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十来日,流放队伍眼看着就要到彭城了,这日的路上……
“雅儿!雅儿……”
一声凄厉的呼喊,瞬间划破了行进队伍中充斥着的压抑沉闷,所有人都不由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在给姑姑还有小表妹塞卤鹌鹑蛋的余慧也顿住了动作,下意识的探头朝前看。
前头队伍里杜家二房所在,廖姨娘跪在地上,死死的抱着晕倒在地的女儿努力晃动着。
“雅儿,雅儿,你醒醒,醒醒,你看看姨娘,睁开眼看看姨娘啊……”
落在后方些的杜禹平也急忙跑上来朝着亲娘大喊:“姨娘,掐人中,掐妹妹的人中,快。”
廖姨娘慌忙照办,使劲的掐着女儿的人中,在她的不懈努力下,怀里的人唇上都被掐出血来,终于,杜欣雅嘤咛一声,幽幽转醒。
廖姨娘见了喜极而泣,“醒了,醒了,太好了,终于醒了!雅儿你怎么样了,雅儿?”
怀里的人一脸死灰模样,杜欣雅努力的撑开沉重的眼皮,嘴巴张张合合,有气无力,“姨,姨娘……”
廖姨娘只看到女儿嘴皮动,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她不由凑头过去到女儿唇边,神情焦急,“什么?雅儿你说什么?雅儿你大声点,大声一点……”
亲娘急切的喊声就仿如隔了层玻璃纸,她听不清,连视线又开始模糊,她想告诉亲娘,她好后悔,好后悔……
后悔曾经自己那般的愚蠢,嫌弃亲娘,只晓得一味的讨好嫡母;
后悔当初总是嫉妒姨娘疼兄长不疼自己;
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听大姐的劝告,至始至终都执迷不悟;
明明最疼最在意自己的,始终都是至今都守在自己跟前的人呀!
这些日子以来,吃着姨娘用好不容易才藏下来的金珠给自己买来的药,她的病时好时坏,可自打三天前断药后,她的情况急转直下。
自己虽病体昏沉,可这却并不代表,自己不知道身边发生的那些事。
她清楚的知道,姨娘为了自己能活着,她去哭求父亲,父亲却冷眼瞧着,指着他自己肩上没能如愿去掉的木枷,冷酷无情的说:“如今我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全家人都在熬着,谁都不好过,雅儿若是熬不过去,那就是她的命!”
后来姨娘又去跪求嫡母,嫡母却紧紧搂着她的一双儿女说:“我是个没出息的,娘家也不得力,当初离开京都,我娘家连个下人都没派来一个,我如今也是身无分无,便是相帮,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廖姨娘与其求我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可怜妇人,还不若去求求母亲,毕竟家里的一切都掌在母亲手里。”
最后实在无奈,姨娘跪趴在老太太跟前砰砰磕头,老太太没动怀里给自己留下的最后一小瓶保命药,两手一摊一脸无奈:“我个当祖母的人,自是也心疼晚辈,可我也难啊,家里什么情况你们都是看到的,姻亲故旧就送来那么点子东西,走到今日,你男人跟三弟是家中顶梁,他们若是倒下,我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不得活,手里的那点子药早就被他们用完了,眼下我个老太婆手中空空,你求我,我又能求谁?”
呵呵呵……所有的人都不要自己了,唯独亲娘还要她,还顾她护她。
可她……她怕是就要死了吧?
