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着医生进办公室，在他对面坐下,有些紧张地捏着拳头。
医生没摘口罩,看不清表情,但徐昀杉从他眼里看见的并不是要说好消息的神态。
徐昀杉想开口问，却连张嘴的勇气都没有。
“今天是你哥哥最后一次化疗。”医生先开口了,语气还是很冷静,“照理说这次化疗结束,是可以回家调养的,但是以你哥现在的情况，我不太建议他回去。”
徐昀杉感觉心跳都停了几拍,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是出什么问题了吗？”
医生看着徐昀杉,顿了顿道：“你哥哥吃的药产生了耐药性。”
徐昀杉怔怔地听着，医生低头翻看何穆之的病历,继续解释道，“产生耐药性以后,这个药吃着就没有作用了,其实刚来的时候就有这个迹象,只是现在可以确定了，虽然他这几次化疗效果还不错，但是没有可以配合的药物治疗，对他现在的情况来说还是很危险。”
“为什么会产生耐药性？”徐昀杉茫然地看着医生,他哥吃这款药很久了，能撑到现在也全靠它。
怪不得最近越来越虚弱，如果没有药物支撑，就算化疗也没法稳定病情。
医生道：“原因很多,他这种情况……是不是没有遵医嘱服药？”
徐昀杉急切道：“我哥一直有按时吃药。”
“嗯……那是不是自己减量了？”医生问完，看到徐昀杉愣了一下，轻叹了一口气，“这个药一定要按量服用，自己减量的话很容易产生耐药性，他吃了这么久，应该也很清楚。”
“……”徐昀杉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
他不知道何穆之平时是怎么吃药的，虽然跟医生确定过，但他要上班，前几年还那么忙，他不可能每次都盯着何穆之吃药。
为什么要减量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减的？
难道这些年，何穆之挣得钱并不能保障自己的药物吗？
他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徐昀杉感觉嗓子里涩涩的，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还可以换其他药吗？”
“他吃的这个药是目前治疗白血病最好的药了。”医生遗憾地说完，又安慰道，“其实吃了这么多年，现在才产生耐药性，已经很幸运了，你也别放弃希望，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你哥哥目前的情况还算稳定，一旦找到合适的骨髓，我们这边会第一时间跟他安排手术。”
徐昀杉沉默着，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如果骨髓真的那么好找到，他哥也不至于现在还在病床上躺着。
“你哥不想让我告诉你，但是你作为他唯一的亲人，这些事情必须得让你知道。”医生道，“这段时间还是多陪陪他，也不要表现得太反常，情绪对病人的情况有直接影响。”
徐昀杉轻声道：“知道了，谢谢您。”
徐昀杉离开了办公室，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清晨的医院走廊很吵闹，他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
他找了个椅子坐下，盯着地板愣神，甚至不知道现在应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如果一直找不到适合的骨髓，又不能用药物稳定病情，那何穆之还能撑多久呢？
他甚至没有勇气问医生。
徐昀杉感觉胸口都是闷的，他弯下腰，两手抱住脑袋，很缓慢地呼出一口气。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自脚底往全身蔓延。
要是他的骨髓能配上就好了。
那样妈妈也不会得病，哥哥也可以治好，妈妈的公司不至于被何鸿弄成那样，就算何鸿真的出轨丢下他们，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要是当初他没离开，而是陪在妈妈身边，妈妈也不会情绪崩溃自寻短见。
