肉身,非死不能摆脱。”
“恶鬼祸世,大荒沦为炼狱,女娲以血肉神力将其封印。”
“吾之后辈当铭记,逢鬼必诛。”
……
*
从禁地出来,已是第二日的黄昏。
江冽太阳穴突突得跳,神识运用到极致使他识海疲惫到极致。
他理智上告诫自己应当休憩一日,去消化神识从禁地里得到的信息,又不想拖,因为石台上的记载与恶鬼的现世印证他的猜测没错:苦海,或鬼道的封印破了。
但用“大荒沦为炼狱”来作比,他又苦中作乐地安慰自己,眼下应当是还没完全破。
江冽神思飞转,思考另一件事:石台也印证了《大荒志》所言非虚,那为何这么重要的书却在时光的流逝里成了几乎绝版的闲书?而如同样重要的石台也被封存进禁地?
江冽脑海里蓦地涌上一个念头——有人诛鬼,亦有人饲鬼。
古往今来,定有人在帮恶鬼销毁自上古传下来的记载,所以如今的修行者才会完全不知恶鬼的存在。
想想苍梧秘境境灵、路缇霜、老妖王,以及魔域内至今没被抓住的细作,他们全都与恶鬼有联系,且全身居高位。
三族里暗中饲鬼者必定不会少。
江冽站在岔路上思考一息,转身朝寝殿反方向走去。
他母亲不可能饲鬼,看她惨痛的发病症状,便知她是被恶鬼附身的。从恶鬼附身到火中自戕,难保她的神识在数十年里一直能保持绝对清醒,为了避免恶鬼通过母亲对石台动手脚,他要找时诩进一趟妖族禁地,得到妖族禁地里对恶鬼的记载信息来对比。
一路上,不乏路过的侍女与护卫朝他行礼,原本江冽没在意,可在他路过一个牛首人身的巨人身边时,短暂地愣了愣,倏地转身看向那大魔:“你是戮州醉梦城城主的副将?”
得到对方应“是”后,江冽又问:“你为何在这里?不是已经通知了各州王与城主,今年年节不必来宫城拜见了么?”
牛头是近些年才当上城主副将的,他意外于少主居然认得自己,不过更为少主记得自己而感到欣喜,还没等他先把打好的赞美少主的腹稿说出口,就听少主如此问,他忙行礼解释道:“城主并非抗命,城主于昨日接到了圣君令,命各州王与城主速速赶来圣宫商讨破关事宜。”
江冽打断他:“便是说,所有州王与城主都来了?”
“正是。”
江冽面色凝重,转身朝议事大殿走去。
全魔域值得所有大能聚集一处商讨的“关”只有一个,便是与人族接壤的“不越关”。
他考虑到魔君此番必定会对人族发兵,但他没想到这么快。
大殿里,魔君支着头坐于上首,阶下左右两边置了四座,三位州王端坐着,身后站着他们下辖的城主们,其中属于戮州的那张坐席空着,三位城主并戮州王副将板板整整地站在坐席后。
宿伊站在魔君身旁,执笔如飞,记录他们一言一行。
江冽赶到时诸王已述职完毕,魔君正在询问孽州王是否可在年节后统领各州将士出兵一事。
孽州王苍琢思忖片刻刚要作答,看见江冽进殿,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弯:“谢圣君厚爱,不过臣以为,此番出兵人族,统领之职非魔尊不能胜任,臣修为低微,不堪此任。臣愿调遣孽州五万勇士,誓以生命守护戮州与人族接壤处,不让戮州遭受一分战火,再调五万勇士随魔尊出发,唯魔尊马首是瞻。”
苍琢说得太自然,以至于江冽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魔尊是谁,甚至都没意识到“圣君”与“魔尊”这两个称呼并列在一起时,其实是一件尴尬的事。
一方只能有一个王,现下魔域不仅有圣君,还多了个魔尊,这算怎么回事?
待江冽反应过来时,他心里不禁冷笑,孽州王苍琢三言两语之间不仅把他安排了,连带戮州王风初醒也安排了。
他没来得及开口,戮州王副将先出列行礼道:“禀圣君,戮州勇士自迎回王上,便料到会有对人族发兵的这日,勇士们秣马厉兵、枕戈待旦,无时无刻不想为王上报仇,他们皆是以一敌十的高阶修士,便不劳孽州王派军守卫戮州了。”
这副将是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饶是早做好了会被趁人之危的准备也气得不轻。
他原本以为凭孽州王的胆量与德行,也就趁着戮州王重伤,图谋一下交境的资源,没想到这小白脸居然打着掌控全戮州的主意!让他孽州十万将士进戮州那还得了?
都怪他们戮州王素日里对这小白脸太客气,以至于他忘了,戮州王全盛时期一只手就能把他碾死。
但这是当圣君的面,火也不敢发,只能把脸憋得越来越红。
苍琢被看穿意图并不恼怒,反而笑了笑,十分坦然地对魔君道:“哎呀,这便是臣的错了,臣不善言辞,许是教戮州王副将误会了,臣并非想插手戮州的兵防,臣只是担心阿醒重伤,难以守卫魔域与人族交境,想为他分一分肩上的重担罢了。”
苍琢其人虽阴险虚伪,但有一点没说错,风初醒重伤,若真开战,既没办法冲锋,又没办法守边境,最好的办法便是暂调一位州王助他。
但戮州自古便是全魔域境内综合实力最强盛的州,觊觎戮州王之位的魔族只多不少,若真在此时调谁去助风初醒,那么过后戮州王之位属于谁就不好说了。
魔君显然也想到这一层,只勾了勾唇角,思索着没开口。
就在此刻,支镜吟起身行礼:“禀圣君,臣认为孽州王所言极是,但若论替戮州王分重担,臣比孽州王更合适,臣修为更高些。”
支镜吟一袭男装,与往日打扮不一样,长相……也与往日不同了。
很少有人知道,缚州王支镜吟本体乃是一团黑雾,没有实体,没有性别,她的肉身是灵木所作,换言之就是木头雕出来的身体,想长什么样就长什么样。
平素她以女身示人,但自前些日遭了一回难,肉身损坏后,她居然给自己捏了一副男身,还顶着男身来面圣。
这意味着什么,旁人不懂,但苍琢可太懂了。
毕竟早年支镜吟还是风初醒道侣时,便一直是男身,直到十多年前风初醒在孽州出了那样的事,支镜吟才一气之下换了女身。
苍琢想通这一层,笑容僵在了脸上,又不甘放弃,据理力争道:“缚州王确是修为更高,可缚州距离戮州最远,怕是来不及调兵。”
本也无需调兵,支镜吟心想。
他转过头看向苍琢,和和气气地一笑:“不必调兵,我是不死之身,一人可挡万军。”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还是他道侣,是他最信任的人,不会图谋戮州。”
一句“不图谋”把苍琢所有话都堵回去了。
魔君饶有兴致地看他们针锋相对,又用眼神询问裴寒卿的意见。
要裴寒卿说,其实他比支镜吟和苍琢都合适,他战斗经验最丰富,且断州毗邻戮州,调兵遣将也方便,最重要的是断州的影族皆修行杀戮道,此次出兵极其适合他的下属修行。
但支镜吟一句话也把他的话堵了回去,他起身行礼,控制桌上的水在虚空中爬成一行字,回魔君道:“凭圣君圣决,臣随时派兵驰援。”
魔君道:“那便这么定了,镜吟你……”
他话没说完,江冽走进大殿:“慢着。”
江冽原本没想打断魔君布置,只是方才三州耍机锋时完全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他在殿中央站定,说道:“不能出兵。”
一语激起千层浪。
魔君咀嚼这句话,缓缓收起了常常挂在脸上的笑,直起了身体。宿伊笔尖一顿,一个字的落笔飞出了纸外,睁大了眼睛看向他。
几位州王并城主们面面相觑,各自站回原地,连裴寒卿都没说话。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饶是江冽并无其他意思,但是这句话落在旁人耳中,难免教旁人误会这是魔尊对圣君威严的挑衅。
江冽忽略了旁人探究的目光,上前一步对魔君传音,三言两语把他在禁地所见的恶鬼信息说与他,末了道:“魔域吞不下全人族境,此番只能徒增恶鬼的数量,你清楚恶鬼的难缠,是以我并不赞同此时开战。”
魔君神色逐渐认真起来,眼下人族内讧,魔域又师出有名,再难遇上比这更好的出兵时机。然而江冽说得不错,魔域吞不下全人境,相比起恶鬼的增多,掠来一州两州也没什么意义。
江冽接着传音:“我怀疑,目前无论是妖族、人族,还是魔域,都在一定程度上被恶鬼渗透了——我指的是除支镜吟外的鬼。”
魔君皱起眉,想到江冽先前拖时诩带给他的消息,宁可信其有。
良久后,他对下方开口道:“出兵之事容后再议,诸爱卿远道而来,车马劳顿,宿伊,你先派魔侍带他们去休息吧。”
宿伊点头称“是”,走下台阶行了一礼:“诸位大人请随我来。”
圣君和魔尊都如此发话,诸位大人又谁都不想当出头鸟,只能云里雾里地先随宿伊离去,裴寒卿站起身朝江冽瞥了一眼,欲言又止,宿伊暗中掐了他一把,连拖带拽地把人带走了。
大殿复还清净,江冽把君印还给魔君:“想必父王没有进过禁地,若有时间,不妨去禁地看看,那里不仅有鬼道的记载,还有……”
还有娘留下的痕迹。
“还有什么?”魔君问。
江冽道:“你亲眼看见便知道了,我走了。”
魔君又问:“你要去哪里?”
“找义父下妖族禁地。”江冽走到殿门口,忽然回头:“君印还你了,我回来以后,不希望再听他们唤我魔尊。”
魔君把玩着君印,仔细回想方才的话,敷衍地点点头:“可以,魔尊。”
江冽:“……”
江冽头也不回地走了。
*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妖族圣泉大抵如此。
而妖族禁地,犹在圣泉百丈之下。
时诩不喜拖延,想做什么就得立刻去做,他原本想要避开江冽偷偷过来圣泉,白日里他没走成,正绞尽脑汁思考怎么来,晚上江冽就来找他了。
二人来的路上,江冽把自己所得到的鬼道信息告诉他,时诩听后牢牢记在了心上,打算进圣泉下的禁地后仔细对比一番。
自裴寒卿攻下圣泉后,妖族这一州几乎都成了魔域的地盘,圣泉边上驻扎的都是断州兵。
断州兵识得江冽,纷纷行礼,江冽朝他们颔首致意,在领军过来寒暄之前不作犹豫进了圣泉。
圣泉里没有水,流动的是仿若水一般的细腻灵气,他们没有废多大力气便深入圣泉底,见到了裴寒卿所言的那个洞窟。
洞窟里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妖族古文,江冽扫了一眼顿觉双目微微刺痛,忍不住眨了眨眼。
时诩虔诚地对着墙壁行了妖族祭祖时才行的大礼,一边祭出防护,一边对江冽嘱咐道:“这可是狐族始祖有苏瑶亲手雕刻的文字,内里蕴含了有苏瑶无边神力,谁都不可直视。”
说着他叹了口气:“我倒佩服裴寒卿,居然顶着目痛一字字对比古文,有此等心性,日后必成大器,我看他比你更适合做魔君。”
过了一万三千年,有苏瑶的神力余韵竟然还这么强,这便是先天神祇么?
江冽正暗叹,突然神思一转,发现蹊跷之处:“修真史记载,万年前,先天神祇只是一个普通的种族,与他族相处十分和谐,主教化与帮助。”
时诩:“没错。”
江冽指了指墙壁:“若这样,那么先天神祇仅仅用来刻字,留下的神力不应当有如此强烈的攻击力,而且她既选择雕刻在墙壁上,便是给人看的,为何不准旁人直视?”
时诩的表情空白了一瞬:“对啊!”
时诩思考了片刻,又反驳道:“不对!这里是禁地,禁地里的文字当然不能被外人看见!”
可当他用眼神描摹墙上的文字,发觉有苏瑶刻的那些话里根本没有半点狐族辛密,又忍不住疑惑:“不对啊……”
他扯了扯头发,开始想不通了。
江冽叹了口气,隐约觉着兴许这股力量并非是有苏瑶的残余神力,而是与把石台封入魔族禁地一样的道理,是对鬼道信息的一种保护方式。
传闻老妖王当年便是来到这里后才性情大变的,这里比魔族禁地更加危险,江冽怕时诩思考太多会被影响,便转了个话题:“你是有苏瑶的后人,为何你姓时?”
时诩从一团乱麻的思绪里回神,闻言露出了有些尴尬的笑容:“这事说出来有点丢人。有苏瑶的某一代后辈,名有苏时闻,史料记载他触犯了狐族大忌,便被有苏一族除了名,他从此判出有苏族自立门户,改名时闻,我们这群后代便开始姓时了。”
江冽听完没作评价,不再出声,时诩被这么一打岔,也不去想有苏瑶的神力到底怎么回事了,接着认认真真找信息。
有苏瑶刻字时,想到哪里便要多说几句,这满洞窟文字有诸多废话,时诩在脑海里整理一番才对江冽开口。
“与你在禁地所见的不差。这里也记载‘有修为的灵魂死后会化成鬼,化成鬼后,哪怕拥有记忆,却也不再拥有人性。一旦遇见鬼,你生它死,或你死它生’。”
有苏瑶在墙上刻写,最初没有人知道大荒里的第一只鬼是从哪里来的,它没有自己的意识,没有实体,不死不灭,整日游荡在荒山野岭的偏僻角落,但在某一日,它附身了一位先天神祇,引出了一场天灾,随后恶鬼大规模爆发,全大荒都被笼罩在鬼的阴影下。
那是炼狱般的场景,人族、神族、兽族、妖魔灵巫,皆付出了极其惨烈的代价,待那一场与鬼的战争结束,先天神祇近乎死伤殆尽,而灵族与巫族彻底绝迹。
后来女娲收拢无法消灭的恶鬼于一处,用最后的神力与生命立下了封印,称封印之地为“苦海”。
女娲慈悲,至死都在寻觅如何将恶鬼解脱的办法,但有苏瑶不慈悲,她无一日不向天道祈愿,早日让恶鬼灭绝。
有苏瑶坦然地承认自己的不慈悲,也承认自己的不勇敢,恶鬼于大荒作祟时她年纪尚幼,被庇护在长辈的羽翼下,才得以幸免于难。可幼时那一场大灾祸终究给她留了阴影,恶鬼成为她毕生的噩梦,她龟缩于族内的桃源,企图用逃避的方式保自己一世平安。
不过有苏瑶没有一辈子都做一个懦弱的胆小鬼。
大灾后的第三百二十年,也是有苏瑶成亲后的第三年,她有了一个天赋十足,且极其聪慧的小女孩。
小女孩在一众幼神里脱颖而出,甚至得了长嬴青睐,于是在她很小的时候,便跟随长嬴离开了狐族,一面修行,一面游历大荒。
时诩描述到这里,问了江冽一句:“长嬴又是谁?”
江冽摇头:“约莫是一位身居高位的天神吧。”
时诩继续给他讲。
她的孩子原本是当之无愧的有苏氏下一代族长,可变故就在此时发生了。
女娲当年落封印时,神力耗费巨大,是以那封印偶尔会出现波动。但每回封印波动,四象神君皆会第一时间缝补。
可那一回她的孩子在神君临凡前,恰巧先一步路过苦海,她见封印将要破口,便急匆匆朝封印伸出了手。
那里关押的都是连先天神祇都无法消灭的恶鬼,在她孩子出手的那一刻,江冽便猜到了她孩子的结局。
江冽问:“那孩子被鬼附身了?”
时诩沉默半晌:“对。”
那孩子完全没有遗传到有苏瑶的懦弱与卑怯,相反,她的性情极其刚烈,她拼尽全部灵力止住了结界波动,燃尽神魂,与附身恶鬼同归于尽。
有苏瑶得知消息后悲怒呕血,昏迷了整整一月。
待她养好身体,她选了族中一众不怕死的勇士,带他们迁族到苦海边,誓死守卫苦海,不会再让任何人被恶鬼所害。
她也用灵力在苦海边开凿了这么一个洞窟,于洞窟壁上留下了警示后人的文字。
虽说恶鬼作祟或封印波动时,四象神君都能及时修补结界,但她狐族作为神兽一脉,也不能干等着别人的保护,她们要为神君分忧,要学会灭杀恶鬼之法,与鬼斗争到生命尽头。
时诩道:“后边还有一部分,但那不是有苏瑶写了的,是她的后人所刻,这后人是……”
他摩挲着那一句刻字,忽而怔了怔:“有苏时闻。”
又深深皱起眉头。
“写了什么?”江冽问。
“有苏时闻写,”时诩深深吸了一口气:“‘先祖所言并非全然正确,与鬼同体甚有好处——不必修行,可得长生’。”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出现的人名有点多啊……
第五十二章
有苏时闻话中的意思很明显, 他是众多“饲鬼者”中的一员。
江冽并不如时诩一般意外。
他将自己有关于饲鬼者的猜测说给时诩,又道:“我先前想不通,为何会有人选择饲鬼。如今细想来,在一定意义上, 与鬼合作后身体的改变近乎于‘成神’, 对心志不坚的修行者确有诸多诱惑。”
时诩叹了口气, 眼神描摹石壁上的文字, 他现在很想穿回过去揪着有苏时闻的耳朵斥一句, 自古与虎谋皮者能有什么好下场!
族内史料记载有苏时闻这一生并无建树,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修为奇谲”——时诩他父亲解释说这是委婉说法,实际写作“歪门邪道”。
有苏时闻在世的那几百年虽修为高深,却久病缠身, 死后连骨头都被沉疴浸染得乌黑,被不满他叛族的“不肖子孙”拿草席一裹随便埋了。
这也是时诩父亲当年教育他们兄弟姐妹的典型例子——别想通过歪门邪道修炼,你提升的修为都会通过其他方式反噬到你身上, 届时活又活不好,死又不舍得, 徒留遭罪。
“有苏时闻刻得是有苏瑶陨落数千年后发生的事。”时诩总归给祖宗留了点面子,没把他的惨烈下场也当成教育心经讲给自己的干儿子,转移话题回到正事上:“一万年过去, 因不断有身死却执念不灭的灵魂化为鬼, 飘荡进苦海, 是以这些被封印在苦海的恶鬼没有随时间流逝被消灭, 反倒……进化了。”
这群恶鬼孕育出一位鬼王。
它修为极高,高到可以忽视女娲留下的封印, 堂而皇之地从苦海走了出来。
这位鬼王可能集齐了所有飘荡进苦海的魂魄的灵智, 生来便极其聪慧, 天生懂得如何去演一个正常人,它还喜欢将人当作猎物,以玩弄人心神为乐。
那时看守在苦海边的狐族十之七八被它影响了心智,没看出它的真实身份,另外小部分察觉出它不大对劲想上报天神的,悉数被它凌虐致死。
有苏时闻是觉出不对却依然好好活下来的唯一例外。
说到这里,时诩的脸色突然变得极其难看,他抵在墙面上的手指猛地握成了拳,额头上的青筋直跳。
江冽时刻警惕着他的变化,见状忍不住紧张起来:“怎么了?”
时诩平复了一下心情,咬牙切齿地笑了笑:“我没事,我就是遗憾自己怎么没早生三千年,若我早生三千年,遇见有苏时闻,我必定把他狐狸脑袋砸碎,把他脑浆挖出来给花花草草当肥施。”
江冽:“……”
他转头看向墙壁,他虽看不懂妖族古文,但从时诩的脸色和话语里隐约明白了,有苏时闻必定为了与鬼合作,而做了一些该遭天谴的事。
时诩接着叙述下去。
有苏时闻那时修为不高,但他对鬼的辨知甚是敏锐,他见到鬼王的第一眼便认出了它是鬼,然而他更好奇为何这鬼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便装作什么也没发现,只在暗中留意它的一举一动。
无论它玩弄自己的同族,还是虐杀自己的同族,有苏时闻通通笑着帮它搭手。
有苏时闻坦然承认自己属于混沌恶,他与鬼王一见如故。
恶鬼最擅长攻心,有苏时闻那坏到漆黑的心脏也使鬼王发自内心认为,有苏时闻虽是只狐狸,但本质上是它同族,也因此它做事从不避讳有苏时闻,后来还给他展示了自己的新花样——它从自己的识海里抽出许许多多的黑色雾状丝线,注入到其他狐狸的识海,看他们因被自己侵蚀识海露出或是痛苦或是愉悦的表情,它都会开心的手舞足蹈。
有苏时闻也因此有了一个猜测。
然而,仅仅是同族的生命不够他证明想法,他便以求助的名义联系了他别族的挚友,待他们赶来,他让鬼王用恶鬼的力量侵蚀了他们的神魂。
有数不尽的生命作基石,有苏时闻终于印证了自己的猜测:被恶鬼附身后有两种下场。
那些挣扎着摆脱恶鬼控制的往往结局凄惨,一旦选择与鬼争夺身体的主动权,修为又不如鬼强大者,神魂会被身体里的鬼气撕裂。
而那些不挣扎、放任鬼与自己融为一体者,修为反倒暴涨,灵肉不死不灭。
江冽盯着时诩手指的这行文字,终于明白。
为何他母亲被鬼附身后惨死,为何千山门那些弟子被鬼附身后却成了不死之身,原来个中差别竟在主观。
时诩显然也明白了,他神色复杂地顿了许久,才接着往下说。
后来有苏时闻又有了个新的猜测想要认证。
先前的试验让他知道,被鬼附身之人的下场取决于自己的选择——但这都是以鬼也主动想要去折磨人为前提。那么倘若趁人和鬼都没注意,来让他们融合,会有什么结果呢?
