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菲罗斯很少有求于人。
碧绿的竖瞳看不出特殊的情绪波动,银发的特种兵站在原地,微微低头看着她。他极其耐心地等着她的答复,好像完全将选择权交托在她手里。
但如果是萨菲罗斯,也许这不是请求,而是委婉的命令?
她不知道该如何阅读此时的气氛,也不知道该如何解读萨菲罗斯脸上的神情。重点是,她猜不出他在想什么。银发的特种兵将自己的情绪藏得滴水不露,只有那双猫一般的竖瞳,因为过于专注的目光而透露出些许的……期待?
虽然很想将宝条拿出来当挡箭牌——谁能想到宝条也会有派上用场的一天——这么做相当于间接提醒萨菲罗斯,他是神罗的资产,看个病都需要通过层层批准。
既然会深更半夜跑到科学部的实验室,让人解决他的失眠问题,说明他的长期睡眠不足应该已经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毕竟,以萨菲罗斯对宝条的厌恶,他会自愿出现在实验室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究竟是有多糟糕?
她试着回想起自己在生命之流里被强行唤醒的感觉:那种恨不能在十天内毁灭,不是,拯救世界的迫切。
大概是她沉默的时间有些长,萨菲罗斯微垂眼帘:“如果你不方便的话……”
“没事。”
如果长期一天只能睡四个小时,是她也要夜闯宝条的实验室,能逮住哪个研究人员就逮住哪个研究人员,管对方是不是宝条的助理。
虽然很想下班,确保世界不会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毁灭显然更加重要。上辈子她已经什么都试过了,世界还是走向了毁灭。
既然不知道世界毁灭的理由是什么,对待和萨菲罗斯有关的问题谨慎一点,注意多防范一些总不会出错。
“我不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员,现在能够提供的帮助有限。”她顿了顿,继续说,“我只能今晚给你做个简单的睡眠测试,明天将测试结果交给这方面的专家进行分析。”
当然,这件事明天还是得向宝条和拉扎德报备一声。
“睡眠测试一般会在实验室里进行,你会在特定的房间里度过一晚,方便研究人员监测你平时的睡眠质量。”
睡眠疾病的起因有很多种,有时候简单如作息不规律,工作造成的昼夜颠倒,有时候是心理方面的压力。复杂的精神疾病同样也可能会导致长期睡眠方面的问题。进行诊断并不容易。
进行睡眠测试时,营造出让患者放松的环境非常重要。如果患者无法入睡,进行监测也是白搭。
科学部的实验室对萨菲罗斯来说可能充斥着并不美好的回忆。他本来就有睡眠困难的问题,如果让他在实验室待一晚,他大概会保持清醒直到天亮。
“怎么了?”看出她的迟疑,萨菲罗斯道,“有什么问题吗?”
她开口:“你能在实验室里睡着吗?”
萨菲罗斯没有立刻回答。
“……我明白了。”她维持住自己的表情,“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另一个方案是在你的公寓里进行睡眠测试。”
说完,她立刻补充:“需要用到的设备非常简单,我保证会尽量不影响……”
“我觉得这个提议可行。”萨菲罗斯不动声色地说,“我没有异议。”
她抬头看着他。碧绿的眼眸微垂,萨菲罗斯平静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她回过神,“我现在去拿设备,你可以在实验室门口等我。”
深夜时分的神罗总部空空荡荡,没有人影的走廊亮着灯光。电梯很快来到科学部门的楼层,随着一声轻响滑开门扉。观光梯的玻璃上映出萨菲罗斯的身影,两人之间隔着几步距离。她看着不断下降的楼层数,听见旁边的人说:“你喜欢蛇?”
高空的夜色十分安静,遥远的黑暗中,魔晄炉笼罩着荧绿色的魔晄雾气。地面上的街道星罗棋布,让人联想到深海里会发光的浮游生物。
“说不上喜欢。”她说,“那只是我的工作。”
既不喜欢,也不讨厌。
“我只是学会了用平常心对待。”
萨菲罗斯停顿片刻:“听说你升职了。”
她微微抬眉:“我应该感谢你没有恭喜我吗?”