至少妈妈活着不会放弃哥哥，会想办法筹钱给哥哥治疗。
要是他没选择继续上学，哥哥也不用在那么困难的时候承担他的学费，要是他能赚多一点钱，哥哥也不会因为支付不起药费擅自减药量。
他的每一个选择都是错的，什么事情都没做好。
他逼死了妈妈，现在连哥哥都保护不了……
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徐昀杉保持原状坐了一会儿，才缓缓将手机拿出来。
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徐昀杉眼底闪了闪，起身快速走出嘈杂的医院，找了个安静地方接通了电话。
他放平了语气：“喂？”
“亲爱的。”那边语气轻松地喊了声，又问，“你在哪儿呢？”
徐昀杉愣了一下，看了眼时间：“……去上班的路上。”
“还在路上？不是很早就出门了吗？”晏廷疑惑道，“你今天怎么那么早出门？”
徐昀杉懵了一瞬，想起客厅放着的监控，他要出门一定会经过那里，晏廷往前翻一翻就能看到。
徐昀杉垂下眼，看着脚边的草：“今天醒得早，在外面转了转。”
他的声音很平静，晏廷没多想，道：“出去转都不带臭屁，他是失宠了吗？”
徐昀杉：“今晚带它多玩会儿。”
“算了，让它自个儿待着吧。”晏廷道，“你晚上要陪我。”
徐昀杉抿了抿唇，没再接着晏廷的话题，问道：“怎么现在打电话？”
“我想你嘛。”晏廷道，“我受伤耽误了一天，这两天估计会比较忙，后面都不知道能不能抽出时间找你。”
徐昀杉蹲下来：“你伤怎么样了？”
“恢复得很好，别担心，现在一点儿也不疼了，多亏你前两天给我吹吹。”
徐昀杉没说话，抬手扒拉了两下野草的脑袋：“小张也可以给你吹。”
“他吹没用，你给我吹可以加buff。”
“什么……”
“技能加成呀，前两天游戏里不是也有。”晏廷说完，又叹口气道，“估计你也没法理解，你游戏细胞连运动细胞都不如。”
晏廷又拉着徐昀杉闲扯了一会儿，那边要开始工作了，徐昀杉挂了电话，站起来时腿都有点麻，他原地跺了两下脚，转头往住院部看。
跟晏廷讲了几句话，心里居然没那么难受了，徐昀杉努力维持着缓解后的情绪，重新走进住院部，回到何穆之的病房。
何穆之很安静地闭着眼睛，已经睡着了，徐昀杉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坐下，仰头看着药水缓慢地往下滴。
每次何穆之和他说话，总用着很随心的语气，好像自己根本没有病症，即使不说话的时候，他也总能听到何穆之敲打键盘的声音。
他很少这样安静地陪着何穆之，何穆之也很少会在他面前表露出这种虚弱的状态。
所有的一切都真正静下来时，他才发现何穆之并没有像表现的那样健康。
他自己就已经很瘦了，这段时间生活得很舒坦，还长胖了一些，何穆之却比他最瘦的时候还要瘦削。
因为长期贫血，嘴唇也很白，在大部分人刚刚换上长袖的初秋，何穆之已经戴上针织的帽子。
对现在的何穆之来说，就连一个小感冒都可能要他的命。
徐昀杉定定地看着何穆之，脑子里一片空。
不知道该想什么，也什么都不敢想，他拥有的好像只有不好的东西，一旦开了一道口子，那些东西就会全部涌上来，将他重新拽到漆黑一片的崖底。
只有脑子里空荡荡的时候，他才能自欺欺人地留在这个世界上。
何穆之的药打了将近五个小时，期间他醒了一次，却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徐昀杉帮着他上了厕所，又给他喂了些水，他就又睡过去了。
针打完的时候，小餐馆那边的饭菜也送来了，今天熬了鲜鱼汤，还用肉丝煮了粥，徐昀杉把何穆之叫醒，将床摇起来，端着碗喂他吃。
这顿饭吃得很慢，但好歹比何穆之自己吃要多，吃完后一个小时，何穆之也没有要吐的迹象。
他现在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拿电脑打字，徐昀杉又替他把床摇下来，按他的要求给他找了本书听，他又闭上了眼睛。
徐昀杉就坐在边上守着，跟着何穆之听了一下午，但那书何穆之已经听了很长，他突然听，半天也没听明白，有时候还会走神，更不知道书里说了什么。
直到黄昏时分，徐昀杉又照顾何穆之吃了晚餐，何穆之脸上总算有了些气色。
何穆之的力气也恢复了一些，拿过电脑打开看了看，又问徐昀杉：“什么时候走？”