于是在某一日,有苏时闻趁鬼王不备,悄悄藏起了一缕它释放的鬼雾。而后故意在族内派他出一个重要任务时将任务搞砸,使自己被有苏一族除名,借此躲去了天涯海角,准备寻觅合适的对象完成自己的试验。
写到这里,有苏时闻不无感慨,幸亏他求知的心坚定,令他于鬼王身边抽身及时。因为不久后,苦海的封印便彻底破了,天神闻讯临凡。
据传,封印破裂那日,遮天蔽日的鬼群从破口处奔涌而出,万年前的天地浩劫即将再现。
千钧一发之际,四象神君临凡,伏巽落下禁锢大阵,明铮抽干西方星宿力量、化成绵延万里的白虎结界,而长嬴落进阵眼,走了女娲相同的路——她以血肉灵魂化成封印,堪堪将鬼王按回苦海里。
四象神君二死一重伤,险而又险地赢了这一战,但也仅仅是将鬼王的身躯打散成八股,使其再不能聚拢而已,无法将其彻底消灭。
战后,伏巽将封印之地更名为鬼道——那一整个白虎结界的范围内都被称作鬼道,只有最初囚禁恶鬼的那方深渊,亦是长嬴所化的封印处,仍旧被称为苦海。
那一战勾起了各族逐渐遗忘的对恶鬼的恐惧,而明铮与长嬴的陨落也使信仰白虎与玄武的各族信徒愤怒达到顶峰,那一年诸天神祇悉数临凡,与凡间的修真者合作,堪称掘地三尺地捕捉恶鬼,不出五年,凡间飘荡的恶鬼尽数被灭。
有苏时闻对捕捉恶鬼没兴趣,但捉鬼的皆是大能,影响他找人的计划,因这次意外,他不得已用自己完成了这次试验。
然后他发现,在他与鬼本身都没有吞噬对方的意愿时,他竟然与鬼融合的十分和谐,他借鬼的力量修炼,鬼借他的身体藏匿气息,除了起初偶尔几次鬼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误把他身体撕裂,他们融合在一起的日子堪称“相敬如宾”,都收获了十足的好处。
是以有苏时闻建议未来进入到这处洞窟的后人,不必全然信任先祖的话,要保有自己的判断,“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活着就是要自己最舒心,管旁人作甚么?
有苏时闻写到这里结束。
时诩摩挲着他的留名处,难以平复内心,一连呢喃了几句“疯子!”。
与惨死在他手中的无辜之人相比,他的下场不够大快人心。可先祖已作古,后辈无法回溯时间逆天改命。
时诩一回头见江冽仍处在愣怔之中,便问:“你在想什么?”
江冽回过神,面色凝重道:“在想大战。”
当年的鬼王强大到教四象神君折了两位,即便后来力量分散成八道,恐怕每一道也仍旧不容小觑。
江冽在认真思考他对上八道恶鬼的胜算。
“阿冽,你说鬼道的结界破了,恶鬼出逃,这件事天上的神君知晓不知晓?”时诩问道,没等他回答又兀自摇了摇头:“应当不知晓,否则肯定下凡来修补结界了。嘶,不对啊……”
时诩的目光又落回墙壁上:“伏巽、明铮、长嬴……这怎么只提了三位神君,第四位呢?他在大战时做了什么?”
由石壁的文字可得知,明铮是白虎神君,长嬴是玄武神君。
而据《大荒志》中寥寥数语对四象的记载:青龙善杂学,不善战,朱雀与之相反——意思是青龙除了打架什么都会,朱雀除了打架什么都不会。
由此推断,石壁所记的那位以大阵禁锢恶鬼的想必就是青龙了。
为何石壁没有记载朱雀?他不可能没参战。
江冽突然想起一个身影。
他在神农鼎的幻境中所见,那位锁链加身,镇守苍天的白衣高人,与他身边陪伴的那只红鸟。
江冽不欲背后妄议守护之神,避开这个话题:“那不重要,我们该走了。”
洞窟内没有时间流逝,他们感应不出外界的日子走了几天,待他们离开圣泉到达地面,发觉驻守圣泉的将士们几乎都换了新衣。
断州王副将一直忧心忡忡地守在圣泉边上,他都想着人再不出来就给断州王传信了,好在他们终于出来了,他忙向江冽行礼:“参见魔尊!”
江冽的视线越过他,遥望远处的万家灯火:“今日是……”
副将弓着身子,高高兴兴地回答道:“禀魔尊,今日是除夕。”
江冽闻言,屈指弹出一道真元,落地即成结界。
他环视过驻扎的众将士道:“除夕日,断州王自己都回宫了,你们也当回家,走吧。”
众将士皆愣住,面上溢出感激之色,待回神时纷纷拜道“谢魔尊”,然而拜完却没人动。
江冽不解,副将上前解释道:“禀魔尊,属下们身如浮萍,本没有归途。只因遇到王上、遇到袍泽,才有了一个‘家’,袍泽在哪里,哪里就是属下们的家。”
裴寒卿的属下都或多或少的,有那么一点随了他,或是耿直,或是诚挚,江冽不意外他们的选择,轻笑了下:“那回城去找百姓讨一碗热酒,讨几句祈福。”
提到祈福副将有点心动,迟疑了一下,转头看向他身后的一众将士,无声之中用眼神交流。
江冽不再多言,与时诩离开妖族境地。
待他们行到妖族与魔族交境处,恰逢第一声爆竹响起,夜空被火光照亮,江冽循声朝天际望了一眼,停下脚步。
“砰”一声仿佛信号,断州城里,家家户户奔进雪中燃放烟花爆竹,欢声笑语也随风飘来。
斑驳的彩色光影映照在江冽侧脸,衬得他眼中情绪越发不明,仔细端详竟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意味。
就好像他方才纠结着某些决定,而此刻他看见魔域百姓过得快乐,便不再犹豫了。
时诩余光瞥见他这一反常态的神情,忽然生出不详预感,抬手抓住他的广袖,故作镇定道:“怎么不走了?你爹和皎皎还等着你回去吃团圆饭呢,再磨蹭可就来不及了。”
江冽如梦方醒转过视线,看了时诩半晌后坚决地扯下了时诩的手:“义父,你走吧,我不回去了。”
时诩被这短短一句话震得狐狸毛都要炸起来,他睁大眼睛问:“你准备去哪里?”
他虽有此问,但无需江冽回答,已经猜出了答案:“你既已知晓鬼道危机重重,那便应该老老实实成神,然后去通知能管这事的神君,你插手能有什么用?你活腻了吗?”
江冽本就不善言辞,现下清晰地看见时诩那双昳丽的双目渐渐聚了一汪水迹,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道:“你拦不住我。”
但这句话的温度太过冰冷。
以往的江冽不会想那么多,可今日的分别,兴许便是此生与义父最后一面——他并非托大的性子。当他决定去鬼道找逐衡的魂,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江冽退后一步,朝时诩行了个礼,宛如一句无声的珍重。
这一饱含诀别意味的礼将时诩定在原地,时诩眼睁睁见着干儿子行礼后沉默着转身离去,与唾手可及的光明分道扬镳。
时诩放任眼泪滑落,泪水模糊了视线。
明明江冽如今心念一动便可飞升,可他放弃了铺在眼前的成神之路,或许是为了魔域,为了母亲与妹妹,也或许是为了心中的大义。
时诩站在原地泪流满面,心口被情绪扯得发痛,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这没良心的小子说走就走,倒是潇洒,却让他拿哪张脸回去见江回风和江纤尘?
他抹了一把眼泪,转身朝无罔宫的方向疾行,打定主意与小荻告个别后,立刻去鬼道找江冽。
没良心的小子此刻偏头感受着夜风,唇边扬起一抹温和的笑意:“我说过,我会陪你过年节。”
魔尊不食言的。
魔尊就这样含着笑,心怀即将同故人重逢的期盼,走向未知的宿命。
*
天外天,白衣神君在阵中睁开眼。
他身上挂着断掉的封禁锁链,端坐在阵的中央,双目被化不净的煞气与戾气激得赤红,眉头也因此皱得很深。
他周身流淌着神力实化后形成的流云,本应该是赤金纯净的颜色,如今却隐隐约约掺杂了许多黑灰色的雾气。
他感应出这是一个封锁住五感六识与全部记忆的大阵,垂眸看了眼端坐的身形,觉得自己应当是自愿进阵的。
锁链是封印的实体化,如今除了封锁记忆的那条之外,全部断碎,却不知是落阵之人主动解开的,还是他在无意之中扯断的。
他作势站起身,却被背后一人按住了肩膀:“别动,你吸收的恶鬼之力尚未被全然净化,我在帮你。”
那人若不出声,他竟没意识到那人的存在。
他从那人所散发出的神力感受到,他们出自同源,所以他判断那人对他应当无害。
于是他又坐了回去。
他身边放着一把长剑,在那人出声的同时,剑里飞出一只通体赤金的鸟儿,扑腾着飞到他肩膀上,唧唧喳喳叫到:“朱雀!朱雀你还记得我吗!”
这个记得。他与长剑有感应,知道那是他的本命剑,而这只鸟从剑里来,必定是他的剑灵。
他看着鸟儿点点头:“剑灵。”
许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他发声甚是古怪,也极其不自然,他便闭了嘴,没再开口。
剑灵从口中吐出一张布,示意他看,还贴心地解释:“这是三千年前你亲手所写,布是你修为所化,墨是你的血。”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这些话由三千年前的你留给现在的你,那时你说不准别人看,我们便都不敢看。”
他感受一番,剑灵说得没错,便垂眸看去。
布上仅有几行字,看样子是想到哪里说哪里,啰啰嗦嗦:
“当你醒来,便证明三十六重天封印的鬼已经彻底被你净化了,恭喜。”
“然以身净化恶鬼有不可逆转的代价,想必此时的你已不再是纯粹的神,而成了半神半鬼之体。神魂的改变虽不会影响你诛灭恶鬼的心志,但你仍需谨记,勿教旁人看出你的变化,以免辱没四象神君守护之名。”
“切莫试图觉醒七情,切莫试图寻找记忆,你已与过去彻底割裂,这世上的一切皆与你无关。虽曾经的我——也就是你,有过一段毕生无法释怀之痛,但你不必在意,我已放出一缕神识替你我弥补遗憾。若你醒来这日,神识完整,那便证明夙愿已了,你可以再无留恋进鬼道,去净化苦海里的恶鬼。”
“若神识不完整么……你便想办法把神识收回罢。若实在不知如何收回,便去找伏巽,他什么都会,永远无条件帮助你。不出意外,你睁开眼所见的第一个人便会是伏巽。”
“伏巽可信,若你的想法与伏巽背离,则一切按照他说得去做——只在进苦海净恶鬼这一点,你遵循本心即可,因他并不愿让你去。”
“你的记忆被封存,我不知待你醒来时是否记得鬼道与苦海是什么,若不记得,去找伏巽为你解惑。”
他读完,平静地抬起头,心仍如死水一般沉寂。
看来他真是将对鬼的仇恨深深刻进了骨血,所以哪怕他现在没有任何记忆,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记得毕生无法释怀之痛,却依然记得鬼,也记得自己这一生都要与鬼战斗,至死方休。
他转过头,看向终于帮他净化完恶鬼之力的青衣男子,问道:“伏巽?”
伏巽惊讶于自己居然在他三千年前留的信上有名字,下意识朝信上瞥了一眼,却很快反应过来不妥,挪开眼神。
若是有记忆的逐衡,恐怕在他“偷看”瞬间一掌就已经掀了过来,但他眼前的逐衡被封了记忆与七情,活像一颗行走的……菩提树。他不仅没什么情绪,连生来就毕露的臭脾气都不见了,气质静得惊人。
逐衡许是觉着他好奇信上的内容,大大方方给他展示,伏巽忙道:“不必给我看。”
他“哦”了一声,问道:“那我是谁?”
伏巽道:“你是逐衡,朱雀神君。”
逐衡又问:“鬼道在哪里?与苦海又是什么关系?”
伏巽:“……”
伏巽被噎了片刻,他没想到逐衡刚醒来就直奔主题。
“你朝凡间看,布有星辰结界之处,便是鬼道。”伏巽尽量言简意赅地解释:“鬼道与苦海算是同一处,苦海在鬼道之内,只不过鬼道范围大些,而苦海里关押的恶鬼更为难缠。”
逐衡又垂眸看了一遍信上的内容。
那些话对如今的他而言,仅仅是信息而已,看完他随手燃起一团火将布焚毁,而后站起身朝阵外走。
眼下没有再需要解的惑了,逐衡认为不必耽搁,他可以即刻进苦海。
伏巽瞬形拦到他面前,逐衡偏过视线对他投去询问的眼神,他却一言不发。
逐衡想起信上所写“他不愿你去”。
但逐衡不理解,他去不去与伏巽何干?
逐衡静静看着他片刻,问道:“你我隶属四象神君,那另外两人呢?”
伏巽:“……”
伏巽一脸牙疼地看向他。
除了名字外逐衡只问了两句话,但一个较一个令他不想回答,伏巽一时沉默,放下了手。
哦,懂了。
逐衡从他的难以开口中领会出,约莫是死了。
怪不得伏巽不愿他去苦海,如果他不小心死在净灭恶鬼时,那四象神君可就剩伏巽一个了。
逐衡刚想说些什么,却陡然间神识被触动。
他瞬间皱起眉头,按住鼓胀的太阳穴:“我的识海似乎出现一些问题。”
许是因为逐衡那缕下凡的神识没带回来的记忆。这些记忆不属于封存大阵的范围内,而是被逐衡硬生生抽离的,识海难免受到影响。
伏巽被再三叮嘱过不可对逐衡本体提起这件事,他一边伸出手去探逐衡的神识,一边斟酌语言道:“唔,你先前放了一部分神识下凡,许是凡间待久了,还没完全与你自身融合。”
他说着,忽然也皱起眉头,又仔细探了一遍逐衡的识海。
“不对。”伏巽道:“你的神识没收回来。”
逐衡便问他:“那该如何收回来?”
伏巽垂眼,陷入沉思。
逐衡那缕神识在凡间时说过,待他此间事毕他便归来,伏巽凭借对他的了解,深觉逐衡指的事应当是亲眼见他道侣飞升。
日前伏巽感应到天劫,掐指一算便是那人。那人虽暂未飞升,不过他天生神格,早晚会回归,逐衡那缕神识没有拖着不归来的必要。
然而关于他道侣的其他事,逐衡并未对伏巽多言,是以眼下这种情况出乎伏巽意料,他拿不定逐衡是被耽搁了脚步,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沉思良久,伏巽决定先用这件事做借口,拦一拦逐衡迫切去苦海的心。
他知道近日是凡间的年节,神虽不过节,但他也不想在全天下皆热闹幸福的气氛里,再经历一次永别。
就当他背离职责,自私一回。
伏巽道:“我亦不知该如何收回,你且等等看,过段日子我去凡间查探一下。”
见逐衡投来探究的目光,他又补充道:“恶鬼最善控人心神,若识海不稳,难以与鬼抗衡。且我还要改良一番封印大阵,助你净鬼。”
逐衡听他解释,也没多说,其实他怀疑的是信上那句“伏巽什么都会”。
他点点头,勉强把伏巽的解释听进去了,朝前走了几步后,回头问:“我住哪里?”
伏巽唇边露出笑容,松了一口气:“天界三千宫阙,皆是天道无边造化,你想住哪里便住哪里。”
逐衡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伏巽忙道:“不准抢别人的!”
逐衡:“……”
我以前那么蛮横吗?
*
逐衡最后在伏巽的殿里住下。
信上嘱咐他谨记不可为外人知晓他此时的神魂状况,他便窝在殿里大门不出,其间有诸多天神听闻朱雀神君出关,皆来拜访,悉数被伏巽回绝。
伏巽甚忙,大到天上地下的防鬼结界波动、小到超脱三族的精怪现世,桩桩件件全要他管,伏巽说守护三界原本是四象神君共同的任务,他这也是在帮逐衡做事,逐衡一万三千年来欠他的人情都是需要还的。
逐衡没心没肺地回他:“你替两个人做事是做,替三个人做事也是做,白虎与玄武不必还你人情,为什么要我还你?你不能因为我比他们后死,就来压榨我。”
伏巽当场被他气了个倒仰,心想真是狗改不了食矢,他都被封成这样了,也没改变“人性本恶”!
伏巽一手按住心口,一手颤颤巍巍地指着他,十分无力地反击:“行,你没有记忆、没有七情,算你厉害!你最好记住你近日的狂言,我等你没死、反倒解开记忆封印的那天!届时我把一整条银河抽干,专给你放眼泪!”
伏巽和他互骂了几句,又匆匆去忙了,走前嘱咐他,若闲得无聊可以通过院中的凡尘镜观察凡界。
逐衡确实无聊,可他对凡界没兴趣,也不在意凡界稳不稳定,后来突然记起伏巽所言的“守护之责”,良心稍稍欠安,准备小小的意思一番。
他拂袖注入真元,水镜的封印缓缓消散,世事变幻、聚散离合就通过这一小小的镜面呈现在他眼前。
他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扫过一幕幕。
年节将至,无论凡间哪族都挂上了红色灯笼,换了鲜艳新衣,远游的游子归家,贫穷的人家也拿出攒了一年的银钱购置新物。
凡人过得热闹,修真宗门也不甘落后,他们的爆竹烟花皆是法器做得,不知哪门哪派的一众年轻弟子们甚至御剑飞天去放法器,比谁的更高更响。
逐衡看得眼皮渐渐沉重。
年节于神、于修士而言分明最是不值一提,在他们动辄几百年、甚至成千上万年的寿元里,仅闭一次关至少便是几十年,节日的存在根本微不足道,所以逐衡无法对他们的快乐感同身受,也非常不理解。
在他关闭水镜前的最后一息,飞速划过的画面里显现了与众不同的一幕。
那玄黑长袍的青年含笑注视眼前城池里的灯火,却终未融入进去,反倒转身穿行重重黑暗,走向无边夜色,与光背道而驰。
兴许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吧,逐衡淡淡看了一眼便关了水镜。
他安静地倚在躺椅中,双手叠在脑后,阖上双目,等候伏巽带他神识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恢复记忆倒计时……
搬来银河做容器倒计时……
装13不成反被(——倒计时
第五十三章
江冽先前看不见传说中的“鬼道”。
但他如今修为近神, 只差一道天劫便可飞升,对天地气机的感应自不可同日而语。
他立于泰乡地界的虚空中,远眺前方的结界,微微出神。
这道结界——石壁记载, 这是白虎神君抽干西方七宿力量凝成的结界, 无数星子般的光点闪烁在巨大的结界网上, 朝外界释放出澄净又温柔的天道力量, 照亮了一望无际的黑夜, 宛如守护之神对凡间慈悲的注视。
然而江冽并没有感受到除星宿力之外的存在。
这不对劲。
说鬼道是世间最重要的地方也不为过,那些天神不可能仅仅放一道结界在这里,怎么也该留些守卫,可偌大的结界之前空荡荡的。
江冽靠近结界, 落到地面。
无锋出鞘,被他轻轻握在手里,他缓缓朝前走了几步, 倏地驻足——在他前方不远处,有一处不显眼的暗褐色。
他指尖捻起少许染了颜色的土, 旋即发现是干涸的血迹,血液里仍残留着极其强大的真元,可见人刚死不久。
江冽抬头, 看向不出五步远的结界, 慢慢起身。
他没想错, 天神一定派了守卫看护鬼道, 但照眼下的情况来看守卫多半已经殉职了。
什么样的存在有这么大能耐?
江冽从进秘境,又一路走到这里, 几乎步步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动, 他不认为这个过程里存在巧合, 哪怕一分。
那位幕后推手可太大本事了,不仅将凡间三族玩弄于股掌之中,甚至诛神控鬼不在话下。
江冽忽然产生怀疑,当年那位鬼王,当真被彻底封印了么?
他不再犹豫,快步走进结界里。
结界外,三族万家灯火长明,结界内,一望无际的浓黑遍布四野。
甫踏上鬼道的土地,一股压抑身心的沉浊便攥住了江冽的四肢百骸,它无处不在,避无可避,江冽只来得及看一眼远方发光之处,感应到那道光是神的封印,便登时静心凝神,封闭五感,将试图侵入识海的精神系攻击屏蔽在外。
无数黑雾交织于天际,如同流动的黑云,那些或是有灵智、或是无灵智的恶鬼,乍嗅到活物气息,忍不住发出兴奋的尖叫。它们注视着眼前的不速之客,于半空中渐渐聚拢成一个庞大的人形,象征着眼睛与嘴巴的两个空洞处缓缓弯起。
空中浓稠的腥风里传来咯咯的笑声,人形黑雾蓦地分散,铺天盖地地朝迷路的可怜人卷了过去。
鬼道从不放走生魂,便既来之、则安之罢。
说时迟那时快,江冽闭目铺开神识,反手握住无锋轰然下压,剑尖没入鬼道干裂的土地,剑气便顺着裂纹向四下蔓延开去,又化作万道流光拔地而起,悍然迎上万鬼。
黑雾一冲即散成飞絮,数不尽的恶鬼连哭号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剑光吞噬。
唯独一只与众不同。
它身躯扭曲着,分裂出的黑雾触手纠缠住剑气,几乎毫发无损,嘴唇咧成极其弯曲的弧度,像是终于确认眼前的是一份美味食物,从周身流淌出毫不掩饰的贪婪与愉悦。
它显然是有智慧的,见那一剑声势浩大,便不再贸然出手,保持一定距离,轻盈如风地在空中盘桓,喉中发出不明意义的叫声,即便江冽五感封闭、仅能用神识感受周遭,也被空中波动的尖锐气流冲击得心神动荡一息。
这强大的控人心神能力……有那么一瞬间江冽居然从它的身上觉出似曾相识之感。
江冽无需思考,便锁定了一个人。
支镜吟。
八道恶鬼。
原来如此。
他终于知道支镜吟是什么了。
普通恶鬼身形飘忽,随波逐流如同浓云四周的残絮,只有朦胧的轮廓,唯独有七道近乎算是凝成完整的实体,它们“鹤立鸡群”般混入无边恶鬼之中——或者说,它们统领着鬼道的全部恶鬼。
听到同伴呼唤,它们率领鬼群不疾不徐地朝这里游移,并未把那摧天撼地的一剑放在眼里。
猎物么,临死前的挣扎又有什么要紧?
