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说她哪里出了问题。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是福利院里的工作人员。大人们说她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不会微笑,不会哭泣,她对他人的喜怒哀乐没有任何反应,不管是喜悦还是痛苦,对她来说都好像是窗外发生的事情一样。
手被滚烫的锅炉烫伤时,她只是平静地将手收了回去,然后去找烫伤的膏药。被大人们问起来时,福利院的孩子们说是她自己将手贴上去的,调取的监控录像也证实一切确实如此。
周围的人们说她疯了,说她精神不正常。但她知道自己非常冷静:她烫伤的是左手,而她的惯用手是右手。从那场无聊的测试中,她知道了自己对疼痛有正常的感知,只是不会被情绪波动干扰判断而已。
有些人生来便缺少一些东西,缺少的事物有时候显而易见,是耳朵、手指、腿脚,有时候则是更加无形的东西,比如财富、地位、听觉嗅觉、和他人一起开怀大笑、并为别人的不幸哀伤落泪的能力。
人们说那叫共情的能力。
人类为什么需要感情?
为了适应集体生活,为了融入社会。
她的残缺属于后者,是光用肉眼无法分辨的、狡猾而冷酷的缺陷。但她的课业成绩非常优秀,优秀到足以让人对这些忽略不计。神罗并不在乎一个人的共情能力,只在乎个人的才能可以为公司转换成多少利润。
后来他们说她哪里出了问题,入职的体检报告出来时,她被领到单独的办公室里,那个医生皱着眉头看了她许久,说她患有一种罕见的先天性疾病。她的基因有哪里出了问题,很可能活不过二十岁。
福利院的孩子大多十六岁时就已经签下了卖身契,她说:那我还可以工作四年。
她没有家人,没有伴侣,以后自然也不会留下子嗣。等她死后,神罗不会需要支付任何赔偿金。
体检结果出来的三天后,她就拿到了自己的员工卡。
今天是她入职的第1277天,她第一次见到了神罗研究部门的主管宝条。
白色的实验室仿佛会发光,冰冷明亮得如同手术台上的灯光。研究部门那天文数字的经费,不知道有多少浪费在了宝条对实验环境的苛刻要求上。
带她过来的研究助理不见踪影,估计是回去忙实验了。宝条没有让她坐下,没有做出任何示意,于是她只能继续站着,接受对方的审视。
反正是带薪罚站,在这里站着好过回去处理堆积成山的实验废品。
也许对方是喜欢由别人先提问的类型。关于宝条的古怪,她从坎赛尔那里听说过部分传闻。
“听说你找我有事?”
她最擅长的就是处理尸体。
“不是我找你有事。”宝条的嘴角抖动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好像在笑,“我只是受人所托。”
他不紧不慢地重复:“难得,受人所托。”
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走了进来。那些人面无表情带着她穿过长长的隧道,下入电梯,然后又经过一截更短一些的隧道,来到熟悉又陌生的通道前。
巨大的通道口旁标记的数字和她上次进入的地方不同。伴随着机械的警告声,另一个世界的景色缓缓从打开的缝隙映入眼帘。
她没想到自己会第二次踏入「雨林」。这一般是个有去无回之地,虽然被传说的迷雾笼罩,但没有多少人自告奋勇想要探索其中的奥秘。
身后没有人跟上来。那些士兵面无表情的脸,很快就被再次封闭的门扉遮去了全貌。随着巨石落下般的轰鸣,她身后的道路被彻底堵死。
如果说她没有想象过自己的死亡,那一定是在说谎。也许是在她工作的时候,也许是在她吃饭的时候,也许是在她晚上睡觉的时候。不管是哪种情况,她想象的死亡都利落而高效,就像手术刀一样,将她这个肿瘤切离人类的社会。
脚下的土壤湿润柔软,植物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茂盛的绿意,铺天盖地,汹涌恣意,以理所当然的姿态占据了她的所有视野。
她用手指碰了碰柔软如羽毛的叶片。这种蕨类早就在地面上的世界灭绝了,但在这个地底的实验室里,类似的植物随处可见。
雨林是这个星球上最古老的生态系统之一,也是环境遭到严重工业污染后,最先消失的生态系统之一。
地面上的世界已经被人类毁得差不多了。名为「雪崩」的反神罗组织,说神罗正在榨取星球的生命。如果他们看到了这个地底实验室,不知道会露出怎么样的表情。
林中传来悠长的鸟鸣,如果凝神细听,还能听见河水潺潺的声音。河畔的石头长满厚厚的青苔,这种植物的存在据说是空气污染的指标,但如果说这个世界里没有人类的痕迹,一定是不折不扣的谎言。
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那些人将她扔进来时一句话都没说,就连宝条也未透露只言片语,好像这是他恶趣味实验的一个环节一样。
她往树林深处走去。如果能死在这样的地方,化作土壤的一部分,感觉倒也不错。
不如说,她从未想象过这么奢侈的死亡。
她的人生有遗憾吗?
她存在的这十几年,有过值得她留恋的事物吗?