萨菲罗斯的嘴边好像出现了一丝笑意,但那点微小的弧度很快就被他藏了起来。
“宝条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萨菲罗斯说,“他有一套自己的行事准则,绝不允许他人忤逆。”
她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几乎怀疑他在教她如何避免踩宝条的地雷,在提示她和宝条相处时需要注意哪些事项。
“如果他让你做什么,千万不要提问,也不要提出更好的建议,更不要用魔法解释任何科学现象。”萨菲罗斯朝她看来,“但如果你想换个工作,这么做能快速帮你达成自己的目的。”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只能颔首。
萨菲罗斯的眼神好像有些柔和,但那可能只是他微垂眼帘时让人产生的错觉。
银发的特种兵很快便收回目光,重新将头转了回去。没有情绪波动的神情一如他平时的模样。
“一个毫无经验的人,却接手了一个伟大科学家的工作。他自己也很清楚,所以无法忍受任何质疑,也不接受他人的意见。”
她眨了一下眼睛。
从小在实验室里被观察着长大的人,意外地了解那些研究他的科学家。
宝条可能自认为他是这世上最了解萨菲罗斯的人,但事实究竟如何,还真不好说。
萨菲罗斯的公寓还是记忆中最初的模样。
她做好了被回忆伏击的准备,从门扉打开,柔和的地灯沿着墙缝自动亮起的瞬间,就做好了被过去的幻影吞没的心理准备。
高科技的公寓保持着萨菲罗斯第一天入住的模样。光滑的家具台面积累着一层薄灰,客厅宽敞空荡。漂亮的灰色墙壁搭配深色的木地板,看起来就像极简主义的建筑杂志里会推荐的高级样板房。
阳台上空无一物,但如果拉开门,她知道会在隔壁看到生机洋溢的绿植。如果打开厨房里的冰箱,她知道自己会看见几盒叠得方方正正的军需食品,冷得像铁皮的冰块。
厨房的吧台椅子还是很高,冰冷的地面没有铺着地毯。客厅里找不到书架,桌面上没有花瓶。安静的公寓沉睡在柔和的灯光里,过去的踪影无迹可寻。
那些曾经存在过的事物,如今并不存在。
她平静地拿出电脑,和实验室里带出来的睡眠监测设备进行连接。
初步诊断睡眠疾病时,需要实时监测患者的心跳、血氧、呼吸,以及患者睡眠时的眼球运动和脑电波的变化,方便医生判断患者究竟是在哪一个睡眠周期出现了问题。
连接设备的进度条加载完毕,象征设备稳定运行的绿灯亮起。她取下设备,转过头时,发现萨菲罗斯还站在旁边,这才想起她还没有告诉萨菲罗斯应该做什么。
“按照你平时的习惯来就可以了。”她解释说,“今天的目的是观察你平时的睡眠情况,以此为基础进行诊断。”
“除了入睡以外,我还需要做什么?”
她停顿片刻:“你可能需要戴上这个监测器。”
担心萨菲罗斯不愿意配合,她委婉地补充:“因为是监测脑电波的设备,所以需要戴在距离脑袋比较近的地方。”
萨菲罗斯看了她一会儿,好像明白了。
高大的特种兵微微弯身,像低伏下来的野兽一样。银色的长发顺着宽厚的肩背滑落,他将自己降到和她差不多高的位置,方便她将监测器戴到他的脖子上。
碧绿的竖瞳映出她的身影,仿佛她正在和大型野兽对视。可以咬断她脖子的危险生物敛起冰冷的锋芒,看似温和无害地露出自己的喉咙,示意她将手放上去,触碰自己从不轻易展露的弱点。
她抬起眼帘,再次和他确认:“真的可以吗?”