当七道恶鬼悉数逼近,七情八苦浓成实质,足以勾出任何人心底的压抑情绪,连天神都不例外。
眼前这凡夫俗子更当如此。
当恶鬼散出无形难辨的黑雾,从他神识盲区接近他,倏然没入他身体里,爱别离、怨憎会……一切苦痛宛如天地施与己身的天罗地网,层层叠叠将江冽围困在其中。
母亲自戕时解脱的笑、
妹妹病发时沾他满身的血、
兄弟沉默着把魔核放入他手中、
道侣死前那一滴不舍的眼泪……
或是清晰或是模糊的记忆从江冽识海里一闪而过,说不清是谁戳到了他心里隐晦的痛楚,他无意识地皱起眉,微垂了头,眼角划过一片湿润。
恶鬼们见状发出无声的笑,猝然间瞬形扑过去,吞没了他。
……
鬼道短暂地陷入寂静,寂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普通恶鬼们继续漫无目的地朝四野飘荡开,留七道鬼王分丨身愉快地分食这位闯入者,如先前分食那些天将一样。
然而下一刻,刺骨的寒气骤然从恶鬼群里爆发,眨眼间四野凝上寒霜,那些被真元炸开的恶鬼纷纷以奇形怪状的姿态凝固在半空。
那明明该被分食的男子缓缓睁眼,霜色的魔瞳幽深的像是正在下落的雪,分明一丝的感情也没有。
恢复魔体的肩背挺拔,就连衣角都未乱了一分,周身毫发无损,他单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慢慢地抬起,被魔纹覆盖的指尖探出一缕锋利又坚固的真元,缠绕在一道恶鬼的脖颈上。
他手指微微一勾,那只鬼登时身首分离,由人形化回黑色的浓雾,顺着霜白的真元成丝成缕地流进他体内。
吸收恶鬼的同时,他身上飞快蔓延过黑灰的雾气,与魔纹纠缠在一起,缠绕在那具魔体的鳞甲之上,诡异得比恶鬼更像恶鬼。
他很快恢复如初,紧接着,他把目光投向另一只鬼王分丨身。
在鬼道食鬼,此事前所未有。
其余恶鬼的面孔瞬时扭曲,纷纷挣扎着摆脱寒冰束缚,一时万鬼同哭。
有一只同伴已经为轻敌付出了代价,它们不再大意,暴怒着掀起恶鬼之力的狂风,将无际的黑雾结成一张繁复的网,兜头朝他压下。
天与地都像是被镀了一层漆黑的屏障,与清气隔绝的窒息感笼罩了江冽。
他重新闭目,握紧手中长剑。
这场生与死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
黑网压下来时割断了他的长发,同时他的剑气与真元潮水般席卷四野,切得恶鬼身躯撕裂,它们在凄厉尖叫声中分崩离析,又因不死之身重组,被盛怒裹挟,疯魔一样朝江冽扑来。
江冽避开一遍攻击,却没避开不管不顾的第二遍,被黑雾割破的血肉流不出血,黑雾见缝插针地往皮肉里钻,所幸他五感已封,感觉不到疼痛,便眼都不眨地徒手从伤口里扯出黑雾,化进真元里,为自己吸收。
转化恶鬼的过程短暂又漫长,天边的落雪纷扬洒落,雪花落在鬼身顿时结冰,很快入目之处便结出数不尽的冰雕。
江冽周身伤处渐增,面色愈发苍白,可目光仍旧坚定,分毫不显狼狈。
响彻鬼道的剑啸携摧枯拉朽之力,明明剑刃无锋,却凶得惊心动魄。
这坐落于人间的炼狱,时隔三千年,终于再次迎来一场清剿。
屠杀被掩埋于落雪之下。
漆黑在褪色,霜雪正沸腾。
*
天外天。
逐衡方看完伏巽留下的手记,正撑着脸颊思考。
手记记载了鬼王现世,祸世,又被四象重新封印的全过程,他从中得知了过去,也明确了他下一步该做什么。
但他现在有个问题急需伏巽解惑。
逐衡朝东方星宿发出一道传音符,问伏巽道:“鬼王的力量散成八道,那它的神识呢?是随之分成了八道,还是单独剥离出来,被封印进苦海。”
不多时,星辰传来伏巽的回答:“按理说应当是随力量分成八道,不过我倾向于它的神识也继承了一部分它的力量,被当初的你打入了苦海。但无从取证,便不好确定。”
逐衡没得到确切的答案,也并不怎么失落,左右等他进苦海后会自己想办法证实。
想了想他问道:“我分去凡世的神识呢?你找到了么?”
这回星辰过了许久才给出伏巽的回答。
伏巽迟疑道:“找到了,但他身处魔域,情形特殊,我不知究竟怎么回事,没敢贸然带他回来。等我去问问罢。”
逐衡立刻从躺椅中起身,回他的传音道:“不必问了,我亲自去收神识。”
然而就在此时,他头顶的浓云忽地急速凝聚,滚滚雷声轰鸣其中,紫黑色的闪电若隐若现翻涌,骤然暴雨倾盆。
随着雨声,逐衡耳边传来独属于天地的悲鸣,星辰被触动,浩瀚灵力动荡成波纹状,山川同时回荡起呜咽的风声,浑似山川的恸哭。
此等预兆异象,在三千年前鬼王入世时出现过一次。
逐衡面色剧变,倏然扭头,遥望向鬼道。
来不及细想,逐衡化身朱雀疾行过天际,赤金的长羽在云层中拖曳出一道明亮的火焰虚影,雷雨几乎都随之燃烧起来,极致的光明凝聚在朱雀双翼中,流火般坠入那处封禁之地。
“轰”一声巨响。
烈焰砸进暴雪里。
朱雀神君居高临下立于半空,皱眉扫视从未如此清明过的鬼道,最后落在苦海边站着的魔族身上,一切都在无声中有了答案。
恶鬼祸世,但恶鬼力量诞生于天道,有着最近似天道的力量,对凡间多数瓶颈的修行者而言,是不可抗拒的诱惑。
眼前的魔族年轻人吸收了鬼王分散的力量,足足七只大恶鬼,眼下虽还未完全转化,却也足够与朱雀神君比肩。
可惜。
可惜他年纪轻轻,修为已臻化境,飞升指日可待,为何偏偏想不开要走歧途?
逐衡遗憾地打量他,却微微愣住,眉眼中凌厉的杀伐之气缓缓转为困惑。
为何在这年轻人身上,他感应到自己的神魂气息?
逐衡闭了闭眼,忽地想起前尘俱往矣,此刻纠结缘由实没必要。
但兴许是这魔族年轻人拜别喧嚣的一幕留给他的印象太过深刻,逐衡心里已有了答案,竟还是破天荒地耐着性子问了他一句:“你来这里,所为何事?”
那年轻人怔怔看了他半晌,直到他出声才回神似的,蓦地抿了一下唇,神情难辨道:“搜魂。”
此话倒出了逐衡意料,他似笑非笑地问道:“哦?谁的魂?”
他一字一顿,声音里蕴含自星宿而生的无边神力,如同天道的诘问。
诘问之下,谎言无所遁形。
那年轻人动了动唇,一个“道”的字音下意识出口,余音却被他咽了回去。
他抬眸凝视神君,勾出个神君看不懂的笑,似是嘲弄似是荒谬,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不知。”
没有天雷劈到他身上,便证明他此句非虚。
逐衡端详他的神色,冷笑道:“怎么,当着本神君的面,不好想借口?”
年轻人复抬眸望向逐衡,那双清澈眼眸里落进一片刚化开的雪,眼底就透出了红,他个子很高,从始至终绷直的肩背在逐衡这句话落下后,竟微垮了一瞬,即便很快恢复如常,却也教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悲伤。
一神一魔,相隔咫尺,犹如天壤。
逐衡耐心告罄,无端有些烦躁。
他并指划过朱雀剑,火光随他指尖的动作没入剑身,寒芒于他眼尾一闪而过,冷声道:“你如今恶鬼缠身,这天地便不能容你了。”
年轻人仿佛终于回过神,那些与他气质格格不入的脆弱与恍惚全然不见,眼皮轻掀,毫无温度的眼神外露出锋芒,天上重新飘起雪。
他平静地问:“你待如何?”
逐衡便也语调平和地答:“送你一程。”
话毕,两厢长剑同时出鞘,悍然剑气激撞,鬼道地崩山摧。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不虐,咱就让他装一章!
下章反派就要掉马了,但是评论区自始至终没有人讨论过反派哎
难道真的没人在意反派究竟是谁吗呜呜!
第五十四章
鬼道笼罩在耀眼的火光中, 火里大雪纷飞。
被波及的恶鬼如烟雾一般散了,肇事者们却脚步未挪半分,谁都没能从彼此手上讨到好处。
看似不分胜负。
然而——
“锵”一声,江冽垂眸看去, 竟是无锋断作两截。
他的眼睫遮住了情绪, 教人辨不出他的喜怒, 可当他视线落到碎片上时, 面上的血色却较方才更稀薄了两分。
他似是笑了一下, 抬头淡淡地瞥了逐衡一眼,再无留恋地挥袖拂去断剑,一只手臂飞快化成了类同于魔兽强化过的魔体,整整粗壮了一倍, 坚不可摧的鳞甲覆盖在漆黑坚硬的骨骼上,与他苍白俊逸的脸形成十分震撼的对比。
就好像刚刚那去势汹汹的一剑只是在确认什么,断剑给出他答案, 他才认真起来,也动了杀念。
逐衡被掀起的剑气击中, 紧紧咬住牙关,喉间咽下一口腥甜。
相比之下他算是吃了些亏,但他却负手收剑, 暂时不想打了, 面不改色地收了杀气。
逐衡先前看见这魔修时虽出现过别样的情绪, 但他也没在意, 直到他们剑气相撞的那一刻,魔修眉心陡然出现一缕明亮的火焰印记。
没有人比朱雀神君更熟悉那火焰是什么——那是由星辰里淬炼出来的朱雀火, 换句话说就是朱雀的神魂力量。
他的神魂力量在生死关头保护了他想杀的人, 还将他的攻击悉数反噬给自己。
即便再三告诫过自己不必在意前尘往事, 可逐衡的脑海被三千年前留的那句“毕生无法释怀之痛”填满,困惑由此达到顶峰。
他想,在封闭记忆与情感之前,他一定是个十分执拗的人,只不过伏巽把他的执拗也一并封了进去。
但天性使然,封不稳的。
逐衡认真地盯视眼前的魔修,比起要他的命,逐衡更想明白他们之间究竟存在怎样的前缘。
那缕临凡的神识,会与眼前的魔修有关么?
逐衡瞬形靠近,朝他伸出手,想触碰他的眉心,在朱雀神力的指引下,他眉心的火焰印记再次成型,不过却一闪而逝。
那魔修偏开头,抬臂刺向逐衡心口,尖锐的指尖刺破逐衡的法袍,勾出一股赤金的长线。
逐衡眼皮一跳,他突然有种感觉,在这魔修剑断的那瞬间,局面就不由他掌控了。
江冽没有继续进攻,只漠然注视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唇边扯出一个细微的弧度,下巴朝他轻轻一点:“你可有未竟之愿?”
逐衡细品他的意思,脸色一沉。
这语气分明是上位者对蝼蚁的怜悯,像是施舍地问他“你可有遗愿”。
从来没人敢这么和他说话。
逐衡退后数步,手指朝空中一抓,南方天际星子忽地光芒大盛,顷刻间拖着长尾坠落凡尘,灿烂的星辰之力交织成一张火色的网,落地即化作赤金的锁链,攀爬上眼前魔修的四肢,将他钉在苦海前。
江冽一错眼的功夫,身上就挂满了封禁,他下意识皱了一下眉,抬指拨了拨锁链,感觉到这些蛮不讲理的链条仅仅是禁锢住他的灵力,微微思索便想通了关窍,饶有兴致地笑了,一歪头,神色竟有些揶揄:“神君,你是不是杀不了我?”
神君冷哼一声,坦然地说了一句“是”,虽然这并非他本意。
旋即转身朝苦海外走去,决定先去找那缕散落凡间的神识。
他微一感应,便锁定了方向,化为巨鸟朝南方飞去。
江冽目送他身影渐远,唇边的笑缓缓消失。
那是……无罔宫的方向。
朱雀神君去那边想做什么?
但无论朱雀要做什么,都和他无关。
后知后觉的疼痛与疲惫吞没了江冽,他踉跄了几步,于苦海边席地坐下,背后的深渊里充斥着翻腾的黑雾,黑雾忌惮着他身上的锁链,不敢靠近他。
江冽见状冷笑,不愧是心怀苍生的神君,面对迫切想杀的人,也会在囚笼上施以保护。
被故意压制住的思绪逐渐活了过来,他开始回忆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关于朱雀,《大荒志》有一段寥寥数语的记载:其神于杀伐相中诞生,离经叛道,桀骜狂悖,无大劫不现世,现世必伴有大劫。
史书上没有朱雀的画像,但不妨碍江冽看见那位神君的第一眼,就从随之而落的星辰光芒里认出了他的身份。
但尊贵的先天神祇怎么会与他道侣长得一模一样呢?
无论是史书记载,还是矜贵冷傲的神君真身,看起来都和他那柔弱道侣压根沾不上关系,兴许只是凑巧。
可江冽偏偏不相信巧合,便无法说服自己。
神君临凡的一幕始终萦绕在眼前,那双再熟悉不过的桃花眼里不见了笑意,便比漫天飞雪还要寒冷,带给江冽的震撼远比对他拔剑时更沉重,江冽的眼神慢慢暗淡下去。
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也分辨不清此时的心情,如同他分辨不清,看见神君面容的一刹那,他第一时间产生的念头,是庆幸逐衡活着,还是愤怒于逐衡骗了他。
逐衡还活着,没有陷入恶鬼群里,也没被鬼王分身吞噬。
欣喜吗?
自当是极欣喜的。
可在欣喜之外,那令他眼角发酸的情绪是什么?
江冽细细辨别,忽地轻笑出声。
是宛若山呼海啸般,瞬间盘踞他脑海的可悲。
这是他从没体会过的情绪,教他一时不知所措起来。
江冽紧紧握住束缚他的锁链,眼尾不受控地泛红,眼睛像是蒙上了清晨的雾,压抑的呼吸声里传来颤抖,竟把神力化成的锁链硬生生按得凹了下去,可就算这样他还是没去试图挣脱,他也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他闭着眼睛,潜意识告诉自己不要多想,却茫然不知该怎么做了。
那些被吸收后还没来得及转化的恶鬼见缝插针地撕扯起他识海。
恶鬼的蛊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把他环绕其中:你做这一切,原来只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你为了九天之上那位天下无敌的真神,死生不论,迈进鬼门关,有什么意义么?
江冽冷眼回望苦海,拂袖挥散不怀好意的声音,喝道:“闭嘴!”
有意义。恶鬼浑浊的笑声回荡在他耳畔。
你的所作所为,这场精彩绝伦的戏,能引得那位真神纡尊降贵赏脸笑一笑。
江冽倏地攥紧了衣袍。
逐衡不是这种人,守护苍生的神君也不会是这种人,即便他残存的理智这么告诉自己,仍越发不自觉地沉沦于恶鬼的声音里——因为他一旦想起神君无情的视线,就什么都不敢确定了。
江冽身后,苦海里蔓延出黑灰的雾气,它们渐渐聚拢在他身边,跃跃欲试想要突破锁链的保护圈。
那些黑雾与江冽身体里的恶鬼产生共鸣,它们捕捉到他正在剧烈动荡的心绪,尖锐的喝问声在兴奋中走了调。
凭什么是这样的结局?
他凭什么欺骗你?
江冽周身瞬间弥漫起腾腾的黑雾,整个人都被极浓重的负面情绪包裹。
没错,他凭什么欺骗我?
恶鬼的声音与他内心的质问渐渐合拢在一起。
他不由得按住剧痛的头,静心凝神再没有效果,整个人挣扎在失控的边缘。
就在这时,江冽的余光里走进一个身影。
她身量单薄,肤色冷白,在鬼道宽广天地的衬托下,宛如一张一触即碎的纸人,然而那些对他虎视眈眈的恶鬼在她出现后却齐齐噤声,仓皇朝四处逃窜。
她脚步很轻快,蹦蹦跳跳地朝他跑来,裙摆飞扬,靴筒上挂着的小铃铛叮铃叮铃地响。
江冽恍惚地抬头,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分不清真实与幻象。
一定是幻象,否则她此时应当在宫里扎她的花灯,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但若是幻象……
小姑娘脸上洋溢着笑容,开开心心扑到他怀里,他本能地把她接住,以防她摔跤。
若真的是幻象,她怎么会有温度?
*
无罔宫上空,星辰连成一线,朝地面投下一道从天而降的光柱,一个人影从光中显形,出现在宫中的红梅阵里。
红梅有灵,感知到故人的气息,花瓣颤了颤,护宫大阵并未启动。
但宫殿里的傀儡侍女在他出现那一刻全部僵住,关节轴发出吱呀声,像是突然失了控般原地打转,最后手与手缠在一起,脚与脚扭作一团,轰然倒地,散成了零件。
逐衡环视过眼前陌生的宫殿,莫名其妙地看了傀儡一眼,他还没怪此地主人困住他的神识,怎么这地方的傀儡先开始碰他的瓷呢?他可什么都没干。
他朝傀儡探出神识,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不是碰瓷,是控制傀儡的修士正巧死了。
不过凡人生老病死与他无关,朱雀力量感应到被封印的神识,以那缕神识为中心散开涟漪,在绝对强横的攻击之下,囚困大阵毫无反击之力地崩碎,整间大殿坍塌,组成困阵的黑雾暴露在他的目光里,张牙舞爪朝他扑来。
逐衡一道真元打出,却没吸收得了黑雾,仅仅是驱散了它们,紧接着它们当着他的面凭空消失在原地。
逐衡“咦?”了一声,有些惊讶。
居然有鬼能承受得住他一击,而且还立刻使出障眼法。
逐衡移开视线,望向神识化作的火焰,他抬手一抓,那团火焰便朝他飞来,火焰收进他掌心,他也从中看见了神识缘何被囚困——
那日,这缕神识在人间烟消云散后,本是直冲天际准备回归本体的,然而在他离了护宫大阵的瞬间,一只黑雾组成的巨手兜头砸了下来,把这团火捏在了掌心。
逐衡看向黑雾消失的方向,于转瞬中判断出如此强大的鬼会是什么来头,除了鬼王不作他想。
先有那不知天高地厚在鬼道大开杀戒的魔修,后有逃离苦海与鬼道、不知现世多久的鬼王。
大麻烦们偏偏遇到一起,逐衡连个喘息的时间都没抽出来,有点烦躁。
当务之急是收回神识,毕竟无论逐衡想干什么,首先得神识完整。
他一心二用,一边将那团火融回自己的识海,一边抽空给伏巽发了一封传音,将今日所见悉数描述给伏巽。
但逐衡大意了,他没注意到这缕神识附带着他全部的记忆。
当神识与他的识海融合,由亘古而来的记忆铺天盖地涌向他的大脑,登时就将伏巽在他身上所设的记忆禁制冲开一道缝隙。
逐衡下意识阖眼,抬手就要修补禁制,却在记忆里捕捉到一个身影。
这人方才他见过,他还大言不惭地对他说:“送你一程。”
逐衡的动作僵住。
这一停滞,再也拦不住禁制碎裂。
——我毕竟是你道侣。
——别怕,我在这里。
——这些小事,以后记得同我说。
——若你心疼我,能为我长命百岁么。
……
仿佛被看不见的一巴掌抽到脸上,逐衡脸色陡然转白,不可思议的神情凝固住。待他又想起自己在不久前干了什么、说了什么,他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
他的肩膀一下就被堆积的记忆压垮,膝盖重重砸向地面,漫长的一生被捋顺成一条清晰完整的线,凌乱地投射到他遍布双目的血丝里。
过去的一幕幕不断在眼前上演,他蓦地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里缓缓渗出了血迹,滴落在凋落的梅花瓣上,红得触目惊心。
——你来此地,所为何事?
——搜魂。
——谁的魂?
——不知。
但现在逐衡知道了,江冽是为谁才进鬼道的。
……
七情觉醒比记忆要慢。
迟了一步才跟上来的喜怒哀乐,慢吞吞在他的识海里扎下根。
江冽看见他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听他斥责天地不容时,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逐衡想都不敢想。
江冽眼底的那一抹红清晰得被逐衡的眼睛描摹下来,放大无数倍在他脑海里重现。
神君终究失策了。
三千年前的卜卦没能算尽身后事。
他自觉此生遗憾已偿、夙愿已了,可以无牵无挂地诀别,却没预料到还有一次猝不及防的重逢。
甚至于在这场重逢里,得到他盼了一万三千年的回应。
记忆禁制破得越发捉襟见肘,彻底消散后,逐衡连呼吸都活像凌迟,他在七情既痛快又痛苦的侵略里,笑着落下眼泪,肝胆俱裂。
但命运并没有给神君多少时间忏悔。
逐衡心口遽然一痛,突然感知到那部分留在江冽身上、替自己保护他的神魂力量猛烈地烧起来。
他还没来得及透过火焰看清发生了什么,不可名状的恐惧就先一步把他淹没了,双手不可遏制地颤抖,青筋毕露。
火焰拼了命地燃烧,试图挽回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力。
江冽心口插着一把刀。
作者有话要说:
某日,朱雀神君本尊和朱雀神君神识辩论谁更厉害。
神识说:当然是我厉害,我让他爱上我了
本尊说:这有什么,我能让你一夜回到解放前
神识:……
第五十五章
时诩披星戴月, 终于踏着新岁的第一缕晨光赶回无罔宫。
昨夜与江冽分别时下了暴雪,今日却是个难得的晴朗天气,时诩眯眼看向云层后露出小半的太阳,眉心却狠狠一跳, 有种不妙的预感。
旁人不清楚, 但他却很清楚, 这经年笼罩在魔域上空的阴云, 是魔君的无边真元所化。
魔君不喜欢阳光, 于是魔域便常年阴云密布,他的霸道真元罩在魔域上空,让太阳在魔域消失了几十年,没道理儿子前脚刚走, 他就想晒太阳了。
除非魔君出了什么意外。
“糟糕”的念头不自觉在时诩脑海成形,他还没来得及找一找安慰自己的借口,时诩识海里与小荻结了一千年的“同生共死”荼明印就闪了闪, 自发消失了。
时诩脚步停在宫门外,如遭雷击。
印记自发消失只有一个原因, 便是其中一方以寿元为代价,主动抹去印记。
小荻宁愿燃命也要抹了与他的“同生共死印”……
不,不可能!