徐昀杉低头道：“我不走了。”
何穆之手一顿，看向他：“瞎扯什么呢你，明天不是还要上班吗？”
徐昀杉：“我可以请假。”
何穆之笑笑：“天天请假，老板该对你有意见了。”
徐昀杉还是低着头，不说话了。
他想陪何穆之，但何穆之说的也没错，再这么请假，就算老板不说什么，他自己也过意不去，而且他要是不回去，晚上晏廷看见了，肯定又要问他。
“你都在这儿待了一天了，该做的事也做完了，赶紧回去休息吧。”何穆之道，“这次化疗还挺好的，没想吐，饭也吃了挺多，现在力气也恢复了。”
何穆之说着开始对着屏幕敲字，他打字速度很快，看上去好像真的好了一样，徐昀杉坐边上看了会儿，道：“哥……我给你请个护工吧。”
何穆之手一顿：“你这又找厨子又请护工的，发财了？”
徐昀杉点点头：“之前进剧组攒了经验，现在涨了很多工资。”
而且不用急着还债，他平时也不怎么花钱，工资可以省下不少。
何穆之笑道：“行啊，你找吧，我也享享我弟的清福。”
何穆之没有拒绝，徐昀杉松了口气，同时心里又有点难受。
要是放在以前，何穆之这种性格肯定不要人帮忙，现在却答应得这么爽快，看来状态真的不太好。
护工的事也解决了，何穆之坚定地赶走了徐昀杉，徐昀杉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找好护工，又去医生办公室门口盘旋。
医生大概忙去了，他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跟着医生进办公室，用尽全身的勇气才开口道：“我哥现在这样……还能撑多久？”
医生摘下口罩，抿唇看着他，大概是出于职业素养，那张脸上带着表情，却看不出好坏。
“这个事是说不准的，跟病人各种情况都有关系，心态最重要。”医生道，“尤其是你的心态，患者家属的情绪会直接影响到患者本身，所以你首先得把心态放平。”
徐昀杉眨了下眼睛，低声道：“我知道。”
“说不定过段时间耐药就恢复了，而且现在骨髓捐赠人数比以前多很多，找到配型骨髓的可能性也会大很多，你要相信你哥哥。”
徐昀杉应下医生的话，终于离开了医院，他坐上回家的地铁，因为过了下班高峰期，地铁上甚至还有座位。
顺利回到家，徐昀杉鞋都没换，带着丘比出去散步了，他跟丘比在外面玩了快两个小时，到家已经快十一点，他看了眼手机，没收到消息，就先去洗澡了。
洗完出来，手机上多了一个未接视频电话，徐昀杉回了条“刚刚在洗澡”的消息过去，那边很快又打来第二个。
徐昀杉接通电话，晏廷的脸露出来，脸上滴着水，大概刚洗完脸，身上还穿着外穿的衣服。
徐昀杉道：“你刚回吗？”
“是啊，今天可忙死了。”晏廷说着拿过毛巾，把脸上的水擦干了，“不过进度拉回来了，应该只会延迟一天，到时候没粉丝接机，你来接我吗？”
徐昀杉点点头，又问：“那你现在的药怎么换。”
“刚刚吃完晚饭就换过了，现在不用换，洗澡别见水就行。”晏廷忽然笑起来，满脸不正经，“我正准备洗呢，你要看吗？”
“……”徐昀杉手悬到挂断按钮上，“我先挂了。”
“别呀。”晏廷急忙制止他，“我得自己擦背，看不见，万一碰到伤口容易发炎，你帮我看着点儿。”
提到伤口，徐昀杉总是很宽容：“那你快点。”
晏廷把手机放到架子上，对着屏幕熟练地把衣服全脱了，到裤子时徐昀杉出声制止，但没有作用。
好在手机角度也看不到，徐昀杉没再多说，晏廷把毛巾也打湿了，转身背对着镜头，扬手缓慢地擦背。
徐昀杉远程指挥着他把伤口附近擦好了，又看他拿花洒冲其他地方，很轻地抿了抿唇。
“晏廷……”他轻轻叫了一声。
晏廷顿了一下，关水转过头：“怎么了？”
徐昀杉看着晏廷的眼睛，忽然又闭了嘴。
他要把自己和何穆之的关系告诉晏廷吗？
可晏廷本来就在帮助何穆之，就算他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反而还让晏廷跟着难受。
他自己也能处理好。
他不应该把晏廷拉扯进来，他不想让晏廷伤心。
他和晏廷只要保持现在的状态就可以了。
“……没事。”徐昀杉看着晏廷背后的纱布，道，“以后不要再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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