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复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
上辈子被她杀死的人,现在是她的上司。在她的印象里还是未成年人的萨菲罗斯,身影则在眼前和过去重叠。
黑色的长款战斗服用特殊的皮革制成,腰间系着扣带繁复的金属腰带。银发的特种兵本来就颇具威压,银白的肩甲更加衬托出萨菲罗斯高大的体型。那个身影就像一面钢铁铸成的墙,常年活跃在战场上的人哪怕没有携带武器,依然犹如收入鞘中的刀,敛着危险而冰冷的气息。
……他长得好高。
这本来应该是熟悉的事实,但习惯了十一岁的萨菲罗斯,她不得不调整视线的高度。
这么一抬眼,她不可避免地和萨菲罗斯四目相对。
萨菲罗斯没有转头,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依然站在原地,但碧绿的竖瞳锁定在她身上,仿佛进入狩猎状态的野兽,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宝条经常换助手,在实验室长大的萨菲罗斯应该非常了解这一点。也许因为她是新面孔,萨菲罗斯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有些长。
“我们没有时间浪费。”宝条轻啧一声,打破了诡异的寂静,“你为什么不到检查台上坐着?还是说你更喜欢站着接受检查?”
萨菲罗斯回过神,仿佛这才注意到自己异常的反应。他表情冰冷地看了宝条一眼,但并没有出声反对。
特种兵的体检由最基础的体格检查开始,接下来还有各种测试,抽取的血样则会被送到实验室进行分析。确定一切都没有异常,特种兵才会进入浸泡魔晄的环节。每次进行体检,萨菲罗斯都得从繁忙的行程表中抽出一整天的时间。
身为科学部门的主管,宝条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忙人。上一名助手似乎在安排行程表的过程中出了差错,萨菲罗斯的体检才刚刚开了个头,宝条就被神罗高层召开的会议叫走了。
离开房间时,宝条的表情十分阴沉。幸好那个助手已经被炒了鱿鱼,要不然肯定要面对可怕的狂风暴雨,说不定还会出现在奇怪实验的解剖台上。
随着金属门扉合拢,寂静再次笼罩下来。她看着手里的平板,要填的电子表格有好几页,旁边写满了给特种兵进行体检时需要注意的各种事项。
“要取消这次的体检吗?”
没有人在旁进行监督,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继续。说到底,她只是被宝条抓来的临时工,不是专门负责给特种兵进行体检的科研人员。她的工作并不包括这种内容,薪水也没有被涵盖其中。
萨菲罗斯讨厌来实验室,她也不想在这里干杵着。若是能提前走人,或是将萨菲罗斯的体检推迟到下一个季度……
萨菲罗斯声音微顿:“不必。”
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先生,如果你希望调整日期,科学部门一定会尽最大能力迁就你繁忙的日程,找到最合适的方案。”
“没有这个必要。”萨菲罗斯说,“我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进行体检。”
早点做完,早点了事,早点离开宝条主管的实验室——她觉得她悟了。
而且宝条不在,这是天赐良机。
“……我知道了。”
萨菲罗斯的各项生命体征都没有问题。他的呼吸和心跳频率比普通人缓慢许多,就像深水里的生物一样,拥有比普通人强大得多的心脏。
检查过基础的体温、心率、血氧之后,她一边观察着萨菲罗斯的反应一边问他:“你最近有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答案是否。
她在相应的一栏旁边打了个勾。
“睡眠状况呢?”
“一切正常。”
“请具体形容一下正常的含义。”
“……我拥有足够的睡眠。”
“你昨晚睡了多久?”
“四个小时。”
没想到那些情报居然是真的。
在她的印象里,萨菲罗斯并没有失眠的毛病。
“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萨菲罗斯没有回答。银发的特种兵看着她,碧绿的竖瞳看不出情绪波动。
她只好跳到下一个问题。
“你有服用任何药物吗?”