小荻出事了!
时诩心乱如麻, 一时之间竟忘了御风飞行, 他推开宫门, 朝小荻常宿的殿里跑去, 脚步千钧。
推开殿门的时候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然而殿里空无一人, 整齐的被子冰凉, 一丝褶皱都无, 昭示昨夜没有人回来住过。
时诩松了一口气,旋即又提心吊胆地出门,往宿伊的居所跑——平素小荻常与宿伊一起玩,既然小荻不在寝殿,也不在她常去的花园,那么就只能在宿伊那了。
照理说时诩想得没错,但宿伊的居所依旧空空如也,不仅小荻不在,连宿伊也没影。
时诩站在空荡荡的无罔宫里,听着风声刮过梅枝,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
太安静了。
宫里没有活人,巡逻的兵卫与洒扫的侍从皆是宿伊所制的傀儡。
傀儡原本是死物,却因了宿伊渡进去的真元与意念,与活人别无二致,唯一的区别是它们的肢体与身躯都由机关组成,即便再精致,行走时也会有或多或少的关节咯吱声。
但现在听不见傀儡的关节声了。
宿伊……
不敢再往下想,时诩头皮都要炸了。
他胸腔的心几乎要跳出来,瞬间出了满头冷汗,转身朝魔君常闭关的书阁跑。
刚过一道宫门,他就看见了一个大活人。
时诩与同样步履匆匆的裴寒卿撞了个满怀。
时诩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握住了裴寒卿双手:“断州王?太好了你还在……宫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裴寒卿身上带着宿醉的酒气,还有极浓重的花香,这是很罕见的,谁都知道断州王洁身自好,从不与酒色为伍。他被撞的时候看起来还有些懵,被时诩抓了双手后呆了下,没懂时诩在问什么:“嗯?”
时诩先指了指天空的太阳,又指向安静的深宫:“江回风最讨厌阳光,怎么让太阳出来了?还有宫里什么时候这么安静过,宿伊呢?我的小荻呢?”
听他此问,裴寒卿抽手,正色地摇了摇头,控制灵力在雪里写字:“我昨夜被皎皎灌醉,不省人事,方才感知到阿冽留给我的命灯灭了,才过来找圣君。”
时诩“嘶”了一声,看起来不太理解:“皎皎明知道你不胜酒力,灌你酒做什么?”
又皱眉问:“阿冽的命灯?”
裴寒卿从袖口拿出一方玉灯,原本亮着一束白光的灯芯处空无一物,他脸色苍白,挂着不大明显的恐惧,阳光洒下来,也没有让他看起来温暖一些。
江冽走前找过裴寒卿,留给他两样东西。
第一样是裴寒卿的魔核,江冽告诉他:
“你本就是父王最属意的接班人,日后无需再为避我锋芒,故意不去医治语言的障碍。这么多年,你也该正常开口说话了。”
江冽其实明白他的心思——裴寒卿意识到这点,愣怔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想得很纯粹,江冽一日不飞升,一日做魔域的少主,他就一日不去医治旧疾——只要他因病受制,就做不得少主成为魔君的阻碍,就不会影响他们的兄弟感情。
但他遗漏了一点,他的好兄弟从没有当魔君的意图。
裴寒卿那时问他:“飞升?”
你准备飞升了吗?
江冽摇头,给了他第二样东西。
是一方亮着魂光的玉灯。
江冽道:“这是我的命灯,在我回来之前,劳你随身带一段日子。如果灯灭了,你便去找父王,并联系各州王,开启魔域全部防护结界,不能放任何东西进来,并不计代价诛灭魔域内全部恶鬼。”
他顿了顿,尤其嘱咐道:“包括支镜吟。”
裴寒卿将命灯解释给时诩,随后与他一起去找魔君,边走便吃力地说话:“昨夜……我……心乱,她……劝慰。”
昨夜他总像是冥冥之中感应到一些什么,眼皮跳个不停,他这样修杀戮道的大能,每每神识示警都铁定没什么好事发生,他便匆匆用了膳,独自坐去屋顶观星。
江纤尘提着酒壶上来找他,说见不得义兄在除夕夜露出这么凝重的表情,难道人族和妖族还能趁着过年发难不成?发难也不怕。
裴寒卿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心里稍安,而且面对她送来的东西,裴寒卿永远也不会拒绝,便小酌几杯。
哪想那酒是棠靡花酿的。
“棠靡花?”时诩脚步一顿,走了一下神。
棠靡花的香味可使人陷入酣睡,闻一闻就很顶用,用这花来酿酒给别人喝,那就是压根没想让那人醒来!
裴寒卿以为他忘了,解释道:“皎皎、病痛……难眠,此花、助眠……”他闻了闻自己的袖口,又补了句:“花……酒香……惑人……五感。”
时诩说不清方才一闪而过的异样是什么,便点点头,接着赶路。
书阁外,傀儡的零件散落一地,梅花落在地上,顺着风的旋涡四散,漫天透着不详的红。
裴寒卿的脸色在看见傀儡的顷刻间更白了。
“宿伊!”他猛然抬头,奔向书阁。
书阁门大敞,裴寒卿还未靠近,就闻到了醉人心神的棠靡花味,他有那么一瞬间没分清味道是自己身上的还是书阁里传来的,茫然回头看了时诩一眼,看见时诩紧紧捂着鼻子,才意识到,整间书阁和书阁前的庭院都被这酒香腌透了。
裴寒卿几步迈进门,看见了倒在路尽头的宿伊。
从书阁窗边的宽椅上,到书阁尽头石室的门前,短短十几步路的白玉地砖,凝固成刺目的暗褐色,宿伊拖了一地的血,蜷缩在石室门前,傀儡线受她驱使,紧紧缠住石室的开关,却没能拉开门。
即便石门未开,可从门缝中透露的酒香已然把裴寒卿冲得头晕目眩。
他膝盖一软,撑了一把门框才没狼狈地跪下,重重地敲了敲太阳穴,踉跄跑到宿伊身边,把她冰凉的身体抱住,拂开她面颊上被血粘住的头发,颤声唤道:“宿伊……”
宿伊喉咙处仅剩一层薄薄的皮肉连接着头与颈,断了的骨骼处缠绕一缕浅淡的黑雾,她睁着眼,可眼神再没焦距,也再不会回答他。
裴寒卿把宿伊从血泊里抱起来,抬脚踢碎了石室的门。
棠靡花大片大片怒放在通道里,酒香扑面,而他却在这一刻彻底醒了酒,凌厉的真元如刀扫出,将花瓣割得七零八落。
破碎的花瓣纷扬,落到他的衣服上便腐蚀出一个破洞,他把宿伊的脸往怀里埋了埋,释放出一层温和的灵力保护层罩住她,大步迈进去。
魔君坐在桌案前,单手握拳抵着额头,眉心拧成一个结,唇角却在浅笑,俨然已经陷入到魇虚障里。
陷入魇虚障很可怕,但更可怕的是唤醒的这一过程,若入障者不愿醒来,他的神魂就会被障吞噬。
裴寒卿立刻想到了是什么能让本事通天的魔君入障——只有圣后。
若是有圣后的障……
他站在原地踟蹰,竟不敢去唤醒魔君,一息后他转身离开了石室,近乎落荒而逃。
裴寒卿大口喘着气,清泪不断从眼角滑落,朦胧的视线中,他看见窗下阴影里,躺着一条自七寸处断作两截的蛇。
他缓缓把目光转向仍旧站在门外的时诩。
时诩低着头一言不发,好像只要不进门就永远不会触碰到残忍。
就差了一步……
若他快些赶路,一定来得及救小荻。
裴寒卿紧了紧搂着宿伊尸体的手臂,满腔的暴怒郁结在心中,化作一口蓦地上涌的血腥气,他勉强把一口心血咽下,纷飞的棠靡花在他脑海里凝成一个人影,但他不想承认,也不敢相信:“为何……”
时诩闭上眼,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听不看不进门,可还是被抽干了力气,难以支撑地倚住门,嗓子哑到发不出声:“眼睛。”
裴寒卿没听清,但辨出了他的口型,他转过视线看向小荻的双目,有一只竟然不是竖瞳,而是晶莹剔透的,像一颗珠子。
时诩按捺不住心脏的剧痛似的,狠狠用拳头砸了几下胸口。
这一举动也仿佛把他汹涌的情绪砸得熄灭,再开口时声音忽然平静了:“那是一颗留影珠,你拿来给我。”
时诩睁开眼,目光落在宿伊身上,被烫到了似的挪开目光,落向石室里:“你怕江回风也死了,不敢唤醒他?”
裴寒卿没答,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宿伊,朝小荻的尸身走去,半跪在她身前,拿出那颗留影珠后,想要把她死不瞑目的眼睛阖上,却失败了。
裴寒卿仿佛一瞬间被攥住了心脏。
小荻和宿伊死不瞑目……凶手会是谁?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原来如此自欺欺人。
他根本不敢看留影珠,隔着窗扇把珠子抛给时诩。
若非时诩至此不敢进书阁,裴寒卿都险些以为时诩方才的失态是幻觉,他像不在意生离死别,眼神平静到木然,用拇指轻轻抹了抹珠子,小荻生前最后一幕便呈现在他们眼前。
小荻手里拿着个绣了一半梅花的包,穿过九曲回廊,来书阁找宿伊,在窗外站定。
天上绽放着五彩斑斓的烟花,光落在庭院里,却没能照亮小荻幽深晦暗的瞳孔。
小荻凝重道:“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应当跟圣君和魔尊都说一声。”
宿伊闲不下来,新岁第一天的深夜就要给自己找活干,她刚整理完前些天没处理的各州奏报,伸了个懒腰,问道:“什么呀?”
小荻:“就是咱们俩前几日当着圣女面讨论的,关于圣后当年是否被鬼控制过的事。”
宿伊面色一变,从窗户里探出身体,猛地捂住她的嘴,朝石室努了努嘴:“嘘!圣君和圣女在里边!这时候妄议圣后,你不想活啦!”
“并非妄议圣后。我是想起来一件事。”小荻匆匆跑进书阁,在宿伊身边蹲下,对她耳语道:“你知道的,当年圣后被鬼附身,所以才会‘身魂撕裂’。而圣女娘胎里带病,你想想,会不会是圣后当年自戕时,附身她的鬼没死,而是顺着娘胎进到了圣女体内。”
宿伊闻言,表情郑重地环视四周,做贼心虚似的压低声音,点点头:“我也确实这么想过。”
她紧接着又说:“但是圣女性情良善,就算被鬼附身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反倒一直深受其扰,是个受害者。难道你因此对她有偏见了吗?”
小荻却望着她的眼睛,缓缓道:“你仔细想想,她真的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么?”
宿伊被她的认真唬住了,想了半天,挠挠脸:“她性格是有些跋扈,但真没做过害人的事……不就是前段时间坑了魔尊道侣一把么,但她后来也悔改了呀。”
小荻叹了口气,直接点明了来的目的:“你还记得时崇吗?当年差点被她剥皮的那只小狐狸。”
宿伊似乎是回忆了一番,旋即不说话了。
“我知道你憎恨妖族,尤其是九尾狐皇室,在你眼里,折磨他们不叫伤天害理。”小荻压低声音,瞥了一眼石室的门:“时崇是活生生被剥皮的,别人没看见,但你我可是亲眼目睹了那场景,若非你那时被吓哭,哭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停手后晕倒了,现在就没有时崇这只狐狸了。”
宿伊手指在膝盖上敲着,不由得抓紧了小荻手臂:“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我觉得有必要知会圣君一声,圣女身体里那只鬼不容小觑。”小荻胆战心惊地咬住唇:“我觉得那只鬼很聪明,它会伪装。且蛰伏这么多年只露出一次马脚,它在图谋什么?”
“好。”宿伊沉吟片刻,慢慢点头:“待圣女离开,我就去找圣君。”
小荻见她掌心出了一层冷汗,冲她一笑,安慰她说:“你别太担心,圣君和魔尊都那么聪明,我能想到的,他们未必想不到,说不定你待会儿去找圣君,圣君就告诉你他早有安排呢。”
不料宿伊却坚定地摇摇头:“不,当局者迷。我们这么多年都只在乎圣女的病了,根本没人想到那一层。”
小荻脸上的笑容也挂不下去了,她忧郁地望了一下天,叹道:“也不知道老板此时在哪里,看不见他,我好慌啊,他怎么还不回来?”
宿伊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想说些什么,庭院里突然响起了铃铛声,宿伊瞳孔里随之映出一个人的身影。
宿伊看起来有些诧异,下意识望了眼石室,又看了眼从庭院里走进来的那人。
小荻与宿伊面对面,背对着那人,她从投到地面的影子里看出那是个穿裙子的姑娘,刚要回头。
同时宿伊嘴唇微动,要喊一个名字。
谁知下一刻,一道黑雾同时贯穿了她们两个。
小荻缓缓倒下,宿伊捂着喉咙,发出漏气般的嗬嗬声,从椅子上摔下来。
来人一击得手,毫不留恋地退走。
宿伊紧紧按住被豁开的喉咙,血流如注,眨眼就浸湿了她的衣裳,她拖了一路的血朝石室爬,拼着最后一口力气去按密室开关。
那一刻她究竟看见了谁、在想什么,都已经不可考。大门轰然而开,然而她没能见到魔君,只看到堵满密道的棠靡花。
宿伊死死盯着密道,直到石室大门再次关闭,满腔的不甘化作一行血泪,从眼眶里流出来,手渐渐垂落。
裴寒卿想要抓住她垂下的手,伸出手去才想起这是留影珠里的过去。
他脸色很难看,握紧了拳。
时诩闭了一瞬的眼睛,转身离开:“江回风没那么容易死,你别怕,去把他唤醒。”
裴寒卿对着他的背影匆忙问:“你呢?”
时诩全副妖力燃到极致,缩地成寸,转瞬便不见踪影,独声音回荡在半空:“州王都回家了,我当然是去缚州……不,去戮州,我要找支镜吟。”
裴寒卿一愣。
宿伊和小荻是被黑雾杀死的,放眼魔域只有支镜吟用此种功法,所以那黑雾会是支镜吟么?
他心里腾上些难以启齿的期待,他从没有如此盼过。
可千万……千万要是支镜吟啊……
*
戮州王宫。
风初醒半身不遂地瘫在榻上,被一勺一勺地喂完了一碗药,趁喂药的苦力转身放碗的功夫,他翻了个身,把那只完好的手臂枕到脑后,瞅了眼小几上的蜜饯,张嘴“啊——”了一声。
支镜吟冷着脸,白了他一眼:“你别得寸进尺啊。说是拿不动药碗,难道连蜜饯你也拿不动吗?”
风初醒顿时龇牙咧嘴地“哎呦”起来,浑似活不下去了:“可是我真的很疼啊,镜吟,你看我的伤口,还渗血呢,我失血太多,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没穿上衣,在扭动时露出刚换过药的肩膀,层层白布果然刚一缠上就被血浸透了:“而且这药太苦了,苦得我头晕……”
支镜吟被染红的布刺痛了眼,慌忙拿起一块蜜饯塞进他喋喋不休的嘴里:“赶紧闭嘴,吃你的蜜饯去!”
风初醒心满意足地咀嚼着蜜饯,笑眯眯看着他。
支镜吟恢复男身,这世上没有比这件事更让风初醒高兴的了。在风初醒看来,这意味着支镜吟准备重新接受他。
其实变故发生前,他们的日子就是这样,每日都吵闹并快乐,那时风初醒根本不知道烦恼两个字怎么写。
他想了想,慢吞吞地开口:“镜吟,有件事我没同你说。”
支镜吟自己也咬了块蜜饯,甜的他压了一下眉头,随手把咬过的蜜饯塞给风初醒,然而当他意识到不妥时,风初醒已经自然而然地把蜜饯含进嘴里。
支镜吟移开视线:“你说。”
“当年……”风初醒斟酌着说:“在孽州发生的那件事,你还……”
风初醒啧了一声,到底是问不出口。
支镜吟扫了他一眼,淡淡地说:“记得。你看上了孽州王那貌美如花的小妾。”
风初醒闻言一下子从榻上弹了起来,狭长的双眼瞪圆,完好的那只手臂抓住了支镜吟的手腕:“没有!我没有做过!我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支镜吟仍旧目光淡淡地看着他:“你不是瘫了么?”
风初醒:“……”
他局促地半跪在榻上,举起手要对天发誓,支镜吟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停,你若说不出有用的,就还是保存体力吧,孽州王可对你戮州势在必得呢。”
“等老子痊愈,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他!”风初醒眸光里闪过狠辣,把支镜吟的手捏在掌心,咬牙切齿地说:“当年那件事就是他害老子!为了离间你我,他特意找来一个长得颇像你的人,趁老子喝多了酒,把人塞到了我床上!幸亏老子定力非凡!”
支镜吟冷笑道:“你怎么不说因为那是个女人,而你恰巧不喜欢女人呢。”
风初醒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觑着支镜吟唇角的弧度,脸上划过不可置信的表情,接下来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他花了整整十年,派了无数暗探,终于找出了那件事的真相,也找到了孽州王坑害他的证据,他要证明给支镜吟看他从来没有背叛过他们的魂印。
可没想到,支镜吟根本不在意。
风初醒怔怔着坐回去,高兴、愤怒、激动……什么都没有了,心里空落落的。
支镜吟不经意地瞥他,觉得他怎么看怎么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兽。
风初醒看样子误会了,但他也没想解释。
他其实相信风初醒没做过对不起他的事,这么多年不原谅他,也只不过是不想面对风初醒的借口而已。让他耿耿于怀的,一直是风初醒脱口而出的一个字。
支镜吟坐在床边,难以遏制地想起了那天——孽州王的宫宴上,有人来报他,戮州王临幸了孽州王的一个小妾,那小妾刚进宫,仍是处子之身,现在她正哭着要戮州王负责,否则就一头撞死。
支镜吟想不起来当时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环境无比吵闹,而他被巨大的愤怒裹挟着,听不见风初醒无措的解释,众目睽睽之下打了风初醒一巴掌。
风初醒的神情顿时凝固在细微的受伤之上。
然后下一刻,堂堂戮州王露出了满不在乎的,略有些嘲讽的笑容,他舔了舔牙关,按住被打红的脸颊:“算了,老子没必要浪费口舌解释,没做就没做,你若不相信,就滚。”
支镜吟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言语的攻击并不亚于修为,那颗空荡荡的胸膛好像掀起了狂涌的骇浪,冲撞得他连站都站不稳。
那天夜里,在他冷静下来后,就已经相信了风初醒什么都没做。
风初醒有自己的骄傲,他是戮州王,一言九鼎,他当着全戮州百姓的面举行了合籍大典,承诺与他一生一世,便不会食言。
可一言九鼎的戮州王,脾气实在不怎么好,而恰巧,被宠惯了的支镜吟,脾气也不怎么样。若他们那时冷静些,一个没有打人,一个没有说气话,想必后来也不会闹得那么僵。
风初醒早已原谅了他的一巴掌,而支镜吟怎么都无法放下,那夜风初醒冷冰冰的一个“滚”字。
因为无依无靠,所以可以被呼来喝去,可以被随意骂“滚”。
而现在,他已经是有身份有地位的缚州王,再也不会有人敢对他说这个字。
他与风初醒平起平坐,终于可以直视曾经需要仰望的道侣,也终于从被随意抛弃的惊慌中解脱。
支镜吟说不好他此刻对风初醒是什么感情,他如今愿意留在这里照顾他,想来是因为风初醒的救命之恩吧。
支镜吟问道:“孽州王为什么要离间你我?”
风初醒抬头,从他难得感兴趣的一句问话里找到了希望,那双蓝色的眼睛顿时亮起来,可紧接着又暗了下去:“……镜吟,我们先拉钩,我一会说什么你都不能生气啊。”
支镜吟点头。
风初醒酝酿着说:“我用了许多门路,意外查出来一件事。当年孽州王的宫宴本没打算邀请我,是圣女去信后,他才给我发了请帖的。”
支镜吟愣了下:“皎皎?”
思考片刻,支镜吟脑袋发昏:“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风初醒原本也不懂,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得到了错误的消息——哪怕是圣君或者少主呢,都比圣女有说服力。孽州王其人虽阴险虚伪,却自视甚高、目中无人,不可能卖她面子。
他也没有更确切的证据证明这件事,但他后来想通了一些关窍。
此番变故后,他和支镜吟合离,与苍琢老死不相往来,他亏得底掉,支镜吟和苍琢也都付出了一些代价。
但却有唯一一个受益人。
自支镜吟“离家出走”,换了女身后,便与江纤尘玩到了一起,支镜吟傻得很,没有一点心眼,江纤尘说什么他做什么,这两个人凑一块,一个有本事一个有脾气,捅出了不少的篓子。
比如最近那次,江纤尘借着支镜吟的手,险些害了逐衡。
风初醒禁不住往坏处去揣摩人心:与其说支镜吟是江纤尘的朋友,不如说他是江纤尘最好用的刀。
风初醒眼前好似罩了一层纱,让他如同陷在云雾里,而只要拨开那层纱,便能得见云开月明。
可惜总差点什么。
没等他组织好语言,他突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灵力波动。
他倏地抬头。
在支镜吟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床上这半瘫的病秧子唰得如同离弦之箭,带着极重的杀气瞬形出殿,与缩地成寸降落到王宫上空的来客真元对撞。
整座王宫都颤了一颤。
风初醒眯起眼睛,短发被空中的风掀得扫过眼皮:“是你啊。”
是谁支镜吟没看清,但他担心风初醒的状态,他一边喊着“你还没穿衣服!”一边跑出门。
来客往他身上抛了个珠子,支镜吟下意识接住,仰头看了一眼。
时诩冷冰冰地问:“缚州王,那道黑雾,是你放得么?”