她好后悔,好后悔啊……
杜欣雅死死拽住廖姨娘的衣角,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
“娘,娘,对不起,对不起,女儿错了,对不起娘,若,若有来世,来世,我,我还做您的女儿,我乖乖听话,听话,再,再不惹,不惹,您生……”气了……
哪怕是拼尽全力,吐出口的仍旧是细弱蚊声,说到最后,一口气没续上,杜欣雅没能把心中的遗憾说完,紧紧拽着廖姨娘的衣角的那只手,终是颓然的落下。
“雅儿,雅儿!呜呜呜……我的儿,我的肉啊……”
感受到女儿颓然落下的手,廖姨娘瞳孔猛地一缩,心里剧痛,抱着女儿凄厉的嚎嚎大哭起来,声音悲凉又无助。
只是可怜满心遗憾的杜欣雅,致死都不知道的是,她心心念念愧疚的亲娘,直到她死,怀里最后藏着的那颗为儿子留下的金珠,始终不曾再为她拿出来过。
打马从后头赶上来的房爷,看了眼抱着杜欣雅尸体在哭的廖姨娘,房爷心情坏透了,举着马鞭点了个就近的衙差过去查看。
衙差暗骂着晦气,上前探了探杜欣雅的鼻息,又摸了摸她颈边的脉搏,走回来朝着房爷摇摇头,“头,没救了,死透了。”
房爷也暗骂了声晦气,抬手点着刚才查看的衙差,又点了另外一个走来看热闹的一起。
“你,你,你们两个,把人抬到边上去赶紧处理了,赶紧的,还要赶路呢,别耽搁时间。”
果断的安排完就算决定了杜欣雅的最后归宿,房爷又骂了声晦气,催马就走。
他准备到前头跟带领陈家的领头说一声,让队伍暂且停一停,让人犯趁机吃点东西再赶路,到时候午间就不停了,一口气赶到今晚的落脚地。
余慧听到铜锣响,看着前头那熟悉的小旗子又晃了晃,她拉着小表妹,招呼着姑姑姑父在路边就近找了个地方坐下。
赶路至今,午休的时间很短,不够自己做饭弄吃食,自来吃的都是干娘。
于苏心疼粉团子,为了给小团子均衡营养,她又借口昨晚在落脚地买的说法,掏出一把枣枣结出来饱含能量的枣儿塞给小表妹让她磨牙,指着小车里的油炒面袋子,还有自己特意包在睡袋里保温的装开水竹筒,让姑姑给自家泡油茶面喝,自己则是趁机越过人群,准备去看那边的情况。
她也没有靠近,只站在土路边远远观望,越是看,余慧心里越是唏嘘。
因着赶时间,也是因着没好处,衙差在路边的杂树林中浅浅的挖了个坑就把人抬了进去,薄薄培的那一层土,怕是连野兽都防不住,好好一个人,就这样的被掩埋在了这荒郊野地里,连块墓碑都没有,连让家人祭奠缅怀下的时间都无。
当那两名衙差拍着身上的泥土回来时,房爷他们就下令队伍继续前行。
动作之快,让被绑在队伍里不得自由的廖姨娘跟杜禹平,连好好送杜欣雅最后一程,祭奠缅怀一番都做不到,最后母子二人只能眼睁睁的被行进的队伍夹裹着,被压抑的鞭子驱赶着,离开了杜欣雅的埋骨之地。
眼前这遭活生生的性命逝去,着实是吓坏了许多人,特别是老妖婆周娉婷。
几乎是晚上抵达落脚地,衙差们刚离开,老妖婆顾不上身边,搀扶着自己走了一路的大孙女杜欣兰,是如何一个脸色惨白身子发颤的。
一进门,她就拉住大儿子恓惶的不行。
“儿啊,儿啊,不能这么下去了,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再这么下去,她怕自己就要跟今日惨死的二孙女一样,最后化为路边的一具枯骨,死后连张草席子都挣不上就被草草掩埋,从此以后沦为孤魂野鬼,无人记得,无亲祭拜,连死了都不能安生啊。
她紧紧抓住大儿的手,声音都是急切,都是惶恐,“儿,我们得想想办法,一定得想想办法……”
被抓住的杜耀宗何尝不是心有戚戚,内有恐慌?
可是怎么办?他先前就已经试过了,甚至还带着银票去找了那该死的押解头子,只可惜,当时人家以流放才上路,队伍还没完全走出京都辖下,怕人多眼杂丢了差事为借口,碰都不碰自己的银票,更别谈给他们兄弟去枷了。
果不其然,不要他说,边上的老三也愤愤不平的开口。
“娘,哪里是我跟二哥不愿想办法,我们还不想一直戴着这劳什子的木枷遭罪呢,可咋办呢,那货胆小的很,死都不肯通融,就是给银子也……”
“老三!”
杜耀宗的呵斥,让杜耀祖悻悻的闭了嘴。
杜耀祖怨气归怨气,可在老二的眼神压迫下,终是耸耸肩白了二老一眼,倒是没再多说,反而利索转回了自己妻子身边去,只时不时拿眼偷瞄这边的母子二人。
紧接着,他就听他亲娘道。
“今日不同往日,如今眼看着已经出了京都地界,马上都要到彭州了,就那姓房的贪性,加之今日又有人死了,如今我儿再去说这事必定能成的。
儿啊,眼下这情况,容不得我们再装穷藏拙了,便是再怕别人打我们的主意,再小心谨慎行事,我们的身子骨最要紧呀!
只有身子好了,我们才能撑到最后,只有活着,我们才能等到出头的那一日。
以前是为娘着相了,想到今日的二丫头……儿啊,娘是怕!怕我们还没走到极北,娘就跟二丫头一样倒在路上永远都起不来了啊!
到了那时,娘怕是跟二丫头一样,连张草席子都挣不上……儿啊,银子再好,若是命都没了,要银子又有何用?”
是啊,银子再好,命都没了,那又要银子何用?
