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荡荡的房间,每天都会经过多次消毒,就像周围装饰贫瘠的墙壁一样,干净得近乎冷酷。
溅到身上的血迹还未干涸,湿润的血珠沿着手臂滑落,猩红的液体浸入指缝,那个孩子将她抓得很紧,幼小的手掌沾满斑斑血迹。
他睁大眼睛看着她,碧绿的虹膜中心嵌着狭长的竖瞳。银鳞的幼蛇还未学会如何杀死猎物,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只会凭借本能缠上来,牢牢攀住她握刀的手臂。
温热的血液沿着两人的手臂滴落,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发现自己无法割开那个身影的喉咙。
她移开视线,看向来时的方向,地下室的房间漂浮在虚无缥缈的黑暗之中,如同一个四四方方的铁皮盒子。
“你不是已经决定要成神了吗?”她轻声开口。
萨菲罗斯要超越一切,支配一切,成为执掌命运本身的神。
“你已经凭自己的意志做出了选择。”
在尼布尔海姆时,他已经决定了自身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她转过头,看着那个穿着病号服的孩子,没有任何特征的单薄衣物垂至膝盖,在地下室根本不足以御寒,他的手臂上有还未愈合的针孔,被取出皮肤组织的伤口覆盖着纱布。
“那就成神吧。”她对那个瘦小的孩子说。
如果说外星生物的使命是吞噬其他星球,那就遵循本能,这么去做吧。
在这个过程中,会遇到守护星球的人理所当然,既然决定了要毁灭世界,和世人为敌再自然不过,双方的立场注定了不可避免的冲突。
“那你呢?”那个孩子始终没有眨眼,一直盯着她的身影,“你要去哪?”
她微微仰起脸,好像天空要下雪了一样。
米迪尔群岛不会下雪,那里的气候常年潮湿温暖,四处遍布葱茏的绿植,和建立在废土之上的米德加截然不同。
“我要去继续扮演一个普通人。”她说。
她会继续当她的npc,而萨菲罗斯的命运注定伟大。
他自己也认同了这个说法,在五年前便开始为此行动筹谋,甚至烧毁了自己原本的家乡。
尼布尔海姆是萨菲罗斯两次诞生的地方,是他前半生的终焉,也是他成神的起点。
因为怀抱里本来就没有多少东西,所以舍弃起来也十分简单。
仔细想想,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不过两年。他不在她身边的时间,早已超过了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就像在黑暗中短暂擦燃的火花,漂亮的光芒迷人眼目,很快就如烟雾飘散无踪。
曾经重叠的道路,早在五年前就已经分开。她陪了他两年,但也只是两年罢了。
如今他已经选择了新的道路,两人的轨迹无法再次重合,分别是人生的常态,每个人都是单独的个体,生来注定要与孤独常伴。
普通人也许惧怕孤独,但神明不一样,对于即将成神的人来说,世俗的羁绊只是累赘。
既然已经选择了那样孤高的道路。
既然五年前已经做出了选择。
“……把我丢掉吧。”
不要再抓着她不放了。
“如果积木已经摔坏了,就不要捡起来了,把整盒东西都扔掉吧。”
因为已经拼不回来了。
她抬起手,取下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将血迹斑斑的银戒放到掌心里往前递去。
那个孩子后退了一步。他原本一直紧紧抓着她,好像攥着自己唯一的所有物。
“你说过的,”他脸色苍白,“不管以后发生了什么,都会一直爱我。”
但「爱」又是什么呢?
是腐朽的根茎,必须被剪断的枝叶,是她现在开口说话时,依然在心脏隐蔽的角落里不断哀鸣、拒绝死去的东西。
是以人的身体和灵魂为养分的寄生物。
因为怎么挖都挖不干净,所以只能由理智抛到一边,任其慢慢腐烂。
“那是骗你的。”她说,“我只是喜欢爱着你的感觉罢了。”
“因为爱着你的时候,会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普通人。”
拥有普通的感情,普通的生活,对未来怀抱普通的向往和期待——
她想要一个普普通通的家,一个可以和她一起扮演普通人的伴侣。
这些东西都可以在火中化为灰烬,到头来什么都不会剩下。
“我不是爱你,是爱我自己。”她说,“所以你也只要这么做就好了。”
想诅咒世人就诅咒吧。
愤怒、仇恨、傲慢,这些都是因自己而生的情绪,是以自身为中心而产生的情感。
萨菲罗斯只要爱着自己就好了,因为所谓的神,不就是这样的存在吗?