风初醒皱眉,落回支镜吟身边,看见那珠子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这是我给小荻姑娘的留影珠,怎么在你这里?”
他用真元打开留影珠的画面,不由得噤了声,神情越发凝重。
留影珠里的画面不长,风初醒很快看完,他震惊地抬眼看向时诩,企图从时诩脸上找出和他相同的猜测。
支镜吟反应慢了半拍,他没感受到身旁的暗潮汹涌,抬眼问道:“你怀疑是我杀了小荻?”
他看起来有些啼笑皆非:“虽然我杀过很多人,但这回可不是我干的。画面里很明显,凶手是个女人,而我早就不做女子了,阖宫都能作证。”
风初醒:“……”
那凶手身形确有些像以前的支镜吟,不过也如同支镜吟所言,性别是最能洗脱嫌疑的证明。
风初醒神色复杂地抬掌,按了按后颈。
支镜吟仍未觉出异样,他又看了一遍留影珠里的画面,用不大好使的脑袋瓜试图推理:“宿伊死前的表情,证明她见到来人时有些疑惑,但是并不排斥,可见来人是与她相熟的。我和她可不熟,她还说我带坏圣女,简直讨厌死我了,每回看见我都翻白眼。你仔细想想,宿伊整天大门不迈,她的朋友里,与以前的我身形相似、是个女人、与她很熟,还不会让她有危机意识的会是谁?”
他说完,自己却先愣了。
一个名字划过他的脑海,他立马给驳了回去。
话已至此,风初醒看了一眼面色难看的时诩,嗫嚅着嘴唇犹豫半晌,吐出一个名字:“江纤尘。”
支镜吟率先摇头,否定了这个猜测:“可皎皎是魔,怎么会用我族的功法?”
但他忽然想起每回见到江纤尘都会涌出的亲切,又禁不住止了话。
时诩落地,他站不稳似的踉跄几步,扶住了一旁的枯树。
他缓了一口气,打开镜花水月,联系裴寒卿:“不是……缚州王。”
短短五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
那厢裴寒卿沉默着点点头,随后道:“醒了。”
通知时诩魔君已清醒,就切断了镜花水月。
风初醒捏了下支镜吟的手,嘱咐他别多想,走近时诩问道:“你在来的路上,就已经知道是谁做的了吧。”
时诩闭眼不答。
风初醒问:“江冽呢?”
“他进了鬼道。”
风初醒又问:“江纤尘呢?”
时诩茫然睁眼,红血丝衬得他看起来如同走火入障,摇了摇头。
江纤尘能去哪里?
风初醒刚想接着问,忽见魔域上方阴云聚拢,极寒的真元近乎凝成实体,在半空中形成一道形如暴雪的防护屏障。
风初醒怔了怔:“江冽?不……是圣君。”
圣君为何突然开了防护?
风初醒无意识地把发呆的支镜吟拢进臂弯里,不祥的神识触动变得强烈。
正当这时,殿外传来副将慌张的禀报声:“报!孽州王率大军压境!”
副将连滚带爬地摔进殿门,风初醒眉心拧起,一抬手,屋内的法袍飞出门披在了他身上,他系好衣带,同时一脚踩在副将背上,对他在外人面前失态的表现很不满:“慌什么,老子正愁没理由杀他呢,来得正好。”
副将抹了一把脸,急切地扯住风初醒衣袍下摆:“不能应战!来得都是、都是……”他慌乱中瞥了支镜吟一眼。
支镜吟福至心灵,接了他下半句话:“都是如我一般的不死之身?”
*
恶鬼八道地面颤动,四野送来风的呜咽,江冽在漫天黑雾的不祥之地,见到了最不想见到的人。
江纤尘高高兴兴地扑到他怀里,却被他身上的锁链烫了,她惊呼一声,连忙吹了吹伤口,扁着嘴,眼泪就落了下来。
她委委屈屈地控诉:“哥哥,你身上的是什么呀?它敢伤我,你快把它毁了!”
看见江纤尘的第一眼,江冽便捋顺了近月来所有的来龙去脉。
他不想进苍梧。
但是江纤尘绑了逐衡,让他不得不进苍梧。
他不想找人族麻烦。
但是路缇霜险些杀了江纤尘,让他不得不去论道会。
他也不想进鬼道。
但是人族以支镜吟作阵眼,引来了问罪天雷,逐衡因此身死……而支镜吟被俘,是为救江纤尘。
桩桩件件,都因一个人而起。
江冽静静地凝视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纤尘被问得一愣,眨了眨眼睛,眼神清澈无辜:“我担心你呀,哥哥。”
江冽有些站不稳,他身体一晃,身上的锁链发出碰撞声。
江纤尘被声音吸引注意力,便垂头看向他的锁链,睫毛轻扇,黑沉沉的眼珠没了装模作样的柔弱:“我说了,我讨厌它,你给我毁了它。”
她话音刚落,江冽的手臂抬起,紧紧攥住了手臂上的锁链。
因这一动作,江冽瞳孔皱缩,他突然发现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动了。
就仿佛他身体里所有恶鬼之力——无论是转化完,抑或没转化完的,全部根据这一指令,集体叛变了他。
他吸收的恶鬼之力顺着指尖爬向锁链,堪称前赴后继地啃断了朱雀神君留下的禁制。
那道禁锢他的行动,也保护他在苦海不受恶鬼啃噬的禁制。
锁链落地的瞬间,江纤尘笑着拍手:“太好了!”
她朝前走近,在江冽身前一步远处站定,仰脸眨着眼睛朝他笑。
江冽身上腾起的鬼气形成了新一道禁锢,让他动都不能动。
他闭了闭眼,暗道到底是托大了,他应该在看见逐衡的那刻就封闭七情。
方才先见到逐衡,后见到江纤尘,两个人都令他心绪不稳、识海震动,而恶鬼最擅长捕捉人心的缝隙,使得他身体里的恶鬼如今获得了他身体的控制权。
可现在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他垂眼,看向江纤尘,这个从小在阖宫的爱里长大的姑娘,也是他亲手带大的、一母同胞的妹妹。
该怪他太笨,还是她伪装太好呢?
江冽恍惚地开口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的指尖轻轻颤抖,他竟然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的妹妹,不然怎么会直到这时候,他还看不清她真正的想法呢?
江纤尘不躲不闪,直视他的目光,半晌后笑了下,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苦海:“我不想做什么,是这天下先负了我族,我不过想讨回公道而已。”
她把玩着发尾,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睛:“天地既生我们,我们便有存在的意义,可这苦海无边啊,我们什么都没做错,就被封在这里,忍受万万年的寂寞。”
江冽眸光微动,然而不知该回她些什么。
江纤尘抬头望天。
鬼道的光景与外界不同,鬼道的青天是定格的,外界此刻应当才落下第一缕阳光。
她身为被封在鬼道的鬼,却很喜欢晒太阳。可惜作为江纤尘出生时,魔域就被阴云笼罩,她长这么大也没晒过几次太阳。
所幸以后不必再伪装了。
今日之后,她就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人间各处的土地上,晒到每一处的太阳。
“当年我被四象重伤,养了三千年身体也没痊愈,也没能力收回我所散落的力量。”她缓缓转过头,心情很好,便一点都不吝啬于笑容:“哥哥,多谢你帮我收回我分散的力量,我果然没看错你,不枉我谋划了这么多年。”
江纤尘的笑容让江冽周身冰冷,他听得见血液流动的声音,一滴一滴游走在他的脉络,却无法带给他分毫的温度。
江纤尘抬手,隔着一层衣裳指向他的心口,她的指尖朝前推动,自手肘以下都化作一把冰凉的金属,贯穿了他的心脏。
剑上的莲花图案熟悉的刺眼,江冽被属于自己的真元冲毁丹田那一刻,仿佛被冻住的肺腑才活络过来。
但他什么都无暇去想。
过去、未来……一切都随着流逝的生命,正离他远去,他闭上了眼,看似完全放弃挣扎了。
江纤尘觑着他的神色,心里了然。
方才魔君就是一样的表情,小荻和宿伊死前也差不多,所以她并未觉着有什么不对。
黑雾顺着伤口,从江冽身体里涌出,缓缓汇入江纤尘的丹田。
她学着做了许多年的人,知道这时候按照正常人的反应,她应当掉几滴眼泪,哭着表示自己的不得已,希望哥哥别怨她。
她虽然并非不得已,但她以后还是要继续做正常人的。
于是她就哭了。
她扑过去抱住江冽,眼泪宛如掉了线的珠子,落在他的衣襟上,她颤抖着说:“哥哥对不起,我不想杀你的,我本也不是喜欢屠戮生灵的人。”
她看不见江冽的脸,只感受得到江冽沉默着。
不过她不在意他回答与否,她紧紧抱着他,像是要抓住他流失的生机,泪水浸湿了他的肩膀,抽泣声掺着撕心裂肺的绝望。
江冽任由她抱着,听着她的哭声,脑海里依旧空白。
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只过了几息,江纤尘便彻底抽出了江冽体内的恶鬼力量。
刹那间,恶鬼八道如同灌注了生命,高兴得地动山摇,虚空布满了亡灵怨魂的欢呼。
那些恶鬼应当是在恭迎真正的鬼王归位。
可惜,它们不知道,它们的鬼王再也恢复不到巅峰的实力了。
江冽用了一些时间才消化完眼前发生的一切,他缓缓睁眼,一如小时候哄她那样,抬手覆上她的后背,一下一下顺着,不疾不徐地问:“皎皎,够么?”
江纤尘被问得一愣,顿时止住哭泣,不明所以地抬眼看向他,紧接着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江冽体内根本就不够七道恶鬼的力量!
难以掩饰的惊慌从江纤尘面上划过,她凝神感受,发现从江冽身上收回的力量确确实实仅有一半。
消失的恶鬼之力不可能当着她的面被凭空转移,他一定早就安排好了。
“好算计啊哥哥。”江纤尘回过神,猛地扼住江冽的喉咙,冷笑道:“我的东西呢?”
低低的笑声顺着风被送远,江冽唇边溢出血迹,却笑得很愉快。
他眨了眨眼,并不打算瞒她:“唔,方才见到了一位神君,我见他的本命剑除祟净邪,便把我转化不了的东西喂他的剑了。你若想要,现在去找他……应当也来不及了。”
江纤尘深深吐出一口气,却很快恢复平静。
无碍,她分出的恶鬼之力没全收回来也不要紧,足够她用了,而且只要苦海不灭,她就有源源不断的力量,永远是不死之身。
江纤尘捋了捋头发,意识到一件事:“原来你进苦海,根本不是为搜魂,而是冲着我来的。你演得真好,骗过了所有人,只怕那位神君现在还以为你对他情根深种,所以命都不要了也要来搜魂。”
她刚要抽出插在江冽心脏里的手,却突然发现抽不出来,同时一道刺骨的真元如附骨之疽,透过刀尖黏上了她,倏地没入她的识海。
她退后几步,捂住了瞬间凝霜的头,痛呼出声。
江冽扬起唇角:“我并未算计谁,我早便说过我不难过,是你不相信。”
江冽的真元江纤尘再熟悉不过,过去的八十多年,她就是靠着无所不能的哥哥才敢横行霸道。
如今那道总是保护她的真元在江纤尘经脉肺腑里冲撞,她痛苦地承受着,却又无计可施,良久她抹了一把额头沁出的冷汗:“好啊,你有胆,那就去死吧!”
江纤尘抬手,隔空搅动苦海里的黑雾,黑雾顿时朝两边拢去,她一抬臂,恶狠狠地把哥哥推下了苦海。
恶鬼们忌惮着鬼王的愤怒,龟缩在峭壁两旁不敢动作,江冽逆风坠落,衣袍猎猎,血从伤口涌出化进黑雾里,腥风扑面而去。
他看着终于变得畅通无阻的苦海,薄唇轻勾,以口型说了两个字。
多谢。
他在朝她笑。
江纤尘狠狠攥紧了衣袖,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也许他确实想要搜魂,也许他确实想对付她,但他最根本的目的,一定是进苦海!
她静静看着眼前的深渊,良久后吐出一口气,把碎发捋到耳后,又觉得其实都无所谓:苦海是她的地盘,一个将死之人还能翻出花来?
她转身离去,当务之急是收回散落在魔域的那最后一道力量。
这时天际突然泛起赤色的光芒,江纤尘遥望一眼,登时张开双臂,就地分解成无数黑雾,轻烟入水般融入无边无际的鬼道里。
下一刻,赤金色的火焰落地成人形。
那位张扬夺目的神君看见地上破碎的锁链,面无血色,想也不想化为朱雀原身,纵身飞入苦海。
作者有话要说:
三合一!!
(这章是一个剧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分,就想着写完一起发,但没想到我太菜了,一天没写完,两天也没写完……
么么~
我看了下大纲,这回是真的快完结了。
从这章以后基本每章都会有一部分配角视角。
大家一起打boss!
第五十六章
深渊里的黑雾仿佛黏腻的触手, 将坠落的人一路往苦海深处扯去,那些被江纤尘分至崖壁两边的浓稠黑雾重新聚拢,掩盖住那条通道,也遮蔽了江冽的五感。
彻骨的寒冷环绕住江冽, 他不知道是真元运转到极致的缘故, 还是因为重伤失血过多, 又或是因仍没从最初的情绪里走出去。
也许三者都有。
他闭上眼睛, 在静默中感受时间的流逝, 思绪被黑暗放慢到极致,导致只一瞬间内他的脑海里就能闪过许多人许多事。
但最后全都化作一个人的影子——
江冽自己,在识海里,无声地凝望着他自己, 目光近乎悲悯。
不知过了多久,砰一声,血肉之躯砸到了苦海最深处。
半神的身躯又脆弱又坚韧, 承不住一剑刺穿胸膛,却能承受住从千万丈高空坠下。
他险些粉身碎骨, 又因始终吊着一口气,真元分裂成两半,一半形成防护抵抗苦海的侵蚀, 一半开始慢慢修复, 由内而外, 自肺腑、骨骼到皮肉, 传来渐渐凝合的声音。
江冽闭眼躺在地面上缓着,方才纷乱的思绪被他快刀一起斩了, 他没着急, 待骨头恢复好, 才慢慢睁开眼,捂着胸口处无法痊愈的裂口,偏过头准备观察一下四周,旋即忍不住睁大眼睛。
苦海底出乎他意料,这里竟不是被黑雾笼罩的伸手不见五指之地,而是一片灰蒙蒙的世界。
眼前有一望无际的土地,有连绵巍峨的高山,有古籍中记载的飞禽走兽,还有身着奇装异服、长相各异的“人”,活灵活现,生机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并不是现世存在的任何一处,反倒像是过去的投影,教江冽第一时间想起了神农鼎,即苍梧秘境,同时他脑中倏地闪过一个地名——大荒。
江冽正准备坐起来仔细看看,余光里就闯进了一团光。
赤金色的火在灰黑的苦海深处嚣张又放肆,横行无忌地把黑雾冲得分崩离析,也把江冽好不容易平息的思绪再次搅得天翻地覆。
江冽一看见他,心里立刻腾起了怒火。
过去百年,他从没有一刻如方才那样愤怒过,他以为自己会永远处变不惊,然而有朝一日,当爱恶同时混杂在一个人身上,他才知道他不懂该如何去面对。
他到底是年轻了些,从没经历过难堪,调整不出最适合的表情,就只好不去面对。
江冽索性自暴自弃,闭眼装死。
逐衡落地瞬间就跪了,本事通天彻地的神君那一刻甚至直不起脊梁。
他只闻得到浓重的血腥味,连靠过去探一探呼吸都不敢,逐衡呆在原地,耳朵里嗡嗡作响,清晰地听见脑海里一根弦“锵”一声崩断,他垂下眼睛,身上不可控地爆发出与苦海甚是相似的力量。
苦海底的平静被撕裂,世界颤抖,万鬼随着那颗悲鸣的心同哭。
江冽在苦海底的剧烈动荡中猛地睁眼,不可置信望向逐衡。
神君身上怎么会散发出恶鬼之力?
他直勾勾地盯着逐衡,视线如有形,终于把神君那濒临崩溃的神识给牵引过去。
江冽按着作痛的伤口,倒吸了一口凉气,撑着手臂坐了起来,逐衡脑子比动作慢了半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把他抱在怀里,眼泪顺着眼睫,全落在了江冽的衣襟上。
江冽:“……”
他还没来得及骂人,这骗子委屈个什么劲儿?
逐衡开了防护结界,灼目的火光为他们划分出一片与世隔绝之地,逐衡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却又小心着不勒痛他,脸颊贴着江冽额间,眼泪不断滑落,声音哽咽着说:“吓死我了……”
这四个字从高高在上的朱雀神君口中说出,如同一个笑话。
江冽心中冷笑,但不知为何,自打逐衡出现在江冽视野里,他原本能压制住的疼痛便忍不下去了,心脏的创口疼得他喘不上气,不由得抬起一只手扯住了逐衡的衣袖。
逐衡柔软的发丝蹭在他侧脸,冰凉的泪滴顺着江冽额头流淌到脸上,源源不绝似的,江冽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好像都在一同叫嚣着酸楚。
在逐衡传递过来的、极其明显的汹涌情绪里,先前教江冽险些被恶鬼控制的挣扎全部平息下来,千丝万缕的可悲与自嘲一点一点烟消云散。
然而他的怒火并没有熄灭。
江冽动了动唇,在忍不住发火前突然反应过来,他遗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他质问逐衡:“你为什么会进苦海?”
逐衡似乎没想到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句,心神混乱之下懵住了。
江冽眉头压低,在逐衡的沉默里,愤怒和焦躁变本加厉。
他被道侣剑指、被妹妹穿心,都没露出一点着急的神态,此刻却连坐都坐不住了。坦白而言,他之所以无牵无挂地进苦海,是因为逐衡——朱雀神君在鬼道外。
这神君哪怕没心肝,但据记载,他是“天地间强者的巅峰”,有他镇守世间,即便是鬼王也要忌惮三分。
谁能想到逐衡紧接着也进了鬼王的地盘。
敌人既然是鬼王,那么他先前留在魔域的防护便没用了,父兄亲友的安危沉沉吊在他心头,几乎让他有对逐衡当胸来一脚的冲动:“如今鬼王现世,连你都进了苦海,让外面怎么办?”
逐衡的神情僵住了刹那,一句话脱口而出:“我不管。”
逐衡在江冽宽广的袍袖下摸到他另一只手,十指相扣住,纯粹光明的神力从交握的掌心传递,进入江冽经脉里,他抱着江冽的手一点都没松,固执地说:“我只想见你。”
五个字轻飘飘地,却能在深池里砸出巨大的水花,心说不过花言巧语而已,朱雀敢义无反顾地进苦海,还不是倚仗青龙神君可做世间后盾。
江冽表情不变,但不知为何心火越烧越烈,他不咸不淡地笑了声,又不知如何发泄心火,只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地嘲了一句:“哦,神君怕我没死干净。”
逐衡偏开视线,厚着脸皮假装没被江冽话里的刀锋戳破肺管。
逐衡安慰自己,虽然江冽目前对他的态度与先前一对比,就如同天上地下的落差,但在生死面前一切都不重要了,何况本就逐衡理亏在先。
逐衡喘了一口气,想开口解释,一张口却又茫然不知从何处说起,便只道歉:“对不起……那不是我本意……”
江冽没吭声,但也没拒绝他的疗伤。
没拒绝就是好兆头,逐衡定了定神,太久远的事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了,眼下也没那么多时间给他回忆往昔。
他明知江冽看不见他的神情,却也还是下意识仰起头,想要遮掩什么情绪似的:“三千年前,我让青龙用封印七情与记忆的大阵,将我彻底钉死在天外天,天外天封印的恶鬼一日不灭,我便一日不出阵……我方才见到你的时候,虽清除了恶鬼,封印却没解开,所以……所以那时脑子不太好。”
不止脑子不好,连本就不富裕的心眼也雪上加霜,什么狗屁话都敢说出口。
为什么封印没解,不必逐衡细说,江冽就明白了,他也明白了逐衡身上的恶鬼之力是从哪里来的。
原来不仅人间有一处鬼道,天上也有一处鬼道,神君清理完天上,还要下凡清理人间。
只是神君既然选择不解封七情与记忆,便是没打算活着出苦海。
那么……
逐衡与他的这一段,又算什么呢?
为什么非要在这时候来招惹他?
江冽默了默,问道:“你是怎么解开封印,恢复记忆的?”
逐衡耷拉着眉眼,将神识的事对他讲了。
江冽沉思片刻抬眼,慢慢从他怀里起身,平视逐衡。
他并不傻,在他意识到朱雀神君哪怕即将奔赴向命定的结局,也要不顾一切分出一缕神识陪他一段时日,他就知道,他与朱雀一定是有前缘的。
他先前曾为记不起与道侣的过去而痛苦,想尽办法也没有找回那段遗落的记忆,如今想来,这段记忆兴许根本不存在于他的脑海,或许存在于……前世。
可这世间哪有前世?
