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星球上的生物,不论是人类、动物、还是植物,死后都会回归星球,就像一滴水溶入水中,消散于光辉浩瀚的生命之流。
生命的循环生生不息,不论是善人还是恶者,死后都会回到相同的地方,自我的概念分散溶解,变成纯粹的精神能量,等待下一次的轮回和新生。
“……不觉得有点虚无吗?”
一切重新洗牌,回到源头重来。因为死后没有审判,所以罪孽也不需要被原谅。
“话倒也不能这么说。”爱丽丝当时歪了歪头,“一个人请求他人原谅时,心底往往最希望得到是自己的宽恕。”
两人坐在彩玻璃的教堂里,祭坛前的花圃沐浴着金色的阳光。爱丽丝竖起手指,半是开玩笑半是郑重道:“就算能逃过他人的惩罚,只有自己对自己的审判,这个是绝对逃不掉的。”
“……那缺乏善恶观念的人呢?不管是出于先天还是后天的原因,这些人不论做什么,都不惧审判。”
没有良心的人,良心自然不会痛,也不会想要赎罪。
“那些人是空壳。”爱丽丝声音微轻,“因为心里什么都没有,所以最终能抓住的也只有自己。”
回归生命之流的灵魂偶尔也会出现例外。
比如执念太强的人,不论在生命之流里漂泊多久,都无法得到永恒的安息。
“也就是说,”爱丽丝转过头,“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地狱的话,那么一个人的自我,才是自己真正的囚牢。”
紧紧抓着自我的存在不放,拒绝回归生命之流的人,会永远地漂泊下去。
是存在痛苦,还是消失痛苦?
每个人的答案在不同时期都不一样。
“所以全部由你决定。”爱丽丝说,“由你自身下达裁决。”
“……”
「我」想消失吗?
得到永恒的安眠,再也不用醒来。
如果「我」不存在的话,那么不论是「我」的痛苦还是喜悦,快乐还是悲伤,这些东西全部都不会再存在,连思考着这些问题的「我」也会一并消失。
回归最初的空白。
记忆渐渐褪色,思绪消失不见,绿色的光之河流在身边徜徉,生命之流里的灵魂没有面貌形体,大家都是光点编织的丝线。如同夏夜盛大的萤火,星星点点的光芒汇聚到身上,窃窃私语般的声音贴到耳边,她下意识想拉起被子,将被子盖过脑袋。
……「醒醒。」
那些朦朦胧胧的声音说:「星球需要你。」
但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身躯四肢,她好像变成了一团光球,漂浮在浩瀚的光河之中。
绿色的丝线编织成柔软的水波,像绵密的海草一样将她托起。
她不想被唤醒,正要回去补眠,代表她灵魂的光球被周围的海草颠在怀里晃了晃。
「醒醒。」
……「为什么?」
然后她忽然意识到,她还没有消失。
「世界毁灭了。」这是星球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把一个死人摇醒就是要说这个?
她将周围的生命之流拉过来,像温暖的被子一样裹到身上,正准备重新躺下去。
「不是已经发动神圣魔法了吗?」
爱丽丝使用白魔石,向星球进行了祈祷。
「太迟了。」萦绕在身边的声音说,「太迟了。」
陨石还是落了下来。
「杰诺瓦之子带来了可怕的灾厄,这个星球即将毁灭。」
生命之流里的景象波动起来,消散的光点黯淡下去,漆黑一片的空间燃起猩红的光芒,迫近地面的巨大陨石裹挟着流火,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压。
……既然萨菲罗斯的胜利已成定局,现在叫醒她又有什么意义?
「在世界毁灭的前一刻,星球用最后的力量暂停了时间。」
星星点点的光芒停泊在她身边,像夏夜的萤火虫一样轻轻闪烁。
「你改变了命运的轨迹。」
生命之流里浮现出一段记忆,米德加的郊外大雨滂沱,克劳德在泥泞的雨水里爬行,顺着蜿蜒的血迹来到扎克斯身边。
「本应死去的人活了下来。」
眼前再次出现陌生的景象,她看到爱丽丝在遗迹中祈祷,周围流动着水波一般的幻光,祈祷的少女被从天而降的萨菲罗斯一刀穿过心肺,在同伴面前当场死亡。
「命运的轨迹产生了偏差。」
扎克斯和爱丽丝活了下来。萨菲罗斯最后赢了。这个世界即将毁灭。
她一时没有说话。
「你要我负起责任?」
「这是请求。」那些光点环绕着她,「星球需要你。」
「需要我做什么?」
「回到过去,修正命运。」那些声音说,「在世界毁灭之前,阻止这一切。」
「……」
如果她说不的话,会再次被晃醒吗?