杜耀宗权衡了下利弊,终是重重点头,“那成,母亲,待会儿就找机会去见一见姓房的。”
周娉婷连连点头,“好好好,还是我儿睿智!对了,儿,若是可以,在去枷的同时,咱们若是能再弄一辆代步的车就好了,不瞒我儿,娘这把老骨头也实在是撑不住了,趁着眼下在这驿站里头,若是我儿能弄到一辆脚力,便是价格贵些,咱们也要拿下。”
“好,知道了母亲,儿子省得了。”
次日一早出发的时候,余慧就发现队伍变了。
最显眼的是他们的这一队人,为首的杜耀宗跟杜耀祖脖颈上的木枷去了,眼下虽然腰间还暂时绑着缚绳,跟所有人串在一起,可活动却自由了;
而集合出发的时候她又看到,前头陈家的男丁竟然也全都去了木枷,也如杜耀宗兄弟二人一样,只腰间缚绳前进。
说起来余慧就唏嘘了,眼下打眼望着这长长的流放队伍,怕是除了身后的王家两个年长些的男丁还带着木枷外,就只有她家可怜的姑父,还有杜家队伍里头的杜禹辰,杜禹平,杜禹安几人依旧带着木枷负重前行了吧。
余慧一想,不干了,趁着去解决生理问题的时候偷摸找到了房爷,掏出自己怀里做样子的钱袋子,当着房爷的面一把倒出,露出里头两锭十两的银锭子,并几个拢共三四两重的银角子,眼巴巴的看着房爷。
“房叔,我看好多人都去了木枷,我也想帮帮姑父,可我们一家子拢共就这么多的银子了,房叔您看看够不够让我姑父去枷的?”
在老妖婆口中格外贪得无厌的房爷,看着余慧可怜巴巴的模样,再看了看她倒出来捧在手里的‘全部家当’,房爷舌尖抵着后槽牙嘶了一声,最后捡起余慧手里一锭十两的银子,笑骂余慧。
“行了,你个鬼灵精的小丫头,也别说爷欺负你,爷收你十两银子就成,不过小丫头你可得保密,这价可不兴到外头胡沁的,要知道这队伍长着呢,也不止你一个要去枷的晓得吧?”
毕竟别的人,就比如杜耀宗等人,他去一个木枷都收了五十两呢!
余慧听着房爷的叮嘱,她无辜的朝着房爷眨巴着眼,,“哎,想知道去枷什么价?你问房爷就知道了呀?我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哪里知道?”
“调皮!”
两人相视一眼,俱都心知肚明的呵呵笑了。
“行了,快回去吧,一会就要上路了。”
余慧闻言,赶紧收好自己剩下的‘家当’告辞离开,回来的时候恰巧路过老妖婆的身边,看到老妖婆拉着某傻蛋说话,不知为何,余慧下意识的就顿住了脚步,缩在背后听了一耳朵。
“乖孙啊,你别怨祖母,实在是家里就这个条件情况,你父、你三叔他们是长辈,身子骨也没你好,他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家里好不容易凑了点钱,却只够他们去枷的,怕是一时半会顾不乖孙你了,乖孙你看,祖母连你大伯也顾不上,你俩弟弟也俱都戴着枷,乖孙,你莫要怨恨祖母啊。”
眼前拉着自己说这通话的人,是除了祖父以外唯一给过自己温暖的亲祖母,加上事实也是如此,他们孙儿辈但凡戴着枷锁的人都没法去,他也没什么好嫉妒不平的。
曾经担了世子的名,如今要受世子的负累,一饮一啄,很公平,没什么好说的,杜禹辰神色平静,点头朝着老妖婆笑笑,反过来还安慰老妖婆。
“祖母,孙儿不怨,您别这样,孙儿知道祖母不易,为了这个家操尽了心,孙儿也心疼您。”
“好好好,还是祖母的乖孙最孝顺,不像你爹你三叔,祖母让他们买个脚力,到时候也好让我这老的老小的小松泛松泛,免得太伤身子骨,结果倒好,你爹你三叔是个不中用的,竟是说我们钱不够,就买了辆独轮车,你说,乖孙你说,就他们那身板,他们也不想想自己能拉得动那车么,说来说去,还是得让祖母继续走啊!”