困惑如鲠在喉,江冽想问个清楚,然而他一动唇,蓦地咳出一口心头血。
他抬手掩唇,血从指缝淌下来没入袖口,识海的震颤让他紧紧抓住了逐衡手腕,力道之大竟在逐衡腕间留下了通红的指印。
逐衡反手探向他的脉,暗骂自己大意了。
外伤可以顷刻间痊愈,然而内府与识海的重创却并非一朝一夕能医治好的,他没想到江冽内府竟然破成这般,仿佛是所有灵力被硬生生抽出去,在瞬间把内府给扯碎了一样。
逐衡犹豫了一息就打定了主意,他抓紧江冽手臂,另一只手压住他肩膀,动作虽有些颤抖,但眼神很坚定,不容置喙道:“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能让你尽快恢复……你别怪我。”
最后一句声音低得含糊极了,但江冽听清了。
冷汗落进江冽眼眶,他掀起薄薄的眼皮,警惕地打量逐衡,直觉他没什么好主意,一句“你敢!”刚出口,逐衡便不由分说凑近他,把额头贴了上来。
逐衡放出的防护忽然褪了颜色,漆黑无光的结界笼罩住他们,圈出了一方私密又隐蔽的囹圄,“天地间最强”的神识强横地侵入了江冽识海。
江冽眼前仿佛轰然绽放开一朵烟花,胸腔震颤,耳道嗡鸣,在伤口的刺激下全身血液急速上涌,禁不住战栗起来。
就见一望无际的雪原里凭空出现一团团明媚的火焰,温暖融进每一片雪花,侵略每一分空气,转眼,他的识海里便裹满火的味道。
一阵难以言喻的麻软顺着江冽后脊蔓延,他撑不住地就要往前一跌,幸好逐衡放在他肩膀的手牢牢钳住了他。
江冽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没让齿缝里流露出什么失仪的声音,他咬着牙关,扯住了逐衡垂落的头发,与他相贴的额头发狠一撞:“你做什么!”
逐衡动作没停,却没敢看他的眼睛,就着一歪头的动作探手把他按向怀里,语调平稳,还很无辜:“帮你啊,只有与我——”
他停顿片刻,神识再次在江冽识海里轻拢慢捻,才接着在他耳边低声吐息:“你才能尽快恢复修为。”
这一长串话说得他气都不喘,要不是他心脏跳动的声音震耳欲聋,江冽就以为他真的只是在好心帮忙了。
但毕竟很早以前,在秘境里,江冽识海第一次碎裂的时候,逐衡就帮过他拼凑识海——那才是纯粹的帮忙。
这算什么?
神都如此虚伪么?
江冽抵着逐衡肩膀,一边蹭掉眼角控制不住流出的一滴泪,一边喘息着,惩罚一般咬上他锁骨。
即便他还没原谅,却也没选择推开自己——意识到这点,逐衡“嘶”了一声,痛全部成了快意,旋即低声笑了,抬手捏了捏他的后颈,又抬起他的下颌,想低头吻他的唇,没敢,退而求其次地吻了吻他侧脸。
江冽没力气再咬他了,借着他的手臂支撑平复着,神魂交融过后身体疲软,但内府与识海的痛楚都消失了,周身充盈着浑厚的真元,竟教他的修为境界比先前还要再高出那么一层来。
看来逐衡这个“天地间强者的巅峰”并非浪得虚名。
待江冽缓过神抬起头,就对上了逐衡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他居然离奇地从逐衡的眼神里读懂了他此时很想被夸赞。
江冽冷笑一声,一脚踹在他胸口,把他踢出了两丈外。
江冽一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臂搭在屈起的膝盖上,眸光很冷地盯着神君灰头土脸爬起来,原本要说些什么,但刚一开口又改了想法……
逐衡的眼圈又在霎时间红了,他的眼泪去得快,来得更快,只怕江纤尘都要甘拜下风,老老实实坐在原地,塌着肩膀等待审判一样,瞧着十分可怜。
但江冽这回没吃这一套,从此刻开始,直到他彻底消气之前,他一句话都不准备再同逐衡说。
也教神君尝尝不由掌控的滋味吧。
作者有话要说:
写作哭包,读作绿茶。
攻(咬手绢):完了,哭都不管用了,他真生气了
至于双修……呃……蚊子再小也是肉,宝宝巴士也算车
第五十七章
过了片刻, 江冽整理好心情,他拍了拍衣袍下摆并不存在的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地走出了逐衡的防护结界。
逐衡立刻站起来跟在他身后,紧张地探出一只手状似要说什么, 但江冽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疾步与他拉开一段距离, 把目光望向前方。
苦海底是一个极其逼真的世界, 无数男人女人正在劳作, 江冽置身于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竟一时有些恍惚——他方才和逐衡到底是在什么情况下……
温度倏地漫上他的耳尖,江冽一言难尽地闭了闭眼,片刻后他朝人群走去, 抬手去拍离他最近的人的肩膀,他的手却犹如虚影一般穿过了那人。
还好,江冽松了一口气, 苦海底的世界对他来说是过去的投影,他对苦海底来说, 也是一个融入不进去的虚影,所以苦海底的人看不见他身上发生的事,他也无法插手苦海底发生的事。
想通后他放下了心, 放目四野, 开始认真观察起来。
逐衡见江冽宁愿看别人犁地播种也不看他一眼, 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 心知从方才那一脚后江冽便不可能再接受他的保护,只能低声提醒道:“你还有伤, 当心些。”
说完却是一愣, 逐衡忽地猜到了江冽的伤从何而来。
方才给他疗伤时, 逐衡感受得十分清晰,江冽心脏的伤口是被他自己的真元刺穿的,但江冽并不是受了打击就一蹶不振的性格,不可能突然之间不想活了。
再联系到逐衡所见的那把刀——或者也可能是短剑的法器……那柄法器是千年玄铁所制,应当是他道侣临走前放心不下谁,亲手给谁做的,甚至还灌注了自己的真元。
谁会让江冽这么放心不下?
有个名字已经到了逐衡舌尖,但他犹豫半晌还是咽了回去。
逐衡忽然想起他见到江纤尘的第一眼。
她坐在漫山遍野的黑雾里,神情宁静,周身腾着灰黑的雾气——那时逐衡先入为主,算是被七情所惑,致使一叶障目,觉得他道侣的妹妹一定不会有问题,只以为所有的鬼气都是支镜吟放的,江纤尘的黑是被“近墨者黑”,如今想来,若非鬼气已经侵蚀神魂,怎么可能从身上散发鬼气。
逐衡思绪飞快运转,猛然又意识到一件事。
那只恶鬼害了江冽的母亲,又顺着血脉来到江冽妹妹身上。可婴儿哪里有本事诛灭恶鬼?或许从最初开始,诞生到这个世界的“江纤尘”就不是“江纤尘”。
他真正的妹妹,早在母体里,就被恶鬼吞噬了。
逐衡能想到的事,江冽绝不会想不到。
江冽抱臂看着前方,背影像一棵永远不会弯折的青松,他的呼吸和心跳都十分平稳,侧脸神情依旧冷毅,看起来不像难过。
逐衡怔怔地看着他,心想,怎么可能不难过?
他压着眉心,忽然一阵喘不上气。
但其实江冽本人反倒真的没太在意。
江纤尘给了他怔忪的时间,也给了他震怒的时间,旋即就亲手“杀”了哥哥,没再给江冽难过的机会。
人总要向前走,他眼下更重要的事,是找到诛灭苦海恶鬼的办法。
据有苏瑶所言,一万三千年前,恶鬼祸乱大荒,大荒成了炼狱,许多种族因此消失殆尽。
江冽却有个疑惑。
生灵身死时若有放不下的七情八苦,便会化作恶鬼——那么问题来了,那时大荒有数不尽的生灵惨死,照理说,鬼群会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壮大下去。
可为何最后鬼群没有灭绝大荒生灵,反倒被千疮百孔的神族所封印?
江冽由此猜测,一定有什么可以彻底诛灭恶鬼。
这个问题只要他回头问问他身后那位当事人就能得到答案,但好巧不巧,就在不足半盏茶功夫之前,江冽刚刚发誓再也不和他说一句话。
江冽面无表情地环视四周,心里天人打架。
逐衡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江冽,心疼之余,也在盘算着怎么把他送出苦海。
江冽不理他,逐衡虽然失落,另一方面也很宽慰,本来逐衡便是抱着跟鬼至死方休的坚决态度来的,所以江冽越不原谅他越好,这样日后才方不至于为他伤神。
但是逐衡该做的还是得做——江冽与他不一样,无法承受太久恶鬼的侵蚀。逐衡咬破指尖在掌心画了个转移伤害的防护咒印,趁着江冽没防备隔空按向了他后心。
防护咒文没入江冽后心时,逐衡肩上陡然传来成倍的重量,但他松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刻那口气就哽住了。
江冽连头都没回,同样用血在掌心刻了个一模一样的咒文,反手拍在了逐衡脑门上。
逐衡:“……”
逐衡捂着额头,感觉生活没指望了,他连去死都不能放心的去死。
逐衡拉住江冽的手臂,语气里几乎带了恳求:“你可以不理我,但你不能拿命赌气,苦海相当于如今的恶鬼之源,你承受不住苦海的侵蚀。”
他做好了道侣不理他的准备,但没想到江冽盯着他看了几息,眼神颇为纠结,默了半晌,才冷冰冰地说了一句:“我不会死。”
他语气甚是坚定,逐衡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
逐衡问道:“你做了什么?”
江冽一边出声一边懊恼着怎么就没忍住,自己打自己的脸导致他心情奇差,便没再理逐衡,挪开目光看向前方,恰巧此时天际突然游来一片浓云,遮住了高悬的烈日。
江冽顺着罩下来的阴影抬起头,眸光骤缩。
原本忙碌劳作的人群里同时传来一声惊呼,开口那人先是指了指天边的浓云,又指向远处一座宛如擎天柱的高山,他说着古音,神色惊疑,江冽虽然听不懂他说什么,却从他的表情里觉出事态严重。
天际传来轰隆雷声,暴雨垂落,一道刺目的光从那座高山上迸发,这回所有人都看见了,他们扔下手中农具,顶着拍打眼皮的大雨朝那座高山处跑去,惊慌地呼喊着谁的名字。
那座高山巍峨地矗立在天地之间,好似承接天地的桥梁,高不可攀。
但现在,在凡人肉眼难见的高山山腰,有两个人在打斗,确切的说,是两道灵光缠斗在一起。
江冽看不清那两人的身形与面容,却看清罩下来的浓云里掺杂着黑雾,打斗的其中一人身上,也缭绕着浓重的黑雾。
另一人与其说在同他斗法,不如说是在拦着他,不让他接近那座山。
这让江冽想起一个传说故事。
传言万年前,水神为与火神争夺大荒权势,于不周山一战,战败,怒触不周山,致使天塌地陷。
他又想起来有苏瑶所写:恶鬼在某一日附身了一位先天神祇,引出一场天灾。
这两种记载是相悖的,江冽不禁回头,想看看逐衡什么表情,却没想到,逐衡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所有人都在朝前跑,逐衡却逆着人群退后两步,一句呢喃脱口而出:“为何会是这个节点……”
他的目光放高,盯紧了远方缠斗的两人,周身气息在那一刻绷紧,像是已经做好了随时冲过去的准备。
他连手都在抖。
江冽的视线从他的脸上转到他的手上,一种很奇怪的心情油然而生,不大好分辨,但总归不是嫉妒或不满之类的负面情绪,仿佛是……不忍,他不想见到逐衡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不知怎么想的问了一句:“故人?”
问完再次懊恼地暗骂自己一句,怎么又和他说话了。
而且还是一句废话,逐衡必定是认识他们的。
逐衡被这一句话唤回理智,呆呆地转头看向江冽。
那一眼情感复杂汹涌,宛如身躯先穿越重重时光,神识迟了一步才跟上,于是眼神和动作便呈现出两种情绪来,江冽怔了一瞬,听他哑着嗓子,艰涩地说道:“是……故人。”
他想握住江冽的手,但手伸到一半,没敢似的缩了回去,江冽下意识地反手牵住他。
逐衡稳了稳心神,低沉的嗓音为江冽缓缓揭开万年前的真相:“那是火神与水神,后世相传他们天性不和,为了权势争斗,事实上并非如此。水神那时是被恶鬼附身了——大荒,也是世间第一只恶鬼,没人知道它是从哪里诞生的。”
“水神性情孤僻,从来不争不抢,也不与谁交恶,火神……”他说着偏头看了江冽一眼:“火神是全大荒,最好最好的神。他虽模样冷漠,不苟言笑,但性情暗藏温和,与人良善,极其受爱戴。”
“我那时并未亲眼见到他们在不周山一战,青龙来找我们说这事时,我们皆以为他是近日修行太累,脑子不清醒地说胡话,因为谁都不相信,素日并无交集的这两位会打起来,还是在不周山那么重要的地方。等我赶到时山已经倒了,后来火神告诉我,那时恶鬼不断吞噬水神的灵躯与神脉,水神灵智弥留之际,恳求火神亲手了结他,火神犹豫了片刻,但也就在这片刻,水神撞山自戕,不周山因此倒塌。”
蓝色和赤色的光笼罩在不周山的山腰,碎石崩裂从高处砸下,激起烟尘,下方的人们努力跑过去,想要劝两位神祇的架,却始终拉近不了与那座天柱的距离。
逐衡也是第一次见那时的具体场面,他拧着眉,极轻地叹了一口气:“火神预料到兴许会伤及无辜,所以在不周山方圆百里都罩了结界。他那时无法控制住水神,便一直在拖延时间与水神周旋,想等伏羲过来。但没想到,被鬼附身后水神力量倍增,神力几乎高出他一个境界,也没想到不周山竟会倒塌……”
两个“没想到”,使得火神至死,都陷在自责的情绪里。但逐衡看着江冽,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随他话落,不周山腰遽然爆发出一阵强光,蓝色的灵力顿时吞没了赤色的火光,天边轰鸣的雷声越发震耳欲聋,暴雨更为极速地坠落,甚至在地面砸出一个个深坑。
就在这短暂的一息,两道交错的灵光里猛地冲出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向高山。
“砰——”!
世界静止一瞬,环形的蓝色灵力从半山腰向外涟漪般荡开,美丽的不似人间景。
然而下一刻碎石和烟尘骤起,轰隆隆的爆响掩盖住雷声,落到人间的暴雨就成了泥水,下方的人们脚步急停,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错愕地抬头看天,一时竟忘记了逃跑。
只见撼天动地的碎石穿越雷云,那座笔直屹立的天柱上半截以一个歪斜的姿态缓缓向下倒去。
人们在死亡笼罩下恐慌地挪不动脚步,他们紧接着看见,碎石仿佛被定格一般停在高空,而天边骤然铺开一层赤色的火焰,那火焰燃烧在天际,犹如一片灼热的晚霞,登时将所有的暴雨蒸发。
倾倒的天柱也被一人扛在了身躯之上。
但仅凭一人之力……即便他是先天神祇,又怎能与倒塌的天柱抗衡呢?
江冽看清那位神祇背对着人间,燃尽全部神力顶住不周山的一幕,后脊也蓦地传来断裂之痛,难以忍受地弯了一下腰。
真奇怪,他明明就连火神的相貌都看不清,却能切身体会到火神脊骨断裂、神脉干涸之痛,就好像身临其境过了头,以血肉之躯承载天柱的是他自己一样。
直到一声鸟鸣从遥远的天边响起,一道更为明亮的赤金色火光眨眼间冲过来,才把在场所有人唤回神。
无数神祇降落此地,有几位神化回巨大的神兽原型将此地所有生灵瞬形带走,更多的神祇各展神通,神力朝不周山拢去,试图修补断裂的天柱。
火神力竭,由天际坠落,被疾速挥翼飞来的一人接在怀里。
天地间最纯洁最明亮的光都像是凝聚在那对双翼上,干净得一尘不染,而那人却不顾一切,拢起双翼为火神挡住了砸下来的碎石烟尘,扬起漫天飞羽。
江冽见状偏过头,愕然看向逐衡。
逐衡动了动唇,竟有些不知该怎么跟他解释。
要直言“你就是火神”吗?可是江冽身上的灵力半分火属性也无,他又没法替江冽证明。江冽现在本来就烦他,一旦认定他鸟言鸟语怕是会更气。
逐衡脸色几变,最终叹了口气,决定先等江冽开口问。
却没想到,江冽问得却是:“你那时的朱雀真身,为何与如今的不同?”
万年前的朱雀简直是光明的化身,然而眼下的朱雀……
江冽回想不久前神君真身临凡的一幕,他当然也是光明的,但是那光明中有一半被包裹上不详的黑雾,犹如从黑暗里探出一道黏稠的影子,想要把光明拖入深渊。
这回反倒逐衡惊诧了。逐衡想了想,有些迟疑,但还是对道侣解释道:“我如今……与那时不同。我诞生于两仪,自星辰化形,那时身上所携的是纯粹的天道力量……而如今,我已在天外天净化了一万三千年的恶鬼,早就不纯粹了。”
江冽怔然:“只有你么……”
又是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逐衡反应了一会,才点点头:“嗯。”
逐衡语焉不详,江冽却不敢再问,先前那个关于大荒凭借什么才没被恶鬼灭绝的问题有了答案。
他重重闭上眼的瞬间,苦海底的鬼气受激烈动荡的情绪感染,打着旋地往他身上扑,一瞬间就穿透了他。
同一时间,投影里的天神们并未成功修补天柱,在震撼的“喀嚓”一声后,不周山体还是断裂成两截,一半依旧屹立,另一半轰然向地面坠落——天塌地陷。
苦海外,江纤尘走出鬼道的范围。
她抬指点了点白虎的结界,不太在意地挑了挑眉,她不急着毁掉这片结界,她更期待看见,当所有令人绝望的事都在同一时间被揭开时,那些人的表情。
江纤尘抬起脚,一步缩地成寸,无垠的荒野退向她身后,然后她就看见了魔域上空不知何时多出的那道屏障。
她站在断州边境,仰头看向魔君以修为凝成的防护屏障,讶然片刻,感慨于她爹真不愧是魔君,在极度伤情之下,反应还能这么迅速。
可也到此为止了,他毕竟只是个凡人。
神的防护结界都拦不住她,何况凡人呢?
但江纤尘抬手覆上眼前的屏障前,突然改变了主意。
她点开镜花水月,联系了孽州王苍琢。
“你去为我办件事,到戮州把支镜吟带走。”江纤尘语调懒洋洋的:“风初醒眼下重伤未愈,而你又成了不死之身,应该不会招架不住他吧。”
那边传来苍琢的笑声,邀功似的:“看来属下与圣女果真心有灵犀,属下早便猜到圣女有所需,早便率军来了二州边境。”
江纤尘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
她很讨厌孽州王,此人虚伪、阴险、好高骛远,无论心性还是天赋都比另三位州王差了不止一个层次,这样的人她连吃都懒得吃。
要不是念在苍琢一家自古便是饲鬼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才不会用他。
江纤尘:“待我回来之前,我希望你已经办好了差事,届时你带它来妖魔二族交境处见我。”
苍琢应“是”,又问了一句:“恕属下冒昧,圣女此时是打算……?”
江纤尘懒得理他,关闭镜花水月,转过身朝妖族走去。
她可没忘,她和妖族的那只小狐狸之间,还有在奚州的一掌之仇呢。
戮州,风初醒听副将报完消息,眉头紧锁。
孽州王带来的兵都是恶鬼,可从哪跑出来这么多恶鬼?
虽想不出所以然,但风初醒立刻就有了考量,他转头看向时诩,发现时诩也在看他。
风初醒道:“若真是恶鬼大规模爆发,就不是魔域一族的事了,是全修真界的事。”
时诩认同点头:“我立刻回妖族,联系妖王一同御敌。”
话毕,缩地成寸离开。
风初醒又转头吩咐副将:“你立刻去人族地界,去……去无垢寺,找释空大师,把鬼的消息带给他。”
副将神色纠结:“可人族宗门会信我的话吗?”
风初醒笃定道:“别的宗门不会,但那老和尚一定会。”
副将还是很犹豫,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可若我去联系无垢寺方丈,谁随您迎战啊……”
风初醒深深看了他一眼,想对他说些什么话,但余光瞥见支镜吟,便只道:“放心,我不会让苍琢踏上戮州半步。”
副将从这句话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球瞬间布满血丝,他跪地朝风初醒重重磕了一个头,便二话不说转身离去。
副将路过观澜城,拎上了他一位旧友的侄子,他那位旧友日前酒后吹嘘说人族的神风楼欠了他们家一个大人情,日后到潭州地境,只要报他侄子阙成的名就行,他宁可信其有,神风楼在大宗门里虽没什么太高的地位,但那群乐修最擅长驱邪,若能说动他们,无疑相当于又多了一份力量。
遣走副将,风初醒看着最让他放心不下的那人,缓缓触碰他的脸颊。
支镜吟垂眸瞥了一眼抚摸自己脸庞的手,问道:“我随你出战?”
风初醒摇头,笑道:“不必,你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
支镜吟不解,用眼神询问他,风初醒却说这是直觉。
纯血魔翼族的直觉有时就跟天谕一样,准的惊人,支镜吟垂眸沉思一息,表面答应了他,在心里想着稍后跟上去。
饶是风初醒千算万算,他也没算到支镜吟会关心他的安慰,听支镜吟说会留在这里等他回来,便安心了。
临行前,风初醒俯身想在支镜吟额头上落下一吻,支镜吟下意识偏过头,于是风初醒就笑着捏了捏他的脸,化回魔身,孤身朝两族边境而去。
支镜吟盯着他逐渐消失的背影,有那么一刹那,空荡荡的胸腔里泛上密密麻麻的痒,好像在长什么东西,可他不明白。
在风初醒身影彻底消失之前,他追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这真的是一对神仙爱情!(字面意思kkk
写到这里还要啰嗦一句,他们的感情上没有火葬场的情节,因为神君真的太苦了,而且也没有时间让他去追妻火葬场
记忆封闭对他来说是件好事,因为一旦去回忆,他就能TAT出银河系~
第五十八章
妖族皇宫。
时诩再次“迟了一步”。
他仅仅站在皇宫外, 就闻到了风里传来的浓厚血腥味,不散的怨气与真元结成一张交织的血色大网,将整片皇城笼罩其中,时诩触目惊心, 不必放出神识去感应宫里不久前发生了何事, 神兽面对危险的本能就驱使他逃离。
时诩当机立断, 立刻运转全部真元朝来路折返, 他一步挪去千里外, 眨眼间血腥便远离了他的鼻腔,然而还没等他松口气,他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那笑声动听如铃,时诩在过去的八十年间听到过无数次, 却没有一次如同此刻这般,后颈狐狸毛瞬间全部奓了起来。
它如影随形,附骨之疽一般贴在时诩身后, 良久开口问:“义父,你见到我, 为什么要跑啊?”