“把我扔掉吧。”
她终于笑了一下:“因为我就是这样满口谎言的骗子。”
咔嚓一声,最后一层幻境产生裂缝,黑暗中射进刀锋般的光芒,撬开虚构场景的外壳,周围的景色不断溶解,流动的颜色污浊泥泞,瓦砾碎石从天花板坠落下来,摇摇欲坠的世界露出真实的一角,如同水面遥远波动的幻光。
黑暗的水底栖居着巨蛇,死死绞住了她的意识,不肯让她离开。冰冷的蛇躯将她缠了一圈又一圈,颤动的鳞片倏然被锋利的刀刃剖开时,暗红的血液如浓重的雾气弥漫开来。
在现实里醒来时,她以为下雨了。湿漉漉的水珠不断沿着脸颊滑落,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映出光怪陆离的溶洞。
地面在震动,成片的魔石结晶散发着幽光,地底深处仿佛有巨物在咆哮,生命之流的光芒逐渐强盛,整个世界都在摇晃不止。
她看见了扎克斯和爱丽丝,两人都还活着,他们帮她爬出散落一地的结晶碎片,新鲜的空气涌入肺部,但氧气依然供给不足,感觉就像在陆地上慢性溺水。
……萨菲罗斯也撒了谎。
这个身体已经油尽灯枯,连杰诺瓦的细胞也只能做到暂缓衰败,所以他才需要将她封印起来,让她的意识坠入昏睡,确保她在这期间不会醒来,等另一具身体修复完毕,再将她的灵魂转移过去。
爱丽丝扶住她,溶洞即将崩塌,她的声音很微弱,但足够冷静清晰。
“……我知道白魔石在哪。”
这其实只是个猜测,但世界都要毁灭了,猜测总胜过毫无头绪。
守在洞口的杰诺瓦肉瘤不见踪影,决定星球命运的决战似乎已经临近结尾,她来到熟悉的尸体前,巨大的魔石结晶应声碎裂,她跨过满地碎片,将手探进冷得像冰的身躯,手掌没入尸体的心口,在腐烂的血肉中摸索片刻,将什么东西血淋淋地挖了出来。
没有了白魔石,最后一丝正常的表象也开始迅速衰败,腐烂的肉块脱离白骨,最后还是没能等到萨菲罗斯成神后进行最后的修补。
她将血淋淋的魔石放到爱丽丝手中,覆盖鲜血的魔石散发出乳白色的光晕,朦胧美丽似柔和的日光。
“祈祷吧。”
向这个星球,向孕育所有生命的源头。
阻止陨石降临,拯救即将毁灭的世界。
npc的最后一项辅助任务也完成了。
她靠着岩壁滑坐下来,世界的震动愈发剧烈,仿佛地壳下有什么巨大的能量正要冲破束缚,生命之流的光芒将溶洞照得亮如白昼,碎石尘埃如雨而落。
她打算就待在这里,安静地等待世界末日,克劳德一行人据说正在阻止化形的萨菲罗斯,不管接下来是成神还是堕落,他现在就犹如即将破茧而出的生物,正处于极其关键的时机。
在北方的大空洞孵化了这么久,萨菲罗斯的本体终于不再隐藏,星球仿佛感知到了这一点,整个世界都在随着他的醒来而颤动战兢。
溶洞即将坍塌,扎克斯将她背了起来,她睁开眼睛,在地心深处见到了晴朗的天空。
他当然知道她快死了,但他还是朝她露出笑容。
“一起。”扎克斯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
爱丽丝也站起身,笑着朝她点点头。
“一起。”
她已经没有力气反驳,只是靠在扎克斯背上。震耳欲聋的声音似乎小了下去,变得细小而温柔,如同午睡时敲打着窗沿的雨滴。
她很累了。
那就睡吧,有个声音对她说,如果困了,那就睡吧。
她感到嘴角多出了一丝笑意,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好像真的要睡着了。
脑袋靠在某个人的胸口,随着睡意轻点,黑色的皮革手套托住她的头,回忆里的身影将盖在两人身上的毯子往上拉了一些,拢过她的肩头。
那个怀抱很温暖,就像晒着太阳一样。
米德加也不是永远阴云笼罩,铅灰黯淡,就算是魔晄炉昼夜运转的钢铁都市,偶尔也会窥见明亮柔和的阳光。
天气罕见晴朗时,两人会一起躺在窗边的沙发上,她会窝在他怀里,萨菲罗斯高大的身躯是最完美的人形靠枕,正好可以让她将脸颊靠在他的心口上。
她喜欢晴天。
柔和的微风拂过,白色的羽毛飘落下来,意识已然变得恍惚,现实十分遥远,扎克斯和爱丽丝的身影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她好像听见熟悉的声音大喊着什么。
放开……谁?
那个愤怒的声音戛然而止,绿色的光芒如水雾弥漫,但现实里发生的一切已经碰不到她,源源不绝的光芒渗进身体,如留不住的流沙飞速消失。
巨大的白色翅膀,羽毛圣洁而美丽。
那些巨大的翅膀将她拢在怀里,仿佛承受着可怕的痛苦,但是那么美丽的生物为什么会弯身颤抖,为什么会悲恸哀泣?
如同憎恨般的绝望染上漆黑的颜色,白色的羽毛不再圣洁。
绿色的光芒依然盛大夺目。
……睡吧。
回忆里的声音低沉温柔,屏蔽了现实里所有的绝望痛苦。
她枕着那份温暖的回忆,安心地阖上了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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