在停止的时间里,被这个星球的意识,一次次地从睡梦中唤醒?
「杰诺瓦之子在吞噬生命之流的力量,我们所剩的时间不多。」
那些萤火虫般的光点簇拥着她,生命之流涌动起来,时间的长河开始往起点回溯,浩浩荡荡的波涛将她裹卷其中,她被那股柔和却坚定的力量推涌着,如同卷入狂风的叶片,往一个方向集中飞去。
……等等。
「要追上来了。」时间长河的轰鸣喧嚣起来,「快去。」
被扔回原点之前,她只来得及喊出一句:「完成任务回来后我可以继续睡觉吗?」
不被打扰的那种。
但星球的意识已经远去,那些声音渐渐消散。
从黑暗中醒来时,她看见了熟悉的灯光。
炽白的灯光如同经过消毒,遥远恍似水面的幻光。
……她知道自己这是在哪了。
她爬出藏尸袋,翻出垃圾箱,铁灰色的墙壁上印着神罗的标识,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刺鼻如同解剖尸体的手术刀。
1989年,她又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距离世界毁灭还有将近二十年的时间。
当然,她不打算在这边待这么长时间。造成世界毁灭的根本性原因有三个:神罗、宝条、杰诺瓦。杰诺瓦目前还在尼布尔海姆的魔晄炉里泡着,距离稍微有点远,但另外两个罪魁祸首现在就在她头顶上方,解决起来非常方便。
她将神罗的总裁从七十层楼的办公室扔了出去,前不久还位于世界顶点的男人,落回原地不过花了几秒时间。
摔烂在血泊里的尸体面目全非,辨认起来具有一定难度。主要是没人想到神罗的总裁会突然从天而降,就算看到了那身标志性的西装也不敢妄下判断。楼下的场面一度十分混乱,她站在顶楼的天台边,观察地面的情况片刻后收回目光。
将神罗从脑内的清单上划掉,世界毁灭的源头还剩下两个。
监控录像自然是走到哪就拆到哪,尽量不留下一丝痕迹,科学部门的楼层如同迷宫,她来到宝条的办公室,隔空扭断他的两条手臂,然后掏出抽屉里的武器,对着那个来不及吐出诅咒的身影连开三枪。
第一枪打在胸口,因为文森特当年据说就是被宝条打中了这里。
第二枪瞄准脑袋,因为宝条说过那是重要的资产。
第三枪随意,目的只是为了确定宝条已经死透。
因为是宝条,所以就算尸体会动也不奇怪,谁知道疯狂的科学家往自己体内注射过什么东西,多打一枪算是保险。
子弹壳落到地上发出一声轻响,硝烟缓缓散去,她静止片刻,确定躺在地上的身影已经彻底咽气,这才慢慢放下手臂。
她利用宝条的生物信息解锁电脑,黑进科学部门的数据库。屏幕上跃出「杰诺瓦母体计划」的文档,她快速将里面的资料浏览了一遍,包括这个身体原本的档案。
点击删除文件时,周围响起尖锐的警报,视野骤然变暗,红色的应急灯回旋闪烁,塔克斯的反应比她预想中的更加迅速,混乱的公司总部似乎已经进入初步封锁状态。
她离开那台电脑,翻找宝条的尸体,从血迹斑斑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他的身份卡。
大量鲜血从尸体身下漫出来,染红了办公室的地板。
那个瞬间,她忽然有了某种奇怪的预感,颈后的寒毛根根竖立,皮肤如同有电流蹿过,周围回荡的警报声不知何时安静下来,简直就像隔着水面传来。
古怪的寂静中,她的注意力变得尤其集中,体内的细胞如同遭到磁石吸引,罗盘飞速转动,就像某种不可抗的引力一样,无法忽视的直觉促使着她转过头。
在看清楚那个身影之前,她已经猜到了来者是谁。
穿着病号服的少年站在门边,远不如记忆里的那般高大。银色的头发尚未及腰,堪堪落到少年的肩胛骨后。他好像刚从实验室里出来,青紫的手背上贴着输液贴,针头和输液管不见踪影,苍白柔软的脖子上戴着一个黑色的圆环,看起来就像某种颈部监测器。
漂亮得不似人类的少年,碧绿的竖瞳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细长的瞳孔微微扩散,神情透露出一种诡异的专注,好像他没有看见满地的鲜血,也没有看见宝条破破烂烂的尸体,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
宝条是萨菲罗斯的生父,也是他目前的监护人,如果是普通的孩子,眼前的这一幕估计会给他留下终生的心理阴影。
萨菲罗斯生来就和「普通」二字无缘,他混有外星生物的基因,所以就连人类旁边也要打上一个问号。
她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也不知道他站在那里看了多久。员工卡上沾着溅出的脑浆,她在白大褂上擦了一下,擦掉那点黏糊糊的污渍,这才站起身。
毁灭世界的源头有三:神罗、宝条、杰诺瓦。只要除掉这三个因素,命运就不会重复。
她离开宝条的办公室,目不斜视地从少年身边走过。
警报依然在长鸣,红光不断闪烁,厚重的金属门扉层层落下。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最先冒出身影的警备员被她一枪爆头,接下来的人也重复了相同的命运,过道上很快堆起尸体。