时诩回头,抬手推出悍然一掌,就见他那位八十年先天不足无法修行的干女儿淡淡勾唇, 拂袖轻轻一挥, 时诩的掌风便被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
时诩借力退开数步, 但同时他的背上陡然传来极强烈的威压, 仿若从四面八方传来万鬼嚎哭,敲击着他的识海, 教他忍不住大口喘着气。
江纤尘满身未干涸的鲜血, 歪头朝着数步远外的时诩笑, 那件毛茸茸的法袍挂不住血,滚珠似的往下滑落,时诩被她脸上的天真与恶毒刺激的浑身发寒,袍袖下的手轻微颤抖起来。
或许是死到临头,时诩缓了缓这如同天道加身的力量压迫,深深吸了一口气,恐惧开始退却,他抬眼望向陌生又熟悉的干女儿,抬臂将紧攥的掌心摊开。
他一直握着那颗留影珠,却不敢再看。
江纤尘不知道这留影珠里是什么,弹出一道黑雾让珠内情景再现,旋即目光停留在小荻没来得及织完的那个漂亮背包上,微微一怔。
时诩压制怒火,尽量让声音平稳:“你为何要杀她们?”
江纤尘错开目光,朝他扫去云淡风轻的一眼,像是撒娇地小声道:“她们太吵啦!”
小荻确实很聪明,她将真相猜得八九不离十,虽暂时被七情蒙蔽了双目,没猜到最后一步,可也不能放任她继续想下去。
那会江纤尘觉醒的力量杀个元婴绰绰有余,却远不足以与时诩或魔君之类的大能抗衡,她离彻底收回全部力量就差最后一步,绝不允许从一只微不足道的蛇妖这里出意外。
然而她此刻看着那个漂亮的半成品背包有点后悔。
她咬住嘴唇,抱怨似的:“等小荻织完再动手就好了。”
时诩强咬着气到颤抖的牙关,问出了另一个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你哥呢?”
江纤尘眸中含笑,她握了握拳,如同有形的澎湃力量就在半空中呼啸,她眨眨眼,反问道:“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
暴怒的妖气在她话落的那一刻全开,时诩身后庞大的九尾虚影迎风飞舞,万道锐利的流光迸发,铺天盖地朝她扫去。
江纤尘却连眉头都没动一下,慵懒地化作森森黑雾,那足以撕碎任何修士的妖力便如同打在了棉花上。
笑声从漫天蔽目的黑雾里飘散开,时诩愤怒到双目赤红,耳道嗡鸣,他咬着牙,努力凝聚五感辨认江纤尘的方向,道道摧枯拉朽的妖力随他抬手的动作释放,却穿透那些包围住他黑雾,扫向四野。
江纤尘含笑的遗憾声音响在环绕他的黑雾里,不紧不慢地说:“义父,你总说你更疼我,那为何现在为了小荻与我发火啊,这还不是更疼她么。”
“义父,小荻本可以不用死的,若非她怕连累你,以燃烧寿命为代价,解开你们的同生共死印,她一定能活到你回来救她。”
江纤尘每一次提起小荻,都像是拿刀再剜时诩的心一次。时诩做不到不去回忆小荻死前的样子,他睁大双眼,两行清泪无知无觉地顺着脸庞滑落,两种声音在他识海里打架,教他分不清此刻更恨江纤尘还是他自己。
生来便是极恶的恶鬼纵然可恨,但是被蒙蔽被欺骗,愚昧不自知的他难道不可恨么?
他有什么颜面活在世上?
唯有一死,方能安心去泉下见小荻。
不、不对!
时诩晃了晃头,想要把正在侵蚀他心理防线的声音赶出识海。
他不断告诉自己,小荻是受害者,他也是受害者,他疼爱干女儿不是错,错的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江纤尘分散在黑雾里,冷眼看他挣扎,他身上散发出浓重的怨气,丝丝缕缕融入周边的黑雾里——怨气是鬼最喜欢的食物之一,她留时诩到现在,可不是念着旧情。
方才她在妖族皇宫屠戮尽九尾狐一族,力量比先前壮大不少,即便还是没办法与她原本的力量相提并论,却也聊胜于无。
时诩的修为虽不如江冽,但也比她在这人间杀的任何一只狐狸都强大,高阶修士一旦心生负面情绪,早晚都会被她彻底吞噬,所以她不急。
可很快,她就发现事情出乎她意料了。
那颗留影珠突然爆发出一道光,光芒如小荻本人一样,柔弱又温和,它把时诩因她几句话就分裂成两半的神识及时修复了。
时诩收拢了掌心,刹那间神识归位,一切心绪全部安定下来,他朝四周的黑雾冷笑道:“其实你也挺可怜的,明明感受不到情感,也最厌恶情感,却偏偏要扮演一个好女儿、好妹妹,扮演一个会主动去爱别人的正常人。”
时诩眯着眼睛,意味深长地问:“你扮演了这么多年,不厌恶自己么?”
四周的黑雾平静到如同静止,一丝风都渗透不进来,黑雾是江纤尘的化身,时诩从波澜不惊的黑雾里就感受到了,江纤尘分毫没被他的话影响。
不知是她根本不懂,还是她心性太过于坚定。
恶鬼祸世。
时诩到现在才明白这些字的分量,难怪连神祇都险些被恶鬼杀尽。
时诩已经知道,他今天要交代在这了,他活了一千多岁,前半生繁华看遍,后半生虽叛离妖族,却也没吃多少苦,反倒在魔域有了新的家,若让他就这么去死,也没什么舍不得,只是遗憾他的誓言还没全部兑现,也遗憾没能为小荻报仇。
只是不知若他自爆真元,能不能给这只恶鬼带来几分伤害,哪怕只有一分,也算是他为诛灭恶鬼出力了。
他酝酿着,将周身妖力凝聚到极致,就在他行将踏出那一步时,他忽然感觉围绕在他周遭,吸食他生命力的恶鬼有了波动。
江纤尘若还是人形,此刻眉头已经深深拧起来了,她遥望向远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在戮州与孽州接壤处,重伤未愈的风初醒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把苍琢与他的鬼军拦在了戮州边境外,不仅如此,支镜吟紧随其后,两人默契配合,竟反倒屠杀起苍琢的鬼军,苍琢毫无招架之力。
众所周知修行靠的是天赋,而风初醒恰巧就是天赋顶级的修士之一,江纤尘知道以前的苍琢不会是风初醒的对手,却没想到苍琢成了不死之身也不是他的对手。这个废物!
支镜吟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若让他大量吸收鬼气增长力量,届时想要收回他就难了。
江纤尘不再与时诩浪费时间,黑雾卷起他朝战场而去。
魔君的防护屏障在被黑雾触碰的瞬间,就被侵蚀出一个巨大的破洞,他的灵力顺着鬼气前行的方向消散,那一刻身处魔宫、正在安排对敌事宜的魔君抬眸看了一下天,他的布置说到一半,裴寒卿并十二位大长老皆在等他后半句话。
魔君挥袖把君印丢给裴寒卿,语速飞快地说:“本君即刻传位于你,此后一切皆由你做主。”
圣君“金口玉言”,裴寒卿手中的君印亮了一下,一道光倏地没入他眉心,全魔域的灵脉也跟着震了一下,回应着魔君的话,承认了这位被魔君匆匆钦定的继承人。
裴寒卿呆在原地,然而他来不及与他的师父多说一句话,他的师父就化成一道冲天的魔气,眨眼消失在大殿上空。
十二位大长老面面相觑,裴寒卿定了定神,抬手控制灵力在桌面上迅速成字:“我们接着说。”
江纤尘与江回风同时踏上戮孽二州边境。
风初醒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把眼前碍事的短发拢到头顶,抬手把支镜吟拉到身后,对魔君潦草地一见礼:“圣君。”随后才把目光放到江纤尘身上。
江纤尘谁也没看,她化回人形立在半空,先前被黑雾包裹的时诩便重重砸向地面,魔君在时诩被地面的恶鬼大军扯住前飞身过去捞回他,疾步后退数丈。
江纤尘缓缓把目光落到狼狈的苍琢身上。
她紧紧拧着眉头,一字一顿:“废、物。”
苍琢看样子想狡辩几句,但她声音出口的那一刻,苍琢面色剧变,好似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兜头砸下,登时将他砸成一滩黑色的肉泥。
风初醒想尽办法也没能杀了苍琢,江纤尘一掌就教苍琢再也无法聚拢身体,苍琢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死去了,黑色的肉泥化成黑雾,被江纤尘吸收到身体里。
风初醒离这一幕最近,他几乎是下意识想要捂住支镜吟的眼睛,一回头却发现支镜吟怔怔地盯着江纤尘。
江纤尘转过头,与支镜吟对上视线。
支镜吟耳边刹那间万鬼同鸣,他紧紧捂住了耳朵,却掩盖不住从指缝里流进来的声音,在剧烈的头痛中,一片片似乎属于他、又似乎不属于他的记忆被拼凑起来,他于须臾之中想起了自己的来处。
当年四象战鬼王,使得鬼王的神识与力量被剥离,力量散成八道,支镜吟是其中一道,他这一道与鬼王的神识一起被封进了苦海。
但是与他们一同进苦海底的,还有一样东西——玄武的残余神识。
支镜吟吞了玄武的残念,拥有了属于生灵的智慧,也继承了玄武对恶鬼的厌恶,他是鬼,却因此与鬼群格格不入,所以他龟缩在苦海一隅,从不与恶鬼为伍,后来在恶鬼日复一日撞击封印、使得封印破裂后,从封印里挤出了苦海。
支镜吟抬起眼帘,惊恐地望着江纤尘,他对鬼王有本能的臣服,尤其在江纤尘对他伸出手,笑盈盈地说“你可以回家了”之后,脚步不受控地朝她走过去。
风初醒突然撑开长臂,把支镜吟拢回怀里,目光坚毅地对他说:“你听!”
支镜吟茫然地望向他,听什么?
风初醒把他的头按向心口:“记住我的心跳声。”
支镜吟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风初醒又抓住支镜吟的手,把他的手按在了他自己的心口:“再听。”
咚——咚——
鬼哭在微弱的咚咚声里变得飘渺,心跳越发清晰,支镜吟愣住,在他自己的胸膛竟然也有明显的跳动声。
他是何时长出一颗心的?风初醒又是何时发现的?
他抬眼看向风初醒,明白了风初醒未宣之于口的意思:你已经与她不同了。
是了,鬼是没有心的,而他长出了心脏,他便与鬼不同了。
支镜吟在那一瞬间眼眶生泪,突然挣脱开鬼王对他的命令,停下了脚步。
江纤尘脸色沉了下来。
她把视线转向风初醒,眼神里含着毫不遮掩的怨毒,唇角却是翘着的:“居然能让一只鬼长出心,你真有本事啊。”
风初醒双眸睁大,只来得及一把推开支镜吟,霎时扬起的黑雾就朝他面门袭来。
魔君与缓过神的时诩一同出手阻拦,魔君的浩然真元宛如一面坚固的盾牌挡住黑雾,时诩瞬形过来一爪子把风初醒拨开,大声喝道:“快带他走!”
谁都能看出江纤尘想要收支镜吟,他们也能猜到一旦她成功了,绝对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风初醒毫不犹豫地牵起他就走,此刻,支镜吟的安危已经不是他们个人之间的儿女情长了。
然而就在这时,支镜吟忽然惨叫一声,周身剧烈痉挛起来,猛地挣脱开风初醒,风初醒仓皇转身,一只手就当胸穿透了他的胸膛。
那一瞬间天地骤然失去所有的声音,支镜吟只能听见他手指握住的那颗心的跳动声,他瞳孔放大到极致,眼睁睁见着风初醒慢动作一般,惊愕地垂眸。
支镜吟的躯壳里,另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灵魂占据了主导地位,他不受控制地握紧手指,捏碎了那颗灼热跳动的心,紧接着,一道黑雾就顺着支镜吟的手,把破碎的血肉吞掉了。
“我……我……”支镜吟颤抖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识海里,与风初醒结了无数年的魂印因另一宿主生命消逝而散去。
魂印彻底散去前,风初醒听见他说不出口的话:我控制不住自己。
风初醒猛然吐出一大口鲜血,倒映在支镜吟的眼睛里,像是把他的眼睛都染红了,风初醒踉跄一步,抬手撑住了支镜吟的肩膀,迎上大颗大颗滚泪的视线,扯出了一个笑。
他的头脑在将死之际更加清明,他吃力地咽下喉咙口上涌的血沫,艰难地抬手为支镜吟抹去眼泪:“别……别去恨,别去怨……恶鬼喜食七情八苦,不要被她拿捏住……镜吟,我相信你,一定、一定可以挣脱她,别……别哭……”
戮州顶天立地的王遗言未落,沉重地阖上了那双湛蓝色的眼睛,甚至他担心自己会成为恶鬼的养分,连不舍都不敢有,倒地时魂魄便散得悄无声息,戮州大地久久为他发出哀鸣。
所有人耳边都炸开一声撕心裂肺的哭腔:“阿醒!”
远方与魔君时诩缠斗的黑雾里传来一声放肆的笑,江纤尘非常满足:“讨厌的人终于……终于死了呀。”
她的声音里根本不遮掩高兴,支镜吟猝然回头,狠狠地盯着江纤尘,无尽的仇恨让胸腔里的心跳越发剧烈,也让他修为暴涨,他直至此刻才发现,原来他修为难以进境,是因为还没恨到份上——当七情八苦超越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时,他突然有能力吞噬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了。
也就在那一刻,他摆脱了鬼王的束缚。
抱歉阿醒,我做不到不去怨恨,支镜吟周身黑雾暴涨,游龙似的探出去吞没了缠住魔君与时诩的黑雾。
面对支镜吟的变化,江纤尘愣了下,飞身后退,与他们拉开距离。
江纤尘不解:“你在怨我吗?可是镜吟,你乃他们口中的八苦所化,血脉里流淌的便是‘爱别离’,纵然我不出手,你与风初醒也不得善终。而我出手,便能让你们在我身体里融合到一起,永永远远不分离,这样不好吗?”
魔君与时诩都被这番话震惊了,魔君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语气动作的变化,想从她的脸上找到任何有关于自己女儿的神态,良久他难以忍受地闭上眼,这番细微的情绪波动立刻被恶鬼捕捉到,江纤尘甚至都没看他一眼,便有黑雾缠上了他,时诩忙挥散黑雾,沉声道:“凝神,莫想!”
从她开口,支镜吟就封闭了自己的听觉,他身为恶鬼,太知道恶鬼的攻心有多么强大,恶鬼的话一句都不能听。可是他身上的黑雾难以遏制地哭喊着,如同在反应他的内心。
江纤尘见状,抚掌笑道:“也好,继续恨我、怨我吧,你越恨,力量便越强,我越喜欢。”
江纤尘轻轻指着自己的心口,对他说:“风初醒就在这里等你,你不用急,现在我就帮你和他见面。”
魔君和时诩闻言,顿时运转真元主动攻击,然而迎上他们的黑雾仿佛突然强了数倍,霎时间将他们压制地动弹不得,此时一个念头同时出现在二人脑海:方才她根本就没有出全力!
江纤尘控制住碍事的人,好整以暇地朝支镜吟走去,她抬起一只手,黑雾从她掌心延伸,缠住远方的支镜吟。
支镜吟不躲不闪,直勾勾地盯着江纤尘,他身上的黑雾自发形成护盾想要护主,却被江纤尘的黑雾一点点吞食,在两方黑雾融合进江纤尘身体里,支镜吟就“看”见江纤尘都做了什么。
圣后十月怀胎生下她,宿伊与小荻看顾她长大,她要她们的命;
江冽修行停滞多年,全修真界走了一遍,就为给她寻“解咒”的方法,她利用他收复鬼道的力量;
裴寒卿事事以她为先,甚至把金丹送她防身,她再三拿他当挡箭牌;
而支镜吟自己,守护她十余年,她拿他引天雷。
支镜吟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你真是……没心没肺,死不足惜。”
“你控制我亲手杀了阿醒,很畅快是不是?”支镜吟的眼神里充斥炙热的疯狂,声音却平静地令人意外:“那便恭祝您能永远保持畅快。”
江纤尘听清了他如同诅咒的话,但没在意,恶鬼本身就是没心没肺啊,支镜吟才是那个另类。
而且她本就活得很畅快。
在她的黑雾完全包裹住支镜吟,把他融化吸收进自己身体里时,她又隐约听见支镜吟说了一句话:“你最好尽快彻底消化我,否则……”
否则什么江纤尘没听清,也依旧不在意,她的力量又收回一道,还是这么强大的一道,她久违地感受到由衷的快乐。
她转身看向被压制住的“父亲”与“义父”,高兴地想:“既然他们这么关心‘皎皎’和‘阿冽’,想必也是很想和儿女永远在一起的,那我就大发慈悲帮他们一回吧。”
她信步朝他们走过去。
然而就在此时,江纤尘身躯轰然四分五裂,她毫无防备,视线蓦地天旋地转,眼球瞬时化成黑雾,飘到半空俯瞰,她才看见她一整个人形身躯好像被什么东西在一瞬间冲得粉碎。
这变故让她实打实地愣了一下,她想起支镜吟那句话,又立刻否定了,支镜吟没这个本事。
直到身躯慢慢重组,“死亡”带来的痛苦余韵在她身体里荡开,她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有人给她下了同生共死咒,而方才那人正在经历粉身碎骨的死亡。
江纤尘脸上一直挂着的泰然自若缓缓消失了。
同生共死咒只有一个解法,那就是如小荻一样,以燃烧寿命为代价,但江纤尘根本就不是活人,燃烧寿命这一点在她身上不成立,所以在她这里此咒无解。
会是谁?
她咬住了牙关,手指慢慢握成拳,骨节捏得发白。
算了,这件事容后再议,先吃了这两个修士要紧。
江纤尘抬手,正要探出黑雾。
有寒意从丹田蔓延开,那速度快到她来不及反应,她垂眸一看,指尖不知何时染上了霜,半边身体都因为寒冷造成的僵硬而动不得,她微微曲起手指按上另一只手臂,那半边身体就应她动作崩裂,化为了细雪。
有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她识海响起。那道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在她年幼时会抱着她给她讲故事,也在不久前问过她“为什么”。
那声音用一种恍然大悟的语气说:“原来荼明印不仅可以同生共死,咒主还能控制另一方的行动。”
而后他关切地问:“哥哥亲手帮你收回的力量,用着还习惯吗?”
此时东方天际星辰骤亮,星光凝成一条青色的长影,祥云聚拢在长影周围,随之落地化成了一个面容俊朗却神情严肃的神君。
神君二话不说,扫出全力的一掌!
江纤尘用完好的半边身体抬手回击,两方力量相撞,神君后退,江纤尘身躯再一次粉碎。
她望着神君那双只见过一次却教她终身无法忘怀的眉眼,瞳孔骤缩。
这一刻她甚至放下了对江冽的恨,她盯着这位亲手设下封印大阵,将她封印三千年的青龙神君,迟来的、隐秘的、兴许还有一丝名为害怕的心绪占了上风,她想也没想,祭出裴寒卿送她的防护法器“束天地”,化成黑雾遁入了阴影里。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二更,宝贝们不要忘记看上一章喔~
臭反派,我们阿冽才不会输呢(哼!
第五十九章
苦海深处, 那一方投影里的世界与江冽本身都在承受着“毁灭”。
投影里,诸天神祇修补天柱失败,天塌地陷,肆虐的雷暴与洪水席卷大荒, 万古长夜降临人间, 许许多多的生灵毫无反抗地被掠夺了生命, 死前的不甘与惊惧浓厚得成了实质, 被从水神身上逃离的黑雾吞食, 然而这些都掩盖在急速拔高的水位线下,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黑雾群以不可估量的速度壮大,稠密地在水下游走,发出吃吃的尖叫, 那声音隔着一层现实与虚幻,刺激着近在咫尺的江冽耳膜,与他剧烈跳动的心一起混合成催命的乐章。
江冽在想通逐衡这些年究竟遭受了多少罪的那一瞬, 七情无知觉地把一直刻意压抑的情绪引爆,真实盘桓在苦海底的恶鬼猝不及防地被喂了这么大一口食物, 纷纷苏醒,在顷刻间亮起了藏匿的爪牙,趁着神君因他道侣突然落泪而愣怔的间隙, 猛地窜到江冽身上。
苦海外的七道恶鬼虽是鬼王分散的力量, 但没有鬼王神识与智慧的加持, 也没比普通的鬼强大太多, 完全不可与苦海底这群真正被灾难催生出的恶鬼相提并论。
江冽在那眨眼的片刻,周身血肉与骨骼就被完完全全的穿透并击碎, 但又在同时, 他粉碎的身躯又被一种看不见的天道规则所黏连, 这发生的一切快到以至于他没有第一时间感觉到,他其实在死亡与重生之间走了一趟。
而当迟慢的痛楚降临,他看见逐衡惊惧扑过来抱住他展开防护后,江冽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真正的经历了一次“死去活来”。
神君那双执剑的手抖如筛糠,他已经足够警惕,自跃入苦海就提起了十分的戒备,自始至终也就分了这一次神。
“让我……让我查探一下。”逐衡浑身上下都在战栗,他想去探江冽的脉,却怎么也触不到江冽的手腕,冷汗滑进他的眼睛,他才发现衣裳瞬间全被浸透了。
江冽呆了呆,他自己也没想到苦海底的恶鬼这么强,要不是他早有准备,真就死得不明不白了。
那是真正强大到无法对抗的力量,让他第一次生出一种名为“心有余悸”的感觉来。
他缓了几口气,捉住了逐衡颤抖的手,对他说道:“我不会死。”
他又抬袖给吓飞魂魄的神君擦干净冷汗,轻声道:“我给江……给鬼王下了荼明咒。”
逐衡茫然抬眼,眼神里写着“那是什么”,也不知道是不认识荼明咒还是没回过神,江冽给他解释道:“一种同生共死的咒印。鬼王是不死之身,而我与它同生共死,所以我真的不会死。”
顿了顿,他有些动作生硬地抬起逐衡的手,贴在侧脸,短暂地与他亲昵了一下,补了一句迟来的安慰:“别担心。”
他不仅有空安慰逐衡,甚至还从刚才发动的咒印里“看”见了江纤尘,并在那一刻透过江纤尘体内他的真元冻住了她,吓唬了她一下。
江冽回过神后,不仅不害怕,反倒有些……兴奋,那是一种难以清晰描述出的心态,因为他与鬼王的这场对弈里,他终于不是完全被动了。
逐衡仔仔细细检查一遍,发现江冽确实没有任何问题,心惊胆战地抱住他,下颌抵在他肩膀,反应过来后颇有些哭笑不得:“你竟然给鬼下同生共死印,阿冽,你真是不知道‘险’字怎么写。”
说完又想,他道侣当真无惧无畏,毕竟他可是敢孤身来屠八道恶鬼的。
逐衡恢复七情兴许不过短短半日,却好像把千万年的恐惧都经历了,他在这吓得心跳骤停,而江冽连气不大喘一口,逐衡无语凝噎。
江冽不禁忆起苦海前,与江纤尘对峙的那一幕。
并非江冽涉险,而是一个人在最忘乎所以的时候,通常也最掉以轻心——江纤尘拿捏七情很准,他也确实因为惊怒失去应对先机,被死死压制,而且又在鬼王的地盘上重伤濒死——天时地利人和,所以江纤尘对他没有防备。他也因此,才能趁着她从他体内抽取恶鬼气时,把真元夹在鬼气里,用真元在她身上刻咒印。
江冽那时想得其实很简单,它能给他下恶咒,他就不能给它也下恶咒么?真当他费劲抢君印就是为了去禁地逛一圈。
防护结界外,万年前的世界投影里,恶鬼在水下蠢蠢欲动,苦海底,真实觉醒的恶鬼在一旁虎视眈眈。
他们在如此漆黑沉寂的绝境里相拥,听着两颗鲜活的心跳,彼此的心绪却都平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逐衡低声问:“你方才在想什么?”