“我的睡眠状况并没有影响到我的……”萨菲罗斯忽然顿了一下,然后才补充,“生活。”
意思就是说没有服药的必要。
“长期缺乏睡眠会给身体带来不可逆的损伤。”她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严重的情况会造成心脏方面的疾病,身体免疫力下降,荷尔蒙分泌失调,甚至还会造成精神方面的异常,比如幻听和幻视。”
尼布尔海姆事件发生之前,萨菲罗斯在神罗公馆地下室里待了七天七夜,不眠不休地翻阅图书馆里的文献。这足以证明缺觉多么严重,甚至会引出一个人性格里反社会的部分。
千万不要告诉她世界毁灭的原因是萨菲罗斯睡不着觉,那样的话她会真的想和星球搏斗。
“就算是特种兵,长期只睡四个小时也是不够的。”
虽然眼前的这个萨菲罗斯看起来很正常,暂时没有任何要召唤陨石灭世的念头,但前几世的经验已经充分告诉她:千万不能相信萨菲罗斯表面的正常。
看看宝条,看看露克蕾西亚,再看看杰诺瓦,萨菲罗斯正常就怪了,除非他是抱养来的。他发疯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毛病。
哪怕只是出于避免世界毁灭的目的,她也不得不多加了一句:“如果你希望治疗自己的长期失眠,科学部门的专业人员会很乐意……”
“没有那个必要。”
这个话题到此结束。察觉到萨菲罗斯并不想继续详谈,她只好放下手中的平板。
“那么,接下来进行视力和听力的检查。”
她将双手放到萨菲罗斯脑后方的位置,两人之间的距离忽然拉近,近得她能看见碧绿的竖瞳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她说:“看着我。”
检查边缘视力时,需要保持目光定格在前方不动。
她缓缓收回右手,手掌的位置大概来到萨菲罗斯的脑侧时,他低声说:“右边。”
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动作,这次收回的是左手。
“左边。”
边缘视力没有问题。她说:“看着我背后的墙壁。”
眼球的晶状体没有异常,巩膜看起来十分健康,没有出现奇怪的斑块或血丝。忽然照入强光时,纤细的竖瞳没有变化,狭长似碧绿光河中的一条裂缝。
她抬起手,凑近检查萨菲罗斯的眼睑时,纤长的睫毛忽然微微颤了一下。
“……会痒吗?”
萨菲罗斯的声音没有波动:“不会。”
也是。在战场上的枪林弹雨中来去自如的人,怎么可能会在意这么细微的触感。
视力检查完毕之后是听力。
不管是视力测试还是听力测试,特种兵都和普通人不太一样。特殊的仪器会发出普通人类听不到的频率,音频由七个数字进行随意组合。进行测试的期间,因为她听不见那些声音,她只负责记录测试的结果。
萨菲罗斯的视力和听力都没有异常,测试结果只能用优秀形容。
她戴上医用手套。
“张开口。”
给萨菲罗斯进行体检是一种奇异的体验。你清楚地知道这个人能扯出你的脊椎,捏碎你的喉咙,一秒内至少有十几种杀死你的方法。他会服从你的指挥,只是因为他允许,但这并不代表你拥有掌权的能力。
和危险的生物共舞,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履薄冰。她大概能明白实验室的科研人员面对萨菲罗斯时为什么会如此紧张。对强者的敬畏和憧憬只是一部分原因。哪怕没有深思过,他们也潜意识里明白:萨菲罗斯这样的存在拥有随时杀死自己的能力,而且他并不需要遵守人类社会的规则。
萨菲罗斯只是暂时没有这么做而已。
人类制定了规则,而他暂时还没有撕毁合约的意图。
给萨菲罗斯进行体检的时候,会有虎口拔牙的恐慌感十分正常。
她打开小型手电筒,探身检查他的舌头、牙齿、口腔黏膜、和咽喉后部的扁桃体。
“没有异常。”
她摘下手套,触碰他颌下颈侧的淋巴结,喉部的甲状软骨,左右的颈动脉,以及气管的位置。
掌心传来的皮肤触感温热,光滑的表面没有摸到任何异常的肿块。
“试着吞咽。”
萨菲罗斯动了动喉咙。
吞咽的时候同样也没有任何异常。
“那么,”她说,“接下来请你脱掉衣服。”
萨菲罗斯迟疑了一下。她觉得那应该是她的错觉。在实验室里长大的人应该并不会计较这种细节。体检的时候需要脱衣服是常识。
那个身影没有动。萨菲罗斯微微抬起眼帘,碧绿的竖瞳看了她一眼。
她不得不重复:“请脱掉上衣。”
萨菲罗斯的皮肤是一种象牙般的苍白,强健的身躯没有一丝赘肉。肌理线条流畅紧实,仿佛古希腊时期的大理石雕,比解剖学教科书里的模型还要漂亮。
那个身影就算被摆到博物馆里也不会有任何违和,全身上下都完美得不太真实。哪怕是在实验室冰冷的灯光底下,苍白的皮肤也透露出软玉一般的质感。表面微微凸起的青筋和血管,漂亮得如同大理石的纹路。
放松的时候看起来柔软美丽,仿佛巧夺天工的艺术品。但若要动手,紧绷的肌肉拥有将成年人的颅骨瞬间碾碎的力量。
结合了力与美的身躯有一种超越性别的吸引力。这世上居然有如此完美的人体,如果是美术系的学生,现在说不定已经感动得痛哭流涕。
但她不是美术系的学生,不是艺术鉴赏家,甚至不是科学部门的上层管理人员,只是一个被宝条抓过来的临时工。
她挂上听诊器,对萨菲罗斯说:“呼吸。”
那个身影忽然凝住。
她不知道她说错了什么。也许是听诊器太凉了?