银色的长发像月光编织的帘子一样落下来,遮去了两人身边客厅里微黯的灯光。
“这原本就是我提出的要求。”萨菲罗斯的声音低沉平缓,带着丝绸一般的质地。
他似乎真的不介意,她反而有些迟疑起来。
“你只要做你该做的事就可以了。”
萨菲罗斯微微侧头,随着他说话的声音,温热的呼吸落到她的耳畔,奇怪的温度沿着她颈后的皮肤向下蔓延扩散。她忽然意识到两人离得太近了。
她面无表情地给他扣上颈部的监测器。随着一声电子细响,监测器两端完美闭合,银色的细金属贴上大理石般苍白完美的皮肤。
实验室优化过的设备十分小巧,神罗没白在科学部门上砸这么多钱。至少宝条没想到这个设备也会有用在萨菲罗斯身上的一天,所以没曾搞过多余的动作。
她回到沙发边,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指数一切正常。萨菲罗斯缓缓直起身。
“你可以去睡觉了。”她看了一眼屏幕下方的时间,“像平时一样入睡即可。”
萨菲罗斯睡觉的期间,她会负责监测他各项生命体征的变化。
客厅里的灯光一直亮着,柔和朦胧的灯光在黑暗里如雾气弥漫。周围寂然无声,世上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还醒着。她坐在沙发上,看着屏幕上起伏的数据图,但可能是白天工作了太久,视野模糊又清晰,睡意逐渐浓重。她本来想去厨房煮一杯咖啡提神——萨菲罗斯的公寓里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数据图持续起落,如同卷上海岸的潮水。
涨起,落下,不断重复永恒的循环。
时间缓慢流逝,心脏的跳动平缓规律,如同深水传来的声音,心电图的线条不断往前延伸拉长。
断片的意识骤然清醒时,她发现自己站在陌生的峡谷边缘。
漫山遍野都是在风中摇曳的花。
碧蓝的天空无比高远,云影掠过陡峭的高原。
「……你去哪了?」
微风拂过脸颊,她站在原地无法动弹,自然也无法回头。这似乎并不是她的记忆,她不是这个梦境的主宰。
时间渐渐如油彩融化,春天凋零枯萎,从世界的尽头缓慢剥落。大地被积雪覆盖,空气变得冰冷刺骨。
「……你什么时候回来?」
四季不断从身边流逝,山谷里的花丛开了又败。腐烂的尸体化作泥土的养分,到了来年又滋养出漫山遍野的色彩。
从清早到深夜,从春暖花开到白雪皑皑,从满怀希冀到心生绝望。若同日升月落,这个循环不断重复。她始终站在那个峡谷的边缘,望着唯一通往外界的出口。
星球似乎想向她传达什么警告,但就和信号不稳定的收音机一样,电流的声音断断续续,微弱如同背景里的杂音。
「你什么时候会回来?」
身后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仿佛逐渐被烧毁的事物一般慢慢染上焦黑的边缘。
「……你为什么不回来?」
紧绷的弦终于断开,周围骤然陷入无边寒冷的黑暗。
——「你什么时候才会回到我身边?」
你说了谎。
凌晨五点半,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屏幕上的数据图还在起伏,世界仿佛处于静音状态。金属般的嗡鸣在脑内不断回荡,她下意识抬起手,正想抓住沙发的脊背找回一点实感,忽然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她慢慢转过头。
萨菲罗斯似乎是第一次给人盖被子,动作十分生疏。他就像重复曾经目睹过的场景一样,按照这世上并不存在的说明书,将浅灰色的毛毯盖到她身上。
两人在寂静中四目相对。萨菲罗斯慢慢收回手:“……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神罗的大英雄穿着宽松的黑衬衫,待在沙发旁边看着她。他似乎不太确定自己是否犯了错,但表情像平时一般维持得镇定淡漠。
“……不,没事。”
她从沙发上坐起身,浅灰色的毛毯顺着肩膀滑落。她需要切回工作模式,但睡得有些凌乱的头发显然有损科学部门员工的形象。
萨菲罗斯很轻地笑了一声。
她忽然僵住。
他似乎很想碰一碰她的头发,用手指帮她梳理凌乱的碎发,但他克制住了这股莫名其妙的冲动。萨菲罗斯道:“你要不要继续睡一会儿?”
没有回答,她终止数据收集,从他的脖子上取下监测器。
大理石般苍白的皮肤温热柔软,萨菲罗斯抬起眼帘看着她,碧绿的竖瞳纤细狭长。“时间还早。”他安静地说。
她能感受到他喉部的震动。
“分析结果最快今天就能出来。到实验室后,我会第一时间提交给专家。”她收拾好东西,拿着电脑站起身。萨菲罗斯跟着她来到门口,她朝他点了下头:“感谢你的配合。”
门扉在眼前合上了。
她离开那个公寓,抵达车站时,最早的一班列车已经开始运营。
车厢轻轻晃动,铁轨摩擦的声音传来。静止的世界开始往前移动。她靠上椅背,闭了闭眼,然后打开电脑,再次看向静止的数据图。
——数据显示萨菲罗斯凌晨四点的时候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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