江冽垂了一下眼帘,坦言回答:“在想你受过的苦。”
逐衡以身净化恶鬼,封印自己一万三千年,这该是个多么漫长且折磨的过程?尤其当江冽方才亲身体验过被恶鬼“杀死”的痛苦,他忍不住想,逐衡这么多年是不是一直活在这样的痛苦里?
而为了苍生舍身的神君,却永远不知道,他在苍生的传闻里,被钉上了“离经叛道,桀骜狂悖”的封。
江冽可能真的是个没什么出息的人,当他的心放下对神君的憎,就开始为神君而疼。
逐衡似乎怔了良久,才轻抚他后颈,以满不在乎的语气,笑着安慰他:“不苦。其实我在天外天的时候,是没有任何感受,也没有任何记忆的,你可以把我看作一把剑。”他说着还敲了敲悬在腰间的剑,朱雀剑发出一声清越的剑鸣,仿佛在回应他的话,“青龙,也就是我那兄弟,他怕我再被鬼侵神,把我的五感与记忆封得特别彻底,所以我一点都不寂寞,也不难捱。”
江冽倏地抬眼,敏锐地捕捉到一闪而过的关键词。
“‘再’?”江冽挣开他温热的怀抱,在黑暗里望向神君那双光彩熠熠的眼眸:“你以前被鬼侵神过?”
逐衡:“……”
大意了,他道侣真的太细致入微了!
逐衡含糊着摆摆手,一脸忧愁地按了按眉心:“哎呦……想不起来了,我毕竟年纪大了。”
江冽默然凝视他,须臾,他突然抬臂勾住逐衡脖颈,把他的上半身朝自己的方向拉过来,在他唇畔深深烙下一吻。
江冽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这么做,总之在那一刻就很想得到他的亲吻。
逐衡立刻被吻得七荤八素神志不清,他的手已经贴上了江冽的腰背,正要在这么好的氛围里加深这个吻,偏偏那张鸟嘴不受控地贱了一句:“你不气我啦?”
江冽登时就把手松开了,面无表情地冷声道:“你不提醒我,我倒忘了。滚开。”
逐衡:“……”
人长嘴就罢了,他只是一只鸟而已,为什么也要长嘴?
江冽起身,转头看向投影里成为炼狱的世界,他这回没再离开逐衡的防御。他也发现了,恶鬼不大攻击逐衡的结界,就好像恶鬼认定,在某种程度上,逐衡也算是他们的同类。
所以在那一万三千年里,究竟算是逐衡净化恶鬼,还是……恶鬼“净化”逐衡?
江冽一旦生出这样的念头,七情就难免暴动,苦海底的恶鬼在结界外游移,等着他再一次露出破绽。
他强行定神。
眼前投影里,长久陷入黑暗的大荒天际忽然升起一轮明日,那轮太阳极其炽热,将倾泻的暴雨灼干,犹如一团火焰……
江冽拧了一下眉,赫然意识到那就是一团火焰。
江冽脑海里猛地出现一个笃定的念头——那是正在燃烧自己的火神。
可他又没亲眼见到那时的场景,怎么敢确定的?
他回头扯住逐衡的衣袖,问道:“那是你么?”
逐衡的目光落在那团火焰上,出乎江冽意料,他周身肌肉绷得很紧,久久未吭声。
不知是不是江冽错觉,有一刹那逐衡的眼里亮晶晶的,竟像覆盖了一层水雾。
半晌他垂眸,摇头道:“不是我,那是火神。”
逐衡给了他明确的答案,江冽再次朝天际看去。
那团火焰将连绵不绝的暴雨止住,继而散成无比美丽的赤色光点洒向世间,成了漆黑的世界里唯一的明亮,像一场不真实的幻梦。
江冽愣在原地,他好像对这个场景并不陌生。
如同他似乎切身感受得到火神胆敢以身承天柱的狠毅,也能感受到他见洪水肆虐,一瞬间就决定将自己神脉分解的决绝。
火神向来是清醒又果断的。
江冽看着火焰光点降落世间,将洪水驱逐,而后闭上了眼。
他是修士,不是凡人,不相信所谓的巧合。
所以……他与火神,是什么关系?
大荒从洪水中解脱,生灵们只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兜头迎来了另一场更庞大的灾难。
那些深藏在水下饱食七情八苦的黑雾,因火神殉世阻止洪水、大荒再无伤亡而食物骤减,它们索性主动出击,以不死不灭的能力,在极端的环境里滚轮似的壮大,遇人吃人,遇神弑神,它们冲天而去,将天边那道由于天柱倒塌而产生的裂缝,撞得更裂更宽。
逐衡好像开始站不稳了,他从后抱住江冽,微微弯腰将下巴搁在江冽肩膀上,手环紧他的腰,垂眸轻轻喘息。
江冽侧眼,瞥见他笔挺的鼻梁上竟凝了几滴细小的汗珠,默了默,突然意识到这场灾难在逐衡面前重现,其实对逐衡来说十分残忍,若非逐衡心性坚定异于常人,在他再次身临灾难的那瞬间,就能被绝望淹没。他抬手摸了摸逐衡的头,仿佛安抚小兽。
逐衡意会到他的想法,垂着眼睛开口:“我没事。”
他缓了一会,重新睁眼看向天上的裂缝:“后面发生的事便家喻户晓了——女娲补天。其实大家最初只是没反应过来,在火神……以后,所有族群迅速各归其位,就连那时大荒谁都看不上的混血,都没有任何一个向恶鬼低头。”
无数神光交错织网,顶住天之裂缝刮下来的罡风与煞气,顶住恶鬼毫无顾忌的冲撞,护送人首蛇身的神祇托石而上。
那是一幕近乎悲阔的场景,江冽阖眸不忍再看。
逐衡笑了下,声音极轻地说:“神啊,不就是在灾难来临时,挡在世人身前的么?”
他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女娲将手中的五色石头送到了天缝里——
然而就在同时,苦海里的恶鬼骤然悉数暴动,纷纷尖啸着冲天缝而去。
明明那只是一万三千多年前的投影,可苦海底的恶鬼仿佛穿梭了时间,竟与大荒时期的恶鬼合二为一,甚是磅礴的恶鬼之力森然撞碎了五彩石。
那些斑斓的五色神光化成碎屑,天缝前的神祇身影也紧跟着从天际跌落。
恶鬼们发出笑声庆祝胜利,天彻底裂成了无数块,大荒被罡风笼罩,生灵涂炭。
逐衡的脸色蓦地变了。
他不知问题出在哪里,为何苦海底的投影与真实南辕北辙,可他仍是下意识上前一步想要去接住女娲。
就在他瞬形到半空,化为朱雀的脊背即将承到女娲前一息,这场投影里的画面倏然变了——天地清明,黑雾不再,无数男男女女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劳作。
苦海底的世界回到了江冽落进来时的节点。
*
苦海外,戮州与孽州交境,伏巽站在凡间的土地上,垂眸望向自己方才与鬼王对击的手掌,一时有些失神。
在他身后,无数清光从遥远的九重天上垂落,流星一般降落到凡间。
鬼道封破,诸神临凡。
作者有话要说:
大声呐喊:他好爱他!
小声bb真的要完结了,应该不超过31w,速宰!
第六十章(倒v结束)
诸天神祇中, 有一万多岁的先天神祇,有于大荒重建后、通过修行飞升的后天神祇,无论是谁,此时都站在伏巽身后候他发话。
伏巽却只低着头, 眼帘遮住了目光, 教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一位白胡曳地的老人疾步到伏巽身旁站定, 那双慈悲的眉目满含忧虑:“收到你的消息, 我们便立刻赶来了, 当真是鬼王?”
伏巽像是要点头,动作却一顿,继而摇了摇头:“她不应当是鬼王。”
“是就是,不是便不是, 何为‘应当’?”老人对上伏巽那双沉静的眸子,才意识到自己过于急躁了,他为自己的语气道了一句“失礼”, 又问:“此话怎讲?”
“她有真正的肉身——便是凡人的血肉之躯,与虚幻无形的鬼不同, 与三千年前也不同。”伏巽摊开手,给他看自己毫无损伤的掌心,很坦诚地说:“而且, 我还与她打了平手。鬼王不应当是这样的实力。”
老人:“……”
众神:“……”
他是怎么用这样轻飘飘的口吻, 在如此险境里, 告诉大家他本打不过鬼王这个噩耗的?
伏巽沉思道:“也或许是她的力量并未完全苏醒。”
见识过四象与鬼王那场大战的神, 都清楚鬼王恐怖的实力,即便伏巽如此说, 也没有任何一位神敢小瞧它, 空旷的边境很快便响起了嘀咕声, 各个愁眉紧锁商讨该怎么应对。
而大战后飞升的神只从神界典籍与前辈口述中听过恶鬼的传闻,见前辈们如此正色都颇有些不解,鬼再强大,当年不也被封印了么?如今跑出来,再封印一次就好了。此地所站皆是神祇,乃修真界翘楚,他们齐心协力,难不成斗不过一只鬼?
有两位后飞升的神彼此对视一眼,更心直口快的那位站了出来,他对青龙施了一礼,问道:“敢问神君,鬼王究竟强在何处?”
伏巽看了他一眼,将视线放远,仿佛陷入回忆,低沉的声音慢条斯理:“恶鬼擅攻心,且是不死之身……”
白胡老人听见他的语速就着急,按了按眉心,忍不住开口插话:“鬼王与普通的恶鬼不尽相同,除攻心与不死,它还能抽调苦海的力量。便是说,只要鬼道苦海存在,它的力量就会源源不绝。它能凭借不死与再生,把我们的真元与灵力生生耗尽。”
那位发问的神愣了下,嘴比脑子快:“您了解的真详尽,您是当年与鬼王交过手么?”
白胡老人下意识瞟了一眼伏巽,叹了口气,却只摇摇头没开口。
“他所言非虚。我与玄武,当年便是这样败的。”
那位神顺着声音转头,发现是青龙神君接了话。
伏巽面上丝毫不见被打断话头的恼怒,也不见提起旧事的惘然,他总是无悲无喜,在他的脸上很少能见到明显的表情变化,众神都习惯了。但哪怕他没什么情绪波动,那位发问的神也听得眼皮一跳。
他素来直言直语惯了,此刻意识到青龙神君许是误会他在质疑老人的话,他刚想解释,却又从神君的话里品出别的意思:“您与玄武神君皆不敌,那最终是谁打败的它?”
当年大战……说不清究竟是谁在哪个环节打败的鬼王,但最后收尾确是朱雀做的。
伏巽便道:“朱雀。”
他又沉吟道:“但朱雀毕竟没能杀得了鬼王,所以不算赢。”
那位神便接着说:“若朱雀神君可胜鬼王,不如去天外天请朱雀神君出关,再战一次鬼王。”
伏巽平静无波的面色在此刻终于隐隐白了几分。
袍袖下的手指蜷起,他想起与逐衡之间突然断了的联系,忍不住担心,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免得徒增众神心中慌乱,便垂下眼:“朱雀已进苦海。”
那位神怔了一下,释然地冲青龙神君一笑:“既如此,想来朱雀神君早有防备,不愧是苍生的守护神君。”
可就在他话落,众神之中响起一个十分不和谐的声音,那声音冷笑着道:“你指望朱雀救命?笑话,先天神祇谁不知朱雀心里没有苍生。当年全大荒以命相逼,他才不甘愿地坐上守护神君的位置。”
这是一句十分不客气的话,然而先天神祇们却没有一位反驳他,仿佛在无声之中默认了他的话。
青龙冷冷淡淡地偏去眼神。
这位话间对朱雀神君悉是厌恶的神,头上长着四只莹润如玉的鹿角,脾气却很爆。
他对青龙说话也并不如何客气,他几步走到伏巽身侧,冷声道:“伏巽,你坦白说,逐衡为何偏偏在此时进苦海?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直呼青龙大名,众神神色一僵,而伏巽眼皮都没动一下,接着用那副漠然的口吻道:“不知。”
“他是生是死?”
“不知。”
暴脾气的鹿神抬手扯住伏巽领口,被气笑了:“那你知道什么?”
伏巽薄薄的眼皮一掀,悍然气劲猝然迸射,将他击退数步,才理了理领口,继续用平静的语气道:“夫诸,你僭越了。”
青龙神君没脾气没架子,并不代表他不清楚自己的地位——他于凡间司守护,于神界,执掌打神鞭——某种程度上说,他确实“凌驾于众生之上”。
夫诸按着胸口双眉倒竖,他刚朝伏巽一抬指,就被身旁的神捂住嘴扯向身后。
先天神祇都知道,夫诸与逐衡从小打到大,同四象势如水火,但没想到夫诸竟在此时找伏巽的茬。现在是吵架的时候吗?众神连忙七手八脚地把夫诸按住了。
气氛因此变得诡异,连先前那位问话的神都退了回去,就在这时,又有一位神大步上前,他的玄黑长袍被风扬起,挺拔宽阔地往众神前一站,浑身气场犹如高山。
他像是什么都没看见,几句话把轨道拨正:“既然鬼王已出世,时间紧迫,便别再耽搁了。神君您随意吩咐,我愿为神君马首是瞻,而且我也想会会传说中的鬼王。”
他话落,一众神祇的声音在他身后此起彼伏,皆是应和他的话。夫诸虽气愤,觉得逐衡靠不住,伏巽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这俩都不配当守护神,但也不得不承认,在这种时候,唯有身为守护神的伏巽才能调动众神,于是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含蓄地表达了自己也听他调遣。
伏巽记得眼前这位解围的神飞升前是个魔修,魔修与妖修的飞升之路更难,他们的心性通常也更坚定,而这位心性尤为出挑,便颔首施了一礼:“多谢——”
这位魔神回礼,又问道:“鬼王长什么样,神君您能画出来给大家看看么?”
伏巽:“……”
伏巽舔了舔唇角,露出了有些为难的表情:“这件事……不太行。”
众神:“?”
青龙神君面对外人一向端重自持,此时罕见地有些呆愣,他转过视线看向身旁的白胡老人,凡间称这种病是什么来着?
白胡老人是看着伏巽长大的,他一言难尽地“啧”了声,破天荒发觉事情开始有些难办:“你们不知道吗,青龙自小便有‘面孔遗忘症’,他不记人脸的。”顿了片刻,他偏头一看青龙,把这位如今“凌驾众神之上”的守护神抖了个底掉:“他小时候,甚至分不清朱雀和白虎。”
伏巽打小便被兄弟笑话这件事,倒也习惯了,一笑置之,可发问的魔神挠挠脸,觉得此情此景实在有点尴尬。
所幸他视线一偏,发觉远处还站着两个凡间修士,便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转过目光看去,然而在他看清其中一个修士面容的时候,嗓子眼里的问话一噎,声音里含上惊讶的喜悦:“小狐狸?”
时诩和江回风原本都被这场面唬得呆了——谁能想到,他们养大的小女孩不仅是鬼王,还能引得诸神临凡。
起初时诩远远一瞥,只觉得有一位神像故人,但岁月已千年,他没敢认,眼下听故人主动出声,眼眶禁不住酸涩起来:“魔君……”
那是飞升的先魔君啊,江冽的外祖父,圣后的父亲,他的救命恩人。
魔神笑了笑,一步瞬形朝他走过去:“你都这么老了!”
魔神一句话让时诩把眼泪憋回去了。
时诩干笑了一声,语气有点沧桑:“是啊,我不仅要替你养女儿,还要替她找夫婿,又要帮他们养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能不老么。”
魔神听闻自己的血脉稳妥延续,眸光难掩高兴地亮起来:“辛苦你了——那他们此时在何处?”
时诩指了指身旁还有点迷茫的江回风:“你女婿。”
魔神转头,对女婿投去赞赏的目光:“不错,根骨奇佳。”
时诩勾唇扯出个笑,旋即神色落寞下来:“怀沙和她的儿子……都死在了她女儿手上。”
这句话有点绕,魔神一时没反应过来,但紧接着他就皱起眉头。
时诩抬眼看向远处众神:“你外孙女,就是那位神君所说的鬼王。”
魔神被这句晴天霹雳炸得腿筋一抽,险些平地摔,他哑口无言地转头看向青龙神君。
伏巽想了想,走过去对他们微微颔首,用“可否帮他画像”把两人之间的话题岔了过去,他拍了拍魔神肩膀,低声说了一句话:“既已无可转圜,便不要去想。”
魔神神色复杂,他飞升时便已舍去七情,但毕竟人非草木。乍喜乍悲,视线竟不知该落往何处去。
江回风画技入神,他用灵气几笔描摹出栩栩如生的江纤尘,呈现在众神面前。
众神记住鬼王的相貌,又被伏巽再三叮嘱,若遇见她,千万不可与之缠斗,一定立即封闭五感,想办法用阵法困住她,再联系伏巽过来。
众神应声,且分散去神州大地各处不提,伏巽望着远去的道道流光,神思空了一瞬,忽然间忆起了旧事。
一万三千年前,灾难爆发,他被庇护在先辈的羽翼下;一万三千年后,灾难重现,而这次是他与一个时代的神,将凡世庇护在他们的羽翼下。
神农大人说得没错,他们就是在灾难来临之时,挡在世人身前的墙。
魔君去收敛风初醒的尸骨,时诩去帮他,转身前听见那位位高权重的神君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句:“轮到我来筑墙了。”
时诩回头,入目却不见神君踪影,惟余苍茫天际与青山相接,暮霭沉沉,风雨欲来。
*
飞云宗。
人族第一宗门的护山大阵被鬼气腐蚀残缺,漫山遍野皆被路氏弟子与灵兽的鲜血染红,那些血液汇成小溪流淌过大殿,浸透了倒在门前的路缇霜的眼。
江纤尘脸上被霜覆盖,裸露在衣袍外的皮肤惨白,她周身都被冰冻着,痛得牙关直打颤,可她声音还是很稳。
她脚下踩着一具尸体,屈膝俯身,手臂搭在膝盖上,轻声问:“当年路瓷音刚被贬下凡时,神魂被朱雀火折磨,夺了你的舍才有所缓解。后来她用你飞云宗秘法剥离了朱雀火,并将其藏匿起来。你的灵魂一直在这具躯壳里与她共生,一定知道朱雀火在哪,你告诉我,我便留你一命。”
路缇霜闻言转动眼珠,看向这只试图与她交易的恶鬼:“在……禁地。”
江纤尘眸光微动,难忍激动地迭声问:“禁地在哪?禁地怎么开?”
路缇霜不错眼地盯着她:“需要钥匙。”
江纤尘问:“钥匙是什么?”
路缇霜缓缓咧开唇角,勾出个扬眉吐气的笑,半是嘲讽半是残忍道:“钥匙……钥匙都被你杀了呀……”
*
逐衡在半空俯视下方那些突然出现的、忙碌劳作的人半晌,又抬眼看向湛蓝如洗的天,化回人形,却连翅膀都忘了收。
江冽抬手,一道柔和的灵气从指尖探出包裹住逐衡,把他拉回身前。
逐衡问道:“阿冽,这不是错觉吧?”
江冽凝重着神情:“不是。”
苦海底,这方投影里的世界正在循环——从水神与火神大战,到恶鬼撞破天穹。
为什么会循环?
江冽与逐衡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阵法。”
可会是谁,有能力在苦海底布阵?
又为何布阵?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对不起大伙儿,这个渣作者下周一要在结局章开v了
我实在太需要一个出频的曝光渠道去带一带我预收们,不然三无开机太难了,呜呜呜跪地~
下一章正式步入结局,结局正文+番外差不多两万来字,周一发正文结局,周四前完结番外,追到这的读者如果有想刷前文的速速去刷一遍,之后只要看结局就行了
完结后会给所有读者红包补偿,来抵大伙结局买v的jjb~辛苦你们追我的文这么久,再次道歉,给大伙鞠躬(含泪飘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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