她……
眼前豁然开朗,她不知何时穿过幽深厚密的树林,来到一片宽阔的空地上。
远方似乎起了风。一颗巨大的树矗立在空地中央,树叶在风中沙沙轻吟,发出大海般古老的声音。它的枝桠如同生物的骨骼那般雪白,同时又好像结晶的盐粒一样闪闪发光。长长的枝条有些低垂到地面上,形成拱门般的弧度,就像俯首帖耳的巨人族一般,虔诚地聆听大地的声音。
银灰色的蛇身缠绕在粗壮的树枝上,就像古时人们祭祀神明时垂挂到枝条上的丝绦。那个身影阖着眼帘,仿佛在闭目养神。银色的长发像丝绸一样散落在臂弯里,阴影里的苍白身躯仿佛蕴着粼粼微光,就像黑夜里被浮游生物照亮的水面一样,荡漾着变化的波光。
她无意识屏住了呼吸,尽管她毫无来由地确信,对方早就察觉到了她的气息。
风声渐渐平息,奇异的寂静笼罩下来。
在那片天地初生般的寂静中,树上的生物缓缓睁开眼睛。爬行动物有一层叫做瞬膜的第三眼睑,半透明的薄膜同时横向滑开,露出妖异美丽的竖瞳。
她无法移开目光。
被那双蛇瞳捕获,她定在原地。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也有可能只过去了一瞬。
“你应该感到害怕。”
低沉震动的声音,使用人类的通用语时,让人感受到了一丝奇妙的违和。明明语法没有任何错误,声音就像打磨过的玉石一般美丽,但作为狩猎者的危险感让人无法忽视。
能口吐人言的生物,比只受本能驱使的动物危险得多。
她开口:“你打算杀了我吗?”
除了这个理由,她想不到对方为什么会想见自己。
宝条说想见她的另有其人,而「雨林」的主人只有一位。
缠绕在树枝和树干周围的蛇鳞窸窣涌动起来,就像巧妙解开的绳结一样。柔软而坚硬,优雅而危险,充斥着矛盾感的身影滑下巨树,缓缓来到她面前,立起银灰色的蛇身。
冰冷的气息笼罩下来,它比成年男人高出将近一个头,银色的长发顺着宽阔厚实的肩背流淌下来,它观察着她的时候,她也在不动声色地望着它。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你希望我害怕你吗?”
所以才特意当着她的面捏断那个士兵的脖子,让尸体爆开的血液飞溅到她脸上。
她当时的反应,一定令它很失望。
它抬起手,她曾经见过的,像鹰隼的勾爪一样锋利的指甲,此时看起来很正常,和人类男人的手指无异。
那只苍白的手拂过她的脸颊,修长的手指撩起落到她肩头上的头发。它的体温偏凉,皮肤光滑柔软,和坚硬的鳞片截然不同,像丝绸一样滑过她的颈侧。
奇怪的战栗感爬上脊椎,她心尖发麻,胸口如同有炭火燃烧。
微垂眼帘,它在她的衣领内侧找到什么,食指和拇指忽然收拢,将藏在那里的窃听器捏得粉碎。
脸上的表情毫不意外,它冷哼:“宝条的小把戏。”
碎屑从指尖散落,高大的身影收回手,但并未从她身前退开。
碧绿的蛇瞳映出她的身影,银灰色的蛇身弯曲缠绕过来,冰冷的鳞片封锁了她的退路,随时都能完成绞杀的姿态。
它可以现在就撕碎她。
它可以扯断她的喉咙,挖出她的心脏,完成上次没来得及做完的事,让她为自己敢于直视它的傲慢付出代价。
不然的话,它是为什么想见她呢?
她是为什么主动走向树林深处,走向自己的死亡呢?
“我其实很想再见你一次。”她听见自己说。
“上次之后,我就一直很想再见你一次。”
——在我死前。
气息森冷的银灰色蛇躯,贴着她缠绕上来的动作微微一顿。
“……为什么?”
“我不知道。”
碧绿的竖瞳危险眯起,她看得出来,它并不喜欢这个答案。
但她就像喝醉了酒一样,就像被奇妙的东西蛊惑了一样,她盯着那双细长的蛇瞳说:“在你眼里,我是什么?”
当你看见我的时候,看见的是什么?
那个身影回答:“一个人类。”
一个能被它轻易杀死的物种。
那般理所当然的语气。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肩膀微微抖动,她忽然不可抑制地笑了出来。
她的笑声对她自己来说都很陌生。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但她笑得几乎喘不上气,胸侧肋骨泛疼,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涨破皮肤生出来一样。
“你在笑什么?”
“……我不知道。”
银灰色的蛇尾在地面上不着痕迹地甩动了一下,鳞片映出细碎的光芒。
“那你呢?”那个声音忽然说:“在你眼里我是什么?”
她抬起头,风声拂过树林,斑驳的光影在草丛中摇曳,一时让人分辨不清究竟哪边的世界才是真实的。
“你的名字是什么?”
它本来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
它本来可以直接杀了她。
她已经自投罗网,让它将她缠入死亡的怀抱。
那个冰冷而傲慢的声音说,他的名字是萨菲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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