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硕大的雨滴杂乱地敲打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溅起的水花将车内人的倒影分割的四分五裂,下雨了。九重鹰侧头看向窗外,左手不知何时又按向腹部。
窗外的风景无声的流逝,明灭的灯光闪烁着诡异又梦幻的彩色光晕。他思绪漫游,不知不觉想起在家的母亲和她那他从未听说过的朋友。
她真的没问题吗?他不禁怀疑的想到。在常常只有两个人的家里,母亲往往充当需要被照顾的那类角色。他凝视着起了一层薄雾的玻璃,眼神却毫无焦点。
她在周三吃晚饭的时候就显得有些心神不宁,错把糖当做盐扔进炒锅。那晚他们只好叫了外卖,九重鹰出去夜跑的时候又去便利店买了饭团,还为此用一盒饮料让站在他旁边大声嘲笑的及川彻闭了嘴。
车停下了。九重鹰回过神,身体顺着惯性向前倾斜。
“到了。”
九重彦人拉起手刹,车子很快熄火。他顿了顿,对后排的儿子说:“靠背后面有伞。”
那是一把透明的折叠伞,伞的底部系着精致的挂件,似乎还有微弱的香气。九重鹰微微皱眉,不等他深思,九重彦人就再次开口:“鹰,等会你的态度恭敬一点,别乱说话。如果被问了不知道回答什么的问题,交给我就好。”
他立刻失了深究的心思,厌烦的垂眼,拉开车门,撑着伞走进了雨幕。
九重彦人有点不满,很快追了上来。他端详了一下九重鹰的脸色,皱着眉问:“澄子没有好好做饭给你吃吗?你脸色太难看了。”
“妈妈很好。”九重鹰冷冷道,“你连家都不回,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九重彦人的气焰弱了下去:“……和这个没关系!”他生硬地说,“如果没有我在努力工作,你和澄子要怎么生活!”
“我不在乎。”
“你怎么能这么对父亲说话!”
九重彦人脸色铁青,但会场的大门近在眼前,他不得不深呼吸缓和情绪,低声警告了两句后就此罢休。
进到会场里面仿佛进到了另一个世界。灯火辉煌、温暖、热闹。九重彦人微微整了整领带,脸上挂出奉迎的笑容。
而几乎是一进去,就有人端着酒杯朝这边走来寒暄:“九重?呀,真是好久不见了。从你退役后我们也没什么机会聚一聚。”
“深山先生!您也来了!最近可还好?”
胃部又传来一阵阵难耐的拧痛。好难受,想逃跑。
为什么能瞬间露出讨好的笑容?为什么要隐晦又讨好的说一些赞美对方的恭维?九重鹰凝视着这一幕,像是要把父亲谈笑风生的脸刻在视网膜上。
“托你的福,最近我还不错……森选手和川上选手可都要多多仰仗你的锻炼啦。不仅是我,上面的几位也因为这个很高兴呢。”
“都是因为我碰到的选手本来就很优秀嘛!我带起来也很省心。”
“哈哈哈……”深色西装的男人突然发现安静跟在九重彦人身后的男孩,“呀,九重,这是……”
九重彦人连忙回答:“这是我的儿子,鹰。来,这是jr大赛的主办负责人,深山真树先生。”
大手推搡着他的肩膀,九重鹰被父亲从身后拉了出来,推到深山面前。
“您好。”
九重鹰面无表情的说。
像是商品展览一样。将物品打磨、抛光、包装后摆在来访者面前供人欣赏,让参观者看到他的价值。但即使冷着脸,九重鹰尚且年幼的脸对于久经商场的人来说也没什么威慑力。
深山只是微笑着点点头,“我记得,九重鹰……是那个好几场大赛的冠军?原来是你的儿子啊!呀,果然有什么样的父亲就有什么样的优秀儿子吗?真羡慕你啊。”
“哪里哪里!这小子整天就知道练球,除此之外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要说优秀,更是比不上深山先生你家的那位……”
通过贬低自己来恭维对方的方式,真的会让人感到满足吗?出发点又是什么?
也许是因为胃部的持续绞痛,九重脑海里闪过一个又一个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想法。
……好想逃走。
九重彦人走在前面,时不时的停下脚步和会场的其他客人打招呼。而九重鹰耷拉着眼皮跟在后面,把敷衍二字发挥到了极致。
九重彦人笑着送走又一位客人,扭头皱眉:“喂,你到底怎么回事?吃坏肚子了吗?已经不止一位提醒说你的脸色太差了。”
“啧,幸好见的已经差不多了……那边有热饮和甜品,你先过去。”
这算什么,用完就丢吗?
九重鹰沉默着迈动沉重的脚步向前走去。
他端了一杯热橙汁,又拿了一碟小蛋糕,坐到角落的沙发上。沙发被绿植的叶子挡住了一部分,隐蔽性很好。
九重鹰抿了一口热饮,透过植株的缝隙向外看去。
这场交流会除了赞助商、主办人、教练外还来了不少有些名气的网球运动员。有高中年纪的年轻选手,也有面容成熟的老选手。九重鹰的目光定格在被一群选手围起来的父亲身上,又很快皱着眉重新将注意力放在面前。
……好苦。这是什么味道?变质了吗?
