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9月30日,周五。


    九重鹰提早结束了活动回家。


    玄关处摆着一双精致的女士小高跟,为客人准备的拖鞋也少了一双。


    客厅传来女人的低声交谈——一个稍有陌生,语气成熟温和;另一个语速很快,音调有些尖锐,是母亲的声音。九重鹰一边换鞋,提高声音问道:“妈妈?你有客人吗?”


    过了一会,他才听到九重澄子提高了音量的回答。


    “嗯——是的,是我以前的朋友……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他走进客厅,看到穿着稍有正式的母亲站起身。她对面的女人也随后站了起来,“你好,我是坂上,坂上舞。”


    黑色内衬搭米白色西装,下半身配同色及膝半身裙。她微微拢了下落在耳边的一缕长发,脸上妆容精致,看不出具体年纪。


    而除此之外,九重鹰在对方含笑却微微探究的眼神中有些不适——母亲鲜少有他不认识的客人前来拜访,他确信自己对‘坂上’这个姓氏毫无印象。


    “这是我儿子,鹰。”母亲低声说。


    他礼貌的向对方打了招呼。


    “等一下我要出去,今晚应该也不会回来吃饭了。”他对九重澄子说,“妈,别因为只有一个人就不吃饭了哦?回来我会给你带毛豆生奶油喜多福的。”


    “知道啦,阿鹰。呀,这么喜欢关心别人,以后会成为相当受欢迎的男人吧?”


    “……别打趣我了。”九重鹰有点耳热。他匆匆上楼放好了东西,很快出了门,九重彦人会在附近的车站等他。


    -


    坂上舞看着男孩大步离去,出门时拖长语调,“我出门了——”


    嘭,门被关上了。坂上舞察觉到客户松了口气,率先说:“看上去真有活力呀,您的儿子。”


    她的客户怔愣几秒,脸上扬起骄傲的笑容:“那孩子很体贴的,懂事后就没做过让我为难的事……”


    坂上舞猜到接下来还会有个‘但是’。她屏息等待。


    “但是,有时候我也会觉得他太懂事了。这个年纪的孩子任性一点也没关系吧?那孩子就像一根紧绷的弦,一直压抑自己的心情,迟早有一天会崩断……”


    软弱的母亲和她懂事又内敛的儿子——还有几乎在这个家消失了踪迹的男主人。这些组成她接下来的工作内容。


    坂上舞翘了嘴角,眉毛蹙紧一瞬就松开,锐利在眼睛里一闪而过。


    “那么,继续我们的谈话吧,澄子女士。”坂上舞说,“关于——您想要和丈夫离婚的委托。”


    ……


    …………


    “……”


    “……”


    驶向会场的高级轿车里,拥有血缘关系的两人之间空气僵硬。


    “这次交流会有很多有名的教练和在役选手,还有全中大赛的相关领导。我先带你到他们面前露个面,你也别辜负我给你创造出的机会,这对你未来的发展很关键。”


    “……未来的发展?”


    “嗯,未来的发展。”十字路口,男人将车停在斑马线前,食指敲了敲方向盘,目光看向前方的红灯,语气平静,“职业网球选手的路不是那么容易走的。学生时代,竞争就已经开始了。成绩、能力、天赋、勤奋,在此之下,也有不少没有人脉的选手直到最后才被网坛发现。”


    “你不一样。鹰,我不会让你被埋没的。”


    信号灯闪烁,红灯熄灭,绿灯亮起。


    轿车平稳起步,一如他平静的声音。


    “要是我失败了呢?”


    “你是我见过天赋最强的人。也许只有那个人的儿子才有可能超过你……不,你比他多了五六年,他不会超过你的。”


    “我……”


    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打断了九重鹰未竟的话语。九重彦人接起电话,语气热情,“嗯,抱歉,我们马上就到……是的,不会让您失望的。那孩子也很期待……好,那就这样。等会见。”


    胃在绞痛。是中午没怎么好好吃饭的苦果吗?九重鹰沉默着捂住左边的腹腔,只觉得一阵阵反酸涌上喉头。


    “鹰。”


    他的父亲透过后视镜盯着他:“你刚刚想说什么?”


    “……不。”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突然说不想去了呢——不会这样的,对吧?毕竟你是个很让人放心的孩子,不会给我添麻烦的。”


    “……”


    ……


    …………


    九重澄子积攒的勇气很快就消失了。她惴惴不安,忍不住揪着自己绛紫色的开衫衣角,把那团布料搞的一团糟。


    “嗯……是的,我和他——我和彦人的离婚。”


    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九重澄子没忍住小声抽泣一声,就像是某种柔弱小动物的悲鸣。坂上舞坐过去,伸手拢住女人的双手,把那团布料从她手里拯救出来。


    “请冷静一点,澄子女士。”她放缓声音,轻声道,“您可以慢慢说,不用着急。”