但是那个萨菲罗斯会在意这种事吗?
停顿片刻后,她收回手,将听诊器贴到她的手腕上,用自己的体温暖了片刻。确定银色的圆形金属没有那么冰凉,这才重新将听诊器贴到他的心肺处。
她看着萨菲罗斯的眼睛说:“我需要你慢慢呼吸。”
碧绿的竖瞳望着她,中间漆黑的裂缝似乎扩大了一些。
萨菲罗斯缓缓吸了口气,就像捕猎状态中的野兽,呼吸的声音放得又轻又慢,目光一直注视着她的脸。
她垂着眼帘,凝神细听片刻。
心音正常,肺部的呼吸声也没有异常。
她取下听诊器,将手指放到他锁骨上方、喉部下方的位置,检查他颈静脉的脉冲。
萨菲罗斯的手无意识地动了动,手指离开检查台的边缘。他抬起手,手掌还未碰到她的腰,她往后退了一步,绕过检查台走向他背后。
萨菲罗斯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银色的长发如同融化的月光一般,沿着肌理漂亮的肩背流落到冰冷的金属台面上。她将萨菲罗斯的头发拨到一边,双手轻轻按住他的脊柱两侧。
“这样会痛吗?”
“……不会。”
她将手往下移了一些,按压那截脊柱两侧的时候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
得到的答案依然是否。
她将他的脊柱完整地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畸形或有压痛的地方。
她再次挂上听诊器。
“呼吸。”
肺泡的呼吸声也没有杂音。胸廓的活动度和对称性一切正常。
“请躺到检查台上。”
接下来是腹部的检查。
掌心底下的身躯有些紧绷,萨菲罗斯看起来依然冷淡镇定,但低沉的呼吸无意识变得有些短促。
……股动脉的脉搏一切正常。触诊时感受到的内脏器官没有异常的肿块,按压时不会感受到疼痛。苍白的皮肤温热光滑,观察时没有发现斑块或丘疹。
……
他的体温稍微有些高。
触诊腹股的沟淋巴结时,萨菲罗斯忽然起身攥住她的手。她被他吓了一跳,差点抽回放在他胯骨上的手。
虽然检查的地方有些敏感,这是正常体检流程的一部分。她确定自己的动作足够小心谨慎,避开了一切不应该碰的地方。
视线刚要下落,萨菲罗斯突然扯过她的手腕。她踉跄了一下,手掌撑住检查台的边缘,被他拽得下意识抬起头。两人的呼吸都有些快。蛇一般的竖瞳缩成细缝,萨菲罗斯表情阴沉,气息莫名危险,似乎很想质问她究竟做了什么。
但是她能做什么?
“……要换人吗?”她冷静地开口。
银发的特种兵微微一怔。
工作的时候集中注意力,一不小心就太过入神。她都忘了萨菲罗斯有多讨厌宝条,以及和宝条相关的一切。
作为宝条的临时助手,他会反感她的触碰理所当然。之所以忍耐了这么久,估计只是出于多年服从性的训练罢了。
“如果有什么做得不够专业的地方,我可以向你道歉。”她说,“你可以放开我的手了吗?”
极其漫长的寂静过后,萨菲罗斯慢慢松开她的手。
灼热的温度残留在手腕上,他的动作迟缓得让人怀疑两人的手是不是被焊在了一起,要不然撕开的时候为什么会如此艰难,仿佛他得凭着钢铁般的意志力,一根一根地将自己的手指从她的手腕上掰开。
她离开检查台站远了些,拉开足够礼貌的距离。
“请问你需要换人吗?”她将手腕藏到背后,“我可以很快就找到替代的人选。”
她语气诚恳:“保证不影响你今天的行程安排。”
萨菲罗斯回过神。
“……不是你的问题。”他的表情有些阴暗,但很快就整理好多余的情绪。
“不需要换人。”萨菲罗斯试着开口,“我为我刚才的行为……”
气液流出的声音响起,金属门扉突然滑开。科学部门主管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边,开完会回来的宝条快速扫了一眼房间里的情况,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
“发生了什么?”
“抱歉,在体检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些问题。”她放松下来,补充,“是我个人的失误。”
她第一次这么高兴见到宝条。
没有去看萨菲罗斯的表情,她观察着宝条接下来的反应。
毫不意外地,她被宝条赶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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