鲜艳的橙色橙汁,最上面有些聚在一起的气泡,冒着热腾腾的白气,怎么看都不像坏掉的样子。但液体进入口腔,喉头滚动,吞咽下去后,得到的味觉反馈却是苦涩到反胃。
好像果汁被污物、胆囊和腐烂的东西污染过一样,令人不由升起呕吐的欲/望。九重鹰放下杯子,拧着眉将蛋糕放到嘴里。
但蛋糕的甜味也近似味如嚼蜡的废纸,他不再能感受到每一次进食时糖分所带来的愉悦和满足。他用舌尖/顶/了/顶上颌,没有再动碟子里剩余的蛋糕——九重彦人带着人朝这边走来。
……
…………
“他出轨了。”
坂上舞不得不用力的握紧九重澄子的双手,好让她别再用指甲蹂/躏手背的皮肤。
九重澄子抬起头,尽力露出一个微笑,但僵硬的面部肌肉好似坏死,嘴角抽动着,最后放弃般的垂下。坂上舞伸出一只手揽住这个女人,后者立刻像是溺水时抓到一棵朽木的人一样靠了过来。
这是一个有些冒犯、过于亲密的动作,原本不应该由她来做。但在九重澄子心理防线溃败的现在,她迫切的需要有什么东西——不必是个人,甚至不必有生命——她只是想找个依靠而已。
“我——我原本是小提琴手。”她的棕色眼睛惊恐又悲伤的看着她,讲述的时间线跳跃很长,“上周决定要重新开始试着拉一拉小提琴。”
她顿了顿,目光微微有些失了焦距,“隔壁的及川夫人听说了这件事,她是我很好的朋友,真心的为我高兴——所以,她邀请我一起去听古典音乐会。”
-
9月28日,周三。
“那么,出发吧?”
及川美和子坐上驾驶座,系好安全带后兴高采烈的宣布:“耶!美和子和澄子的双人约会!”
“哪有啦,美和子你真是的,怎么还像是个小姑娘一样呀?”
“哎呀,自从不管我家那混小子,就感觉整个人年轻了十岁不止!”及川美和子笑嘻嘻的说,“多亏了你家的鹰和岩泉家的小子啊。作为母亲,看到终——于有人能治的那小子哑口无言,我真的非常、非——常的开心!”
“所以你也别绷着脸啦,放松一点,呐?”
九重澄子失笑:“我有点紧张嘛,毕竟已经有两三年都没去关注古典音乐了,接到你的邀请还吓了我一跳。”
“其实也是凑巧。琉生他的朋友正好是乐团的一员,给他了两张票。你也知道,我家那位完全——没有一点艺术细胞,彻也对这个完全没兴趣。”
汽车稳稳地驶上车道,“正巧我想起你以前就是小提琴手,才抱着试一试的心情邀请了你——没让我孤家寡人一个人去真是帮了大忙了!”
即使她这么说,九重澄子心里也清楚美和子只是不想让她太有负担。她默默受下这份好意,开始期待起音乐会。
音乐会举办的非常成功,选用的曲子都是一些大家的作品。散场后,及川美和子先一步离场去地下停车库开车,九重澄子则站在门口等她。
“咦?鹤见学姐?”
刚开始,九重澄子还没反应过来有人在叫她。直到那声音就在身后,她才迟疑的转身——鹤见,她未出嫁之前的旧姓,现在已经不会有人这么叫她了。
“鹤见学姐!”对方的语气肯定而惊喜。
来人一身稍正式的西装,头发和眉毛修剪整齐,脸上有细小的皱纹,身材高大,肩膀宽厚,看上去成熟而诚恳。九重澄子下意识露出含蓄而有些警惕的笑容,“呃,您是?”
她绞尽脑汁的在记忆里搜索和这张脸相关的画面,一无所获——来人见她的表情勉强,急忙道:“是我——伊吹,伊吹岛,音乐社的钢琴手!”
伊吹?
九重澄子困惑的盯着那张已经长开的脸片刻——“第一次上台演出结果太紧张,退场的时候摔了一跤的小伊吹?”
她恍然大悟,急急说出这么一长句话。伊吹听完,露出无奈的表情:“……鹤见学姐为什么记这种事记得这么清楚啊?”
“抱歉……”
对方看到澄子的表情反而吓了一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用不着道歉。”他指了指身后,“毕竟我现在也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啦。”
“今天的钢琴手——难道说,是你?”澄子惊讶。
“嗯,是我。”伊吹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勺——记忆里,似乎也有那么个各自瘦高的学弟喜欢在难为情的时候摸后脑勺,“《命运交响曲》和《钟》,这两首我高中时候就很喜欢的曲子,现在我也终于实现那个时候想在万众瞩目的音乐会上演奏它们的梦想了。”
“真的很厉害!”
“也没有啦……”伊吹谦虚,“倒是鹤见学姐……啊,不对,应该叫九重……当初我们这些后辈都以为即使结婚你也会继续在音乐上深造……”
九重澄子怔愣,苦笑道:“啊,那个啊……我结婚后,就没有再拉小提琴了。”
“诶?这样吗?”伊吹愣了一下,“上次我见到九重学长的时候,他没有说过啊……”
他小声嘀咕了两句,又迟疑地问:“难道不是九重学长带你来的吗?”
“……彦人?”
“我送了票给他,”伊吹说,“九重学长说有时间一定带你一起过来捧场。”
九重澄子沉默片刻,伊吹岛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她的表情:莫非是自己说错什么话了吗?不管从什么角度看,九重澄子的表情都太过奇怪了。
“抱歉。”九重澄子说,她此时不知为何头脑清明,甚至没有站立在这个世界上的实感。
“——请问,你是在什么时候见到彦人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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