换弹的时候发现弹匣空了,她扔掉手里的武器,背后传来脚步声,转过头时,视野里银色的身影一闪,骨头错位的轻响传来,那个警备员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脑袋已经被人拧了下来。
那个身影轻轻往后一跃,和尸体沉重落地时的钝响形成鲜明反差。
距离五台战争爆发,萨菲罗斯被派往前线还有一年的时间。但是很显然,神罗已经把他打造成了行走的人形兵器,不管是可怕的速度还是力量,都已经初具以后的雏形。
他的杀人手法干净利落,过程中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身上没有沾上任何血迹,更重要的是,他的感情始终没有一丝波动,冷静沉着如同习惯杀戮的机器。
就像名匠打造的刀刃一样,姿态堪称优雅美丽,冰冷危险得令人战栗。
“你刚才浪费了手里的武器。”
清冷的少年音尚显稚嫩,缺乏以后的低沉磁性。
她回过神,萨菲罗斯望着她,仿佛在难得好心地进行教学,他平静地指出她之前的错误:“一发子弹就够了。”
居然批判她在宝条身上浪费了太多子弹。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感受到了莫名的冒犯,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她摇摇头,将多余的念头扔到一边。
“你为什么跟着我?”
“……”
萨菲罗斯似乎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两人之间隔着一具尸体,猩红的血液缓缓溢出,她最先扯开目光,朝走廊的尽头走去。
停顿片刻后,萨菲罗斯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接下来的几条走廊都没有出现敌人,身后的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始终缀在她身后。
不要跟着我——刚想这么说时,训练有素的脚步声在拐角处响起,她看了身后的萨菲罗斯一眼,忽然拽住他的衣领,将他塞进旁边的杂物间。
碧绿的竖瞳微微睁大,少年的身影僵硬了一瞬,但没有反抗挣扎。
脚步声在近处响起,外面的混乱渐渐远去。两人藏在狭窄黑暗的杂物间里,她松开单薄的病号服,发现就算回到了十九年前,萨菲罗斯依然比她高一点。银发的少年垂下眼帘,看着她收回去的手。
“待会儿我们出去,”她说,“你走左边,我走右边,明白了吗?”
“……”
从那无声的回应中,她感受到了一个沉默而执拗的「不」。
希望那只是她的错觉。
“为什么跟着我?”
不管是离开神罗,还是炸了杰诺瓦,其他事情都可以先放一放,这才是她需要最先解决的问题。
话说这是什么任务支线?杀了宝条之后会收获一只年幼的萨菲罗斯?这是什么奇怪的雏鸟情节?特别血腥诡异的那种?
早知道这样……不,还是得杀了宝条。
宝条必须死。
萨菲罗斯没有眨眼:“试图逃跑的实验体都会被射杀。”
用事实回答问题,不错。但重点是这个吗?
“那也和你没关系。”
“……”
她放缓语气,再次强调:“就算我遭到射杀,那也和你没关系。”
碧绿的竖瞳忽然微微收缩,仿佛受到伤害的小动物,没能藏住那一刻面对疼痛的反应。
萨菲罗斯别开目光,留给她一个冷淡而苍白的侧脸。
她看着他半晌,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为什么帮我?”
黑暗中,无言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你看,”她轻声说,“你并不知道。”
停顿片刻,她继续道:“你之前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
在四目相对的刹那,感觉到了体内某种东西的共鸣。
因为离得很近,所以可以听到对方心跳的变化。就算多年的训练让他擅长隐藏表情,控制自己的行为和呼吸,一瞬间的变化已经足够她做出判断。
和第一世的时候一样,他也感受到了相同的呼召。
“……你听我说。”她深吸一口气。
“那并不是你自身的感情。”
只是杰诺瓦细胞产生的强烈吸引罢了。
“那只是你体内的一部分基因,还有我体内的一部分基因,对彼此的存在做出了反应。”
和个人的意志无关,是体内的寄生物操纵造成的结果。
“你刚才感受到的,是脱离你个人意志的东西。”
你并不想保护我。
不想靠近我,不想跟着我,我的一切都和你无关。
你并不爱我。
“你明白吗?”
这一次,要从一开始就将所有苗头掐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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