    九重澄子深吸一口气。


    “对不起,坂上小姐。”


    “刚刚我们说到哪了?”她问。


    坂上舞回答:“说到您丈夫对您的冷暴力。”


    “啊……这样啊。”


    “我先生……彦人他,其实在没结婚前就因为网球相关的事情跑来跑去,不过,每次他都会带花回来,向我道歉。我看到他谈起自己喜欢的东西时意气风发的样子,也就心软,原谅了他。”


    “在阿鹰出生时,他并没有陪伴在我们身边。从那个时候起,我应该就要明白过来才对。为什么我的丈夫和我孩子的父亲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不会出现呢?——对不起,坂上小姐,我那时逃避了这个问题。如果我正视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事情也许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澄子女士,这不是您的错。”


    “那孩子也是这么说的:‘妈妈没有做错什么’。但我很清楚,错就是错了。从我和彦人结婚开始就是一步错,步步错。如果说我在这些年最感谢的事,那就是那孩子的出生。”


    “彦人原本是职业网球选手,在鹰出生后,他退役了。那段时间是我最接近他‘真实的一面’的时间。他拒绝出去工作,整日酗酒抽烟,全靠我们早些年攒下的一点钱生活。在我回家的时候,他会变成一个负责的父亲和丈夫,但我打扫卫生时看到角落的空瓶子和阳台上的烟头,就应该想到他的不负责。”


    “但是据我所知,九重彦人先生现在是国内职业网球俱乐部的热门教练吧?”


    “是的。……我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但我回来后,发现彦人又变成我们结婚之前那种充满干劲的样子。……啊,我想起来了!因为退役,彦人拒绝看到家中出现的和网球有关的东西,但那天他竟然把网球拍找出来用来逗阿鹰玩。”


    “原来如此,发现了自己孩子在网球上的天赋,所以振作起来了吗?将儿子当做自己人生的延续?”


    坂上舞询问般的看向九重澄子,后者苦笑承认,“彦人的性格,老实说曾被同学评价为‘执着、自我’。爸爸当年拒绝让他成为自己的女婿的部分原因,也是因为他觉得彦人在对待亲密之人的方式上充满了掌控欲。我那时认为这种‘说一不二’的性格很帅气,所以宁愿和他们断绝关系也要结婚。”


    “您没想过告诉您的父母这些事吗?”


    “我要怎么开口呢?承认自己犯傻,现在后悔了,然后抛下一切回归父母的怀抱吗?”九重澄子深吸一口气,“——我——我害怕。当初我那么坚决、无情的对他们说‘如果不能和彦人在一起,我宁愿去死’这种话,根本没考虑过他们的感受。”


    “对于我这种不孝女……他们为什么还要接受我呢?”


    “……对不起,澄子女士,也许这话由我这个局外人来说没有说服力。但我觉得,您的父母既然当初对你的决定选择尊重,现在也不会因为这个错误而再对已经后悔的你进行责怪。”


    “是这样吗……?”


    “至少尝试一下。就像您现在正在向我寻求帮助这样。”


    “谢谢你。”


    “没什么,我们继续?”


    “好的,坂上小姐。”九重澄子情绪稳定了一些,才再次开口,“彦人他开始是瞒着我的,直到那孩子说漏嘴我才知道他在他那么小的时候就开始让他接触网球。等我发现后,彦人因为阿鹰表现出的惊人天赋,反而不愿意放手。”


    “……在阿鹰六岁之后,他的要求越来越严格,一定要把他培养成闻名世界的网球选手。”


    “我……说实话,这些年已经很久没有和社会接轨了,只是个普通的家庭主妇。我不关注彦人说的那孩子能超越他见过的所有选手这样的未来,我只想要他开心。但即使这样,我也能看出那孩子内心并不愿意在已经规定好的路上前进。所以我鼓起勇气想要去和彦人谈一谈,让他不要给孩子这么大压力。”


    “……我没能成功。也因为这个,彦人发了大火,很少再回家了。”


    “所以,根本原因是在教育问题上产生分歧吗?”


    即使九重澄子在他们如何吵架的事上一笔带过,坂上舞也能想象到那是什么样的场面。她冷静的概括完毕,在九重澄子点头后沉吟片刻。


    “不允许妻子反抗,强硬的为孩子安排未来,”她顿了顿,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上记了几笔,问道,“九重彦人先生对你使用过暴力吗?”


    九重澄子犹豫道:“那倒是没有。……他生气的时候会摔东西,但还没有动过手。”


    “这样吗?我明白了。澄子女士,恕我直言,既然这样的生活已经过了这么好几年,为什么直到现在你才下定决心要离婚?”


    九重澄子脸色惨白。她为这次会面做足了准备,但此时,剧烈的悲伤让她无法控制的颤抖起来,声音甚至有些变调。


    “我……我——我发现彦人他。”她咽了口唾沫,眨眨眼,眼泪从脸颊划过。


    “他——出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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