“祖母莫要忧心,有孙儿在,独轮车也好,祖母您坐上头松泛松泛,孙儿有力气,孙儿拉您走。”
老妖婆闻言,眼底闪过满意,不过面上却还在犹豫,硬是把一个慈爱为难又心疼孙子的祖母给演活了。
直到望着这祖孙二人其乐融融的离开了,从阴暗处闪身出来的余慧,忍不住朝着某人离开的方向骂了声傻子。
不过她是不会去提醒的,因为试验证明,这货遭到别人的打击,只要性命无忧,自己是没有任何伤害反噬的,除非是自己亲自动手才会遭到反噬,那么她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他送命自己也送命的问题。
所以咯,他想不开要去自找苦吃,只要死不了,她就不会动。
毕竟让自己那么憋屈的条件,不就是只要保住这货的命,她就能保命不是么。
这么一想,余慧离开的全无压力。
待到上路的时候,余慧越过眼前拉着去了枷的姑父欢天喜地的姑姑他们,看到前方调整了位置,脖颈戴着木枷,腰间缚绳,却还学自己腰上再绑上独轮车拉绳的傻蛋,余慧啧啧摇头。
那老妖婆还怪会享受的呀,此刻坐在陈旧的独轮车上,一旁估计是从驿站里高价买来的食物跟用品,见杜禹辰手不方便,为了平衡独轮车不把老妖婆给摔喽,车两旁有三房俩没带枷的庶子杜禹康,杜禹泰分别扶着前行。
这滑稽的模样,再看那双手自由了的杜耀宗杜耀宗,余慧咋舌:“一堆的傻蛋!”
再度上路,等过了彭州地界,渐渐的,所有人就发现,彭州以北的地界有些不好,地面干枯,像是很久没下雨的样子,这导致了他们流放的路途更加艰辛,本就匮乏的伙食也一降再降。
怕人犯逃跑,押解差自来给人犯的伙食是不给盐的,眼下因着彭州以北再往北的一大片地界,因着大半年的干旱,秋粮欠收,小孩拳头大的黑馍馍如今也变成了婴孩拳头大不说,沿途连水源都开始稀少起来。
这样的情况下,寻常百姓人家的日子都难熬,如他们这样流放的人犯,那日子且就更不必说。
眼看情况越发不好,自来得宠有些狐媚手段的毕姨娘出了手,胡搅蛮缠的磨的杜耀宗松了口,也不知用什么法子从老妖婆那哄了银子,单给杜禹安去了枷锁。
廖姨娘见状,想着女儿的死状,不忍儿子再受苦的她,终是咬咬牙,捧着怀里连女儿死都不舍拿出来的最后一颗金珠找到房爷,也成功的给儿子杜禹平去了枷。
到了最后,整个杜家队伍里,竟是可笑的就只有昔日的堂堂世子杜禹辰无人问津,不仅每日还得带着沉重的枷锁赶路,更是得跟只老黄牛一样,拉着载着老妖婆跟全家行礼的独轮车苦苦前行。
傻蛋望着杜禹平、杜禹安,杜禹辰的一双眼里,不是没有闪过希冀,他不奢望继母会为自己出面,只把目光瞥向了亲爹,又略过亲爹,投向了身后嫡嫡亲的祖母。
只可惜,他心里固执的认为一心一意对他好的祖母,那个曾经把他当成宝,在祖父故去后,被他视为生命中唯一救赎的祖母,竟是对自己希冀的目光视而不见。
这一刻,连杜禹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眼底有一抹光又寂灭了一些……可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有自己厌恶的人上来找茬。
过了彭州,因着队伍前后陆续有人死去,押解的衙差见状,觉得这样的情况人犯根本跑不了,想着既然木枷都去了,绳子这东西防君子不防小人,便干脆大手一挥,把人犯腰间的缚绳也都给去了,这样也方便他们相互扶持着赶路,不耽搁时间。
然后就好了,整个长长的流放队伍,只除了可怜傻蛋杜禹辰以及身后王家七郎、八郎外,所有人都得到了自由,全都可以自由活动了,这就出了幺蛾子了。
接下来的赶路,一日就那么点点食物,发的是越来越少,大人都有些扛不住了,更何论是小孩子。
他们饿啊,又累又饿又渴。
杜禹鑫往日就被柳娴雅惯的霸王惯了,前头有亲娘护着还算好,如今亲娘光顾着要死不活的一母同胞的妹妹杜欣荣去了,杜禹鑫的日子也不大好过,感觉自己的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娘还不肯背他,只顾着抱妹妹。
不由的,已是七岁人的杜禹鑫脑子一转,视线落到了自家队伍前唯一的独轮车上,把主意打到了老妖婆的身上。
一咬牙,拼着一口力气小跑赶到了前头,杜禹鑫走在独轮车边朝着老妖婆霸道的喊,“祖母,祖母,孙儿好累,孙儿要坐车。”
此言一出,扶了一路车,却从未上去坐过的杜禹康、杜禹泰身子一顿,车子立即有些不稳,直接带的前头卖力拉车的杜禹辰一个趔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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